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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月二十八日,飘飘的雪片就像扯破的棉絮一样在古城空中飞舞……

爷爷捧着破“四旧”没卷走的小手炉焐着手,拖着那擦地的脚步看了看门外,转脸长长地叹了口气,对我说:“你是在家不敬月,出门遭雨雪,慢慢吃,多吃点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午饭呢。”

我接过他的目光:“知道,爷爷。”

“素兰”,哥哥走到桌前喃喃地说,“我再给你十五块钱,正如爷爷常说的,‘出门不带钱,到处招人嫌。’从今天起,你就独立生活了,无论和谁分在一起,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可不要像在家。到乡下要入组长随俗,要尊敬人,哪怕是残疾者你都不要蔑视。不要多事找事,斗地主、批富农不关你的事,时刻要记住你毕竟是个小女孩。”

“哥,你放心,你昨晚上对我讲的话我全记住了。”我说完鼻子一酸,泪涌满了眼眶,趁他对房间张望的瞬间,我敏捷地把它擦了。尽管如此的快运作也没有逃过妈妈的眼神,她径轻走到桌旁,脸上展露着笑容:“这么大了还流泪,想回来就回来嘛。”

妈妈是个心肠极软的人,不用说是家里事了,就是左邻右舍发生了伤心事,她都会陪人家默默流泪。此刻我一眼就看穿她那笑容极勉强极含糊,实际上她那酸楚的泪水在腹里徘徊。她对儿女用情一直至深至彻。哥哥头天中午就悄悄的对我说过,你走前千万要坚强些,不是上刑场免得妈妈再流泪,妈为你已经偷偷地器过几场了……

“是的,我那时候有你这么大已跑遍半个中国了,”爸似乎听见了妈的话,从厢房里走出来,坦然的笑容瞬间又变得不自在,“唉——也难怪呀,从生下来到今天,还没有真正离开过家呢。”

爸爸妈妈在收拾我的行李,把两个军用黄帆布包塞得鼓鼓囊囊的,被子纵横捆了四道,像八路军行军作战的模式。一切就绪,他们拎着行李送我离开了家,此时此刻满天就如秋风杀千叶落的那幕凄凉感觉。在途中他们一直默默无语。我不知道他们的心绪如何,可我的心里不是滋味,两眶孕泪,但又不敢擦它。模模糊糊在低头行走,这种告别就像永别似的。

进了校园,移眸看见那几辆军用卡车腰里系着红­色­标语,正在无伦次地吞噬着人和行李。

“别的学校不是都乘大卡车下去的吧?”爸爸猜疑地说着指着斜对面,有意提高我的兴趣,“素兰,你还不错,那里还有两辆大客车。”

我对爸摇摇头:“不知道,可能大卡车没有了。”

“大明,快点儿走。”妈妈似乎看到大卡车已人满,目光转向大客车,急急地说着,“人家可能都上去了,等素兰上去还不知道有没有空位呢,又是那么元,站在车上哪能吃得消?”

于是,我也来不及招呼爸爸妈妈,急忙往赵老师招手的车上走去。他又称呼爸一声后,把我手中的行李递上车顶。我急步上了车。赵老师举手臂祝大家一路顺风后关上了车门。

这时,我顾不得找座位,隔着玻璃望着窗外,人人都是爷颈展望,妈妈却低俯着头,用手在眼眶上拭擦着。

发动机发出的响声活像只大狮子在低吼着,车身在抖动着,驾驶员把嗽叭一按,进出刺耳的声音,车上车下的人在挥手、在告别……

我收回目光扫视了四周没有空位置了,无奈只得往车后走,不然站在前面就成为大伙儿视线的焦点了。

“李素兰这边来,这一批也有你?”

我顺着这银铃般的声音望去,把一丝丝的笑容拼凑在脸上:“唷,是玉玲、刘成你们两个,这一下我们可以作伴了,……”。

“李素兰你过来,”绝对的女高音,几乎把全车叽叽喳喳的杂音盖掉了,大家不约而同转脸朝那个声音望去,原来是蒋琴招去这么多的目光。而她似乎没发觉,站起来了,脸上毫无羞­色­。相反,嘴角那一贯天真活泼可爱的笑容坦露无疑,“我这里还有唯一空位,是特意为你留着的。”

“谢谢你的关心,我该掏两颗糖给你吃了,”我打着趣。坐下后,我问:“蒋琴,你家姊妹也不少吧,一两个是不会下去的。”

“她家妈妈生儿女戴过大红花的,你说少于少(在哼着音符)1234567i,一共八个,“前排男同学转脸说着笑着,还对我挤鼻眼的,”小时候她家吃饭少一两个都不意。“随他这么一说,是听到的人都发出了哄笑,笑声洒满了整个车厢。

“就你知道,“蒋琴红着脸瞅着他反­唇­相讥,”你家大概少了?还有那么一大巴掌,大牛、二、三牛、四牛、五牛,一年宰一头做菜还能享用五年呢。“她把藐视他的目光又变成柔柔笑意转向我:“再说,下去就下去,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和你想法一样,这么多人是人,我也是人,有自己的一双手,不能呆在城里吃闲饭,去滚一身泥巴,改造改造自己。”(当时大家都会这么说)

“你看,前面就是长江大桥了,听说今天是第一天通车,是许司令员在剪彩。”她话音刚落,车子真的依次停下来了。接着就听见锣鼓及鞭炮声。……

车子徐徐通过大桥,蒋琴拍了我一下:“你看那书呆了在念什么,跟神经病一样,看他下农村还念不念了。”

斜对面一身书生气的高材生经常自诩大诗人的近视眼对着窗外:“……日幕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他嗄然而止,手托着头搁在前排的靠背上。

我环顾车厢后,苦涩地:“这车里我认识几个人,你知道的,我转到这学校刚半个月,其他人就是认识也叫不上名字。”

“还有你小时候就熟悉的——吴月圆,”蒋琴接过我的话,指着前面:“唉,——你不知道,我昨天翻了学校名册,你们俩名字紧挨在一起呢。”

我惊愕着:“怎么啦,她爸爸妈妈不是高­干­吗?”她又是独子,父母怎么舍得,独子不是可以照顾吗?“

蒋琴深深地叹了口气,缓缓地摇着头,脸上的笑容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副怜的神­色­,喃喃地说:“她爸爸妈妈‘靠边’了,据我爸爸说,可能问题还不小呢,已经被批斗过几次了,说她爸爸私通外国。你不知道,我家与她家只隔几条巷子,昨天我路过她家门口,卸见墙壁上贴满了大字报……。”

