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远是我发小,从互相攀比昨晚谁尿床的片儿比较大的时代起,一直到双双考去北京读大学,我们就很少分开过。只是读大学的时候接触得少了些,他在美院学油画,我则在另一所学校读心理学。
毕业后邵远本可以出国继续深造,但却在外面天南海北地跑了好几年,然后回家乡开工作室,招了些在校的美术类大学生做兼职,低收高卖,搞流水线画坊。同时凭借他那中国美术最高学府毕业生的小光圈儿,在寒暑假时收点高考预备役学生做辅导。不用他说,我也看得出他的钱包挺鼓。
我正把双手上举,凑近空调风摆搓了两下的时候,邵远从背后拍了我一把,说:“哎,我说,你怎么跟一冰山上的来客似的?刚从林海雪原滑爬犁过来的吧?”
我又搓了两下手,说:“你可甭提了,就算弄一爱斯基摩人搁我们那儿都得冻哭喽。我看老梁是铁了心要把我们都培养成阿拉斯加战士,就差一人儿发一雪橇了。”
邵远作义愤填膺状说道:“告他!告他丫的迫害知识分子,这不是摧残心理师的伟大心灵吗?以后还怎么跟人治疗啊,自己都拔凉拔凉的了。”
我一脸无奈地说:“谁说不是呢,冻得我都小便失禁了,昨晚儿都尿了炕了。我拿证据给他看他还侮辱我,说我那是心理自制能力缺失,和生理无关,你说他还是人吗?”
邵远一乐,说:“给他干吗呀?拿我这儿来呀。轮廓怎么样?抽象不?我给你拓下来弄一油画手法涂涂,没准儿你就一尿成名儿了呢!”
我踢了他一脚,骂道:“去你大爷的,你怎么不拓你自己的呀。”
和邵远贫了半天,我也缓得差不多了,就起身准备去师傅家。其实生在江南的我们俩说话都不是这个味儿,许是北京的几年生活影响的吧。他小时候也不是这种性格,相反还有点内向,但我想他的这个变化应该和语言不一样,不是北京造成的。一想到这一点,我刚暖过来的身子又陡然一冷,某种潜伏在内心中的隐忧像藤一般爬了上来。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仍是一副没心没肺的表情在和助手小雅谈笑,我便把已到嘴边上的那句“你注意身体别玩命”咽了回去。
师傅家住在主城区的边缘,有两间平房、一间仓房和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师母身体不太好,病退在家有几年了,她现在的精力大部分都放在种花上面。从我小时候起,师母就种了很多花草,整个小院几乎被她修成了个微型的植物园。
她的小柜子里有许多花种子,用报纸包了,分门别类地收藏着。起初有街坊们会过来要几棵,她就连花盆带花土地送给人家,后来花衍生得太多了,她就拿去附近的花卉市场卖。她不图什么钱,只要求买花的人能够善待它们,还告诉人家若是养不好或者种得厌了,就给她送回来。
师母见我回来很高兴,把早就做好的饭菜又拿去厨房热。我跟在她身后想Сhā手帮点什么忙,她总是把我推开,说:“你坐去坐去,不用你。”
我说:“我整天坐着,腰都快僵硬了,就让我帮您打个下手嘛,也当是给我个机会尽尽孝心呗。”
她转过身,两手捧住我的脸,说:“你呀,只要经常回来看我,就是最有孝心啦。”
因为常年弄花土的缘故,师母的手很粗糙,她的手指肚上都布满了裂纹,划过我的皮肤时,像粗砺枯瘪的树枝。
我的心中掠过一阵微痛,双手揽住她的腰,把头往下低了低,蹭着她斑白的额发,呢喃般地说了声:“妈……对不起。”
师母的身子一震,抚在我脸上的双手轻轻地抖了一下。
我向后仰了下身子,看见她眼里盈盈地有泪光,嘴唇也在轻轻地颤动。
我笑了笑,拍了拍她的后背,说:“看您,又激动啦,像失散多年才重逢似的,我不就是您儿子嘛?”
她被我逗笑了,点了一下我的脑门,压低声音说:“你小点声儿,让死老头子听见又得跟我吼。”
师傅确实冲她吼过。
关于这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尽管他们就是我实际意义上的养父养母,但师傅始终不肯让我叫他们一声爸妈。记得小时候有次我叫师母妈妈,被师傅听见后跟她大吵了一架,非说是她教我叫的。师母那次哭得很伤心,但事后她还是告诉我,以后要背着师傅的时候,才可以那样叫她。
我正想哄师母开心,再叫她一声的时候,忽然右肩一痛,被一只大手猛地攫住了!
