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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武林第一盛事!

江湖中沸沸扬扬,黑白两道都在揣测,这桩喜事一结,天下局势将会有怎样的变化呢?但无论是何种揣测,接到喜帖的群豪们都已经准备好了贺礼,路程远些的已然动身起程了。

那时,如歌正倚坐在桂花树下。

秋日,静渊王府。

落叶金黄。

如歌的红衣在落叶的风中微微飘扬。

她的手指轻轻触摸着掌心那朵寒彻入骨的冰花,冰花晶莹剔透,光芒流转,碰着它的花瓣,会让她淡淡地想起一个冰雪般美丽的人。

静静地,有接近的声音。

她转过头。

一辆木轮椅。

轮椅中,青衣男子温润如玉,眉宇间有淡淡的光华。他双腿似不能行走,但恬淡自若的气息让周围的世界霎时宁静如恒。

笑容象魔法一般点亮了如歌的面容!

她跳起来,扶住他的轮椅,轻笑道:“忙完了吗?整日在屋里处理公文,对你的身体不好呢!”虽说他体内的寒毒已被吸尽,可是身子依然需要细心的照顾啊。

玉自寒微笑。

她瞅瞅他,又道:“怎么穿这么薄?天气转凉了,要多穿些才是!”

“好。”

如歌的脸皱起来:“我知道!你在笑我对不对?!像个老婆婆一样啰嗦……”想一想,她蹲下来,瞪住他,“不过,就算变成个啰嗦鬼,我也要缠住你这个不知道照顾好自己的人!师兄,你认命吧!”

玉自寒低下头。

­唇­角的微笑有融雪的温柔。

然而——

他看到了手中的那封信。

笑容慢慢敛住。

手指在信上收紧。

如歌察觉到他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玉自寒眼底掠过一丝担忧。

“有坏消息吗?”

她望着那信。

他摇摇头。

“战枫七日后成亲。”

他告诉她。

忽然卷来一阵秋风,焦黄的落叶在庭院的地上旋转。

如歌眨眨眼睛,笑道:“也就是说,我们需要赶回烈火山庄了。师兄,我们送什么贺礼合适呢?”

“歌儿……”玉自寒轻道。

“师兄,你在担心吗?”她趴到他的膝头,晶莹的面颊依偎在他青­色­的衣衫上,笑道,“以前的事情,我已然全部忘掉;他成亲不会困扰到我。”

玉自寒轻轻摸着她的脑袋。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

如歌不再是以前的如歌。

自从一个月前,当他昏睡三天醒来后,再见到的如歌仿佛一夜间成熟美丽了起来。她依然对他微笑,依然关心着他,但却有一种感觉,好像她的笑容再不能通透到眼中。

“歌儿,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变得不再会开怀地笑,变得不再有单纯的快乐。

“什么也没有啊,”如歌躲开他的眼睛,笑着说,“师兄好像变得很多疑呢,你看,一切不是好好的吗?哪有什么事情发生。”

“雪呢?”

玉自寒终于问了出来。

他的寒咒被雪吸出来,可是雪却好像在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踪影。宫廷里也没有了雪衣王的消息。

雪……

如歌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那夜,雪的身子渐渐透明,幻化成万千道光芒,一点一点自她怀里消失……

“他走了。”

如歌的声音很轻,轻得恍若十月的飞雪,不及落地便已融化。

她苦笑道:“他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歌儿……”

玉自寒清远的双眉微皱。

如歌笑得温柔,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师兄,你知道吗?我希望大家可以快乐地生活。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过去了就让它过去,或许很冷酷,可我真的不想让过去的事情困扰住我所珍惜的人。”

她微笑地凝望他。

满天晚霞柔柔照着她和他交握的手上。

玉自寒的青衫被风吹得扬起。

他温柔地拍拍她的脑袋,决定以后再不去提起这个话题。他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然而,如果这是她所希望的,那他就永远不知道好了。

她笑着低下头。

泪水悄悄涌进她的眼中。

深秋的桂花树下。

没有花香。

红衣的如歌静静趴在玉自寒的膝头。

……丫头,不要忘记我……

如歌的喉咙里一片咸涩的哽咽。

对不起,我不会放纵自己去想你。因为,如果我忧伤,爱我的人们也会忧伤。

第一章

大喜的日子。

烈火山庄张灯结彩,红红的喜字到处都是,红彤彤的灯笼映照得夜晚的天空像白昼一样明亮。

酒香伴着菜香,在夜风中浓浓飘来。

宾客们来自大江南北,他们在金火堂堂主慕容一招的招呼下,于各自的酒席中落座,兴致高昂地恭贺着谈笑着。每个人应该坐在哪一张酒席,邻近的酒席又应该坐什么样的人,慕容一招都安排得极有讲究。否则,如果素来不和的江湖朋友坐在了一起,就算碍于烈火山庄的面子不至于惹出什么事端来,可也十分没趣。

慕容一招边红光满面地招呼着宾客,边暗自吃惊地打量着庭院前方主座上兴致高昂的烈明镜。

十几年了,他从未见烈明镜这般开怀过。

烈明镜坐在白虎皮搭背的紫檀靠椅上,浓密的白发梳理得很整齐,他拂着胡须笑,那笑容简直是慈祥的,脸上的刀疤似乎都消失在了笑容中。

如歌也很吃惊,她回头望望身边的玉自寒,笑道:“你瞧啊,爹开心得好像他才是新郎倌。”

玉自寒微笑。

今晚师父神清气爽,的确是难得的好心情。

烈明镜面孔板起来:“乱说什么!”

如歌耸耸鼻子,笑得轻松:“爹,你不用唬我,女儿知道你这会儿心情好得很,才不会生气呢!”

烈明镜瞪她片刻,忽然朗声大笑:“好!不愧是我玲珑心肝的乖女儿!爹不生气,爹今晚真的很开心!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穿破长空,在灯火通明的夜­色­中激荡。

酒席中。

天下无刀城的刀无暇、刀无痕,少林的流眉方丈,武当的松牙子真人,峨嵋的净云师太,皆是微微一怔,循声向大笑的烈明镜看去。

烈明镜称霸武林几十年,鲜少在众人面前如此放纵自己的情绪。

战枫的婚事,怎令得他这样开怀?

莫非真如传闻所说,烈火山庄与天下无刀城结亲后,烈明镜就会将庄主之位传于战枫?

刀无暇与刀无痕对视一眼。

慕容一招若有所思。

姬惊雷笑着拍开酒坛的封泥,仰头畅饮。

裔浪一身灰衣,在烈明镜的笑声中,他低下头。

灰­色­的眼睛迸出一抹暗光。

如歌轻叹道:“爹,你未免也太偏心了吧。难道,枫师兄在爹心里就那么重要?”

烈明镜扬眉道:“歌儿,你在吃醋?”好浓的酸味……

如歌撒娇道:“是啊!我要爹心里只有我!枫师兄成亲让爹这样开心,我都做不到呢。不行,我嫉妒啊!”

玉自寒的目光温柔如春水。

他明白如歌。战枫成亲,爱女如命的师父虽然为弟子开心,可是,依然会放不下女儿的心结。她的撒娇却能让师父晓得,战枫的影子已经从她心里消失了。

烈明镜呵呵笑着,拍拍女儿的手背:

“乖女儿,你是爹最疼爱的宝贝,爹会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统统给你!”

如歌笑道:“谢谢爹。”

这时。

“新——人——到——!”

一声喜气洋洋的宣告,将当晚喜宴的气氛推向Gao潮!

树梢、屋檐的灯笼映得半天火红。

深秋的枫树仿佛醉了般艳红。

鲜红的枫道上。

战枫与刀冽香穿着大红的喜服。

刀冽香的嫁衣上绣着金灿灿振翅欲飞的凤凰,缀满珠玉的凤冠流苏若隐若显遮住她英秀的容颜。

战枫也是红­色­的喜袍。

他幽黑得近乎发蓝的卷发,冷漠而不羁地在肩头翻飞;双目中亦是一片冷漠的黯蓝;右耳的蓝宝石,在灯笼的红光下,却折出冷凛的寒光。

这冰冷的幽蓝­色­,与他大红的喜袍看起来那样的怪异和不搭调。

众多喜娘、丫鬟、孩子们簇拥着这一对新人,她们笑着闹着,将小米、花生、花瓣、糖块向新娘子头上洒去……

笑声和恭贺声在庭院里潮水一般响起……

烈明镜朗声大笑……

刀无暇眼中掩饰不住的得意……

如歌心中一片寂静。

她看着战枫与刀冽香之间牵着的那条大红的绸带。

绸带中间,挽了朵花。

红­色­的绸带连着战枫和刀冽香,在众人的贺喜声中,在满树摇唱的枫叶下,他和她慢慢走过来。

……

夏日的荷塘边。

碧绿的荷叶,满池的荷花。

蓝衣的小战枫问红衣的小如歌:

“你为什么喜欢穿红衣裳?”

小如歌笑得很臭美:

“因为漂亮呀!”

“为什么红衣裳就漂亮呢?”

“笨!”

小如歌羞他。

小战枫生气地瞪她。天下没有一个人可以说他笨!只是,她“呵呵”又笑起来,笑得比荷塘里的荷花还要粉­嫩­透明。小战枫的脸红了。

小如歌笑着:

“你真笨啊!你忘啦,新娘子成亲的时候都穿红衣裳啊!新娘子是世上最美丽的人,一定是因为她们都穿红衣裳!呵呵……”

“你又不是新娘子……”

小战枫的脚踢打着荷塘里的水。

“等我长大了就会变成新娘子啊!”想一想,小如歌苦着脸,“啊,那还要等好久呢,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小战枫别扭地说:“那么想当新娘子啊。”

“是啊!”小如歌用力点头。

“那……”小战枫为难了半天,终于说,“……那你当我的新娘子好了……”

“呀!!”小如歌兴奋地跳起来,险些扑进荷塘里,小战枫扶住了她。她快乐地扯着他的袖子,摇着说,“是你说的啊,不可以反悔啊,否则我就再也不跟你玩了!”

小战枫懒得理她。

荷塘里,粉红的荷花静静崭放。

两双小脚荡出一圈圈透明的涟漪。

小如歌歪着脑袋,忽然想到个问题:“为什么要我当你的新娘子呢?”

小战枫眨眨亮蓝的眼睛:“因为你本来就穿红衣裳,我可以省下银子。”

小如歌怔一怔。

然后,她猛地用脚一拍水,水花溅了小战枫一头一身!

童年的笑声荡漾在开满荷花的池塘边……

……

灯笼的光亮映红了枫叶。

满树枫叶。

鲜艳如火。

战枫和刀冽香已然走到了张灯结彩的庭院最辉煌处。

一片枫叶轻悠悠飘下。

轻悠悠飘落在战枫的肩头。

“一拜天地!”

烈明镜白须飞扬,嘴角含笑,就像一位慈祥的父亲;刀无暇摇扇轻笑,刀无痕饮下一杯酒;玉自寒轻轻覆住如歌的手掌,­唇­边清如远山的笑容是对战枫的祝福。

宾客们的笑声,孩子们的起哄,让夜晚忽然变得喧闹起来。

战枫行礼时,看到了一个人。

她于光亮处。

隔着五步的距离。

战枫感觉到了她的变化。

她长大了,稚气与天真少了很多,模样似乎也有些不同,眉眼间多了种绝美的气韵。她只是淡淡站着,却仿佛有烈焰般的光彩逼得人睁不开眼。

“二拜高堂!”

战枫同刀冽香向烈明镜拜下。

烈明镜大笑着挥手,快慰与满足的神情令在场的所有人有些吃惊。

她,站在烈明镜身后。

她在微笑。

她依然是鲜红的衣裳,鲜红得让深秋的红枫黯然失­色­;她的眼睛依然明亮,明亮清澈得象清晨泛着阳光的溪水。她的笑容是柔和的,仿佛穿透了他,想起遥远的童年,一件有趣的往事。

她的笑容平静美丽,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改变她的心境。

战枫的瞳孔慢慢紧缩。

一阵冰冷的痛,缓慢地自他心上划过。

“夫妻对拜!”

孩子们更加起劲地哄闹,有胆大些的孩子们伸出手去,要把战枫往新娘子身上推。

冷酷的气息!

孩子们的手被冰冷的刀气阻隔,身子好似掉入了冰窟中,一个孩子吓得“哇——”一声哭出来……

哭泣的孩子立刻被抱走了。

剩下的孩子们惊得浑身颤抖。

婚宴的气氛顿时古怪起来。

原本的热闹喧哗中,忽然窜进怪异的不和谐。

漫天枫叶急坠!

庭院中灯笼的火光骤然一暗!

寒光一凛!

一道秋泓般的刀光逼近刀冽香胸口!

电光火石间。

一条雪白的人影鬼魅般疾扑新娘子刀冽香!

那人出现得如此突然……

所有人都没有来得及反应!

如歌惊——怔——!

然后,一阵冰冷的沉重慢慢灌下来。

虽然还没有看清那白影的模样,可是,她已经猜到了那是谁!

倒吸口凉气……

如歌满心满肺都是彻骨的凉意。

愚蠢的行为!这原本应该是她惟一的反应。可是,她忽然觉得悲哀。这种悲哀,不仅仅是为莹衣,好像也有一部分是为她自己。这一刻,她忽然能感到莹衣的心。

匕首“当——”一声,跌落青石地上。

战枫的右臂渗出血迹。

白衣人狼狈地摔跌在战枫脚边!跌倒的身影单薄而孱弱,象深夜里沁着凉气的露珠。白衣裹着她娇小的身子,仿佛一朵稚­嫩­的小白花。

她挣扎着抬起头,满脸泪水,在红彤彤的灯笼下有惊人的脆弱。

战枫眼神冷酷:

“是你。”

泪水淌过她的下巴,莹衣凄楚道:

“你心中,不是只有我吗?”

泣声婉转,恍如杜鹃涕血。

庭院中。

诡异的死寂。

火红的枫叶在夜风中摇舞。

大红的灯笼也随着摇舞起来。

宴席中的火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烈明镜眉心深皱。

裔浪示意山庄弟子将闹事的莹衣带走。

莹衣惨笑着,突然抓起地上的匕首,对准自己的胸膛,道:“有谁上来,我便自绝于此!”

裔浪冷笑,挥手令山庄弟子继续。蠢笨的女人,若不是婚宴的缘故,她现在就已经是死人一个了。就算她真的血溅当场,见惯杀戮的江湖中人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山庄弟子逼近莹衣……

莹衣忽然凄声大笑:“我死不足惜!只是,我若死了,这腹中的孩子也要一并去了!”

满场哗然!

烈明镜目光暴长!

刀无暇折扇猛合,眼睛微微眯起。

战枫却好像没有听见,孤傲的­唇­角隐出一抹古怪的意味。

莹衣的眼中满是楚楚的泪水,她凄婉地哀求着凤冠霞帔的刀冽香:“刀小姐,求求你成全枫少爷和我好吗?枫少爷是我的全部,没有他我会死的!而且……我已经有了枫少爷的孩子……”

大红的嫁衣上。

金灿灿的凤凰振翅欲飞。

珠玉璀璨的凤冠下。

刀冽香的声音无比冷漠。

“求我做什么?孩子是他的,又不是我的。”

莹衣万料不到刀冽香竟会这样冷淡,不禁有些惊慌,泪水如小河般淌下:

“枫少爷并不喜欢你,他只是逼不得已……”

战枫眼神如冰。

莹衣尤自低泣道:“你如果不是天下无刀城的三小姐,枫少爷是绝不肯娶你的……我知道……枫少爷喜欢的只有我……和我们将来的孩子……”

刀冽香用手指拨开珠玉的面帘,一双沉郁的眼睛,淡淡望住战枫,道:“战公子,请管好你的女人。”

婚宴变成了闹剧。

众宾客都极为尴尬。

烈火山庄与天下无刀城的联姻,其目的虽然每个人都心知肚晓,可是就这样当众被赤­祼­­祼­地挑明,却是谁也预料不到的。

如歌叹息。

她已经不想再看下去了。轻蹲下来,她用­唇­型对轮椅中的玉自寒道:“我有些累了,回去好吗?”

玉自寒点头。

纵然在这样喧闹荒诞的时刻,他依然是宁静的,温玉般的光华在他青衣的身上缓缓流淌。望着他恬淡的笑容,如歌的心也宁静了下来。

她推起他的轮椅,正准备悄悄离开——

夜­色­中。

却传来战枫冰冷的声音。

“杀了她。”

冰冷如刀的三个字。

然后,战枫对司仪道:“婚宴继续。”

莹衣惊呆当场,面孔惨白,手中的匕首摇摇欲坠。

山庄弟子亦是大惊,但枫少爷的命令岂敢违抗,只好狠下心向那个单薄的女子围去。

欢闹的丝竹之乐再度奏起!

战枫的面容平静无波。

刀冽香­唇­角闪过嘲弄的意味,珠玉的面帘重新垂下。

恨意从莹衣眼中迸­射­出来!

她咬牙飞扑向战枫孤冷的身子,大吼道:“我怀了你的孩子!我腹中已然有了你的孩子!”

匕首怒刺向战枫的前胸!

这一刻,她恨透了战枫!她恨不得他死!

如歌闭上眼睛。

这一刻,她忽然知道了。

莹衣也是真正爱着战枫的。虽然她的手段很极端,可是她是真的爱着战枫的。一个女人,如果没有那么强烈的爱,就不可能能有那么强烈的恨。

当如歌睁开眼睛时。

匕首已经到了战枫的手中。

他抓着莹衣的头发,将她的脑袋怪异地向后拉扯,他的话残忍冷漠:“怀了我的孩子?”

“是。”莹衣眼睛­干­枯,她的泪水已然流尽。

“我的孩子……”匕首抵近她的小腹,“长大后必定会是个魔鬼,不如现在就让它死去吧……”

锋利的匕首刺入莹衣的小腹。

冰寒入骨……

莹衣绝望恐惧地大叫:“不要啊!我的孩子!!!”

战枫眼底幽黑。

匕首用力向那个柔软的腹部刺去!!

烈火山庄的喜宴。

火红的枫树上红彤彤的灯笼。

酒香。

菜香。

撒了一地的花瓣、糖块、花生、枣子……

“放开她。”

烈焰般的声音在死寂的庭院里响起。

“放开她!”

鲜艳如火的枫树下。

一个鲜艳如火的女子。

她的嘴­唇­倔强地抿着,眼中似有烈火在燃烧,耀眼的红衣激扬在落叶的风中。

她扶着莹衣颤抖的身子,握住战枫拿着匕首的右手,一字一句道:

“你、放、开、她!”

匕首刺在莹衣腹中,血淌落下,染红了青石的地面。

满场惊愕。

众人的目光皆望向一言不发的烈明镜。

烈火山庄的大弟子、与天下无刀城联姻的战枫,竟然同庄主的独生爱女在如此重大的场合发生冲突!

烈明镜神­色­沉郁,脸上的刀疤深可见骨。

他凝视着僵持的战枫和如歌,眼中有着无人能解的复杂。

终于——

他拍掌而起,大笑道:

“好——!”

烈明镜身姿雄伟,白发浓密,他的目光似乎在一瞬间看到了当晚在场的每一个人!

“趁枫儿大喜之日,众位朋友皆在场,我宣布——”

他望着如歌,朗笑道:

“——小女如歌将继承烈火山庄庄主之位!她年龄尚轻,脾气又冲,需要大家多包涵!这次喜宴的小麻烦,就交给歌儿处理好了!大家不要扫了兴!来,喝酒!奏乐!”

事态的发展居然如此出人意料!

烈火山庄未来的继承人竟然不是战枫!

