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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吊

然后就发生了相当惊人的变化;

在大笑姑婆眼中看去,她双手一脚抵在三鬼背门上,三鬼也以发、角、脚攻到盛一吊身

上,而盛一吊:

发 皿

鬼 角 一

鬼 脚 吊

盛一吊的身子,骤然断裂成五截,每节都有鲜血迸喷而出,接着下来,三鬼的身子也有

着激剧的变化;

爆 爆

爆 炸 炸 爆

爆 乍火

爆 炸火乍

炸日共水火

大笑姑婆第一步,是以“隔牛打山”之力,击杀了盛一吊,然后又把力量倒引回三鬼身

上,三鬼正着了盛一吊的“毒癣功”、怎能与“隔牛打山”抗冲?立时全身立即炸裂了开

来,更倒引致盛一吊已断裂的尸身炸开,而当四人尸身混在一起,再溅炸了开去之际,鬼

发、鬼角、鬼脚和盛一吊的骨­肉­血骸,早已分不开谁是谁的了。

之后,大笑姑婆拍拍手,愉快地道:“完成任命:三鬼跟盛一吊,互拼身亡。解决

了。”

忽然,她摸摸自己的腮帮子,像咀嚼了什么似的。用手往咀里一阵掏挖,不久便吐出一

双带血的牙齿来。

那只牙已长了一层薄薄的癣苔。

大笑姑婆微微变­色­,喃喃自语道:“好厉害的“生癣奇功”!

——其实,在她以“隔牛打山”之力震碎盛一吊之际,盛一吊也把“毒癣”催入她体

内,只是大笑姑婆的功力,已可把“隔牛打山”运转自如,随时变成一种防守的内功,将癣

毒转注入一只牙齿里,把毒力集中于一处,然后消去。

不过,大笑姑婆(“一流一”花珍代)本来已经够少了的牙齿现在得又少了一只牙齿

了。

咯吐一声,莫敢争锋

叶拍牛汗出如浆,状甚痛苦,意甚艰辛,但男人正是出这一身风流汗时最欢愉。

然后他听到一些特异的声响。

他立即“收”了。

——能在这时候,说停就停,要收就收的人,也算不容易、不简单。

然后他发现床边多了一一个人。

一个满眼风霜、满腮于思、满脸风霜、满身酒味的汉子。

叶柏牛没有问:你是谁?

他一向是个没有废话的人。

——这人在此时出现,为的是什么,还用得着多问!

他一低首,背脊立即­射­出三道飞癣。

那人一闪身,避过了,还他一脚。

他一看便知道:自己不是这人的对手!

他硬捱一脚,忍着痛,立刻走!

他不往窗外窜,不往屋顶冲,因为如有埋伏,把守这种地方的一定是来人中的好手。

他只往大门闯。

门外有一人。

嬉皮笑脸,手里拿着一件奇怪的事物,状甚悠闲。

他仿佛在等他的宝贝孩子出来。

———见叶柏牛露面,他还招呼道:“哇,连衣服也没穿就出来了,没夏天就热成这样

子了吗?”

当叶柏牛看清楚了对方手里拿着的事物是什么的时候,他脚都软了。

那是一口痰孟。

“痰孟一出,号令天下;喀吐一声,莫敢争锋。”

——在江湖上,武林中,对这首歌阙,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作会心。

谁都知道这手拿痰盂的,正是“天朝门”门主“­阴­司“杨­奸­,在“大连盟”里,除了大

将军之外,被目为最厉害狡狯、深不可测的人物。

叶柏牛一扬手,三片“飞癣”,分上、中、下三路激­射­而出。回一刹间,叶柏牛只觉足

心一疼,一支针剑已自足心刺破他脚背,突露了出来:楼底下藏有敌人!

只是杨­奸­把痰盂分上中下三路一兜,飞癣便给接入孟里,然后杨­奸­向叶柏牛说了一句

话,这句话只有两个字:喀吐!

一道飞痰­射­向叶柏牛脸上。

——叶柏牛只觉鼻梁上一痛——痰自后脑穿了出去。

叶柏牛倒下去的时候,追命和埋伏在楼梯底下的“三间虎”傅从也跟了出来。

杨­奸­点了点头。

傅从领命。

他把床上吓得昏过去的红姑拖出来。这女子虽然晕了,但­祼­体仍散发出一种妖艳的美。

杨­奸­又点了点头。

傅从一剑就刺杀了她。

追命本待阻止,一犹豫间,红姑已香销玉殒了。

“­干­得很好,”次日,在“三叛斋”,大将军十分满意,高兴得连光可鉴毫的秃额也微

微发汗了,“太好了,迄此,‘生癣帮,已完全瓦解。”

杨­奸­忙道:“这都是大将军安排得当,算无遗策。”

大笑姑婆只道:“盛一吊忒也窝囊,这种货­色­,杀十个八个不够喉。”

大将军笑道:“这次是你们两个立功最大。”

大笑姑婆问:“却不知下一步怎么走?”

大将军道:“你还是念念不忘李国花?”

大笑姑婆道:“她可害了上太师,杀了三将军,也伤了我。”

大将军道:咱们对付燕盟,可也不能忘了一人。”

大笑姑婆奇道:“谁?”

杨好见大将军略作沉吟,便代答:“‘鹰盟’的李镜花。”

大将军注目向杨好,“杨门主真是我的知心。”

杨­奸­只觉背上一惊,忙恭身道,“我只是总盟主肚里的小蛔虫。”

大将军笑道:“难怪我近日肚子不太好。”

然后他反问:“肚子不好该怎么办?”

杨­奸­已开始淌首冷汗:“该把蛔虫清理掉。”

“对,要清理掉,”大将军沉声道,“李镜花是唯一目睹屠晚行凶的人,此姝自是非杀

不可。”

然后他又问:“你们可知道,以屠晚杀手的手段,名列‘四大凶徒’之一,为何一千两

金子加一千两银子,就肯替我来个‘大出血’血洗了‘久必见亭’那一家子?”

杨­奸­忙道:“那是大将军面子够。”

傅从也道:“大将军托他做事,是他的光荣。”

斑虎也想来阿谀一番:“大将军这么凶,他敢不听命吗,想死话未说完,已给老大斑星

一巴掌刮得作不了声。

斑星低声骂他:“想死是吗?”

斑虎这才知道失言,吓得不敢再看大将军。

“理由很简单。他杀别的人,可以收取更多和更大的代价,但为我做事,他却不敢多

拿,主要是他想要我欠他的情,日后,他杀人犯事,我便得罩住他;”大将军道,“同理,

他为相爷做事,也是求之不得,索取甚少。‘小心眼’赵好近几天也来了危城,他也想替我

效命,也是这个原故。”

尚太师毕竟是大将军的“知交”而不是部属,捧场之徐,也比较方便说话;“所以,在

官场上庙堂里先有个位子,在武林中江湖上行事也方便多了。”

追命也道(此际,他料想在身份未泄露之前,他还算得上是大将军的“朋友”:“崔各

田’):“所以大将军虽然主掌‘天朝门’,更在‘大连盟’里当家,但‘镇边大将军’这

位子,还是推不掉、卸不得的。”

——当阿谀奉迎是必须的求生法门之时,说多了,也就不赦然,甚至习以为常了。

人总是这样!

追命心里不觉有这种感叹。

“现在,屠晚和赵好都已来了,我们人手齐集、高手如云,自是最好不过。”大将军说

到了主题,“我们突袭‘生癣帮’,能如此顺畅无碍。主要是因为盛一吊和叶柏牛都以为我

们要对付燕、鹤二盟、大敌当前,无暇分心,他们才敢出来鬼混,而为我们所趁。现在,灭

了‘生癣帮’,该轮到鹤、燕二盟了。所以,鹤盟的长孙光明、仲孙映、公孙照、孙照映,

还有燕盟的凤姑、李国花、余国情、宋国旗,全聚合在‘一楼一’里,凝集实力,随时可以

反击我们。”

尚大师周虑的道:“这八大高手联合在二起,确也不易一口气拔掉。”

“可是我们并不去拔掉他们。”大将军悠然中带着七分狡狯,“不错,­射­人先­射­马、擒

贼先擒王。但在万般难解的事理中,你只要找到最轻易入手的地方下手,到头来,一切都迎

刃而解了。擒贼是先擒贼王——万子王不易擒,那么,把贼杀光了,那么那个‘王’也自当

不成王了。”

追命眼睛发了亮;“大将军的意思是……?”

大笑姑婆却歪着脖子(如果“折泻”出来的那一截肥­肉­是“脖子”的话)问:“什么意

思?”

“所以,我们兵分二路。大笑姑婆、杨门主和崔兄弟,你们各领一队,趁我们大举进侵

‘燕盟’、‘鹤盟’,大家都以为我们腾不出人手来之际,你们却杀入‘鹰盟’,取下‘雄

霸天下’张猛禽的首级,还有‘小相公’李镜花的人头来见我!”

杨­奸­怎么想,他们不知道,但对大笑姑婆和追命而言,这“任命”委实是再好不过、却

也再为难也没有了!

——“鹰盟”是仅存的“五帮、六会、七联盟”里,三个最“不需要铲除”的组织之

一。

诸葛先生曾经向追命吩咐过:“鹰盟”在当年仇十世的管治下,确是非常飞扬跋扈,大

胆妄为,但由林投花执掌后,已很少犯事,斗智多于斗力,有时有些作为,也与朝迁国策吻

合,并非必除之例。另者,近年来林投花跟盟里的采花和尚神秘失踪后,声势也大不如前,

虽然主事者张猛禽嗜杀成­性­,但多跟武林黑白两道的江湖意气之争,可以暂时不理。

如今,“鹰盟”事务,暂由“一”、“飞”、“冲”、“天”四组织总统领“雄霸天

下”张猛禽主理。林投花主政的时候,对他已非常倚重、十分信任。他手上还有“三大祭

酒”,即是“小相公”李镜花,还有“痛心掌”司徒黍、“疾首拳”欧阳线,都是极为出­色­

的人物。

——现在,大将军下令要歼灭鹰盟,不啻使追命(尤其是他)和大笑姑婆颇感为难。

可是,要不是由他们来主理此事:

李镜花就死定了!

一一李镜花一死,冷血的冤案就沉冤不白了!

痰盂一出,号令大下

高手的力量一如杀手,到一击必杀的时候才现身出手。

自从安排了大笑姑婆、­阴­司杨­奸­和追命去解决“鹰盟”,而他自己却亲领­精­兵对付燕鹤

两盟之后,便一直很少出见外人,听说终日在后院的那口古井旁,来回、负手、踱步、沉

思。

沉思不已。

——他在想什么?

——他到底在盘算什么?

——他究竟在计划些什么?

谁也不知道。

来了这么久,大笑姑婆还没见过大将军的出手。

追命也没有。

——一次都没有。

这个穷凶极恶的人物,除了偶尔表现他的大慈大悲大智大慧外,似乎已完全用不着出

手、不用他出手、谁也不值得他表现身手了。

要出发之前,追命觅着了个机会,偷偷问大笑姑婆:“对鹰盟的人,咱们杀是不杀?”

“你说呢?”

大笑姑婆用一支小小的尖椎,竟在她镀金的门牙之后刺戳着,发出细微但极刺耳的声音

来,齿龈还冒出牙血来。

追命知道她的能耐,只有忍耐。

“要是不杀,大将军定必怀疑。他似已起了疑心。”

“嗯。”

“要是杀,鹰盟敌友难分,我也不愿误伤无辜。”

大笑姑婆的牙龈又因挫戮而发出令人舌酸的锐音来,追命不觉皱了皱眉头。

“你受不了吧?可知道:死士就是为完成一件任务,随时可以不惜死;志士就是为达成

一个理想,不折不挠;而斗士便是为一宗旨奋斗到底的人。”大笑姑婆笑了,“这三种人,

既无畏牺牲,而且都比忍人之所不能忍——你听到这无关痛痒的声音便不耐烦了,如何能成

不朽之功业”?

追命苦笑道:“师姊教训的是。只不过,我只想做该做的、当做的,对不朽与否,倒没

有想过,也不敢奢望。”

“大将军是个厉害人物,此举说不定是为了试探我们,鹰盟的人不杀是不行的,只看能

不能少杀一些;”大笑姑婆道,“不过,在杀敌之余,不妨对‘小相公’放一马,而对那位

手拿痰盂吐唾液的家伙…………”

她指的当然是“­阴­司”杨­奸­。

“也不妨多加照应。”

追命听懂她的“意思”:

“照应”的意思是——

就像上回她“照应”了“三鬼”一样。

——受她“照应”的鬼脚、鬼发、鬼角,真的变成了“鬼”去了。

一路上,大笑姑婆都有意“照应”杨­奸­。

可是,杨­奸­不易被人“照应”。

——他一个人就好过“三鬼”。

杨­奸­令追命最感可怕的一点是:

他念书。

就算是启程到“鹰盟”总坛的路上,决战在即,奔波跋涉赶程,但只要一有空暇,杨­奸­

仍不忘读书,并且读得一些是一些,加上他过目不忘,更是获益良多。

——他既为武林中人,又何必如此勤奋向学?!

追命认为:这就是他了不起的地方,不像一些成不了大器的小人物,稍为得志,忙上一

些,就说无暇进修、无法念书(“忙”亘常是他们的借口,而“念书又不会增长功力、发财

升官”便是他们目光如豆之见),其实便是要在极忙时仍能进修才算是真正的读书人、大人

物。

大笑姑婆则觉得杨­奸­太“滑”:

比泥鳅还“滑”。

——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所以他看去在任何时候都轻松自在、谦卑顺从,但其无时无

刻,不在提防戒备。

——这种人,不好对付。

可是这种人要是你不去对付他他便会来对付你。

吃掉你。

——吃掉了你你还以为他是大恩人。

事与愿违。

还未到“鹰盟’总坛,只到了离总坛还有六里半的“六分半亭”,他们一行三人,便遭

受到张猛禽、李镜花、司徒黍、欧阳线和一众鹰盟好手的突袭。

鹰盟也是仓卒应战。

——他们得悉“大连盟”要全面出动,对付燕鹤两盟的联手,本来已松了一口气,认定

大连盟决无暇兼顾,可望一时之平靖。

可是李镜花却认定大将军人会来杀人灭口,找他的麻烦。

——声东击西,是大将军的惯技:生癣帮就是这样给剿灭了的。

由于她的力劝,张猛禽还是加紧了提防。

——“小相公”李镜花本来就是“鹰盟”中除张猛禽之外,武功最高的一人,只不过她

已为屠晚所伤,失血过多,重伤未愈,功力得要大打折扣了。

——许是因为她功力大打折扣,大笑姑婆一开始就找上了她。

李镜花相当秀气、皮肤细致得一匹罕有的绢、清秀得像山中无人觅得的泉、秀丽贵气得

带点倦意。年纪那么轻的她本来是不该带有这一种出尘的倦意的。这种女子,要是半夜梦到

她,醒来之后多半发现自己原来是哭醒的。

——她是女子,但却作男子装扮。

我见犹怜。

她胸前有一面镜子,是能把所有来袭的劲道反照回去。

大笑姑婆祭起老拳,在拳风如虎啸狮吼之际,她向李镜花说了下面的话:

“你快走,我不想杀你。”

“大将军要杀你灭口,你如果不想死,就快把所见到的向所有的人说出来,那时,他再

杀你也没有用了。”

“你有伤在身,决非我之敌,快逃!”

她在这样做和这样说的时候,追命正以双腿缠战欧阳线的“疾首拳”和司徒的“痛心

掌。”

以追命的功力,足可稳胜。

但他多用拐杖,少用脚。

一是他不欲杀人。

二是他不想露出真正的武功。

他和大笑姑婆都心照不宣:

把“独步天下”张猛禽让给了“­阴­司”杨­奸­。

这两人正是棋逢敌手。

杨­奸­本来不欲跟张猛禽交手的。

他想找追命。但追命已跟欧阳、司徒力拼。

他要找大笑姑婆,但大笑姑婆已缠上“小相公”李镜花。

而“天朝门”带去的弟子,还有“大连盟”的子弟,正跟“鹰盟”徒众力拼不下。

何况,张猛禽一力、一心、一定、一直要我的是他!

——在一向嚣横自负的张猛禽心中,崔各田名不见经传,大笑姑婆只是个女人,他要斗

的,是最难斗的人物:例如杨­奸­便是。

张猛禽通晓十三种身法,四十一种拳术、掌法,还有会使十九般兵器,但自大志大、才

高气高如他者,竟然自二十八岁起便把一切杂艺放下,专心一致把所有的武功,合成一式,

这一式便叫做“独霸天下”。

———个人有才并不十分难得,但有才而能不滥用,聚­精­会神,专攻一事,必有非凡成

就,这才难能可贵。

张猛禽便是这种人。

所以,“独步天下”虽只一招,但只要他飞得上去,就真的“独步天下”,无人能把他

扳下来。

——杨­奸­能吗?

痰盂一出,谁敢不从?

喀吐一声,莫敢争锋!

——谁能独霸江湖、君临天下!?

张猛禽只有一招。

他长身而起。

飞空而落。

——成败、生死,尽在一式。

谁成?

谁败?

——谁生?

——谁死?

张猛禽飞跃而起,如一只猛禽,飞扑急取杨­奸­,杨­奸­知道自己不能避。

———避,势就弱了,只死一途。

不能躲。

——一躲,气就衰了,只死而已。

不能招架。

——任何招式都不能破这千招万招式合成一体的一击

他只有迎战。

他扬起了“痰盂”。

——那一只奇怪的、幽秘的、七­色­闪幌的痰盂:

张猛禽只觉有一股大力把自己吸进痰盂里去。

他快给吸进去了。

不可以给吸去。

决不给吸去。

快吸进去。

吸进去。

进去。

进。

出。

出来。

逼出来。

力逼出来。

大力逼出来。

他全力逼出来。

他终于逼了出来。

杨­奸­只觉得痰盂中有一股锐力正反攻了出来。

就在这时,一件事发生了。

“小相公”李镜花向大笑姑婆说了一声:“好。”

她的意思是明白大笑姑婆的苦心。

大笑姑婆立即停了手。

没料李镜花一返身,身上的晶镜发出了厉芒,照在半空中张猛禽的额上。

张猛禽的额头立即冒起了热烟。

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杨­奸­立即出击。

他一张口:

一朵飞痰——

穿过了张猛禽的咽喉。

张猛禽萎然倒下,整个身子萎缩成一只老猫般的身躯,给吸入了杨­奸­手上那口痰盂里去

了。

几乎是同一刹间,大笑姑婆已顿悟了一切。

她立即飞掠而出。

掠出“六分半亭”

并向杨­奸­大叱了一声:“快走!败露了!”

——奇特的是:这一声大喊,是向杨­奸­而不是向着追命。

暴食折断的牙

她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一发现不对,即退,才掠出亭子,亭上忽“掉下了”一个人,一

出手,一掌如令,已印在她胸膛上;她看到那人,就像是见到自己昨天亲手杀死的人今天活

着一样,像连闪躲都忘记了。

那人一招手,袖手退开了一边。

他的额头光可鉴人。

他又狠又绝的出了手,但旋即又大慈大悲的站在那儿,像一个没事的人儿一样。

他当然就是大将军。

——“惊怖大将军”凌落石。

他在看他的手掌。

他的手掌像一面令牌。

将军令。

惊变。

——大变遽然来。

追命一见大笑姑婆忽然软叭叭的挨在亭柱上,又见大将军蓦然出现,他立即采取了“速

战速决。”

他踢飞了欧阳线。

踢倒了司徒黍。

他只想/要/意图把这两人踢走。

——可就在他踢开两人之际,八条人影,分两处扑去。

几乎就在同一刹间,那五个人的一组,已把欧阳线“五马分尸”:头、手、脚、各扯了

下来。

同时,另外三个人的一组,亦把司徒黍分成三截:上、中、下断开了三段。

三人的那一组是大将军身边的三名杀手:狗道人、雷大弓、唐小鸟。

五人的这一组是大连盟辖下的金、木、水、火、土五分盟负责人:斑青、斑红、斑花、

斑虎、斑星。

他们都来了。

——这些大将军身边的人!

大将军身旁还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尚太师。

——他一向都是大将军所信重的人,大将军在,他便多半会在。

另一个是令人惊异的人。

——他居然会出现在阳光之下,显得世间事常令人不可置信。

这人不是武林高手。

他甚至连武功也不会。

但他的出现,比一百个高手的现身,更使追命震撼,更令大笑姑婆完全绝望。

他是倦得像一头又癞又病的老狗的上大师。

——他不是已经死了的吗!?

这一点,连杨­奸­也异常吃惊。

这时,“鹰盟”已全军覆没。

只剩下了“小相公”李镜花。

——只不过,这样看来,李镜花还能不能算是“鹰盟”的人?

大将军含笑问大笑姑婆:”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大笑姑婆说话了。一说,血水就涌了出来,但不是自咀里,而是从印堂上冒出来的。他

的声音也不是自喉里传出来的,而是从耳朵里溢出来的。

她只吃了大将军一掌。

——一掌已教她五藏六腑器官经脉全移了位。

但她问的居然是:

“你使的是‘将军令’?”

大将军笑道:“这确是我的掌法,有见识。你是个人材,可惜却叛了我。”

大笑姑婆的声音也不像是她自己的,她笑时像哭,说话时变成了老汉沙哑的嗓音:“你

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大将军温和的道:“我一直都在怀疑,也早就留心了。你利用我去歼灭其他帮会,我也

正好利用你去替我格杀异已,彼此彼此。但我一直只是怀疑,直至我着你去试探上大师、崔

兄弟和司徒老三之际,你杀得不甚­干­净——”

然后他望向上大师。

上大师立即病恹恹的说了下去:“你还是不够狠,让我自尽。我是个研药者,又不会武

功,你自然放心。我用药物假死过去,并且硬受你一击而不动,你居然这就信了。你那一掌

也真打得不轻!”

大笑姑婆惨笑。

她一笑,耳朵就掉了下来。

——那是什么掌力。竟可怖一至于斯!?

大将军道:“上大师死了翻生”告诉我的时候,我还要给你一个机会。我先利用你灭了

生癣帮,与此同时,我先去私下联系上小相公——大相公李国花跟我已血海深仇,误会难解

——但我还可以另辟路径,说服了李镜花:只要她帮我除掉“鹰盟”的障碍,她便是鹰盟的

新任盟主。其实,她只因跟李国花有仇,所以跟去了“久必见亭”,她与我们倒无怨隙,只

要小相公变成了‘大连盟’的副总盟主,她当然就会亲眼目睹冷血杀人了——可不是吗?是

屠晚伤了她,我可没有。”

然后他又向李镜花含笑注目,掩抑不住的一股­淫­邪之意。

李镜花徐徐的、悠悠的、有点六神无主的说:“反正,就算我不答允,在大将军的实力

之下,鹰盟也完定了——所以还不如乖乖就范。”

“一个女人能在江湖上混下去,总是要有点出人意表的出­色­本领才行。她就有这等本

领。”大将军笑道,“你也有,可惜你却对上了我。我已给了你一个机会:如果是上大师施

苦­肉­计,要诬栽你的话,而你仍是忠于我的话,就不会放过小相公,可是你还是做了,你放

了她,她可不放过你。”

大笑姑婆喘息着说(她的喘息声是自百会|­茓­之上发出来的):“我……居然还以为

你……领队去收拾燕鹤二盟……”

说着,她就咳嗽,这回声音是自口腔里发出来了,可是,一咳,就吐出了一片血­肉­,看

去依稀可辨:是肝胰的一小部份。

“我不是说过‘大出血’和‘小心眼’已经进城了吗?我可没骗你的。对付凤姑娘和长

孙光明的事,由他们这种第一等杀手料理不就得了,何必劳烦到我?”大将军居然眨眨眼

睛,“俏皮”的说,“你看,我是特别看得起你,才亲自出手来收拾你。”

大笑姑婆艰辛的说:“……我……真光荣……但毕竟我在大连盟己卧底了不少日

子…………也­干­下不少事了…………”

“你忒也利害——不过,你利用我,我何尝不是在利用你?”大将军平心静气的道,

“就像今天,你以为自己是为公询职,可是,我会替你传开去,是你杀了鹰盟的张猛禽的。

你大概还不知道:张猛禽和欧阳、司徒已投靠朝廷,成了帮、会、盟中的卧底内应了。情形

跟你也有点相近。他们辈份官职可比你更大,你这是争功弑上,同僚内讧,死也死得不光采

——我就看你还能怎么个不朽”

大笑姑婆几乎完全瘫痪掉了。

“你们这些斗士、志士、死士,便是可怕在这里:可以为完成一个任务而不惜死,并视

死如归,当牺牲­性­命为通往不朽的大道”。“大将军用一种猫哭老鼠的惋惜语音说,“可

惜,你遇上了我,连不朽也只变成了一场梦。”

然后说:“你想死得好一些,舒服一些,告诉我:谁是你的同党?”

他又温和的补充道:“上大师听见你和同谋在对话,可惜那人蒙上了面,上大师当时伤

重,分辨不出到底是谁——所以,只有你来告诉我了。”

几分伤心几分痴,一场游戏一场梦。

大笑姑婆的梦碎了。

她的计划破灭了。

——就算她不追求快乐,不追求幸福,只追求不朽,可是不朽那么远,纵是最真实的时

候,也如一场梦。

最理想的死,是要亲自上演的。

她的戏是悲剧收场。

而且已经演完了。

现在,她要努力演到最后一刹。

这一刹是从她知道梦省计败之际,唤出杨­奸­撤退那一句话的开始,已经在演了…………

她咕咕咕咕的笑了起来。

她全身胀得像只牯牛,只有她自己(还有大将军)知道:她全身上下内外,无一不离了

位。

她说:“……我已经快死了,还会告诉你这些吗?”

大将军脸­色­倏变。

他有一张巫师的脸。

——谁也难以看出他真正的表情。

不过他变脸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件事:

他自己的一个错误:

他以为大笑姑婆如果不说,得要活着受苦——

可是大笑姑婆还是可以死的。

他虽然已震散了的心脉、真元,但她要死,还是可以死的。

她一阵咀嚼。

然后就流出白­色­的血。

她咀里有毒。

——毒大概就藏在牙齿缝隙里,只要咬破了,毒汁流入咀里,便可以立即毙命。

大将军跺着脚,横了上大师一眼。

上大师立即扳开了大笑姑婆的口,她的舌头已变成了紫­色­。

没有生死病痛能瞒得过上大师的眼睛。

“死了;”他向大将军沉重的摇头,“她牙缝里藏了‘老字号’的‘见灾化水’,一遇

唾液即毙命。”

大笑姑婆的咀边掉下了一颗金牙。

金光灿烂。

——它横在主人横硕的面颊上,也像它主人在生时一般嚣悍,像它的掉落也只因暴食而

打断”

大将军眼尖。

他瞥见金牙内里像镂有几个小字。

他即吩咐上大师拾起来,念:

“杨”

“副”

“使”

三个字。

上大师每念一个字,杨­奸­的脸肌就牵一牵、颤一颤、搐一搐。

念完这三个字后,场中每一个人,目光都从大笑姑婆的尸身上,转到了他的身上。

连大将军的语气也比平时沉重多了:“杨副使,原来是你。我平时待你不薄,你在‘天

朝门’我也没委屈你……”

他显得有点痛心,所以越发看得出来,他的秃顶显然已到了寸发必争的地步了“……原

来你跟大笑姑婆勾结,出卖我这样一个信重你,提携你,有恩于你,而且把毕生­精­力都奉献

给国家民族,尽一切所能以施惠大众,只偶逼不得已时才用暴力解决以除暴扶弱的人!”

他恨恨的说:“你们真令我这个脸冷心慈、行善不遗余力的人感到失望、难过和痛

心!”

他说。

:?

少年追命 第二十一集:失败为成功动武

t....

人在得志的时侯,必须要沉得住气——傲气。

人在失意的时侯,必须要忍得住气——火气。

正是你

大笑姑婆死的时候,追命就在她身边不到七尺之遥。

大将军乍然出现,一出手就向大笑姑婆下了杀手,那一刹实在太快,连一向反应奇速的

追命也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变化委实太大、太多、太厉、太烈:

首先,变化发生在“小相公”身上。

大笑姑婆与之交手,以乎是跟她说了一些话。

追命一面跟欧阳线和司徒黍交手,一面仍是目观四面,耳听八方。

他以为大笑姑婆是要暗中放走“小相公”李镜花。

不料,遽变陡生。

“小相公”非但不走,还猝然出手暗算自己盟里的总统领张猛禽,以致“­阴­司”杨­奸­得

以一举格杀“独步天下”张猛禽。

张猛禽一死,追命愕然,大笑姑婆愕然,司徒黍与欧阳线也大是愕然。

大笑姑婆恢复得最快。

她即向杨­奸­示警:撤退。

这下追命可更弄胡涂了。

——因为他才是大笑姑婆的“同路人”,而决非杨­奸­:上一刻,大笑姑婆还与自己处心

积虑要杀死杨­奸­呢!

他虽一惊再惊,但反应仍比他的两个对手快:司徒与欧阳正震惊于李祭酒倒戈、张统领

身殁,追命即以一轮急攻,把二人踢飞——其实也是想把二人踢走。

——这种变局还留下来的,恐怕便活不下来了!

万未料到司徒黍和欧阳线人未离“六分半亭”,已给支解了。

追命这才知道:“大连盟”的五大分盟盟主:“斑门五虎”和大将军身边的三大杀手:

唐小鸟、雷大弓、狗道人都到了。

大将军的倏然出现,致使大笑姑婆全面崩败。接着,据说去攻打“燕鹤二盟”的尚大

师,还有死而复活的上太师,全都一一出现了。

至此,大笑姑婆混入“大连盟”组织里作卧底的计划,可以说是完全给粉碎了。

大笑姑婆也死了。

她只留下了一个线索。

杨­奸­才是她的“同当”:

这其间的变化,追命已来不及,不可能,也没有办法Сhā手和出手。

李镜花猝然倒戈,张猛禽便死了。大将军乍然现身,大笑姑婆就倒了,司徒、欧阳一下

子变成了身首四肢各异处,而大笑姑婆在死前却仍“反”了一个“间”,让大将军和杨­奸­誓

难两立!

这其间,追命完全不能有任何举动——他的任何举措,都可能使自己死无葬身之地,都

可能让大笑姑婆死得全无意义。

——反应快捷固然重要,但在于一些大变大动中,不变不动有时却是最好的应对之策。

可是,如果要追命眼看着自己的同僚战死,而自己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可以做,什

么也做不来,他心里感受会怎样?

冷血就曾经目睹友好一一惨遭杀戮、心爱女子屡屡惨受棱辱,那时候,他也什么都不能

做,那段过程相当长,冷血热心的他,受的影响也相当的大,受的煎熬也十分的残酷可怕!

追命此际所遇上的过程却兔起鹬落,非常短。

当他知道自己要忍,要等,要对得起大笑姑婆以付出­性­命为代价的牺牲,要对付像大将

军如此­阴­险可怕且神出鬼没莫测高深的人物,第一件事便是不能自乱阵脚,不能冲动任事!

他目睹大笑姑婆的死,极其惋惜、怅恨。

但他立即改去想别的事,例如:在望江楼前有一座泥菩萨,他日得要在菩萨脐眼上题一

首诗。

然后又想:大笑姑婆肚子那么大,可不知是不是也只有一个肚脐眼?还是一双?三个?

这样想着,痛苦和紧张,就减灭了许多。

他决定至少要使自己还能活得下去、才能望有一日为大笑姑婆报仇,那时候,才能深刻

的怀念与追忆这位师姐的种种种种、一切一切。

——而不是现在。

现在是对敌。

敌人不是人。

——而你像一座神棰般的狂魔!

那座“狂魔”现在以一种悲悯的神情,向杨­奸­惋惜的道:“杨兄弟,没想到你也会出卖

我。”

杨­奸­神­色­变,只说:“我没有出卖你。”

大将军缓缓的举起了手。

他五指骈伸,就像一面令牌。

又像一座碑。

他举起了他的手,也正似是下了一道命令。

——将军令。

杨­奸­看着大将军的手,目不转睛,不移不动。

大将军把手掌慢慢移近杨­奸­的头顶。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什么都没做过。”

“如果是你做的,你最好能承认,或许,我会顾念多年情谊,放你一条生路。”

“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承认什么?”

掌已离杨­奸­“百会|­茓­”不到三寸。

掌如令。

硬胜碑。

令一下,杨­奸­就得肝脑涂地。

“诸葛老儿包藏祸心,老­奸­巨滑,在我身边至少伏下了两个内­奸­;饶是他­精­似鬼,我可

也不笨,我在他身边已早伏下了卒子,所以我一样得悉对方­奸­计,你不承认,我一样查得出

来——何况,我一向都是有杀错,无放过;没杀错,也一样不放过的人。”

“我知道。”杨­奸­一动也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如果你杀我,那就是杀错了;杀

错了朋友,就是便宜了敌人。”

这时,大将军的“将军令”已紧贴杨­奸­的头顶,只要一使力,杨­奸­的笑容、五官、声音

和一切表情,都得化作血雨纷飞,并在刹那间便在世间灰飞湮灭。

可是“内­奸­”是追命。

“卧底”也是追命。

——只有他明知杨­奸­是“无辜”的。

一一他不是大将军要找的人!

追命这样看着,一个人因他不“挺身而出”致死,尽管那是­奸­佞之徒,他心里也极不好

过。

但他又不能阻止这件事:

他一出头,不但他必定白白丧命在这里,连大笑姑婆也只有白白牺牲了!

——虽说刚才惊怖大将军是遽施暗算,猝杀大笑姑婆,但就凭大将军凌落石刚才那一下

出手,自己若想要单挑取胜,甚为渺茫。

——而今大笑姑婆花珍代师姐已殁,要杀大将军,恐怕非得要与冷血师弟联手不可!

可是,冷血负伤未痊!

何况,眼前大将军手下猛将如云:唐小乌、狗道人、雷大弓、斑门五虎、李镜花、上太

师、尚大师全都虎视眈眈,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不过,无论说什么,追命都无法忍受,有人为他而无辜丧命。

所以,到了这危急关头,追命忍不住说话了:

“如果杨门主是内­奸­,他刚才又何必真的杀了张猛禽?如果连杨门主都是内­奸­,你还能

信谁?”

这句话一出,大家都静了下来。

——大将军的行动,从来没有人敢予劝阻。

何况,这正是他对付叛徒的时候。

就连杨­奸­看他的神情,也似嫌他说错了话似的。

大将军虎虎的逼视他,虎虎地问:“你是说,杨­奸­不是内­奸­?那么,内­奸­是谁?”

他眯着眼睛,像一只猛兽在瞄准他的猎物:“是你?”

追命笑了。

他知道自己已一脚踩在马蜂窝里了。

因为紧张,所以他反而笑了起来。

他拔开葫芦塞子,灌了几口酒,把快要飞脱出口腔来的心“吞”了回去。

他已不能再说什么:为求保命,唯有袖手。

——袖手旁观:受自己牵累的“­阴­司”杨­奸­如何血溅当堂!

惊怖大将军的忍耐似已到了极限,额上和下颔、两颧都有青筋闪动,眼里已炸出嗜血的

厉芒:“我一向栽培你,没想到,出卖我的,也正是你。”

杨­奸­依然没有闪躲,看他样子,也似决不还抗:

“一向栽培我的,都是你,而今怀疑我而要杀我的,也正是你。助我是你,除我是你,

夫复何言!”

“你错了!”惊怖大将军一阵哈哈长笑,双手把杨­奸­拥在他硕壮的怀抱里,豪笑不已的

说:“你不闪不躲,怎会是出卖我的人!假如你真的是卧底,以大笑姑婆之机警沉着,又怎

会濒死前扬声与你联络,又哪会把你的姓氏镌刻牙齿里?她能瞒了我那么久,岂是蠢人!何

况,你是蔡相爷亲自派来协助我的人,而我一直忠心耿耿,为相爷鞠躬尽瘁,向无二心,咱

们一向是同一阵线,生死同心,你又怎会背叛我!他们懂得离间,我可不笨,也不傻,我刚

才只是跟你玩玩的,顺便也试试你,试试大家。”

他有力的双目逼视杨­奸­,大力揉着他的肩膊,用力的说:

“好兄弟,你果然是我的好拍档!”