我仔细地听着,还真有点怜悯吴月圆一家的遭遇。当然了,像她家现在这种情况何止一个?谈不上千千万也算得上万万千了。

车上的“客人们”观点不同,­性­格各异,举动也是各有千秋:有的交头接耳细言蜜语;有的天南海北信口开河;有的谈笑风生无烦无恼;有的垂眉无语心事重重……

我苦思冥想着,生平还是第一次离城徙乡,远离父母,脱离家庭的温暖,深深感到等到我的只是孤独与寂寞。我又用同情的目光凝望着吴月圆,身体一动不动地板坐着,活像个木偶人,冷冰冰的,呆呆的望着窗外被白白的雪覆盖着的田野和村庄……

车,浩浩荡荡的向大苏北前进着,由于路的高低不平,使它左右摇摆,吃力地沉下。凸上的大约过三个多小时,我们到了所Сhā队的公社。

车停妥了,我们的代表下了车,大概是问情况吧。我们“按兵不动”。片刻,锣鼓声夹着爆竹声响彻云霄,把那些雪片震得四处乱飞。我们透过玻璃看到了许多穿着很乡气服装的陌生人和我们的代表握手。

片刻,大伙陆陆续续下车了,带着自己的行李,随着那些陌生人拐了一个弯,就到了一座大屋前。那门旁挂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立新人民公社大会堂”几个醒目的大字。

刚进入空旷室内,叽叽喳喳的麻雀声送进耳膜,不知是什么屑屑拉拉地往头上落。于是,我仰头却没看到麻雀往哪飞掉了,只看见屋顶有着星星点点的亮光,许多亮处滴着水珠。这时,队伍东张西望地全进场了。我又像凡人进龙宫似的环顾着:那水泥制成的主席台是千人台不动的,混凝土构成的条凳立在有斜坡的地面上,地上泥灰一脚就是一个印,零乱的纸屑遍地都有,但四壁毛主席语录布置得端端正正,主席台那堵墙上贴着领袖像,像上面还悬挂着横幅:热烈欢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干­革命。

此刻,主席台上坐着的几个人正在低语。

“红卫兵小将们,青年朋友们,”台上站起个黑得像锅,瘦得像米虾的人,看不清他的眼球,只看清他嘴角上挂着些笑意,“下面请公社解书记讲话。”台下顿时鸦雀无声,个个都全神贯注地等待着陌生的解书记出台为我们讲话。

只见手拿一叠稿纸的书记,秃顶,头发无几,他用极欣然的目光扫视了一下会场,沙哑的,激昂的,一句一句的:“各位革命小将,我代表全公社广大­干­部、贫下一步农热烈欢迎你们,你们来到我们这偏僻的农村,你们将把全部­精­力,把整个智慧,带给我们贫下中农。你们是笔泽东思想哺育出来的新一代。正如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旁边有个工作人员从篦壳水瓶里倒了一杯水推到他面前。他慢慢地喝了一口,又点燃了一支烟,在桌上弹了弹,深深地吸了口,“你们献身于‘三大革命”,服从祖国挑选,党叫­干­啥就­干­啥,我代表全公社人民向你们致敬。(台下掌声一片)“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我们公社的社员了,以后无论哪位有困难,只要你们提出来,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我们尽量想办法解决,公社以及大队都有人抓此项工作,……。”

他那样热情洋溢的讲话再一次赢得我们那七零八落的鼓掌。

“时间不早,”那瘦子又站了起来,侧身望了书记的手腕,转脸对我们,“现在已经一点半钟了,大家就在这里吃顿饭吧,没有这么大的食堂,早上已经和烧饼店联系好了,每人四块吃过由大对支部书记带你们下去。”他目光又调到我们最后面:“喂——,你们四人倚墙头­干­什么,赶快到前面来分给他们。”

我们不约而同转过脸向后望了望,那四个人笑ⅿⅿ地往我们一歪一歪地走来,每人一大篮子,腰拎成月牙形。我们无奈地彼此凝视一下,只得接受着。

片刻,由我们的代表递上花名册,然后把我们分成四个组,我是编在第三组,说是到联合大队擦队,由王立坤支书认领。一切完毕,我们就像幼儿园小朋友似的跟着各班的老师告别了大会堂。

雪,还是漫无边际地四处飘荡,不过天气不太冷,雪落在地上就融化了。老远眺望,只有埂坎枯草上,屋面草垛旁边像结了层淡淡的白雪,路上的烂泥缠着鞋子,稍微不留神准能滑个四脚朝天。

离开公社,各路人马四面分散了。就像四个小分队去开辟根据地似的。

我紧跟在王支书后面,从他背后看,他没有­干­部那种应有的自负和特别,是个挺接实的庄稼人,平顶的头发有些斑白,个头不高,褪了­色­的本装卡叽罩褂宽松松地裹着他的身躯,ρi股上补了两个不太圆的补丁,脚上那双解放鞋没系带子,泥已满帮了,幸好他的裤挽了两道,不然裤子弄脏又会给他的太太添了一大堆的麻烦。

“这么多的东西够累赘,拎得动吗?”他转脸微笑着对我说,伸出他那榆树皮似的手,“我来替你拎被子。”

“太谢谢您了。”我挺害羞的把被子递给他,“书记,这是望哪个方向去啊,又是小路,下次我回家还不认识呢。”

“坏了,坏了,”他笑呵呵的,“连方向都看不清,还到农村扎根?这是望西走。毕竟太年轻了。”

我凝眸远望这空矿的田野,几乎没有人在路上行走。路比地图上的虚实线还要复杂,弯弯曲曲一条接一条,没完没了,无止无尽。我喃喃地问:“书记,大概还有多远?”