众人强按住震惊,跟随烈明镜饮酒、欢笑,恭喜祝贺声从庭院的各个角落响起……

这一边……

如歌搀抱起晕厥的莹衣,转身而去,战枫和婚宴被她丢在身后。

只有玉自寒陪伴着她一并离开。

寂寞的夜晚。

“礼——成——”的声音遥遥传来。

如歌突然觉得很冷。

山庄渐渐安静下来。

红灯笼依然挂满树梢屋檐,热热闹闹地亮堂着,大红的喜字也依然灿灿地惹眼,象在提醒每一个人,今晚是战枫与刀冽香的洞房花烛夜。

可是,却没有欢闹声。

只有安静的风。

深秋的夜,象冬日一般寒冷。

月光很亮。

照在那一大片暗红的枫林中。

如歌累极了,她倚着枫树,累得似乎都睁不开眼睛。她的身子慢慢滑落,跌坐在落满枫叶的地上。

月光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额角沁出细碎的汗珠。

莹衣的鲜血浸染了她的衣裳,一片暗暗的褐­色­,似乎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依然缭绕在她周围。

她累极了。

不想回去了。

就在这枫林里,她想静静睡一觉。

枫林中,有虫鸣,似乎还有萤火虫,微弱的光芒若隐若现。

如歌静静睡去。

红裳在寒冽的夜里显得分外单薄……

好冷……

她瑟缩着渐渐抱紧身子,眉头皱了起来。

一团晶莹的光,盈盈地,漫漫地,自她怀中流淌出来……

若仔细看去……

光仿佛来自她怀中的一朵冰花……

光如天山的雪……

映着春日的暖阳……

光芒渐渐盛了……

将沉睡的她温暖暖地裹起来……

她的­唇­边有了浅浅的笑。

睡梦里,她可以回到无忧的往昔。

枫林中。

如歌在做一个温暖的梦。

荷塘边。

战枫眼底一片寒冷的冰河。

那已经不能再叫做荷塘了。

没有荷花。

没有荷叶。

也没有了水。

荒芜的荷塘边。

战枫一身深蓝的布衣,右手边放着他的刀。他望着那片荷塘,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幽蓝的卷发微微飞扬。

忽然,他笑了笑。

一抹亮蓝点亮了他孤冷的眼神。

……

那个夏日,就在这个荷花塘。

满池碧叶。

满池粉红的荷花。

突然间,他和她全都羞涩得不晓得手脚该往何处放,涨红的面颊似乎可以将湛蓝的天空映红。她的红衣鲜艳,被他拥在怀中,紧张紊乱的呼吸在他耳边响起。

她很紧张。

其实,他也很紧张。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

心脏跳得好似要蹦出喉咙!

忘记了那时她在他怀里有多久。

只记得,他像孩子般奢望,就让时光死掉,就让这一刻永远永远停下来。

……

枫林中。

如歌忽然被什么惊扰了,身子一颤,温暖的梦顿时碎了。

冰花的光辉消失在她衣襟中。

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她睁开眼睛,没来得及去回味自己究竟梦到了什么,就看到了枫林外荷塘边那个深蓝的背影。

亮亮的月光,将长长的影子投在荒芜的荷塘里。

孤冷的背脊。

深蓝的布衣。

战枫。

和他的刀。

他背对着她。

她不知道他在那里有多久了。

她醒了吗?

战枫满是刀茧的掌心,忽然涌出一股潮热。

如歌站起来,红叶“簌簌”自她衣裳飘落。她想静静地离开,装做没有看到他。然而,天际那弯皎洁的月亮,和他透着寒意的背影,忽然令她开口道:

“你不应该在这里。”

战枫没有回头。

等了一会儿,正当她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却听到他低沉的声音:

“荷塘是你命人填的。”

“是。”

“为什么将它填起来?”

他在荷塘边,她在枫林中,月光淡淡照着他和她。

“今晚是你的洞房夜。”

她的声音像月光一样淡。

“你怕我吗?”

战枫忽然转过头,凝视她,眼底掠过一抹幽暗。

“刀姑娘在等你。”

他冷笑起来:“居然变得如此胆怯。是否怕接近我,便再不能从我身边走开。”

如歌惊怔,然后,她道:

“不用激我,若想让我陪你,直说就是。”

战枫瞳孔紧缩,半晌,他道:

“你走吧。”

依然是倔强的战枫。

那个战枫,她曾经多么的熟悉……

如此的夜­色­,暗红的枫林,荒芜的荷塘,许多她想要忘记的事情,又淡淡浮上了心头。

她坐到他的身边。

望着那个填满了土的荷塘,她的心也像被堵了起来。

“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她熟悉眷恋的战枫消失了;是什么,让他变得像恶魔一样冷酷。

他沉默。

“天命”在月光下隐隐发光。

“为了权势吗?”她问,“如果为了权势,你可以娶我,不必用莹衣将我逼走。”

他依然沉默。

“为什么会娶刀冽香?什么是烈火山庄无法给你的,而必须要通过天下无刀城?”

她继续追问。

“难道……你在恨我爹……”

他身子一震,眼中迸出厉芒!

“你说什么?!”

“你恨我爹,对不对?”她苦笑,“自从两年前,你望着爹的眼神就有些古怪。”

“我没有。”

他的话语中透出寒意。

她笑一笑:“没有就好。”

月光如水。

如歌的笑容渐渐敛起来。

“那么,战枫,请告诉我,你为何会变成一个魔鬼。”

她的话象寒冬的飞雪将战枫的身子冻凝起来!

“能够将一个九岁孩子的脖颈捏碎,能够将刀刺入怀着自己骨­肉­的女子腹中,你是一个怎样残忍的人。”

她凝视他。

一直望进他的眼底。

“我的骨­肉­?”

战枫忽然嘲弄地笑。

她皱眉:“怎么,哪里不对?”

“这世上,永远不会有我的骨­肉­。魔鬼,只需要一个就足够了。”

她听得疑惑。

战枫站起来,手中握着他的刀。

月光洒在他深蓝的衣上,幽黑发蓝的卷发淡淡飞扬,他右耳的蓝宝石闪出诡异的暗光。

他的眼睛突然湛蓝如大海:

“如果有一天,我真正变成魔鬼,你会杀了我吗?”

风,彻骨的冷。

如歌一袭红裳,满树枫叶在身后摇唱,她的面容晶莹,嘴­唇­抿着,眼中似有火焰在燃烧。

“会。”

我会杀了你。

声音仿佛是自如歌体内透出来的,有种绝情的味道。这声音令如歌亦是一惊,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得那样冷静。

战枫仿佛笑了笑。

然后,他离开了荷塘。

荒芜的荷塘。

在荷塘里,埋着一双没有染过尘埃的鞋。那双鞋白底蓝面,用的是麻线,针脚很密,不十分工整,却来来回回缝了两趟。

翌日。

“哇!小姐将会是烈火山庄的庄主?!”蝶衣惊奇地睁大眼睛。

薰衣细心地为如歌梳妆,答道:

“庄主是这样宣布的。”

蝶衣困惑地说道:“可是,以前大家都以为枫少爷会继承烈火山庄的……而且,小姐也没有什么经验,会不会有问题啊……”

薰衣浅笑:“你不相信小姐的能力吗?”

蝶衣涨红了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如歌对着铜镜,笑道:“或许爹只是开玩笑的。”

薰衣温柔地梳理如歌的长发,小心地不揪痛她的发丝,低声道:“庄主从未在众人面前开过玩笑。”

如歌一怔。

“你是说,爹是认真的?”

“庄主特意在江湖群豪面前宣布,应该是十分认真的。”薰衣道。

“那你说,庄主为什么不选择枫少爷呢?”蝶衣挠头,“枫少爷都牺牲了自己同天下无刀城联姻,为什么……”

“只有小姐,才是庄主的骨­肉­。”

薰衣将如歌的长发挽起来,挽成一个清爽的发式。

如歌心里暗惊,她忽然觉得薰衣的口吻中带有一些嘲弄,向她望去,却她笑容温婉,哪里有嘲弄的神情,不由得汗颜自己的多疑。

蝶衣犹豫再犹豫,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姐,你高兴当庄主吗?”小姐这样可爱单纯的女子要成为天下第一庄的庄主,一定会很辛苦的!

如歌笑一笑:

“我想知道爹的原因。”

竹林中。

烈明镜品着女儿为他新煮的茶,大笑道:

“好!歌儿的茶艺越发进步了!”

如歌重新为他斟满,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叶映在她的面颊,粉白晶莹,她抬起眼睛,轻笑道:

“爹,你总是夸奖女儿,也不怕别人笑。”

烈明镜嗔目道:

“我的女儿是世间最出­色­的!有谁敢笑?!”

“爹……”如歌微微摇头,心里却一片滚热,“不能因为我是您的女儿,就——”

烈明镜拍拍她的手,道:

“歌儿,爹只有你这一个女儿,爹要把最好的事物都留给你。”

她眉心轻皱。

“包括烈火山庄?”

石桌上,温热的紫砂壶。

茶气袅袅蒸腾。

烈明镜眼神威严而犀利:“烈火山庄的主人只能是你。”

她有些怔仲。

半晌,她问道:“为什么?”

烈明镜背手而立,萧瑟的竹叶在秋中“飒飒”地响。

“烈火山庄是我和我的兄弟赤手空拳打下来的,为了它,我们经历过无数次战役,遭遇过无数次危机,承受过无数次屈辱,更加流过无数次鲜血。然后,才有现在的烈火山庄。”

他的声音苍凉。

“烈火山庄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武林的局势,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

“为什么不是战枫?”

“……”

烈明镜摇摇头,目光一黯。

“战枫的父亲战飞天,不正是您当年的结拜的兄弟吗?”如歌凝视他,“战叔叔死得蹊跷,虽然无论江湖中还是庄里都鲜少有人提起此事,可是我晓得很多人心里都有疑问。”

战飞天盛年之时,忽然自尽,留下刚分娩的妻儿。他离世后,妻子也自尽而去,只剩下襁褓中的战枫。战飞天生­性­豪爽乐观,为何会自尽而亡,是武林中一大悬案。自然有很多种版本的猜测,可是,畏惧于烈火山庄的威势,都仅止于私下流传。

“并且战枫是爹的大弟子,武功与能力都非常出­色­;而我,虽然是您的女儿,却从未Сhā手过庄里的事情。爹宣布我继承庄主之位,怕是很难服众。”

如歌暗叹。

不仅是难以服众,只怕许多人会认为爹私心太重。

战飞天……

烈明镜闭上眼睛,右脸的刀疤隐隐闪光,他心中被汹涌的旧事翻绞,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仿佛顷刻间苍老了很多。

如歌看到爹的神情,不由一惊,急忙扶住他:

“爹?……”

她说错话了。从小,战叔叔的死就是一个忌讳,在爹面前是决不允许被提起的。

烈明镜渐渐平静下来,他望住如歌,目中的神­色­异常慈祥:

“飞天是我的好兄弟,但战枫­性­情太过残忍冷酷……歌儿,你虽然没有经验,却果断坚忍。这次回庄,你的­性­子比以前也沉静了许多,功力也似大有进境……”

她静静听着,红衣映着青­色­的竹林,在午后的风中轻扬。

她眼眸深幽。

一股摄人的美丽,流淌着,自她眼底悄悄绽放。这种美丽,是不自觉的,也就更加惊心动魄……

烈明镜骤然吃惊!

这个如歌,仿佛不再是离庄前的如歌!

稚气和青涩自她身上剥离了,她恍若浴火后的凤凰,璀璨的光辉一点点绽放!

她的模样……

烈明镜颤声道:“你的封印……”

“封印?”如歌不解,爹怎么突然冒出这句话,“什么封印?”

封印……

怕是已经被解开了吧……

那个白衣如灿阳般耀眼的男子……

烈明镜回石桌坐下,端起茶盏,茶已经凉了。如歌想再斟些热的,他摆摆手,将凉茶饮下。

“烈火山庄的主人只能是你。”

烈明镜的声音不容置疑。

“可是……”

如歌依然觉得不妥。

烈明镜白眉一振:“歌儿,爹不会现在就让你接手山庄,慢慢地,你就可以学会如何处理江湖中的事务,江湖各门派也会开始接受你。”

他大笑道:“爹会帮你!你不用担心!”

“可是,我不喜欢……”

如歌努力想劝爹打消这个念头。

“就这样决定了!”烈明镜大手一挥,打断她,“后天你就离开烈火山庄!”

什么?爹竟然赶她走?

如歌怔住:“爹!我刚回来没有十天。”

烈明镜沉声道:“最近宫中似乎有些乱,玉儿应该早些回去。你同他一起回去吧。”

如歌又怔住。

烈明镜凝注她,忽然笑得慈祥,慈祥得象天底下所有关心儿女的父亲:“玉儿从小就喜欢你。”

如歌骤然两颊飞红,喃声道:“爹……”

“玉儿身有残疾,爹原本不想你同他在一起。只是,枫儿已然娶亲,­性­情亦大变……”烈明镜叹道,“玉儿也是很不错的孩子。”

爹居然同她谈这种事情……

如歌哭笑不得。

天­色­渐渐晚了。

父女两个在竹林中谈笑。

如歌说些离庄后的趣事,笑得很开心……

烈明镜听着,不时地大笑……

他的女儿长大了,将来有很多事情必须要自己承受。只希望,在他还有能力的时候,可以让她永远这样开心地笑着。

不知道还可以保护她多久。

十九年了……

战枫十九岁了……

那个人应该马上就要来了……

石桌上的茶已凉透。

夕阳照进竹林,光线染着晕红。

如歌要离开了。

烈明镜却说出了那天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战枫危害到你,就杀了他。”

这句话,语气十分平静。

如歌惊骇,她向爹望去,然而没有看到他的表情。

烈明镜已经转过了身子,满头浓密的白发,被夕阳映成晕红的­色­泽,他的影子也是晕红的,斜斜拖在青­色­竹林的地上。

“所以说,明天我们就要离开烈火山庄了。”

如歌抱着膝盖,皱着脸道。

当她来到玉院的时候,敏感地察觉出一股紧张的气息。

玄璜与赤璋正在神情严肃地同玉自寒说些什么。玉自寒静静“听”着,从他淡定的面容中,看不出一点波动的痕迹。

见到他们在忙,她原本不想打扰,准备待会儿再过来,玉自寒却已然看到了她。

见到她的那一刻。

玉自寒的笑容仿若灵玉的温华,柔和地自­唇­角晕染到眼底,青­色­的衣衫仿佛也温柔了起来。

他微笑着。

玄璜与赤璋退下。

如歌将他推出来,慢慢走在山庄里。

天空浩蓝高远,一丝丝风烟一般飘着的云,鲜艳的枫林好似在天际燃烧,远处一些树的叶子金黄灿灿。

如歌忽然很舍不得离开这里。

于是,她的神情有些沮丧。

玉自寒宁静地坐在木轮椅中,凝望苦着脸的她,修长的手指拂弄她皱紧的眉头,道:

“你很久没有回来了。”这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离开这么久,又要再离开,她想必是很不舍得的。

“是啊。”她叹道,“好久没有见爹了,总觉得爹似乎老了一些……看着爹,我忽然觉得自己很过分。一直被爹那样宠爱着,却从来没有为爹做过什么……”

她的神情更加沮丧起来。

玉自寒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瞅了她良久,然后,低声道:

“我会去同师父说,你不用陪我。”

如歌眨眨眼睛。

忽然,又觉得心里不舒服。

她闷声道:“原来,师兄不喜欢我在你身边呀。”

玉自寒轻轻笑了,将她抱进自己的怀中。

她赌气地从他臂弯挣脱,气鼓鼓瞪视道:“师兄,你是不是不喜欢我陪着你!你是不是嫌我没有用,所以­干­脆把我丢在山庄好了!”

玉自寒笑着。

那笑容好看得令她的心像在春水里一般。

“歌儿……”

他的声音略带些鼻音,因为鲜少说话的缘故,声调也有些奇异,可是,却惊人地好听。

如歌也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不由得笑了。但是她不想道歉,在他身边,她可以任­性­不讲道理,可以耍赖得像个孩子。

她像小猫一样趴在他的膝头撒娇:

“师兄,你不要回王府了好不好?就留在这里,跟歌儿和爹在一起。”

玉自寒望着她,眼底一片歉疚:“对不起。”他身上有太多无法放开的责任。如果能够选择,他希望可以永远地守在她身边。

她皱皱鼻子,笑得不好意思:“好啦,我知道师兄也是不得已的。最近朝中似乎真的有些乱,你能陪我回来这一趟,我已经很开心了!”

玉自寒淡笑道:“你不用陪我,留在这里吧。”宫廷太过复杂和­阴­暗,那无休止的争斗,不适合她。

如歌摇摇头:

“不,我不放心。”

玉自寒微怔。

如歌笑得温柔:“我知道师兄很厉害,很有本领,可是不在你身边,我就是会不放心。爹也是担心你吧,所以让我陪着你。”

她握住他的手,笑着摇一摇:

“说起来,也都怨你啊!还是我的师兄呢,为什么总让人担心?会担心你是不是太劳累,是不是太伤神,身子有没有不舒服……只有在你身边看着你,才不会一直揪着心。”

她的眼睛清澈如水。

她眼中含笑。

她握着他的手,温暖传过来,一点点暖热着他的身子。

轮椅中的玉自寒,青衣如玉。

风,吹过他和她紧握的手。

那一刻,他忘却了语言。

她笑颜盈盈,嘴­唇­­嫩­­嫩­地轻红润泽。

他忽然想起了那一个早晨……

他吻着她……

她有些慌乱……

如歌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她跳起来,慌乱道:“哎呀,我还有些事情,要马上走了,我先送你回去!”她手忙脚乱地推起轮椅,向玉院走去。

路旁的枫林艳红似火。

她的面颊红如枫叶。

为什么……她会忽然想到那一个清晨……他吻着她……那个吻……青涩而紧张……

她心跳如鼓,不敢看他,眼睛无意地向枫林望去——

陡然一惊!

枫林中有人!

漫天红枫。

红枫深处——

一袭艳红得刺眼的红裳,仿佛盛夏的烈阳,撼得人透不过气!

妖异的鲜红!

那鲜红,既有最灿烂的明亮,又有最颓废的黑暗。

一只­精­美的黄金酒杯。

在苍白的指尖闪亮。

那红衣人长发散肩,赤足而立,肌肤苍白得仿佛他一直被囚禁在地狱中。

眉间一颗殷红的朱砂。

透出邪魅的味道。

红衣人仰天长笑,皓蓝的天空,血红的枫叶急坠飘舞!

红枫绝美的舞蹈中。

红衣人的纵情长笑却是寂静的,一点声息也没有。

实在太诡异了!

如歌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否在梦中。

待她再望去——

枫林中竟然什么也没有了!

只有满地翻卷的枫叶。

“奇怪!你有没有看到那个人?!”

如歌诧异极了!

难道她大白天在发梦?枫林中怎会有人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而且,那红衣人的感觉如此强烈!

没有听到玉自寒的回答。

她愣了愣,然后哑然失笑。玉自寒是背对她的,自然“听”不到她的说话。

可能这几天她确实累了吧。

或许,真的是她的幻觉。

当莹衣醒过来时,已经是这晚的深夜了。

床边生着一盆火,炭火烧得微红,屋里很暖和。莹衣躺在床上,面孔煞白,额头满是虚汗,枕头被浸得湿透。她颤巍巍睁开眼睛,略怔一怔,突然紧紧捂住她的腹部,失声惊道:

“孩子……”

“孩子没有了。”

那把匕首刺入了莹衣的腹部,血流如注,任大夫们尽力施救,也不能保住孩子的­性­命。

莹衣僵住!

忽然间狂涌出的虚汗使她前胸后背冰凉一片。

过了良久,她慢慢抬起头,眼中渗出恨意:

“为什么不让我死!”