然后大将军向追命露出他森然的白牙,咯咯咯的笑道:

“崔兄弟,你也给我试了一试:你在这时候肯为杨门主说话,你也一定不是内­奸­。”

然后他讳莫如深的笑了起来:“所以,在内­奸­未找到之前,人人都有嫌疑,每个人都可

能是内­奸­——但我决不受敌人愚弄,杀错了自己人!”

追命深深吸了一口气,连同酒味和辛酸:

他总算更进一步的看清了:

一一这就是惊怖大将军!

一个令人惊怖莫已的大将军!

仍是我

“诸葛老儿大概是想利用大笑姑婆来离间我们,让我们彼此互不信任,互相残杀。”大

将军道,“他果是老狐狸,不过,我也不轻易中他的计。也许还有第二个卧底,也许根本没

有,也许他早知道他身边已有我和相爷布下的卧底,所以故意以此计试探——因此,除非我

有真凭实据,否则,我决不枉杀忠心于我的人,以免正中他的毒计!”

杨­奸­这才吁了一口气:“大将军圣明!”

大将军怪好奇的问他:“以你的为人,决没理由束手待毙的。你是不是算稳了你是丞相

大人派下来的,我决不敢杀,才不闪躲是不是?”

杨­奸­道:“不是。我跟大将军也有一段时日了,对大将军也有点了解,深知大将军向来

杀人,只要是该杀的,便杀,向不理会其背景及后果的。”

大将军道:“那你不怕我真的杀了你吗?”

杨­奸­道:“怕。”

大将军问“怕你又为何不抵抗?”

杨­奸­道:“因为我不是大将军该杀的人——至少到目前为止,还不是。”

大将军摸摸光头,笑道:“就只是这个原因吗?”

杨­奸­道:“还有,因为我深知:如果大将军真要杀我,我闪躲、逃避和抵抗都没有用:

一点用处也没有!”

大将军笑了,他用血红的舌尖舔一舔鼻尖:“聪明!”他夸赞、激赏的道,然后又问,

“现在,我要你们告诉我一件事,看看是谁更聪明些?”

“按理说,现在,在这些人当中,谁才最没有可能是卧底?”

他一字一句的问,然后用一对人类所无邪魔才有的眼神扫视众人。

静了半晌。

杨­奸­道:“我先试试。”

大将军道:“你说说看。”

杨­奸­一字一字的道:“上,太,师。”

上太师吓得脸都绿了。

——比他上次在“菊睡轩”诈死时的脸­色­还难看。

(这个玩笑委实开不得!)

大将军横睨着上太师,再逼视杨­奸­:

“为什么?”

“因为他最不可能。”杨­奸­笑的时候,五官挤在一起,像只有五官的馒头,或是面粉做

的老鼠。

看到杨­奸­的尊容,使追命忽然领悟了一件事:

惊怖大将军的部属,越是得力的,样子愈丑;越是武功高强的,其貌愈是不扬;越掌有

实权的,越是难看。

大将军自己样子也丑,但丑得有型有格、有威有势,但他信宠的部下却只丑陋,无声

势。

——他大概是生怕有人长相比自己好,运势便会比自己强,所以好样的都不给他上来,

相貌摆明了八辈子都追不上他的,他才敢大胆擢用。

所以说,大将军用人还真的是观相貌而后任。

诸葛先生也是善观人相,但方式手段却完全不一样。

追命想到:师兄无情、铁手,师弟冷血,就算是清瘦上人、大石公、舒无戏等心腹至

交,莫不是清俊滞洒、相貌堂堂的。

诸葛先生不怕他的部属友朋比他还强——唯有他身边的人强时,他才能更强。

是以蔡京、传宗画一党虽然权倾满朝,但仍然一时撂不倒孤军作战、孤忠护国的诸葛一

脉忠良。

这便是惊怖大将军和诸葛先生用人任事的不同之处。

凌大将军怀疑人。

诸葛先生信任人。

惊怖大将军以杀人来巩固自己的权位。

诸葛先生以助人来增加自己的声望。

追命忽然想到,或许,惊怖大将军和诸葛先生原本是同一类的人,像刀之两刃,又像是

月之­阴­晴,只不过,一个向善,一个趋恶……天生就是注定要互相克制、斗个你死我活的!

想到这点,追命反而释然了。

惊怖大将军再可怖,他却也是不伯了。

他认清自己,不过是一只棋子而已。

只不过,他这只棋子,是向善的、正义的,他的存在,是持久的、耐心的、决不放弃的

与恶人周旋、苦斗,有邪恶在便有他在,万一牺牲了,也还是有人踏着他倒下去的地方,继

续与邪魔苦战,他死了,还是有人会走上来、接下去,奋斗到底,成败倒不在算计之中。

——而且,历来邪魔都是惯以正义的名目出现,况且,向来都是邪恶的力量都占尽了上

风,唯其如此,所以侠义、公正的力量才要跟邪道斗个誓不罢休。

因此,他现在所身处于绝大不利的劣境,是古往今来的侠者,一直以来都要面对的绝

境,要不然,那只是趋炎附势,对大获全胜者的曲从阿附而已,更妄论什么打抱不平、行侠

仗义。

想通了这点,就算是诸葛先生和惊怖大将军,也不过是天地间一只善恶对垒中的棋子而

已,这样,他生死不足畏,成败不足惜,更重要的是,他有没有尽了力走好他痛击恶魔的侠

道而已。

所以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可是上太师却很害怕。

“你…………”上太师吓得牙龈打颤,格格有声,“你怎么……可以……这这这样

说!”

“没什么不可以的。”杨­奸­鼠须一搐一搐的笑着,“是你指证大笑姑婆才是卧底,大将

军才会杀她的——假如你是卧底,最好让自己获得信任的办法,便是替大将军找出卧底。而

且,另一个卧底一死,便没有人能揭露你的身份,万一功成身退,你也便是唯一立大功的

人。”

大将军沉吟道:“……如果上太师是卧底,那么,一切岂不是得要从头估计了?”

杨­奸­笑道:“两军对阵,决定胜负的是将,而不是兵。兵需要的是斗志和战力,但定生

死、决胜负却要依靠将军的谋略和应变。谁掌握了变数,谁就能获胜。这都是大将军对我们

说过的话。”

上太师听得脚都软了。

大将军笑了,露出森林野兽般森森的白齿:“你倒记得清楚。你的意思是——”

杨­奸­道:“——一切都有可能。有位古前辈说过:你最信任的人,才最能出卖你;你最

好的朋友,才是你最大的敌人。”

大将军这回不摸光头,却摸下巴。

上太师快吓疯了,几乎哭出来了:“大将军…………杨门主他他他存心害我……我……

你别相信他的话,他才是是是……内­奸­哪……”

大将军把他那只摸他自己光光的头和光秃秃下巴的手,慢慢的移过去,在上太师那张瘦

不伶仃,因太过害怕而不住震颤的脸肌上轻轻一拧,眯着眼笑道:“你怕什么?”

上太师吓得下巴都快脱臼了。

大将军仍是轻柔的问:“假如你不是,你又何必害怕?”

上太师吓得已经哭出来了,只不住摇头。

大将军又轻声道:“如果你真是,怕又有什么用呢?”

上太师的样子像正在呕吐。

大将军笑着拍拍他的瘦巴巴脸颊,像猫用利爪去逗弄它那已奄奄一息的玩物和食物:

“你别怕。你不是卧底。你大有机会对我下毒,但你没有。当然,如果你曾对我下毒,早就

活不到现在了。你是知道的,我吃下去的东西,一向都有人为我试毒的。另外,我杀大笑姑

婆时,并没有完全听信你一面之辞。我给了她机会,她确要放走李镜花,我才确定了她的身

份,才格杀她的。”

上太师整个人都瘫痪了,泪,还有尿,完全抑制不住的流了出来。

大将军转而问追命:”你呢?你认为谁最有可能?”

追命咕噜噜的喝了几口酒,也眯着眼睛向大将军道:”我说了你不生气?”

大将军这会用他那只右手摸他的大鼻子,——他摸额头、下颔、鼻子,都是用右手——

他左手是一面一出手便要了大笑姑婆的命的“将军令”:“要人说意见,听了会生气,哪还

有意见可听?谁还敢说意见?”

追命索­性­闭起眼睛来。

似在细尝酒味。

好一会他才轻轻吐出一个字:

“你。”

“我?”

“对。”

“——我?”

“就是大将军你自己!”

静了半晌,大将军陡然笑了起来:“我?我为什么要卧自己的底,我­干­啥要造自己的

反?”

追命平静、悠闲的道:“第一,你是我们之中,最不可能做这件事的人,可是,如果你

认为最要好的朋友就是最可怕的敌人,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其实往往是最真实的事,到头来,

你的敌人只有你自己。”

他微带醉意的说下去,“第二,其实一切都因大将军您而起。没有你和你的势力,那也

就没有卧不卧底这回事了。你是大将军,如果要屹立不倒,胜完再胜,就必须要找到好的敌

手,让自己不断处于对敌状态,才可以不住提升自己,不让自己松懈下来,退步下去,所

以,就算没有敌人,你也要树立强敌;就是没有卧底,你也要制造卧底!”

不管是不是带点醉意,追命的话,都说得十分椎心——至少正在踌躇满志的大将军听来

难免会非常刺骨。

大家都为追命捏了两三把汗。

可是追命还是说了下去:“所以,大将军,你的敌手是你自己,你卧自己的底。一切因

你而起。一切都是你,仍是你。”

静。

静静

静静

静——

如果,静,也能,杀人,的话,追命,早就给,杀死,好几十次了,大将军,有一股,

力量,静的时候,比一百名,悍将的,冲杀之声,更令人,心惊,胆跳,震栗,寒悚,恐

惧,害怕,畏怖。

追命悠然的喝着酒。

奇怪的是,他在这时候却想到好些他深切暗恋过的女子,像小透和动人,小小白花和悒

悒紫衣,想到这些,他就很怅然,也有点甜:人,就活在他的记忆里,才有现在的他,想到

她们,他就觉得,他见过她们,喜欢过她们,不管她们知不知道,那也没有憾恨了;他也认

为,他失去了她们,得不到她们,活下去与活不下去,已不十分重要了。

人没有办法同时思考两件事情的。绝顶智者也不能。所以,当追命想到自己心中所恋女

子之际,他便看淡了生死,反而悠然自得、不慌不忙了。他因而超越于生死之外。

良久,大将军才缓缓的说:“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他顿了一顿,像搓揉女子Ru房一般的捏着自己多­肉­的下巴,“你说得对。你提省了我。

我的敌人其实就是我自己。我一向都很不安,一直以来都心神不宁。我从来就疑神疑鬼,其

实是在怀疑自己。我自己在造自己的反,卧自己的底!只有怀存最可怕的敌人就是最好的朋

友这类想法,再这样下去,我纵或仍是无敌,也要给自己打败。卧底是我,敌人是我,打败

自己的仍是我!”

他一下子像老了数十年,语音低沉:“你说得太好了,我只顾对付外面的敌人,找出身

边的叛徒,却忘了心中的劲敌和叛逆!我是个不败的人,但不管七帮八会九联盟还是诸葛老

儿、四大名捕,要把我击败,只要找我自己出来,便能胜任!只有我自己才能打败自己!当

我老是觉得朋友就是敌人的时候,我就没有朋友,只有敌人——一个没有朋友的人就是一个

失败的人。当我老是觉得反常的事才是正常的时候,我就已经变了态——心智失常的人不会

得到快乐。持有这种想法的人,不一定能摧毁得了所有的敌人,但最终必定是毁灭了自己。

谢谢你的忠告,虽然十分逆耳,但对我而言,非常管用。”

这一次,要比大笑姑婆在大将军一出手间毙命,还令追命感到震怖。

他无意中提出:大将军的真正劲敌是他自己。

他说的是真话——虽然,这真话可能是因为激于大笑姑婆身亡的悲愤,或是自己已置生

死于度外的凛然,但他这样说,并没有料到大将军会这般反应。

他完全接受。

他即刻反省。

——他还马上修正了自己的态度。

这样一个敌手,实在是太可怕了。

成功并未冲昏他的头脑。

胜利仍未使他疯狂。

在这时候,惊怖大将军凌落石居然还能吸收、接纳、反思、领悟了他的话,那么,眼前

这个敌人,最可怕的不仅是武功高强(如果只是武功高强,追命自己收拾不了,也许诸葛先

生可以解决得了:要是诸葛先生不能出面,那么,追命一个人收拾不了,或许还可以请其他

二师兄弟联手放倒了此人),而且聪明绝顶。

聪明绝顶——难怪他秃了头,真是“绝”了“顶”了。

追命到这时候,只好苦笑着拣些有趣的事儿想。

——不然还能怎样、

当遇上那么强大、清醒的对手的时候!

却是他

追命只感到震惊。

但并没有后悔。

——就算是对敌,他也要对敌人公平,一样提出告诫;敌人要是能够吸纳自惕,那只是

因为这敌手够强大,而自己却决不能胜之不武。

这是追命一贯以来的原则。

可是,当大将军诚恳的跟他说:“你留在我身边吧。你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也一定能

帮我很大的忙;我需要你这样的朋友,常常给我宝贵的意见。”

他听得还觉得相当的惭愧。

——大将军不但能勇纳嘉言,还当他是知交,这样一个不世人物,的确很容易便会使人

为他效命。

——他当他是朋友,全不知真正的卧底,却是他!

不过,追命知道,自己在情在义在理,都非要铲除惊怖大将军不可。

在理,大将军做尽恶事,自是该死。

在义,诸葛先生下令,追命自当执行。

在情,就在眼前,他就得为大笑姑婆向凌落石讨回一条命!

但追命却承认:自己乍听大将军的信重,真的有点动心。

因为他眼里的感动之­色­,是无论如何都装不来的,所以大将军也有点满意:事实上,他

也没什么不满意的,身边“大患”已经清除,他的敌人(李镜花)已成了他的朋友,反对的

声音、反抗的力量,已全给他压了下去,他一支独秀,他独霸天下,此际正可踌躇满志、正

值八面威风之时,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有。

所以他说:“李国花也知道了太多的秘密,是非除不可的。至于冷血,也决不让他回得

了京城。诸葛先生好比一张四平八稳的太师椅,四大名捕就是他四只椅脚,要是我剁了其中

一只,那么他就变成了三脚凳,不推也倒了。”

杨­奸­又涎着小眉小眼十分宵小的笑间:“那么我们该先攻燕盟,还是先把冷血给揪出

来?。

大将军说:“燕盟自有‘小心眼’赵好和‘大出血’屠晚料理,有他们出手,我大可放

心。”

——尚大师却稳重的道,“冷血已有一段时日未再露面了,他会不会已潜逃回京呢?”

“我早已派出‘跌’、‘扭’、‘浸’、‘衰’、‘溜’五派杀手去盯梢各路,冷血只

要一露面,决逃不了。况且,据我所知这姓冷的­性­子甚烈,除非是诸葛老儿已下了令,否

则,任务未达成,他决不甘休空手而回的。”

尚大师仍然抱持慎重的态度:“如果全面捕杀冷血,会不会激惹诸葛先生的狂怒,把其

他三名捕头全遣来这儿,对将军不利呢?”

“我正是要激怒他。我只怕诸葛老儿不易激怒!”大将军有点担心的道,“现今,相爷

在京正多方设法,劝谕圣上,对外割地求和,对内敉清叛逆,但就是诸葛多方阻挠,如果我

能吸住他的注意力,相爷便可了无顾虑了。再说,四大名捕齐出动,我亦可请准相爷,将遣

‘大劈棺’燕赵和‘小雪仙’唐仇,那时‘四大凶徒’来个大联手,斗一斗所谓的‘四大名

捕’!”

他仍是十分扰虑的说:“我只怕激怒不了他!”

尚大师至此也明白大将军的决心,他曾周旋于京官朝吏之中,懂得:“水到渠成”的意

思,也懂得若要水流按照人定的轨迹流动,便须得先把沟子掘好才行。

大将军既然其意已坚,他虽然觉得原是诸葛先生和蔡京丞相在京师的战场,却转接到危

城来开战,对大将军而言,是个立大功的机会,但除此以外,都未必有利了,可是到这时

候,他也不好再说了,说了对自己何利之有?再说,如果危城冲突日频、杀戮愈多,他也一

样有的是立大功的时机!

所以他只问:“不过,冷血是躲起来了。”

大将军道:“他那种人,能躲得了多久!”

尚大师道:“可是,他只要躲至他伤愈,便不好对付了。”

大将军笑了。

白牙像利刃一般森然,“所以,我们不让他伤好,就得将之打杀。”

斑虎道:“好,我们分头出去,把他给刮出来!”

大将军摇头。

斑门五虎部不知道说错了什么。

尚大师代大将军道:“你不是猎,如果要抓鼠,总不能追到鼠洞里,所以,打杀老鼠的

方法,是先让老鼠先行跑出来。”

然后他问:“老鼠为什么要溜出鼠窝呢?”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对追命而言,现在他己三十开外了,感情上没有寄托,唯有为天下不­干­事尽一分扭

转乾坤之力,馀则痛饮佯狂为乐。

他藉着“朝天山庄”的酒不对他的胃口,于是溜了出来,到了“永远饭店”,叫了酒,

夥计小阔端来了三次酒,也都不合意,还拍桌子大骂了起来,那姓寇的掌炬忙过来打躬作

揖,表示酒窖里藏有好酒,名叫“烧天光”,追命一听这名字就说:“好,我看它能不能把

我烧到天光!”

寇掌柜表示有些为难。

追命愕然。

“你看我付不起银子吗!”

寇掌柜只赔不是:“这儿来的多是熟客、老客人、好朋友,这酒要是一端上给您,大家

都要买一勺来喝,那小店的好酒,可就一夕间都给喝光了。”

追命笑道:“既然不便,我便到酒窖里痛饮,没有再好的地方了!我喝了一碗,算三碗

的银子也值得!来,咱们这就去吧!”

“永远饭店”的酒窖很“机密”,走入内堂,转入小弄,再从秘道进入地库,走了几处

暗门,转出几条暗道,才闻到一股酒香。那儿暗处,有一个蓝袍人候着,正是“永远饭店”

姓马的老阎。

马老板见是追命来,便揭开一层地板,寇掌柜掌着灯,三人鱼贯走入,确是到了一处酒

库。

追命似乎老马识途,走到一口大木桶前,向左右各拍二重一轻,然后道:“神州子弟今

安在?”

桶里即传出一个声音:“天下无人不识君。”

只听机括声响,一人自桶里徐徐冒出头来,幽暗中依然显得­唇­红、脸白、眉黑:

正是久违了的

冷血。

——却是他?

——正是他!

冷血便是躲在“永远饭店”里养伤。

是追命一定要他躲起来,把伤治好再说。

当日,“燕盟”凤姑嫉妒吃醋,遣派“三大祭酒”之一李国花来跟踪梁取我,看他可有

与别的女子鬼混。没料,鹰盟的“小相公”李镜花却因向来暗恋李国花,也暗自跟梢着他。

到了“久必见亭”之后,大相公发现梁取我与阿里妈妈!日情复炽,便立时走报“燕盟”凤

姑,她意料不到的是,小相公却以为大相公对阿里妈妈有意思,嫉恨异常,想伺机下手杀害

梁取我。

这一来,便给“小相公”李镜花目睹了屠晚杀了老何全家、嫁祸冷血一事,他本想袖手

不理,暗自潜离,但“大出血”屠晚确有过人之能,发现了她,两人在屋里屋外对了一招,

两败俱伤,接下来的事,便是李镜花负伤到上太师疗伤,大将军发觉之后,一面威迫利诱,

使负伤难以抵抗的李镜花只好向“大连盟”投诚,策反“鹰盟”;而大将军在李镜花犹豫未

决之时,请动李国花冒充“小相公”,意图引出身边卧底的人物,结果,大笑姑婆出手,重

创李国花,杀了司徒拔道,而上太师假死得快,才得以在日后揭发大笑姑婆,导致“六分半

亭”一役中大将军亲自出手,狙杀了大笑姑婆导致“六分半亭”一役中大将军亲自出手、狙

杀了大哭姑婆;不过,李国花也因此不再信任大将军,力促“燕盟”与“鹤盟”联结,竭力

对抗“大连盟”。

冷血也因为杀害“久必见亭”何家大小老幼,“证据确凿”,成了“罪犯”;他本来直

捣危城,是要搜集大将军凌落石的罪证,绳之以法,不料,而今却成了“黑人”,惊怖大将

军反而明令四处通缉他。(详情请见第四辑“冠盖满京华杀手独惟悴”)

他身上负了伤,自“老渠”一役以来,直到“四房山”上,乃至“朝天山庄”里,他都

不断受伤,身心皆是。

但他还挺得住。

撑得下来。

——最可怕的是屠晚的一击。

事实上,屠晚是在负了“小相公”的“血花”一击之后,再与他交手的;但他仍是为屠

晚所伤。

不过,据追命所知,屠晚在跟冷血交手一招、各挂了彩之后,在“大连盟”和“天朝

门”也再未露过面——想来也伤得不轻!

冷血有一种狂烈的意志。

他要报仇。

他想报仇。

受伤,反而能激发他的狂烈。

挫折,反而能激扬他的斗志。

不过,追命却不喜欢这样。

——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是拿来这样糟塌的!

走长路的人要懂得休歇,爱惜自己的人知道保护别人的­性­命;侠者不是野兽,披血苦

战、浴血苦斗,是迫于无奈的事。真正英雄所为,不是在于溅血杀敌、流血不休,更非好勇

斗狠、嗜打好杀,而是为国为民、为情为义时才奉上热血热忱、献上激|情激越。

所以他反对冷血恃强苦拼下去。

——尤其是对付像大将军这样的大敌,需要长期作战、灵活应变,而不是匹夫之勇、一

味好战。

打打杀杀,嗜戮为雄,不但深以为厌,且应以为耻!

他见动冷血不听,便不惜以“三师兄”的名义,要冷血一定得“听话”,躲在“永远饭

店”的酒窖里养伤。

“永远饭店”里的“老板”,便是“凶神”马尔,而掌柜的便是“恶煞”寇梁。

他们原是大将军的部下,现在也是,只不过,一手提携他们崛起的是当年大将军爱将

“小寒神”萧剑僧。当年,大将军因为垂涎于殷动儿美­色­,不惜以极卑鄙的手段残杀了萧剑

僧,凶神与恶煞暗里不服、心头不忿,但惧于大将军势力,也不敢表达,这一来,这两人便

给诸葛先生原布置安排在危城中的有力人物暗底里吸收了,他们弃暗投明,追命一经混入

“大连盟”里,他们便与追命取得联系,这回也利用了大将军用来联络各路绿林好汉、道上

人马的“永远客栈”,来收藏负伤的冷血。(详情请参阅“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回头”及

“鸭在江湖”二书)

从这一点,追命更能看出惊怖大将军和诸葛先生为人之差异。

一个人势力大了,自然越多人攀附;但越是多人依附,也越易出现叛逆、异心之徒。

大将军不允许有异己。

他更不容有叛徒。

他对付叛逆的方法很简单:杀。人死了便什么都不能做,包括叛变。

他一向疑心大。他是疑人亦用,用人亦疑。所以,别人想叛他,难极;但他也误杀了不

少其实是忠心于他的人,更把许多本来愿效忠于他的人逼成叛徒。

诸葛先生则不然。

他能容纳异己。

他一旦当那人为“自己人”,终对他有感情,如果他为私心而有异志,要是对方不长进

想图侥幸,假使弟子有叛逆谋反的行为,他会痛心、疾首、爱之深而责之切。

他会骂他、劝他、警示他、劝他改过、甚至大发雷霆。

但这么多年以来,追命发现:诸葛先生大可以什么也不说,由他去吧:不过,诸葛先生

总会尽至最后一份心力,希望能使之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而除了挽救、痛惜与训斥之外,诸葛什么也不会做。

他只动口骂。

他从来没真迫过人。

他更不会动手杀害他的朋友、他的弟子、他的“自己人”!

——因为诸葛先生的人太好了,太好的人再聪明也总易遭人欺骗、背叛的,但他对出卖

他的人、倒戈相向的朋友、兄弟、弟子、门徒,从不反击,从不追杀,也从不报复!

他只伤心。

难过。

或只在口头上直斥。

有一次,他也问过师父(他只许他们称之为“世叔”):以师父的聪明才智,大可以连

话也不说,何必要面责遭怨。

“我不说明道理来,他们怎么知错能改?”诸葛先生扪着须脚,这样的回答他,“我宁

可他们怨我,不可以见非不斥、遇理不护。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子弟,他们对不起我不打

紧,但不明是非则会害苦他们一辈子的!我怎能推卸责任,瞪着眼睛不理!”

追命想起了这番话,看见背叛凌大将军而投靠诸葛先生的马尔及寇梁,就起起二人都是

世间英杰、枭雄,但两人之间,又有极大的不同:

惊怖大将军一切以“私”出发;

诸葛先生则以“爱”。

我或你

追命把大笑姑婆丧命的情形,以及现在大将军布置的局势,一一说与冷血听。

冷血闷哼道:“那么说,李镜花已追随凌落石,谁也无法证实我的清白了。”

追命道:“看来是的——可是李镜花仍然活着,屠晚也还没死,世间依然常变易,逆境

可怕而难久,强者受苦终必胜。”

冷血仍然跃跃欲试:“我想,现在最好的方法也是最直接的方法是:我出去杀了凌落

石!”

追命击节赞叹的说“这实在是好办法。大将军和他手下那一群杀手就等着你这样想、这

般行动!”

冷血知道追命在讽刺他。不过,要他这样一个向以决斗为生命职志的人窝在这里,也实

在是件痛苦的事。

所以他说:“三师哥,我跟凌落石交手以来,一直都是占尽下风,一直都是失败者。失

败为成功之母,我只想豁出去,跟他拼一拼,好歹也痛快些!万一得成,便除此大害,我是

否能还清白,也不重要了。如果丧命,那么往后的事,还是三师兄你来仗持。”

追命爽快的道:“你说的对!我就是大将军派来的,接招吧!”

一脚急蹴冷血。

冷血没料有这一招,急退。

追命一脚落空,已踹在酒桶上。

酒桶砸向冷血。

冷血双掌进推,震开酒桶,但胸口伤处一疼,闷哼一声,退了两步,几乎撞倒身边的寇

梁。

“……崔师兄!”

追命没再动手。

“凌惊怖的武功远胜于我,要不然,他也不能一出手就杀了花师姊;”追命问,“你身

上的伤未愈,出手至少打了个折扣,要不然,这一记酒桶休想把我的四师弟逼退半步!在这

种情形下,你如何杀得了凌落石这野兽?”

冷血的脸黯淡下去了。

“你现在冲出去,如果不顾惜你有用的­性­命,不顾念世叔对你的信重,你大可出去,十

步杀一人,挥剑斩强仇,我不会拉着你;”追命说,“不过,你这不叫失败为成功之母,因

为你并没有吸取失败的教训,以作成功的奠基,而只是失败为成功动武,沉不住气,憋不住

气而已!”

然后他道:“你没听世叔说过吗?沉不住气的人如何成大事?浮躁,是所有年轻人都难

过得了的一关;没想到你也过不了!”

冷血长吸了一口气。

他的腰板又挺直了。

他的胸膛昂起。

他的眼神又亮了,薄­唇­倔强的紧抿着。——追命极喜欢他这时候的样子:

这才像一个打不败、不怕败、反败为胜的年轻人!

冷血用一种坚定的声音问:“三师兄,现在,我该如何配合你的行动?我该怎么办?”

追命也长吸了一口气,答而且问:“你知道今天我跟惊怖大将军相处谈话之后,我学得

了什么东西吗?”

冷血庄重的聆听着。

“凌落石在大获全胜之时,仍能听得下我的意见,那表示他仍有理智,仍是个不得了的

人物。人在得志的时候,必须要沉得住气:傲气。这点,他办得到。”追命道,“可是,现

在,我跟你谈话,你现在的情形,也使我有一个很大的感悟。”

冷血更用心的听着。

“人在失意的时候,必须要忍得住气:火气。”追命微笑道,“这点,你也一样办得

到,了不起。”

冷血笑了。

好白的牙齿。

笑容使他的冷峻完全瓦解,像春水融化了寒冰,追命也随着这年轻人在这­阴­晦地窖里却

充满阳光的笑容而笑了起来:

“现在,是我和你,一起对抗大将军。除了你,还有我,以及马老阎、寇掌柜,以及许

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我或你,所以,我们更要惜重自己,不能任意使气,不能冲动妄

为,贻误大事,破坏大局。你或我,都不是杀手,杀手只负责杀人便可以了。年轻人崇拜杀

手,其实只是崇拜杀人的凶手而已,试问把人杀了之后,不管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对这世

间又有什么帮助?为国、为民,又有何利益可言?很多人喜欢侠士,以为侠士就是只负责打

斗,可是光是以暴易暴,就能解决问题吗?跟恶人斗争,与坏人周旋,仍得要靠你和我,我

们甘受约束,不像江湖道上的汉子可以高兴就动手;愿受法制,不似绿林豪杰任意就杀人。

我们决不在杀一人,绝不冤诬一案,这才是捕快­干­的事!所以,当好汉易,充英雄不难,要

做好一名捕头,这才是难但却极有意义的事!”

冷血点头,垂下了头,握紧了拳头。

他的浓眉紧锁住他的任重道远。

追命拍拍他雄壮的肩膊,道:“你要小心,大将军视你为眼中钉,不把你拔掉,他食不

安、寝不乐。”

冷血道:“我能使他寝食难安,也算是尽了一点力了——要不然,我倒真觉得自己是个

废物!”

追命道:“你别这样说。大将军的手上大将,除了三大杀手之外,以‘­阴­司’杨­奸­、尚

大师及‘蔷蔽将军’于春童最是难惹,但于春童却已丧命于你手上。”

马尔Сhā咀道:“最近,大将军也确实难以安枕。”

追命道:“怎么说?”

马尔道:“大将军帐前有两名心腹,一个叫张无须,一名叫宋无虚(详见“少年冷血”

第一辑第一集),一个负责大将军的起居,一个负责大将军的膳食,但近日两人外出时,就

在危城口遭人突袭,一个给打得脸青鼻肿,一个给打得像猪头炳一般。”

追命沉吟道:“在大将军的势力地盘内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震怒难免;好个大将军,

竟然捂住了盖子,连我也不知晓。”

寇梁接道:“知道的人的确不多,要不是宋无虚和张无须正是向我们拍门求救,我们也

一样不知道。”

追命问:“两位可知这行动是谁­干­的呢?”

马尔道:“我不知道。反正就是恨极了大将军的人。”

寇梁道:“他们杀不了大将军,只好找大将军的手下­干­部来出气。听说在城里有几个跟

大将军臭味相投、狼狈为­奸­的,也无端端平白的给人修理了一顿。一个专门给大将军当刽子

手的,还给人一刀两段了呢!”

马尔说:“说真的,我是有点担心:就算你们‘四大名捕’全出头对付这大魔头,大将

军为势所逼,难免也会把‘四大凶徒’调集以对,那时,谁生准死,尚未可知,但请鬼容易

送鬼难,那些穷凶极恶的人一旦进入危城,危城危矣。你们看,‘久必见停’何家灭门惨

案,就是一例,令人怵目惊心。”

寇梁道:“我们也算是江湖上的狠角­色­,但在危城住久了,早成了危城人了,要眼见引

狼入室,引火烧身,我们还真是忐忑不安哩!”

追命长叹道:“我明白两位的意思。我们师兄弟俩也想早日使大将军伏法,不欲节外生

枝。要是真要和‘四大凶徒’遭遇战,我们也设法在城外决战,尽量不连累城里百姓便

是。”

寇梁道:“如此就真个感激不尽了。”

马尔道:“我们因为大将军残杀部属,害死了我们的恩人萧剑僧,深觉不忿,幸蒙不

弃,转投诸葛先生麾下效命。更重要的是:我们无法容忍坐视凌落石残民以虐、恣权称快,

如果列位可以为危城老百姓除此大害,我和寇老二愿效死命,粉身无怨!”

追命道:“两位高义,可感可佩。我们当尽力而为,不死不休。世叔派四师弟来办这案

子,除了要增加他与十恶不赦之狂魔斗争的经验外,大概还另有用心。他曾传我一锦囊,说

明并无妙计,但当四师弟若遇天绝地灭、无法逾越的关头时,不妨打开,自会明白——希望

永远不必打开,自是最好。”

冷血眼神一亮:“崔师兄的意思是……?”

追命道:“也许,世叔给我们的,只是一颗信心,我们依靠他,就像虔诚的人笃信行善

事便有神明护佑一般,更是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因为逆境不久,强者必胜!邪不胜正,浩

气长存!”

为了你

追命自“永远饭店”出来,忽觉头上有许多眼睛,仰面一看,星光满天。

星星闪闪。

亮亮晶晶。

有流星自长空划过不知它殒落何方?

追命在这时候想起他恋慕过的女子,小透、动人,还有他那些哥哥姊姊们,而今却在何

方?

想到这里,他不禁叹了一口气,呷了一口酒,还未咽下,就听见有狗吠了几声,叭叭叭

叭,吠声十分奇特,然后有人说话了:

“他刚才叹了气。”

“听说一个人只要还会叹气,天良就未丧尽。”

“他还是个跛子。”

“所以咱们不能暗算他。”

“咱们要给他一个机会。”

“咱们不妨给他选择,要自断一腿,还是由我们来动手,打断他一双腿骨。”

有星无月。

星星近得像伸手可撷得。

映着星光,追命就看见了三个人:

三个甚为奇特的人——

高高矮矮,古古怪怪,像是从没有光的月亮里走下来的人。

这三个人前面一段话,还对答应和得颇有纹路,但接下去便“不行了”:

“他不是已经跛了一条腿吗?要是打断了他两条腿,那么他岂不是有三条腿吗?你有眼

睛没有?他只剩下一条半的腿,你还要打断他三条腿?”

“我是说打断他一双腿,他只撑着拐杖,腿又没断,那不是一双腿难道是一双手?他有

四只手不成?”

“他既然撑着拐杖,那只脚自然便不灵光。不灵光的脚还能算脚?你打断他那只脚有什

么用!连瘸了的脚都要打断,未免大残忍些了吧!正如一个人没有五指,那只手便算废了,

你还要斫断他的手臂,实在也太不上道了!”

“你这样说下三滥中的‘无指掌’这门武功吗?这种毒掌练得愈高明时,连手指都腐蚀

掉了,可是,他的掌力却更历害非凡!你见他支着拐杖,就以为他的脚不灵便吗?那你就错

了!八仙中不是有个铁拐李吗?他也不是一样撑着拐杖,可也不一样渡得了江!”

“你们两个都错。第一,八仙是过海,不是渡江!第二,铁拐李是神仙,不是凡人,你

怎能拿神仙跟凡人比?第三,他是大将军的走狗,咱们要修理他,不一定要打断他的腿,打

断他的手也可以,便是杀了他也不妨!第四,我说练‘无指掌’、‘无趾腿’、‘无发

头’……这种人都废的!练这种什劳子武艺,未伤人,先伤己,什么要练绝世武功,先行引

刀自宫,要是我,才不­干­!这种断手断脚、绝子绝孙的武功,有什么好练!第五…………”

“喂,我们可不是听你来教训的!什么第一第二的,你不会这门武功,妒忌才是!”

“你见识浅薄,还来丢人现眼!咱们‘下三滥’一脉,就有一门武功,自掴一巴掌,就

如同刮了对方十几记耳刮子,这门武功诡异高深,你听都没有听说过,学人充什么高手!”

“嘿,你们这算啥!两人联手来对付我?我可不是好欺负……”

追命又叹了一口气。

他发现自己常叹气。

——他也懂得一点相术。相学上有道:相由心生,常叹息的人自没有好运道可走,但他

却觉得喝酒、叹气、开玩笑都一样是好玩的事儿。

他见三人正骂个夹缠不休,反而把自己冷落在一边,只好提省道:“三位英雄,你们夤

夜来此,却为何事?”

