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也被吓到了,我害怕地一下子缩回了身子,紧紧地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而就在我躲闪的一瞬间,敏敏也看到了我。她一边哭一边大喊着:‘姐姐,救命啊,哇啊——姐姐,我好害怕啊,呜啊——姐姐你救救我啊,我都给你哇,我不要了哇,呜呜——我再也不和你抢了啊……’
“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当时除了恐惧之外,忽然之间在我心底萌发出的一种奇怪的情绪——我想如果现在你知道了之后,一定会对我生厌,甚至会觉得我竟然是那么的肮脏丑陋、无耻和黑暗——我竟然,在那个时候,心里面忽然生出一股漆黑的雾气,它迅速地笼罩了我,然后狰狞地说:如果这条狗把她咬死……”
说到这里,苏弦再也控制不住,厉声地哭了起来:“我还是不是人啊!那个时候,我才十二岁啊!我简直就是个魔鬼,魔鬼!”说着,她竟然情绪失控地开始揪扯自己的头发,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
我连忙用力地抓住了她的双手,大声地叫她的名字:“苏弦,苏弦!你冷静一下,不要激动!这没什么的,没什么的,不只是你自己,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邪恶的一面,只不……”
“不!我是世界上最恶毒的人,我是最恶毒的!”苏弦的情绪已经完全地失控,由于哭得太重,她开始干呕起来。
我只觉得有一股说不清的酸痛,一下子冲了上来,眼泪刷地就掉了下来。
我只有死死地抱住她,除此之外,再也不知能说些什么。
苏弦越哭越剧烈,直到哭得呛了声,才无力地发出了一种像聋哑人的哀号:“救救我,救……我不要,再也不要,和她……和她抢,抢了……”
十二岁的苏弦看见妹妹初敏敏被一条狼狗堵住的时候,那片叫做恐惧的叶子反面,悄悄地冒出了一个有犄角的头颅。它浑身黑色,丑陋的毛发像一件危险的斗篷,它手持一柄锋利的钢叉,露出阴险的牙齿。它在不停地怂恿着,蛊惑着,推拥着,咒念着:“要是她死了,要是她死了……”
七岁的初敏敏最终没有被那条狼狗伤害到,狗的主人及时地出现,喝住了那条几近疯狂的大狗,这是她的幸运。而她的不幸也由此开始——她瑟瑟地发着抖,脸色蜡黄,从巷尾到家,再到她的八岁生日,整整半年的时间,她再也没有笑过。她变得脆弱得如同一片干燥的秋叶,常常会在梦中尖叫着醒来。
尽管后来她们的家境日渐殷实,尽管苏弦再也没有和初敏敏争过哪怕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糖果,尽管她们一天天地长大,但是初敏敏的性格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她从一个自闭而且时常忧郁的小姑娘,日渐变得乖张、叛逆起来。而苏弦也在庞大而无法逃避、无法超脱的自责之中,向着生命的反面,变成了另外一个自己。她开始压抑自己的一切——只要发现初敏敏对任何东西产生哪怕一丁点儿兴趣,苏弦都会自动地选择放弃,从衣服鞋子到饮食,从喜欢的明星到书籍画报,甚至竟然连行为模式,她都会“让”给妹妹——假如初敏敏某段时间是沉静的,苏弦就会迫使自己活跃;假如初敏敏某段时间是喧闹的,苏弦就会迫使自己不发一语。这种可怕的、如同病毒一般的自我强迫意识,就这样在苏弦的身上扩散和影响了十几年,而且愈演愈烈,渐渐几乎形成了习惯,让她无法自拔。
至此,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苏弦前后几次的“不一样了”,还有最初我们因为一个沙漏而相识的时候,我对她潜在性格中的“强迫感”的直觉。也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苏弦在刚才沉默许久之后,说要离开我。
想到这里,我的心猛地沉入了冰冷的深渊。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苏弦会真的躲避我。接下来的几天,我无论怎样都找不到她了。她的电话要么关机,要么无人接听;去她的公司,没有人愿意帮我找她;去她的家,白姨要么说她睡了,要么说她还没有回来。有一个晚上,我甚至固执地把车停在她家楼下,熬了一整个通宵,可是到了清晨的时候我等来的,却是初敏敏。
初敏敏敲了敲我的车窗,冲我勾了勾手指,说:“出来。”
我打开车门走了出来,问她:“你姐呢?”
初敏敏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你雇我帮你看着她了吗?”
我跺了跺有些酸麻的腿脚,没再说什么,转身去拉车门:“那我自己等。”
“你这什么态度啊!”初敏敏在我身后大声地喊了一句,“白姨说你在这守了一夜,我好心好意地来看看你,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再说,你别忘了,我的咨询还没结束呢!你还是我的心理师,你还对我负有……”
“哦,我确实忘了。”我转过头毫无表情地看着她,“我忘了告诉你了,我前几天已经辞职了。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什么心理师了,所以很遗憾,我恐怕没办法再认真地、专注地听你讲那些惊险刺激的故事了。你应该去寻找新的听众,并且要好好打磨一下你的故事,使它更完善、更没有漏洞,那样的话,可能会更生动许多。”
初敏敏惊讶地望着我,继而嘴唇颤抖着说:“你!你……你太过分了!”
我没再说什么,冷漠地转身钻进车子,发动之后摇下车窗,对她说:“我本来不想这么过分的,也不应该这样。但是我现在面临的,是要失去一个我所爱的人,你明白吗?”说着我开动了车子,向前驶去。
“我不明白!你发的什么神经!”初敏敏向我的车尾踢了一脚,大声地喊,“你凭什么对我那么冷漠,你给我站住!”
我没有再理她,径直开回了家。
回到家后,我把自己狠狠地抛在了床上,像一具干瘪的尸体一般僵硬在那里,心中一片懊恼。因为我的内疚在提醒着我——今天我可能做错了事,我不应该那样对待初敏敏。事实上我刚一离开她,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就在和苏弦分开后的第二天,我找过老梁,把初敏敏的事情全部讲给他听了。老梁一边听,一边皱着眉头好像在回忆着什么,忽然他敲了一下桌子,说:“卡琳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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