“走大路有十里,走小路有八里。”他对前面指着,“翻过那个漫山尾就看见我们大队村庄了。”

听他如此一说,我抽了口凉气,那么远的路要走多长时间,不但路蜿蜒崎岖而且还凹凸不平,走不了几米远就有大大小小的缺口。才走了一点远,就把我们这些“花花公子”和“千金小姐”累得疲惫不堪了,身上汗水把衬衫和皮肤粘上了。

我们七零八落地走到了漫山尾。书记笑呵呵地说:“快到了,还有三里路,你们看,那前面最高的一棵白果树就是我们的大队部。”刘成有意接近他,在我背后说:“那棵树真高大无比。”

“那个地方原来是个庙,传说牛鬼蛇神都从那里出来,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人们把它统统铲平了,这有那棵白果树没有动。树,据说是和尚栽的,它年龄比我还要大几倍,根盘很粗,三个人手拉手都抱不过来”。

我直视着那棵树,确实高大无比,但和其它树一样变成了光胳膊,死死地-伫立在那里,仿佛在为村庄站岗,树梢上还有两个枯黑团团。

刘成抢走到我面前,递给支书一支“飞马”,自己也送支在嘴上:“我想这里到了春天肯定是生机勃勃风景迷人,尤其是那些枯树木会包围那些人字头的农舍。”

“嗯——,你们不晓得,”支书社深深地吸了口烟,头顶上白烟袅袅腾腾,“我们农村人私心较重,那些树木全是私有,正如公社解书记开会时对我们说过的,‘到了春天,简直日天不见村庄,晚上看不见灯光,可是集体没有一根牛桩。’集体就是栽的树哇……。只要能做锅铲柄时就被人偷得­精­光……”

“张老太爷,李队长在家吗?”王支书碰到迎面的老者:“知青来了,请他安排安排。”

“ 噢,是……是……是王书记,在……在,我刚才在他家里的。那驼背老人用手遮在眉头上,仔细地觑着王书记一会,身体弯了九十度,成虾米状.他又努力地将腰直了些,转脸往村庄一指:”你看,他他家门口站了那么多人,都想看看热闹.”

“……”

走了两条田埂拐了一个弯,王书记边走边翻花名册,转脸对队伍说:“吴月圆、李素兰,你们就分在这反修生产队,已经来人接了,其余人跟我继续走。”

“谢谢您了,王支书。”我接过被子。

“呵呵,吴月圆就是你呀,太巧了,这个对人好。”

“不不,我是李素兰,吴月圆在后面呢。”我忙解释。

我站在岔路上等着吴月圆。私下里想,这么巧的,怎么与这娇生惯养高人一等的人分在一起的。

她歪歪斜斜地走到我面前,投给我一瞥,小声说:“就是这个生产队吗?”

“嗯——,可能是吧,”我大量佼佼的吴月圆,一双解放鞋已没鼻没眼了,沉甸甸的行李使她原本白晰细­嫩­的脸变红了,“走吧。”

我扫视扫视这片村庄,茅屋比犬牙还糟,像似玩耍的孩子甩的一地碎玻璃球。门朝南的少,朝东的多,地势比四周略高一些。不到几分种,一群孩童像蜂子一样涌来,把我们包围了,田当路,路当田,就像黑暗舞台上的那一束光圈围真我们移动,使我们举步维艰。

“让开,让开,你看你们这些小狗日的还像话?大概是看‘西洋景’,人家走都不好走了。一个中年人看了我们又瞪着那些孩子。其实他自己也想看看。

“今天真热闹,正好沈老太过七十大寿,不然冷冷清清的。”那没牙瘪嘴老头双手交Сhā着,那猪八戒耳朵似的帽子歪盖在头上,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线,棉袄像似从战场上捡到的,棉絮露露的,套裤脚子扎得像打猎的,他最出众,他最高,因为他一脚踩在“门型”的架子上,大概是代替雨鞋吧,可能是原始时代传下来的“土法上马。”

人,越来越多,无法起步,真是心师动众。如果有双­阴­阳眼的话,准能看见“土地公公”也在此。我偷偷大量这些人,真是穿的破烂不堪,有的好象在忙乱中穿错鞋子似的,一只是坏球鞋,一只是破胶鞋,细看还有些是­阴­阳配,那些孩子们的破布鞋陷在泥巴里走一步拔一步,相互拥挤的跌跌爬爬的,这些要是拍上电影,可能有观众会把这些人当成四川大恶霸地主刘文采家的佃户呢。

“乖——乖,多好看啊,真不丑,看到哪里有哪里。”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瞅了我们一眼,自言自语地说。可怜那件长棉袄拖到膝盖,我怀疑是可能是她那高个老主祖宗省下给她的。

“大老太啊,你看,不但人长得讨喜,这衣裳穿得才合身呢。”一个虚弱憔悴满脸皱纹的老龙婆,一手抓着吴月圆的衣角,一手拄着拐杖,“难怪我家上中学的二孙女要穿什么黄衣裳的。”

“老­奶­­奶­,你不懂,这是黄军装,街上哪能买到?”中年人在我身上溜了一圈,又转脸向她解释。

“这我不懂,大概是公家发的吧?”

“小四子,”倚草垛旁那位用布扎着头的中年­妇­女,拍着那个大个儿姑娘的肩,“人家这二等毛(齐耳短发)不长不短的,不像你们这个头像狮子狗。”

“我来看看,”一条半腿的瘸老头,一手把断了骨子紧贴在脑壳上的帽扇掀了起来,一手撑着拐杖,一脚高一脚低地挤到我们身旁,简直像祝枝山似的瞅着吴月圆,坦露着几颗黄黑相间的大牙,牙缝还留着一团黄不黄青不青的菜叶,他粗哑的喉咙里吐出一句话:“嗯—真不丑,乖——乖,真像画画里的人,我在十年前去过南京,那里的丫头全这个模样,脸又白又­嫩­,我常在家跟我老‘马马’说,丑人是不会生在街上的。”

“宁做街上一条狗,不做乡下一个人……”

我们呆呆地站着,几十双眼睛把我们压得抬下起头,始终把我们当成卖“狗皮膏药”的围得水泄不通。他一言你一语地乱奉承一通。尽管老头老太“乖乖的、妈妈的”很粗鲁说了一大堆,还是对我们外貌没有个完整的结论,因为他们既不是作家又不是画家,所以毫无形容及描绘的天才。

“李队长来了,”一个大孩子望了身后转脸告诉我们。顿时,圆圈裂了一道缝,全体目光投向队长。

“你们真不像话,要人家站在这地方?”他目光移向我们,笑容里还带着歉意:“欢迎你们,欢迎你们,真对不起,刚才家里猪跑了,找猪的,不晓得你们这么快就到了。”他伸出粗壮的大手,“我们帮你们拎东西,跟我走吧。”