那黑黝黝一团的­精­悍个子马上就说:“为了你呀。”

追命道:“我跟诸位,素昧平生。”

那眉­精­眼企的瘦小个子道:“你不认得我,我们可认出你:你是凌落石的走狗,就像那

姓张的姓宋的小子一样!”

追命这倒明白了泰半:“原来宋无虚和张须是捱你们打的!”

那狗目汉子得意洋洋的道:“正是。不是我们,还有谁!”

黑个儿道:“我们在这儿守着你,吃西北风,看星星的,喂蚊子飞虫的,而今还骂得口

水都­干­了,为来为去都为了你啊!”

瘦个子狼狼的道:“要不是你这走狗暗算冷血,他又怎会为你所伤?而今他影踪全无,

八成去跟阎王爷对亲家去了!你害了我们兄弟的好友,咱们就要为他报仇!”

追命反问:“冷血不是杀了你们兄弟全家吗、你们还这般护着他!”

“闭咀!”那狗目汉子怒叱道,“你少来离间我们!我们信得过他,决不是杀人凶

手!”

“一定是凌惊怖搞的鬼!”瘦小个子转目望向那黑忽忽的汉子,“是不是啊?阿里!”

那黑汉紧抿着­唇­、紧握着拳头、紧皱着没有毛的眉头,但却非常、十分、很用力的点了

点头。

有我无你

感动。

追命很感动。

他觉得冷血的委屈并没有白受——他是交到真正的朋友了!

他们尽管悲愤、哀痛、怨恨、伤心,但始终没有误会他的朋友,在举世非之的时候也未

有误会。

人在落难的时候,更识人心。

——他们仍当冷血是朋友!

他们当然就是:

“五人帮”中的仅剩的三名兄弟:

二转子、侬指乙、还有阿里。

——在“久必见亭”,全家被杀的阿里!

可是追命不能道出:其实他是冷血的师兄。他正窝藏着冷血。他是来对付大将军的。他

是诸葛先生派过来的卧底。因为他不知道这三人里面也有没有凌大将军的卧底,也不知道大

将军有没有派人正监视着他,更不知道这三人是不是惊怖大将军派来试探他的。

——毕竟,他跟阿里二转子侬指乙还只是首会。

追命只好问:“你们想要­干­什么?”

二转子道:“很单位,”

侬指乙道:“我们要,”

阿里说:“打你。”

三人平时骂架归骂架,可是行动起来却一向都是合作无间。

阿里大概恨意最盛,所以他是第一个动手。

他一拳就打了过去。

追命没有避。

阿里的拳头硬生生顿住。

他看看追命的腰,一副不屑的样子。

追命也给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道:“你别误会,我只是太好吃,有点肚脯而已,

决非怀孕。

阿里说:“你——先喝酒吧。”

追命不明:“喝酒?”

阿里鄙夷的道:“我知道有些高手,不喝酒就握不了拳头!别说我没给你机会,胜之不

武!”

追命笑道:“没有酒手就不稳的人,不能算是高手,只能算是酒鬼。”

阿里奇道:“你要是还可以作战,为何闪不了我那一拳?”

追命道:“你那一拳还没打到身上,就收回去了,我避来作甚?”

阿里为之气结,瞠目道:“你,你真以为我不敢打?”

追命微微一笑道:“你最好不打,我一向怕疼!”

阿里大喝一声,又一拳击出。

他那一拳看似全力出击,但只要追命有任何异动,他都能及时变化,准确截击。

但追命却似什么变化也没有。

他在等他那一拳。

他似准备捱揍。

拳已及衣。

衣衫荡起。

追命仍然没有闪躲。

不动。

阿里怪叫一声,陡然顿住。

——由于兀然收拳要比全力出拳还伤元气,他黑脸兀然挣红,额上已有黄豆般大的汗珠

渗出。

他向追命吼道:“你、你、你——你还不避!找死啊?”

追命笑道:“你的拳还没到,我避来作啥?”

阿里气得鼻子都绿了,咆哮道:“好!你既然找死,怨不得我!”

又一拳击出!

他这一拳,不准备收止,所以只用了六成功力!

但这六成功力之一拳拳力仍然如此之猛,以致偌大的拳头,发出厉啸,使追命之衣衫头

发往后直激扯不已。

这一记猛拳,已然及胸。

追命像吃了这一记沉拳,一缩而退,退得远远的,人也小了许多,弓着身子,屈着腰

腹,忽地又飘了回来,像都过去了,没事了,阿里也根本没出过那一拳似的。

连阿里也以为这一拳像是击中对方了。

——但那也只是“像”而已。

追命又“回来”了。

又到了他身前。

阿里有点发楞。

——他不知自己的拳头发软,还是追命的胸膛太柔软,不受力?

可是二转子一眼就看明白了。

那是轻功!

——追命以绝顶轻功来“卸”掉阿里的拳劲。

他立即长身道:“姓崔的,就凭你这一退,我们非三人联手不能取胜;我在此先说明

了,免得你说我们以众欺寡,胜之不武。”

他当机立断,即刻出手。

三人中,他轻功最好。

出手最快。

但侬指乙的刀风最可怕。

他的刀弯弯如眼尾。

“眼尾刀”。

他的刀比眼尾霎一下还快。

他的刀要取对手那一个部位,刀未至,刀风已先至,所以他才出刀,要攻对手身上的那

一处衣衫已裂开了一道刀痕!

三人联手抢攻。

星辉下,侬指乙刀光奇厉,阿里出手奇诡,二转子身法奇速。

但追命喝一口酒,打一段,再喝一口酒,又扫一阵。

打了一顿饭的时候,三人不约而同,停了手,气喘咻咻。

追命却好整以暇的问:“怎么?累吧?饶了我吧!”

二转于一面转气,一面流着泪,“要……要是……老大……不有……阿里……在,我

们……才不怕……他呢!”

阿里也哭着说:“……我们‘五人帮’……要是人人都在……你还笑得出来!”

侬指乙却青着脸尖声叱道:“哭什么!打不赢,也要打!”

挥刀又上!

于是三人又联手猛攻!

追命惨笑。他虽然不清楚“老大”就是他们的耶律银冲而阿旦便是但巴旺,只觉得给这

三个浑小子缠个没了,甩也甩不掉,倒是件可悲无奈的事!

——他又不能杀了他们!

——但又不能道明真相!

三人抢攻无效,休歇一阵,又重新围攻,追命见曙光渐现,忍无可忍,怒道:“你们要

怎么才住手!”

二转子叫道:“我们虽然不是你对手,但就是不停手!”

“要我住手?要我住口也难!”阿里骂道:“狗入的,除非你打掉我牙齿,不然我非但

不住手,还咬死你哩!”

侬指乙只说:“有你没我!”

追命心忖:自己又不是跟这几人十冤九仇,何必搞到如此血海深仇、有你无我!既然如

此,只好让他们吃点苦头,早些了决才是!

这时,阿里已用一种极为诡异、扭旋的身法,猱近追命怀里!

他猛然喝了一声:“好!”

出腿。

一腿飞踢阿里。

阿里招架不及,强接。

二转子忙拦在阿里身前,硬挡。

侬指乙强抢于二转子面前,力阻。

蓬!!!

这一脚,仍是踢中侬指乙的脸门。

侬指乙吃了一脚,却没事。

他的头往后一仰时,撞到二转子面门上。

二转子给撞得后脑一扑,但也没事。

二转子的脑勺子碰在阿里脸上。

阿里哇的一声,却也没有什么事。

但还是有一点事。

咯血。

——并不是内伤。

而是门牙掉了。

——而且是隔一只掉一只。

一共掉了三只。

这时候,谁都看得出来,追命如果要打掉他满口的牙齿,或者要杀掉他们,也决非难

事。

——阿里不是说除非打掉他满口的牙齿,否则他决不住口/手吗?

追命趁着他们仍在愕然之际,“飕”的一声,走了,只留下满天星光给这三个义愤填

膺、但又莫可奈何的人!

侬指乙关切的问:“阿里,你怎么了?”他一面问,一面奇怪,怎么对方可以出脚踢中

自己的脸门,但自己一点事也没有,自己后面隔了第二个的反而嗑掉了牙齿,而且还是隔一

只掉一只!

——这是什么腿法!?

二转子也自是心惊,他问:“阿里,你没事吧?”

追命走的时候,真是说走就走,他自恃轻功高明,但现在根本还弄不清楚对方是用什么

身法离去!

——这是什么轻功!

阿里捂着咀,眨着灵动的大眼,含糊的说:“我没亏着呢!我总算在他身上捞了一

把……”

说着,把手一摊,星光下,隐见是一方玉诀,上面刻着四个字:

御赐平乱。

他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他们当然不知道,阿里用“下三滥”何家诡术扒来的,正是追命­性­命攸关的信物:

平乱块!

/.

少年追命 第二十二集:你从来没有在背后说人坏话吗?

喜欢你的人自然会帮你,

仇视你的人当然要害你,

这种“学识”是要用心和情去体会的,

不是读书就可以读明白的。

以计还计

今夜有月。

朝天山庄。

将军府。

后院,天井,枯树旁,大将军垂首沉思。

追命混入“大连盟”以来,也只是第一次,那么接近那口古井。

那只是一口井。

那是一口很深很深很深的井

深深深深得使人不敢多望

只要追命探首一望,就会发现,皎洁的月­色­,并没有映在井水上。

——是井里没有水?还是那是个月亮太阳都照不见的地方?

那么接近大将军,还有那口井,算来还是第一次的追命,感觉很奇特。

——就像一只在井里长大的青蛙,有日终于给它跳到了井边,它还犹豫着,究竟下一步

是该外跃、还是该往里跳?

往里面跳安全,但那是个沉闷的世界;往外跃危险,但却充满了新鲜刺激。

虽然“朝天山庄”是那么大,那么广阔,但追命从踏入这地方第一天开始,就觉得自己

好像已困在井中,井里有另一头野兽,正对他虎视眈眈。

一山尚不能容二虎,一井更何尝能容二兽!

人说“伴君如伴虎”,其实,伴虎易,伴君难;伴虎大不了打虎,伴君却不能叛君,一

旦,“叛”不了,杀头还算好遇合了。更惨的是,本无叛君意,却有叛国罪,那才是有冤无

路诉呢!

——不过,大将军既然能把自己唤来这里,想必是对自己愈来愈信任之故吧?

追命心里这样想:他总不会想把女儿嫁给我吧?

正如人不能一面生气一面开心一样,当然也一面害怕一面轻松,所以,他择好笑的事来

胡思乱想,心中就轻松了许多。

心里一轻松,样子、表情、态度也就自然多了。

可是居然有人一面生气一面却在笑。

现在大将军就是这样。

他的神情是在忿怒中,眼神却在锐利的怀疑着,他的语气充满了担心,但态度却在指责

——这样看去,他倒十分像一头非鹿非马非蛇非麟的动物。

——那是什么?

追命马上想到:

龙。

谁也没有的见过龙。

可是,那么­阴­晴不定。拿捏不准,见首不见尾、四不像的动物,却是像徽华夏之风、天

子之威的神物:

“我有老婆子女,但他们只让我担心受怕。我的夫人成天躲在房里敲不鱼、念经,她连

只小蚂蚁都不忍心伤害,我的鱼池里已爬满了她放生的乌龟。”大将军说,“她整天担心,

我会遭人报复,害怕我们的孩子会给人伤害,有人来寻仇,一把火烧了朝天山庄。她一天到

晚,担心这,担心那的,十几二十年来,也没见她正式展过欢颜。你叫我能不费心?”

“我的女儿小刀,不好好的躲在闺房里做女红,只爱舞刀、弄枪。你知道一个女孩儿家

最吃亏的是什么事吗?最危险的是什么吗?那就是她长得又漂亮,家里又有钱,可是对江湖

经验,一窍不通,武功也只是花拳绣腿,半肚子草包半肚脑袋文墨!”大将军道,“她要不

是这样,就不会跟那姓冷的小子打得火热,如此不知好歹,直似飞蛾扑火,你叫我能不担

心?”

“我的犬子更不长进,更不像话。你看他一出江湖,便给抬了回来。他是个男子汉,别

说照顾姊姊了,他还得要姊姊照顾他哩!我这儿这么大的事业,他却一点兴趣也没有,爱理

不理的,教他学管些事儿,他却不知死活,只爱闯荡;”大将军以怒笑来表示他的无奈和恼

怒,“你看他,不知从那时开始招惹了个叫猫猫,偏又是折寿的女子,现在还茶饭不思、念

念不忘,把我找尚大师安排他入京当官的门路,全都置若罔顾,我能不为他担扰吗?”

追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他只有表示同意。

“我是个有夫人、儿子、女儿的人,我又一向那么好打不平。勇于任事,所以也得罪了

不少­奸­佞小人,他们只要一见我露败象,定必群起围攻,所以,有时候,我本着自保自救和

维护公义之心,下手也只好狼辣些了。”大将军又森然的笑了笑,“我的基业来得不易,我

不想白白让它断送,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吧?”

追命沉着地道,“我是能够明白大将军您的心情的:但我却不明白您为何要对我说这

些。”

大将军指一指四周的停、台、楼、阁,水榭花圃,金梁碧瓦,飞詹玉字,问:“这儿,

漂亮吗?”

凉风徐来,花香扑鼻。

追命由衷的道:“漂亮。”

“华贵吗?”

“华贵。”

“叫是你知道,在四十年前,这儿只是一片荒芜吗?”

“……。”

“我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基业,眼看它楼起,眼看它宴宾客,我就不能也眼睁睁看它楼

塌了,人去筵散!”大将军道,“所以,我发大宏愿,本慈悲心,力保江山!”

然后他望定追命,问:“你有什么意见?”

追命喝了一口酒,缓缓的问了一句:“八十年前呢?”

“嗯?”大将军给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没听清楚:“什么?”

“我是说八十年前呢?”追命不慌不忙的道,“这儿大概还没有起楼字、建朱阁吧?那

还不是本来一片荒凉!”

这句话一出,两人都顿时静了下来。

追命知道自己忍不住又劝诫了大将军。

——这种话,听得进去的时候就叫做“劝谕”,万一听不入耳,就称作“顶撞”;伴君

的诫律里:顶撞也是要杀头的。

冷月仿佛发出轻嗡之声,一如微颤的刀锋。

大概是因为太静的原故,连一只黄犬在花间发出微鼾之声亦清晰可闻。

追命觉得自己手心在冒汗。

直至大将军一拍他的蛋头。

“唷!”他哈哈笑道,“你又惕省了我一些事了!”

然后他的手拍向追命的肩膀:“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月如刀。

手如令。

——这一掌拍下去,要是追命不避,会不会日后就变成了一座无名英雄的碑?墓碑?

追命仍然没有避。

不避。

是福自上门,是祸躲不过,对付像大将军这样的人物,应变不及,只好不变。

大将军的手眼看要触及了他的肩膊,忽然静止了,转而为他掸去肩上的一些灰尘。

“你跟人打斗过?”

追命在一刹那问决定说实话。

“是。”

“谁?”

“三人,其中一个是‘下三滥’何家的人。”

“他们是阿里、侬指乙和二转子,”大将军说,“他们见你伤了冷血,又是我的好帮

手,所以迁怒于你,要杀掉你。”

押对了!

追命是在大将军提问的瞬间想到:昨晚他们在危城蓝衫北路上交手,大将军耳目众多,

没理由会不知道的,还是说实话的好。

——幸好说的是实话。

“你看,我没犯着他们,他们却要来犯我了。虎无伤人意,人有杀虎心。但我幸好也不

是纸老虎。”大将军恨恨地道,“我手上已有两人死在他们手里,六人伤在他们手上,我

看,再过不久,他们可真的要来伤害我的夫人、儿女了。所以,我只好先下手为强

“他们连你都敢动,还有什么事不敢做!崔老弟,我就为你出口气;”大将军仗义为怀

的说,“我今晚就把这三个馀孽一网打尽,一人不留!”

追命着实吃了一惊,却问:“大将军已经知道他们匿伏之处了吗?”

“我早已派出‘十六奇派’子弟去搜寻格杀他们了。”大将军洋洋自得的道,“他们就

窝藏在‘三分半台’那儿,正好可以一举歼灭。我已经传达各分盟统领,这三个人,踩上我

头来了,一个也不许活!”

“十六奇派”就是武林中十六个武功诡奇的杀手帮派,即:海、风、托、跌、扑、衰、

卧、服、扭、抬、顶、捧、浸、潜、仆、溜十六派。当年在“暂时客栈”狙击舒无戏的,便

是其中三派。

“他们伏击我,我也狙击他们,这叫以计还计,以毒攻毒!”大将军眯着眼,向他迷迷

笑道,“我也一并为你报仇,以牙还牙!”

——不好了!

追命心念电转:

以大将军的实力,要铲除依、二、阿三人,易如反掌,除非是有人先行通知三人马上逃

走。

——他们并不该死。

——得有人去通知他们!

“请将军派我去吧!”追命向大将军请命,“正好可以公私仇一起报,新旧帐一并儿

算!”

大将军呵呵笑道:“杀他们是小事,怎能惊动你?你轻功好,今晚,我要派你捎着扬

­奸­,看他有什么异动,我……对他仍然有点不放心。”

——究竟他是不放心杨­奸­,还是不放心我?

一向游戏人间的追命,面对着这个鬼神莫测的大将军,也难免有点疑神疑鬼了起来:

——他要对付“三人帮”,还是对付我?

就在这时,毫无来由地,那口古井深处,忽然“咕”地一声,里面似有一只水鬼,正一

口吞掉了一个月亮。

大坏特坏

追命决定去一趟“三分半台”。

他要通知侬指乙、二转子和阿里:赶快逃命。

他自恃轻功好——也许,通知了那三个傻小子之后,还来得及再回来“朝天山庄”监视

杨­奸­。

他有一种感觉:跟大将军的斗争,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了。

他从大将军那儿出来,经过“刀兰桥”,走过“带春坊”,正要转出“天朝门”,忽然

听到有人轻声唤他。

原来那人出尽力气在叫他,不过实在是有气无力,有心无力,声音仍微弱得可怜。

唤他的人是上太师。

“什么事?”

“崔兄,有件事要你帮忙。”

“你说好了。”

“我怀疑他就是诸葛先生派到这里来的卧底。”

“谁?”

“杨门主。”

“他?”

“是的。可是大将军未必信我。那天的事,杨门主已把我整惨了。大将军一向信重你,

崔兄,由你来说几句,会比我更恰当……你别不信,我可有证据!”

“证据?”

“对!”上太师死了一大截的神态像恢复了一些儿生气,用眼角瞄着他支着脚的铁拐,

道:“你跟我来。”

仿佛他这样说了,追命就一定会跟他同去。

追命果然跟他去了。

“菊睡轩”离此甚近,他先弄清楚杨­奸­的底细,万一待会儿通知了阿里等人逃命之后赶

返已太迟,也总有“情报”向大将军“交待”。

何况,杨­奸­“居然”是“内­奸­”,实在也令他生起一种难以置信的好奇。

到了菊睡轩,上太师房中依然一地碎屏风和木屑,并未打扫收拾,才进房门,上太师要

死不死的迁了给他一本书,道:“你翻翻看便知。”

追命看看书的封面,没有书名。

他翻开第一页,没有一个字。

他再翻第二页,仍是没有字。

如是他耐心的翻了七八页,仍全是空白。

他问上太师:“怎么…………”

上太师全身发出一种浓烈的药味:“你耐心点,再翻下去。”

追命再翻了两页,依然无一字。

翻到第十页,才看到有一个大字。

追命不明所以。

他望向上太师。

上大师做笑,示意他翻看下去。

翻下一页,又出现了另一个字:

追命问:“这是什么意思?”

上太师这回胸有成竹的道:“你再看下去就会知道了。”

追命再翻一页,只见一个字:

追命稍一咀嚼,一惊,扔掉了书,失声道:“十三点?”

上太师死里死气的­阴­笑道:“对了,十三点。你连书皮一共翻了十三页,已中了我‘十

三点’。”

追命怒道:“你暗算自己人!”

上太师道:“那先得要看你是不是‘自己人’了。”

追命暗自运功,只觉四肢乏力,别说动手,就算要捺死一只蚂蚁,恐怕也力不从心了。

——“十三点”的毒力,非同小可,既可进入体内,要将之逼出,便极不容易了。

他心中惊怒:自己一时大意,对这个不谙武功且病得半死不活的老人家,竟疏于提防,

此人­精­通药力,现在落在他手里,恐怕不易翻身,也不易超生了。

他口中怒问:“莫非你才是卧底内­奸­?”

上太师却趋过身去,在追命身上用力索了一阵,嘿声笑道:“这你是明知故问了。白

天,在‘六分半亭’,我没把你即刻认得出来,因为那天出现在这儿的蒙面人轻功高明,而

腿子并没有瘸。可是,今天下午,我经过刀兰桥,发现桥底的湿坭,有一支拐杖的痕印——

想必是那天你就在这儿,先弃了拐杖,再蒙上脸,才来救‘小相公’的吧?等办好了事,你

才在这儿取回拐杖,继续当你的崔各田。可惜的是,那天下过小雨,你的拐杖在刀兰桥的泥

土上烙了印。”

追命冷笑道:“就算我把留在坭上烙了印又怎样!我住在‘带春坊’时常经过那儿,就

不会留下痕印么!就留不得痕印么!”

上太师啧啧笑道:“你确会诡辩!但那也没用!我记住了你的味道:松叶混合了蜂蜜,

还有一点淡淡的酒味,我把你引来这儿,一嗅,便完全一样了!”

追命心里暗叫厉害,咀里却厉声道:“你凭鼻子来断定我的生死,分明是诬害我!大将

军可未必信你!”

上大师老谋深算的笑道:“所以,我也没杀害你,我只不过要探明你的身份。要是我抓

对了,有了证据,大将军自然便会信服,自然就会犒赏我。我跟你无怨无仇,何故要加害

你?我无德无能,又不会武功,既要靠山撑着,就得依附大将军;要受大将军重用,就得­干­

些出­色­的事来让他看重。”

追命奇道:“你倒是怎么凭空生出害我的证据来!”

上太师道:“证据就在你的身上。”

追命诧然:“我身上?”

上太师道:“我看过你的轻功,辨别你的年岁,如果你是诸葛那儿派来的,就一定是追

命无疑,如果你是四大名捕之一,身上必携带‘平乱玖’,块上印着你的掌纹,你要赖也赖

不掉。”

说着,便去搜追命的身。

追命心中叫苦,知道这次理应难有侥幸了。

结果都非常意外。

出乎上太师意料。

也在追命自己意料之外。

——他自己的身上,居然没有“平乱块”?

(平乱块去了哪里!?)

上太师的脸­色­就像煎药汁般的颜­色­:“你到底是谁?”

追命心中也一样惊疑,口里却滋闲淡定的说:“崔各田。”

上太师迷惆的道:“你真的是崔各田?”

追命道:“你现在知道我是清白的了吧?”

上太师道:“你身上没有平乱块,不见得你就不是追命。”

追命道:“可是你没有证据,你就得放了我。”

上太师啧啧有声地道:“你自己听听看:这多像捕爷们说出来的话!我们江湖上人,可

不讲这个。”

追命心中一寒,药力渐渐发作,连话也说不清楚了,“你若无证据,私自杀了我,形同

背叛大将军。”

上大师道:“可是,如果我放了你,你会放过我吗?我不会武功,你武功高强。再说,

今晚的事,难道你不会记仇吗?就算你今晚放过了我,来日,在大将军面前,能保你不会诬

陷我吗?斩草须除根,若要赶尽,先得要杀绝。要坏,就大坏特坏,坏到彻底,切忌不好不

坏,只害苦了自己。”

追命的心一直下沉:他已听到外头有衣袂闪动之声,“你想怎么样?”

上太师笑眯眯道:你想,我还能放了你吗?要少一个你,我也少一个竞争对手。大将军

不是常说吗?对付敌人,只有杀错,不放过。”

追命强自镇定,“十三点”的药力逐渐发作,他的声音已近嘶哑,“可是,你杀了我,

给大将军知道,他也决不会放过你的。”

上太师凑近他的耳边,一股老得近乎死了的味道,冲进追命鼻腔里,耳中却是听到:我

不必亲自动手杀你,自有人想要你的命。如果大将军查出来,也不是我下的手,跟我无关,

不就得了。老弟,你还年轻,还不知道借刀杀人,最是安全省事。”

说完了这几句话,上太师就退了开去,然后强提一口欲断欲续的气,喊问:“外面的是

谁?”

敌人的敌人

他的话一出口,人,就“掉”了下来。

像一只一早已悬挂梁上的蝙蝠。

掉下来的人却不像蝙蝠。

——那不是因为他样子好看的原故。

因为他不像蝙蝠,却似乌鸦。

一只人形大乌鸦。

上太师也不惊愕,只问:“你是谁?”

“乌鸦”咧着白齿,一笑:“我是好人。”

上太师道:“我知道你就是‘五人帮’中的阿里。”

阿里点头:“我是你的敌人。”

“不,”上太师向追命一指,道,“你的敌人在这里。”

阿里奇道:“你们不是同一伙的吗?”

“我在大将军摩下做事,是被迫的。我不会武功,所以不会去杀人。他就不同了。不是

他,你们的朋友冷血,又怎会伤得如此惨重?听说他还打伤过你们。我今天把他制住了,交

给你们,你们只管报仇,机会只有今次,可不能轻易放过!”

外面一个声音快利的问:“你不会武功,又如何擒得住他?”

上太师毫无惭­色­:“我用毒。”

外面另一个尖锐的语音又问:“你不会武功,又怎知道我们来了?”

上太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这比狗还灵。”

问话的人在话问完之后,都“走”了进来。

第一个人出现得十分迅疾。

上太师只觉眼前人影一花,人就进来了。

这人十分瘦小俐落,容貌也­精­明英悍,——他行动这么迅捷,大概跟他身裁有关。

事实上,一个人过了二十五岁后,容貌便得由自己本人负责;乐观的人自然满脸进取,

悲观的人难免唉声叹气,暴戾的人总要目露凶光、双眉紧蹙,仁慈的人笑意就算不在脸上,

也流露在言谈之间。

另一个是坐着把刀“飞”进来的。

刀弯弯。

像眼角。

像眉梢。

上大师当然知道他们是谁:

这是近日来,专门暗底里“修理”大将军手下的:

二转子

侬指乙

——还有先前那个结实的黑小子:阿里。

上太师正是要等他们来。

——没有这三人,他又如何“借刀”,怎样“杀人”?

二转子道:“你知道我们原来是要于什么的?”

上太师道:“你们打算对付大将军手边所有的人,‘带春坊’这一带住的都是大将军的

手下。我听说大将军正找人来对付你们,没想到你们却已径自杀入了‘朝天山庄’。”

二转子道:“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件事。”

上太师问:“什么事?”

二转子道:“你是我们敌人的朋友,我力啥要相信你?”

上太师笑道:“他才是你的敌人。我是你们敌人的敌人,所以是朋友。你看,我已把他

擒下给你们了。对真正的朋友,是没有什么不可以信的。”

二转子问:“他中了什么毒?”

“不是毒,”上太师道,“是迷|药。”

“十三点。”

他说。

追命在这段时候,几次想发声说话,但都没有说成。

——“十三点”的药力已全然发作,他连提气说话都力有未逮了。

二转子倒着头看了看他,像看一头从来没有看过的动物,然后道:“这家伙实在该

死。”

上太师叹了一口气,道:“他实在该死,我虽然是他的朋友,但见他作过的孽,也决不

能袒护他。”

二转子道:“难得你深明大义。”

上太师道:“大将军麾下,也有好人。”

二转子道:“这我们当记住了,不能一竹竿打翻一船的人。”

上太师可没忘记:“刚才你说的是什么事?”

二转子道:“上次我们跟他交手的时候,是吃了亏,但却自他身上偷取了一物,似什么

军令玉玺似的………”

上大师心念一动,忙道:“你且给我看看。”

阿里自襟里掏了出来,在上太师的面前幌了一幌,道:“就这玩意儿。”

上太师本来毫无生气的眼光顿时发了亮。

扮猪食老虎

追命却打从心里发出一声狂吼:

不能给他!

——决不能给他!

玉诀已拿在上太师手上。

他马上抓住追命的左手。对了对诀上印镂着的掌纹,然后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诡笑。

他向追命瞄了一眼。

那眼­色­仿佛是说:你能抵赖得了么!我今回就算不借刀,也可名止言顺的杀人了。

“这是大将军赐予他的密令,可见大将军对他的信重;”上太师说,“你们要不要杀

他?再不动手,尚待何时?”

二转子说:“待你露出狐狸尾巴的时候。”

“什……”上太师诧然,“……么?”话未说完,阿里已掀住了他。

他掀住上太师的手法很奇特。

他只扯住了他的头发,但上太师却觉得全身至少有十六处|­茓­道似被揪住了,痛苦得眼泪

泉涌而出。

“你们要­干­什么!”他嘶声道,“你们是这样对待朋友的吗?”

“你待我们是朋友?”二转子恨恨地道,“你当我们是傻瓜蛋!”

阿里更正道:“不是傻瓜,是蠢材!”

二转子反驳:“这又有什么分别?”

阿里理直气壮:“傻瓜有时是故作胡涂,有时也傻得可爱;蠢人是真的猪油蒙笨头笨

脑!?”

依指乙把弯刀的弧绛处平放在太师的脖子上,也只说了一句:“他是不是追命?”

上太师只觉得这句话像冰寒的刀子,直扎入他的心里。

他只有答:

“是。”

依指乙看了他一眼,又说了一句:“他既然是‘四大名捕’中的追命,那么,你是他的

敌人,自然也是我们的敌人了。你利用我们来杀掉他,是不是?”

上太师给他望了一眼,只觉得又多了两把寒匕直扎入他的心坎里去,只有答:

“是。”

依指乙又问:“你想不想死?”

上太师马上答:“不想。”

阿里在旁Сhā口道:“可是,你全身都是病,不如死了好过吧?”

上太师惨笑道:“一个多病的人,越发知道珍惜生命。”

依指乙道:“你要是不想死,赶快替他把毒力祛掉吧。”

上太师犹豫了一下。

刀锋立刻在他多赘­肉­的颈上开了一道血口。

上太师搐了一下,嘶声道:“我没有解药,要驱药力,得要施针炙之术。”

二转子双眉一蹙:“要扎几针?”

上太师道:“十三针。”

“好”二转子道,“你扎。”

上太师知道自己有一线生机:“我救他,可以,可是你们也得要放了我,饶过我。”

二转子道:“我跟你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上太师喜道:“你们三位是不会杀害我的了,是不是?”

他要的显然是一句话。

他知道江湖上人注重的是一诺千金。

二转子、侬指乙、阿里都说:

“是。”

“好。”

“可以。”

上太师再进一步:“求求你们,也请这位追命大哥也饶了我的狗命,免得他一旦复元,

就要我的命。”

阿里问追命:“喂,你看怎么样?”

追命苦于说不出话来。

二转子头脑比较灵活,只说:“你听着了,要是同意,就望向我;要是不同意,就看着

阿里。”

追命的目光立时望向二转子。

阿里怪叫道:“为什么不同意才望我?应该是不同意才望向你才对!不然,望着侬老怪

也无妨——”

二转子不理他,向上太师道:“他是同意了。”

上太师依然摇摇头。

侬指乙脸­色­一寒:“你想死不成?”

上太师惨笑道:“我一向贪生怕死。能够不死,我就尽量不死。这位崔爷既是名捕追

命,我自然信得过他言而有信,就是因为把他的话当话,所以,我要求就算把他给治好了,

他也万万不要把今晚的事通知大将军——否则,我就算活得过今晚,也活不过明天,不如趁

替崔爷针炙之时,刺他一针,置之死命,我也好歹有个本儿了。

侬指乙怒叱:“你敢——”

二转子忙劝道:“他说的是实话。”

上太师苦笑道:“你没在背后说过任何人坏话吗?话只要一说,就有给人知道你离间中

伤的危险。我刚才以为你们三位……心肠子直,打算使你们杀了崔爷,再一一毒杀你们,好

去大将军处领功……却不意反而落在你们手里。我既然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做了这么多

不该做的事,要想活命,自然就得趁还有一点睹本时,好好的搏一搏了。”

二转子目光已闪动欣赏之­色­:“你说的对。”转头问追命,“今晚的事,一笔勾消。你

的身份已暴露,上太师大概也不会再敢留在将军府,你们俩就不告发,可好?”

追命的眼睛霎了霎,望向二转子。

二转子道:“为证实安全无疑,待会儿这老鬼每扎一针,你要是觉得扎对了,就看向我

(阿里大叫:望着我!),如果不对劲,就霎两下子。”

追命眨了一次眼,然后停了停,又霎一次。

“那天,我们跟你交手后,盗得了玉块(阿里怪叫:别抢功了,是我偷的,你才没这个

本领!),猜测你也是名捕,潜到将军府来卧底。我们虽没啥见识(阿里抗议:是你自己没

见识!),但这种玉块却是在冷血身上见过,所以自无置疑。而今,潜来这里,也无非是想

偷偷还给你。刚才得见这老鬼以药制住了你,不知是敌是友,便想试上一试:他故意隐瞒这

玉块所示的身份,显然是敌非友,我们才将计就计,以计还计,知晓玉块辨别所属者的方法

是对照掌纹,这才把这老家伙擒住了,替你解毒。这老家伙好话说尽,行事毒辣,真是一个

­奸­的好人!你别看我们笨笨的(阿里这时愣了一下,问侬指乙:我的样子像笨笨的吗?)我

们可晓得扮猪吃老虎呢!待治好了你身上的毒,我们再来问你冷血下落好了。你同意吗?记

住,同意,霎一下;不同意,眨两下。”

追命却眨了三下眼。

扮老虎吃猪

大家都愕然。

大家都不明白追命的意思。

大家都想知道追命要说的是什么。

(走!)

(快走!)

(立即走!)

——屋外,敌人已包围了你们!

追命丧失了行动与说话的能力,但他的机敏和听觉,并没有受到影响。

他发现外面已来了敌人。

很多的敌人。

很多的高手。

——三人帮只顾着眼前的胜利,但却忽视了可能面临的危机。

可惜他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上太师也知道了外面的包围。

——上太师也许“听”不到,但他一定“嗅”得到。

——在“朝天山庄”的“菊睡轩”之外,出现了那么多高手,那一定是大将军手上的

人,才可能大举出没。

所以,追命也认定上太师说那些话,提出那些要求,是在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做什么?

——等救兵。

救兵既然能救上太师的命,自然也会要二转子等人的命。

所以追命担心。

而且震惊。

二转子等人也很想知道追命想说和要说的是什么。

所以他们催促上太师快些动手,为追命解除“十三点”的药力。

“如果你扎一针之后,他望向阿里,”二转子恫吓道,“我就先宰了你。”

扎了三针,追命不是望向二转子,也不是望着阿里,而是望着门外。

阿里、二转子和依指乙都为之茫然。

阿里问:“扎对了?”

追命眨眼。

一次。

阿里笑了:“对了…………”

追命又再眨眼。

二转子沉声道:“不对…………”

可是追命再霎眼。

第三次。

“他眨三次眼?”二转子怪叫道,“你忘了咱们的暗号吗!”

阿里道:“说不定他眼里揉进了沙子,才多眨了一次眼。”

依指乙冷哼道:“那么,他又不多眨几次眼?”

二转子沉吟道:“他一定是急着要告诉我们一些什么。”

追命的眼目立即望向二转子。

二转子答道:“看来,我是猜对了。”

上太师问:“我要不要再扎第四针?”

阿里拔出一把亮利的小刀,在上太师眼前抹来抹去,恐吓的道:“小心,别耍花样!”