如歌望着苍白如鬼的莹衣,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侧过头,用铜勾拨一拨火盆中的炭火,轻声道:

“如果你真的很想去死,我不会拦着你。”

莹衣怒瞪她。

然后,慢慢地,眼泪自她两颊滑落……

她哭了,哭得没有一点声音。

“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歌问道。

莹衣不应该是如此愚蠢的女子。在婚礼上行刺刀冽香,即使成功了,也会搭掉她的­性­命;那样大闹婚宴,她难道真的以为可以改变战枫的决定吗?在烈火山庄这两年,莹衣不会对战枫一点了解也没有。

莹衣仿佛没有听见。

泪水淌满她苍白的面颊,嘴­唇­微微发抖。腹部的伤口依然尖锐的痛着,好像会永远停留在战枫将匕首刺入她腹中那一刻。

战枫的眼神冰冷残酷,在他的瞳孔里,没有一丝她的影子……

如歌将绢帕放到莹衣手中。

“明天我就要离开山庄,你的事情需要今晚解决。”

莹衣缓缓抬眼看她,眼中一片漠然。

“我可以让你走,”如歌声音低静,“只要你告诉我破坏婚宴的真正原因。”

“原因?……”莹衣笑容苦涩,“因为我恨他。”她的眼中满是痛苦,“我不要他那样轻松地就丢弃掉我。”

如歌揉一揉眉心:“难道在婚宴上闹一场就可以报复到他吗?而且还牺牲掉了腹中的孩子。莹衣,你决不会是如此蠢笨的一个人……或者你的目的并不在于战枫,而是为了让烈火山庄和天下无刀城在天下群豪面前蒙羞。”

莹衣怔住。

如歌静静道:

“你五岁时被父母卖入烟红楼,十一岁开始接客,经常被老鸨龟公鞭打取乐,曾经有四次险些死掉。可是十五岁时,你忽然习得了一身武功,烟红楼的产业也突然转到了你的名下,欺负过你的老鸨龟公们一夜间全部‘自尽’而亡。”

黑漆漆的夜­色­透过单薄的窗纸沁进来。

锃亮的铜盆中,炭火烧得旺红,噼噼啪啪地轻响。

床榻上水红的锦缎软被,映得莹衣的面孔分外苍白,黑幽幽的两只大眼睛空洞而无神:“你……”

“这是我命青火堂搜得的资料。”如歌淡笑,“可以告诉我,在你十五岁时忽然现身烟红楼的那个黑纱女子是谁吗?”

莹衣的嘴­唇­猛然煞白。

如歌用铜勾拨拨火盆中的炭火,热气熏红了她晶莹的面容:“她的名字是否叫做暗夜绝?”她抬眼,瞅着莹衣道,“你到烈火山庄,恐怕也是­精­心安排下的。”

莹衣闭上眼睛,睫毛在苍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幽黑。

“告诉我,你的任务是什么?”

莹衣苦笑:“我已然失败了。就算你不杀我,它们也决不会放过我。”暗河是一个残忍黑暗的组织,自从她加入的那一刻,就再没有选择的机会。

如歌凝视她。

“你愿意重新开始吗?”

莹衣眼神怪异,忽然笑得呛咳:“你在说笑吗?”

如歌微笑,笑容里有令人安心的味道。

“如果不想就这样死去,你可以选择相信我。”

第二天清晨。

烈火山庄宣布了莹衣的死讯。

第二章

回到静渊王府将近一个月,天气越来越冷。庭院里的树木,落尽了叶子,疏落有致的枝­干­映着苍蓝的天空。风中飘着一点小雪,飘在人脸上冰凉冰凉。

府外停着几辆华丽的马车和几顶雍容的暖轿,轿夫们恭敬地守在一边,马儿们却因为等待的时间长了,不耐烦地用蹄子在地上刨着。

一袭青­色­的棉帘遮住书阁的屋门,丫鬟们不时送些热茶、糕点、炭火进去,里面的谈话声透过棉帘隐约传出来。

“都快三个时辰了,不晓得王爷的身体是否吃得消。”黄琮趴在窗口,颦眉望着书阁的棉帘。

如歌低头缝着棉氅的衣角:“放心,马上就要结束了。”

黄琮好奇道:“你怎么知道?”

如歌眨眨眼睛:“我买通了玄璜啊。呵呵,只要他们谈议事情超过三个时辰,就请玄璜对他们说皇上派御医来为师兄诊脉。”

“御医?”黄琮睁大眼睛,“你让玄璜骗他们?”

“哪里是骗,御医就在偏厅候着,”如歌笑得很可爱,“我只是让他选择正确的时间出现罢了。”

黄琮也笑了。

她越来越喜欢如歌,聪慧机灵,善解人意,而且没有一点小姐的泼辣­性­子。

如歌放下手中的棉氅,叹道:“自从皇上将批复奏折的权力和禁军的调度权交给师兄,他可以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少了。”等那些人走后,玉自寒还要审阅各地送上的折子,经常忙到深夜仍无法入睡。

“是啊。”黄琮的眉头皱得紧紧的,“皇上的身体有恙,不能­操­劳。可是这样下去,王爷的身子也会受不了的……”

庭院中传来喧哗声。

锦衣玉袍的朝中大臣们从书阁中出来,继续谈论着,向府外走去。

如歌急忙站起来,道:

“我去看师兄!”

书阁中。

茶盏、糕点碟子还未来得及收拾,凌乱地散在案几上。尚未审阅的奏折有三尺高,堆在沉香书案上。

玉自寒有些累了,清俊的面容染着淡淡的倦容,眼睛闭着象是已然睡去。青花白瓷的杯盏松松握在他的右手里,碧螺春已没有热气。

茶盏被轻轻拿走。

一条青­色­的棉毯盖上玉自寒单薄的膝上。

然后,轮椅很小心地被推到书阁屏风后的床边,那人轻手轻脚地抱起他,轻轻让他睡在床上,拉过被子,覆住他,轻轻将被角掖在他的下颌。这时丫鬟们进来了要收拾东西,那人忙摆摆手让她们待会儿再来。

安静的休息是他此刻最需要的。

她在床边托着下巴凝望他良久,终于叹口气,准备离开了。

手——

却被握在温暖的掌中——

她吃惊地回头——

玉自寒握住她的手,睁开眼睛,他枕在青缎的软枕上,­唇­边绽开温润如珠玉的笑容:

“别走。”

语气低哑带些慵懒,莫名的动人。

如歌睁大眼睛:“原来你在装睡?!狡猾的师兄!”

玉自寒温柔地笑着。

他并没有真的睡着,只是,他喜欢她小心翼翼的呵护。当被她抱在怀里,当她的手为他盖着被子,他的心快要被温暖溢满了。

如歌摇头道:“师兄,你累了一下午,睡一觉好不好?等晚膳时候,我再来叫你。”

玉自寒依然握着她的手,含笑道:

“好。”

如歌满意地点头,准备离开,却愣住,盯着他的手:“那你放开我呀。”拉着她的手,她怎样离开呢?

他依然笑得温柔:

“别走。”

她想让他休息,也知道如果坚持,他会让自己离开。可是看着他宛如春水的笑容,心却一下子软了。她坐下来,拍拍他的手背,叹道:

“我不走你怎么休息呢?”

玉自寒淡笑道:

“想‘听’你说话。”自从回到府中,他公务缠身,很久都没有同她好生说一阵话了。

如歌皱眉想一想,忽然眼睛一亮,将他的手拉至自己­唇­畔,高兴地笑道:“这样吧,你用手指‘听’我说话,将眼睛闭起来休息。好不好呢?”

玉自寒点头。

然后,他睡着,她说着。

青纱的床幔微微轻扬,一挂碧玉铃铛时而轻响、时而静止,火盆里的炭火噼噼啪啪……然而,在他寂静的世界里,只能‘听’到她一个人的声音。

“你最近很累,我很担心。你知道吗?”她无奈地埋怨着。“连着好几天,你都是半夜才能入睡,身子似乎也清减了些。真是奇怪,当人家的师兄却一直让师妹­操­心……”

他握握她的手,闭着眼睛笑。

“不晓得皇上的病什么时候可以大好,”她轻叹,“希望到时候你会清闲些。”

她想一想,摇头道:“皇上也是奇怪啊,这些事情为什么不交给景献王或者敬阳王处理呢?他们应该会很感兴趣的。把大权交给你,怕是会有很多人心中不安吧。”以前师兄虽受皇上怜爱,然而因为身有残疾,所以未被被其他王储视为劲敌,明争暗斗据说多是在景献王与敬阳王之间展开的。但这次皇上有恙,却将重权交于师兄,恐怕……

“师兄,你希望继承皇位吗?”

这个问题突然自口中蹦出来,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玉自寒‘听’到了。

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淡淡笑着,笑容极轻:

“不想。”

她松一口,拍拍胸口,高兴地笑道:“太好了!爹想让我继承烈火山庄就觉得很烦心了,如果成为皇上,那么将要烦恼的事情一定很多很多。师兄不要当皇上,以后就陪着歌儿,让歌儿照顾你……”

忽然,她怔住!

青缎软枕上,玉自寒俊挺的面容悄悄晕上两抹绯红,他的嘴­唇­也奇异地湿红起来……

她的脸“刷”地涨红!

因为——

她拍胸口的时候,一时忘记了他的手在自己掌中。他的掌心恰恰被她压在了自己的胸房上!

“扑通!扑通!”

心脏急跳如打鼓!

她慌慌忙忙松开他的手,急急忙忙跳起来,慌乱之下失了分寸,被凳脚一绊,硬生生向床上扑倒去!

青纱幔帘如云雾般飞扬。

碧玉铃铛丁冬脆响。

风轻轻拍打着窗纸。

火盆中炭火很旺,屋里象温暖的三月。

玉自寒轻轻抱着如歌。他的双臂那么温柔,就像拥抱着初春绽开的第一朵花苞。

她在他怀里。

她可以听见他的心跳,他的心跳象轻快奔跑的小鹿。

“歌儿……”

他唤着她的名字,轻轻抬起她羞红的小脸。

他脸红如熨……

她脸红如霞……

这时,屋门被推开了,棉帘一挑,玄璜手拿一封帖子走了进来。

如歌“腾”地从玉自寒怀中跳起来。

玄璜微咳一声,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走至玉自寒床前,恭声道:“景献王府送来请柬,今晚寿宴,邀您和烈小姐一同前去。”

夜晚的景献王府。

几百盏华丽的宫灯点亮朱红镏金的长廊,浅绿薄纱的秀美侍女们轻盈地在画廊中穿走。

堂中十几个巨大的火盆熊熊燃烧,暖如春日,亮如白昼。

镂花的朱漆木窗,窗纸是薄如蝉翼的透明,庭院中的秀石流水、树影婆娑、­精­美的宫灯、穿梭的美人隐隐透进来。

酒­肉­奇香扑鼻。

­精­致的黄金酒尊,嵌着红宝石的象牙箸,绝­色­的舞姬在声声诱惑的丝竹中妖娆起舞。

众王储和朝中重臣齐聚堂中,推杯换盏间纷纷恭祝景献王。

景献王坐大厅主位,丹凤眼中已然有了些醉意,白皙的面容染着酒气的红晕。他手中握着酒盏,却忘记去喝,眯起眼睛出神地瞅着席间一个红衣的女子。

刘尚书循着景献王的目光望过去,心中亦是暗惊。

红衣女子只是安静地坐在静渊王身侧,没有华丽的衣裳,没有闪耀的佩饰,却如一团烈烈燃烧的火焰,夺目的光芒逼得人睁不开眼。她凝视着静渊王,眸中流转的关切之意可以使世上所有的男人为之妒狂。

美人他见过无数。

然而,这红衣女子美得惊心动魄,仿佛浴火的凤凰,令人喘不过气。

“她似乎比上一次又美了许多。”景献王喃喃惊道。莫非美丽也会以惊人的速度增长?

刘尚书低声道:“烈明镜宣布由她继承烈火山庄。”

“不是战枫?”

“恐怕烈明镜对战枫存有戒心。”

景献王挑眉看他一眼,嘴角浮上古怪的笑容:“也就是说,得到了她,就可以得到烈火山庄。”

刘尚书笑得谦恭:“正是。”

景献王缓缓将杯中的酒饮下。

刘尚书急忙又为他斟满:“不过,如果下臣没有记错,静渊王已经同她有了婚约。”

景献王冷笑:“只要尚未完婚,变故就会有很多。”

“对!对!”

刘尚书连声称是。

来了已有一个时辰,在身侧火盆的暖意下,如歌有些想睡去了。对于这种无聊的筵席,她实在提不起­精­神,只能懒懒地吃些­精­致的菜肴。有人一直在盯着她看,她能感觉到,可是懒得看回去。师兄要处理和­操­心的事情已经很多,她不想再制造些麻烦出来。

将一块­嫩­­嫩­的豆腐放到玉自寒的盘碟中。因为素来不喜味重的菜肴,他今晚吃得很少,不知道会不会有些饿呢。

玉自寒微笑。

他静静将她夹来的豆腐吃下。

她顿时笑得很开心。

在喧闹的厅堂中,轮椅中的玉自寒宁静得恍若灵山秀水间的美玉,光华淡淡流淌。

这一刻,她忽然庆幸他的耳朵听不见。

因为听不见声音,四周王储和大臣们的低语谈论、对他的崇敬或者嫉妒就没有办法影响到他平静的心情。自从皇上将权力授予师兄,她晓得师兄一定会承受比以前大很多的压力。听不见声音,那些纷扰和嘈杂会减少很多吧。

她想着,轻轻笑着。

玉自寒凝视着她,不知晓她为何忽然笑起来。可是,只要能见到她的笑容就好。

“皇——上——驾——到——!”

堂中众人急忙跪倒接驾。

皇上能够摆驾景献王府出乎很多人的预料。当皇上将禁军的调度权和批阅奏章的权力交给静渊王,宫中便有了敬阳王与景献王失势的传言。虽然静渊王身有残疾,朝中各派势力皆认为他继承皇位的可能­性­不大。然而天威难测,皇上真正的心意谁能揣透。

而此时病中的皇上亲临景献王府,莫非情势会有变化?

众人平身后,景献王恭谢父皇亲临之荣幸,皇上对景献王亦是多加赞许欣慰之辞。

筵席的气氛达到Gao潮。

父慈子恭的谈笑声仿佛打破了朝中多日以来的猜测。

望着皇上,如歌暗暗心惊。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皇上。皇上比起上次的模样好像苍老了很多,他的眼角和嘴角都有些下垂,皮肤也松弛许多。他眉心间隐隐有股黑气,嘴­唇­却诡异地鲜红。

她皱起眉,一种怪异的感觉在心里一闪而过。她侧过头,努力想抓住这种奇异的闪念,不经意间却忽然透过蝉翼般透明的窗纸看到——

如烟雾般淡淡的夜­色­里。

绚丽华贵的七彩丹青琉璃宫灯下。

鬼魅般婆娑的树影旁。

一个邪美鲜红如地狱之血的身影。

他仰着高傲的脖颈,轻轻嗅着苍白指间的黄金酒杯。酒杯在他指间,闪动炫目的灿光,上面似乎刻着­精­致古怪的花纹。

他赤足而立。

血红的衣裳随风而舞。

突然,红衣人好像看到了她!

隔着隐约透明的窗纸。

他在夜­色­的庭院中。

她在喧杂的厅堂里。

狂肆的眼神!

红衣人好像看到了她,又好像透过她看到了一个如永恒一般悠长的地方,眉心的红痣邪魅而多情……

如歌恍惚如坠入一个梦中。

待她挣扎着清醒过来时,忍不住晃晃玉自寒的手,想让他也看一看窗外那个红衣人。

玉自寒向庭院中看。

透过轻纱般的窗纸,只能看到夜­色­中一盏盏华丽的宫灯。

如歌揉揉眼睛,莫非又是她眼花了?

“最近同倭国的战事平息了些。”筵席中,景献王对皇上道,“不过我朝将士伤亡很大。”

倭国原本只占据海上的几个岛屿,以打鱼为主要生息。可是随着武士风气在倭国的盛行,那里的人们变得野心和贪婪。他们开始抢劫和洗掠沿海的村庄,最初是零散的攻击,后来慢慢演变成有组织地侵占和奴役当地百姓。最近几年,倭国越来越狂妄,俨然有取中原霸权的图谋。朝廷曾数次派兵同倭国交锋,然而打打停停,隐患始终没有解除。

景献王沉声道:

“前日倭国派使臣向威远将军送达一封信函,表示可以议和,从此再不起战事。”

此言一出,满堂皆是一震!如能议和,彻底去除倭国的威胁,对朝廷和沿海的百姓实在是福音。

皇上­精­神亦是大震:“哦?!是倭国主动要求议和?”

“对。”景献王点头道,“可是倭国表示必须得到我朝的诚意,才能安心议和。”

“怎样的诚意?”

“和亲。”

“哈哈,”皇上笑道,“这很容易嘛!”

席下众王储臣子也松下心来。和亲素来是缓和战端的途径之一,宫中貌美的公主有许多,选一个嫁往倭国就可以了。

景献王却眉心深皱,似有苦衷。

皇上疑道:“有何不妥?”

景献王沉吟着看向筵席中的玉自寒。

玉自寒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锦袍,羊脂白玉束发,羊脂白玉佩环。他目光淡静地坐在木轮椅中,高华的气质使他不怒自威。

“倭国使者说,他们的长公主指定要做静渊王的王妃。”

初冬的深夜,晚风寒冽,草木轻轻作响。月光皎洁明亮,透过树林的枝丫,斑驳地洒在宁静的小路上。

一顶青­色­暖轿。

轿夫们的脚步又快又轻盈。

玄璜与白琥跟随在轿旁,留心着路旁的动静。

轿内有一小盆红红的炭火,噼噼啪啪地轻响。如歌的双手在火盆上方搓揉取暖,轻轻跺着脚:

“天气越来越冷了。”

玉自寒没有“听”到。

他清俊的眉宇淡淡皱着,目光悠远,修长的右手轻轻握起,抵住挺秀的鼻尖。他在凝神想些事情,月白­色­的锦袍衬得他如月光一般淡雅。

一件青­色­的棉氅在如歌手中抖开。

她将棉氅披在玉自寒肩上。

忽然间的温暖使他自思绪中抽离,扭转头,望见她明媚的笑容。

“这是今天下午刚赶出来的,”她耸耸鼻子,笑道,“原本想迟些日子再给你,可是……”她的笑容染上些黯然,“还是早些给你好了,将来就不用我替你打理这些。”

玉自寒凝视她。

她低下头,沮丧地咬住嘴­唇­。该死,她的语气怎么这样奇怪?又一想,不禁失笑,他如何会“听”得见她的语气呢?

棉氅轻轻覆在她的肩上。

她惊诧地仰起头。

玉自寒的左手依然留在她的肩头,温柔地拍抚她:

“你也怕冷。”

一股酸意顿时冲进她的鼻子,她突然很想扑入他的怀里撒娇地大哭一场。然而,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却使她板起脸,冷道:

“你不喜欢我做的衣裳?你嫌它手工粗糙是吗?”

玉自寒的手掌僵住。

他鲜少见到她这样生气。

他的声音很担心:

“歌儿……”

暖轿有节奏地轻晃。

夜风将轿帘吹得微微扬起。

望着他担忧的眼睛,她沮丧地恨不能用力向火盆撞过去!

“对不起……”

她揪紧棉氅的两边,紧紧裹住发寒的身子,闷声道:“你不用理我,我在乱发脾气。”

玉自寒笑了笑。

他轻柔地拉开她的手,将她­精­心缝制的淡青­色­棉氅穿在自己肩上,然后,将她密密实实地也裹在大氅中。她的脑袋在他的颈边,柔软的银狐毛偎着她和他的呼吸。

她可以听见他的心跳。

“砰!砰!砰!砰!……”

他拥着她的肩膀,热热的呼吸就在她耳畔:“我喜欢。”喜欢她亲手缝的棉氅,喜欢在她的身边,喜欢她做的所有事情。

如歌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烧灼一般的滚烫,她的心,跳得仿佛要穿破胸膛!

胸口的热气熨到了她衣襟里的那朵冰花。

冰花迸出冰冷的寒气……

白雾般自她怀中漫漫飘散出来……

晶莹的冰花,瞬时光芒大盛!

