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康斯坦丁·帕乌斯托夫斯基佚名译
一个语言艺术家的劳动之所以珍贵,不仅在于他的最终结果——一部佳作,而且在于作家那种洞察人的内心世界、运用语言、安排情节和塑造形象等工作本身为他自己和周围的人开掘了巨大的财富。
我们几乎没有一本谈作家工作的书,人类活动的这个奇异而美好的领域实际上尚无任何人加以研究。
作家自己往往不愿意谈本身的工作,这不仅因为作家固有的形象思维同理论推断格格不入,很难“用代数学来检查和声学”,而且还因为,作家们也许担心陷入一篇古老寓言中那条蜈蚣的境地。有一次蜈蚣犯了愁,它有四十只脚,每只脚应该怎样依次向前爬行呢?它左思右想,一无所获,竟然连已学会的奔跑方法都给忘了。
作家本来也可以把自己的创作过程分解成几个部分,但这当然不是在创作过程进行的时候,不是在工作的时候。
创作过程类似结晶过程。在结晶过程中,饱和溶液(这种溶液类似作家储备的印象和想法)可以生成一种透明的、闪耀着各种多彩、坚硬如钢的晶体(这里的晶体指的就是一篇完整的艺术作品,不论是散文、诗歌还是戏剧)。
创作过程是连续不断和丰富多彩的。有多少作家,就有多少种观察、旁听和选择的方法,就有多少种创作手法。
然而在文学创作中,毕竟还是有一些为全体作家所共有的特点。这就是寻找典型的、有特色的事物的才能,对人类心灵最复杂的运动加以概括,使之显得明晰的才能;这就是时时刻刻重新发现生活,仿佛初次见到它一样,发现每个生活现象(不论它多么微小)的异常的新颖性和重要性的才能;这就是感受一切色彩的敏锐和观察力,就是用语言进行描绘,从而画出清晰可见的事物;不是平铺直叙,而是活生生地表现人们的实际情况,行为举止和心理状态的能力;这就是了解语言的巨大潜力,开发原封未动的语言资源的能力;这就是感受和表达在我们周围的诗意的能力。
作家应当留心研究每个人,但决非每个人都值得爱。
以上所说决不是一份同作家的职业——说得更正确些,同作家的使命,——有关的那些品格和特点的完整“清单”。
很早以前,还是在战前,我就开始写一本关于如何写书的书。写到将近一半,这项工作就被战争打断了。
我开始写这本书,并非仅仅根据自己的经验,而主要是根据许多作家的经验。我仔细观察自己同行的工作,搜寻形形色色的作家和诗人的言论,阅读他们的书信、日记和回忆录,因而多少积累了一些素材。
当然,对这些素材可以进行某种程度的整理,并且就照这种样子予以发表。结果必然是一部自诩有某种科学性的干巴巴的学术著作。
然而我所追求的不是这种东西。我不愿仅仅作些说明。作家的工作理应得到比一般说明多得多的东西。应该找到和揭示最伟大的、有时难以名状的作家工作的诗意——它那潜在的热情,它的欲望和力量,它的独特性,以及它最奇异的一个特点,即作家的工作固然能充实别人,但主要恐怕还是使作家本人、使大师本人得到充实。
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诱人、更艰巨、更美好的工作了!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几乎没有听说过放弃和逃避这一职业的例子。
谁走上了这条道路,他就几乎永不回头。
在那本没有完稿的书里,我想主要描述作家工作的这些特点,它们可以说明人类精神和人类活动的各个方面。
我想尽可能清晰和令人信服地表明,一个语言艺术家的劳动之所以珍贵,不仅在于他的最终结果——一部佳作,而且在于作家那种洞察人的内心世界、运用语言、安排情节和塑造形象的工作本身为他自己和周围的人开掘了巨大的财富,这种财富就包含在这种语言和形象之中;这个工作应该用对认识和理解的渴求,用对人和生活最深沉的爱去感染人们。换句话说,不仅文学作品,而且作家工作本身也是创造人类幸福的强大的因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