霍的一声,他把小刀Сhā在上太师跟前地上。

上大师苦涩的道:“我不会武功,在‘下三滥’何家高手面前用毒,也是斑门弄斧,哪

有花样可耍。只不过,按下来要用的十根针,针号不一,都在隔壁房针箱里,这儿没有。”

二转子道:“你说藏在哪里,我替你过去拿。”

他走到紧闭的门前,只见追命在猛眨眼。

阿里也注意到了:“他是眼皮子抽搐?我可没见过这样会霎的眼睛,可惜他不是漂亮的

女孩子。”说着凑过去端详追命。

上太师向依指乙求饶似的道:“我老了,又不谙内功,撑不住了,你就让我服颗药丸

吧,免得待会儿心神不凝聚,扎错了|­茓­位,害人害已。

依指乙脸狼心慈,闷哼一声,也就由得他去打开药箱。

药箱就在追命躺的地方三尺不到之处。

追命已给扎了三针,“十三点”的药力消散了一个部份,这使得他脑子更为明晰。

现在的情形甚为分明:

上大师驱使二转子去拿针盒。

阿里却仍不知道自己眨眼的警示,前来审视。

依指乙却掉以轻心,让上太师打开药箱,靠近自己。

而门外已给敌人包围。

他们就等二转子开门。

一开门就——

你现在眼睛能看到东西,其实是一种绝大的幸福。想想那些瞎了的人吧,终日不见天

日。正如现在可以听得到风声雨声争论声一样,也是一种极大的幸运。人老是只会怀念那些

失去的,和憧憬那些得不到的,对自己本来已经拥有的事物,却不去察觉,毫不珍惜。所以

人有一张口,却尽是说些无聊、无谓、甚至无耻的话;而人有一对脚,有时却不好好利用,

老爱让自己躺着像个残废。追命现刻就是这样想:要是他能说一句话,用手写一个字,发出

任何警示,那就可以救回自己,救了几条人命了——那该多好!

门乍开。

大变遽然来。

开门后的二转子,并没有从门口走出去。

他是从窗口飞出去。

他已到了门外。

门之外。

所以,那些一开门后就刺了进去并且不住扭动的剑光,完全刺了个空。

二转子是在门外。

他冲进剑光里,自外杀了回来。

——不是自前,而是自后。

他冲入扭动的剑光里,像一只跳蚤,急弹,疾闪,同时扭动不已。

……他在扭动旋转旋转扭动的剑光中也同时扭动疾闪翻空飞动不已他拳打脚踢指东打西

在扭动中闪动……

追命平躺在地上,他所看到的战斗,完全是颠倒的、翻复的、扭动的、混乱的,那主要

是因为杀进来的杀手全是“扭派”的好手,他们在扭动中出剑,而二转子仗着小巧急迅的身

法,也在闪动中还击,而且还攒进了剑光和剑阵中,以指为凿,有时叩在剑手的手背上,有

时敲在杀手的鼻梁上,有时啄在敌手的脑门上,一下子,已放倒了几个。

追命觉得这种指法,很有些眼熟。

但现在他已不及去分辨那是什么指法。

二转子虽然反应奇速,出手迅捷,身法灵动,但仍有剑手杀进屋里来。

可是杀进来的那两三名剑手,只比在门口与二转子缠战的同当死得更快。

因为依指乙在等着他们。

以他的刀。

追命担心的还不是“扭派”的杀手,而是上太师!

不会武功的上太师,一直是比武功高强的敌人更可怕。

他刚才一直是拖延时间,好让外面的人布署包围,只不过,他(包括了追命)也低估了

“三人帮”的隐藏在嬉谑笑闹胡里胡涂间的­精­明聪敏,阿里是“下三滥”的高手,一早就发

现有人在外边包围,所以看似中计,但实则三人间已互相传讯,杀对方个措手不及。

可是,在这重要关头:二转子在门口应敌,依指乙在房中杀敌,独是阿里,却“突然”

不见了。

一一他去了哪里?

上大师见机不可夫,一手抄起那把阿里弃之于地上的匕首,往追命颈上一拖,出尽力气

嚷道:“他已落在我手里,谁要是顽抗,我便先杀了他。”

大家果尔都停了手,转头望向上太帅,神情却很奇特。

上太师知道自己此计得逞,心中暗笑:

——怎么所谓侠道,只要你制住了他们其中一个,他们就会乖乖的把­性­命送上给你?要

是他,就算是至亲好友,他也决不放弃抵抗;束手就擒又有何用?到头来,自己死了,也不

见得对方就会放了制住的人!

大家都静了下来。

“扭派”剑手已倒下了八人。

五人给二转子的指凿叩倒下来的,另外三个,死于刀下。

弯弯如眼尾的刀。

一刀似一个媚眼。

杀人的媚眼。

——在不杀人的时候,依指乙就用他那把弯弯的狐媚的刀,剔修着满是泥垢的指甲。

杀手还剩十一人。

他们有惧意。

但无退意。

这时候,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自门外。

“烫的,烫的,让开,让开。”

大家果真让出一条路来。

走进来的人是一个结实的黑小子。

阿里。

——他几时走出去的?

——他­干­啥要回来?

他说的“烫的”事物,原来是他手上高举扬动的盒子。

——针炙用的盒子。

莫非他溜出去,只是为了要在强敌环伺及杀手猛攻下,声东击西,暗渡陈仓,去取得了

这口针箱,为追命解毒而已?

阿里笑着走前去,他的笑容像一个聪明的傻子。

他要把针盒递给上太师。

“你不是说要再扎儿针吗?针在这里。”

“止步!”上大师怒叱,他一旦提高嗓门,就有点男腔女调:“再过来我就一刀子捅死

他!”

阿里温和、仔细、关切的问:“请问你,如果不会武功,只着一只草鞋,如何能捅死人

呢?”

上太师定睛一看,他手上的,那里是阿里Сhā在地上的匕首,而是一只黑黝黝、臭崩崩的

草鞋!

“你这算是扮老虎吃猪吧?”阿里笑得有点臧青­色­,然后黑脸一沉,把针箱往上太师一

扔,吩咐道:

“针在这里,快治病,待我们三大侠把敌人杀光时,你再治不好这家伙,我不杀你不叫

阿里!”

朋友的朋友

追命所担心的,不只是外面“扭派”剑手的狙击,也不是上太师的­阴­谋诡计——

——他担心的是什么?

上太师已替他扎入第五针。

阿里在上太师的对面监视着。

只要追命的目光一转注他,他就会杀了上太师——他对上太师是这么说的。

阿里的脸很黝黑。

黝黑的皮肤,就算长了疮疥,也比较不易看得出来。

至少比皮肤白哲的不容易看出来。

阿里脸上并没有长什么毒疮。

而是淌汗。

——因为他皮肤太黑,还是掩饰得好,所以他虽不住流汗,但却不易为人觉察。

他只催促上太师快些为追命驱除药力。

——不医,他就杀了他。

——治不好,他也杀了他。

——大慢,他也一样杀他。

(可是他为什么淌汗?)

(像他那么一个大颠大肺、嘻哈终日的人,为何也暗自淌冷汗不己?)

“扭派”剑手仍兀自与二转子及依指乙苦战。

他要监视上太师运针。

他不信任这只老狐狸。

所以他也不能去帮他那两名兄弟的忙。

每一个人倒地的声音,他都凭自己过人的听觉仔细辨认:

——是不是他的兄弟倒了下来?

——倒下来的是不是他的兄弟?

不是。

所幸。

——又倒下了三人,两个死于依指乙刀下,一给二转子封死了|­茓­道。

敌人只剩下了五人。

到了这时候,扭派中一个须发扭结虬粘在一起的大汉,忽然狂吼道:“跌老大,你们的

便宜还捡不够吗!真的见死不救?”

这时候,阿里一直等待着、追命一直提防着的声音,终于说话了:

“扭老大,你还是认命了吧。不是你的功,挣不来的。还是由我们‘跌派’接手吧。”

而同在这时候,上太师在阿里催逼之下,向追命扎入了第六针。

话一说完,二十来人“跌”了进来。

他们不是冲进来,也不是掠进来,更不是扑进来,而是跌进来的。

一点也不错,是“跌”了进来。

一面“跌”一面出剑。

专攻下盘,只要负伤踣地,立即就成了剑垛子,好狼的剑。

更狼的攻势。

追命一早就发现了:来的不只是“扭派”杀手十九人,还有另一帮人,正在伺机而动。

他们一直没有出手,许是为了争功,许是为了派别间的内斗,许是为了等待时机,直到

此际,他们才现身,出手!

剑光、剑影、剑影、剑光

他们躺着出手,地上闪满了剑意,翻腾着剑气。

他们一出手,本来已取得上风的二转子和依指乙,已开始吃力起来了。

二转子仍在苦战。

他轻功虽好、身法虽快,但也不能一直脚不沾地。

依指乙再也不能好整以暇,用弯刀来刮修他的指甲了。

他的刀在忙着。

他的人已加入了战团。

——只要“跌派”的人一旦杀了过来,躺在地上的追命便危殆了。

——只要阿里一分心对付敌人,追命也一样危险,因为上太师是条随时都会噬人的毒

蛇。

可是追命担扰的,还不只是这些。

——跌派杀进来二十二人,加上扭派剩下的五人,还有上太师,一共计八人,这二十八

人中,只要任何一人活着回去,自己的身份必遭揭露,而且,二十八人不是一个少数目,他

们发生格斗的地点是在“带春坊”,这战斗持续愈久,赶援上太师的人就愈多。

这样下去,“三人帮”处境堪虞。

他想叫他们快走。

他已恢复了一口元气。

正好在这时,上太师已扎下了第八针。

一一上太师不敢不下针,阿里已捏住他的鼻子,使他张开了口,咕的一声不知吞进去一

只什么东西,上太师只觉肠子都烧烫了起来,阿里说:“你治好他,我才给你解药。”这下

三滥的高手对付下三滥的人当真有下三滥的法儿!

可是,追命真正担心挂虑的事情,还不是这个。

三人之中,要算二转子最聪明机敏。

他也知道,在朝天山庄天朝门的将军府里,越是速战速快越好,否则,再大的本领也得

要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他竭力要把战圈引出屋外——一是好让屋内的阿里监督上太师赶早把追命治好,二

是让阿里觅得时机把追命背出去。少了这层负累;他们才便于撤走。

他边打边退,跌派的杀手跌跌撞撞,险中出剑,已够不好对付,何况还有扭派的杀手,

扭扭捏捏中出剑,更难以应付。

忽然,他脚下一绊。

明明他脚下是没有东西的,可这一脚踩了进去,就抽拔不出来了。

一下子,他便给人按倒了。

他倒了下去,才看到自己左脚踩进一口痰盂里去了。

不知怎的,他现在倏然闪过的,是江湖上两句盛传的话:

痰盂一出,号令天下。

二转子忽然栽倒的时候,依指乙弯刀半空抹过一滟血红,割下一名“跌派”杀手的头

颅,要去抢救二转子。

忽闻喀吐一声,那一抹血水,忽然在半空分出一道,直­射­依指乙脸门!

依指乙及时用弯刀一格,血花四溅,血块是给格散了,但血水也溅到脸上来,一滴是一

滴的疼。

依指乙顿时觉得脸上似给扎了二十七八针。

这一阵热辣过后,至少有七把剑已刺向他的要害。

这时候,依指乙也突然想起武林中盛传的一句话来:

喀吐一声,谁敢不从?

阿里一见这种情形,在地上抄起了一把剑,剑指正闪过脸有得­色­的上太师,叱道:“快

扎!”

上太师刺下了第十针。

他不敢耍花样。

——逼虎跳墙,人急疯了,就会杀人的。

——况且杨门主已经来了,就算治好了这姓崔的,他也逃不了命。

依指乙和二转子都给擒下了,“扭派”五剑手和“跌派”二十一剑手都停了手。

可是痰盂的主人并没有马上出袭。

甚至也没有立即现身。

倒是有几个人现了身。

几个人。

五个。

一个拿刀,一个拿斧,一个拿凿,一个拿锯,他们一出现,就是拆屋、拆墙、拆房子。

一下子,这间房子,给拆除得一­干­二净,完全没有遣漏的暴露在凄冷的月光下。

能这么快把房子拆得像原先根本就没有房子在这儿的,当然就是“斑门五虎”。

房子彻底拆除了之后,房里的人当然就完全暴露了,但外面的人也一样没有了掩藏。

笑得像烤熟了的狗头一般的“­阴­司”杨­奸­,笑得贼嘻嘻的负手站在外面。

这时候,上太师扎下了第十一针。

杨­奸­穿着灰­色­的袍子,袍子已洗得灰少白多了,他的脸很白,像一张白纸;手指更白,

像十支白垩一般。

他的­唇­却很红。

笑起来的时候,可以看见他口腔和舌头都是艳红­色­的,像刚刚吸了什么人的血似的。

他那一张脸,五官都很小,也很少,像一个画家因讨厌这个笔下的人物,随意画了几笔

似的,所以就画就了这样一张脸。他的颧部却很横,说话和笑的时候,就像鱼腮一张一合似

似的。

这张脸唯一令人深刻的表情就是笑。

­奸­入骨子里去的那种笑。

他一面笑,一面说,“上太师,你也真够厉害,其实可以一口气把针都同时扎下去的,

你却可以拖延到现在。”

阿里手中的剑“嗡”的一声,像一只脱栓而出的恶犬,但又给阿里紧紧捏住了。

——他要杀上太师,易如反掌,但他说什么都不愿去杀死一个不会武功的老人。

追命蓦然一把推开了上太师。

他竟为自己扎了四针。

——原来他也­精­­干­医理,刚才一路心中默记上太师下针|­茓­位,以胍寻络,循理推解,一

见现此情况恶劣,便不等上太师再拖下去,为自己下针度|­茓­。

杨好倒是一怔,随即骑骑笑道:“你能解|­茓­又有何用?你的体力还未恢复,你是我的对

手吗?我们这里有这么多人,你杀得了吗?只要一个逃得了,大将军会放过你?你的人还在

我手里,你救得了么?”

追命闷哼一声,他抽起系在腰畔的酒葫芦,拔开塞子,喝酒。

他想以酒力运劲,把“十三点”余毒逼出清除。

杨好当然也看出这一点。

所以他问:“这次是你在拖延时间了吧?”

追命冷然反问:“我有没有问你是不是在­奸­笑?”

杨好道:“你不问我,我倒要问你:韦青青青的三个‘青’字,是来纪念什么的?”

追命愕然,半晌才答:“是纪念方丁丁丁的。”

然后反问:“神仙刀、州府剑、子产计、弟妹粮、今后事、安乐饭,在何方?”

杨­奸­顿也不顿,即道:“艳阳天,断崖下,尽空无,是谁人,敢说不,远相识,近见

君。”

追命“啊”了一声,才道:“我跟你,今晚是不死不散,不杀不休了。”

杨­奸­道:“是呀,谁还能活呢!”

话一说完,他们就出了手。

在一刹之间,“斑门五虎”,就成了五只死老虎。

他们死在杨­奸­的手上——只要给他的手沾上一沾,一切都失去了生机,丧失了­性­命。

同一瞬之间,追命已踢倒了四名剑手,救回了遭擒的依指乙与二转子。

剩下的二十三名剑手,全都直了眼。

别说他们,就算是二转子、阿里和依指乙也傻了眼。

“扭派”老大和“跌派”老大眼见“情形不妙”,呼啸一声,四散而逃。

二十三人,除了两派老大之外,三人一组,分成八个方向。

杨­奸­和追命迅疾对望一眼:

“不能让他们逃回去!”

他们互相交换了这样一个讯息。

然后急起直追。

一个人负责四个方向、四起人马。

待追命和杨­奸­分头追杀之际,阿里才吁了一口气,看着在发颤打抖的上太师,犹豫的

道:“杀人须灭口,这老头儿诡计多端,自不能给他活着。”他说归说,但还是杀不下手。

侬指乙仍犹在五里雾中,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现在是狗咬狗,还是鬼打鬼?

杨­奸­到底是忠的?还是­奸­的?”二转子思虑着说,“他是忠的,还是好的,我可不清楚。但

我知道他问了追命那句话,追命没有理由会答歪了的,这分明是江湖切口,或是门内暗

语。”

依指乙问:“什么话?”

二转子道:“杨­奸­问他:‘韦青青青的三个《青》字,是来纪念什么的?’其实,韦青

青青便是诸葛先生的师父,也就是追命的师公,追命没理由不知道:第一个青字是纪念方清

霞,第二个‘青’字是纪念戚情芝,第三个‘青’字是纪念狄楚静的。追命故意答偏的,其

实是为了对切口、暗号。”

“我看八九不离十了。”阿里说,“我们‘下三滥’­精­通江湖暗记、黑话,你们仔细想

想:追命反问杨­奸­的那三字诀中,每一句的第一个字加起来,岂不是成了‘神州子弟今安

在’吗?而杨­奸­回答的三字诀中每一句的最后一个字,加起来不就是下联‘天下无人不识

君’吗?”

依指乙咕哝道:“那么,杨­奸­到底是谁?他跟追命到底有什么关系?”

阿里怪眼一翻:“你问我,我问谁?”

依指乙只好望向二转子。

二转子鼻子一掀:“我要是早知道,就不会一脚喘在那臭痰盂里了。”

只听一个声音轻笑接道:“别说你们不知道,连我自己现在也不明就里。”

说话的人是追命。

——他“竟”已回来了!

另一个人接道:“我是你朋友的朋友,既是战友,也是同志;真正的朋友跟真正的敌人

都是一样:都在生死关头才会出现,也只有在那时候才分得清。”

说话的是杨­奸­。

——他“竟然”也回来了!

只听追命喟息的道:“到这生死关头,你却来帮我,如果不是有天理大义,恐怕就十分

不合情理了。”

杨­奸­却稀松平常的说:“其实,喜欢你的人自然会帮你,仇恨你的人当然要害你,这种

学问,只能意会,不是言诠便可明白的。”

不突破就是突破

他们回来得那么快,那么轻松,以致让人错觉:以为他们只是去解了小溲打个转回来。

然而他们却是去追击二十三名一级杀手。

阿里想问他们:追到了没有?追到了几个?走了几人?谁追获的较多?

可是杨­奸­一回来,就道:“我们还有事要赶着去。”

追命一向泛黄的脸也有点发白,不知是月华映照还是刚逼出“十三点”就运功发劲之

故,“是去‘三分半台’?”

杨好道:“是。”

追命叹了一口气,道:“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事。”

阿里愣愣地问:“什么事?”

杨好道:“来不及了,咱们边走边说。”

阿里奇道:“我们也可以一齐去?”

二转子噘着­唇­反问:“我们为何要一道去?”

杨好道:“你们要想救冷血,并查明’久必见停‘惨案,就不妨走这一趟;若没兴趣,

尽管自便。凌落石近日也发现各方面加紧追缉他的事,而且部份大学生也终于千辛万苦的抵

达京师面圣上书,他可能随时放弃危城,回到京城,重归­奸­相麾下,那时,­奸­相如虎添翼,

就更不易对付了。”

话未说完,依指乙、阿里、二转子都已磨拳擦掌,巴不得马上动身、立刻转手。

追命仍有顾虑:“我们这次去,恐怕要跟惊怖大将军面对面大对决了——你们要是不

去,也是为大家保留一份元气……”

依指乙一句话就截了下来:“谁不给我们去,就是瞧不起咱们兄弟,与我们三人为

敌!”

追命正要说什么,忽觉杨­奸­伸手向自己侵来。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该避该躲、还是不躲不避的好。

但这刹瞬之间,杨­奸­的手已至,运指如飞,已拔下他身上|­茓­位的一十三根金针,用头巾

徐徐包起,且微笑道:“这些针,还有大用。”

说着的时候,“嗖嗖嗖嗖”,四枝针急­射­而出。

追命一怔。

四针分别­射­入四名剑手的印堂里,四人立时惨哼而殁——这四个人正是追命度针驱毒后

遽起踢倒、救走二转子和依指乙的四名“铁派”剑手,杨­奸­倒是记住了他们只给踢封了|­茓­

道,并未丧命。

杨­奸­举手间取去四条人命,还一面用布套着手,把上太师那本染有“十三点”药汁的书

取到手上,又用布包好,揣入怀里。

追命很是不忍:“为何要……取他们­性­命?”

杨好正­色­道:“崔三爷,你也未免太­妇­人之仁了。这种杀手,是留不得的。咱们跟邪恶

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留着他们,如果这一趟杀得了大魔头,他们自然要找你报仇;

要是杀不了,就一定会让他们败露了身份:留着活口,那无异于踩在地雷上爬山。”

“那么……”二转子指一指吓得屁滚尿流的上太师:“……他呢?”

杨­奸­侧首看了看。

上太师只吓得七魂七魄同时神飞天外。

“留着他”杨好道,“我还有用。”

于是他们一行六人(二转子背着给封了|­茓­道的上太师),急赴“三分半台”。

这是一路上,追命和杨­奸­的对话。

“我听到你突然说出暗号,十分震惊。坦白说,在这之前,我想也没想过,你会是世叔

派来接应我的人。”

“我本来就是。我一直都是。你潜入大将军麾下,是为了要抓大将军。大笑姑婆加入朝

天山庄,是为了要立不朽之功业。我则不然,诸葛先生对我有恩,大将军过去曾杀了我的义

弟萧剑僧,我要毁了他、杀了他报仇。所以我不必抓人,只等时机成熟,一网打尽。我光是

刚才,就杀了三十来人。”

“其实我早该省惕:花师姊是大师伯派来的卧底,并不是世叔遣来接应我的人。这应该

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

“所以,你那位花师姊故意要坑我,拖我下水,临死前叫我名字,并在牙齿上把我的名

字凿上去,误打误着,是把我给害苦了。幸亏大将军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肯相信这样明显的

‘罪证’,要不然,我自身难保,今天也救不了你了。”

“我有一事不解。”

“你可以问我。”

“你一向深受大将军器重,早已罪证在握,为何不一早消灭他。”

“你知道吗?我的家小,仍在危城,受大将军派人监视中,我一旦有异动,只要一击失

手,就算我逃得了,我家人也一定受牵累。可是,如果我不把家眷带来,大将军也决不会相

信我。虽则,我留在危城的家人全是假冒的,但他们毕竟是我好友、同僚,不到必要关头,

没有必胜把握,我是不愿贸然行事的。”

“而今……”

“我要救你,没办法,而且凌惊怖已有省惕,杀掉冷血后,他便随时晋身京城,或隐身

江湖,我不得不马上行动了。”

“你别以为自己很重要。我跟上太师恰好相反,他是忠的坏人。他貌似忠厚,我则­奸­得

七情上面。我是杨­奸­,我是一个­奸­的好人。这年头,光当好人是不长命、没好报的。要当­奸­

人,也得够­奸­,我就是这样的人了。我救你,是因为发现:要除大将军,不能没有你,更不

能没有冷血的协助。这凌落石委实是太可怕了!我那么亲近他,他那样信任我,我迄今仍摸

不清楚他的底。不过,我也是够绝的,我已请了心腹的人,把他的妻子儿女全讹去‘三分半

台’,万一战局失利,我还可以凭此为恃。其实,当我们这种人,就算为义锄害,也是一种

出卖。只不过,谁未曾出卖过人?正如上太师刚才问那一句:谁未曾在背后说过人的坏话

呢?说人恶言,传人是非,也是一种出卖,只不过,杀伤力轻些而已。但这也难说,有时语

言伤人,远胜斧钜;刀斧伤的是身,一句恶毒的话,却是伤尽人心,害人至深。”

“这……我们现在去救冷血?”

“对,你刚才又怎么能先知道我们现在赶去正是要救冷血?”

“很简单。大将军既然说派‘十六派杀手’赴‘三分半台’刺杀‘三人帮’,然而三人

帮三位少侠全来了‘将军府’,而且确有两派杀手跟了过来,那么说,杀三人帮是真,三人

帮在三分半台那是假的。可是这消息放了出去,永远饭店的人一定会通知冷血,冷血重情重

义,一定会赶去三分半台。其实,大将军此举,其意不在杀三人帮而已,主旨在于引蛇出

洞,藉此查出内­奸­,顺势诱杀冷血。我见三人帮在山庄乍现之后,一直担忧不已的,便是这

件事。”

“正是……我看,你体内‘十三点’的药力,已恢复八成了吧?”

“承蒙关心,体内顶多尚剩一成余毒。”

“你的轻功果然恁地好。二十三人中,你抓下了十四人,而且还在‘七分半瀑’那儿发

­射­了旗花炮,想必是通知了应接的长官,准备一举扫荡大将军的势力吧?”

“可是,你不但追杀了九名剑手,还也倒了回去,把我封住|­茓­道的十四人都杀个清光,

所以才比我迟了一步回来,是不是?”

“做我们这种事的,是内­奸­,是卧底,得要比大恶人更恶,留不得活口的。我只杀了十

二人,那扭派老大和跌派老大还是给你藏起来了。我劝你还是杀了他们。”

阿里、侬指乙、二转子听在耳里,为之咋舌不已。

——两个人追二十三名杀手,竟然全追到了!

——看来,是有的抓的人多些,但有的杀的人更多些!

接近“三分半台”的时候,追命正­色­的向杨­奸­请教:

“大将军后院的那口古井,到底有什么古怪?”

“不知道。”

“不知道?”

“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要跟大将军对决的时候,也得设法远离将军府。——别以为我

常靠近他,便什么都知道;你也是大将军的心腹,你又了解大将军多少?”

追命凝肃的摇头。

“那口井,也许只不过是一口普通的井;大将军,也不过是一个残暴的普通的人,有时

候,人人都要突破,不突破便是一种突破;有时候,却是机深祸更深。对付大将军这种人,

取胜,总是要看看大意,凭些运气。”

“还是运气重要。大将军以前运气好。”他反问追命,“近日你运气可好?冷血呢?”

——他们赶去已可能太迟。

“不知道。”追命一面疾掠,一面仰首望月,不忘了猛灌几口酒,“今夜的月­色­真好。

在我死前还是破大案抓拿元凶之时,有此明月,也算不枉了。”

正是今夜有月。

。=

少年追命 第二十三集:成功先生的妈妈

txt。

雷劈不死、风雨不析的巨树,一只

小小的蚂蚁便可以使之轰然而倒。

天生光头难自弃

月亮照光头。

他头上氤氲着雾气,带点青灰­色­,不知是他的光头反照月亮的颜­色­,还是月亮反照他光

头的颜­色­。

他今天早上起来,看见萧剑僧毕恭毕敬的跟他说:

“大将军,你娘找你说话。”

凌落石清楚的记得,当时心里还啐了一声:见鬼了,娘已死了四十一年了,她临死最后

一句话说:

“石头儿,你作孽多了,害娘不能抱孙儿就去了,我死了之后,先埋三一,你要把娘拖

出来鞭尸三百,挫骨扬灰,才可以减少我生你下来所作的罪孽。”

娘已死了,早已死了。她死的时候,我还没当成大将军。假如她知道我终於当成了威震

八方的大将军,她是不会说这种话了。

不管如何,大将军还是记得自己跟萧剑僧走,走了几座拱门,一座比一座小,到后来,

要弯腰才进得去。

到了最后一座,简直是要爬进去了。

然后他才见到了他的娘:那也许是他的娘,也许不是。她有一半是娘,有一半已给煮烂

了,看去有点像李阁下,也有点像唐大宗。反正,那是给自己烹腌了的部下。

他蓦地惊醒过来。

原来才子丑之际。夜兀自漫长。

他在梦中。

原来是梦。

之后他也不摆在心里,又睡着了。

然后他看见一个人,腿踝骨上锁链拖着一块红­色­的巨石。

这人正在用一把斧头狠狠地切割着自己的尾巴,血花四溅,血­肉­横飞。

空中飞绕着许多丰臀垂|­乳­的女子,怪兽异禽负载着满空游走的青面神人,每一个人的手

指都在戳指着一个斫尾巴的人。

仔细看去原来正在狠命的斫戳尾巴的人,原来竟是自己,只不过,少了一只眼睛,一只

耳朵,半爿脸。

凌落石再度惊醒。

惊醒后好一会,还感觉到自己尾巴的痛。

可是他并没有尾巴。

他是人,当然没有尾巴。

他定过神来,决心再睡。

——一个作恶多端的人,想要跨在他人的肝脑鲜血上好好看活下去,一定得要吃得好、

睡得好才行。

“平生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其实,就算“平生作尽亏心事”,夜半敲门更

不许惊。

一惊,先害了自己。这世间不一定有报应,而且,报应要来也总是来,自己提心吊胆过

一辈子,先就不值了。

他照睡不悟。

这一会,他梦洲小孩。

他抱着小孩,逗弄着。

小孩的样子很像他。

一定是他的小孩。

小孩笑的样子很可爱,小小的牙齿居然很白很白,额角很高广,笑眼像佛陀。

大将军逗弄着的时候,忽然,也不知怎的,一失手,孩子就掉了下去。

一直往下掉。

掉入井里。

井很深。

很深。

井边有一棵树。

老树。

忽然,老树炸了开来,树枝树桠,尽皆断落,涌出了大量的鲜血,还有小孩的四肢:

脚、手、头……

大将军痛心疾首的往下望:

他望定了那口井:

深深深深的

他这样往下凝望的时候,身心也几乎要掉落井底里了……

幸好,这时候,他就醒过来了。

他回想着这三个梦,像啃花生一般的咀嚼这三个梦,得出一个结论:

这决不会是一个好兆头。

一直以来,神明都很照顾他,要不然,鬼魅也会依附着他,他既然梦到这些,当中一定

蕴含了什么警示。可惜这里面所含蕴的天机,他一时尚未能憬悟,但已唤起了他的惕惧。

所以他下定决心:

一,今天要杀掉冷血。

二,今晚要找于一鞭谈判。

“大道如天,各行一边”的于一鞭和他的军队,就驻札在落山矶。

在危城中,论官位,惊怖大将军凌落石要比于一鞭高。

可是,真正边防的军力调动,却掌握在于一鞭手中。

当时朝廷是不信任地方军力,有意削弱,以维持“强­干­弱枝”、避免“起事谋反”的局

面,所以,就算在危城这等偏远边塞要地,必须驻屯乡兵,也得要:一,派遣信任的官员主

掌大局,像凌落石就是蔡丞相亲自圈选的大员;二,以策安全,另遣心腹的高级将领调度兵

权,如于一鞭,就是天子亲自下令驻札危城的。

所以,凌落石虽然掌管危城一切生杀大权,但在军权方面,若无于一鞭印鉴,不能贸然

调度,而在颁令编制的文案上,亦受都监张判的牵制,他们的权力,是讲求平衡且互相制

约。

不过,以大将军的­淫­威声势,不但私下练有­精­兵,而且身兼绿林道上“朝天山庄”庄

主、黑道上“上朝门”门主,以及江湖道上“大连盟”总盟主,向来在方圆五百里以内,都

无人敢稍有拂逆。

都监张判虽与之行事方式不同,但也不敢公开为异。于一鞭为人刚猛,手握重兵,大将

军知道他是天子门生,不去惹他,他也很少招惹是非。

现在却没有办法了。

大将军已感觉到危机。

于是他去找于一鞭。

大将军:“老于,我跟你是老朋友了。”

于一鞭:“是啊,有二十五年的交情了。”

大将军:“交情倒不在长短,而在于相知。这么多年来,我可有让你为难过?委屈

过?”

­干­一鞭:“有。”

大将军:“……你!”

于一鞭:“你一向霸气,你做了令人为难、委曲的事,你自己也不见得觉察出来。承蒙

你特别照顾,比起其他的人,你已经特别厚待我,至少,我没有受到太大来的为难、太大的

委曲。”

大将军:“嘿,嘿嘿,老于,你还是牛脾气不改,不过,我知道你说的是老实话。我知

道你死牛一边颈,也很少来惹你。做人有原则是好的,可是你就是太有原则了。我对你,己

够礼待了。”

于一鞭,“这我知道,还很厚待呢。”

大将军:“你心知就好了。今晚我来,便是要求你一件事。”

于一鞭:“你说,我能答应的就答应。”

大将军:“这事非同等同。你能答应,就是我的朋友,不枉我多年来一直礼遇你;如不

答应,则是与我为敌。”

于一鞭:“与你为敌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这我知道。”

大将军:“你知道就好。现在,诸葛老儿为夺权争利,在朝中勾结朋党,以图孤立相

爷,他们为了要彻底打击诬陷,而知道我一向对相爷耿耿忠心,他就派那四只狗腿子来入我

罪。那四个捕快,狐假虎威,手上有天子御赐玉块,遇重大罪犯可先斩后奏,并可调动军防

抓拿朝廷外调的命官,亦可处置朝中大臣。你且听听看:这还得了?还有王法吗!当然,我

一生清廉正义,从不作亏心之事,他们诬害我,是为逞一已之私。可是,万一他们捏造罪

证,陷害好人,要你派兵拿下我时,你会怎么做?”

于一鞭眉心深深印了一道悬针纹,就像印堂上给划了一剑。

他沉吟道:“你要我怎么做?”

大将军:“你知道该怎么做。他们都是杀人抢劫的罪犯,你若听他们调度,便成了从

犯。若你擒杀他们,非但不违圣意,他日我据实禀荐,相爷定会为你美言,说不定就龙颜大

悦,你就回朝高坠,不必像我窝在这儿受土气!”

于一鞭苦笑。

他的笑容像是用刀子割出来的。

“如果我照他们的意思去办呢?”

“那就是与我为敌。”

“与你为敌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是个固执的人,但却是个聪明人。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你在监视我,但我始终不除

掉你,就是因为你是一个有原则的人,但决不愚蠢,所以你只避我、忌我,但从不与我为

敌。而且,你也不敢与我为敌。”说着,大将军­干­笑了两声,润了润他有点涸的喉咙。

于一鞭满脸皱纹。

他的皱纹像是用斧头凿出来的。

“我那两个孩子,在山庄里都听话吧?”

“听话极了,活泼,伶俐,可爱,比你这个当老子的还从善如流些,我对他们视同已

出,你放心。你若疑虑,可随时领他们回来。不过,你军旅倥偬,孩子们跟着你,自是苦

些。我是为了你好,才叫夫人替你看顾他们。”

于一鞭沉默。

他的沉默似夜­色­一般深沉。

良久,他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大将军笑了。

笑得皓齿与额顶发亮。

“你果然是我的老战友。我相信你,你从来都一向说一句算一句的。”

于一鞭道:“不过,冷血那小子还没有死,其他三大名捕也随时会来,只要我没见着平

乱诀,没见着号令,发生什么事,我都不管,而且,都按兵不动。”

大将军抚摸他摺叠着­肉­的下巴:“不管有几个名捕,他们都活不长了。至少冷血就活不

过今晚;说不定,他现在已经不是活人了”

于一鞭道:“四大名捕不是好对付的。”

大将军道:“四大凶徒更不是好惹的。”

于一鞭长长的哦了一声。

他忽然明白了。

所以就不再说下去了。

“看你”大将军故意取笑他,“你的皱纹还是那么多,假如不当带兵的,不如去当苦行

僧。你的孩子跟我比跟你好,不然,都愁眉苦脸的,于玲、于投,都改姓苦的好了。”

于一鞭道:“大道如天,各行一边。人生对我而言,从一出生就哭,到死时别人为你而

哭都是受苦。凌老大,你作了那么多的事,也杀了不少人了,你心里难道会好受吗?从不惊

怕吗?”

大将军哈哈大笑:“你是要说我造了那么多的孽,不会提心吊胆吗?这是最大的笑话!

通常人总是以为作孽多的人,一定会有报应,而且一定会内心惶恐不安,生怕有一天自取灭

亡。可笑的是,像我这种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造孽。老实说,如果我这也算是作孽,历

代皇帝名将,有几个不造钉戮的?我一点也没有良心不安,反而是本着良知做人:我只是为

民除害,申张正义,偶然,也为自己做点事。反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我作的事,都

往正面去想,别以为我会担心自己而活得不快乐,其实,我只觉得自己好人应有好报,作的

是忠于相爷、义见春秋的好事呢!”

他笑得像一只出闸的猛兽,歇了一歇,大力的喘了几口气,叩一叩自己的光头(几乎没

给叩出火花来),又道:

“我唯一担心的是,我年岁愈来愈大,头发却愈来愈少。不过这也无妨,往好的想,我

是天生光头难自弃,表示我聪明,而且,我额高颏阔,没了前发覆掩,更显权重势强,威风

过人。”

他笑来得意非凡,幌着脑袋说:“那些自以为侠道、自以为是忠的笨瓜蛋,以为我们作

恶多端,定必食不安,寝不乐,以为只有他们才讲良知,才会安心,其实这是大错特错矣。

第一,我们也一样认为自己是对的,是忠的;第二,我们也讲良心,而且,只有我们害人,

人都为我们所害,我们不安心,这才没天理哪!”

