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神情复杂地看了看我和韩子东,停顿了一会,好像做了个很艰难的决定似的说:“那好,最后一次。但是要绝对注意安全,必要的时候,先保护自己。”
我激动地刚想伸手去拿师傅手中的卷宗,忽然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苏弦打来的。我刚按下接听键,就听到了苏弦急切而慌乱的声音:“微晨,快,邵远……邵远他,自杀了!”
大概是六七岁的时候,我读到了白雪公主的童话。那是一本以图画为主的少年读物,辅以简单易懂的文字叙述。二十多年过去了,始终印刻在我的脑海中的,是白雪公主吞食了有毒的苹果之后,昏死过去的画面。那幅画描绘得很精致,白雪公主就像熟睡了一般,静静地躺在水晶棺材里,安然得如同一片剔透的雪花。童话总是要给孩子以安慰的,所以好的人物即便是死亡,也会有重生的机会,比如某个王子的吻,或者谁的一滴泪。
但是我们总是离童话太遥远,因而童话会在现实中变得可疑,甚至是残酷。就像我的兄弟邵远,他就像白雪公主一样安静地躺在那里,及肩的长发,瘦削的面颊,细长的眉眼和修长的手指,还都那么的真实,然而他却不能呼吸了,任凭正午的阳光将他包裹在一片灿烂里,像被上苍的大手轻轻托住的一只懒倦的小猫。他或许还在梦里不知疲倦地画着一幅油画呢吧,那是一片葱茏的草原,鸽子扑棱棱飞起,一枚白色羽毛飘然而落,整个自然里充满各种虫鸣、植物生长、云朵歌唱。
只是他再也听不见了。
童话不能够被复制,不是因为他没有一个美丽公主的吻,没有心爱的人为他掉下的一滴滴眼泪,没有小矮人朋友悲恸的呼唤,而是因为童话只是个美妙的谎言。事实上除了不拥有的,他都拥有。才华,英俊,友谊,爱他的人,成就,善良,执着,他并不缺少什么,也并不算贫穷,因为他甚至还拥有时间,就算医学结论可以成为生命的审判,即便明天他就会因为脑部的病变而离开,至少他还拥有今天。但是他却终结了自己,只为了一个他没有的,便放弃了所有。
在那部他留给我的dv中,有邵远最后的一段画面,他穿了一件纯白色的t恤衫,胸前是他用丙烯颜料自己画上去的三个小孩子,两个小男孩,一个扎辫子的小女孩。画面的初始,在他的画室,邵远左右侧着脸,好像在找角度,调整好以后,他向门口张望了一下,对着镜头笑了起来:“饿说,夏微晨同志,恁介个月地工分儿忒少啊,劳动拔积极,态度油问题呀。”说完他自己哈哈笑了起来。
这是我们俩在十来岁的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中的一句台词,当时我们都被笑得前仰后翻。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个村长的语气腔调和这句十分押韵的话特别有意思,并且在后来的时光里,成了我和他最喜欢说的一句玩笑。我忍不住笑了一声,眼底却猛地涌起一阵酸涩,眼泪哗啦啦地拼命往下掉。
“我可能要去远行了,兄弟。但是这次不能带你去,道儿太远了,而且我也没去过,不熟,网上也没找到现成儿的攻略,所以都得靠摸索,谁让咱这是自助行呢。”邵远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开着玩笑,“手机那边可能打不通,估计信号光缆还没铺过去呢,有事儿就给我写信得了,但是千万别用术语,尽量说普通话。你读大二那年给我写的那封充满心理学理论的长达三千字的信,到现在我看起来还迷糊呢,忒吓唬人呐。”
说到这里,邵远敛住了笑容:“其实我觉得挺愧对你的,真的。你可以读懂我的画,能听到它们发出的声音,可是我却看不懂你的信,你能进入到我的世界,我却只能在你的世界之外徘徊,这是我很大的遗憾。但是,我们都是执着的人不是吗?我记得你曾说过,坚持做一件事,就是获得了。我一直记得它呢,所以我已经把光动力那边的壁画,全都画完了,其中有一幅在大会议室里的是画给你的,我相信你能看得懂。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直是亲密无间的。我记得曾经对你说过,我绝不会在你的背后出现的,有什么都会直接面对。但是请你原谅我,那天你和苗苗在我最后一幅画的房间里说话的时候,我正好过来准备画完它,不小心都听到了。我大概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这让我无法接受。苗苗好像参与了一起杀人案,是吗?关于我对苗苗的感情,我不想多说了,我也不太会说,最差劲的是我总是跟在她的身后,却从来不敢直接对她说。
“我胆子不大,小的时候被人揍了,都不敢声张。要么是被爸妈看到脸上的淤青,骂我一顿,要么就是被你拖走,帮我把他们也揍个鼻青脸肿,然后被你师傅知道了,他再揍你。但是自从我知道自己的病之后,好像就没那么胆怯了,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了。可是这种感觉并不好,失去恐惧之后,得到的却是迷茫,我一下子不知道该去追求什么了。苦闷的时候,我连续十四天闷在屋子里,疯狂地画画。但是后来画完了,又都撕了。
“如果我终于是要离开的,那么留下它们又有什么用呢?可是不留下些什么,我又能带走些什么呢?说真的,我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了,一秒一秒的,就那么毫无意义地消失了。但是时间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忙着活下来,或者忙着死去,好像都是差不多的,意义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我真的乱了。
我也曾想过让你来帮助我,可是反过来又觉得没什么所谓了,你说心理这种物体,不是也很虚幻吗?人死了,就没什么心理了。
“所以在听到你和苗苗的对话后,我决定要远行了。我真是有一点儿累了,我想我应该像这一生一样,先去到下一站,等她。与其被命运带走,不如我自己出发。我不喜欢突如其来的变故,那样会很慌乱的。到了下一站,我还有很多事儿要做呢,租房子啦,买家具啦,生活用品啦,都得准备。苗苗只喜欢住复式,不管到了哪个新的城市,她肯定会选择复式格局的房子的,所以很好找,我会选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甚至就在她的楼上,或者楼下。”
说到这里的时候,画面中邵远的眼神忽然迷离了一下,有一种短暂而迅疾的光彩一掠而过,他甚至还微微摇晃了一下,低下头朝左手的方向看了一眼。
画面只录到了他的胸口以上部分,我不知道下面是什么。邵远好像一根将熄的蜡烛,皱了皱眉,伸出右手想去按下停止键,但是还没有触碰到dv机,就向后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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