“谢谢。给你添麻烦了。”我说。

我们的行李被几个人“抢”了,随着队长往眼前的村子走去。队长是位不到四十岁的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二八分的头发分得不太清楚,头发少而黄,本装卡几罩褂穿在身上不太服贴,后片特别翘,灰­色­的裤子比较短,没有接上脚上那补过几个红疤的胶鞋,更没有遮住没有穿袜子的皮肤。

“我们这里穷,生活条件比较差,”队长看着周围,“跟你们城里比起来是戴斗篷亲嘴—差一大截子呢。”

“队长,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是来享清福的。”我把在学校写作文“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的那一套搬了出来。“我们不会­干­活还请你们多多指点。”

吴月圆跟在我后面一言不发,就像没七窍葫芦,似乎是个旁听者,并非是局中人。应酬人,她沾我的光;人家评价吴,我沾她的光。

“没关系,没关系,正如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从战争中学习战争’。­干­­干­就会了,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干­农活最主要的就是要有力气。”他转脸对我们说,“这就是我的家,不要见笑,真是寒窑。”

“哪里,哪里。”我含笑着说。

他的家被­祼­体的树包围着,屋顶上有着许多破砖乱石,北头山尖还盖着一张锅,土墙又笨又不垂直,还有不太圆的印子,墙表面成龟裂状。队长鞠躬似的才能进去。室内一片灰黑,像是进了山洞。人在里面喧哗着,堂屋满了就挤到两头房里,我真担心众人一起哄还把小“刺猬”胀崩溃掉,那些人真把我们当成北京猿人看了,假如有人卖门票,还能收几文呢。

“请你们大人把小孩带走,看又看了,”队长嚷着,“你看连客人都没位子坐了。”

那些人很自觉,又朝两旁挤了挤,给我们让位了。我和吴月圆对坐在大桌旁,她始终低俯着头,仿佛要在大桌下面找家答案,又像在开小差看小人书。

人陆续退了,只剩下两个姑娘倚在门框上偷偷研究细细衡量着我们。还有个老太婆自始至终地坐在小凳上背贴在墙壁,一直默然得像个木偶。

“春兰,晚饭好了没有?”队长在门口对厨房里喊,“已经晚了,连我都饿了。”

“好了,又没有东西招待,捞了两碗­干­饭。”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回答他,“你点灯抹桌子,我就捧来了。”

队长把我们几个包推在桌里面,端来半碗咸菜。

那春兰,准是队长夫人,她端来饭,轻轻地放在我们面前,献给我们一个真诚的微笑,那颗金牙在煤油灯的反­射­下闪闪发光,“姑娘,实在对不起,真正没有什么好款待,今年又把老母­鸡­瘟光了,新­鸡­又不会生蛋,请你们多多包涵。”

“怎么能这样讲呢,我们实在过意不去,才来就给你们添麻烦。”我起身迎视她。

“我那连桌抽屉还有十几个蛋呢,是小二大姑妈送的。”那老太婆在说。

“孩子他­奶­­奶­,真是,你又不早告诉我,以后买蛋还你就是啦。”春兰对老人说,看样子,老人准是队长的妈妈。

“家里人还要还吗?”她淡然一笑,轻轻地说。

我看队长又端来两碗稀饭,我说:“­干­饭你们吃吧,我们吃这个口太­干­。”

“这……这真不像话,我们乡下人有句俗语‘在家饿了哭,出门上不吃粥’。”他看我们把衡饭碗已移到怀前,只好对老太说:“好好,妈,你­干­脆吃­干­饭吧,她们又不肯吃。”

“春兰你吃,或者给你两儿子吃,我又不做事,还吃­干­的吗?”她沙哑的喉咙说出温柔的话。

“啊呀,你吃就吃,两个讨债鬼(指小孩)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来家呢。”贤慧的媳­妇­拖着她上桌,把筷子直接递到她手里。

老太大口大口地吃着,对桌上所有的人都置之不理。我看她夹咸菜过碗边,我定定望了她一下,顿时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啊——她,原来是个双目失明的人,美好的世界只有在她的想像中,也许在她的记忆中。

“对不起,我忘记介绍了,”队长大概觉察到我,慌忙地说着,“这是我母亲,五年前害眼睛,把眼睛害瞎了。唉——,说起来我们有责任,没钱难做孝子。”

“还不错,还不错,”老­奶­­奶­一迭声的,“这些年来常生病,他们弟兄几个花了不少钱,总算活到今天。虽然看不见,总能听得见。俗话说:‘人过八十八,不知瘸和瞎’。”她又转脸向外,“在厨房叮叮当当的是小二他们吧,春兰。”失明的人似乎比一般人敏感。

“爸爸,我要吃­干­饭,”一个小孩冲了进来两手伏在桌上,头伸到桌中间张望,小棉袄太短,没有笼罩住黑鱼似的手腕,手面像鱼鳞,手指活像虾子一节一节的,头发又黄又短又稀,但双眸如星,嘴里差了两颗大门牙,说出话来也有点漏风,“我饿死了,有好几天没有吃­干­饭了,你说来客煮饭的,锅里怎么会是稀汤的。”

“不要现穷像,拿一个碗来跟哥哥各一半”,春兰瞪着眼,“不讨喜。”

“小大子到堂屋来,晚饭在这里。”队长听见外面脚步声。

小大小二活像一个模子脱的,就是个头有点差别。他捧着碗,还伸头看了小二子的碗。

“妈妈,你看,那里有……。”才吃了几口饭,小二子双瞳如箭,将手指着我们放在桌上的包。

春兰从矮登凳上急切地站起来:“看什么,包有什么好看的,快吃!“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公社发给我们的烧饼,显然它像月牙似的露在外面。我解开包,急急地说:“我忘了,里面还有三块烧饼昵。”

小二子一把从我手里夺去了。要不是手连着身躯,连手都被他抢去了。他还歪鼻斜眼的对他妈说:“不给哥哥,是我先看见的。”

“我包里还有。”吴月圆解开包又取出四块给小大子。

“小大子,给­奶­­奶­两块。”春兰弯腰央求着,“妈妈喜欢你。”

“我不要,要他们把碗里扒­干­净就行了,不要把饭掉在桌上,一粒度三关呢。”

“我告诉你唷,,”小二子拽着我的手,“我­奶­­奶­吃过中饭,把桌上­鸡­屎捡到嘴里,她还以为我们把饭掉在桌上的。”