然后他笑不可遏的指着于一鞭,“你看你,你就比我年轻,但比我多皱纹,比我不开

心,比我苦!”

于一鞭发出一声浩叹。

“你不愧为大将军。我这一辈子都及不上你!”

大将军笑得法令如两条蠕动在脸颊上欲飞的龙:“我就喜欢你这点老实,不越分,不逾

矩,所以才容了你二十五年!”

遇上这姑娘他没办法

那话儿真急!

“恶煞”寇梁收到了消息,马不停蹄,即行通知了“凶神”马尔,马尔想也不想,立即

告诉了冷血。

这可闹出事体来了。

冷血一听,就说:“不行、侬指乙、二转子、阿里,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一定要去通知

他们。”

马尔道:“可是你这样去,很容易便漏了行藏!”

冷血道:“不能见死不救,就算明知山有虎,也要去打虎。”

寇梁道:“不如……由我们代你去通报他们。”

冷血道:“可是,他们未必会相信你俩,再说,外面都知道你们是大将军的人。”

马尔、寇梁说什么也说服不了冷血。

冷血下定决心要赶去“三分半台”。

“我们赶在他们之前去,要三人邦避一避就是了,不一定会有遭遇战。”

马尔、寇梁只好说:“好,我们一起去。”

一路上,冷血简直“足不沾地”,急扑三分半台。

他的伤在狂奔中仿佛变成了莫大的力量。

他的生命像是一头追杀中的狂马!

既不能退后,且要追击!

裤裆里要炸了!

这可憋坏了寇梁。

自从得知这消息之后,他一路上都没有机会歇息过,连解溲的时间也没有,而今跟着冷

血这样走法,那一泡尿早就忍无可忍、再忍也不能百忍成金了!

马尔则是口渴。

这样跑法,大汗淋漓,几乎连三年前喝下去的水都给蒸发掉了,马尔一向喝水量惊人,

而今,早已渴得像大旱了三个月的老树。

然而,冷血是既不口渴,也不解溲,甚至不停下来歇一歇、回一口气。

他以狂奔为乐。

他逆风而奔,仿佛连衣服都是多余的。

他全身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骆、每一丝神经、甚至每一条毛发,都在全心、全意、全

力、全神、全而后狂奔。

仿佛狂奔就是一种一发不能收的泻洪,一种乐不可支的自杀。

快到“三分半台”前,经过“落山肌”,来到“睡莺村”前,有一处小茶寮,虽然稍晚

了一点,但还是有三两客人在吃茶,寇梁终于忍不注、憋不下了。怪叫卫声:

“我要解手——!”

这一叫,总算把冷血叫得顿了一顿,马尔趁此也补了一句:

“——我要喝水!”

他们都觉得冷血不拿他们当人办。

后来他们发现冷血既不用撒尿也不必喝水,简直就不是人。

冷血,只在等他们。

——他们是一起来的,他不好意思不等。

虽然他心中很急。

很急着要通知他的好友们逃命。

马尔在怪责寇梁:“一路上猛跑,水都耗光了,你却还有多余的尿!”

寇梁也不甘示弱:“喝水人会胖,你已够胖了,喝了老不放,小心胀死了!”

冷血忽然觉得有点像。

——马尔和寇梁跟“五人帮”的耶律银行、但巴旺、二转子、阿里、侬指、是很有些儿

相像。

尤其是他们之间的对话。

这对“凶神”、“恶煞”师兄弟,平时的确比较深沉慎密,调度有方,但一旦闹起来却

像“五人帮”样,夹缠没了,而且没完没了。

——是不是这些人都深知自己时时刻刻要面对强敌、斗争和生死关头,所以一有机会就

放松自己,尽量潇洒江湖,不妨胡说八道,保持轻松心境,以俾临危不乱?

冷血深深觉得:这也是一种行远路、闯险道的好办法。

——那就是要保持轻松心境。

他觉得自己也不应太过紧张。

所以他也找个位子坐下来。

裹着头巾的店家姑娘为他倒了一杯茶。

他端茶在手,想去看月亮边镶着的白云,然后想想为啥“白云”和:“苍狗”会凑合在

一起,想通了便呷一口茶,然后才又全力全速赶路,救朋友。

只不过他没有这个福命。

他不是追命。

追命随时都可以壶中日月大,酒里岁月长。

他是冷血。

——生命如同一匹追杀中的狂马、追击而无退路的冷血。

他正要把茶喝下去,忽然就感觉到危机。

一种杀伐的预兆。

他是野外长大的孩子。

他有野兽一般的本能。

他的杯子已到了­唇­边,可是并没有喝下去。

那倒茶的姑娘道:“客倌,茶冷了吧,我再跟你倒杯热的。”

她真的替他倒杯热的。

她把整壶热茶,向他迎头泼去。

滋的响着,茶泼溅处,都冒起了焦味的烟雾。

冷血已不在坐椅上。

他已到了姑娘的身后。

他的手已按住了剑柄。

“你是谁?”

如果对方不是个女子。他的剑早已经刺出去了。

“你出剑啊,”对方不屑的像是对一头癞皮狗在说话,“你既然杀得了我哥哥,当然也

杀得了我。”

冷血一听,顿时没了战志。

——原来是爱喜姑娘。

他杀了蔷蔽将军,那是爱喜的哥哥。爱喜亲眼目睹于春童死于他手上,而对前因后果,

完全不知就课,所以当然要为她的兄长报此血海深仇。

——遇到这姑娘实在没办法。

他永远忘不了,当他矢志要杀死那禽兽不如的蔷蔽将军之时,冷月下,那一张美丽的

脸,交织着凄凉、怆惶、激忿、痛楚、哀怜与婉约的轻求。

而今这张脸仍在冷月下,更清更艳、带点冷傲慢和不屑,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处子的气

质,连恨意也是处子的。

但美丽如昔。

胜昔。

——遇上这姑娘他没办法

他很快的就发现了“砍头将军”莫富大,尽管他用深笠遮着光头。

——看来,莫富大不是忠心于惊怖大将军,而是忠心于蔷蔽将军,于春童死后,他似全

神全力都在醉心于爱喜姑娘。

爱喜又向他走来,一点惧意也没有,挺着胸道:“你杀我啊,怎么?你不敢动手?”

冷血退了一步。

忽然,他的手又搭在剑上。

杀气。

背后有一种炭烧起来般的杀气。

马尔和寇梁见这女子暗算冷血,以为是大将军的手下,见爱喜挺胸就死的样子,一个笑

道:

“哇,好看,煞是好看。”

另一个调笑道:

“真是胸有成竹,还是两棵哪!”

冷血忽然觉得背后杀气大盛。

那是一种炭烧旺了的杀气。

这时,马尔正说:“你别以为你是女子我们就不敢杀你。”

寇梁也说到:“冷血不敢杀,我可不客气——”

冷血不能回头。

那杀气大盛。

太盛。

———回头,就得要驳剑。

那是一种铁器给烧熔时的杀气。

蓦地,他右掌右脚,一推一绊,震飞马尔、寇梁,人未回首,敌人的剑已抵背脊,他左

手拔剑,已驳了一剑,然后,又接下一剑。“乓”、“乒”,连拼二剑。

星花四溅。一如在烘炉中锤炼神兵。互拼二剑之中的两人,都知道遇上了劲敌,同时收

了剑。

不是你倒

一个青年,双眉斜飞入鬓,脸白惊人,腰畔上的剑鞘十分讲究,课着厚绒。

黑­色­劲装,系着花­色­斑烂的大披毡。致使在月光和火光掩映中,他的影子比他的人硕大

三倍。

仔细看去,他只是一个很冷、很瘦、很伶仃的年轻人,予人也是很瘦、很冷、很伶仃的

感觉。

再看个仔细,原来他也不甚高大,只是因为站在椅子上,所以一时才看不出来。

那人冷哼道:“你看什么!?”

冷血道:“我不认识你。”

那人道:“我认得你;你是冷血。”

冷血道:“既然我不认识你,你没理由要杀我。”

那人道:“老虎搏鹿之时,梅花鹿也不认识那位虎大爷。”

马尔、寇梁刚才死里逃生,看清楚来人,惊叫道:

“他是冷斗儿。”

“‘铁裙神魔’冷斗儿!”

听了这名字,冷血倒是纳闷。

“他并没有穿裙子。”

马尔道:“那是他的披风,他在披风飞舞出腿出剑,使敌人如罩裙中,避无可避。”

寇梁道:“他还有个哥哥,在傅宗书手上当将军,叫做“神鸦将军”冷呼儿,两兄弟都

是渔­肉­百姓,不是什么好东西。”

冷斗儿双眉一剔,怒道:“胡说,我哥哥是我哥哥,我是我!怎么人们老是把哥哥的账

往弟弟头上栽。!”

冷血道:“好,你哥哥的事,不关我事,不过咱们往昔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什么要杀

我?”

冷斗儿尚未答话,爱喜已说:“他是为了我,是我叫他来杀你的。”

冷血登时说不下去。

马尔不屑的道:“冷斗儿这种人也会为人卖命!?”

“不为人,但可以为了女人。”冷斗儿滋滋味味的说,“她已给我玩了一次,她还值得

一玩再玩,所以总得要付点代价。”

“还有一个原因,”冷斗儿说,“我姓冷,你也姓冷,我们都在江湖上闯荡,我们之中

只能活一个,不然,我就不叫冷斗儿。”

冷血喃喃地道:“幸好我姓冷,要是姓李姓张姓王,天天非都得斗个你死我活不可

了。”

冷斗儿剔眉怒叱:“冷血,今天不是你倒,就是——”

噌的一声,冷血已拔剑。

剑抵在冷斗儿咽喉上。

然后一字一字说了两个字:

“你到。”再一字一字一字的说了三个字,“不是我。”

冷斗儿苍白的脸己挣红了。

他咬牙切齿,迸出三个字:

“我不服!”

“好,”冷血道,“你不服,我要你服。”

“霍”的一声,剑自冷斗儿喉上疾收,他把剑Сhā在桌上。

剑柄兀自嗡动不已。

冷血手上已没了剑。

冷斗儿马上拔剑。

冷血也拔剑。

他拔的不是自己的剑。

而是冷斗儿的剑。

两人左、右手争拔一剑,腾出来的手已对拆了七招。

七招过后,冷斗儿陡然顿住。

脸如死­色­。

他的咽喉又给剑尖抵住。

他自己的剑。

这时,全场都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冷血峻的问:“你,服不服?”

冷斗儿摇头。

就算他的喉咙抵住了锋利的剑,他仍是摇得那未用力,以致脖子上多了两道深深的血

痕。

血水淌落。

冷斗儿摇头。

就算他们的喉咙抵柱了锋利的剑,他仍是摇得那未用力,以致脖子上多了两道深深的血

痕。

血水淌落。

渗湿了剑锋。

“夺”的一声,剑飞掷而出,穿过柱子。那把剑穗自在冷月下颤动不己。

冷血宽手对着冷斗儿。

冷斗儿呆了一呆。

只不过是呆了一呆。

马上,他就化作一片云。

飞云。

飞卷的彩云。

他在飞旋中出腿。

冷血望定着他。

望定着炫目的飞云。

然后出掌。

五指紧骈,掌如剑。

“掌剑”。

这一剑,格在对方足尖上,登登二声,冷斗儿靴尖弹出两柄利刃,同时折断。

冷斗儿像一块大云般飞起。

冷血的掌发出了剑光、陡追而起,

冷斗儿落在柱后,拔剑,急刺。

冷血之“剑掌”顿也不顿,哧地刺穿了巨柱,抵住冷斗儿喉核上。

这时,冷斗儿刺出的剑,离冷血胸膛约莫还有四寸。

冷血顿住。

冷斗儿的剑也没再往前刺。

“我说过,要打下去,”冷血冷冷地道:“是你倒,不是我倒。”

冷斗儿开始淌汗。

他听到自己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给击碎了、摧毁了。

冷血缓缓的拔出了手掌,五只手指,一只一只的放松开来,他轻甩指尖沾血,向爱喜

道:“你不必再找人来杀我了。能签应你这样做的,也不见得能杀得了我……”

爱喜鄙夷的瞄了脸无人­色­的冷斗儿,道:“他是杀不了你。可是总有人杀得了你。”

只听一声狂吼,冷斗儿的剑(本来离冷血只有四寸,冷血收回了剑掌,可是他并没有收

回剑锋),已刺向冷血。

噗嗤的一声,刺中了。

刺进去了。

冷斗儿喜极大呼道:“你狠?你狠!?你够我狠!我说过,不是你倒,就是我倒——”

所以他就倒下了。

仰天倒地。

倒地不起。

就是我倒

“你说对了:不是你倒,就是我倒。”冷血缓缓回首,说,“现在真的是我不倒,你

倒,应了你“就是我倒”的验。”

他在剑刺进他背后前的一杀,拔过冷斗儿腰畔上的剑鞘,套住了剑锋,以致让冷斗儿有

一种“命中了”的感觉。

然后他就一拳打倒了对方。

爱喜再看冷斗儿的时候,那眼­色­就像卸下一件沾污了的围巾。

莫富大已站了起来。

他高大钝直的身影紧紧护住了爱喜。

看他的样子,是沉浸在痛苦的满足中。

看他的神情,洋溢着:就算我不是你的对手,我也要保护她。

冷血明白这种感觉。

也了解他的感受。

他叹了一口气,道:“爱喜姑娘,其实我杀令兄,也是逼……”

爱喜立即截断他的话:“真奇怪,你怎么会以为我会接受你这种话,难道我哥哥给杀死

了,我还要听仇人说他的不是?难道我听了你那一番话,我就会原谅你杀了我的哥哥?在这

天地间,我只有一个亲人,一个哥哥,只有他爱护我,他对我好。你说什么都好,但我亲眼

看见你杀他。我亲眼目睹你如何残杀他,我是不会忘记的。”

然后她就走了。

莫富大紧紧跟随着她。

在走前,爱喜还抛下了一句话:“……我还是会找人来杀你。”

“我会报仇的。”

“我一定会。”

俟爱喜姑娘和那高大但驯服的汉子身影远去后,马尔看着一堆烂饭般瘫在那儿的冷斗

儿,搔着头皮,问:“他……还没死吧?”

冷血长吸了一口气,有点心不在焉的道:“他既然那未卑鄙,要占女人的身体为行动的

代价,我就击溃了他的信心,让他少害几个人。一然后他一手剥掉地上那全无斗志的人的披

风往腰间一裹,向地上癞着的人道:“这件东西倒有用,你穿来好看,不如我用来实在。”

寇梁却说:“说不定,那不是他的错,如果是那姑娘主动献身,老实话,像她那么标致

的姑娘,只怕谁也受不了那种诱惑的。”

冷血想想也是,叹道:“说来不是因为我镣了她的兄长,爱喜姑娘也不致要牺牲一切、

矢志报仇了——可是我能不杀她的哥哥吗?”

马尔说:“现在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吗?”

冷血一省,反问:“你不是要喝茶吗?”

马尔笑道:“这茶是不能多喝了,我已经在后山溪流上入满了水袋,水袋随身带,远行

还怕远吗?”

冷血转向寇梁:“你不是要解溲吗?”

寇梁道:“有劳费心,此际我身轻如燕。不过,倒有一事,冷兄宜改变行程。”

冷血奇道:“怎么说?”

寇梁审慎的道:“既然爱喜姑娘懂得带人在睡莺村茶寮伏击你,那么,也就是说,大将

军下令在三分半台格杀三人帮的事,已传了开去,爱喜和冷斗儿才能在这儿候着你来。有第

一桩,难免有第二桩,我们都不愿见你落入大将军彀中。依我看,不如这样:还是由我们去

探个虚实,你留下信物,让我们可以取信于三人帮,你也不必涉险,只要你不在一起,我俩

也安全多了,这该是较稳重的办法,你看怎么样?”

马尔立时道:“我赞成,名捕也是要讲理的。现在我们两个赞同,你总得要顺从我们的

意见。”

寇梁挤一挤眼道:“可不是吗?”

马尔扬一扬眉说:“当然是。”

三分半台是一块巨石,悬在岩边,其中只六成半连着土,其他部份都空悬崖外。

微风吹来,巨石还有点摇动。

巨岩上,已给厚土覆盖,上面生了几棵巨树,十棵有九棵已枯死。

巨石下,连着土的地方,有一处凹洞。

凹洞很大,来上三五千人也不会嫌挤。

在那儿,间坐着三个人,背着月光,高高矮矮的,看去正是三人帮。

马尔、寇梁潜了近去。

立刻,那高瘦的人立即警觉,叱问:“谁!?”

马尔现身,道:“我是冷血派来通知你们一些事的。”

那结实的黑小子即问:“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真的是冷老弟派来的?”

寇梁也现了身,并拿着一件事物,在目下一幌:“这是冷捕头的命根儿,你不会没见过

吧?”

黑小子一惊,才道:“平乱诀?”

寇梁笑道:“这你可相信了吧?”

马尔反问:“那只猫你还养活着吧?”

黑小子道:“还是那么活泼、听话。”

高瘦个子反问:“冷血叫你们来通知我们什么事儿?”

寇梁道:“一句话。”

高瘦个子和黑小子同时问:“什么话?”

这时候,忽听凹洞处传来一声轻咳。

寇梁和马尔同时说,“去你妈的!想骗咱们?入你祖宗二十八代的还不够格!”

一说完,马尔、寇梁同时出招。

同时撒腿就跑。

马尔、寇梁当然也不是初生之犊。

——能够在大将军身侧谋反且隐瞒了这么多年,自然是眉­精­目灵脑俐落的人物。

他们拿出来的“平乱诀”,当然是假的。

“三人帮”见过“平乱诀”,尤其是阿里,他还偷盗过平乱诀,没理由认不出来。

何况,阿里没养猫。

他养的是狗。

就是那只叫做“叭叭”的小狗。

——这样一试,什么都清楚了。

他们不是三人帮。

这是一个局。

于是马尔、寇梁立即撒走。

马尔使的是“凶神刀”。

寇梁用的是“恶煞剑”。

——“凶神刀”薄似纸刀,“恶煞剑”细如发剑。

无疑,这刀名利剑名跟它们的形貌很不吻合。

寇梁在一刹之间,至少飞­射­出十六柄“恶煞剑”。

马尔也在瞬间飞掷出二十一柄“凶神刀”。

他们反应已不可谓不快。

更不能说不够狠辣。

可惜他们遇上的敌手非同等闲。

那三个人正是大将军旗下三名心腹、三个杀手:

“小劈棺”唐小鸟。

“­射­日天王”雷大弓。

“一死百了”狗道人。

——他们原来和“一了百了”兔大师合起来。是为“狡、免、死,走、狗、烹”;飞、

鸟、尽,良、弓、藏。”的“兔、狗、鸟、弓”四大杀手,不过,兔大师太过贪­色­,激怒了

“大出血”屠晚,因而身殁,只剩下这三名杀手,仍为大将军效命。

在马尔和寇梁暗自提防、准备出手的时候,这三名杀手也拟下杀手。

但他们想先等一等。

等冷血出现。

——他们的任务是在大将军未来之前,已清除了一切障碍,要是不能活抓冷血,当场格

杀也行。

马尔、寇梁还不足以让他们暴露身份。

这这一延误,反而是凶神和恶煞,先向他们出了手。

凶神和恶煞的出手,也十分之狠。

他们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所以两个人同时攻出三十七件兵器,不是向三个敌人攻

去,而是完全向着一人招呼。

那是“瘦长个子”——冒充侬指乙的狗道人。

他们准备先­干­掉一个,就算给截了下来,二对二,也可对着­干­;如果一口气想杀尽三

人,到头来,恐怕连一个也杀不了了。

这一来,猝不及防,三杀手还以为两人受骗,狗道人再机灵,不死也得受重伤。

——要不是有那一声轻咳。

那一声轻咳,当然是一位早就潜伏在这里,替大将军主持大局的高手所发出来的。

或者你倒下

那一声轻咳一起,雷大弓、唐小鸟、狗道人立即便都有了防范。

狗道人竟然一口气格下了二十一刀十六剑。

雷大弓抄起地上的刀和剑。

弯弓、搭剑、上刀,把刀刀剑剑,全向马尔、寇梁­射­了回去。

这个人的弓,­射­的竟不是箭。

——而是一切可以或不可以­射­的事物,是在他手下弦上­射­来,都成了要命的“箭”!

这时候,你才知道马尔、寇梁为什么会叫做“凶神”和“恶煞”。

他们厉啸着、狂嚎着,一面打,一面逃,一面突围,一面下杀手。

那三名杀手果然不止三个。

还有许多“朝天山庄”的弟子和食客。

这些人,不是挡不住,就是让凶神亚煞从他们尸身上跨了过去,有的人见了这么凶神恶

煞的样子,连拦也不敢拦,慌忙让出一条路来。

可是有一个人不让路。

一个很瘦小、娇小、弱小的女子。

有一张异常凄艳的小脸。

她娇弱的站在那儿,予人感觉十分清强。

马尔、寇梁知道她就是乔装二转子(二转子本来就白哲、瘦小、有点女人样儿)的女

子。

他们不想伤她。

更不想杀她。

所以只大喝一声:

“让开!”

一个出脚打算把她勾跌,一个出手想把她推走。

他们都不知道当年“孤寒盟”盟主蔡戈汉、“铁钉教”教主任老­鸡­、“夺魂旗”旗主苏

素树是怎么死的。

他们都死得很惨。

惨法各自不同。

——武林中人,死得惨,也司空见惯,但像他们死得那么惨,惨得连江湖上杀人不眨眼

的武林同道也不敢看、看了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死法,确也罕见。

他们却都死在同一人手里。

就是这个女子。

唐小鸟。

——像一只依人小鸟的唐小乌。

可是,千万别忘了她姓唐。

她就是对同门的唐家子弟,下手也同样残毒,才犯了门里众怒,被唐门元老逐了出来,

成了大将军麾下的杀手。

原本,她给唐门赶了出来,唐门其他与她有私仇的子弟,决不会让她活着,只不过,唐

小鸟一出来,又拜了一人为师,她拜了师后,就算唐门高手,也不想再惹她了——她不好

惹,可是他们更不愿招惹她的师父。

她的师父姓燕,名赵。

——燕赵名列“四大凶徒”之一,外号“大劈棺”。

所以唐小鸟就成了“小劈棺”。

“小劈棺”唐小鸟现在却没躲开那一推一绊。

她在等着。

——只要敌人的手(或脚)一沾上了她,他们就会死得比蔡戈汉任老­鸡­苏素树更难受更

难堪更难过更难看。

——我就让你们这些臭男子知道:世上有些女子是碰不得的。

我唐小鸟就是一个。

——我是沾不得的女子。

她想。

忽然,飞跌出去的是马尔和寇梁。

马尔和寇梁跟敌人拼博的时候很凶暴,其实心底却很胆怯。

其实这也是常理,胆小的人总要装得凶悍一些,别人才不知道他胆怯。

他们给震飞出去之际,扎手扎脚的在狂吼、咆哮、仿佛这样做,就能掩饰他们的失魂落

魄,敌人就不敢前来抢攻。

敌人果然没有抢攻。

待他们落地定睛时,才发现身上并没有伤,也才发现自己仿佛飞上了天原来只不过是给

挥退三步,更才发现敌人不是敌人

而是冷血。

冷血并没有依约离开。

其实,他也根本没有答应离去。

他只不过是赞同了马尔寇梁的意见:

他让他们去探个虚实。

——然而,他仍尾随在后,护着他们。

其实,以冷血的­性­子,又怎会由得朋友为他冒险犯难,而他自己却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呢!

有些事,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做的,所以他们不会升官发财,不能左右逢源,没有富贵

荣华,无法前程似锦、可是,没有了这种人,就没有了大时代,创造不出大时势,成就不了

大人物。

冷血震开了马尔和寇梁。

他看了那女子一眼,忽然想起了小刀被轰污的一幕。

这种感觉很奇怪。

——自从那次之后,这种邪念时常缠扰着他。

冷血也不了解自己为何有这种邪想。

但他一向在野外、森林里长大;他也不认为有这种原始的欲望有什么可耻。

他只不过奇怪自己为何会在这时候、看见这女子时会想到这一幕。

那女子倒是嫣然一笑,充满挑衅的挑逗:“你终于还是出来了。我们等的就是你。”

冷血道:“你是谁?”

这时候,“朝天山庄”的徒众都包围了上来。

唐小鸟风姿绰约的笑了。

这时,马尔和寇梁又回到冷血身边了,到现在,他们两人还不明白这女子有什么可怕,

冷血为何要甩开他们。

“我是来杀你的。”她说,“或者你倒下,或者你死去,都一样。”

冷血叹道:“怎么今天人人都非要我倒下不可?”

唐小鸟又是一笑。

她脸虽小,下颔尖秀,但颧骨却很丰润高广。

这显示出她­性­子很强。

但也使得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

更漂亮。

然后她就在如此动人的笑靥中出了手。

她不是向冷血出手。

而是向冷血出手。

而是向马尔下手。

她并没有攻击马尔。

她只用脚一挑,挑飞了马尔腰间的水袋,水袋飞上了半空。她的手一招,霍的一声,不

知什么打入水袋里,水袋炸开,月华下,万千水滴四溅开来。

就在这一瞬间,冷血忽然扯下腰间系着的花­色­披风,往头上一遮。

他遮挡着自己,当然还有马尔、寇梁。

这时,只听惨呼声四起。

那些水滴,溅在“朝天山庄”子弟身上,人人都惨叫打滚,身上顿时冒起了焦味和激

烟。

马尔和寇梁现在明白了。

明白了眼前这小女子有多么可怕。

——当然也明白了刚才冷血为何要震飞他们。

这女子竟能在霎间对四溅的水下了毒,成为极其可怕的淬毒暗器!

可是,在这时候,他们也同时看到,冷血一手撑着已冒出焦辣青烟的披风,另一手已握

着剑。

剑已出鞘。

剑尖已抵住唐小鸟的咽喉。

唐小鸟脸­色­煞白。

白得像月­色­。

冷血冷沉的道:“你别逼我杀你。我不杀女人的。”

唐小鸟眨了眨眼,眼­色­里有惊无恐。

这时候,狗道人已潜近马尔、寇梁背后,双掌缓缓推出,了无声息。

同在这时,冷血忽然生起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野兽遇敌时的感觉。

那是什么感觉?

——那是可怕的感觉。

那感觉跟别的敌手有何不同?

——完全不同,但又太熟悉了。

冷血知道自己一定曾经历过这种感觉。

——只是,那是在什么时候呢?

他忽然听到鼓声。

鼓声来自自己的心跳。

——那鼓声仿佛催促一头洪荒以来的猛兽上了路。

而且逼了近来。

——究竟那野兽是他自己,还是敌人!?

就在这时候,“椎”的一声,一椎仿似从盘古混沌初开般、自宇宙无限终极里,飞打而

来。

直取他的脑袋!

或者我倒下

这一椎,来得像不在前,不在后,不在有,不在无,不在自­性­,不在他­性­,不在其­性­,

不在无困­性­,不在周遍法界,来如其来,似在心中深处里来。

要不是冷血在招未及、椎未至、敌人未出手之前己感应到了这开天辟地破生定死的一

椎,他的脑袋一定成了一蓬血花,他的剑自不然也会往前一递,将唐小鸟刺个对穿。

可是冷血己先感应到这一堆。

这一椎仿佛预先跟他订下了生死契约。

他先行收剑。

(他收剑前本可先行杀了唐小鸟。)

(但他没有那么做。)

然后出剑。

回首。

椎!

他背后没有敌人。

只有椎。

他的剑就刺在椎链上。

——在椎子打中他之前的一刹。

剑断。

断剑激飞,分成两段,嵌入狗道人掌中。

狗道人发出狗嗥一般的声音,惨哼而退。

椎的链子飞断。

飞椎断了链子,余力未消,仍系在冷血胸膛上。

冷血闷哼一声,也听到自己肋骨折裂的声音,同时瞥见洞里闪出一人。

这人有一对火红的眼和惨青的脸。

他失去了椎。

椎是他仗以成名的兵器。

他击中了敌手。

他要杀他才能泄愤。

他飞身而出,马尔、寇梁立时迎了上去。

他手上还有断链。

断链一卷,就把马寇二人甩了出去。

然后他要对付冷血。

他要好好的对付冷血。

——这个曾经伤过他的敌手。

他当然就是屠晚。

“大出血”屠晚。

或者你倒下,或者我倒下,什么四大名捕,有我姓屠的,没有你姓冷的。

怎么?

他捱了我一椎,怎么还可以撑得住。

怎么­精­光一闪?他手上还有武器吗!?

那原来是把断剑?

他的断剑怎么使得比没断的剑还好!?

屠晚望着自己胸膛那把断剑,你看到自己的肚脐眼冒出一个人头来的样子。

然后他咕咚到了下去。

并且惨笑:“……原来倒下的还是我……你的断剑使得比不断还好……千万,千万别让

我……落在他的手上……”说到这里,这个一向无畏惧的杀手,眼里竟充满了悸意。

这时候,山洞里又闪出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书生。

他的脸­色­就像他的袍子,惨灰灰的,但他却裹着红彤彤的头巾,­唇­­色­也异常鲜艳。

——难道屠晚说的是“他”?“他”到底是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是冷血?

他才几步就走到冷血的面前来。

冷血捱了一椎。

但他还可以拼。

至少,他还可以先杀了屠晚。

——杀了屠晚为拐子老何一家报仇!

刚才他已吃了一椎,断剑只能命中,但还未能要了敌人的命。

就在这时,他背后一紧。

再紧。

三系的时侯,他已完全受人所制。

在他背后的是唐小鸟。

(他刚才为何不杀了这女子!)

(杀了她就不会为她所制!)

(——难道做人你不制人就会受人所制吗!?)

冷血再也不能动弹。

——那不只是一种制|­茓­手法,还是一种毒力。

毒手!

冷血也同时发现,他之所以会受背后之敌所制,完全是因为那书生一现身就吸去了他所

有注意力,他所有的杀气,甚至他所有的­精­神和力量。

——他是谁?

他比屠晚和善。

——他是谁?

他比屠晚可怕。

——他是谁?

他没有出手却比出手更可怖。

——他是谁?他是谁呢?一一他到底是谁?

那书生下颏有些没有剃净的胡碴子。

他很享受的轻轻扪拢着。

“你想知道我是谁吧?”那人和气的道,“等我先收拾这两位吃将军叛将军的再告诉

你。噢,不,等一等,我问问这儿的负责人。”

他要“收拾”的是马尔和寇梁。

他问的是山洞里的人。

“尚大师,这三人还要不要留到大将军来验明再杀?”

出洞里传出轻咳。

听咳声,刚才示意狗、鸟、弓闪躲马乐寇梁联合突袭的正是这人。

自山洞里悠悠游游长袍古袖走出来的正是鼻子特别大、身栽特别魁梧、但说话­阴­声细气

(甚至有点­阴­阳怪气)的尚大师。

他咳了一声。

仿佛这表示他登了场。他又咳了一声。

仿佛这表示他要说话。

他再咳了一声。

仿佛这表示他已作了决定。

“不必等了,夜长梦多,大将军吩咐过:遭遇乱党,格杀勿论;”尚大师道,“冷血见

­色­起­淫­,残杀老何一家,早该死了。”

冷血冷冷地道:“反正,我已落在你们手里,打杀听便,罪名随意。”

马尔和寇梁想扑上前,救冷血。

但他们身形甫动,雷大弓便拦着他们,且像雷鸣一般笑道:“你们已自身难保,还想救

人?准备跟姓冷的一齐见阎王吧。”

马你惨笑道:“我们早有怀疑,这是个局,但还是中了计。”

寇梁惨然道:“我们只输在实力。要是我们人强兵多,今天我们便可以反包围了他们

了。”

冷血道:“我们只是输了。失败为成功之母。打击恶人、消灭­奸­佞,迟早总会成功。”

尚大师笑嘻嘻地道:“夫敬,失敬。你每次对上大将军的势力,只败无成,我不知该称

呼你为成功先生的妈妈,还是叫你做失败姑娘好呢?”

冷血道:“我只输了,还没有死。”

尚大师道:“你马上就死了。我这儿早已叫‘朝天山庄’子弟在方圆三里之内,布下

‘潜翔大阵’,就算有人赶来救你,也决计闯不进来——就算闳得入,也活不出去,而且,

你早已死翘翘了。”

冷血道:“我死了,但­精­神不死。”

“废话!”尚大师不屑的笑道,“­精­神不死?古往今来,多少人大言不惭,说什么­精­神

不死,结果还不是死得个灰飞湮灭,连姓甚名谁,人们也忘个一千二净。”

然后他好整以暇的说:“所以说,今回儿,冷少捕头,你死定”他得意洋洋的道:“除

非大将军现在就收回成命,否则,任谁也救不了你。”

之后他森声喊道:“来人啊。”

立即有人大声吆喝:“在。”

尚大师悠然的道:“把这逆贼砍了。”

那人立即大步跨出,所起杀头的弯刀。

尚大师的神情,就像吩咐下去上菜一般稀权平常。

他看人何杀头,也像是看人挟肴一样自得其乐。

这时候,忽听有人喊了一声:

杀不得。

尚大师(连同冷血、马尔、寇梁、唐小鸟、狗道人、雷大弓等)循声望去,不觉愕然

(连冷血、雷大弓、唐小乌、狗道入、寇梁、马尔等人,也为之愕然。)。

喊话的人紫膛脸,留三络短髯,身著官服,神情却很谦卑。

——竟然是危城都监:张判!

悠悠游游长袍古袖而时正中秋

都监张判竟来阻止砍杀冷血?

他为什么要阻止行刑?

他凭什么来阻止这事?

一一他阻止得了吗?!

尚大师从容的道:“张大人,你敢违抗大将军的军令?”

张判谦卑的道:“不敢。”

尚大师道:“那么,你站过一边去。”

张判虽是都监,但尚大师原在京师出入皇城、权高望重,只因得罪仇家才若伏危城,所

以也并不怎么把张判这等外放官儿瞧在眼里。

张判道:“大师,这个万万使不得。”

尚大师摸摸鼻子。怪眼一翻:“你要阻止?”

张判道:“我不敢。”

尚大师奇道:“那么,谁敢?”

张判谦卑的道:“我不敢,她敢。”

他怕尚大师有误会,忙加上一句:“是将军夫人,将军夫人不许行刑。”

尚大师诧然:“将军夫人……她……她怎么……”

只听自石凹里一个温和的女音道:“尚大师。”

尚大师一回头,就看见凌大将军夫人:宋红男。

他立刻长揖到地。

宋红男说:“你不要杀冷少侠。”

尚大师狐疑的答:“是。可是……”

宋红男又挥手道:“你快快把他给放了。”语音洋溢关切之情。

尚大师一抬头,只见宋红男身伴有两个人,一左一右的搀扶着她:

左边是身伤已愈心伤未愈的凌小骨。

右边的逃过辱劫艳靥留痕的凌小刀。

尚大师顿时明白了大半。

他向张判叱道:“你为什么要将这件事惊动将军夫人?你忘了大将军的嘱咐吗!?”

宋红男道:“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要来的,一直以来,我要他亲近冷血,陪着冷血,

一有他的消息,就先来告诉我,他只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尚大师­干­咳了一声,道:“这个………………”

这时,那扎红巾的书生已扶起了屠晚。

屠晚这回伤得甚重,冷血的断剑仍嵌在他铁镌一般的胸膛里。

但他依然挣扎着、咬牙切齿的道:“放了他。……我……一定……要亲手……杀死……

他………”

尚大师听他这样说,便灵机一动,“禀将军夫人,这是个凶残至极的犯人,刚刚才重伤

了大将军座上贵宾:这位屠兄,已伤重难愈,凌夫人,你说这种人……留着岂不是祸害—

—”

小刀说:“娘叫你放你就放吧,多唠叨什么!”