昆仑山顶,皑皑白雪经年不化。

月光照在山巅之雪。

光芒耀眼纯净。

在鸟儿鲜少飞至的雪境,有一个亘古神秘的冰洞。

相传这个冰洞中曾经幻出过一位仙人。

仙人白衣如雪……

仙人有绝美的容颜,颦笑间的风华可以令天地万物为之倾倒……

冰雪灿灿的夜­色­里。

一道如闪电的冰芒划破长空,直直刺入冰洞神秘变幻的深处!

千万年厚厚的冰层。

琉璃般透明美丽的晶体。

那冰芒穿透亘古的寒冷,似乎焦急着,在晶莹剔透的晶体中流走……

醒来呀……

快醒来呀……

是谁在焦急地呼唤……

醒来啊……

冰花的寒气令如歌胸口一紧。

在他温暖的怀中,她忽然觉得有点冷。

玉自寒察觉到了她的颤抖,于是将棉氅更紧地裹住她,左手轻轻搓热她的臂膀。

“不会有和亲。”

她的耳朵轻轻碰触着他的脖颈,清清凉凉的感觉,象深夜临水边的细碎鹅卵石。他的声音却如水底轻暖的涟漪。

她骤然抬头,额头“碰”一声撞上他的下巴!

“哎呀!”

她吃痛地低叫,额角立时浮出一块淡红的印子。她伸手想去揉,手被他握住。她惊疑地望向他,没有看到他的眼睛,却感到——

他吻上了她的额头。

他吻着那撞痛的红晕。

她的身子僵硬。

胸襟中沁寒的冰花让她有种窒息般的罪恶感。

只是一怔,她便挣扎着要从他怀里挣脱。

他将她拥得很紧。

紧得仿佛她就是他全部的生命。

然而,那样紧的拥抱却温柔得让人心碎。

青­色­的暖轿在月光下的树林中轻轻颠簸着。

铜盆里的炭火燃出通亮的红光。

玉自寒温柔地将如歌拥在怀中,目光清澈而固执,他吻着她的额头,那轻轻的吻如林中的月光一般皎洁。

青­色­的棉氅已然滑落。

月白­色­的锦袍,俊美的他恍如绝世的良玉。

“师兄……”

如歌的心绞成一团,她无助地闭上眼睛。他的吻仿佛吻到了她的心底,可是,可是为什么她会有那样强烈的罪恶感?

拇指与食指轻柔地扬起她的下巴,他静静瞅着她:

“我……一直喜欢你。”

她侧过头,狼狈道:“你要和亲了。”同那个什么倭国的长公主。

“你喜欢吗?”

“什么?”

“用我来和亲。”他屏息凝视她。

“笨蛋……”

她咬紧牙,声音很含糊。他看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于是又问了一遍:

“你喜欢用我去和亲吗?”

声音里有一触即断的脆弱。

“笨蛋!和什么鬼亲!”她忍无可忍地低吼,“什么倭国公主,名字听起来就很糟糕!那一定是景献王的­阴­谋啦!”

他笑了。

她瞪着他:“你还笑!倭国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鬼才相信和亲以后他们就会收手!景献王真是­阴­险,你若是不肯和亲,倭国攻打过来造成的伤亡就会全部变成你的责任;你若是和了亲,日后倭国再起兵,你的立场又会很尴尬。”她其实没有那么笨啦,不过,景献王这一招实在恶毒到家了。

“如果只是单纯的和亲呢?”如果只是单纯的和亲,没有­阴­谋,她会这样反对吗?玉自寒忽然很想知道她的回答。

如歌瞪视着他。

半晌,她咬住嘴­唇­:“那你就娶好了。公主什么的,也很配你。”

他的眼睛一黯,笑容苦涩:

“是吗?”

“是啊!”她笑得很轻松,“有了师嫂,往后我就不用理你了。你有没有吃饭,会不会太累,衣裳是否单薄,都让未来的师嫂去担心。”

玉自寒沉默了。

他松开她的肩膀,脸­色­有些苍白。

她飞快地瞟他一眼,闷声道:“喂……”一点也不好玩。他的神­色­为什么好像是受到了伤害,……我骗你的……”

玉自寒怔怔望着她。

如歌皱皱鼻子,挤出一个苦笑:“我骗你的,笨师兄!只要和亲是你不喜欢的,我都反对,坚决反对到底!才不管是个公主还是丫头。”

“为什么骗我?”

低低的话语带着淡淡的鼻音,他的­唇­角又有了美玉的光华。

“因为……”她伤脑筋地想呀想,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眼睛贼亮嘻嘻,“因为师兄就是用来欺负的嘛,否则我欺负谁去?”她很佩服自己可以想出如此胡搅蛮缠的理由,不由笑得打跌。

轿里,温暖如春。

她笑得双颊红红。

她的笑声仿佛初春的第一缕风。

玉自寒也微笑,笑容一直晕染到清澈的眼底。

“歌儿……”

“……?”

“不会有和亲。”

她眨眨眼睛:“那要如何解决呢?”景献王怕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却问了一句话——

“我想抱一抱你。可以吗?”

玉自寒拥住她的肩膀,清远的面容有倔强的郑重,他凝视她的眼睛,好像魔咒一般使她丝毫动弹不得。

如歌怔住。

她的喉咙­干­涩,胸中像有一团火在燃烧。

他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我想要这样抱一抱你,可以吗?”

在她滚烫的耳边,他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平静,他紧张得就如世上任何一个少年。

他吻上她小巧的耳垂,呵气如醉:

“想要永远这样抱着你……”

明亮的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柔和地洒在暖轿上。

这一刻。

世间宁静如月光。

几日后。

朝廷下诏,令静渊王亲率十万威远军征伐倭寇。

景献王府。

画眉在金丝笼中婉转啼叫,一根略微发胖的白皙手指逗弄着它,指甲修剪得极为整齐。

“万一静渊王得胜而归……”刘尚书搓手叹气。

原本是很好的计策。将静渊王的画像呈给倭国长公主,促成和亲之事。待他日倭国再次进犯,静渊王的王妃便会成为朝臣们攻击的最好借口。

可是,万料不到静渊王竟会奏请皇上,指出倭寇生­性­凶残好战、一向对沿海居民虎视眈眈,只不过近段时间因其国内民众反抗­骚­乱事件频发,才提出和亲作为拖延之策。静渊王请求率军征伐,一举击溃倭国的­精­锐,彻底解除倭国的威胁。

“就凭那个残废?”景献王玩着画眉,没有回头,“他还不如我的鸟儿。鸟儿,唱个曲子听听!”

画眉啾啾地唱起来。

刘尚书满脸堆笑:“这画眉真乖巧。”

“同倭国打了十多年都是败多胜少,那残废此一去,保不定连命都会丢下了。”景献王冷笑。

“是!是!”

景献王推开鸟笼,打量额角淌汗的刘尚书:

“你派到军中的人可靠吗?”

“王爷放心!”

景献王点点头,用雪白的绢帕擦拭双手。

“绝不能让那个残废活着回来。”

画眉娇声啼叫。

刘尚书汗如雨下。

他明白,静渊王必须死去。否则,万一他战胜归来,朝中的局势就将再也无法掌控。

玉自寒离去后,静渊王府顿时变得有些冷清。

晌午了,庭院中仍旧有一些雾。

阳光清疏。

树木淡黑朦胧。

屋里,如歌忙着整理包袱。

她笑着推开欲帮忙的黄琮,将她压坐在椅中,道:“我自己来就好,你又不是我的丫头。”

黄琮苦着脸:“王爷不放心,让我今后贴身照顾你,我就是你的丫头了呀!”

如歌眨眼笑:“我又没有答应。咱们只是好姐妹罢了。”她想了想,停下收拾衣裳的手,“明天我就要回烈火山庄,你不用跟着我,那里有人照顾我的。”

“王爷走了,你也走了,我在王府有什么意思呢?”黄琮捧着脑袋哀叹。

“你可以追上师兄他们啊……”如歌笑笑地说,“其实我知道,你很希望能象玄璜、白琥他们一样陪在师兄身边。”

黄琮眼睛亮了亮。

如歌将包袱扎起来,微笑道:“其实,我也希望你能陪在师兄身边,女孩子总是比他们要细心些。”这样,她也就不用太过担心在远方的师兄了。

黄琮有些心动,可是,马上就摇头道:“不行!我答应了王爷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就必须要做到!”她笑得促狭,“在王爷的心里,你是最重要的!如果能把你照顾好,王爷最欢喜了。”

如歌脸一红,正想轻叱她,却忽然听见王府的管事在门外通报——

“烈小姐,烈火山庄来人求见。”

烈火山庄?

如歌有些惊奇,是来接她回去的吗?莫非是静渊王府的人通知了家里?怎么来的速度这么快。

“请进来。”

她扬声道。

黄琮已然立身站起。

棉帘一挑。

一阵寒气卷进温暖的屋中。

如歌骤然打了个寒战。

进来的人,却是钟离无泪。

如歌眉心一皱。

钟离无泪隶属负责暗杀的幽火堂,是幽火堂出­色­的杀手。他一直跟随战枫,那次平安镇谢小风被杀时,正是他在旁边。裔浪不应该会派一个杀手接她回去才对。

钟离无泪一身素衣,眼眶红肿。

见到如歌。

他忽然双膝跪地!

晌午的庭院,飘渺的白雾缭绕不散。

雾气仿佛透过窗纸。

屋里弥漫着彻骨的寒意。

钟离无泪眼睛血红,声音沙哑­干­涩。

“庄主前夜两更时刻亡故。”

如歌脑中一片空白。

这一刻,仿佛全世界的白雾疯涌至她的眼前!

她什么也看不见。

刹那间。

一切都轰然倒塌……

第三章

江湖风云突变!

执掌武林十九年的烈火山庄庄主烈明镜一夜间亡故!

这十九年,随着暗河宫的隐退,在烈明镜的努力下,天下局势呈现出一片难得的平和之态。而烈明镜之死,如此突然和毫无征兆,不由得令四海群豪瞩目。

烈火山庄满目净是缟素。

屋檐挂着白­色­的灯笼,白绫在寒冽的冬风中漫天飞扬,厚重的雾气仿佛终日不散,树上的枝丫结着白霜。

惨白的“奠”字在­阴­霾的午后透出寒意。

灵堂里点着白­色­的香烛。

淡淡燃起的纸烛之气,令沉寂的灵堂显得更加压抑。

紫檀灵案上,一个灵牌。

“烈明镜”三字刻在灵牌之上。

前来吊唁的宾客中,有许多曾经参加过一个月前战枫的婚宴。那时的烈火山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烈明镜朗声大笑,满面红光……

这样快,已物是人非。

烈明镜的大弟子战枫、三弟子姬惊雷身披麻孝立于灵前。

姬惊雷俊容憔悴,朗目中有隐隐的血丝,他的胡须仿佛突然长了出来,有种颓废潦倒的感觉。

战枫却很冷静。

如常的冷静。

他静静站着,眸底一片冰冷的深蓝,身躯挺直如剑,右耳的蓝宝石泛出幽黯的光芒。

裔浪亦在堂前。

他的头垂得很低,没有人可以看见他的神情。

慕容一招神情肃穆地接待前来的客人。

凌冼秋和其他的堂主们站在稍靠后的位置。

灵堂中来客很多,有几百人之众,武林中各门各派皆有前来。

人虽多,可是堂中寂静非常。

所有的人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

当午后的雾气渐渐散开。

庄外一直等候的弟子忽然颤抖着扬声高道:

“小姐回来了!”

众人向灵堂门口望去!

一个月前战枫婚宴中,烈明镜曾当众宣布——烈如歌将接掌烈火山庄。可是,这样一个不足十七岁的少女,果真能够继任天下第一庄庄主的位子吗?

这样一个少女,会将天下武林引往怎样的方向呢?

雪白的绫幔在冬日的寒风中“呼呼”地扬舞!

那红衣少女的脸­色­比白绫还要惨白!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

眼睛睁得极大!

她瞪着灵案上的那个牌位,嘴­唇­一霎时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这一路上,她在想,会不会,会不会这只是一个可怕的玩笑,是他们在骗她,是爹太想念她了,所以才开的玩笑。虽然爹从来不曾同她开过这样的玩笑,可是,或许是爹心血来潮呢?如果是那样,她会扑进爹的怀里痛哭,责怪爹为什么要这样吓唬她,然后,等她生完气,她就会答应爹,她永远永远不要再离开爹了……

她什么都不想要了。

她只要她的爹。

慕容一招沉步走到她身边,将一件麻衣披在她的肩上。拍了拍她的肩膀,他想说些什么,终究却只是叹了口气。

如歌的身子颤了颤。

望着灵牌上爹的名字,她的瞳孔渐渐紧缩,眼底仅存的光亮一点点消逝。她向前走了几步,脚步是虚浮的,象在噩梦中无措的人。可是,待她走到灵前时,背脊已经挺直,不见一丝颤抖。

偌大的灵堂鸦雀无声,香烛的火光忽明忽暗。无风自舞的白­色­灵幔下,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灵牌和一个白瓷的小坛子。

“爹呢?为何只有一个灵位?”

她的声音很静。

烈火山庄众人神情皆是一黯。

裔浪依然低垂着头:“庄主的遗骸尽在白瓷坛中。”

如歌转过头,目中透出寒光:

“为何?”

旁边的慕容一招暗暗吃惊。原以为如歌会惊惶失措,或者晕倒当场,但她的自持与气势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裔浪垂首道:“爆炸中,庄主的遗骸变为灰烬。”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灵堂里寂静得令人窒息。

如歌的嘴­唇­煞白发青:“调查清楚了吗?是谁做的。”

裔浪微微抬起头。

他灰­色­的瞳孔只有针尖般大。

“当夜三更时刻,庄主练功的密室发生爆炸。已查出爆炸是有人引爆了六颗威力极强的火器所致。”裔浪顿一下,眼中闪过尖锐的恨意,“经查证,那些火器是由江南霹雳门秘制。”

灵堂中江湖群豪陡然倒吸口凉气!

江南霹雳门。

武林新崛起的门派,近几年发展极快,在江南一带已有霸主之像。霹雳门擅使各种火器,威力惊人,杀伤力强,其他门派轻易不愿与之为敌。霹雳门掌门人雷恨天­阴­厉狂妄,喜怒无常,曾多次挑衅烈火山庄和天下无刀城。

如果烈明镜之死果然与江南霹雳门有关联,那么,天下势必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如歌的眉头皱了皱。

她望向爹的灵位,没有说话。

这时,裔浪的眼睛又闪过一道暗光。

“小姐,在您回庄之前,烈火山庄各堂堂主商议决定了一些事情。”

如歌点头,表示她在听。

“庄主曾经宣布您为山庄的继承者,我等不敢有违。”裔浪道,“只是庄主此去突然,小姐素未有经验,我等商议——”

如歌看着他。

“裔堂主,有话请讲。”

江湖群豪屏息静观其变。

裔浪沉吟道:“战枫身为庄主大弟子,做事果决沉稳。不如由他暂代庄主之职,他日再转交于小姐。”

猛烈的寒风卷着雾气冲开灵堂的大门,烈烈地灌进来!

白幔狂烈地翻舞!

香烛骤然一黯!

堂内­阴­沉得象黑夜。

如歌的眼珠异常沉静,她静默着,目光向各堂堂主扫去。

堂主们有的避开了视线,有的面无表情,有的稍有愧­色­,有的漠然回视。

这时,忽然一个声音——

“师妹确实需要大家的扶助,不过,战师兄也不必担着代庄主之名。”

说话的竟然是满面胡须略带憔悴的姬惊雷!

姬惊雷凝视着始终一言不发的战枫:“师兄,协助师妹接管烈火山庄,师父九泉下亦会欣慰。”

战枫恍若没有听见。

他幽蓝的卷发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微微飞扬,右耳的宝石幽蓝深谙,冰冷的­唇­边却隐隐有抹冷笑。

裔浪的眼神仿佛是死灰­色­的:“战枫只有代庄主之职,许多事情才方便处理。”他又淡淡望向如歌,“不知道小姐的意思……”

如歌身上披着麻衣。

麻衣下原本的红裳早已褪尽了昔日的鲜艳。

她笔直站在爹的灵前。

她的双眸似乎十分的平静。

可是——

她的手指僵硬发青。

灵堂中,江湖群豪等着烈如歌的回答。

她的睫毛轻轻扬起,在幽暗的烛光下,映出一片美丽的­阴­影。她凝望着冰冷的战枫,宣布——“从即日起,战枫接任烈火山庄副庄主之位,拥有一切事情的处置权。”

那年的冬天异常寒冷。

天空似乎总是灰­色­,树木落尽了叶子,淡黑的枝丫在连日不散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地面覆着薄薄的冰霜,踩上去轻微作响。

烈明镜去世已有半月。

烈火山庄内依然一片缟素,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轻,象是惟恐惊扰到什么。

每天都有各地分堂分舵的首领赶来,聚萃堂中整日在商议着事情。战枫鲜少说话,他总是沉默地听,最后将他的决定告诉众人。各首领原本极不习惯,因为烈明镜在时总是谈笑着与他们沟通,而战枫未免太过冷漠­阴­沉了些。

可是,一向握有重权的青火堂堂主裔浪对战枫甚为恭敬,对不满战枫的言行惩罚极严。渐渐地,再没有人轻易对战枫有微词了。而且,名义上继承庄主之位的烈如歌自回庄后一直身体不适,没有过问庄内的事务。她的庄主身份,仿佛只是一个名称。

时日一久,众人发现战枫行事作风虽然冷酷独行,可是也十分有效,烈火山庄在武林中的影响和地位似乎比烈明镜时期还要强盛。渐渐,一提起烈火山庄,每个人想到的都是“战枫”两字。

竹林中。

没有阳光。

清冷的石桌上,茶的热气已经淡淡散去。

如歌的手指在茶杯上轻轻拂弄,她的目光悠长,好像在想些什么,­唇­边有清茶一般淡远的笑意。

忽然,她咳嗽起来。

肩膀咳得微微发抖,素白的衣裳裹着她单薄的身子,她咳得似乎连肺都要呛出来。

蝶衣急得眼泪打旋,她冲过去用厚厚的斗篷包住如歌,连声急道:“小姐,我们回去了好不好?这里太冷了,你会受不住的!”

如歌咳着拍拍她的手,微笑道:

“总在屋里很闷。”

“可是……”蝶衣心痛如割。她知道,这个竹林是庄主生前最喜欢的地方,小姐经常同庄主在这里品茶谈笑。

如歌用力忍住咳嗽,道:

“蝶衣姐姐,你们先回去好吗?我想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蝶衣惊慌地摇摇头:“不可以!”

薰衣走上来,扯扯蝶衣的袖子,温婉道:“我们走吧。心里的伤痛如果不宣泄出来,一直积压着,恐怕对身子更不好。”小姐这一场风寒,已经持续了十几天,她的咳嗽日益加重,面­色­越发苍白。

几声轻咳逸出来,如歌感激地笑:

“谢谢薰衣姐姐。”

蝶衣别过头。她不能看小姐笑。不知为什么,小姐每每微笑,她就觉得自己的心底在流血。

薰衣轻轻将蝶衣拉走了。

竹林中只剩下如歌。

冬日的竹林。

竹叶稀疏了很多。

竹子却依然青翠,如往日一般青翠。

风穿过竹林“沙沙”地响。

……

……那一日……

……她向爹望去,然而没有看到爹的表情。……

……烈明镜已经转过了身子,满头浓密的白发,被夕阳映成晕红的­色­泽,他的影子也是晕红的,斜斜拖在青­色­竹林的地上。……

……

那一次。

竟然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爹。

如歌闭上眼睛,冰冷的茶盏紧握在她冰冷的手心,素白的斗篷衬得她恍若冰天雪地里没有一丝暖气的雪雕。

如果她知道那将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爹。

如果她知道那将是她最后一次可以向爹撒娇。

如果她知道。

为什么,一切这样突然……

她将头埋在胳膊里,趴在冰冷的石桌上,她瑟缩着,整个人仿佛瑟缩成小小的一团。

如果,她变成一个孩子。

爹会不会笑着走出来,告诉她,那只是一个玩笑。

竹林中有响动!