老­奶­­奶­顺着声音轻轻的拍去,狡猾的小二子往后一让,一巴掌正好落在大桌上。

“小二子,不要废话,给姐姐听见好笑,快去玩去,把东头老爹爹家小兰喊来。”队长说。

饭后,春兰真是忙得不亦乐乎。收拾完毕后,又捧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水给我们洗脸。

我接过队长手里那黑白难辩还补了“8”型补丁的毛巾,扑面又是一阵浓烈的异味,虽谈不上呕心欲吐,但不敢吸气。从水里拿出一整,就看不清盆底了。

“春兰,我告诉你几次了,要你买一条毛巾,你偏偏记不得。”队长感到难堪,在责备她。

“你把多少钱给我的?机米钱还赊着账呢。”

“好,好,不说了,怪我不好。”他被堵得僵僵的,面子没要到,反而被掀了底牌。拿出“勇士”点燃,一手托着下巴,缄言难堪,夹着香烟猛吸着,像比赛。

“你在发什么呆哇,怎么安排她们睡觉?”

“今天好办,”队长接住她的目光,“马上小兰家去一个,留一个在这里,我带孩子打地铺。”

我局促的:“真对不起,挤你们了。”

“今天一晚不要紧,”他眉宇间有着不妙的深沉与无奈,深深吸了口烟,粗粗的呼出来,几乎把桌上的灯吹熄了。又是咂嘴,又是叹气“以后,唉……。”

“我早几天就跟你讲过,来人没有地方住,哪家有空房子,你偏偏不听。”

“你哟,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说得这么简单,”他瞪了她一眼,声音带着严肃的成份,“全国上上下下轰轰烈烈,我怎么能说困难重重呢,再说王支书又依了我,只分两个来,不然就是四个。”

“不是嫌弃你们俩,”春兰招呼我们,目光转向他,“王支书又不是不晓得,我们这个队每家都是锅靠床,床靠锅,‘马盖’上切萝卜。

“不过,昨天我跟王支书申‘张’了,确实不好安排住处,让她们先回去一段时间,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事做。“

“队长,这不行,这不行,”吴月圆突然开口,缓缓地摇头,垂在耳际额前的短发晃得飘飘的,呶动她那张红润小巧的嘴清晰地说着,“还没有上战场,就当逃兵了?如果这样,上下都要查原因的。”

“你们不要害怕,实际上我和王支书讲过了,他晓得我们队的实际情况,表示没有意见。不过,要我们不要张扬出去就行了。你们回家户口还在我们这里,一到分粮,就把粮食兑成粮票寄给你们,你们明天早上把详细地址写给我,什么时候来,”他深思了一下,“­干­脆到明年农历八月份,正好割稻,但是,来了以后请你们安安心,实际上已经放了你们九个月的假了。”

“太谢谢你们了,”我迫不及待地说,“想不到你们这么好,连做梦都没有想到。”

“我们乡下人穷归穷,但习惯了。听说你们来还真有点舍不得,离家又远,又没好的吃。我们能照顾的地方尽量照顾。”他笑着继续说,“真算你们俩分福气,正好分在我们这个队,以后你们就晓得了,我们这个队人全是阿弥陀佛,只有个把个‘棍子’。真的。”

“明年事先要他们写信通知你们再来,约好了,到那一天去人在车站接你们,不接你们肯定认不识路。”

“嫂子,你想得真周到,来的那些小路确实难认,甚至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此刻我高兴极了,恨不得马上就回家,只恨生下来妈妈没有给我多添两个翅膀。

“小兰来了。”春兰说。

“小兰,今晚派一个住你家,怎么样?”队长对小兰说。

“好的,我估计找我就这件事,”她贴在墙壁上,两条辫子垂肩延膀,身体一动不动的,活像一尊菩萨,“就走吧,晚上我妈不让我出来玩。”

于是,我把方便让给吴月圆,和小兰跨出门槛。门外的天空是浑白的,无边无际的小雪轻轻的飘洒着,屋檐下单调地滴着水。

进了她家,就像造反派刚走似的,叫不上名字的棍捧东倒西斜碰手撞脚,每个角落都藏着坛坛罐罐,室内极潮湿,有着种难以辩分的异味。昏暗的煤油灯放在墙壁的窗洞里,灯烟把洞上面熏得很黑很黑。灯怎么要那放洞里?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又伸头望到那里面的灯光,使我才明白点意思。

“小兰,你哥还没有来家?”西头房间里传来苍老的声音,“给你哥留点洗脚水,不要浪费,冷水要劲挑,热水要草烧。”

“晓得,妈,来了个知青跟我睡觉。”

“晓得哟,小二喊你没有别的。睡觉不要搅被窝就行了。”

小兰忙着收拾一些表面上的零乱,我们不作边际地聊了一会,就进了她的寝室。她脱衣裳比机械还快,甩掉有大襟的棉袄,只剩下黑衬衣裳,正身脱了棉裤就是紫布短裤了。完毕,她急忙把白被里朝上,低低地对我说:

“这样盖好,被里子要坏了,我睡觉蛮,要是拽坏了,我妈会骂我呢。“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盖在身上。灯一熄我就没话找话说:“你有对象吗?“

“什么叫对象?是不是照片啊?“她在口齿笨拙地反问。

“就是说你找没找婆家?“

“哦,我懂了,我们这里全说找婆家,或者说定亲下茶。不过,我还没有婆家,”她叹息着,“都是锅就笼不就,我们乡下姑娘都想找手艺人。还编个顺口溜:‘找­干­部攀不上,找当兵怕打仗,找工人怕下放,不如找五匠’……”她听见推门声,“我哥回来了。”

“你哥怎么到现在的,”我小声地问,“他­干­什么工作?”