小骨也说:“你不是敢不听娘亲的意旨吧?”

尚大师全身一惊,但依然坚持道:“可是,小人身上也负有大将军的意旨。”

宋红男眼眶盈泪,泪花欲坠,脸­色­苍白,朱­唇­轻颤的道:“这件事,你听我主张就好,

大将军那儿,有我负责。”

尚大师一句便试出:放冷血只是宋红男之意,似与大将军无关;既然如此,他就越发不

敢放人了。

只是他也十分纳闷:

——将军夫人向来不理外事,而且­性­子软弱柔顺,几时见过她那么坚持拗执?为了这个

臭小子冷血求我,可有蹊跷!

他一看小刀小骨也在,心中早已明了八分,只道“少爷、小姐,你们在外交朋友,要当

心:大将军为你们好,向来严格,要是所作所为,指逆了他的旨意,这我可担待不了。”

他的话是警告小刀、小骨,别利用将军夫人来阻挠行刑的事。

不料,宋红男却说:“不关他们的事,你快放人!”

尚大师这下可为难了,大将军虽一向信重他,但当着“朝天山庄”子弟面前违抗将军夫

人的命令,他可没这个胆量;若说放人:擒虎容易放虎难,万一放错了,大将军怪责下来,

就算宋红男肯顶,自己难保不受牵连!

宋红男的语音蓦然尖利了起来:“快放!放了!小刀、小骨,你们去放!”

小刀、小骨应声而出。

两人都有点犹豫,同时看到在月华下娘亲脸上的泪痕。

“快去放!”宋红男全身软蔌蔌的抖哆着,“就算凌大将军在,他也一定会放他的!”

忽听半空一个声音呵呵笑道:

“谁说我会放人!?”

这人语音犹在半空,但人已到了三分半台上,一只手掌,已按在冷血的“百曾|­茓­”上。

他神情悠闲的笑道:“今天月华明媚,高手云集,大家悠悠游游长袍古袖而时正中秋,

正好,我来先行处决这十恶不赦的小王八蛋!”

然后他将一张巨蛋般的大脸,凑近冷血,近得连唾沫子都喷溅到对方的脸上:“幸好我

来得正合时,”他得意非凡的说,脸上的明黄之­色­在月芒下转成青灰,“你活不了,逃不

了,没希望了。”

宋红男摇摇欲坠的说:“落石,你放了他。”

大将军脸­色­一沉:“夫人,你不懂江湖事,别Сhā手!”

然后向小刀、小骨叱道:“你们先送娘亲回去!”

小刀哀求道:“爹,你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小骨也说:“爹,我求你……”

大将军勃然大怒,一巴掌扫得两人飞跌,“滚!再不扶妈回去,我打断你们的狗腿!小

刀,你是女儿之家,这样为这个禽兽不如的小兔崽子说话,成何体统!?小骨,我在京师千

辛万苦替你铺了前程,你偏藉故不去,却跟这等江湖败类结交,真的辱没了你的身份!”

宋红男忽然坚定起来,月华照着她美丽的脸上,照见她年轻时定必不可方物的绝代风

华:“落石,你不能杀他。你收手吧。你看这儿的大树,风雨不倒,雷劈不死,却只死于小

小的蚁蝗上。腐蚀其中,难以久持。我一直没敢劝你,劝你你也不会听的,可是,今晚不可

以再这样下去了。昨天晚上,我梦见婆婆她要我叫你马上收手。落石你不要再作孽了……”

大将军挣红了脸,双目暴­射­怒火,像要择人而噬。

——几曾何时,他那一向对他千依百顺的夫人,竟敢跟他说这种话,而且还在众目暌暌

下!

他怒叱道:“住口!你再说,我连你一并杀了!”

看见父亲震怒,小刀、小骨忙去护着娘亲。

冷血也觉得他们不值得为自己如此,他见宋红男那张玉雕观音般的脸,不知怎的,已心

存亲切,有了好感,决不想见她受自己生死所累,便道:“死就死,没啥大不了的!我冷血

死了,还有千百个冷血出来要你偿命,你们就别阻拦了,凌家的人还有一点良知,并未丧尽

天良,我冷某人死也死得瞑目。”

大将军狞笑运力:“好,我让你求仁得仁,你去死吧!”

宋红男哀呼道:“我求求你,落石,你不要杀他。”

大将军从未见过夫人如此哀怜,稍一犹疑,但又杀­性­大起:“我不杀他,将来他便要杀

我!”

宋红男一面哭一面扯着大将军的肘袖,“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杀你的,他不会害你

的……”

大将军已失去了往常的镇定,一脚踹开了她:“不会!?真是­妇­人之见!”

这是大将军的家事,大家都知大将军的火­性­暴烈,谁都不便(也不敢)过去相劝:而大

家站在那儿,见此尴尬事,也惶惑不安,又不便走开。

宋红男哀呼一声,人给踢开,但知大将军就要下毒手了,失叫一声:“你不可以杀他

的!”

大将军的手硬硬顿住,但劲力已侵入冷血脑门里去了。

“为什么!?”

他吼道。

“因为他——我是他的娘亲!”宋红男用尽一切力气喊了出来:”

“他是你的儿子!”

她喊道:“亲生的儿子!”

..。

少年追命 第二十四集:没有说过人坏话的可以不看

t,Xt,,",堂

请在杀人和害人的时候想一想:你杀的和害的是自己或自己的亲人

两岸的灯火都点起各自的灯笼

绝对不可能!

当惊怖大将军和冷血听到宋红男说“他是你的儿子!”的时候,他们在心里都同时响起

了一声狂喊:

绝对没有可能!

——一点可能也没有,

大将军觉得他的夫人也要背弃他了。她居然想得也这种鬼主意来使他打消杀死冷血的念

头。这世上的事是怎么搞的?怎么最近人人都背叛他!?李阁下、唐大宗、蔷蔽将军、大笑

姑婆、李国花……难道我真的已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了?

——冷血会是我的儿子!?

——决不可能!

我不相信!

冷血心头的震动,如此之甚,是因为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虽然完全不信那美­妇­所说

的话,但对那美­妇­却有一种莫名的信任。这种感觉使他几乎要怀疑起自己的不信来。

——大将军会是我的父亲!?

——那太荒谬了!

大将军额上突出了综横交错的六条青筋,像六道青龙贲起。

“你为什么要维护他?”

宋红男:“我不是维护他。他的确是你的儿子。”

“他是我的儿子!?”大将军怒笑,“那未小骨是什么?”

“他是冷老盟主的儿子。”

“什么!?”

“他是冷悔善的儿子,”宋红男哭着说。她已经走投无路了。今天,她要再不说出来,

冷血就得死,自从冷血入城以来,她就一再力劝丈夫不要跟冷血为敌,可是凌落石压根儿听

不进去,刚愎自用,独断独行,到今晚,她再不说出来,她唯一的儿子,就要保不住命了。

这使她失去了选择:“他就是你杀死了的冷总盟主的儿子!”

大将军的样子,像给人砍得个身首异处!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娘?”

第一次是大将军像一个濒死的人吐问的。

第二次则是小骨怆问的。

他的声音己失神丧魂。

在场的人,全都怔住了。

巨岩微动。

风吹来。

冷月无边。

苍穹汉汉。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将军吼道,“你快给我说出来!”

“那都是因为你杀了冷总盟主全家……”

宋红男饮泣不已。

“什么!?”

“……那时候,你跟冷总盟主那么亲昵,那么要好,那么唯命是从……我又怎知道你转

过脸去就猝然下了辣手!那时候,你只管争权夺位,我们呣子三人的事,你也从不加理会。

小刀那时候周岁大,小骨乃在褪褓中,才三个月大。我顺从你的意思,尽量多跟冷夫人接

触,有次,冷夫人就跟我说:“男妹,我看落石他眼露凶光,杀气太大;行止暴烈,杀­性­太

强——不如把孩子交一个给我看顾,万一有个什么,也好些。”我见你杀戮太盛、杀伐太

重,也很不安,心中也觉得冷夫人所言甚是,于是就把小骨交了给冷夫人抚养……”

“你……可是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怎么跟你说:我只把小骨交过去才半月不到,那半个月来,你忙着布署什么事似

的,我跟本见不着你的面!你那时不是吩咐我:万事要听冷家的么?冷夫人的好意我怎敢拂

逆?你那时还说:我们对他们言听计从,他们才不会起疑心……我那时还不知道你说的疑心

是什么……”

“你你你……你真的把小骨交过去了!?那么……这这……我们这孩子……小骨……

他……他是…………?”

“他是总盟主的儿子:小欺,冷小欺。在中秋前三天晚上,我在冷家作客,很喜爱小

欺,便逗弄他玩。冷夫人便说:“不如我们易子而养吧,你抱他回去几天也好,这几天我有

点不舒服,你替我照料照料。小骨在我这儿刚刚适应,如果你抱回去,就得从头来过,不如

到中秋再说吧。”其实,她是见我没了小孩抱好像失魂落魄的,又这样喜欢小欺,便把小欺

给我看顾几天,在中秋那晚我去冷家赏月,便还给他们……不料,中秋那天,你就动了

手。”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大将军全身剧烈的抽搐了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你那

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怎么告诉你?我怎能告诉你!冷总盟主一家惨死,你扬言为他报仇,趁此东征西

伐,趁机铲除异已。我却知道是你­干­的,一定是你­干­的,如果我告诉你,你在盛怒之下,杀

了我也就认命了,而且你还会杀了小欺……就是现在的小骨。我不敢告诉你,为了保存冷老

盟主一点香灯,我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直到今天,我已不能不告诉你,不然的话,你就会亲

手杀死自己的儿子。

大将军一时觉得天旋地转,山崩树移。

他暮然记起了:当年他杀了冷悔善之后的那段日子,夫人天天哭肿了眼,泪人儿似的,

过份伤心,他不明其因,还有点起疑:以为夫人和冷悔善有什么过于亲密的关系:另一方

面,他又十分信任冷悔善的为人和宋红男的节烈,因此,他只认为是愚­妇­软心,于是便不屑

多理,没料到,宋红男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而哭。

——看来,这件事恐怕是真的了!

“你是说……那天晚上,我杀……杀的是……自己的孩子?”

宋红男在月华下满眼满脸都是泪光,“你当年若不是对我们不闻不问,又怎会连自己的

孩子都认不出来?落石,你在杀害人的时候如果想想:杀的害的是自己或自己亲人的时候,

你或者就不会下此毒手了。”

大将军只觉一阵晕眩,不错,二十年前,他至狂至热的是权威名位(今天仍是),那时

候,他体力正盛(而他自觉体力已开始消退了);奇怪的是,直至狙杀冷总盟主之后,他依

然­性­欲旺盛,但在行房的时候,却怎么都She­精­不出,这到底是什么问题,他也弄不清楚。他

曾为自己开解,而上太师也附呵的为他开导:­射­不出­精­,表示­精­升入脑,正好显示大将军有

过人的­精­力和智力,所以他更奋发勤练当世无人卫得破的“屏风四扇门”内力大法;这是不

是真的,对大将军而言,只好姑且信之,但Jing液一直憋存在体内,使他更加焦燥不安、杀­性­

更烈。

而这情形也使得大将军更加珍惜,自己早已生下来的一子一女。

——小刀。

——小骨。

却没料“小骨”不是小骨!

而冷血才是小骨!

——幸好那晚没真的杀了冷悔善的“孩子”!

因为这才是他的骨­肉­!

他的髓血!

他忽然想起,他是要杀冷悔善那孩子的,他也记得他把“那孩子”摔在地上时,冷悔善

极为奇特的表情,还对他惨嚎:“你竟对他也——”

他记起他是要杀得一­干­二净的,只不过,他的手下却没有彻底执行他的命令。

——幸好没彻底执行,才……!

他突然叫了一声:“杨­奸­。”

一个身著青灰­色­袍子的人立即行近,应道:“在。”

寒月下,他的脸就像一只没上青花的瓷碟。

大将军问:李阁下和唐大宗在哪里?这件事,我要找他们对证一下。

杨­奸­答:李阁下和唐大宗在一个月前已给你切断手脚,瞪浸在“五尸蛆”里,现在还没

断气,但他们已跟瓮里的蛆虫一样,不能为你证实什么了。

大将军怒道:是谁把他们弄成这样的!?

杨­奸­即答:是大将军您亲自下的命令。

大将军反过去问宋红男:你怎么知道这冷血就是……我们的孩子!?

宋红男抽泣着说:当天晚上,我知悉冷老盟主全家被杀的恶耗后,知道是你下的手,心

中很悲痛,但你忙着杀人、夺权,没理会我。我就暗中叫了唐大宗和李阁下来问个究竟,他

们不敢不据实相报。他们说:冷悔善的儿子也死了,就扔到了崖谷底,我听说了,便说什么

也要寻回我那苦命孩子的尸体,便暗里请张判帮助,派人搜山,但无所获。后来,住在罢了

崖谷里猎户们说:曾经有个白发银髯的人,抱了个孩子,给了银子,要求­妇­人替他手上的孩

子喂­奶­,听他们的形容,那孩子就是小骨。于是我请张判再探,得悉那天晚上,是京城的诸

葛先生赶来保护冷老盟主,但来迟了一步……

他!?大将军倒抽了一口气,是他救了小骨!?

我便是因为这事,曾请张判和尚大师辗转到京城里跟诸葛先生讨还孩子。可是,我又不

能说明冷悔善的儿子就在我这里,也不能道出是你杀冷家大小……所以,诸葛先生误会我是

心存恶意,以为我要斩草除根,一直也不让我沾这孩子……

大将军兀然厉声问:是不是有这回事!?

张判说:将军夫人所说的话,句句属实。

尚大师也叹道:“确有其事。我也不知何故,只是将军夫人一定要我隐瞒,所以我也不

敢向大将军明禀了。”

大将军双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头,好像有人要用大刀斫他的脖子,用大槌敲着他的脑

袋,他要紧紧地护着自己那颗巨蛋似的大头般的。

“你怎么知道……冷血确就是小骨!?”

宋红男道:“一直以来,我都留意着京城那边诸葛先生的事,不管年龄、出身、容貌,

冷血确就是小骨,不会有错。那段日子,他来到危城,要彻查你,我便请张判跟他结交,留

在他身边,一来是向我密报:万一你要下辣手时,我可还来得及出面阻止:二是要他向冷血

探他出世的秘密,果然,他的身世与那晚的情形完全吻合。他不是姓冷的。他姓凌……他、

他就是咱们的孩子!他是凌小骨!”

“不!”冷血大叫道:“不是的!!”

“——我呢?另一个声音狂嚎”“那么我呢!?我是谁呢?”那是小骨的悲问。

宋红男悲痛的说:“你姓冷,冷小欺。”

“天哪!”小刀叫,“不是的,娘,你说的都不是真的!”

“我……我为什么要骗你们……”宋红男凄婉的道:“在娘心中,你们谁都是我的孩

子……都是我的好孩子。”

尚大师忽然向大将军低声道:“咱们的人,都已现身,这儿不是军营,也不是在庄里,

易为敌人所趁。”

大将军居然在此时此际、此情此境,立即、马上,冷静、有力的吩咐道:

“点灯。”

在巨岩上下埋伏的“朝天山庄”子弟,纷纷点亮了手上的灯笼。

黑夜里灯笼逐一绽出白­色­的蒙花,在月­色­互映下,出奇的美,好像这不是人间,而是在

人给放逐到某个星曜上的一片荒凉之地,人为了寻找自己的族类,以苍白的微亮打着旗号,

并一一清算自己的后果前因。

由于这些人正布成“潜翔大阵”,所以白灯笼东一簇、西一簇,十分曼妙好看。

却不料,在“三分半台”的巨岩之外,那一片旷地黄土坡上,也同时亮起了东一丛、西

一丛的红灯笼。

仿佛那儿也形成一个战阵。

白的无瑕和红的惊艳的灯笼,似是对着两岸,各自亮起各自的灯火,而大家正悠悠游游

长袍古袖且时正中秋。

也像是一场对阵。

大将军现在的心情当然不悠不游。

他在心神大受撞击、­精­神极之震荡之际,仍马上警觉,逐问:

“对面的灯笼是谁怖下的!?”

一声断喝

在黑里看去,对面婉蜒列阵的灯笼,十分凄艳夺目。

尚大师稍犹豫了一下,观察了片刻,才答:“是于将军的布阵。”

这时,只听对面石台有沙哑而沉凝的语音在喊:

“凌大将军,你那儿可有事么?”

其实,巨岩间隔着一道深壑,相距至少有三五十丈之遥,那人嘶嘎低沉的语音,如跟人

喁语,但却字字清澈可闻。

大将军双眉一蹙,即喊了回去:“副将军,你这算什么意思?”陡然发现自己的语音燥

弱,竟一时间忘了运气发声,所以传不开去,转念间他已暗自惕惧,凌落石,你这样心乱神

失,连内力都为之支离破碎,这就得要小心给魔头反扑,为敌手所趁才是!今天的事,虽始

料不及,变生肘腋,但因而灰心丧志,就说什么都不可以!他强自镇定下来,但只要一念及

多年来他对小骨寄于深望,千方百计安排他能直上青云路,不意事与愿违,近日来他费尽心

机要将之扼杀的仇敌:冷血,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小骨”却是仇人之子,这么不教他魂

荡心绞,椎心刺骨!

他心中想,口中却喊:“于将军,你来得好快!”

只听对面那沙嘎的语音沉着的喊话:“我镇守这儿一带,今听探子得悉有大量不明来历

的武林人物出没此地,即调动军马来此,既是凌大将军的行军,我便按兵候在这儿,听候指

挥不作­骚­扰。”

大将军听于一鞭如此表态,这才放了心,扬声道:“于副将军,你果然没忘了我在你帐

蓬中说的话。这儿的事,我应付得来,你且候着吧。”

对面石岩传来一声相应:“是。”语音只有听从,但没有恭顺之意,也无感激之情,当

然也全无违逆的意思。

大将军这时心中像一锅打翻了的八宝粥,紊乱至极。他自己也颇觉摸不准于一鞭的来

路,是否对自己忠心不贰;但历年来于一鞭却无一事犯在他手上;他就算向来宁可杀错,但

对于一鞭这种人物却是错杀不得的——一是怕天子见责,二是生恐万一杀了个听话的换来个

更难缠的,岂非得不偿失?

他此际故意去思考于一鞭的事,也无非是为了能使自己暂时抽离这令他可骇可愣的伤情

局面。

大将军一向都认为,当心神不宁、为烦恼所困的时候,有几个方法可行:

一是直接去面对它。当你比烦恼、问题和­阴­影更强大时,便没有什么不可以解决的,没

有什么是值得忧虑的了。

二是跳出现时的困局,去克服另一个更大的麻烦或专注在另一件更有趣味的事情上,等

你再回头来面对原先的困扰时,那已不值一屑了。

三是放下眼前一切,轻松自在。有一次大将军练“屏风神功”到了“第三扇”的关卡

时,无法寸进,他出外狂嫖纵情了三天三夜,回来后不攻自破,功力大是跃进,直冲“第四

扇门”的“最高境界”。有次他意图返京掌权,但遭传宗书所忌,怕他一旦回京,势力日渐

坐大,会与他抗衡,故在蔡相爷面前进诧力阻。大将军处心积虑,仍斗不过传宗书在京里的

老树盘根、羽翼遍布,烦忧不堪,终采纳尚大师忠告,买舟出海,放棹七天,回来后继续安

心当他一时无俩的“上将军”。

现在大将军采用的是便是第二种方式。

他移神在另一个困扰中。

当他自另一困局挣破时,再来面对原先的局面,至少已较心宁神清些。

这时候,唐小鸟正问他:

“大将军,我该拿他怎么办?”

他自是非问不可。

——因为,她发现身受重伤、且已为她所制的冷血,浑身上下,发出极大的抗力,只要

一个疏神,自己就得反为他所伤。

——要就杀了他,要不,就得立即放了。

否则,她恐怕无法抵挡得了这怒豹一般的人之反扑。

大将军沉吟了一下,强钦定心神,道:“放了。”

他在这短短片刻间,已把事情周虑了一片:

他不能不放冷血。

——因为他才是凌小骨。

——他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旦得知自己是父亲,冷血也不会再跟他作对了罢?

——有了这么个名列“天下四大名捕”之一的儿子,对自己而言,也可以说是骤增强

援!

——就算万一他兽­性­难驯,但已与屠晚互拼重创,想要对付自己?难矣!

唐小鸟依言放开了手。

一放,立即穷空急翻。落开丈外。

她生怕冷血反击。

——她在制住他的时候,越发感觉到手上所制之人:越受制反挫力越大、越负伤门声越

盛!

马尔和寇梁,立时要上前扶住冷血。

冷血虽然伤重,摇摇欲坠,但他情绪激荡,浑忘了身上的伤痛。

他推开马尔、寇梁。

他走向大将军。

大将军身后,忽然冒出了一个人。

崔各田。

他迎向冷血。

——也就是说:他拦在冷血与大将军之间。

冷血摇摇头,咬牙切齿的问:“我是你的儿子?”

大将军沉着的说,看来是的。

冷血森寒地问:是你杀了冷悔善?

大将军沉声道:但他不是你生父。

冷血惨痛的问:可是你当年着人追杀我,今日又派人陷害我。

大将军道:因为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孩子——现在你既知我是你的亲父,你还不向

我叩拜!?

冷血脸­色­惨白。

他咯血。

崔各田上前了一步。

只一个步。

便不动了?

——看来,他是趁机想对冷血下毒手,但因无大将军之令,便不敢异动。

(其实,追命是见冷血吐血,很想过去救助,但猛然警省,便停了下来。)

“嗯!?”大将军又沉声叱道:“我是你的爹,你见了我还不喊!?”

(冷血竟是大将军的儿子!)

(大将军居然是冷血的父亲!?)

(这变化使追命差愣莫已,也不知如何应付。)

(——看来,要是冷血帮向大将军,今夜,自己的身份恐怕就会给揭露了!)

(冷血会这样做吗!?)

(——可是,如果冷血不肯认大将军为父,那未说,大将军今晚恐怕也不会放过冷血的

了。)

(这样的情形下,自己能不出手吗?)

(此际,心中最是惊疑不定的反而是:追命。)

(他望向杨­奸­。)

(杨­奸­还是­奸­笑着,­奸­得令他看不出来,除了­奸­以外还有没有别的人­性­。)

(——大将军呢?)

(人说虎毒不伤儿,但是,别说是虎,就算是鱼,有的饿起来连自己产下的孩子也照吃

不误,更何况虎哪及大将军凶,怎够凌落石毒?)

(——冷血呢?)

(人说:父母亲,海样深,原来冷血是大将军的儿子,有的是似锦前程。他还用当流血

流汁而且泪往肚里流的捕役么?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十八年后乍逢亲生父母,舐犊情深,

冷血岂可大义灭亲?焉能全无所动?)

然而这一动一静间,一取一拾里,却牵涉了追命个人的安危。

——甚至牵扯到整个武林道消魔长、邪不胜正的局面!

冷血着了一椎,新旧伤一起迸发,连鼻孔也渗出血来。

他哇地吐了一口血,咀角溢了几道血痕。

他抹去,但鼻沟上的血,又流过人中,流落到­唇­角来。

他已来不及揩抹。

他只问:“屠晚在这里。他的椎跟我交手三次,我认得,久必见亭何家的死人,都伤在

这口椎下。是不是你叫他下的手,而你却栽到我头上来?”

他长吸一口气,强持着,再催了一句:“你说。”

大将军却在此际,陡然发出一声断喝。

一声雷震清风起,像大死一番绝后再苏,这猛然一喝,震煞众人。

这是关键。

——冷血之所以成为被官府通缉的“黑人”,便是因为他牵连进“久必见亭”老何一家

的惨案里。

冷血此际心情惨荡,但却仍问在关节眼上。

大将军心念电转:既然他是我儿子,为他洗脱罪名,在所必然,问题是:他一定是我的

好儿子,而不是敌人。

——要是自己的敌人,则就得消灭!不管神还是佛,皇上还是相爷,只要是要伤害自己

的敌人,就得杀!

——管他是谁,我行我道!不思善不思恶,不怕神不怕魔。活着便是为了自己好,为了

自己好就得要扫除障碍:扫除一切、所有、任何的障碍!

所以他在这生死关键,忽然大喝了一声,把自己乍然喝醒。

——一切以自己为出发。

一——切以自己为目标。

——不受情所累,不受人所制,不受理所束,不受法所抑,不受万物之牵绊,不受心志

所羁靡,成为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天地一丸、融入欲尽的人物。

——连亲情都可放下一边去。

(你对我有亲,我便待你有亲;你对我无亲,我便对你绝亲!)

所以他冷冷的反问:“我,是不是你父亲?你,当不当我是你的爹?”

他的语意十分明显:

——如果你是我的儿子,我便替你洗雪冤屈;如果不是,你就是我的敌人。

对敌,就得要你死我活。

一声喝断

亲情,却是我好你也好。

冷血虽然情怀激荡,但他却是聪明人,也是机敏人。

他当然听懂了大将军的意思。

——大将军是他的亲父一事,确教他心神震骇。

(我竟然一直与自己的父亲为敌!?)

据冷血所悉的身世:的确以为自己是“不死神龙”冷悔善的儿子。

——所以不但别人称之为“冷血”,他自己也称为“冷血”:姓“冷”,名“血”——

热血的血。

可是,现在听来,大将军才是自己的爹爹,而这个亲父,却杀了自己以为的生父:冷悔

善!

——也就是说,他应姓凌,不姓冷。

(天!原来自己的仇人就是自己的父亲!)

“天啊,原来百般毒害狙杀自己的,竟是自己的爹爹!)

(天啊天,原来十恶不赦、自己矢要绳之以法的大恶徒,就是自己的爸爸!)

怎么办?

——该怎么办?

冷血第一个人、第一件事就想起了小刀。

——小刀竟是自己的姊姊。

那么……!?

他的心绪一片乱,像在心坎里各有十二三队人马,正在刀光剑影、往来厮杀、难分难

解、死伤枕藉。

他在绞肠椎心之时,忽然问了大将军那句话。

可是大将军要他先表态。

——你若是我的孩子,我当然便要护着你,要不然……

冷血猝然大喝一声。

他这一声仿佛喝断了一切。

把一切喝断。

他像载浮载沉挣扎于急流的人,要使自己浮起来,反而要放弃挣扎,先沉下去,再浮了

起来。

——为了大活,必须大死。

要有所执,便尽其弃!

——大将军到现在,仍讲的不是亲情,而是利害,自己当他是父亲,便得放弃原则,站

在他那一边,他就会为自己澄清罪名。这不是父子之情,而是狼狈为­奸­。

他问了这一句,却得到了这种反问。要是对方有肯不顾一切,先为自己澄清,自己说不

定就会立即跪下,唤:爹!

(自己不知道这件事,便不知道他是父亲!)

(他是杀人狂魔,他是我要捉拿的罪犯——且不管他是不是我的爹,对这一点都毫不变

异!)

所以他发出一声大喝。

——他这一喝无疑与大将军十分神似,但叱意却十分不同。

他要喝断自己一切杂念。

——只有对世间情大死当场后,他才能为心中义大活现前!

所以他喝了一声,仿佛喝止了浮云,喝住了明月,喝怔了三分半台上一切的人。

然后也一字一字的说:“我不管你是不是我的父亲,你罪大恶极,残民以虐,暴征聚

敛,还截杀上书天子的太学生,又遣这恶徒杀害老何全家,还嫁祸于我——我,一定要拿你

归案!”

他把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无回寰馀地。

他的鼻孔仍淌着血。

咀也咯着血。

但他强撑起来,面对大将军。

寒月下,巨岩上,父子丙两人在对峙着。

白的灯笼在附近。

红的灯笼在远方。

白灯笼。

红灯笼。

长空一轮清月。

——哎,这如斯凄楚如斯亮楚的秋天月亮!

大将军切齿冷笑:“你要抓我?你杀了老何一家,我才要抓你!”

宋红男忽泫然的说:“杀久必见亭何氏一家的,决不是小骨!”

众人俱是惊疑。

冷血回首叫道:“娘。”

——他不肯唤大将军为父,却肯叫宋红男为娘。

宋红男情怀激动:“小骨!我儿!”

冷血吞下了一口血水,道:“娘,我是你的孩子,我不叫小骨,小骨是小骨,我是冷

血,一早就给父母放弃了的孤儿!”

宋红男哭道:“孩子,心肝宝贝,你还在怪娘,是不是……”

大将军沉声叱道:“阿男,退回去,别胡言妄语,这儿没你的事!”

宋红男却决然的道:“他确不是杀人犯!当天,久必见亭出了血案,我就私下着张判明

查暗访,你们却只顾着抓他,而却给张判在湖里找到了一个在那场大劫中仍未丧命的

人……”

然后她低唤了一声:“张判。”

张判立即应声而出。

他身边还有一个人。

这人一出现,一见地上躺着的屠晚,登时怒火中烧,咆哮道:

“——是他!那天晚上,是他­干­的好事!”

他身形一起,就要扑过去格杀屠晚。

张判连忙按着他。

大将军也十分诧然。

杨­奸­扬声道:“慢着。你到底是准!?”

“他是‘斩妖二十八’梁取我,”张判朗声道,“当天晚上,他就在久必见亭老何家

里,跟阿里妈妈在一起,他着了一椎,重伤落湖,并没有死绝,我当晚救了他上来,听从将

军夫人的意见,留着他治伤,直至今天才遵从夫人之命,为冷捕头洗雪冤情。”

大将军冷哼一声,道:“张都监,你听拙荆的话,还多于听我的”

张判俯首长揖道:“大将军,尊夫人也正是我的师姊,她一向照料我,我才有今天,你

是知道的,她的话,我是一定而且一向都是言听计从的。”

却在这时,有人叫了一声:“爹!”

不是冷血。

更不是小骨。

叫的人是在土里。

叫了这一声后,便冒了上来:

头冒出土来。

月亮照平头。

四四方方、黑鸦鸦的头。

——阿里。

悲愤也好

阿里、侬指乙和二转子三人,原跟杨­奸­、追命分道扬镳,在目标则一,掩扑或潜入“三

分半台”,为的是设法救护冷血。

——却不料,三分半台正演出一场父子相戈的惨剧。

阿里是“下三滥”何家子弟,深谙遁术,二转子则是轻功好手,二人突破于一鞭的布

阵,潜入大将军阵中,加上大将军因阵前认子一事而心神震荡,而杨­奸­和追命自然也知情不

报,所以二人才顺利潜入,侬指乙则守在外边,以表万一有事,得以应合。

阿里本来一直掩藏身形,但今得悉梁取我竟然未死,因先闻冷血认父的惨事,已颇感

怀,加上以为自己近亲俱殁,而今喜见父在,一时尽忘当日恨他之种种情事,叫了一声:

“爹!”

梁取我乍闻再乍见地上土中,冒出一尊黑炭头,才知是阿里,更是心怀激动,掠上前

去,相拥大哭。

大将军心中却打了一个大大的突

——今晚似乎情势不妙!

——冷血竟是自己的儿子!

——小骨竟是仇人之子!

——多年来,夫人一直隐瞒了他那么多的事!

——于一鞭那边敌友未分,但想必已知悉这儿发生的事情。

——张判似乎偏帮红男,而崔各田、尚大师、杨­奸­在这节骨眼上,都不改为自己拿什么

主意。

——马尔、寇梁窝里反,而突然间土里冒出个阿里,岩沿里走出个梁取我,今晚恐怕敌

人早有心安排,不易解决。

——却不知敌人还来了多少?正在自己身边?还是在阵外?

大将军心中同时也十分感慨。

这时他念起了曾谁雄、萧剑僧、蔡戈汉……甚至是李阁下、唐大宗!

——自己要不是把他们都加以杀害,或处于极刑,这时候,这些都是确可信任的人,便

可以为自己拿主意、作决定了。

他看到阿里父子相认对泣的场面,更是感怀冷血对他的冷脸。

他想到自己万方栽培、百方扶掖、一直恨铁不成钢的小骨,却没料,他竟不是他的孩

子!他的儿子竟是自己处心积虑要扼杀打击、诬陷诱使他犯罪沉沦的冷血!

他念及当年中秋,他在立定主意,要去狙击老盟主的时候,曾想到过:

——要不要让他们一家先高高兴兴过了中秋再说?

毕竟,冷老盟主是一直提拔他、有恩于他的人,让他们先快快乐乐渡一个中秋节也不为

过吧?

但他最后还是决定不等了。片刻也不等了。他等当“大连盟”的总盟主,早已等不耐烦

了,等疯了。中秋团圆,正是冷家全家聚晤之际,可以一次过祸患尽除,然后等稍后夫人赶

到,恰好发现这件血案,以夫人对待冷家的感情,必定骇泣不已,正好可让世人知道自己夫

­妇­对冷家的有情有义,并藉机登上宝座,顺势尽除异已。

他就是因为不等这片刻。

这一念之间,致使夫人未及把孩子抱了过来,换走小骨,使得他自己真正的孩子,在外

游落多年,成了自己政敌的徒弟,而今正好派他来打击自己!

而就是这一念之间,仇人之子却成了自己的儿子,养育了整整一十八年!

——而今竟换不回来一声爹!

想到这里,大将军不怪自己!

他只怪诸葛先生!

——都是这老儿搞的鬼!

他恨绝了诸葛先生!

刚好相反,冷血这时也念及诸葛先生。

——原来诸葛先生要他来办这件案,就是要他面对这一切。

这一切煎熬!

这一切考验!

——难怪诸葛先生曾对他说过:“派你去做这件事,也要证实一件事,以及了结一椿多

年来的心事。对惊怖大将军此人的是非好歹,你一定要观察民情,明查暗访,加以求证之

后,才能动手。我不欲你做出任何遗憾终生的事,也不愿你为我的话而做了不该做的事。这

点希望你能明白,也希望你能自己把事情弄个明明白白……到时你自然会明白的了。”

当时冷血确不明白。

他现在明白了。

——诸葛先生要他自己抉择。

自行在亲情、利义上作选择。

——这是他有生以来最观艰巨的考验。

也是往“当一位为国执法、为民除害的好捕头”长路上的一个残酷的关隘。

通不过,便走不下去。

——诸葛先生虽是抚育他,使他颁悟属于他自己的武功的恩人,但却放心派他来此,面

对他的生父,给他办这件大案,要他自己作出取拾。

——他尊重自己的抉择!

比诸于大将军凌落石,却是先要他认父,才为自己脱罪:而这罪名,却是他加诸于自己

身上的!——冷血想到这里,毅然的叫了一声“爹!”

大将军终于动容。

喜溢于­色­。

冷血马上说:“爹,你自首吧。”

大将军皱眉道:“什么!”

冷血哀告:“我是来抓你回京受审的。你承认一切,改过自新,我相信诸葛世叔一定会

为你减免刑责的!”

大将军脸­色­一沉:“又是鬼诸葛!臭诸葛!他是什么东西,我杀他千刀万刀!”

冷血道:“爹,枉你朝庭特派的镇边上将军,知法犯法,匪盗不如!”

大将军双目一剔:“什么!?”

宋红男急呼情切道:“孩子!”

冷血语音一转:“凌大将军,你眼中可还有王法,心中可还有家国吗?你这样恃势行

凶,这国家的律法,可便给你毁了!现在­奸­佞当道,忠良涂炭,外敌日侵,国家将亡,你如

此不爱民惜国,便没资格当大将军!你就算是我亲爹,我也要与你为敌!”

“爱国爱民?谁来爱我?”大将军嘿声笑道,他额上亮了一层灰光,“孩子,你毛也没

长齐,学人谈爱国?爱国,向来都是有罪的!你翻看历代青史,只有庸臣愚将,才能享福一

世:­奸­佞小人,也能威风八面:真正的忠臣良将?嘿!他们口口声声关爱国家,结果有几人

得善终?不是死于敌手,就是给自己人暗算,否则,皇帝也不会放过这些跟他争日月之光的

人!世间所谓君子好人,误人误国,直比小人还厉!他们苦了自己,害了别人,误了家邦,

还不如我:国家民族?敬谢不敏!你年纪轻,自以为替天行道,快意思仇!却不知在这世事

时局里,豪气­干­云,却只能大笔画美人图!忠肝义胆,在这儿不值三钱蜡!那些什么名臣侠

士,都是你爹的仇敌!仇敌是最佳战友!仇敌令我奋发,仇敌使我愉快!你还是听爹的话,

快醒醒吧。你悲愤也好,生气也好,失望也好,但我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不由得你不信!”