她腾地跳起来,膝盖撞到了旁边的石凳,她顾不得尖锐的疼痛,大惊地回过头,眼睛刹时明亮得可怕,象有千万只火把在燃烧!

爹!

带着哭声的呼喊卡在喉咙里……

如歌的身子一寸一寸冷掉。

素白的斗篷滑落在地上。

那是战枫。

深蓝的布衣,幽暗的宝石,在飒飒的竹风中,他浓黑的卷发闪着幽蓝的光泽。他望着如歌,离她有七八步的距离,眼中有一种隐隐闪动的感情,却看不大清楚。

见到如歌忽然转过身来,目光灼热地望着他,然后光芒熄灭……

他的双手骤然握紧。

如歌掩住嘴­唇­,轻轻咳嗽:“你来了。”

战枫道:“是。”

“有什么事情吗?”

“已经得到了证实,江南霹雳门共制出九枚‘麒麟火雷’,师父密室外被引爆的正是其中六枚。”

“怎样证实的?”

“霹雳门专管制作火器的风长老承认了。”

“风白局?”

“是。”

如歌又是一阵咳嗽。

“风白局不是在两个月前已被逐出霹雳门了吗?”一个被驱逐的长老,他的话有多少可信度?

战枫凝注如歌,她咳出两颊病态的晕红。

“是。”

如歌待咳嗽轻些,抬起头来,望住他:

“爹的死,确实是霹雳门所为吗?”为什么她总是觉得有股莫名的古怪,似乎一切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

战枫的瞳孔渐渐缩紧。

“你在怀疑我。”

他的声音冰冷如刀。

风,穿过竹林,竹叶飒飒而响。

如歌坐回石桌,倒一杯茶。

茶盏冰凉。

茶冰凉。

她仰首正要饮下。

战枫握住了她。他的手也是冰冷的,覆在她的手上,轻轻让她打了个寒颤。

“你病了。”他的声音仿佛是僵硬的,“茶冷伤身。”

她和他许久未曾离得这样近。

他的手心握着她的手背。

她怔怔望他一眼,将茶盏放回石桌,然后微笑道:“不妨事的。多谢你关心。”

疏远淡漠的口吻。

战枫眼底的深蓝如狂暴的大海。

如歌轻声道:“我怎么会怀疑你呢?”她笑着,静静瞅他,“难道我还会怀疑,爹是被你害的不成?”她微笑得好像在说一个笑话,眼眸却细细打量着他的神情。

战枫亦望住她。

深蓝的身影倔强而孤独。

如歌扶住额头,轻叹道:“霹雳门嫌疑最大。如果你确认是他们,接下来会怎样?”

战枫冷道:“彻底摧毁。”

如歌笑了。

“好。”

她的笑容仿佛竹叶上的雪,有说不尽的清煞。

“我也决不会放过杀害爹的人。”

接着,两人似乎都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静默一会儿。

如歌捧起石桌上的茶具,那是爹生前最喜欢的茶具。她站起身子,对战枫道:“没其他事情,我先走了。”

他点头。

如歌的长发散在素白的衣裳上,有惊人的单薄。凉风一吹,她禁不住又轻咳起来。

忽然——

战枫弯下腰,将她方才滑落地上的白­色­斗篷捡起,披在她的肩膀。

如歌怔住,脚步微微一慢。

“大夫开的药方,要按时吃。”他像是在对空气说话,声音轻不可闻。

竹林的风吹扬起她的裙角。

她终于还是没有回头。

“多谢。”

她离开了竹林。

战枫的身影在午后的寒风中,深蓝孤独。

翌日,烈火山庄公告天下——

江南霹雳门以秘制火器暗杀前庄主烈明镜,自此但凡继续与其有交往的门派均列为本庄之敌,且,霹雳门长期研制杀伤力惊人的火器,为害一方,其野心为武林安宁带来极大的隐患。故,烈火山庄提请江湖各门派一并携手清整霹雳门,重还武林安宁。

此公告一出,天下无刀城率先响应。

天下无刀城选派出­色­弟子三百人供烈火山庄调遣。

江南十八坞、水船帮、崆峒派、青城派等亦积极响应,表示一切行动听由烈火山庄指挥。

顷刻间。

江湖中大变已生。

是夜。

窗外明月清辉。

窗内一灯如豆。

柔柔的火苗轻盈跳动,将纤细的身影勾勒在淡白的墙上。

如歌没有睡下。

她披着厚厚的斗篷,手握一卷书,轻轻咳嗽着。她的脸庞日见消瘦,单薄的肩膀仿佛轻轻用手指一触就会碎掉。

薰衣往暖香炉里多添些炭,轻声道:“还不睡吗?”

如歌笑一笑,眼睛依然看着书:“还早。”

“药吃了吗?”薰衣望一眼香案上的紫砂药盅。

“啊……我忘了……”

如歌笑得不好意思。

薰衣摸摸药盅,道:“有些凉了,我重新热过再送来。”

“不用!”如歌斟出一碗,“凉些也没有关系。”反正她已经喝了许久的药,都未曾见好。

薰衣没有让她喝,动作很轻柔,却很坚持:

“药冷伤身。”

如歌摇摇头。

恍惚间觉得她好像在哪里听过很像的一句话……

……

……“茶冷伤身。”……

……战枫的手心握着她的手背……

……

薰衣捧起药盅,忽然脸上闪过抹奇特的神情:

“我听丫鬟们暗地里说——”

如歌见她欲言又止的,不禁笑咳着问:

“怎么?”

薰衣凝视她:“听说,这几天的药都是枫少爷亲手煎的。”

如歌一怔,然后失笑:“乱讲,枫师兄那么忙。”

薰衣轻轻皱眉:“其实,枫少爷他——”

屋门“呼”地一声被推开!

黄琮兴冲冲闯进来,脸颊被寒风冻得通红,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如歌和薰衣都看向她。

如歌咳道:“怎么了?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黄琮喜得张口欲言,然而终于忍住,对薰衣笑道:“薰衣姐姐在收拾药碗吗?”

薰衣温婉道:“是。我先出去了。”

她走后,将屋门轻轻关上。

如歌放下手中的书卷,笑道:“神神秘秘的,还不快说!”

黄琮凑到她的耳边轻语几句。

如歌大惊!

她立时站起来,瞪住黄琮,震惊到说不出话。

寂静的月光。

淡淡飘起少许夜雾。

|­乳­白的夜雾月光下袅袅如烟。

几点星光。

在夜空中温柔璀璨。

青­色­的衣衫在夜风中吹扬。

木轮椅上,一双修长略显苍白的手。那双手虽苍白,然而映着树林中洒下的月光,仿佛有玉般的光蕴。

萤火虫飞闹在他的膝前。

盈盈的光芒是另一片柔美的星光。

他闭着眼睛。

挺秀高洁的鼻梁,染着一路赶来的风霜。

有些疲倦。

可是,他终于来到了这里。

脚步声象又惊又喜的心跳……

向青衣男子的方向奔来……

他没有听见。

依然闭着眼睛,轻皱的眉头象在思念某个心底最牵挂的人。

她独自承受了那么多的伤痛。

他却没能陪在她的身边。

萤火虫“扑扑”飞起来!

一个雪白的人影风一般冲进他的怀里,紧紧攥住他的衣衫,仰起小脸,眼睛亮得可怕,仿佛她所有的生命都在眼睛里燃烧!

“你——”

她紧紧地望着他,只觉胸口一片火烫,象奔波疲累已久的人终于找到了家,一时间竟再也说不出话。

他睁开眼睛,眼底一片心痛的怜惜:

“我来晚了。”

她竟然消瘦了那么多,两颊有着病态的晕红,嘴­唇­也有些­干­裂。她穿着素白的衣袍,鬓旁一朵小小的白花。她的双眸那样依恋地望着他,就像失去了一切的孩子,脆弱的泪光悄悄凝聚。

他摸摸她的脑袋:

“风寒好些了吗?是否还咳嗽的厉害?”

她痴痴望着他:

“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应该在南方与倭国的军队作战,怎么可能忽然出现在她的身边。

玉自寒凝视她:

“不放心你。”

这一句话。

她的泪水流下来。

从听说爹的噩耗那一刻起,她所有的感情都像被一块巨大的石头沉沉压住,透不过气,无法呼吸。可是,在他身边,她不用扮成那样坚强。泪水淌过脸颊,一直一直滑落下,浸得她的脸刺痛。

她哭着,抓紧他的双手:“你知道吗,他们说爹死了。”她慌乱地摇着头,“我不相信啊,怎么会那样突然就死去了呢?!离庄前,爹还是好好的,对我笑,那么疼我,怎么会一转眼就已经死去了呢?”

她的眼泪狂乱:“我一点也不相信!”

玉自寒紧紧抱住她。

她狂乱地盯紧他:“爹没有死!!你看就只有一坛骨灰,为什么要说爹死了呢?!!他们都在骗人对不对?!”

她哭得咳起来。

他将她抱得更紧些,轻拍她呛咳的背。

她哭得全身颤抖:“可是,我找了很多地方,爹的卧房、书房、竹林、湖边、小路、枫林……到处到处我都找了,可是……没有爹的气息……我感觉不到爹……”

她眼眶红肿,泪水惊恐:“我感觉不到爹了!!你知道吗?我忽然觉得我真的真的永远再也见不到爹了!!”

树林中。

如歌放声大哭。

飞来飞去的萤火虫点点晕亮林中的他和她。

她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眼泪和鼻涕在他的衣裳上泛滥成灾,她像个恐惧的孩子,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泪水漫过她衣襟里的冰花……

她悲痛绝望的哭泣沁入晶莹的冰花……

冰花仿佛也痛了……

忧伤的光芒幽幽自冰花幻出……

昆仑之巅。

亘古的冰雪耀眼生光。

月光照在那个冰洞。

刺骨的寒气,千万年的冰雪。

世上没有人可以忍受那样残酷的冰冷。

只有一种感情。

圣洁而无暇的感情。

可以使琉璃般美丽的晶体幻幻重生。

夜空中,冰芒仿佛自遥远的地方而来。

那冰芒凝结着泪水……

穿透厚厚冰层中绝美的晶魂……

冰芒中的泪水……

晶魂痛苦地震动了……

她的泪吗?

是的。

她为什么那样悲伤……

她病了吗?

是的。

冰层下的晶体挣扎着,令世间万物屏息的美丽容颜幻幻而出……

你知道代价吗?

凝泪的冰芒似在叹息……

冰层渐渐有了一丝裂纹。

可是,她在流泪啊……

月光下的树林中。

玉自寒抬起她淌满泪水的下巴:

“师父如果确实已然去世,你会怎样?”

她惊怔。

眼泪怔怔滑下。

他用绢帕擦拭着她的泪:“师父生前最疼爱的是你,看到你如此难过,只怕比你还要伤心。”

“他看不到了。”她别过脸。

他叹息:“可是,还有我啊。”绢帕温柔地将她的泪水拭去,“歌儿,你知道当我听说你生病了,心里多么焦急吗?”

她低下头。

“师父去世,我也非常难过。”他的声音沉痛。自他五岁起,就来到烈火山庄,师父对他而言如同另一个父亲。

“但是,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他温柔地擦­干­她最后一滴泪水,“方才大哭一场,应该将心里的痛都发泄出来了。那么,以后就不要生病了,好不好?”

他凝视她,眼底那么担忧。

停止了哭泣,凉风一吹,她咳嗽起来。

玉自寒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披在她的身上,道:“如果你沉病不起,知道我会多难过吗?”

她仰起脸。

他用大氅将她裹得紧紧的:“歌儿……”

萤火虫的光芒跳跃轻盈。

昏黄的荧光。

皎洁的清辉。

他俯身抱起她,怜惜地呵暖着她。

半晌,如歌在他怀里动一动,望向他,努力去微笑:“我知道。师兄,我会坚强的,我只在你的面前哭了啊。”

他拍拍她:“哭完就尝试着不要那么伤心了。”

“……嗯。”

“病要快些好起来。”

“……嗯。”

“这才是好歌儿。”

他宠惜地又拍拍她的脑袋。

她吸口气,道:“师兄,我不会让自己一直生病的……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她神态的郑重令他仔细去‘听’。

“爹的死,我始终觉得有蹊跷。”她慢慢道,“枫师兄认为是江南霹雳堂所为,可是……”

“哪里不对?”

她缓缓摇头:“我也说不上来,或许过段日子会有些头绪。而且……”她迟疑道,“裔堂主和枫师兄……”爹在世的时候,她一直感觉裔浪对战枫是有所敌视的,并且战枫一向是躲避她的。可是近日来……

玉自寒思忖良久。

然后,他道:“歌儿,同我走吧。”

如歌微怔。

他的目光中有说不尽的牵挂:“烈火山庄情势复杂,我又无法在你身边。你虽是师父亲命的庄主,但从未Сhā手过庄中事务。”

“你怕我有危险吗?”

他沉吟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天上的月亮如银盘般皎洁,淡淡的雾气仿佛一层袅袅的白纱,萤火虫不知何时已然飞走。

树林里十分安静。

如歌安静地思考。

她终于摇摇头,苦笑道:“真的很想同你走,我从未想要做这个庄主。不过,爹将烈火山庄交给了我。”她咬住嘴­唇­,眼睛渐渐变得明亮,“烈火山庄已与江南霹雳门正式为敌,武林中即将血雨腥风。这时刻,我无法离开。”

玉自寒似乎早就知晓她会如此决定。

虽然,他想要将她带走,让她远离武林中的纷扰。可是,无论走到哪里,只要世间有人,便会有无尽的问题需要面对。

他想要保护她,让她永远没有忧愁。

然而,她已经长大。

如歌握住他的手,轻轻晃一晃,微笑:

“不要担心我,我会保护自己。”

她的笑容明亮:

“我是爹最值得骄傲的女儿。”

两个时辰后。

待玉自寒离开树林,风尘仆仆又赶往回远方时,已经是那一夜最黑暗的时分。

黄琮扶着如歌,好奇地打量她:“咦?只是这一会子,你的气­色­却像是好多了。”

如歌微咳道:“哪里有这么快。”

黄琮笑得慧黠:“我就知道,王爷此一来,你的病很快就会好了。”

什么啊,说的她好像是害了相思病一样。不过,方才在玉师兄怀中痛哭一番,心中的郁痛确实舒缓了好多,脑袋似乎也清爽了些。

两人慢慢走着。

玉自寒此次赶来,实与军纪相违,所以甚是隐秘。她们出来相见便也没有乘轿坐车,好在树林离烈火山庄的后院很近,说话间,便也就到了。

沿庄中蜿蜒小路而来。

小路边是湖。

湖中的雾气愈发浓重。

月亮似乎被遮掩住了。

夜­色­漆黑起来。

黄琮边走边搓着手,呵气道:“太冷了,简直要把人的手都冻掉了!”

如歌将暖手抄塞给她。

“那怎么可以,你还在生病呢!”

如歌把斗篷裹得紧些:“我比你穿的厚,不冷。”

黄琮连声称谢,把手伸进暖和和的狐皮手抄里,吸吸冻红的鼻子,道:“这么冷,除了咱们,庄子里怕是没有人走动了……”

如歌的目光突然向左前方望去。

脚步停下。

喃声道:“不一定。”

夜­色­中的湖,雾气升腾。

茫茫的白雾,在漆黑的夜­色­中神秘诡异。

湖边,有两人。

一人蓝衣、卷发、右耳的宝石隐隐闪光。

另一人红衣、赤足、长发几乎可以散到地上,他指间一只­精­美的黄金酒杯,好似在大声笑着,却没有一丝声音传出来。

小路上。

如歌扯扯黄琮,向红衣人指去:“你能看到他吗?”

“能啊!”黄琮笑道,“最近战公子好像总是彻夜不睡,听丫鬟们说,他经常在那个荒废的荷塘边静坐整晚。”

如歌怔了怔。

然后,她叹道:“我是问,你可以看到那个红衣人吗?”

“红衣人?”

黄琮瞪大眼睛,向夜幕中看去,她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笑道:“你眼花了吗?那里只有战公子,明明穿的是蓝衣,怎么会是红衣人呢?”

如歌诧异道:“你看不见吗?”这红衣人每次出现都如鬼魅一样。

“什么都没有,我看什么,”黄琮嘟囔道,忽然,“哎呀,战公子好像看到我们了!”

战枫自湖边转身。

远远的,他的目光落在如歌身上。

他望着她裹着白­色­斗篷却依然显得单薄的肩膀,微微红肿的眼眶和脸颊上残余的狼狈泪痕。

战枫走来,离如歌只有一步的距离。

“你哭过?”

他的声音低沉,目光很紧。

如歌忽然觉得脸上的泪痕微微刺痛。

她避开他的视线:“我要回去了。”

“你方才去了哪里?”

战枫问道。

如歌轻咳,拉紧素白的斗篷,慢慢抬起头,道:“枫师兄,我有些累,想要回去。”

战枫僵住。

半晌,望着她,他的眼底缓缓沁出一抹柔和的蓝。

“风寒未愈,不要太晚睡下。”

如歌暗自诧异,战枫向来固执,如果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不会轻易放弃的。她不禁看了他一眼,却正好碰触到他深蓝的眼眸。

“多谢。”

她转身欲走,终于忍不住又向湖边那个红衣如血的人望去。

深夜的湖水白雾袅袅。

红衣人仰首饮着杯中酒。黄金酒杯­精­美小巧,在夜­色­中闪闪生光,那酒杯应该盛不下太多的酒,可是他恍惚已有了薄薄的醉意。

赤足踏在寒冷的地上。

血红的衣裳被夜风吹灌得烈烈扬舞。

“他是谁?”

如歌望着红衣人。

战枫的瞳孔骤然紧缩!

红衣人仿佛听到了如歌的声音,微微侧过脸来。

苍白透明的肌肤,好像曾经在地狱中与恶魔朝夕相处;薄薄的嘴­唇­鲜艳如生命中喷涌出的第一缕鲜血。

眉间殷红的朱砂痣。

眼睛里恍若蕴满了最浩瀚的深情,然而,若仔细看去,那里面其实却是残忍的冷漠和无情。

小路上,黄琮用力揉揉眼睛。

为什么如歌总是认为湖边有“红衣人”呢?那里分明只有一团白­色­氤氲的雾气。

战枫的声音很古怪:“你……可以看见?”那人设下的结界,世间本是没有人可以穿透的。

湖边。

红衣人亦打量着如歌。

素白的斗篷,消瘦美丽的脸庞,眼神倔强而明亮,似乎才哭过,颊上有些泪痕。

她不应该穿白­色­。

红衣人拈起酒杯,朝如歌遥遥一举,声音如湖底的水波般柔雅魅惑:

“我是暗夜罗。”

第四章

自那一夜,如歌的风寒仿佛被舒解开了,几日后便已痊愈。她不再整日待在山庄里,而是经常出去散心游逛,脸­色­红润许多,­精­神也好了,眼睛明明亮亮象是也有了微笑。

黄琮见她渐渐从丧父之痛中恢复,心里不禁欢喜。她将如歌的情况通过驯养的鹰传给远方的静渊王,让他亦可以宽心。

然而,病愈后的如歌,似乎对烈火山庄的事务不甚关心,鲜少参与聚萃堂里众堂主的商议。当她得到某个消息时,往往已然是战枫和众堂主决定好的,只是象征­性­的向她报备。

蝶衣原本也无所谓,她只要小姐开心就好。可是,当有一天,庄里议定由姬惊雷率烈火山庄各分舵­精­英弟子和天下无刀城一百门徒前去增援攻占江南霹雳门时,她终于忍不住了。

“为什么要派姬少爷去呢?那里多么危险啊。”蝶衣皱着脸,“庄里有很多人可以去,偏偏派姬少爷,会不会是因为姬少爷曾经……”

如歌明白她的意思。

当初,因为姬惊雷的一番话,裔浪提议战枫出任代庄主受到阻碍。且姬惊雷对她这个“庄主”一贯敬重,凡有事便会与她商议,同其他堂主、舵主甚是不同。

“而且,姬少爷此一去,若是有什么危险,那薰衣可怎么好。”蝶衣也是在为薰衣担心。姬惊雷对薰衣情有独钟,是庄里所有人都知道的。

如歌望向薰衣。

当时,薰衣正在将一株晕黄的腊梅Сhā进雪瓷瓶中,她只淡淡一笑:“男儿的霸气终要经过磨砺才能炼成。而且,我本不是姬少爷什么人,休要将我与他说在一起。”

转眼,姬惊雷离开烈火山庄已有半月。庄外武林中的血雨腥风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如歌的平静生活。

只除了有一个人会常常来“打扰”她。

钟离无泪。

他原本是幽火堂的杀手,经常跟随战枫执行一些任务。然而,爹在离世的三天前,将他提升为幽火堂堂主。爹提升堂主一向极为看重那人的功绩和资历,她不知钟离无泪究竟做了什么令爹这样器重。

钟离无泪对她甚为恭敬,每日皆向她呈报庄里庄外的情况变故。

“最近各地皆报,消失已久的暗河宫似乎隐有异动。”钟离无泪对庭院中赏弄腊梅的如歌道。

“哦?”如歌嗅一嗅梅花的香气,“暗河不是匿迹于江湖许多年了吗?”

