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
我与《红楼》的夙缘,始于家庭母教与手足之情,但更始于中华民族文化的极深至厚的培育灌溉。
我家与姥姥家都是“海下”养船的人家,母亲姓李,纯粹旧时家庭妇女,没有名字。母亲为独生女,当时她还没有赶上有“女学校”的时代,自幼深慕读书的堂兄弟们,偷听他们念书的声音,能仿效当时学生朗诵唐诗圣杜甫的五言律诗的声调——北方特色的抑扬顿挫的“美读”法。她因此发奋自学,竟能阅读一般的小说、唱本,也能学戏台上的唱腔。一句话,她是个酷爱文学艺术的村女。
重要的是,她有一部《红楼梦》。
奇怪的是,她的这部书(还叫《石头记》的版本)竟是日本版!
我第一次看《红楼》,就是看母亲的《石头记》。
这书是她的堂兄(我的大舅)在她出阁之后前来看她时,给她带来的礼物。绿色布面精装上下两册,带批语,绣像。
我那时太小,看不懂,就丢下了。
母亲却津津乐道,常提《红楼梦》的名字,讲给我听。我家曾有一个傍河依水的小花园,“那时家里的姑娘媳妇们,穿的戴的,打扮的,真是好看极了!我们一群,一齐来到园子里,那真像《红楼梦》里的那么好,那么热闹……”
我听得很神往——可又似懂非懂。
但是,这种追述,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熏陶。从此种下了很深的“缘”源种子。
我长大了,家境比母亲追述盛时的那年代更败落了,园子也被族中败家子弟拆毁卖了“材料”。
我上大学了……沦陷了……重返学校了……我在校学西语,志向是精通外语为了向世界介绍中华文化、文学名著——我在南开高中时,英文成绩就过得去了,英译冰心女士的小说……暗自立下一个志愿:准备英译《红楼梦》。我和黄裳是同屋同窗,每晚墙子河边散步,二人热烈讨论的主题不是别的——就是《红楼梦》。
经历沧桑,重返燕京大学,我已年龄“老大”,心情十分抑郁,落落寡欢。这时,四哥祜昌在家乡读三哥泽昌的旧书,因三哥少年时是个小说迷,当然也就有《红楼梦》等等有关的“闲书”。四哥因而重看起《红楼》来了,对作者曹雪芹之为人发生了强烈的兴趣与求知欲,就写信给我,希望我对他(雪芹)作一番考察。
这一封信不打紧,却一下子引发了我这个早先读不懂芹书的人的极大兴致,一头扎进了“红学”的无边乾坤世界里去了!
从那以后,我与四哥两个人在四十几年中,无有一时一刻不在为考芹研《红》而努力。什么困难险阻、挫折中伤,都没能使我们二人改变初衷,失去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