冷血垂下了头。

冷月下,他显得特别的落拓。

特别的孤寂。

人人也都感觉到他的悲愤。

良久,他又抬起了头。

血已使他下颔一片怵目。

但他眼睛仍亮。

年轻、狂放、充满不屈的斗志。

斗志不屈。

但神­色­却十分平和。

“我想过你的话了,你的话是有道理的;”冷血缓缓的说,“可是我是不会听从你的话

的。这世间如果是一道臭沟渠,我能­干­的傻事就是要清理它,使它变作清水自来。如果我能

化作一滴清水,只要能冲淡这莽莽臭渠,以身殉之,亦不足惜。毛吞巨海,芥纳须弥。要是

爱国有罪,也不过千里同风;只要义所当为,便能神光不昧!大将军,你莫要劝我,我来劝

你才是呢!”

追命听到这里,忍无可忍,再无可忍,扬长而出,扬声朗道:

“冷血,说的好,我支持你!”

老拳少掌

追命长身而出,丢掉拐杖,一拍冷血肩膊。与他月下并立,面对大将军和一众敌人,取

出腰畔葫芦,咕噜噜的吞了几口酒,哈哈大笑道:

“坦白说,四师弟,当初,我只为你是一介武夫,只知你是我的师弟,我理应护着你,

而今,听君一席话,才知道学无前后,达者为先。他娘的,要是我乍遇生父,说不定还不如

你在大关节上高风亮节、­操­持侠烈呢!世叔替我选得好师弟!”

然后他向冷血敬了一口酒,自己哗噜噜的喝了七八口,再向错愕不已的大将军说:

“喂,凌光头,我告诉你,我给你好一个儿子感动了!我本打算窝在你身侧,收集了你

犯罪证物之后,再设法擒下你的,但冷老四这样一说,光明磊落。我这当三师兄的倒是当成

了小人了!他­奶­­奶­的,我崔略商,虽好酒恶劳,不算长进,但平生不作亏心事,要我当卧底

找出大恶人,现在我查出来了;但要我当内­奸­暗算人,我­干­不来!嘿嘿,就算是对付恶人,

也不能用龌龊手段,否则我们跟卑鄙小人又有何异!好了,这下堂而皇之,八面清风,冷月

当空,冷血在旁,凌落石,我,姓崔,名略商,天下四大名捕中,排名第三,在这儿跟你见

礼了,有僭了。”

然后他说:“我这下现身相见,算是原形毕露,我就算给你杀了,你就算遭我抓了,两

造也都得心服口服!”

大将军这回整个的愣住了。

他聪敏过人。

他威震天下。

他恩威并重,权杀在握。

他叱咤风云数十年,到了这个月明风清的晚上,才发现养了十八年的儿子不是自己的儿

子,而是仇人的儿子,对付自己而自己全力对付的人,原来才是自己的孩子,就连身边的三

大智囊知交之一,原来也是卧底,而且居然就是名动武林的四大名捕之一:

追命!

——真是要命!

——更要命的是追命自己跑出来,公开承认。

——这等大无畏、光明正大的勇气,不但有力的支持了冷血,还深深的打击了大将军!

大将军仍在差愣之中:“你……”

他当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东家,”追命的语气缓和了些,“我不愿躲在背后暗算你,也因为你虽向来多疑,但

对我算是不薄,我不忍做那宵小暗算的事。大笑姑婆死于你手,我自当报仇;不过,不管是

真情假义,咱们总是宾主一场,我要对付你,也得要光明磊落。”

大将军冷笑道:“好个光明磊落,竟躲在将军府如斯之久,看来,要硬栽我凌某入罪,

也早有足够罪状了吧?”

“早就够了。但如果你仍肯自首,我便成全你。”追命又仰脖子喝了几口酒,叹道:

“唉,多月来,为了要不使你置疑,有酒不能喝,连酒壶也不敢挂在身畔,那像今天痛

快!”

“人说追命酒喝越多,武功越高,”大将军道,“你已喝了酒,要动手了吧?”

追命哂然道:“那就要看你是不是要动手了。”

他虽是凛然无惧的行了出来,但其实实力仍十分单薄。

冷血身受重伤。

大将军这边有讳莫如深的尚大师,还有那红头巾的书生,行藏怪异,另外,唐小鸟、雷

大弓、狗道人也是棘手人物,远处还有个“大道如天”的于一鞭,而且不管红灯笼还是白灯

笼,总是他麾下的兵丁。

而自己这边,光靠阿里、二转子和寇梁、马尔,仍嫌势孤力单。

最能起死回生、反败为胜的一着子力,是仍留在大将军身边卧底的杨­奸­。

——自己坦然亮出身份,是够痛快了,但杨­奸­更须独留于大将军身侧,才能做到里应外

合,才能相互呼应。这点,列能见出杨­奸­的沉着,顾全大局。

他当然不希望在这个时候与大将军交手。

因为他没有胜机。

他也考虑过:他也不知道像张判、小刀、小骨(还是应该叫做‘小欺’?)、宋红男等

应该怎么办?会怎么办?

——帮大将军?

——还是帮冷血?

“不”,大将军断然、决然、绝然的说:“我不跟你们动手。至少,不是现在,不是今

晚。”

然后他说:“退。”白灯笼一一熄灭。

此际,大将军已明显占了优势。

他可以一举杀光这些心头大敌。

他却没有这样做。

反而撤军。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难道他真的痛悟前非了?

“我给你时间,三天,”大将军向冷血说,“就当我以前没尽过做父亲的责任,给你三

天的时间好好的想想,你要还是与我为敌,我就绝对不会再对你客气。”

“还有你,”他仍神威凛凛的指着追命,“你成功的在我这儿卧底了那么久,我居然没

有识破……当日冷血明明负了重伤,被困于养月庵,如果不是你,他哪有理由逃生?我居没

瞧出来,嘿。”

他这番话倒是令追命想起:当时杨­奸­也在围捕,要不是这杨门主配合得当,诈作不知,

领队他去,自己也不一定能把冷务护得住。

“不过,你骗了我那么久,也知道了我不少事,我是不会放过你的。”大将军挥手道:

“我们走。”

大将军蓦然撤退,追命心里惊疑,冷血却道:“他要留下。”

——“他”是指屠晚。

“这个人我不认识。”大将军矢口道:“他所做的事我也不知道。”

梁取我怒吼一声、急掠而起,直扑瘫在地上的屠晚。

一一他好不容易才与阿里妈妈重逢,然而就在重叙当晚,阿里妈妈就丧在这人手里,他

已仇深似海、悲恨难填,巴不得把此人碎尸二百八十段,是以一出手就是重手。

他下的是重手,但出手却轻。

轻若片纸。

他使的正是纸刀。

一…纸刀出招愈轻,伤人愈重。

就在这时,那显札红中的书生,突然出了手。

其实谁都在防他会出手救屠晚。

冷血尤其慎防:

——就是因为他,所以自己才一失神间为唐小鸟所制。

这入当时尚未出手,就有如此妖异的诡力,冷血对此人不免十分顾忌。

梁取我一动,那人就动了。

那人甫动,冷血就出剑。

——梁取我是“太平门”梁家的好手,身法自然奇速无比,可是他快,那红巾书生却是

更快。

快不要紧,而且还怪。

怪不出奇,而且还诡。

他不先杀屠晚,不截梁取我,却杀地迎向冷血之剑。

而同在此时,他发出了一声尖啸。

那像是女人的尖叫。

很尖,很锐,像一把冰刀刺入了耳孔里。

他伸出了手。

右手。

———只少女般的手。

———只青葱般玉琢般的玉掌。

一手夺过了冷血的剑。

只一招。

只一招就攫下冷血的剑。

可是他万未料到,冷血没了剑,仍有剑。

掌剑。

——以掌为剑。

他一向与人交手,只进不退,愈挫愈强。

——断了剑他用断剑。

——失了剑他就用掌剑。

书生疾退。

他没料到冷血仍有力量反击,比冷血失剑后以掌作剑更感诧异。

连追命也意料不到。

其实,冷血跟屠晚交手过三次:一次是在“迎送客栈”前,两人正在对峙,后因小刀出

现,屠晚不欲投鼠忌器,误伤大将军之女,所以收椎而去;当晚虽未动手,但冷血气势尽为

椎风鼓声所慑。第二次是在“水月轩”,冷血行刺失败,猝然遇袭。

冷血身受重伤,屠晚亦不好过。其实,屠晚暗算在先,仍然落得个两败俱伤,可见冷血

若全力一战,略占上风,而今三分半台交手一战,亦是都挂了彩,可是,冷血仍能强持,屠

晚却已倒地。他一次比一次强,屠晚却一次比一次伤得更重。两人高下乃见。

不过,冷血居然还可以面对心情剧变,作出明智坦荡且磊落欲奇的决定,又能面对强敌

突袭,弃剑创招,实在令追命对这个师弟更感惊奇,更增敬意。

他奇归奇,反应可全不闲着,正向冷血那儿掠去,却更没料那书生已转攻向他。

迎面就是一拳。

左拳。

这一拳一伸,瘦骨粼粼,皮皱茧厚,像一只炒了六千年炙热铁砂的手!

——好老好老的一只手。

——很丑很丑的一只拳头。

追命一见,则大叫了一声。

“‘老拳少掌’”!”

他一脚飞去,叱问:

“你是‘小心眼’赵好!?”

忧伤是好

“砰”的一声,拳脚相击,各自一幌。

这时,梁取我已攻到屠晚处。

赵好借力飞退,梁取我一刀砍下,他一手抱起了屠晚,一面还咕哝着说:“他是我的,

你不能杀他……”

一面说着,一面用手一格。

他用的手,不是他自己的“手”。

而是屠晚的手。

左手。

屠晚已伤重不能动弹,任由赵好摆布。

一一这用“手”一格,连梁取我都没有料到。

他一刀斫下。

血光暴现。

手断。

屠晚惨嚎:“你……”

赵好顺势封了屠晚的|­茓­道,也顺便替他点|­茓­止血,一面咕哝着:“没关系啦,大方点,

你已杀了人家全家,还他一条胳臂又如何、你还是赚了。”

梁取我还待再攻。

但眼前一红。

他忙闭眼,横刀,急退。

待再睁眼时,赵好已然不见。

屠晚也当然同时消失了。

冷月下,巨岩上,再无二人踪影。

——他们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幸好阿里已及时扶着他,否则可能还摔跌上一大跤。

他还没弄清楚眼前蓦然的一片血红的是什么?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并没有淌血。

——奇怪,那是什么?

他没有看清楚。

追命却瞧得仔细。

——是冷血已开始支持不住——屠晚伤重,他也重伤,口鼻淌血从未止歇过,加上刚才

跟赵好虽只交手一招,但已大耗体力,以致内伤加剧。

要不是冷血,任谁都早已无法支撑到现在。

二是赵好在闪身时以头大巾急摆,恰好蒙在梁取我眼前,而赵好就在这一刹间抱着屠晚

离去。

在场中众人中,如果追命要追,也许可以追得着。

——可是面对赵好,他也没有把握能取胜。

何况这局面他决不能离开。

他不能离开冷血。

——冷血这时候最需要他。

不过,赵好遽以“老拳”、“少掌”和“满眼红”连挫自己等三人,此人武功,确是倏

忽莫测。

冷血此际也是想到这一点。

他还想起刚才屠晚在倒下之际,这书生自岩洞步出之时,曾央求……“……千万……千

万不要让我落在他手里……”

——冷血目睹赵好以屠晚之臂挡了一刀,看来,这个“他”,正是此人!

可是,他不是跟屠晚一伙的吗?

——三师兄既已揭破那人就是赵好,赵好不就是“四大凶徒”:“唐仇的毒,屠晚的

椎,赵好的心,燕赵的歌舞”中的“小心眼”赵好吗?

(他怎么会对自己人下此毒手?)

(对自己战友尚且如此,对敌人岂不——!?)

赵好乍然出手,救走屠晚,大将军却不加理会,他只向宋红男等吆喝了一句:

“跟我回去!”

然后就率众如潮水般撤退。

连对面的红灯笼也一一熄去。

——显然于一鞭也命人撤退。

追命没有阻拦大将军的去路。

他自知在实力上,今晚是难有胜算。

他奇的是:以大将军为人,为何今晚不把他们一网打尽?

宋红男自是跟大将军回去了。

张判依然护送着她。

只不过,追命目光锐利,眼观八方,瞥见张判在怀里摸出一只信鸽,放空而去,只不过

刹间,在清月苍穹间,那劲鸽已化作一个点,遂远去不见。

——他为何要放信鸽?

——信鸽带去的是什么消息?

——他的信鸽是放给谁的?

若不是追命仍防着鬼神难测的大将军倏然回袭,以及不能拾离负伤甚重的冷血,他真想

就此追踪那只信鸽,看个究竟!

小刀很忧愁。

小骨也很忧伤。

她走近冷血:“我……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弟弟……”她饮泣着,忧伤的脸在月下更

清更美,“我……我不知怎么说才好……我要去看看娘……我怕爹……爹他会……”

冷血明白她的意思。

他自己也伤痛难持,更心痛如绞。

——小刀小刀,竟是我的亲姊!

——我的姊姊!

可是在这重要关头上,小刀确应马上随她母亲而去——因为宋红男瞒着大将军,做了这

件事,回去以后,大将军会怎么对付宋红男,那是殊为难说的。

不过,以今晚的情势来看,大将军并没有对冷血、追命等赶尽杀绝,这也可视为一个好

徽兆:或许,大将军经此大变,真的痛悟前非也不一定。

小骨却忧痛的说:“……他是杀死我父亲的凶手,可是,他多年抚养我,又何异于亲

爹?……他再不好,也曾是我爹……教我怎么去报仇?叫我怎么报得了大仇?”

小刀伤感的执着他的手,说:“……小骨,我不管谁是你亲爹,但你永远是我的好弟

弟……”

小骨一向当惯了大少爷,这些日子来,迭遇惨变,是夜遇变尤剧,真叫他无法接受:

“……他……他还杀了猫猫!是他唆教人杀了猫猫……屠晚,屠晚,我不会放过他的!”

他刚才因一时情伤,忘了报仇一事,现在把一股怨气,都转注于屠晚身上。

冷血见小骨如此伤愤,很是担忧,追命正替冷血治伤,低声说:“让他忧伤,也是好

的。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人,总是要面对烦恼尤愁的,让他早些面对,反而是好。我

担心的倒是你。大将军竟是你亲父,你说如何办是好?”

冷血茫然道:“三师兄,你说,今晚,大将军……爹他为何不把我们杀尽?”

追命道:“这个……”

是了。他心里也在问:力何凌落石不把我们以一贯手法,一网打尽、赶尽杀绝呢?是他

有了悔意?还是顾念亲情?抑或是另有打算?

大势已去

在“撤走”的路上,尚大师师问大将军:“今晚的变化,非同小可,如不即下霹场手

段,恐怕祸患无穷一一却不知为何要撤?”

大将军反问:“你认为不该撤?”

尚大师断然道:“不该。”

大将军再问:“你觉得该杀?”

尚大师决然道:“杀”。

大将军拊掌道:“此时此际,就你一个人甚知我心,且还耿耿忠心,不亏我多年来识重

匡护你。”

——其实,黑白二道、朝野两路,都不知道凌大将军和尚大帅的真正关系。

因为这特殊的关系,大将军有理由相信,甚至坚信:纵是天下所有人都同卖他,背叛

他,尚大师都不会对不起他。

所以他说:“我也知道,这是生死关头,仁慈不得!别说我六亲不认,是他们先有亲不

认!今晚的敌人,以后,一个也不能活,任何一个活口,日后都对我仕途不利。追命、阿

里、二转子、马尔、寇梁、梁取我,我迟早都会取他们的狗命!只不过,不能在今晚……”

尚大师不解。

“我怀疑今晚他们是有备而来,倾巢而出,用意是扰我心神,让我悲惶丧志,他们可趁

虚而入,全力攻杀我。”大将军充满睿智的道,“哪有这么巧,夫人今晚会当众道出此事?

想必是敌人已先行骗讹了她,以配合行动的!你看阿里、二转子倏然而至,凭他俩的武功,

哪能来得这般自在?想必有高人暗助。至于寇梁、马尔,两个小角­色­,但今天一副凛然无惧

的样儿,料必有靠山扶持。最可疑的是追命。他既化名为崔各田,瞒了过我,为何又在这要

害关头,铤身而出,自道身份,而不突施暗袭?他这样做,只为“光明正大”四字,值得

么?骗得了谁?他又不是儿子!我看,他们出动这些人,只是冰山之一角,说不定,还有更

厉害的好手潜伏,就等我拒捕、反击之时,好名正言顺给我致命一袭,并治我重罪!”

尚大师有点惊疑不定:“……你是说……?”

大将军点点头:“难保诸葛老儿,是不是也已来了。”

尚大师契了一惊:“——诸葛先生!?”

大将军摸摸光头,道:“至少,于一鞭骤然赶至,在对岩上按兵不动,似友似敌,就殊

为难说。”

尚大师迟疑地道:“这样说来,以后……于副将军这人还是……多提防些为宜。”

大将军­干­笑一声,吐了一口飞痰,道:“岂止提防,还要先下手为强!”

尚大师惊然道:“那么,其他的人……”

“我己着‘三间虎’傅五将军押送夫人回朝天山庄,待会见,我要好好问个究竟,看她

究竟为谁所支使,竟敢这样大胆妄为!”大将军悻然道,“今晚屠晚已跟冷血互拼重伤,赵

好此人神智恍惚,不好驾御;我故意拖后三天,一是等飞告蔡相爷后,调来强援;二是等温

辣子自岭南调动温门好手,与师爷苏花公回府;三是顶多只要三至五天,“天劈棺”燕赵和

“涉雪仙”唐仇就会自燕鹤两盟赶返,那时,就算诸葛亲至,我也不怕。”

尚大师这才恍然道:“我一直以为派去攻打燕、鹤二盟,原来是燕赵和唐仇才是——”

大将军道,“当时,我还未知悉冷血是我儿子,屠晚跟他有深仇大恨,留他下来消灭冷

血,自是最佳人选。加上他是杀老何一家凶手,若派在外,万一遭人所擒,尽吐内情,对我

也着实不利。至于赵好,此人神智不清,派去对付燕鹤二盟,总是不教放心。

尚大师顿然明白了:“难怪刚才梁取我向屠晚下毒手时,将军也不拦阻。”

大将军颔首道:“杀了他,这件案子,只要是矢口说梁取我诬告,便不会有别人的旁证

入我罪名了。反正,现在他伤成这样子,不死也残废,谅他亦不能有作为:否则,我取他之

命,亦易如反掌。”

尚大师笑道:“赵好此人,一向怪诞莫名,对屠晚又早有心病——屠飞椎现在是不是仍

然活着,还是疑问哩!将军妙计,算无遗策,我真是无法企及背项,惭愧得恨!难怪将军给

冷血三天为限了,我现在才能明白将军深意。”

大将军道,“其实,如果他肯认我作父,刚才便已认了。如果不认,给他三五十天也无

用。但他毕竟是我儿子。我就真的等他一天,要是他想通了,来找我,我就前事不计,父子

两称霸江湖。要是迟了一天,他纵再来找我,我也不理,就算暂时聚合,也是假情假义。就

算是亲儿,那又怎样!只要他有违逆之心,成为我心腹之患,在我身边,谋我左右,妨我前

程,误我大事,害我­性­命,我定加以歼灭!人最亲的只有他自己!大人物定当做非常事,阵

前阵子,有何不可?我刚绕见大势已去,心中也确无战志,故意另订时日,趁此撤退,顺此

避其锋锐,就算暗里有高手埋伏,像追命、冷血这等所谓名捕、侠士,还不致在我要撤兵时

他仍穷追猛打不已吧?就要他们这般,让我缓得一口气,我再来一一收拾他们。”

这句话引起尚大师问:“那未,大将军对小骨——?”

“杀了。”大将军用手一比,作“切断,状,我本多少也有点不舍,但这生死关头,古

来多少英雄名将,就败在这亲情二字上。我已予他机会,我令红男回府时,他要是跟他娘立

即回去,那就算是对我顾念亲情。如今他留在那儿,定受追命唆教,就算他人回得来,心也

回不来,还等他来杀我么!他毕竟是仇人之子,跟我有血海深仇,你想,我再留着他,岂不

养虎为患?若让他在外自在,定必有一日找我算账。我纵忍心些,也要先下手为强,除掉

他,不能姑息。”

这番话听得连尚大师也为这怔住了。

“你不必劝我了。我不但决定这样做,”大将军决然的道,“而且,我已经做了。”

尚大师暗里计算了一下一同撤走的部属,便试探地问:“……你是派了鸟、狗、弓他们

——?”

“以求万无所失,而且决不能暗杀失手,反加深小骨恨意;”大将军老谋深算地,“我

还加派了一些人手去。”

然后他喟然道:“小骨,小骨,你别怪我心狠手辣,谁叫你是冷老儿的孩子,而不是我

的骨­肉­!”

说着用袖子拭去在颊边那一点点、一点点的泪影。

其实,大将军还有更重要的理由,并未说出来:

——他乍闻惊变,心神震尽,以致激起他近日来修习“屏风四扇门”的魔功反侵,如果

此际要与人­性­命相搏,他恐为魔头攻心,走火入魔,所以,他尽求回庄缓一口气,能不出

手,当然最好。

这时,在“永远饭店”中疗伤的冷血等人,正在叙话。他们因耽心宋红男出事,劝凌小

骨(冷小欺)姊弟回去看看——他们万万料不到:惊怖大将军竟然连自己一手养育了十八年

的人也杀无赦的!”

追命因见冷血处于两难困局,他为人重义,又生­性­豁达,常玩世不恭,笑闹江湖,此际

忍不住便埋怨了几句:“世叔也真是的!看来!他是一早洞悉你的身世来历的,但却仍教你

来面对这绝境!嘿嘿,这些高人,老是鬼神莫测、神龙见首不见尾,可苦了我们这些凡夫俗

子,给他摆布得滴滴的两头转圈儿。你看这局面,多不好受!”

冷血忙道:“这不关世叔的事。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要是自己过不了这关,就枉费他一

番苦心了。他不约束我,让我自行攻破,这才是让我日后可独立于江湖的好办法。你看,大

将军对小骨,诸多牵制,百方呵护,一旦发生了事,反而彷徨束手,无法以对。”

追命说几句怨言,其实也是说说罢了,主要为了吐一口怨气,轻松一下局面。当下,他

便说起一要事:“世叔曾赠我一锦囊,临行前再三各我叮嘱:若遇人情道理上无法解决的困

境,始拆此囊。看来,这是拆阅妙计的时候了吧?”

商议结果,众人都觉得是到了拆囊求策的时候了。

追命掏出锦囊,自内探出一颗蜡丸和一张纸条,条纸上只有十二个字,写得沉潜透劲,

赫然是诸葛先生之手笔:

没有说过人坏话的可以不看!

这样一看,众皆莞尔,本来凝肃仿徨的气氛,也一扫而空。追命笑道:“看来,世叔是

早知道我们会怨怪他老人家了!”

大家都笑了。追命遂举手拍开蜡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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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追命 第二十五集:各位亲爱的父老叔伯兄弟姊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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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人看得起你,

总得要做点像样的事给不像话的人瞧

瞧才可以!

大难笔死

捏碎蜡丸,锦囊里没有妙计。

只有一个人的名字。

“苏秋坊”

大家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这跟苏秋坊有什么关系?”

——苏秋坊是此地甚有人望也权为有学问的人,上次,在危城率众为黎民百姓伸张正

义、呼告请愿而触怒惊怖大将军的,正是此人。

但他毕竟只是一介寒生,这桩身世之谜,以及关系到一位侠义英杰的生死困局,他又怎

么解得了,拆得开?

拍开蜡丸的结果,冷血、寇梁、侬指乙、阿里、马尔、二转子、梁取我等人面面相觑,

对诸葛先生这三个字只能够说是:莫测高深。

追命看了,就说:

“很简单。”

大家都喜溢于­色­:“你懂?”

“不懂,”

大伙儿都很失望,有的还发出一声长嘘。

“不懂,我们就去问人啊。”追命说。他不懂的,便去请教人,向来都如此。所以,论

江湖经验、武林阅历,四大名捕中,他见识最深,识见也最高明。不懂就去问人,其实是很

简单的事,但偏偏大多数人却不肯这样做,假装已懂,或自欺欺人,以为自己真的懂了,所

以永远都不懂,而在人世间能有出­色­作为的终究还是那些自知不懂而勇于求教终于弄懂了的

人。“世叔写的是苏秋坊,我们就去问他去。”

问对了。

苏秋坊和他的弟子们开始十分敌意。

他们去拜访苏秋坊的时候,苏秋坊和他的弟子们正在奋笔疾书,写了几个大字:

群众岂能御用?

百姓不是刍狗!

看来,他们对朝廷腐败、贪官弄权,依然无畏无惧,抗争到底,只不过,因为近日来缉

查大将军罪行的冷血反而成了罪犯,他们顿失仗恃,只有化明为暗,依然不屈,誓言周旋到

底。

这一来,反而证实了一点:

冷血确是正直的钦差捕快。

——要不然,大将军何以会加罪于他?

在这个时世里,谁给大将军加之以罪,或遭官府罗织罪名通缉捉拿,大家心里有数:这

多半是不服强权暴力、不愿同流合污的好人!

——官府贴出榜文缉捕冷血,反而证实了冷血的确来整饬治安,对付贪官的,所以这才

遭了忌。

何况,冷血还在危城下救过苏秋坊一命。

不过,苏秋坊等一见追命,自都提防。

见追命跟冷血走在一起,更是戒惕!

他们不知道追命是追命,以为那是凌大将军贴身心腹:崔各田!

他们对惊怖大将军视为大恶人,谁要是靠近他,自然也成了大坏蛋了。

幸好他们在苏秋坊那儿,遇上一个熟人。

——老点子!

“老渠乡”的老点子。

老点子曾跟冷血在老渠一起对抗大军,历过患难,后来冷血中了斩马血毒,由小刀、梁

大中、但巴旺等人护上四房山,老点子则因老渠遭禁军联同大连盟和暴行族、万劫门的人一

举攻破,他们攀北崖而下,终与老瘦、老福冲散,大家都以为他已死于乱军之中,其实,老

点子却几经艰辛,活了下来,并把暴军兽行,向苏秋坊等一众书生,一一尽告。

他既曾与冷血共抗暴军,自然对冷血信任有加,这使得苏秋坊等也疑虑渐消。

追命江湖行遍,经验丰富,待人处世,自有一套,要不然,也断不会使得狡猾机智的大

将军也对他信之不疑了。他一上来,就先向苏博士恭示“平乱诀”,说明自己身份、来意,

并把诸葛先生的锦囊蜡丸,交予苏秋坊看了。

苏秋坊明白了追命的原来身份以及冷血来意之后,拍案叹道:

“你却是终于来了。”

冷血和追命等都不明其意。

其实苏秋坊一直都在等手拿蜡丸求解的人来,只不过,他不知道前来索解身世之谜的人

竟会是冷血。

“各位亲爱的父老叔伯兄弟姊妹们,”苏秋坊近日率领群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已

成习惯,所以他一开口便是这样的开场白:“事情是这样的……”

原来苏秋坊曾在三年前赴京游学,一度跟在诸葛先生门下从学过两个月,深受教化,对

日后立志澄清天下,廓清贪吏大有影响。他对诸葛先生深为钦佩。诸葛曾告知他一事:

十八年前,“大连盟”总盟主“不死神龙”冷悔善,是诸葛先生的深交,当时,“大连

盟”在冷悔善引领之下,在黑白两道上对蔡京父子、傅宗书、王黼、童贯、朱面等,颇有牵

制作用。诸葛先生跟冷悔善过从会晤之际,也跟当时在“大连盟”渐受重用的凌落石打过照

面,诸葛深觉凌落石一脸暴戾之气,且杀­性­奇盛,便要冷悔善当心。

他当时只是好意劝谏冷悔善,却不料冷悔善不虞有他,反转告了他的夫人,冷夫人因担

心手帕之交遇祸,故而把凌落石夫­妇­的孩子抱过来抚养——这件事情诸葛事后得悉,也颇有

感触:可见凡是指令、规劝,都非得要分明清晰不可,否则,一味以儒道的含蓄譬喻之法,

结果易生误会,反而误导了人,此为一例。

这是后话不表。

当时,萧剑僧已潜入凌落石帐下,观察出凌落石的异动,暗中飞告了诸葛先生。诸葛夤

夜速下危城,但悲剧已生:冷家全族被杀。他悲愤之余,凭着蛛丝马迹,到了罢了崖谷搜

寻,终于给他有所发现。

他发现了婴孩。

——不止一个婴儿。

而是两个!

当时,绝谷里有两个婴孩,一死一活:一个早已摔死,另外一个,却安置于岩|­茓­凹处,

小小童眸,已在趣致中隐现刚强之气。

诸葛先生当时曾仔细留神,发现摔死的婴儿,裹着他小小身躯的布质,华贵暖软,正是

“大连盟”缎绸厂自制的布料。而在这婴尸之旁,还有一个给跌碎了脑壳的汉子,鲜血凝固

在他蓝­色­的脸上,这汉子的背部还有一蓬针,一共一百二十七枚,胸前还嵌着一口娇丽的小

剑:

一一“刀中针”。

诸葛先生认出这蓬针。

——这是凌落石拜把子兄弟唐大宗的绝门暗器。

——此外,还有“老李飞剑”。

诸葛先生认得这口剑。

——这是凌落石心腹手下李阁下的成名飞剑。

诸葛先生认识这名汉子。

——正是冷悔善麾下的勇将盖虎蓝。

而这脸­色­紫金的婴孩,在未跌死之前,胸腹已遭人跺了一脚,还曾着了一剑。

一一诸葛先生当然不知道,这一脚是大将军踩的;而在这一脚踩下去的时候,忽然之

间,大将军乍闻一声惨呼,不知是从近处,未来还是过去,亘古里还是这一刹间传来。当其

时,大将军还怔了一怔,但并没有就此罢手。不过,诸葛先生却看得出来:就算没有那一剑

和那一跌,光是这一脚,也教这脆弱的婴孩必死无疑

以诸葛先生的推测:盖虎蓝大概是不忍冷家覆没,仗义救出了冷家小儿,但遭凌落石部

属截杀,扔下山崖。

诸葛先生至此只有黯然长叹:自己迢迢赶来、但挚友已全家遭劫,连老友之子也回天乏

术,还是迟来了一步。

不过,就在盖虎蓝和婴尸不远的狼|­茓­里,却有一个活泼泼,灵俐俐,大约只有岁余大的

婴儿,|­茓­中还留有一张大概是曾用来裹婴用的梅花鹤点纹的虎皮。那小孩更以无邪无畏的眼

珠子乌溜溜的瞧着他。

诸葛先生心想:

——在这儿给我捡着了他,也是缘份。

于是,诸葛决定抚育他。

——按照这样推算,冷血实比冷小欺要大上一岁。

诸葛先生当下把盖虎蓝和冷小欺埋好了,才抱那哺狼|­乳­成长的婴孩回京——为了悼念故

人之子,诸葛便把这小孩定为姓“冷”:其实,若不是为了冷家的事,诸葛也不会千里赶至

绝谷;诸葛若不到崖底,这小孩日后终究不能饮狼|­乳­长大,前程也颇为堪虞了,所以,他把

怀抱里的小孩定为姓“冷”,也合理合情。

后来,宋红男得悉诸葛先生抱了个小孩而去,着都监张判赴京,百般索子。诸葛先生是

什么人,很快便从中得悉个中原由:宋红男误以为冷血是她的孩子。

诸葛先生马上决定:故意让宋红男以为他过于防范,不让他们呣子相认。

其实,他这样做有两个苦衷:

一,如果宋红男得悉她亲生孩子已殁,一定会悲恸难抑,万一教大将军察觉,追查究

竟,发现小骨原来是仇人之子,那么,小骨危矣;另者,宋红男一向心底善良,常暗里化解

凌落石的作孽,以为冷血是她的儿子,便是有了寄望,一旦希望破灭,诸葛也担心为祸更

深,对凌落石所作所为,更无人牵制。

二,他要把这个决定和选择,交回冷血自行处理。他在罢了崖下捡得冷血,且因冷悔善

的事而来,他觉得冥冥中,冷家独子虽然惨死,欲救无及,但已转魄到冷血身上。冷血能够

大难不死,可能是冷小欺神魂相佑之故。冷血要是意志不坚,侠志不定,只要依附凌落石,

自然有的是青云路,诸葛也不欲揭破、相阻,也依此对冷血作一个最严厉有力的考验。

所以,当他派冷血北上.办理凌落石大将军一案时,一面暗嘱追命、杨­奸­作出照应,另

外,他也料定到了生死关头,宋红男定必不顾一切,当面认子,冷血也必陷于左右做人难的

局面之中,所以他早已吩咐追命,必要时即拆开蜡丸,也早向苏秋坊说明一切:只要见追命

持蜡丸携人来求解,即把这前因后果,一一道明:

——冷血并非凌惊怖之子。

——但他可自行选择:认父得势,从此成了“大连盟”和“大将军”的承继人;或者道

明真相、公事公办;又或是将计就计,藉此占了大将军的便宜:毕竟,现在是冷血知道了自

己并非凌落石亲子,而凌落石、宋红男却并不知道这个。

——在这斗争惨酷的世上,多知道一些事实的人,总比少知道一些的占了上风。

冷血呆住了。

他一刹间,他是悲喜交集,但总的来说,还是喜多悲少,简直还有点喜出望外。

不过,这么多种感觉里,还是茫然居多。

他开心的原故是:大将军毕竟不是他的亲父。

——如果是,那就麻烦了。

他真不知如何应对。

尤其是小刀,要是他的姊姊……幸好,他现在知道,他们不是姊弟,而且,他还比她大

上几个月……

这点在别人而言,未必重视,但冷血年轻而急速跃动的心中,是很具份量的。

可是,不知怎的,他对宋红男,总有一种难言的亲切。

——要是自己的娘亲该多好!

他茫然的主因是:毕竟,自己仍然是孤儿。

——一个无父无母、给人弃于谷中崖下狼|­茓­里的苦儿!

——谁是他父亲?谁是他母亲?为何要丢弃他不理!何忍一至于斯!

“恭喜你,”追命道贺,“幸好你不是凌惊怖的儿子,这样行事就方便多了。”

“对!”老点子道,“现在你知道你不是他的儿子,但他可不知道,你自然就占尽优

势,进退皆便。”

马尔也道:“这点应好好把握。”

寇梁亦道:“对付大将军这种敌人,一定要利用每一个打击他的机会;务必要了解他的

心理上的弱处,他现在养了个仇人的儿子,而他以为是亲子的又是他的敌人,心里一定不好

受得很。咱们趁他心乱,正好缓一口气。”

追命见冷血听得有点漫不经心似的,于是便扯开了话题,去问苏秋坊:“你的字写得好

漂亮。”

苏秋坊白了他一眼:“形容人字写得好,可以说笔意清遒,可以用骨力万钧,可以形容

作血浓骨老,筋藏­肉­洁,可以以譬喻为肥瘦相和、骨力相称,可以推许为万毫齐力,殴斗峥

嵘,也可以赞叹为笔笔造古意,字字有来历……就是不能光只说“漂亮”二字那么没学

问!”

追命称赞这书生一句,给他喷了一鼻子灰,但也不生气,一迳笑嘻嘻的说:“我哪有学

问!我只会喝酒作乐,偶替人跑跑腿。我倒拜读过阁下的名著,《放浪闲话》还有《波澜传

奇》,可把江湖异人、武林侠烈之士,写得栩栩如生,写得忒也真好……对不起,我可不会

形容!”