那只大手就像个老虎钳子,仿佛要生生把我的肩胛骨捏碎似的。我本能地一侧身,左手一搭,用力地按住那只手,然后顺势一甩肩,右肘上挑下压,死死地抵住对方的胳膊。
但对方却丝毫没有慌张,在几乎失去重心的情况下,还伸腿来绊住我的脚,然后企图向后推倒我。
“哎呀!你个死老头子,厨房这么小还闹什么闹!小心我的盘子!”就在这时候,师母路见不平一声吼了。
师傅这才松了手,呵呵地笑了两声,说:“我检查一下这小子有没有偷懒嘛。”
我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肩膀,愤怒地说:“每次都来这招!我又不是罪犯,您至于下那么大力吗?我天天都有晨练啦!”
师傅抹了一把下颌的胡子,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满意地说:“那就好,动起来对你有好处。行了,喝酒去。”
动起来,动起来。这是我成长过程中听到过的最多的话。
小时候我总觉得师傅特想把我培养成一运动员,或者是做一警察接他的班。高考时师傅也确实希望我考警校的,但因为我的视力不达标,所以只好作罢。我问他那我干不了警察应该学什么,他问我的想法,我说生物或建筑,他摇头,我说经济或管理,他使劲儿摇,我说应用或社会心理学,他顿了顿,沉默了半晌后说那就心理吧,应用的。
我给师傅买了两瓶洋河梦之蓝,他说不要乱花钱买这么贵的酒,他喝个七块八的低度大曲就行了。我说没事儿,喝了好酒才有劲,有劲才能破案子嘛。
他拎起酒瓶左看右看了几下,说这话我爱听,那现在就来一盅。我见他心情挺好,就赶紧给他开盖倒了二两。每次我回来,师母都不拦师傅喝酒,所以这次他喝了个关公脸儿,红扑扑的。
吃完了饭,我和师傅一人搬了个小板凳儿到院子里抽烟。时近浅夜,加上刚下过雨的缘故,院子里的光线很暗。围墙西角的葡萄藤静静地伏在那,像个沉默的忍者,无声地在厚密的云层下隐蔽自己。我盯着它看,努力地想分辨出每一条叶脉,不知不觉中指间的烟袅袅地燃烧着,灰烬僵成一条扭曲的柱子。
“黑咕隆咚的,你又看什么呢?动起来,来,比画几下!”师傅在背后踢了踢我的脚跟。
“哎呀,又比画呀。”我这才如梦初醒地站起身,转向他。
师傅没等我说完,就一拳打了过来。没办法,我只好抵挡。
不记得这样的情景是第多少次反复重现了,我似乎从小就喜欢静止,而他一向都扮演了打破静止的角色。其实尽管如此,我到现在也没能改掉这个师傅最不喜欢的行为。我总是会停止不动,目光没有落点地让自己静止下来。每到那时,我都仿佛变成了个泥塑,缄默、凝固、没有思想,甚至也忘了呼吸,仿佛在漂浮、眩晕、抽离自我。
还未等我从记忆中返过神来,师傅便闷闷地哼了一声,打了个趔趄。我赶紧扶住他,紧张地说:“踢到您腿了啊?”
他摆了摆手,按住左腿,在小板凳上坐了下来,一边捶打着一边神色冷峻地说了句:“风湿犯了。这老腿一疼,时间也差不多近了,那个王八蛋……”
我一愣,恍然道:“您觉得真会有第五宗发生吗?”
师傅半晌没开口,过了许久,才说:“希望没有。”
我知道,这是他胸口的一块巨石,每隔六年便会重压一次,是他二十四年来的心病。就像一道被诅咒过的符,今年又是封印开启的时间。
昨晚睡得不太安稳,多梦,且紊乱。清晨醒来时我试图将那些梦境的碎片归整一下,却没能成功,喝了口水放下杯子,就全忘了。有的心理流派相信梦的解析有重要意义,弗洛伊德半生都坚持以梦境为主的自我分析,每天半小时。我也想效仿弗老爷子,可很多时候连梦的片段都记不住。直到进了地铁,脑海中才拍x光片似的闪出几个镜头:淡红色的水,萌芽的种子,暗室,虫蜕的壳,微弱的光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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