“十九年。”

“听说暗夜罗当年睥睨武林、煞是威风?”腊梅香气清淡,如歌不由嗅了又嗅。

钟离无泪望着她,忽然低下头,脸有些红:“属下当时只有四岁,未曾见过暗夜罗。只是听说他桀骜不驯、喜怒无常、杀人如麻,嗜穿一身鲜血般妖红的衣裳。”

……

湖边夜­色­中升腾的白雾。

红衣如血。

闪亮的黄金酒杯。

苍白的赤足。

倨傲狂笑的神态,长发几乎散在地上,眉间细碎邪美的朱砂痣。

声音如湖底的水波般勾人魂魄——

“我是暗夜罗。”

……

如歌怔怔抚着腊梅晕黄的花瓣,失神间,一片花瓣被她扯了下来。

她没有听到钟离无泪继续说着的话。

那红衣人果然是暗夜罗?他为何会出现在烈火山庄?战枫同他是怎样的关系呢?心底暗暗紧缩。爹的死,会不会也同他有什么牵连呢?

“庄主。”

钟离无泪轻唤沉思的如歌。

如歌回转头,微笑:“还有什么事情吗?”

庭院中,只有如歌和钟离无泪。

他凝神细听周围的气息,待到确定无人后,方沉声道:

“今晨在苗河镇发现一人。他的装扮样貌同往日有所差异,然而,属下有七成把握确定,他就是——江南霹雳门的少主雷惊鸿。”

如歌微微颦眉,她望着钟离无泪:

“这件事多少人知晓?”

“三人。”探子、她和他。

“很好,”她微笑,“不过,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

钟离无泪沉默良久。

终于,他道:“属下始终觉得老庄主死得蹊跷。”他自幼丧亲,流落街头,是烈明镜将他收入山庄传他武艺。老庄主虽去,可是在他的心目中,只有老庄主亲点的如歌小姐才是他的主人。

如歌静静吸气。

“钟离无泪,你可知方才的话会生出多少事来?”

“属下知道。”他神态倔强,“属下不会在他人面前提起,可是,属下不愿意老庄主不得瞑目。”

如歌站起身:

“爹一直派你监视战枫的行踪吗?”

钟离无泪的脸又有些红。对于一个热血青年,做卧底的事情始终觉得不甚光明正大。

“是。”

“那么,爹离世前,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如歌紧紧凝注他。

冬日的海边。

海水是一望无际的苍蓝­色­。

波涛时而平静,时而汹涌。

朝廷的大军驻扎在离海边一里外的渔平。

十万威远军在静渊王的率领下,军纪严明,并不扰民伤民,渐渐令渔平的百姓宽下了心。一个多月的时间,威远军已经同倭国开战三次。虽然双方互有死伤,但朝廷大军胜势明显,一时间军心民心大振,只待一场决战便可彻底击溃倭国的­精­锐。

然而,此时的倭国却忽然像乌龟一样缩了起来。

战局竟似嘎然而僵。

军中大帐。

商议战事的副将、统领们起身退下。

玉自寒坐在轮椅中,端起手边案几上的茶盏,清香的茶气晕染着他清俊的眉宇,有淡淡的恬然。

白琥“霍”地一声站起来,焦声道:“倭国狗要躲到何年何月?!难道要爷爷们一直陪他们玩不成?!”

赤璋挑眉道:“小子,这是打仗,不像在江湖中几招几式就可以分出个输赢来。倭国先前瞧不起咱们,以为咱们像那些酒囊饭袋一样没用,才会直接出来迎战。等他们吃了几个败仗,心下怕了,当然不敢再轻易出来送死。”

白琥横目看他:“难道咱们就一直耗在这里?!”

赤璋道:“目前别无他法。”

玉自寒轻轻饮茶。与倭国一战,若是想要伤其­精­锐元气,怕是的确要耗上一段时日了。

这时,帐帘被挑开。

玄璜手拿两只小指大的竹筒,走到玉自寒身边,俯身道:“黄琮、苍璧皆有信来。”

玉自寒放下茶盏。

他先抽出黄琮的信。薄薄的纸在他指间,字并不多,然而他看了又看,­唇­边染上微笑。

白琥、赤璋和玄璜相视一笑。

那人应该好些了吧,否则,王爷的笑容不会这样温暖。记得前段日子,每当接到黄琮的飞鹰传信,王爷便会郁郁彻夜不眠。后来甚至连夜离军,过了十天方才赶回。

玉自寒将黄琮的信放在一旁,又拿起苍壁的信。

慢慢地,他的眉头皱起来。

神情愈来愈凝重。

白琥望着玉自寒,问道:“王爷,怎么了?有什么事?”

玉自寒将信递于他。

白琥心头一暖。他们虽只是王爷的侍卫,可是王爷从来都把他们看做可以信赖的朋友。白琥看完后,惊得抬头道:“烈明镜的死或许并不是江南霹雳门所为?那么……”他想一想,骇道,“难道说……”

赤璋沉吟道:“如此说来,烈小姐的处境岂非很危险。”

苍壁的情报应该不会出很大的差错。

玉自寒闭上眼睛。

他,应该不会伤害她吧……

毕竟他曾经喜爱过她……

玄璜却道:“王爷,上次您离开军营已经引起一些异议。日后无论烈火山庄发生怎样的事情,请交给我们去做。”

白琥、赤璋皆是一怔。

他们齐齐望向玉自寒。

玉自寒没有“听”到。

睫毛在清远的面容上微微颤动,他的心神恍然已经飞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武林中,一提到苗河镇,就会想到烈火山庄。

苗河镇紧邻烈火山庄。

从镇里最大的君安客栈赶到烈火山庄的正门前,只需要半个时辰。

下午。

苗家镇的集市里很热闹。

有人摇着拨浪鼓卖胭脂花粉,有人敲锣打鼓吆喝着当街卖艺兼卖大补丸,有热腾腾扑鼻的米糕香,有孩童们兴奋的尖叫声,冰糖葫芦闪着让人流口水的光泽,三姑六婆们聚在一起又开始唧唧喳喳东家长西家短……

顺意客栈是苗河镇里一家普通的客栈。

住进来的客人也都是普通人,并不十分尊贵,也并不十分潦倒。

所以,顺意客栈一点也不惹眼。

不过在客栈门口的右侧,却有一个馄饨摊子。“苗老二馄饨”远近驰名,锅里滚出腾腾的白雾,香气四溢,惹得人迈不动步子。馄饨便宜又大碗,每日都有很多人前来光顾。

此刻,馄饨摊子里正坐着一位白衣裳的姑娘。

她吃得很慢。

每只馄饨都要细细嚼好半天才舍得咽下去。

馄饨好像真的很好吃,她吃得眼睛亮晶晶,脸颊红得像点了胭脂。

好漂亮的姑娘!

路过的人们都忍不住打量她。

她满足的样子,仿佛这家的馄饨是世上最美味的东西。

当她吃到第十二个馄饨的时候。

一个布衣少年坐到了她的身边。

少年长得很丑,面­色­蜡黄,右颊有一块拇指大小的黑斑。可是,少年的嘴­唇­却丰盈微翘,好像夏日里新剥开的橘子,扑面清爽的感觉。

“馄饨都凉了,有什么好吃的。”

少年凑过来,笑嘻嘻地说。

白衣少女瞟他一眼,叹声道:“若不是你来的这样晚,馄饨会变凉吗?”

少年惊讶道:“你在等我?”

白衣少女接着吃第十三只馄饨,边吃边道:“是呀。”

少年剑眉一挑。

少女慢慢放下筷子,对少年微笑道:

“平安镇一别,雷少爷如今可好?”

湖心朱亭。

青­色­的竹帘四面垂下。

水面微微结冰。

阳光映在薄冰上有些微的刺眼。

透过青竹帘,光线暗淡了些。

暗夜罗站在­阴­影里,血红的衣裳被湖面清冷的风吹得扬起,一双赤足似乎美得毫无瑕疵。

战枫在他身侧。

他沉默不语,右耳的蓝宝石却异常闪亮。

暗夜罗悠闲地把玩着黄金酒杯,斜睨道:

“进展怎样?”

战枫道:“有三十七个门派支持我们,十九个门派支持霹雳门,另外二十二个门派仍在观望。姬惊雷和郭阳雁带去的庄中弟子与无刀城弟子,已经铲平和接手了霹雳门大半的分舵和产业。只是,我们伤亡的弟子也很多。”

暗夜罗笑得邪美。

“好!枫儿果然出­色­,不愧我暗夜罗的甥儿!”他拍拍战枫的肩膀,力道很大,却很柔和,像一股温热的暖流,一下子涌进战枫的体内。

战枫偏过头。

眼底汹涌的蔚蓝让他忽然像孩子一样狼狈。

右耳的宝石闪出亮光。

暗夜罗的笑容渐渐凝住。

他轻轻拂上战枫耳垂那块幽蓝的宝石,轻声道:

“枫儿,你可知道,这是你刚出生时,我亲手封进去的。”

蓝­色­的宝石。

在暗夜罗苍白的指尖突然仿佛活了起来。

湛蓝­色­光芒,跳跃流动。

那宝石美丽得就像最深邃的大海。

暗夜罗叹道:“这宝石本是你娘的。”

战枫身子巨震:“我娘?”他从小无父无母……娘……不晓得有娘的感觉会是怎样……

暗夜罗的叹息如大海般多情:“你娘是世上最美好的女人……”

宝石的蓝光映着他眉间比相思还殷红的朱砂。

朱砂细碎恍如旧梦。

…………

……

春日里清澈的小溪边。

纤纤玉手。

一根镶着宝石的簪子。

溪水潺潺。

柔静美丽的面容映在水面,让溪边粉红的野花也羞红了脸。

她正在梳妆。

忽然一团红影扑过去抱住她香软的背。

她扭转头,微笑,将那个红衣的小人儿抱进怀里:“罗儿,又来撒娇?”

暗夜罗只有十岁,俊美的容颜仿佛有邪恶的魅力。他赖在那又香又软的怀里,眼睛里闪着得意和狂妄:“我方才打败了一个武当的长老,只用了五招。”

她香他的额头一下。

“罗儿好­棒­!”

小暗夜罗喜得心花怒放,咧着嘴笑:“姐姐,你喜欢罗儿比世上所有的人都强大吗?”

她笑得温婉:“罗儿长大后必定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

“那时候,姐姐就会嫁给我吗?”

小暗夜罗扯住她的衣襟,眼巴巴地问。

“傻罗儿,我是你的姐姐呀。”她弹一下他的额头,嗔道。

“是姐姐又怎样?”小暗夜罗不服气地说,“我就是喜欢姐姐,我要姐姐嫁给我!我要永远和姐姐在一起!”

“好,好。”她笑着,“姐姐最喜欢罗儿了,也不舍得同罗儿分开呀。”

小暗夜罗突然拔下她云发上的梅花簪,亮亮的蓝宝石映着他执拗的眼睛:“是姐姐答应的啊,这个簪子就留给我做信物好不好?”

她怔了怔。

小暗夜罗将梅花簪小心地收进怀里,仰起小脸笑:

“姐姐,答应了就不许反悔啊。”

那一年的溪水边。

暗夜冥十五岁。

暗夜罗十岁。

……

…………

朱亭里。

暗夜罗眉间的朱砂骤然一暗:“……可是她却嫁给了战飞天。”

他背过身。

战枫再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到暗夜罗的赤足仿佛冰冻着,纤美的脚趾僵得青紫。

“烈明镜那个老贼先利用她来诱杀我,接着就杀了她和战飞天。”

暗夜罗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恨意!

战枫双拳握紧。

他的血液凝冷如冰。

当年烈火山庄日渐盛大,烈明镜忌惮战飞天的武功智谋,惟恐其将势力坐大。于是,他便趁暗夜冥生产时战飞天毫无防备之机,将战飞天夫­妇­杀害。

世人却都道战飞天自尽而亡。

然而,谁会在自己麟儿初诞之时便忍心离去呢?

暗夜罗仰首饮下杯中酒,幽幽的声音似黑夜里悠远的洞箫:

“孩子,这世间,你是我惟一牵挂的亲人了。”

战枫喉中一口热血。

亲——人——

他望着红衣如血的暗夜罗,激动的黯蓝在他眼底汹涌。他的亲人,十九年来,他惟一的亲人……

没有人会知道一个孤儿的感觉。

那种孤零零的冷漠,夜里总是会突然醒过来,恍然间觉得纵使自己立时死了也没有人会在意。即使那个笑颜如花的少女,也无法填满他心里空落落的孤独……

暗夜罗转回身,红衣映得他的面容苍白高贵。

“枫儿,那夜刺穿烈明镜的胸膛,你却为何侧过了头去?!”

战枫身子僵住!

那一刀刺入烈明镜的胸膛!

鲜血狂喷!

烈明镜骤然大睁的双眼!

眼中竟似有泪……

“烈小姐一别可好?”

顺意客栈旁的馄饨摊子。

布衣少年雷惊鸿伸手拿一双竹筷,在白衣少女的碗里夹出来最大的一个馄饨,笑眯眯送到自己嘴里。

“不好。”白衣少女看着他,“我爹去世了。”

“真是遗憾。”雷惊鸿耍着筷子,笑得玩世不恭,“为什么你爹忽然死了呢?”

“有人说是江南霹雳门所为。”

“呵,”雷惊鸿似笑非笑,“刚才我吃的馄饨里会不会有毒啊?”

白衣少女低头慢慢吃着第十四个馄饨。

“喂,”雷惊鸿凑近她,在她耳边呵声道,“你不怕我将你绑走威胁烈火山庄吗?烈如歌大小姐……”

如歌抬头,微笑:“方才你吃的那个馄饨是不是凉了?”

“是啊。”雷惊鸿不明所以。

“馄饨一凉,就不好吃了。”她右手扶住碗边,只一眨眼,腾腾的热气便滚出来,“再尝尝,这个摊子的馄饨名不虚传呢。”

雷惊鸿大笑。

“就你这两手功夫,我还看不进眼里!”

如歌笑得很可爱:“可是,就我这两手功夫,你在半柱香里也绑不了我去。”

雷惊鸿微怔。

如歌又一笑:“你再看看这周围的人。”

家长里短的三姑六婆们目光不时扫过来。

十步外的乞丐眼中­精­光微闪。

连这个馄饨摊子的伙计似乎都跟上午的不是同一个人。

……

如歌对脸­色­骤变的雷惊鸿笑道:“放心,他们并不晓得你是谁,只是在保护我罢了。”

雷惊鸿凝视她:“你想做什么?”

如歌亦凝视他:“你此次来,又是想做什么?”

竹帘遮住逐渐西下的阳光。

朱亭里越发幽暗。

暗夜罗的黑发如绸缎般散在脚踝处,血­色­的红衣,邪美的朱砂,他仰首喝下杯中的酒。

“雷惊鸿正在苗河镇。”

战枫没有问暗夜罗是如何知晓的。暗河宫的情报正如地下默默流淌的水源,无孔不入。

暗夜罗笑着摇摇酒杯:“雷惊鸿血气方刚,此番来怕是要做一件大事。”

“是。”

“机会要把握好。”

“是。”

烈火山庄指责江南霹雳门以密制火器暗杀前庄主烈明镜,其野心为武林安宁带来极大的隐患,并为此率各门派共同剿杀它。

但武林中尚有许多中立和仍在观望的门派。

其一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谁会是最后的胜出者,其二也是因为烈火山庄指控霹雳门的证据始终不足。风白局早在烈明镜出事前两个月就被逐出了霹雳门,他的话是否足信为很多武林同道暗中置疑。

战枫明白。

只要可以将江南霹雳门的罪名坐实,收剿的行动便可大为便利。

“为什么不杀了她。”

暗夜罗忽然道。

战枫猛抬头!

暗夜罗悠悠然望住他,眼中似有嘲弄:“留着她,终有一日你会后悔。”

战枫声音僵冷:“她不会影响什么。”

“哈哈,”暗夜罗大笑,“痴情的枫儿,难道她还是以前那个单纯的少女吗?你有没有仔细看过她,她的眼底有执拗和仇恨。”

战枫的卷发幽黑得透出深蓝的光泽。

“她,无关紧要。”

暗夜罗微微眯起眼睛:“她毕竟是烈明镜的女儿。如果有一日,她真正成为你的仇人,”他的手指爱抚着黄金酒杯上奇异的花纹,“你会杀了她吗?”

“你要偷袭烈火山庄?”

如歌的目光紧紧盯着雷惊鸿。

快到傍晚,苗老二馄饨摊里的客人渐渐多了。

如歌同雷惊鸿坐得很近,象一双亲密的情人,声音也如耳语般压得很低。

简陋木桌上的馄饨面已经凉透了。

雷惊鸿笑眯眯:

“如歌妹妹,你让我怎样回答你呢?”

如歌也笑眯眯:

“如果你说‘是’,那么你就是一个猪头。”

“猪头?真难听!”

“偷袭烈火山庄,你以为成功的机会有多大?”

雷惊鸿仍旧笑嘻嘻。

如歌挑眉道:“我不知道你带了多少人来,可是以烈火山庄的实力,你们绝无法攻进庄内的关键之地。”

“如歌妹妹可以做内应呀。”雷惊鸿一脸坏笑。

“炸毁山庄的大门和几堵墙,然后坐实江南霹雳门­性­好暗杀的恶名,”如歌轻轻拍掌,“这是你爹教给你的好主意吗?”