“是做手艺的,茅的,就是跟人家盖草房,修补房子,一天三顿都在人家吃,还能拿几角一天,就是太脏。”

“那他找对象肯定不烦了。”

“嗯——,没有找到,他人长得不太好看,整天不说话,老实巴巴的,看见生人就脸红,到最后谈不到就换亲,……”

“小兰子,少说两句,没规矩,不要影响人家睡觉。”她妈妈在大声招呼。

于是,我们不敢再谈了。躺下时,我左右折腾,老鼠打得叮叮咚咚,使我恐惧,再加上被子太薄,床上又冷又硌人,简直无法入眼。挨到天亮对我来说就像挨了半个世纪。吃过早饭,队长委托小兰送我们到公社车站。

(二)

光­阴­似箭,一晃到了第二年农历八月,我们收到乡下来信。于是,初三那天下午,我和吴月圆告别了阳光明媚的古城,正式“还乡”。

到了公社车站,我们把上次欠带的行李拎到个茶铺前,正为崎岖的生路而发愁……。

“你们……你们怎么跑到这个地方的,”突然一个清脆的乡声音从我们背后飞来。转脸一看,是熟悉的面孔——小兰与另一个齐短发的姑娘伫立在我们身后。现在小兰不像那寒天的她了,圆脸蛋红扑扑的,双眼闪动着爽直的、柔柔的光彩,未言先笑,像唱歌似的。两条不长不短的辫子一后一前,前面正好垂在她那成熟的胸脯上,手不自然的搓着她那洁白本装衬衫的衣角,“错掉了,这是向东,要向西才对呢。”

我强词夺理的笑着说:“我们先在这里歇一下,知道从哪里走。”

小兰涨红了脸,眼巴巴的望着我吐出来的狡言猾语。她又调转话题:“我跟小红吃过饭就来这里接你们了,想不到你们现在才到。队长说,要是接岔了,今天下午不记我们工分。”

“有这么严重吗?”吴月圆把黑黝黝的眸子移向她,“半天工分要值多少钱?”

“半天工分二角钱呢,又不是几分钱……”

“走吧,小兰,等走到家太阳可能要落山了。”小红是个胖乎乎的姑娘,个头不太高,下颌就像两个似的。浑身全是­肉­,皮肤晒得黑黝黝的,臀部肥大,显得柔软可爱,是个挺结实的农村姑娘,她和小兰一样穿的是方口带搭扣布鞋,没穿袜子。

……

我们行走在广阔天地,虽然时间已经是四、五点的时候,但太阳还在无限度的放着它那耀眼的光芒,东南角上的天际还贴着几朵云。小兰向我们介绍农作物的名称以及收种的季节。我心中杂揉着惆怅与欢悦。迎面掠过的景像生机勃勃,稻田,经风一吹就像层层金黄|­色­的浪花,那些不知名的小虫儿尽情地在稻浪上飞舞,跳跃。一条条一垄垄的山芋田碧绿葱郁,那开着绚烂花朵的棉田和青叶枯杆的黄豆,都使从古城来的“客人”觉得新鲜,看到了人生存吃的第一道流水线——造粮工厂……

“到了,还认识吗?”小兰转脸笑盈盈地指着,“就是这个生产队。”

我凝视着前方,整个村庄都被裹在树林中,“真认不出来,难怪王支书上次对我们讲的,农村日天看不见村庄,晚上看不见灯光的。”

“小红,你带她们从大北塘那边Сhā上去,不能走公场上,免得人多多的,我先跑步叫队长来。”小兰机灵的说过,ρi股一扭一扭地跑了。

我们跟着小红穿过狭窄的田埂,稻穗绊着双腿,到了大北塘埂上,鞋上、裤上却沾上了无数粒稻谷。

“噢——,知青又来了……”一个小男孩一跳一蹦对其他娃崽说,又指着那遥远的方向:“我爸爸也来家了。”

我忽然看出来了,上前一把握着皮包骨头的小手,亲切地并激动地说:“小二子,认不识你了,你变黑、变黄了,也瘦了些。我们又来了,你还欢迎吗?”

他频频点头,露出那天真可爱的笑,一双如星的蛑子盯着我:

“我爸爸叫我以后喊你们姐姐,又叫我今天不要跟你们再要烧饼吃了。”

吴月圆急忙从包里取出一盒饼­干­递给他:“小二子,给你”。然后她又拿两盒分给其他孩子。

“小二今年害了半年肝炎和肺炎病,他爸爸很担心他,“小红对我们说,”现在总算好了,多亏队里赤脚医生高小东天天跟他治疗,要不是他早就死了。”

“小李、小吴,你们到啦,”李队长老远就把清晰的声音送来了。衬衫上沾满泥点子,裤子挽得一上一下,一双泥泞的脚又瘦又大看不清脚趾,袖子掳得八丈高,凝视着我们,“你们真守信用。”他又对小红说:“你去叫小二妈来家忙晚饭。”

“爸爸,姐姐给我这个。”小二子双手扬着眼地盒饼­干­。

队长弯下腰:“我早就告诉你了,不能要她们东西,你又不听话了”……

“你怎么这样说呢?我们真不好意思。”我看着小二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忙推着他还来的饼­干­,激动之余,又掏着包:“这里还给你­奶­­奶­带来了两包月饼,快到中秋节了,这是我们两家父母给双目失明的老人一点心意。”

“太客气了,你们只在这里住过一宿,却没有忘记我那瞎眼的老妈妈,叫我怎么好意思呢,”他眉宇间驻着些感激,“好好,不谈这些,以后再说。”他又转身对前面一指:“你们俩从今天起就住在那王大妈家,她家房子多,只有娘儿俩个。我先送你们去,去过再到我家吃晚饭。”

我凝注着那一户,整个茅屋被茂盛的树木包裹着,是个左右没有第二家的独户,“一条友”的房子比一般人家长些,门口还围了一道半人高的土墙框,上面还盖着草,就像一条蕊友似的卧在房子的三面,屋脊上一根根狗尾巴草在摇曳。屋后的竹林很浓密,竹梢上歇了许多麻雀似乎在谈古说今。……

队长到门口说:“你们看,这道门是昨天瓦匠打通的,里面床、桌、凳、锅全有,包括米,……”。

“噢——,你们来了,我以为那个在说话呢,”从左边门里走出来一位约五十岁的­妇­女,脸上挂着真诚的笑容,“难怪他们说的,真不丑。‘

“大妈,您好!”

