从事科幻创作已经十年有余,这期间一直感觉自己在坚守着最初的创作理念,走着一条直线,直到为写此文对自己的创作历程进行了一番回顾和总结,才发现这十年的路其实是很曲折的,更令我不安的是,自己在走向一个错误的方向。
从思维方式上,我的科幻创作大概可以分成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可以称之为纯科幻阶段。
那时,自己由一名科幻迷成为科幻小说作者,创作理念的最大特点是:对人和人的社会完全不感兴趣。按照传统的文学理念,对于一名小说作者,这点要么不可思议要么大逆不道,但我的创作之路确实就是这样开始的。
那时创作的核心目标,可以引用当时自己的一篇文章中的一段话:科幻小说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幻想的奇丽与震撼的程度,这可能也是科幻小说的读者们主要寻找的东西。问题是,这种幻想从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世界各个民族都用自己最大胆最绚丽的幻想来构筑自己的创世神话,但没有一个民族的创世神话如现代宇宙学的大爆炸理论那样壮丽,那样震撼人心;生命进化漫长的故事,其曲折和浪漫,也是上帝和女娲造人的故事所无法相比的。还有广义相对论诗一样的时空观,量子物理中精灵一样的微观世界,这些科学所创造的世界不但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而且超出了我们可能的想象。所以,科学是科幻小说力量的源泉。但科学之美同传统的文学之美有着完全不同的表现形式,科学的美感被禁锢在冷酷的方程式中,普通人需经过巨大的努力,才能窥她的一线光芒。而科幻小说,正是通向科学之美的一座桥梁,它把这种美从方程式中释放出来,展现在大众面前。
体现这种科幻理念的作品,是两篇很短的小说:《微观尽头》和《坍缩》,前者描写人类对基本粒子微观尽头的作用转而放大到宇宙尺度,后者描写宇宙由膨胀转为坍缩后时间倒流的现象。这是两篇很纯的科幻小说,可以说其中除了科幻构思外再没有其他东西。
这一时期的另外两篇重要小说是《梦之海》和《诗云》,笔者认为这是最能够反映自己深层特色的作品。这两个短中篇描述了两个十分空灵的世界,在那里,一切现实的束缚都被抛弃,只剩下在艺术和美的世界里的恣意游戏,只剩下宇宙尺度上的狂欢。
但这种创作是难以持久的。事实上,笔者在创作伊始就意识到科幻小说是大众文学,自己的科幻理念必须与读者的欣赏取向取得一定的平衡。在以纯科幻的方式写出上述几篇小说的同时,我已经在做着这种努力,具体体现在《鲸歌》和《带上她的眼睛》两个短篇上。但这两篇的完成只是对市场的一种被迫的妥协,特别是《鲸歌》,完全体现了通俗文学的精神,以故事为主体,在自己以后的创作中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的作品。
人和人的社会开始进入我的科幻世界,后来由被迫变成自觉,这就是本人科幻创作的第二个阶段。
第二阶段可以称之为人与自然的阶段。
这期间,自己的科幻创作由对纯科幻意象的描写转而描述人与大自然的关系。这一阶段延续了很长时间,创作了本人已有作品中的大部分,我一直认为自己迄今为止最成功的作品都出自这一阶段。
这一阶段的代表作有短中篇《流浪地球》和《乡村教师》,长篇《球状闪电》和《三体》第一部。
在《流浪地球》中,第一次把宏观的大历史作为细节来描写,即本人后来总结的“宏细节”,使得对历史的大框架叙述成为小说的主体,这是幻想文学独有的叙事模式,在描写现实的主流文学中是不可能出现的。
在《球状闪电》中,塑造了一个非人的科幻形象:球状闪电,并使其成为小说的核心形象。小说集中描写了这个科幻形象与传统的人的文学形象之间的相互作用。
在《三体》第一部中,则尝试以环境和种族整体作为文学形象,描写了拥有三个恒星的不稳定的世界和其中的文明种族,这个外星世界和种族都是作为整体形象描述的,在这样的参照系中,按传统模式描述的人类世界也凝缩为一个整体形象。
这一阶段的共同特点,就是同时描述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是现实世界,灰色的,充满着尘世的喧嚣,为我们所熟悉;另一个是空灵的科幻世界,在最遥远的远方和最微小的尺度中,是我们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这两个世界的接触和碰撞,它们强烈的反差,构成了故事的主体。与第一阶段相比,科幻的风筝虽然仍然飞得很高,但被拴在了坚实的大地上。
在这一阶段中,笔者对传统文学以人为本的核心理念进行了反思,发现“文学是人学”这句被奉为金科玉律的话并不确切。在文学史的大部分时间里,人类文学其实一直在描述人与大自然的关系,而不是人与人的关系。各民族古代神话中神的形象其实是宇宙的象征,而其中的人也不是真实历史意义上社会的人。文学成为人学,只描写社会意义上的人与人的关系,其实只是从文艺复兴以后开始的,这一阶段,在时间上只占全部文学史的十分之一左右。所以,传统文学给我的印象就是一场人类的超级自恋,文学需要超越自恋,最自觉做出这种努力的文学就是科幻文学,科幻文学描写的重点应该是人与大自然的关系,科幻给文学一个机会,可以让文学的目光再次宽阔起来。
遗憾的是,我自己并没有尽早看清这条道路,而是在另一条歧路上越走越远,目光从星空收回,变得越来越狭窄了。
本人科幻创作的第三阶段可以称之为社会实验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