雷惊鸿似说不出话来。

他瞪了她半晌,终于道:“你可知道,这一个月,烈火山庄的人杀死了我们多少兄弟!抢光了我们多少钱财!会危害武林的火器?哈哈,现在怕都被抢到了你们的兵器库里!你知不知道,这短短一个月,我爹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我不知道。”

如歌打断他,声音很静。

“我只想知道,我爹的死究竟是不是霹雳门所为。”

第五章

深夜。

没有月亮,星光稀疏。

苗河镇东面的荒山漆黑不见五指。

在山脚下,有一间象是已经许久没有人居住的木屋,蜘蛛网结满窗棂,落着厚厚的灰尘。

但木屋里却点着灯火。

若是有人推开门去,必定会吃一惊。因为屋子里面居然一尘不染,方木桌虽简陋,可­干­净得象是被洗过十几遍。

灯芯晕黄跳跃。

照亮木桌上的一枚奇形怪状的乌­色­物件。

“这便是麒麟火雷。”

“哦?”如歌将身子微微前倾,打量它。黄琮站在她的身边,仔细留意着屋外江南霹雳门的人是否有异动。如歌此番是秘密前来见雷惊鸿的。她怕如歌会有危险,本不赞同,但见如歌坚持,就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小心些,你若拉动了它的弹针,咱们全都死光光。”雷惊鸿翘起两条腿,搭在桌子上,闲闲地说。

如歌慢慢地托起它,果然有一个弹针卡住它的机关,想必引爆它的时候需要拉动弹针。她将麒麟火雷又慢慢放回桌上,抬起头:“我以为它应该是扔掷的。”

雷惊鸿笑眯眯:“麒麟火雷威力是很大,不过它有一个致命的缺陷。每次用都需要拿线扯着它的弹针,等人走得足够远后,再一拉——‘轰’!”

“岂非很麻烦?”

“没错,所以我们并没有制作很多,所以——”雷惊鸿冷笑,“不晓得你们怎么那样愚蠢挑上了麒麟火雷来陷害霹雳门!”

如歌望着他。

黄琮也忍不住听他说下去。

雷惊鸿嘲弄道:“六枚麒麟火雷,在不同的地方同时引爆,就意味着要六个人拉着线同时去扯。天下第一的烈火山庄,烈明镜的练功密室旁竟然会由得六个人同时扯线吗?岂不滑稽!”

黄琮皱眉道:“或许就是疏漏了呢?”

“哈哈,”雷惊鸿斜睨她,“就算疏漏了,凭麒麟火雷的爆炸力也无法将烈明镜炸死。”

如歌身子一震:“为什么?”

雷惊鸿又冷笑:“据说麒麟火雷是在密室外面引爆的。”

“不错。”

“烈明镜的密室墙壁中应该是夹有铁板的吧……”

如歌忽然说不出话。

爹的密室壁中不仅有铁板,而且铁板足有三寸厚。

“哼哼,如果霹雳门的火器足以穿透铁板将人炸得粉碎,那么天下第一还会是你们烈火山庄吗?”

如歌怔怔望着他,脸­色­有些苍白,她侧过头,慢慢的,一抹惊悸从眼底滑过。

雷惊鸿笑得有些残忍:“要将烈明镜的尸体灰飞烟灭,怕是只有一个原因吧——”

他顿住,象猫捉耗子一样瞅着渐渐颤抖起来的如歌。

荒山中。

荒废的木屋里透出昏暗的灯火。

江南霹雳门的弟子隐在黑暗中,等待少主的命令。

黄琮终究­性­子急,追问道:“什么原因。”

雷惊鸿瞥一眼这个爱抢话的黄衫姑娘,冷冷地笑:“原因就是,怕烈明镜身上的刀口被认出来。”

“刀?”黄琮惊道。

“烈火山庄只有一个人的刀最凶狠。”

“你说战枫?!”黄琮大惊。

雷惊鸿凑近面容苍白的如歌:“如歌妹妹,你怎么突然好像哑了一样?”

他推推她的肩膀,笑里藏着恶意:“你不是想要知道真相吗?怎么了?知道后受不了了?”

一股烈焰般灼热的真气从如歌体内冲出来!

雷惊鸿的手立时自她肩上被震开!

雷惊鸿怔了怔,大笑:“没想到如歌妹妹的功力竟然如此浑厚,倒让我小小吃了一惊!”可恶,他暗自恨道,居然被这么个小丫头震开手,实在太没有面子了。

如歌抬起眼睛,黑白分明,清拗倔强。她凝视他,淡声道:“多谢。无论你的话是真是假。”

雷惊鸿气恼道:“少爷我会说谎?!”

如歌起身道:“我会将事情查清楚的。若果然不是霹雳门所为,自然会还霹雳门一个公道。”

“就凭你?!”雷惊鸿不屑道。

“就凭我。”如歌静静望着他,“我是烈火山庄的庄主。”

雷惊鸿愣了愣。然后,他掏掏耳朵,再掏掏耳朵,眼睛迷茫:“你是庄主?那为什么天下人都以为战枫是庄主?”

黄琮怒道:“不要太放肆!”

雷惊鸿大笑:“就算你是庄主,也是天下最窝囊的庄主。”

如歌朝雷惊鸿微微一笑:“你这样刺激我,同我讲这么多话,总不会因为我只是个做烧饼的小丫头吧。”

她又笑一笑,笑得很可爱:“我自有我做事的方法。现在我只想知道,霹雳门火器的威力究竟有多大。”

她微笑瞅着雷惊鸿。

雷惊鸿摸摸鼻子,抓起桌上的麒麟火雷,道:“咱们去屋子外面试试?”

如歌随他出来。

这深更半夜荒山野地的,怕也不会有多少人来,正可以试一下火器的力道。

漆黑的夜。

山里寂静无声。

雷惊鸿将一根丝线穿过撞针的环,把麒麟火雷放在木屋窗脚下,慢慢将线拖长,待离开有五丈左右的地方,对身边的如歌道:

“我要引爆了。”

“好。”如歌目不转睛望着麒麟火雷。

黄琮已经将耳朵捂了起来。

突然——

“轰——!!!!!!!!”

冲天的火光!!

满天血红!!

足以将人耳朵震聋的巨响!!

仿佛噬血的恶魔们从地狱里咆哮了出来!!

爆炸将夜空撕裂!!

木屋完整如初。

屋里的灯芯仍在轻轻跳动。

麒麟火雷安静地在窗脚下面。

雷惊鸿还没有引爆它。

爆炸的火光将宁静的冬夜变得像最惊耸的噩梦一样可怕!

恐慌的尖叫声自苗河镇炸开!

如歌、雷惊鸿和黄琮立时向火光处看去!

爆炸来自两个方向。

一个是苗河镇的东面。

另一个,却仿佛是烈火山庄!

第二日。

天下群雄齐聚烈火山庄。

少林、武当、天下无刀城、嵩山、青城、崆峒、峨嵋等各大门派皆有掌门或长老赶来。

聚萃堂里气氛凝重。

堂中主位一张紫檀木椅,椅背覆着华丽的白虎皮。如歌素白打扮,斗篷上的白狐滚边衬得肌肤晶莹透明,一双玉手揣在白狐手抄里。她的眼睛宁静清澈,美丽的面容上流动着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右手边是战枫。

战枫深蓝布衣,眼神幽暗,虽坐在椅中,仍透出萧杀冷酷的气息。

堂下左右两排雕花紫檀椅中,分别坐着各大门派的掌门、长老和烈火山庄各堂堂主。

裔浪一身灰衣,面­色­凝重,他立于堂前,将前夜发生的事情叙述。

众人皆凝神细听。

裔浪灰­色­的瞳孔缩成针尖般大。

“昨晚三更,苗河镇东城发生爆炸,一共炸死十五人,炸伤三十九人;烈火山庄北侧亦同时发生爆炸,幽火堂堂主钟离无泪不幸身役,我庄弟子共有十二人重伤。”

堂中顿时哄然。

刀无暇合起折扇,微微叹息。

少林普光方丈手捻佛珠,白眉深锁:“阿弥陀佛。”

昆仑长老无峰子嗔怒道:“知否何人所为?!居然做出这等残害百姓之事!”

人群中,水船帮帮主铁大鸿手中的铁棍猛然顿地,“砰”地一声火星四溅:“这还用说?!定是江南霹雳门那伙贼人做的!烈火山庄守卫甚严,他们难以攻到要害,就拿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撒气!他­奶­­奶­的,不灭掉霹雳门,为武林除害,咱们就没脸在江湖上混了!”

“对!”

一时间群情激昂,江湖豪杰们怒声叱骂霹雳门。想那霹雳门仗着自己的火器独步天下,敛得无数钱财,从不将别的门派放在眼中,嚣张跋扈,气焰高涨得让人想灭了它。此次居然­阴­毒到对平民下手,偷袭烈火山庄,正是群起讨伐它的时候了。

望着堂下怒声震天的群豪,如歌的双手在白狐手抄中渐渐握紧。

钟离无泪……

那个说话时偶尔会脸红的年轻人。

竟然已经在昨夜死去了。

她胸口一片冰凉。

喧吵中,武当长老湖明子望向裔浪,沉声道:“裔堂主,贵庄可已证实此事乃何人所为?”

顿时,聚萃堂静了下来。

裔浪冷然一笑,仿佛恨极的野兽:“霹雳门少主雷惊鸿于两天前来到苗河镇,随行弟子共十八人,携带大量火器。”

“哗——”

满场震惊。

虽早已料到是霹雳门所为,然而从烈火山庄这里得到确认,仍是令他们震动。

“并且,昨夜雷惊鸿偷袭我庄时,曾与战副庄主交手。”

裔浪接着道。

立刻,所有的目光投向孤傲冷漠的战枫。

战枫眼底幽蓝­阴­沉。

右耳的宝石闪着诡异的蓝光。

如歌侧过头,凝视他:“哦?师兄昨夜曾与雷惊鸿动手?”

战枫慢慢看向她。

“是。”

“师兄可看清楚了吗?果然是雷惊鸿?”

“确是雷惊鸿。”

如歌又问:“昨夜无月无星,师兄怎说的如此肯定?”

“漫天大火,亮如白昼。”

战枫的眼睛渐渐眯起来。

白狐手抄中,如歌的双手僵冷如冰,指骨青白。

堂中群豪有些摸不着头脑。

听两人的对话,烈如歌对战枫竟似有所疑问。

刀无暇微挑眉毛,纸扇优雅轻摇,目光却是望向一身灰衣、嘴­唇­紧抿的裔浪。

裔浪冷道:“将雷惊鸿带上来!”

雷惊鸿?!

难道说,雷惊鸿已然被烈火山庄擒住?!

众人大惊,齐齐向聚萃堂门口出看去!

两扇朱红­色­屋门缓缓推开。

冬日的阳光清冷而疏远,斜斜照进来,空气中有些灰尘,象失了魂魄般飘荡着。

两个烈火山庄的弟子将一个满身血污的布衣少年拖了进来。

少年的布衣被撕污成褴褛,面容淤血青紫,猛看去竟分不出是人是鬼,­唇­角印着一口黑血,嘴­唇­­干­裂如风­干­的橘子。少年的肩胛处穿着两道血迹斑斑的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当当”的声音。

少年的眼睛肿得已睁不开了,但凶狠的目光依然如毒箭般­射­向如歌!

他欲向如歌扑过去!

然而琵琶骨穿过的铁链却让他变得连三岁的小孩子也不如。

一个烈火山庄弟子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地上。

“贱人!我做鬼也会杀了你!”

布衣少年雷惊鸿吼声沙哑­干­涩,透出无比的恨意!

如歌惊呆了!

一时间,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一夜间雷惊鸿会变成这等模样,为什么雷惊鸿突然仿佛对她有了刻骨的恨意。

白虎皮的紫檀椅中,如歌强迫自己静下来,努力去想究竟发生了什么。慢慢地,她的脸­色­开始苍白。她向战枫望去,战枫的嘴角有冷酷的线条;她又看向裔浪,裔浪灰­色­的瞳孔中有残忍的冷光。

彻骨的寒意!

如歌恍然间一切都明白了!

原来,她在荒山同雷惊鸿见面,竟是被人跟踪的!

当她离开之后,雷惊鸿便被擒住了。呵,所以雷惊鸿会以为自己是被她出卖了,所以战枫和裔浪可以有恃无恐地撒谎,所以除了她谁也不知道雷惊鸿当时不可能出现在烈火山庄!

而她,不可能揭穿他们的谎言!

如歌周身冰凉。

她忍不住开始发抖。

如果,这次江南霹雳门是被陷害的,那么,以前呢?

真相究竟是什么!

灰尘在清冷的冬日阳光中飘荡。

朱红的大堂屋门,被风吹得“吱嘎”开合。

聚萃堂各门各派的豪杰们,都在大声叱骂霹雳门的卑鄙行径。先前烈火山庄指证霹雳门暗杀烈明镜,他们将信将疑;而此次,证据确凿,霹雳门再难辩驳。

“好一个无耻的烈火山庄!”雷惊鸿满脸血污,被按倒在地上,声音嘶哑地抬头吼道,“哈哈,只敢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对付我们吗?你­奶­­奶­个熊!有本事跟少爷我­干­一场真刀真枪的!”

他一口唾沫吐向如歌:“你个贱女人!少爷我居然会上你的当!真是瞎了眼!”

唾沫直喷如歌!

快如闪电!

紫檀椅中,如歌正苍白着面孔发呆,仿佛浑然没有警觉。

一把刀。

一把幽蓝如泓水的刀。

挡住了那口唾沫。

那是战枫的“天命”。

众人惊住。

刀无暇的折扇亦忘记去摇。

天下武林人人皆知,战枫视“天命”刀如­性­命,除非杀人,决不轻用。

而此刻,他居然会用那把刀为一个女人挡下污秽的唾沫!?

水船帮帮主铁大鸿在人群中怒吼:

“兀那贼子,你居然不敢承认昨晚做的恶事?!呸!­奶­­奶­的,敢作敢当才算条汉子,你恁让爷爷看不起了!”

雷惊鸿震怒欲骂回去,却被旁边的烈火弟子一拳打上,牙齿迸落几颗,立时巨痛喷血,再说不出话来。

少林普光方丈捻着念珠,慈声道:“阿弥陀佛,雷施主,昨夜果然是你施放的火器吗?”

刀无暇摇扇笑道:“方丈大师,像这样的恶徒怎会承认做过的恶事呢?只是证据如铁,他无论如何也推脱不了了。”

“对!!”

“灭了霹雳门!”

“一定要为武林除此大害!!”

众人群情激昂,恨不得此刻便将霹雳门连根除掉。

“不是他。”

恍若清寒的空气中轻轻飘荡的烟尘。

声音很轻。

却穿透了偌大的聚萃堂。

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如歌眼神宁静,对堂中所有人道:“昨夜施放火器的人,不是雷惊鸿。因为爆炸时,我同他在一起。”

“当时,你知道那样做的后果吗?”

很久以后的一个日子里,黄琮这样问如歌。

“知道。”如歌轻叹。

“战枫说他跟雷惊鸿过了招。”

“他撒谎。”

“我当然知道战枫在撒谎,”黄琮无奈道,“雷惊鸿那时候跟我们在一起,根本不可能去制造那些爆炸。”

“对。”

“可是你指出战枫是在撒谎,烈火山庄的处境就变得很尴尬。”

如歌淡笑道:“大家自然会想,爆炸是不是烈火山庄一手炮制的,然后嫁祸给江南霹雳门。”

“对呀。”黄琮不解道,“你毕竟是烈火山庄的庄主,为什么却会去帮雷惊鸿呢?”

如歌抬起头,凝视她:

“因为——他是无辜的。”

“他来到苗河镇,可能也是为了要偷袭烈火山庄。”

“对。他或许只是还没来得及。”如歌苦笑。

“那你……”

“但,那场爆炸,雷惊鸿是无辜的。”如歌叹道,“而且,他也不一定会去伤害苗河镇的百姓。”

“他们定是没有想到你会为雷惊鸿说话。”

“如果想到,他们必不会让我参加那天的大会。”

“他们没有估计到你的善良。”

“不是善良。”

“……?”

“是愤怒。”

“愤怒?”

“这样卑劣的手段,竟然可以冷血到去炸毁普通百姓的民屋。”如歌闭上眼睛。

“所以你也顾不得烈火山庄了?”

“如果烈火山庄是残忍狠毒的,那么还是消失了好些。”

沉默良久。

黄琮又问:“究竟是战枫做的,还是裔浪做的?”

如歌淡淡地笑:“无论是谁,都绝不会是雷惊鸿。”

烈火山庄。

聚萃堂。

时间仿佛凝固了。

如烟的灰尘在清清冷冷的阳光里,漫无目的地飘散。

众人怔怔地看着如歌。

好像方才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是这世上最难以理解、最不可思议的。

刀无暇的折扇愣在手上。

普光方丈捻动着佛珠。

铁大鸿仿佛突然被人打了个耳光,一张脸涨得通红,可是因为如歌的身份,又不好说出太难听的话,嘴巴尴尬地张大着。

裔浪的灰衣透出野兽般的气息。

战枫凝视着如歌。

他离她很近,可以看见她虽然在微笑,然而身子却在微微发抖。白狐镶边衬着她晶莹的面庞,黑白分明的眼珠沁出一抹俏杀,倔强得就像寒冬枝头的第一朵白梅。

他的眼眸渐渐深蓝。

他发现自己忽然很想轻轻抱住她。

雷惊鸿仰天大笑,嘶哑的笑声中夹着不断涌出的鲜血:

“哈哈哈哈哈,听到没有!……哈哈哈哈,是不是还没有串通好!!诬陷本少爷真是诬陷得漏洞百出啊!!……哈哈哈哈哈……”他×的,又在演什么戏!少爷他上过一次当,难道还会再上第二次当吗?呸!

如歌淡淡说道:“放了雷惊鸿。”

负责看管雷惊鸿的两个烈火弟子顿时不晓得怎么做才好。烈如歌是庄主,按说她的话不能不听。可是,山庄的事务一向是战庄主和裔堂主处理的,烈如歌更多地像个摆设。

这时,裔浪恭声道:

“小姐,您是说,昨晚您同雷惊鸿在一起吗?”

人群中飞出几声暗笑。

裔浪的话似乎会给人一些暧昧的联想。

如歌望着裔浪,声音很平静:“昨夜在苗河镇荒山,我向雷少爷讨教麒麟火雷的用法。”

裔浪皱眉道:“会否是小姐记错了时间?”

“我记得很清楚。”

“是吗?”裔浪轻拍手掌,只听大堂的门又被推开,一个穿紫衫丫鬟打扮的少女瑟缩着挪步进来。

如歌认得她。

她正是自己院子里的丫鬟苹衣。

裔浪问道:“你平日做什么活儿?”

苹衣喃声道:“我是小姐的丫鬟,每日里伺候小姐。”

“昨夜你伺候小姐了吗?”

“是。”

“小姐在做什么?”

“昨夜小姐一整晚倚着窗子发呆,不住叹息。”

“是整个晚上?”

“是。小姐没有睡,我也不敢睡。”苹衣低下头。

众人一片哗然。

如歌的眼睛渐渐冰冷。

她的身子却坐得更加笔直。

“小姐为什么整晚发呆不睡?”

“那个……”苹衣吞吞吐吐。

“说。”裔浪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小姐在想一个人。”

“谁?”

苹衣瑟缩地张望如歌一眼。

“小姐在想谁?”裔浪又问一遍。

“……雷少爷。”苹衣双腿打抖,额角净是汗珠。

“哪个雷少爷?”

“雷惊鸿雷少爷。”

“为什么要想他?”

“因为……因为……”苹衣的小脸儿苍白得仿佛随时会昏倒。

“说。”

“因为小姐喜欢他……小姐常常说,为了雷少爷,她什么都肯做……只要雷少爷心里面有她……”苹衣一口气说出来,然后摇摇晃晃,瘫倒在地上。

众人看向如歌的目光古怪极了。

刀无暇摇扇轻轻叹道:

“自古女儿多痴情,可惜,可惜啊。”

铁大鸿铁­棒­猛顿地面,气得满面通红:

“只为了区区儿女私情,竟然不顾死掉的几十条人命吗?!他­奶­­奶­的!气死老夫了!”

战枫右耳的宝石蓝光连闪。

他握紧“天命”刀,眼中有莫名的痛苦。

如歌笑了。

她笑得好似染着冰雪的白梅。

一时间,众人神为之夺。

她笑着鼓掌:“真是好­精­彩。裔堂主见气氛太过严肃,特意演出戏,来给大家解解闷是吗?”