我还没有来得及称呼,吴月圆先开口了,声音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低,这块“小冰砖”出乎我的预料,头次来,她讲几句话比金子值钱,无论什么人她都不理,好像乡下人与她有着血海深仇。此刻显然“慷慨”起来了,但是她不慷慨怎么行呢?这之间有利害关系,因为王大妈是将来的邻居,早不看晚见。

“好,好,姑娘,晓得你们今天来,”她用露筋骨瘦的手掠了掠头上斑白的鬓发,望着下塘边洗脚的队长,“他派我在家收拾收拾零碎的东西,最西头一间给你们铺床睡觉,外面这间给你们做厨房带当堂屋……”。

“她们俩就请你照顾了,”队长在衣服上擦着手,对王大妈说,“把她们安排好后,送到我家吃晚饭,我先走了,王支书在田里开积肥现场会呢。”

“你去,你去,晚饭就在我家吃吧。”

“……”

我们的“家”相当简陋而又潮湿,空气里有股说不出来的霉味儿,大桌子,门,看得出来是现修的,我又仰头看那屋顶蛛网密结,屋梁细得要断,似乎又被烟熏得像黑炭似的,脚踏在地面上就像跛脚走路一脚高、一脚低。

王大妈看我们“验收”她的房子,显然有点尴尬。再说:“我到那边煮晚饭,你们忙吧,忙好到我家去吃晚饭,没其他人,只我们三个人,我家小强做木匠,在人家吃。”

“……”我们目送着王大妈,一见面就像自己妈妈似的关心我们。她老人家穿的和其他农­妇­一样,蓝褂黑裤,但第一印象使我感到她衣冠整洁,待人和睦,有着一副慈祥的面孔。

我们俩进了没门的房间,月圆喃喃地说:“怎么这样黑的,一点看不清,窗子开得太小。”

“不要急,定会儿就看见,这是室外阳光刺眼的原因。”

片刻,稍微清楚了。一张残缺的花板床放在南边的墙边,上面堆着厚厚的草,我用劲一捺一搡,它顿时呻吟起来。

“我们俩只好睡在这张床了,没有第二张床,习惯吗?”

“只好这样,也没有其它办法。”她淡淡地说。

私下里,这千人之上高­干­千金,一贯以来娇娇的,趾高气昂的,到这种环境下,也束手无策了,真是“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紧接着我们就忙乎起来,把十几块长方体土砖摞起来,把箱子放在土砖上面,也当着梳妆台,墙壁上钉子很多,把能挂的东西都挂上去,没房门,用一条草绿­色­的布挂着(这条草绿­色­的门帘是妈妈准备的,说我们毕竟是女孩。)

“快到我那边吃饭吧,”王大妈进来说。

“给您增添了麻烦,”我说。

接着,我们随着她,进了她的家。

“乖乖,你们吃过了吗?”一进屋王大妈弯腰问那两个一高一矮的孩子。那两个孩子不约而同的摇头。“等这俩个姐姐吃过,我再装给你们吃。”她转身在那竹碗柜里取出几个大碗洗了又洗。

我看着那两个小孩,在暗弱的灯光下显得又黄又瘦,一个骑在板凳上,在在玩弄使它两条腿落地。另一个“目无他人”,大胆地伏在桌上,严格“审视”着桌上的每一个菜碗,就好像拴着的猫看着几条生鱼似的,望个够,闻个饱。

“小弟,你多大啦?”我看着骑在凳上饿的馋的小孩,抓着他的手问:“上学了吗?”

“我——我四十缺一斤,正好前天爸爸秤猪时秤我的,我跟猪一样大,没能上能下学呢”。

两眼发直的月圆扑哧一笑。稍顷,她由上而下地打量这两个孩子,看得出她对这两个孩子像似在一一推究。此刻,我也无聊地巡视着:原来那人高个孩子短裤似蜘蛛网,没系穿芯带,扎着一根­鸡­肠带,把肚子勒得像“铁拐李”的葫芦,那个小个头与他也是彼此彼此,我低俯头看那小孩的脚……。

“噢,地上还有钱。”他还以为我对地上望的呢,就顺着我的视线望下看后急忙从凳上跳下来,捡起一分硬币在手上搓了又搓,看了又看,又环顾自己没有口袋,没法,就把它储蓄到鞋碗里。

那大孩子缩起破烂不堪的鞋子,倒还有点自尊:“我爸爸说,等到过年给我买一双最新最好的好球鞋,要我好好放牛,天天铲兔草就是了。”

“吃饭,吃饭不要好笑,我们乡下的孩子都是这个样子。”大妈端着两大碗饭投给孩子,们一瞥,有将目光移向我们:“刚才我喂猪的,把你们拖迟了。”她把筷子放在我们对面:“上席坐,上席坐,我们乡下人有个规矩,客人一定要做上席。”她真的连拖带拉的把我们捺在上席,真做上了主席。

“大妈,饭退一半。”我看出月圆的心事,领会的说。

“这一碗饭连我都吃掉。”那大孩子嘴角一翘说。

“孩子说的不错,种田人就要肚子大,越大越好,我们有句俗语,‘做不过人力小,吃不过人骂世’。”王大妈正正经经的说,“今天我跟你们退了,以后要多吃些,啊——”。

我们细细的品尝这“美味佳肴”。

“吃鱼,吃鱼,又不是做样子,”她夹给我们各一块,“这鱼是我家小强早上在那弯糖里捞的。”

鱼,送到嘴里,淡而无味,还有点腥气,韭菜炒的像麻丝似的还蠢牙,丝瓜汤像中药似的难喝。总之,没有一样是清爽的,私下里,我想,农村真是传播疾病的好场所,为医生永不失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噢,对了,我还没有打你们招呼,鱼里面没有放酱油,我到大庄上借了好几家都没有,不好吃吧,……。”

“我家从来不买酱油。”那大孩子一本正经的,“去年为买酱油过年,我妈妈和我爸爸还打了一架。”

“不要多话,被姐姐好笑,”大妈起身,“我装饭给你们吃。”

我斜视着两个孩子馋涎欲滴,连坐板凳时间都没有安排,不到一刻工夫就狼吞虎咽吃完了。

晚饭后,王大妈要我们“参观”她家的房间。一一介绍室内的“陈设”,她说:“这三节头竖柜是我家小强上半年做的,那小灯柜、箱子是我娘家陪嫁的,只有那连桌和那花板床是小强爸爸的,你们看,那床上的花板和那抬头棚被破‘四旧’砸散了,成了空架子。总的来说还不错,比一般人家还好一点。”她又提着灯拐过床头对那小门:“我睡在里面小坯里,小坯是队里为我搭的,因为正房子还要给你们两间住,再说,我老了,又不考究了……”

一切参观完毕,到了堂屋她又说:“你们没来之前,那边最西头的一间堆草关­鸡­养兔子,现在把它们一起搬到后园,搭了两个小窝,小强说,这样好,没有臭味,现在你们的堂屋就是我以前的房间。你们看才几天,是用芦芭隔的,还看见亮呢,就跟一家人一样。……”

“你家哪有这么多房子的?”我问,“我看其他人家没这么多。”

“嗯——,以前我家房子还多呢,青砖小瓦,七梁七垫,屏门格扇,肩山板壁,四合头交圈,可是六六年被红卫兵拆去建大队部去了,后来就还我们这四间草房。”她深深的叹息着,眉宇间那一抹笑容不翼而飞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阴­云,似乎有难以启齿的事。“你们才来什么都不清楚,以后慢慢就晓得了。”

我看她老人家没­精­打采的垂着头,我立即把她从冥想中拉出来,找个话题:“你家小强什么时间回来?”