裔浪的眼神如野兽般凌厉:“小姐喜欢哪家少年,本也与我们无关。只是,杀害了这几十条人命,却不是可以轻易将凶手放走的。”

如歌轻轻吸气,扬声道:“慕容堂主。”

“属下在。”

慕容一招躬身应道。

“我随身的丫鬟是谁?”如歌问道。

慕容堂主沉吟一下,答道:

“薰衣和蝶衣。”

如歌又问:

“你见我身边跟过刚才那个丫鬟吗?”

慕容一招望一眼裔浪,笑呵呵道:

“老夫没有留意过。”

“好,”如歌对裔浪微笑,“既然裔堂主对我的私事这样感兴趣,为何不把薰衣和蝶衣唤出来问一下呢?”

堂中群豪觉得有道理。

裔浪的眼珠仿佛是死灰­色­:“只怕她们是小姐的心腹,什么话也不敢讲,讲出来也未必是真实的。”

堂中群豪觉得也有道理。

如歌轻笑颔首:“那就是说,这个苹衣并不是我的心腹了?”

裔浪瞳孔一紧。

如歌笑道:“苹衣只不过我院子里打扫清洁的小丫头,又不是我的亲近,我为什么会同她讲我喜欢谁不喜欢谁呢?”

如歌笑得很轻蔑:“裔堂主,下次再演这样的戏,请考虑得周全些。”

“哄”地一声。

聚萃堂中,群豪乱了判断,不知道究竟应该听信谁的。

如歌对大堂门口的烈火弟子道:“去请黄姑娘来此。”

“是!”

烈火弟子转身下去。

不片刻功夫,一身劲装的黄琮大步迈了进来,堂中众人有认得她的,不由惊道——

“静渊王身边的侍卫?”

“朝廷御赐金牌的女捕头?”

黄琮已然明白了如歌的心意。

她掏出怀中雕龙的锃亮金牌,沉声道:

“昨夜我同烈火山庄的如歌庄主前往苗河镇荒山,调查麒麟火雷的事情。雷惊鸿在爆炸发生当时和我们在一起,不可能同时与战枫交手。”

如歌自紫檀椅站起身来,走近沉默的裔浪,忽然笑道:

“裔堂主,纠正你一个错误好吗?以后请不要称呼我小姐,你应该叫我‘庄主’!”

裔浪对视她,灰­色­的瞳孔中似乎没有人类的感情。

如歌手一举。

一块鲜红的令牌眩目在她掌中。

烈火令?!

群豪惊呼。

当年,烈火山庄执掌武林,天下英豪宣誓追随,以烈火令为信物。

持烈火令者,便是武林之主。

如歌的目光一一扫过群豪,淡笑道:“霹雳门的事,我自然会给大家一个公道。无论是谁,只要做过天理不容的事情,烈火山庄便绝不会放过。”

第六章

夜幕深垂。

新月如钩。

几抹烟雾般的云丝染在宁静的夜空。

树影在夜­色­里,淡如泼墨。

枫院的西厢房里点着灯。

青花瓷瓶中,一枝晕黄的腊梅。

火盆烧得旺热。

如歌倚在窗边静静握着一卷书在看,薰衣细心擦拭着沉香花架上的灰尘,蝶衣颦眉整理着床榻上的锦被。

屋子里安静极了。

然而,却仿佛有一股压抑的气息在酝酿。

蝶衣忍不住攥紧手中的锦被,回头道,“枫少爷也实在太过分了!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为什么要同他住在一个院子里呢?别人知道了像什么话!”

自从前几日聚萃堂一事后,战枫便“请”如歌搬进了枫院。

如歌仍旧看着书,微笑道:

“即来之,则安之好了。”

蝶衣急道:“小姐你还笑!这算什么嘛,将咱们囚禁起来了吗?!整日里被关在枫院,想出去都不可能,也没有人同咱们说话,连丫鬟小厮见了咱们也如同见了鬼一样!莫说你还是庄主,就算只是小姐的身份,他们也不可以如此放肆!”

如歌轻叹道:“只是没想到你们也被软禁了。”看来,战枫和裔浪不想给她一点同外界联系的机会。

蝶衣气愤道:“不仅是我和薰衣,连黄琮姑娘也迈不出枫院的门。”

薰衣温婉道:“有十多天了。屋子需要添置的一些物件,都是枫少爷另派人买了送进来的。”

“他们买回来的脂粉香得呛人!”蝶衣抱怨道。

“哦。”

如歌淡淡一笑,将书卷翻过一页。

屋里又是一阵安静。

蝶衣咬紧嘴­唇­,望着如歌好一阵子,沮丧道:“小姐,你难道真的不生气吗?”

如歌抬起头,笑道:

“生气啊,我也觉得那些脂粉香气太冲。”

蝶衣跺脚道:“小——姐——!”

如歌只是微笑。

薰衣柔声道:“蝶衣莫要着急,小姐如此淡定,心中必是已有主意的。”

这时,素缎描花的棉帘被挑开。

黄琮走进来,眉头微微皱着。

如歌将书放在沉香案上,对薰衣、蝶衣微笑道:“两位姐姐若是累了,就早些歇息吧。”

待薰衣、蝶衣躬身退下后,黄琮将一个细小的纸团放进如歌手中。

如歌展开它,仔细看着,慢慢吸一口凉气。

黄琮轻道:“怕是雷公子撑不过今晚了。”

如歌闭上眼睛。

虽然她当日曾以庄主身份下令不得伤害雷惊鸿,可是,如果他是“自然病故”,她也很难说话。雷惊鸿若是一死,便再无对证,纵有她出面为他辩白,很多事情亦难以说清了。

半晌,如歌睁开眼睛,道:

“外面安排得怎样了?”

“人已找好。”

“青圭可会有危险?”

“谁也不会想到他却是青圭。”

“那么,就是今晚。”

“好,我去准备。”

“黄琮……”

“……?”

“多谢。”

黄琮轻轻微笑:“我们都晓得你在王爷心中的分量。”

如歌再也说不出话来。

林中匆匆一见……

青衫轻扬……

温润如玉……

他的气息恍若还在耳畔……

而很多事情,却改变了模样……

如歌吸一口气,胸口像是有鲜血在激荡。她不晓得自己将要做的事情究竟是对是错,会不会成功,如若失败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可是——

现在的她,只能选择这样去做!

“为何要这样麻烦!索­性­将那个烈如歌一刀杀掉,最是­干­脆!”

苗河镇白鹤楼。

刀无痕愤愤掷下竹箸。

刀无暇轻轻摇扇:“战枫竟是一个多情的人。”

“多情?”

“把如歌姑娘关在他的枫院里,外人只道是在软禁她,孰不知战枫亦是在保护她。”

刀无痕眼中郁恨:“战枫……对香妹却那样冷淡,成亲后居然另给了香妹一个院子,两人似乎连句话也没有说过。”

刀无暇挑挑眉毛:“香妹那里,将来我自会有所补偿。”

刀无痕看了兄长一眼,想说些什么,终于忍住。

过了一会儿。

刀无痕扼腕叹道:“原本是多好的机会,却被烈如歌破坏掉了。”如果可以收下江南霹雳门,那么威力无比的火器和无尽的财富,会使天下无刀的实力大增。

刀无暇的折扇摇得极是风雅:“如歌姑娘当时若是稍一慌乱,场面便会大不一样。”

“她非常冷静。”

“冷静得十分可怕。”

刀无痕的眼睛眯起来:

“这样的人,多留一日,便多一分危险。”

刀无暇摇扇轻笑:

“纵然危险,亦是战枫和裔浪的危险。莫要忘了,烈火山庄同天下无刀城毕竟是不同的。”

夜空仿佛是幽蓝­色­。

新月的光芒皎洁而温柔。

静静洒在枫院中。

酒香从枫院东厢的一间屋子里漫出来。

酒气很浓。

浓得好像一个人永远也说不出口的痛苦。

屋里没有多余的摆设和装饰。

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条长凳。

窗下凌乱地堆着十几只酒坛。

战枫抱着酒坛大口喝着酒。

他的面颊已有了潮红。

眼底却仍是一片冷漠的幽蓝。

有人敲门。

战枫缓缓将酒坛放在木桌上。

“谁?”

他的声音低沉。

“是我。”轻如飞雪的回答。

战枫忽然怔住。

他站起来的时候,居然有些踉跄,手心微微出汗。窗子是开着的,一阵寒风灌进来,他的酒意仿佛暗暗燃烧的炭火,呼啦啦冲了上来。

他打开门。

如歌站在门外,一身素白的斗篷,绣着极为清雅的白梅。她望着他,眼睛亮如星辰,­唇­角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可以进来吗?”

战枫恍惚间觉得这句话那样熟悉。

那时应该是夏天。

她敲开他的门,问了同样一句话。

她穿着鲜红的衣裳,怀里抱着一只大大的木匣,木匣中是十四朵­干­枯的荷花……

那次,是她最后一次的努力吧,她追问他是否爱过自己……

荷花的碎屑漫天飞扬……

她黯然的眼睛将他撕裂成碎片……

那次,她走了。

如今的她,笑容很淡,淡得仿佛他只是一个陌生的人。

“我可以进来吗?”

她浅笑着又问了一遍。

战枫略侧过身,让她走了进来。

如歌在木桌旁坐下,笑盈盈地打量着桌上的那坛酒:

“在院子里就闻到你这里的酒香。好香的酒,叫什么名字呢?”

“烧刀子。”

如歌将酒坛拉近些,嗅一嗅,笑道:“烧刀子?应该是那种最普通的酒了,却有这样浓烈的香,可见酒并不一定只有贵的才好喝。”

战枫望着她。

如歌揉揉鼻子笑:“呵呵,知道我为什么来吗?”

“为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

如歌瞅着他笑:“因为——我忽然很想喝酒。”

屋里没有酒杯。

战枫向来是整坛喝的。

于是,如歌也只能抱着坛子喝酒。

刚喝几口,如歌的脸便已红了。

她的眼睛比方才更亮。

笑声也比方才更加清脆。

“你和姬师兄都很爱喝酒,也都爱整坛整坛地喝,”如歌右手撑住下巴,呼吸中染着酒气,“然后我就很好奇,究竟你们两个谁的酒量更大呢?”

战枫的眼睛忽然蓝了些。

如歌呵呵笑着:“后来,你们两个居然真的比试了酒量,喝了整整一个晚上。”

“是我赢了。”

战枫记得。那是四年前,他们瞒着师父偷了几十坛酒,躲在枫林深处痛饮。他和姬惊雷拼酒量,她和玉自寒做公正。他和姬惊雷是同时醉倒的,然而他比姬惊雷多喝了半坛。

如歌闻言笑起来,她伸出食指,摇一摇,眼神有些怪异:

“你错了。”

战枫望着她。

如歌笑得有些嘲讽:“你并没有赢。因为有人作弊。”

“作弊?”

“对呀,”如歌醉眼惺忪,“是我作弊了,你知道吗?”她婉声轻笑,“喝到第八坛的时候,我担心你会输,于是,你后面的酒坛里我兑进了水。”

战枫的身子渐渐僵住。

“为什么?”

如歌趴在桌子上,脸蛋红得让人想掐一把,她瞅着他笑:“因为,姬师兄输掉只会哈哈一笑,你输掉了,却会很久都无法释怀。”

战枫猛喝一大口酒。

酒水顺着坛边溅湿他深蓝­色­的布衣。

如歌吃吃笑道:“从小时候,你无论什么事情都一定要做到最好。内力要最强,轻功要最好,刀法要最快……玉师兄的诗词比你出­色­,受到老师夸赞,你都足足有三个月不开心,苦学诗词直到老师终有一天也夸赞了你……所以,拼酒我也要你赢,呵呵,那时我只想要你开心……”

她歪着脑袋看他:

“知道吗?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英雄。”

战枫的卷发幽黑发蓝,右耳的蓝宝石暗光闪耀。

他的眼神深不见底。

如歌轻笑道:

“你是一个英雄,所以不可以忍受失败,也不可以失败。所以,我曾经那样喜欢你,喜欢到连我自己也感到诧异。”

曾经……

为何这两个字,如同一把刀,刺得他胸口如死一般的冰冷。

如歌抱起坛子,“咕咚咕咚”喝下几口,然后拭一下嘴角,苦笑:“现在,我知道我错了——”

她的眼神开始冰冷。

“——一个英雄,不会­阴­狠地从别人身上踩过去!”

她看着他:

“而你,只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当别人可能阻碍到你,你便会毫不留情地将他除掉。八岁的谢小风是如此,莹衣是如此,雷惊鸿是如此,对我,也是如此。”

战枫的眼眸转为一片深沉的冰蓝。

“或许,我应该多谢你,”如歌淡淡一笑,“你没有将我杀掉。毕竟将我杀掉会­干­脆许多,也不用每日里派这么多人监看着我。”

战枫的心仿佛被冻住。

“你很想做庄主,对吗?”如歌没有笑,问得平静。

战枫的­唇­边却扯出一抹古怪的笑:

“你不应该是庄主。”

如歌对视他:“我并不想做这个庄主。可是,却不可以将烈火山庄交在你和裔浪的手上。”

战枫闭上眼睛。

右耳的宝石黯然无光。

“告诉我,为什么是江南霹雳门。”如歌冷道,“是因为要给爹的死找到一个凶手,还是因为霹雳门威胁到了烈火山庄的地位,并且它们有令人贪婪的财富和火器。”

战枫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好像体内有莫名的痛苦。

如歌的声音更冷:“亦或,这几个原因都有?”

战枫轻轻吸气:“你不用知道。”

如歌料不到他竟是这样的回答,失笑道:“呵,原来,我却是什么都不应该知道,由得你们搅起一场血雨腥风中吗?”

战枫的眼睛慢慢睁开。

眼中有痛苦。

也有一片令人吃惊的浅蓝。

“你应该在荷塘边,笑声像银铃一般甜美,看粉红的荷花,吃新鲜的莲藕,用手指去碰触荷叶上的露珠……那样,才是你的幸福。”

他苦笑:“你不应该知道那些污秽的事情,你只需要看到世上最美丽的荷花。”

她,是世上纯洁的荷花;他,是污垢的淤泥。

如歌望着他,良久说不出话。

终于,她也苦笑:

“是谁将我的幸福夺走了呢?”

战枫抚摸着身旁的刀。

刀叫做“天命”。

他似乎痛得呻吟:“是天命。”

“天命?”如歌淡笑,“世间果然是有天命的吗?以前,我只相信努力。”

寒风自半开的窗子吹进来。

如歌的酒意被激到,硬生生打了个寒战。

战枫的双眼略过一丝怜惜。他挣扎着站起来,向窗子走去,步履有些踉跄,好像喝醉的人。他颤抖着将窗子关上,然后,慢慢滑了下去。

他倚倒在墙角,脸­色­苍白,象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的体内,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咬噬,疼痛曼延至五脏六腑。

如歌看着他。

他的眼神黯蓝。

骤然静默下的屋子里,只有两人的呼吸。

“我下了毒。”

如歌静静对他说,素白的斗篷,绯红的面颊,她的语气却那样冷静。

战枫苦涩道:“是。”

很厉害的毒,无­色­无味。毒,应该是在她摸酒坛的时候,涂在坛口的。

如歌凝视他:“你会恨我吗?”

战枫嘴­唇­煞白,笑容惨淡:“有这句话,我已不会恨你。”原来,她还会在意他的感受啊。

她低声道:“抱歉。”

“……你会等到我死去再离开吗?”

她眼神古怪:“你觉得这毒药会让你死吗?”

“如果……死……也好……”此刻,他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知道我来的目的吗?”如歌叹道。

战枫的­唇­角勾出一丝苦涩的笑。他只知道,如果没有什么目的,她决不会再看自己一眼了。

如歌走过来,在他身边蹲下:“给我令牌。”要将雷惊鸿从地牢中提出来,必须要战枫的令牌。

战枫苦笑道:“为何执意要救雷惊鸿?”

她皱眉道:“你不觉得那样诬陷一个人,很可耻吗?”

战枫倚着墙壁,面容苍白如纸:

“不要离开山庄……外面……会很危险……”

双目中是深沉的痛苦。

他晓得,若是如歌离开烈火山庄,那么他与她之间的敌对,将再也无法调和,连表面的平静,也再无法维持。

如歌轻声道:

“而留在这里,却会被你永远囚禁……”如果飞出囚笼,必然要面对危险和艰难,那么,也是她不能回避的。

第七章

寒冬的天空是铁灰­色­,没有一丝云。风轻轻掠过,寒意彻骨,仿佛极薄的刀子。树梢上的鸟儿们也冷得没有了­精­神,脑袋瑟缩着,蜷成一个个灰黑的小点。

这样冷的天气,却只在初冬的时候下过一场雪。

这个冬天是压抑而冷寂的。

似乎所有的生命都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着那一场迟迟未来的大雪。

什么时候才能漫天大雪纷纷扬扬……

或许只有当冬日的雪终于到来时,一切的严寒和凝滞才能在激扬飞舞的雪花中释放出来。

简陋的屋里。

战枫用一方深蓝巾帕擦拭他的刀。

刀身幽蓝如泓水。

他的手很轻,蓝帕下,刀的光芒跳跃而内敛。

他面容冷漠,象是这世间再没有能够令他在意的事情。他的生命中只剩下了这把刀。

裔浪站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阴­沉的双眼是死灰­色­。

“那样拙劣的下毒手法,也会瞒过你的眼睛?即使你已中毒,仍然可以命弟子们拿下她,以她的­性­格,怎可能真会将你毒杀。”

战枫低首轻拭幽蓝的刀。

刀,静静鸣出清泉一般的吟声。

他的­唇­角有抹古怪的淡漠。

那一夜,她笑盈盈,眼睛如星星般明亮,双颊如荷花般粉红,她的呼吸轻笑离得他那样近……

他如何不知,她不会无缘故地再来接近他。

可是,他就像渴极了的人,哪怕她的眼波里藏的是蚀心腐骨的剧毒,只要她再凝望着他,便可以都什么不知道。

裔浪声音­阴­冷:“任她离开,你必会后悔。”

他很清楚战枫对如歌的感情。

所以才放心让战枫监管如歌的行动。

如果战枫不是蠢人,那么他应该晓得,一旦如歌离开,他和她之间就再不可能有缓和的机会,敌对和仇恨将会使他和她越走越远。

可是,他错了。

战枫竟然真的这样愚蠢。

刀身之上,战枫的手指轻轻一颤。

右耳的蓝宝石忽然闪出抹黯然的光。

他的眼底深蓝。

……

在山庄大门处,脚步声接进那辆马车。他的视线虽然有些模糊,可是仍旧可以看见她美丽的脸庞。她神情镇静,对颦紧眉头的黄琮和满身血污的雷惊鸿微笑,象是告诉他们不要担心。

然后,她俯身抱起他,轻声如耳语:

“命他们走,否则……”

那句话,她并没有说完。

由于中毒的缘故,他的身子瘫软无力,体内象有千万只蚂蚁在咬噬。他的脑袋靠在她的臂弯里,她的胸脯离他很近,温热的体香染着酒香冲进他的鼻内。她的嘴­唇­凑近他的耳朵,语气虽然是冰冷的,可是,姿势却那样亲昵。

他的耳朵霎时变得火烫般滚热。

他感觉到她的双手。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手心有微微的汗。

她抱着他。

她温温热热的气息,自四面八方拥抱住他,他的心跳忽然变得缓慢而沉静,就像在孩童恬静无忧的梦里。

他并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

她的声音冰冷。

她的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神情,然后,没有再说下去。

当他撩开马车棉帘的一角,看到朱红的山庄大门处,三十六个烈火弟子神情恭谨地望着他时。

他感觉到的,却只是腰侧她那双冰凉的手。

她的手,冰凉微颤。

原来,她并不是看起来的那样镇静淡定啊,她在紧张吗,他的一句话,可以让她全盘尽毁。

她冰凉的手攥紧他深蓝的布衣。

手腕处急促的脉跳,仿佛顺着她微颤的指尖,涌进他冷漠已久的眼底。

他,任她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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