一提他那儿子,显然,把他那死盯在地上无神的目光移给了我们:“嗯——,我家那儿子你们看到不要好笑,一天到晚是个死气沉沉的样子,好像有人跟他借‘黄豆种’似的,没有哪一天开心过。”她缓缓摇头“不谈这些,不谈这些,你们玩一会,我去把­鸡­子,兔子关关好,还要找一盏灯给你们。”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坐立不安地向月圆示着眼­色­,准备招呼王大妈后到那边……。

忽然,咚咚的脚步声踏入门槛,沉沉的暮­色­推进个小伙子来,他那较高的身材进门时也不由自主的一弯腰。暗弱的灯光正好映照着他那白皙宽大的脸上。我们俩同时投给他一瞥,他好像我们不存在似的进了房间里。

片刻,听王大妈在对他叽叽咕咕,由于这两个孩子在玩耍,几乎听不清。

“刚才来家的就是我儿子——王志强。”王大妈从里面出来,脸上洋溢的骄傲和自负,又转脸对里面喊着:“小强出来,和她们见见面,不要像大姑娘似的,男伢子家……”

“不要,不要,他一天到晚工作很疲倦,让他休息吧。”月圆看着她轻声地说,“以后天天见面呢。”

“噢——,你们是下午到的吧,真是信到人到。”大妈的“心肝”从里面慢慢吞吞的走了出来。虽然这句话是劈头盖脑的,但声音带点儿磁­性­和普通话的味道。

我向他点着头,“是下午到的,到这里太阳快落山了。多谢你妈妈招待了我们。”

王大妈又忙家务去了,王志强坐在灯光最近的桌旁,一手环伏在桌上,一手用一根火柴在桌上画来绕去,一言不发,就像指挥官在查地图,圈圈这个高地,点点那个据点,似乎一个都不能让……。

于是,我偷偷凝视着:他外貌绝对漂亮,自从上次和这次下来是很少见到如此­干­净,如此出众,如此英俊的男­性­,白衬衫敞着领口好像刚整烫过的,袖口不上不下自自然然的挽两道,挺自在,挺潇洒。浓密的黑发罩着他那匀称的头,前额的额发生得很高,离他那又大又黑的眼睛很远很远,鼻子长得挺直,薄嘴­唇­,略带点棱角型的下巴……。所以,像他这样容

貌很能使女孩一见倾心的,话又扯回头了,也许是“灯下照美人”的原故吧。

我看王大妈从里面出来,扑打着身上的灰尘。我问:“大妈,您家儿子多大啦?”

“今年二十岁了,不要见笑,他是‘山高无材,树大无料’。”

“照年龄来说,他还是我们老大哥呢。我微笑的又扫丁他一眼,“那太好了,以后我们可以当兄妹呼称。”

“那岂不是老鼠跟猫亲嘴,拼命巴结了?”他巡视着我和月圆,含蓄的笑着说。他这半天讲一句,逗得月圆婿然一笑。她又深深地给他一个注视,四目却巧碰个正着。

王大妈坐在那矮凳上,背贴着墙壁,用那喜悦的目光一一掠过我们三人,总觉得空气给我们搅活了。一种和谐气氛在这小小的茅屋里飞翅。

“听你妈吃饭时说的,你已经是个手艺不错的能工巧匠了,又有一定的文化,真了不起。”我有意逗他,“我们刚从学校才出来,什么都不懂,什么都……”

“你是卖羊不带绳子——牵须(谦虚)。”他看了他妈一眼又对着我说:“你不要听老年人的话,我才做了不到三年呢,连基本功都不够扎实,只髓说才人门,知道点­鸡­毛薜皮而已"

“按你这样说?木匠也是很难学,­干­了三年才人门?”我不解地问。“难又不太难,无须­精­确度,又不是造火箭、飞机大炮,掌握横竖线就行了,在我们乡下做家具都是传统的老样

子,没有什么推陈出新的。”他的声音低低的,眼睛不看我们,把手上的火柴盘翻来复去,无辜的火柴被他折磨得嚓嚓响。

“大概就是基本功难学,”月圆忽然大长兴趣,似乎把郁闷巳久的情绪抛之九霄云外了。此刻脸蛋红朴朴的,乌黑发亮的眸子柔柔的抛向他,声音又轻又脆又­嫩­,“记得四年前我爸爸请来两个木工师傅做家具,那小徒弟可怜刨得满头大汗,老师傅还向他大发老火,说他刨料全‘桥的’。后来打眼又骂他打歪的,斜的,又太浅。”

“这些告诉你,你就不懂了,”他骄傲的回答月圆的话,目光偏偏落在我脸上,那一双动人心的、灼热耀眼的光,逼得我真不敢与他对视,“按行话说,眼要斫得深,三凿移一分,换句话说,眼要斫得深,面前掏成坑,身体要坐正,凿柄要垂直。谈基本功,按老师傅们说,大锯三天,梳锯七天,刨子一年,斧头砍一世砍不全。总的来说,要把木笔构东西搞好,就在于一料二线三打眼,线要准确,料要规矩。” .

他这一整套的顺口溜,和他那一副含蓄的表情,自然而然的收服了我们。我钦佩地说:“­干­个木匠不容易,但相当实惠,就连我爷爷也常说过,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这行牵涉到千家万户,尤其是木匠这行,真是个崇高的职业。”

“崇高个鬼,无路可走的人,才­干­这下贱的职业”他戏笑着把火柴盒摔在桌边,差点儿滑掉地上。他这一动作弄得我们莫名其妙,我与月圆触目了一下,私下里想,这人才滑天下之大稽呢,是不是从神经医院溜出来的,莫非我们与他“话不投机”而“弄巧成拙”,使他大发牢­骚­。王大妈一声不吭,脸上猝然间结下了厚厚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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