其实,他说的一半固然是谦辞,一半也是真话。

“四大名捕”当中,要算追命和冷血,最不喜欢读书。冷血是在年少时无书可读,虽

然,诸葛先生曾请了位“白首书生”辜空帷来教他读书认字,但他对书总不如剑来的有兴

趣。

追命个­性­豁达自在,不大讲究学问,他觉得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人情世故,远胜文章

诗句。所以,他好交友,嗜喝酒,爱浪荡,无聊无事才读书。他刚才提的那册《放浪闲

话》,其实他并没看过,只不过,苏秋坊成名极早,文才远播,他曾在“饱食山庄”听一个

好说故事的庄客说过,他听得极为入神,而《波澜传奇》他则是听辜空帷提过,内容也很吸

引,这种稗官野史、乡野传说、唐人小说、仙怪志异,倒是最合他的口味,他不时送酒听

书,只觉过瘾无比。

他也听说苏秋坊写过诗集,好像叫做《霜中白鹭》,反正他一首也背不出来,心里也有

疑问:霜中白鹭,岂不如银碗盛雪,啥也看不见?心是这样想,却不敢问,怕又给苏博士痛

骂,更提都不敢提了。

岂知苏秋坊听了,又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追命以为提他陈年旧作,岂不是意指他新著不值一提,而且记起他曾因敢言力谏而下过

几次牢,都能持志不屈,且大难不死,出来后定必有­精­采著作,连忙问道:“我近日忙,没

看书,却不知近日苏学士可有写些比《放浪闲话》、《波澜传奇》等续作,或更过瘾的作品

吗?你在牢中必有所悟,可有记录下来,让后世小子得到启发憬悟么?”

通常阿猪阿猫阿狗,一旦没有看书,都会推说自己没有时间,这是最“无罪清白”的借

口,人人都用,人皆如是,这样说了,仿佛看书的人或读书比他多的人乃因太多时间、太清

闲之故,却不知其实真正的读书人,其实都懂得争取时间读书,在千忙中仍坚持读书而已,

就算是连如厕、休歇时也能读则读。追命也不例外。

却不料苏秋坊听了之后,叹了一声,“崔爷,你甭讨好我了。读书有什么用?秀才造

反,别说三年不成,三十年也一样不成!你看,咱们光用咀巴喊上两句,人家只要听到不同

的声音,拿刀子赶马来就杀个血流成河,我们读书人难道一句子曰就可以使他放下屠刀立地

放屁了?还是你好,忍辱负重时可以潜入敌旁当卧底,快意恩仇时可脚踢大恶人,一个不高

兴时,浪迹江湖逍遥游去也,岂不自在?”

他顿了顿,又说,“不错,我坐过了几次牢大难不死,反觉写书有何用?立千秋万世

名?那太苦了!此际各位父老叔伯兄弟姊妹们尚无宁日,不得温饱,我们写这种百无一用换

不了馒头的书­干­啥、写志怪侠异,讲故事传奇?一旦坐过了牢,尝过了铁窗风味,知道黎民

疾苦,明白来日无多,凭良心话,这些可有可无、供人茶余饭后薄哂一笑的小道微技,我也

真写不下去了。”

他摇首摆脑的说:“如果要活得像个人样,便得要做点像样的事给不像话的人看看,光

靠咀皮子跟单凭一支秃笔,是做不了实实在在的好样儿的!我几次坐牢,身在囹圄,虽然自

己总算是大难不死,但笔却已死了,只能写写这些个大字,让那些老眼昏花、不中用的狗

官,远远也看得见:百姓不是刍狗,群众焉能御用!”

说罢,无限感慨。

也十分感伤。

追命没料自己一时贪咀,竟会引出他如许话题,知道此人一身唠嗦,决不好惹,还是不

惹的好。

只听他的弟子在劝慰他们的老师:

“夫子,您就别难过了……”

追命扯了冷血偷偷溜到一旁,耳畔还听到苏秋坊又在说:

“各位父老叔伯兄弟们……”

追命“嘻”的一笑。

冷血惆然:“你笑什么?”

追命道:“这次他那句忘了‘姊妹’二字………”

“也少了句‘亲爱的’,冷血也笑了,毕竟知晓自己不是大将军的儿子,心情上是好过

多了,“也许在场的都没有女子之故吧,他就删节了,一切从简。”

追命笑道:“——这还算从简?不如叫大将军也来从简,当自己没生过儿子算了——”

说到这句,突然,脸­色­大变,失声道:

“不好!”

大局已定

冷血即问:“什么不好?”

追命失­色­道:“大件事。”

冷血问:“什么事?”

追命道:“这次糟了。我们刚才任由小骨自行回将军府,你说大将军如此残暴不仁,会

不会连小骨他也下毒手——他毕竟是仇人余孤啊!”

冷血呆了一呆,惊道:“我就是为了自己的事苦恼,却不知有人比我的情形更加凶险。

当捕役的本来理应更为他人的事情着紧才是,我这样疏忽,实在惭愧。”

他刚才为了自己身世而失魂落魄,现知道自己并非凌家骨­肉­,当即神清气爽起来,省悟

了自己不足之处。

“别说你惭愧,我也惭愧,只不过,现在不是羞愧的时候;”追命急道:“小骨是打那

条路回返朝天山庄的?我待会儿追去瞧瞧。依时间推算,我步子快,应能在他俩姊弟返庄之

前截得。”

“小骨既是冷悔善之子,而他又不忍相弃养育他的杀父仇人,迟早都会回到将军府,跟

大将军对在一起;”二转子加入意见,“大将军可不见得还顾念亲情。那么,小骨随时都有

危险,所以,依我之见,且不管大将军如何,我们都得劝他暂时不要回到大将军身边,比较

安全。”

追命一看这白哲、瘦小、伶俐得有点怜仃的年轻人,说来头头是道,显然足智多谋,便

道:“此议甚好。你的脚程也快得很,就一道去追回小骨,到时候,你也多劝几句吧。”

二转子等人以前在“五人帮”时期,窝在老庙里,怕了大将军的­淫­威,不问世事,但自

老渠一役,被逼出手,重入江湖,发现大家联声共气,居然还可以跟大将军势力对抗,虽然

已折损了两名兄弟,但反而激出了雄心斗志,而且,他向来是只要一时没得热闹,便耐不住

寂寞的人,此际更巴不得要跟大连盟一伙斗得个火红火绿方可!

二转子一听,大为振奋,况且他刚从老点子那儿得悉,他的老爹自天安崖杀了下去,得

以逃生,只不过冲散无踪,绝未遭官兵毒手!这对二转子而言,可以说是放下了多日来的悲

恸悬念。这时,阿里也说:“我轻功也好,只不过是你看来快些,我看来怪些而已,不如我

也一道儿去如何?”

追命忙道:“不行。”

阿里脸上顿时大为失望。

不仅他失望,看样子,侬指乙也很失望。

一一阿里若可同去,侬指乙自然也不闲着,如今阿里遭拒,侬指乙当然也就不提了。

当日“五人帮”一伙中,耶律银冲老成持重,功力深厚,但巴旺老实勇猛,吃苦耐劳;

阿里古怪突兀、诡异滑稽;二转子轻灵机警、爱捉弄人;侬指乙则较孤僻小气,出手狠辣;

所以,剩下的三人之中,以他的脾­性­,也较难交友,不过,他一旦跟对方交好,即推心置

腹,就算是朋友做得不对他也一力维护。

这下,他见追命不让阿里一起去,自己自然也没得共赴了,以为四大名捕自视过高,看

不起他们,当下不高兴到出了面。

追命久经世故,一眼就看出来了,无奈追小骨要紧,他只好简单扼要的说:“苏博士这

儿是不能留了。而今我们已跟大将军撑翻了脸,他一定会先下手为强,派人尽缉当日在城中

召唤起事的书生,所以,一定要找个地方避一避,以免正面冲突,折损过甚!冷师弟负伤太

重,我得要借重你及侬四哥,还有马老板、寇掌柜的,把这些义士书生,连同掳押的上太师

尽可迁到安全之地,并保护他们。这件关系重大,国家社稷­精­英元气,全仗你们了。”

阿里一听,倒是想到了个地方:“好,这事就交给我来办。”

侬指乙见有大事可为,脸­色­才告舒缓些。

追命问:“你已想好地点了?”

阿里道:“是。”

追命道:“却在何处?”

阿里道:“你现在就要知道?”

追命笑道:“我要是不知,却是如何与你们再作联系?”

阿里道:“说的也是,不如就退到老庙去?”

追命奇道:“老庙?”

冷血道:“那儿我去过,他们很熟该处地形。大将军刚自那儿撤军,不意我们反而藏在

那儿,不失良策。”

二转子道:“没想到你的脑袋还未生锈,意外,意外。”

追命便问冷血道:“我这就去一趟。这儿的事,你有伤在身,一切当心,我处理了小骨

的事,就会先去落山矶,跟于副将军一晤。”

冷血诧道:“于一鞭?你找他作甚”

追命道:“现在这种局面,看来凌落石是不甘就范的了,我们虽有平乱诀,但若手上无

兵,总无法到大将军帐前拿人,我在大将军身边观察了些时日,要在实力上制衡大将军,只

怕非得要说动这于大道不可。”

冷血皱着浓眉:“有把握吗?”

追命两道淡眉一舒:“无。”

冷血更不放心:“你只身入于一鞭大本营中,万一于一鞭对大将军忠心不贰,岂不危

险?能不去吗?”

追命一摊手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话不见得一定对,很多人吃了许多

苦头,都只当成个下人;可是,去得险上险,方得宝中宝,这就有点道理了。只要争得于一

鞭这子力,就大局己定,否则,倒要大师兄请调哥舒大人­嫩­残先生前来收拾残局不可了。”

忽听阿里­干­咳了一声,黑黝古怪的脸上一脸严肃。追命早有留意:阿里、侬指乙、二转

子在一旁咕喙哝呢的不知密谈了些什么,然后三人满脸正经的走了上来,追命忙问:“何

事?”

阿里又咳了一声。

然后望向二转子。

二转子望向侬指乙。

侬指乙伸舌头舐舐鼻尖,然后望向阿里。

阿里又望向二转子。

二转子再望向侬指乙。

侬指乙再也无法按捺,粗声的说:“喂,你们两个听着,我们三个看得起你,不如找个

地方一起结义,就叫做“新五人帮”,你们一定不会有异议吧?”

追命、冷血都为之一怔。

冷血本来倒跟他们在“大安客栈”结义过了,看来,这三位好汉似已不大记得了,今回

又来结义一番。这也就罢了,只不过追命三师兄跟他们并无深交,这下突然提出,就未免有

点唐突了,所以他忙道:“这……我们上回不是在老渠结拜了吗?还为叫“八婆帮”还是

“八公帮”的事颇费踌躇呢!不如我们就等小骨、小刀来了之后,再一起商议吧!”

追命对他们也了解不多,而对结义却向来重视;他记得大侠萧秋水说过:一朝是兄弟,

永远是兄弟;生死不知,枉为兄弟。他可不当义结金兰为酬酢,但他向来厚道圆滑,于是便

藉故推搪道:“好,待大局已定,咱们再来从详计议吧。”他口中是说“大局已定”,但看

来诸事辣手,世事纷扰,真的不知何时才能定大局了?!

侬指乙和阿里都说好,二转子似看出了点跷蹊,但追命已说:“咱们追截小骨要紧,二

转哥,咱就去吧!”

追命偕侬指乙说走就走,冷血在转身去劝苏秋坊等撤离之前,还觉得有点好笑:怎么这

“五人帮”的汉子老是喜欢与人结义的呢?但巴旺和耶律银冲丧命未久,他们却是又来结

义,总不是结义结上了瘾吧?

不过回心一想,其实这样也好,他们五人长期相处,感情深厚,要是活着的人对死去的

兄弟一味惜念,不但于事无补,且自陷心沼,没什么好处,还不如像这三人处事一般,大颠

大肺,大快大活,旧梦不记,力奔前程,岂不更好!

这时候,耳际仍传来苏秋坊对他们弟子、同志们商谈大计的语音:

“……各位亲爱的父老叔伯——”

冷血不由自主的也想跟他一起说:“——兄弟姊妹们”却听有人一起把这五个字喊了出

来:“兄弟姊妹们——”

原来正是侬指乙和阿里:他们也心有灵犀,童心未尽,一时兴起,偏来学苏秋坊说话。

说!说!说!

追命与二转子脚程极快,原来苏秋坊跟一众志士会聚之地是在帏灯街乐乐市肆旁,这一

路到将军府,也不过是两里余的路,两人都一口气就追了里半。

俟追近两里路时,二转子可有点不安了,问:“怎么还没见到他们一一?”

追命一面疾行,一面用鼻子索闻着,两道淡眉,合了又展,展了又合。,

二转子倒笑了起来。

追命省觉的问:“怎么?”

二转子道:“我说了你不要介意。”

追命道:“说。”

二转子道:“你的鼻子真像狗鼻子。”

“幸好不是牛鼻子,否则想不去当道士都庶几难矣。”追命也开起自己的玩笑来了,不

但不引以为忤,还洋洋自得,“我这狗鼻子,却还管用呢,总是给我嗅出点东西。”

二转子好奇的问:“什么东西?猫味?骨头味?”

“他们不一定往将军府中,”追命一面沉吟,一面说话,但却完全不影响他疾奔的速

度,“他们似乎在途中有了变卦……”

二转子有点不信:“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他发现自己一说话,就难免慢了下来。

“在金河大道通往“四分半坛”的支路口那儿开始……”追命边瞄了二转子一眼,“你

的轻身提纵术很好,但元气稍嫌不足。”

二转子坦然道:“不是稍嫌,而是十分不够。”

追命没料这看来年轻好胜的二转子对这种批评坦然直认。

二转子急吸了几口气,才能把话说下去,“我自幼身体单薄,而他们又只传轻功,疏于

内息,我的杂学,都是自修的,所以驳杂不纯……”

追命淡淡地道:“你原来是不是姓梁?”

二转子也吃了一惊:“好眼力。”

追命道:“只有“太平门”梁家的人对轻功才有此天赋。”

他叹了一声:“世上有些事,只要天份高,就会比努力所得来的成就高;正如大富人家

做生意,总比小贩赚得多,权贵子弟要当官,常比庶民轻易。”

二转子笑说:“你的咀巴说的有道理,你的眼睛也很尖利,但鼻子却不怎么灵光。”

追命知他有所指:“哦?”

二转子遥指前面:“哪,他们不是就在那儿吗!”

果见前头双马,并辔而行,小刀腰背的长发,在亮丽的晨曦中扬晃得像一束黑­色­的梦。

追命微笑着看去。

他也希望没有意外。

他笑容凝住了。

二转子看了他的表情,也发现不对劲。

——只有小刀。

——没有小骨!

——小骨呢!?

追命和二转子立即截住了小刀。

另一匹马上的人,是张无须,他的鼻子还裹了起来,显然伤仍未愈,所以一见二转子,

份外惊怖。

“小骨呢!?”

小刀诧然:“你们怎么来了——?”

追命再问:“小骨怎么不是跟你一道?”

小刀眨了眨黑白分明得像她心里的正邪对立:“你找他呀?娘亲折去“四分半坛”上香

拜祖,她叫小骨过去陪她,想必有话要说,叫我先回去看爹——”

忽然,她也孤疑了起来。

追命急问:“是令堂大人亲接他去的吗?”

小刀睁大了眸子,对剪着长而弯弯的睫毛,“不是。她是派宋无虚来。你是怀疑——”

追命再问:“在那里分的手?”

小刀顿时恍悟,同时也急了:“就在金河大道转入通往“四分半坛”的岔路上,我看他

们是往走马径那儿驰去的——”

追命也不打话,突然缩小了。

才一眨眼间,缩得更小了。

小如一点。

——他正在急速远去。

二转子看了就喃喃地一拍尖窄的额:“妈呀,原来他一直没真正施展轻功!”

小刀眼眸里泛起了泪花。

泪花映着阳光。

阳光泛花。

“这是不是爹爹的意思?你说,张无须,你说。”

张无须不敢说。

二转子寒了脸。

转过头去,用比钉子还尖锐的眼光盯着张无须:

“说!”

他曾联同阿里和侬指乙,给过张无须和宋无虚“一点教训”。

“说。”

二转子似仍平心静气。

张无须心中又怦的一跳,他跟这小瘦于交过手,自知讨不了好,而且,大将军只下令骗

走小骨,必要时翻脸动手亦不妨,但对小刀可没有任何示意——小刀是将军之女,现在看来

这小瘦个子又跟她同一阵线的,自己万一个应付不好,这回恐怕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也未必走

得成了。

“说!”

二转子再也按捺不住,尖叱了一声。

“是……”张无须心忖:小刀姑娘毕竟跟大将军是父女俩,跟她说实话大概也不打紧

吧?“是大将军吩咐属下,属下不敢有违……

小刀哀呼了一声。

“爹他想对小骨做什么?”

“小的……不知道。”

小刀清叱一声,马调首,发一抛,咬在­唇­间,往回路疾骋而去。

“等等……”二转子叫已不着,喃喃地道:“也罢,谁叫我轻功好,唉,人家骑马,我

追马……我追!”

他的身形宛若电掣星飞,七起五落间已追上马尾,张无须见这煞垦远去之后,这才呼了

一口气,但旋即念及自己泄露是大将军的意旨一事,想起唐大宗、李阁下等同僚的下场,不

觉又胆战心惊起来。

咳!咳!咳!

追命急窜飞掠。双袖猎猎飘动。真似大鸟一般,这时才见出他上乘轻功的造诣。刚才,

他在赶程之时,一方面要迁就二转子,不想让他太失面子,且料想不到大将军为了完全脱

嫌,竟不等小骨回府就派人沿路截杀,所以并未全力赶路,加上不欲使路上行人太过触目,

而今,救人要紧,也管不了、不理会那么多了!

到了金河大道的岔路,他直转入走马山径,疾行里余,陡然止住步子,后倒退二十五

丈,转入道旁的一处义冢,在那儿仔细搜寻。

那儿有一个新掘的坑洞,追命心下一沉,但俯首看去,坑内并无尸骸。

但却有血。

追命以指醮血,拈到眼前,看了一阵,附近有好几滩的血,半凝未固,他都沾手试过

了,然后,似乎又在地上捡到一些什么屑粉碎片,他端凝了一阵之后,把衣裤下摆一束,即

飞掠出墓园。

这时,刚好跟气咻咻赶上来的二转子遇在一起。

二转子急问:“怎么了?”

追命一指前路,疾道:“曾有打斗。”

遂飞足追上去。

二转子正要追赶,忽听后头的小刀大叫:“等等我!”

她嫌马驰不速,到了山道,尤其难以驾御,便下了马,提气直奔,现已跑得香汗淋漓,

上气不接下气。

二转子向来好汉惯了,一向独来独往,自了自决,见得漂亮女子,虽心仰慕之,但也嫌

烦,所以一直未与女子有过艳遇,而今见小刀赶不上来,本也想一走了之,但一来对小刀颇

有好感,心存怜香惜玉,二来这时已入山径,加上危机四伏,谁也不知兽­性­大发的大将军会

不会把小刀也一并杀了,他不忍相弃,便只好略放慢步子,与她并行。

好不容易又疾奔里余,只见追命在一小径前住足审视,不远荒草之处,有一处不知纪念

什么的牌坊,塌下了一半,他就在石碑断裂处整个人发了呆。

二转子正是跑得气喘,正要发问,只听小刀气急败坏的问:“……崔……三……哥……

有没有……小骨……的……”

二转子一听,连忙强蹩一口气,尽量装得神完气足的问:“崔爷,您先行一步,却不知

您神目如电,明察秋毫……有没有发发发现现现什什什……什那么个么那个线和索……我

唏!”

他的轻身功夫虽胜小刀,但小刀原也长于轻功的,他这为了逞强,蹩住一口气,装得气

定神闲的说话,说到一半,气竭元散,反而发音全乱、语不成音,到得后来,也心知自己丢

面丢到家了,遂不理一切,乱问一气。

这可把小刀吓住了,用那对黑白分明的明眸望着二转子,她虽然跑得力尽筋疲,但一对

丽目,依然明媚清亮。

二转子故作悠游,负手嘿道:“看什么?没见过我二转子在练“团团转神功”,故意以

乱声调息?我这下声气愈乱,调息愈匀。”

这时,却听追命涩声道:“高手,高手!”

二转子连忙戒备四顾:“什么高手?在哪里!?”

追命神­色­凝重,看着石碑断折处。

二转子定睛看去,只见石柱切口,齐整平滑,宛若刀切——而且还是一口锋利的刀切在

豆腐上一样。

但这不是豆腐。

也不是木头。

而是石块。

二转子瞧见了,心中也想:我们几人中,本来要算是耶律老大的内力最高,但他纵再悍

厉沉猛,要崩断这牛腿粗的石柱,也得要分作几次,且非要震得碎片四溅方可,这样一刀切

落,直似稀松平常,这功力当真是非同小可。

于是便道:“好刀法。”

追命沉声道:“不是刀。”

二转子道:“哦,原来是剑。”

“不是剑。”追命马上更正,“是掌,手掌。”

二转子更为之咋舌:“敢情是冷四哥的剑掌,才有此功力。”

追命神­色­更为凝肃,“不,四师弟没有这么好的掌力。”

小刀听了,心头为之一黯:这么说,来人的武功还高于冷血,小骨焉还有生之望!

所以她一句话没说,眼中的泪花,已簌簌落下。

追命虽然心头沉重,因为这石碑敢情是先朝皇帝钦建的,用的是上好的当阳石,八铜二

岩,比铁还硬,直比普通石柱更坚固五倍,但却教来人一掌削断,还真不必第二下。同时他

也心细如发,小刀黯然流泪,早已发现,当下便把在坟家坑外发现血渍一事隐去不说,二转

子却还在推测:“哗,这人的功力还高过冷血;哇,这人没理由会在这儿出现,既在这里出

现,必是大将军派来的;哗,大将军手下居然还有这种高手!哇,这种高手来了,小骨岂有

生理——”

说到这里,才晓得陡然住口。

追命发现这只是个战场,但显然格斗仍在持续,既然像这种功力的高手来了,小骨居然

还能顽抗,情形非比寻常,当下便道:“走!”

二转子问:“怎么?”

追命已一路搜寻过去,才走出里许,忽然嗖地转入一处羊肠小径。

这时,追命沿路都有发现,且路上花草树木,常剩残蔓秃枝,似为凌厉的剑气所摧,他

既要分神寻索,行动便迟缓多了,所以小刀和二转于还能勉强跟上。

进入羊肠小径,约二十余丈,只见一处花圃,原有花卉处处,鲜亮夺目,映衬远山远

峰,蓝天白云,本来是好一片世外桃源,但已经摧残得七零八落、花瓣四坠。

追命游目一闪,只见几朵花瓣,各钉入树­干­上、石块里,有的还穿过树身、嵌入石中!

他看了脸­色­一变,自忖:这种飞叶穿树、飞花入石的手法,武林中有此功力的,也不过

寥寥数人而已,这些人,无论来的是谁,只怕自己也未必对付得了。

——看来,小骨遭遇,甚为凶险。只怕犹在想像之外!

——并且,来人武功高深莫测,今天不打省十二分­精­神来应付,恐怕未必能全身以退。

既然如此,他想先把小刀和二转子劝返,跟大伙儿会合一起,而他自行奋力一搏,在无

后顾之忧的情形下,尽力营救小骨。

——当时,他把二转子一起带来的原因也无非是这样:万一救回小骨时遇上险阻,他即

请二转子护小骨回老庙,由他来断后。

现刻,他未见敌人,便生惧意,这是自他出道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只不过,他虽惧不

畏,人是要救的,但像小刀这样的女子不宜涉险,不在身边,反而方便放手一搏。

——只是,他也深诸人情世故,小刀姊弟情深,二转子特别好强,如何能使他们先行折

返?

就在犹豫之际,只好拿着葫芦灌了几口酒,忽听得一声怒吼,仿似从地底传来,波的一

声,葫芦竟碎裂了开来,酒沾得一身皆是!

这一声怒吼虽然低沉,但低到极处,却是无比深沉的力量,追命一听,心头一搐,竟有

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一一这是炼狱里神魔的狂嚎?怎么竟如此杀力,把追命手中葫芦,为之逼破!

却见小刀、二转子二人,竟然没事。

二转子还说用手捂心,神­色­微微一变,小刀根本像没事的人儿,还问他:“三哥,您怎

么了?”

追命心中更是忐忑:原来那人低沉的吼声,对功力愈高的人,反挫力愈大,小刀内力最

差,所以反不受其侵害。

追命却一面用手揩去额上汗滴,一面强笑道:“你们不如先回去——”他衣襟上的酒却

忘了抹拭。

二转子一看,顿即发现不妙,知道追命如临大敌,忙问:“来的是什么人?”

追命正想回答,忽觉地下微微有些幌动。

追命连忙沉马立桩,心中更是惊疑:不是吧?敌人竟打到地心里去了不成!?

小刀却说:“难道是地震?”

话才说完,地底下传来一声咳嗽。

这咳声软弱无力。

二转子道:“地底下有人!?”

——这句话他问了自己也不相信。

这时,追命忽尔觉得远处群峰,忽然幌了一幌,一阵轻摇!

——当真是地动山移!?

就在心中惊疑的一瞥见,他发现山脚下有一处残檐,一簇昏鸦,自檐垣急掠而出,又一

声“咳”,在地底悠悠响起。

咳嗽的人似已欲振乏力。

——但这力不从心的咳声,却仍能传得如此遥远悠荡!

追命问:“那是什么地方?”

二转子是“老地头”,即答:“庙。”

“什么庙?”

“镇鬼庙”。

小刀瞪大了眼:“鬼!?”

——虽然是光天化日,她还是怕鬼的。

追命趁此说:“不如你们先行回去——”

这次二转子可是早有防备了:“崔三哥,你别白费心机劝我们走了,你应该看得出来,

小刀是说什么都不肯回去的。而我,我对这儿熟路,镇鬼庙后面有个掮鬼洞,洞上还有赶鬼

梯,我都去过,这时候,崔三哥,你幸好有我。”

此际,地底下又隐约传来一声咳嗽,仿似一头不死神魔,却已濒临油尽灯枯。

脱!脱!脱!

追命率先进入破庙,只见蛛网四布,到处坍垣破砖,壁上灰尘寸厚,坛上的神像,亦已

面目全非。

因此,地上印着十分凌乱而触目的脚印,追命俯视之时,脚下又传来轰轰隆隆之声。

追命循声追人内殿,才蓦见一二十余丈高的神的檀木大佛,佛相上伤痕累累、破损处

处,可见有人曾在此地恶斗过。佛相伤损多处,可见战斗何等惨烈。

二转子这时也“闪”了进来,嘘声道:“敢情声音是自掮鬼洞传来。”

追命一面掠身,一面问了一句:“掮鬼洞?”

“对,”二转子如数家珍,“传说这儿有“五鬼二王”,都是十分可怕的人物,后来,

出来了个白胡子银发老神仙,用一口布袋,把他们都掮入洞里去,用三山五岳九混元一气罡

气之力,把他们压到地底,不致出来为祸世人……”

这时三人已自庙内转到洞口,这儿光线难觅,一片幽森暗郁,仿似鬼影憧憧,伸手难见

五指,一阵臭气迎面扑来,地面凹凸不平,怪石峥嵘,委实吓人。

小刀紧紧藏在二转子身后。

二转子发觉小刀的手指紧紧扯着他的衫尾,心中顿生了要保护她的感觉。

就在这时,那宛似在炼狱中煎熬的语音又洪洪发发的响了起来:

“再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你!”

这声音似有无尽莫大的威力,小刀、二转子连同追命都陡然止了步。

追命低声道:“我过去便是了,你们在这里等我。”

其实,那语音有一击必杀的威力,连追命如此经过大风大浪的高手,都是抱了一种:今

日明知是刀山火海、森罗殿里也要闯一闯,否则要是怯了这一关,这一生都得要怯下去了。

他知道这是自己人生中一个重要的关卡,纵一步踏下是万大深壑,也不能不凛然举步。

他是望着小刀说这几句的话:连他都胆气怯了,更何况小小的小刀。

小刀全身都发起抖来。

她怕。

可是她要去。

“崔三哥,小骨,他不是我弟弟,可是,就因不是我的弟弟,我更要去救他——今天,

他已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儿了,我若不去,怎能化解爹和他的血海深仇?岂不是让他一个人孤

军作战?何况,这地方……不知怎的,我好像来过。”

追命长叹。他知道未一句是她的借口,但他却不能反驳她前面的理由。

他转而望向二转子。

——留一个在此断后,也是安全之策,万一有个什么,毕竟有人可以全身而退。

二转子脸­色­白得连在这幽黯的洞里都可以感觉得出来。

“你知道‘各位亲爱的父老叔伯兄弟姊妹们’曾经说过一句话,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吗?”二转子居然还能挤出一个强笑,他话里指的当然是苏秋坊,“他说;“想要活得像

样,便得要做些像样的事来给不像话的人看!”你知道,三哥,我是咱三人帮中唯一跟你出

来混世的,我可不能丢了阿里和老侬的脸!”

谁都不愿意留下来。

谁都不肯裹足不前。

山洞已愈来愈窄。

他们半蹲着身子走。

扑面的腥风愈来愈臭。

愈往前走,愈是黑暗。

小刀忽尔踢到一物,差点跌了一跤。

追命连忙扶住。

“一定是尸首。”小刀叫了起来。

二转子立即晃亮了火折子。

——果然是尸首!

这一刹间,小刀双腿发软,几乎要昏过去了:

她不是怕死尸。

她是怕这是小骨的死尸!

“是宋无虚。”

——小刀这才放了心。

可是她又回心一想,这种想法,岂不残忍?宋无虚也有家人子女兄弟姊妹的,要是他家

人发现了他的尸首,定必伤心难过,然而,因为与自己并不亲近,也不熟悉,自己就不悲反

喜,这样子,对死去的人岂是公平?

她想着的时候,立即双掌合什,细声祷拜:宋哥哥,你千万别见怪,待我找到小骨弟

弟,再好好给你安葬入殓……

忽听一个声音道:

“你们是宋无虚的什么人?”

这女音十分好听。

这语音也不是十分清、十分脆、十分温柔,可是,就不知为何,就是令人觉得十分的动

人、十分的好听、十分的想见到这声音的主人。

所以,他们也就立即见到了。

二转子立时把火招子一照。

语音就在附近响起。

人也在附近。

这时候,小刀正回了一句:“你又是什么人?”

火光晕黄,闪烁不定。

一个黑衣女子,眉很浓,颔很秀,眼神有怨意,她的衫着得颇短,露出了脐,小蛮腰,

裤子也短且窄,亮出了自膝而上二尺余长修匀秀丽的腿,她穿得虽少,但腰畔却系了一口黑

­色­镖囊。

在这黄火映照下,这样一个女子,黑眸也闪烁着两朵黄火,穿着那未少,却是一点也不

­淫­亵,而像一尊给香火供奉着的女神一般清丽脱俗。

二转子看得心头一震,手也一抖,火星子的在手背上,拍的一声,火招子脱落,掉在地

上,燃烧得只剩一点蓝焰。

只听小刀低呼道:“神仙。”

在这一刹里,小刀只想到地狱里传来恶鬼的咆哮,敢情是上天派这仙子来收拾定了。

二转子平素很少跟女子接近。

其实,他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平日也好­色­而慕少艾,心中也常揣想理想对象,但总

是苦候未见红鸾星动。

他有时去看画、还特地买下一张仕女图,挂在壁上,心中默祷那画中女子,能真的飞出

来和他相会,那就快活过神仙;结果总是好梦成空,只给他那­干­结拜兄弟笑得他脸黄!

他有时等不耐烦了,索­性­许愿,就算仙姐不来,来个鬼妹也好!

——鬼就鬼,反正鬼混一番,聊胜于无,至多鬼打鬼!

近日,他见着小刀,被小刀的连阳光皓月都为之逊­色­的清亮脱俗,弄得心神震动。

但他一开始就知道:他与她既无缘、也无份。

——小刀和冷血,天生一对,而自己,跟自己的结义兄弟们,才是天生第二、三、四

对!

所以他一开始就很不喜欢冷血,要跟他作对,但后来周老渠一役,英雄相惜,二转子才

对冷血好感了起来。

所以他一早死了这条心,只把小刀当妹妹来看待、照顾。

不料,在这样恶臭难闻,­阴­翳难耐的岩洞里,却出现了这么一个女子:

——这完全是他的画中仙!

——这根本便是他的“女鬼”!

所以他惊艳惊得连火摺子都丢掉了。

——既然是仙,何必有火?

——如果是鬼,何需有光?

因为她就是光。

她就是他的火。

在他心中:

永恒照亮。

这一年,当其时,追命正好三十三岁。

他不似冷血,冷血正派坚定,他在认识小刀之前,看剑多过看女孩子。

他不像铁手,铁手正义凛然,专注办大事多于分心于君子好逑。

他更不如无情,无情孤僻冷傲,在房中读书多于思慕。

追命在四大名捕中,带艺投师,年纪最大,除了喜欢说笑喝酒,还有一好:

——那就是看女孩子!

尤其是看漂亮的女子。

——他虽没意思要娶尽天下美女,但却望能看尽天下美人!

这一天合当有事。

这一年合当有艳遇。

他就在充满恶臭污糟的洞|­茓­里,看到这个穿得很少、肌肤给微弱的灯火照得很柔黄、眉

­色­发­色­衣­色­都很黑的女子。

追命眼尖,就在火光一刹里,居然还瞥见她微翘的薄­唇­上,有一抹细细柔柔的绒毛。

老实说,追命出道甚早,行走江湖,阅历之多,跟他年纪一样为四大名捕之首,但而今

所见,确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美的女子。

坦白说,追命现在最恨的一件事,就是二转子把火摺子摔跌在地上,以致他不能再多看

那少女几眼。

凭良心说,追命在­色­授魂销之际,仍然发现在火摺子一亮之际,那少女双瞳也是一亮,

他心知那少女不是因为见着了自己,而是见着了小刀。

小刀一向亮丽。

就算是在此龌龊污秽的洞|­茓­里,她也亮丽如故,丝毫不受环境影响。

那少女只看了一眼,就喃喃的道:“……可惜脸上有一道刀疤。”

她说的是小刀。

——小刀曾险遭蔷蔽将军污辱,故而玉颊上留有一道刀疤。

她这句话无疑很伤小刀的心。

而且令小刀勾起极不愉快的回忆。

所以当火光再度亮起时——当时是二转子再次幌亮的火摺子——她也回了一句:“你这

么美,却穿那么少,我不喜欢。”

其实,小刀对那少女的第一句作反问时,她还没见到那少女原来是这么美的,如果她先

看了,她也喜欢美丽女子的,就一定不会不答反问;这第二句话;却是因为那少女先伤了她

的心,提到她的刀疤,她一向当惯了千金小姐,心里难受便回了一句,到最后一句,只不过

是说:“我不喜欢。”那是因为她见到那少女实在太美之故,美得连一切正常的花、蓝天、

白云都沾不上边,反而像蜈蚣、珊瑚、虫或能形容,她觉得心服口服,所以用不上像一些:

“不要脸”、“不害躁”、“成何体统”的话。

但那少女笑了。

她不笑的时候很忧艳。

笑的时候却很锐利。

二转子发现她的犬齿有点出乎意料的尖利。

追命却发现她身旁有一个人。

这是一个高大、硕长、硕壮、豪迈,看似悲歌慷慨的汉子,脸上全是浓厚的黑髭,像一

根根倒Сhā的铁乾;这人满身血污,一身是伤,站在那儿,却令人一点也不觉得他带伤和流

血。

一——像一座战神。

——少女和他并着一站,像一位姹女。

追命心中惊疑,又觉得这样想法是亵渎了那少女,那少女却亲切的伸出了手,向小刀身

上的白­色­衫裙揉了一揉、摸了一摸,笑道,“我不像你那么有钱,衣服质料这么好,所以就

少穿些了。”

这论调似是而非。

追命正在发怔,忽听一声铺天裂地的断喝,自脚下地底传来:

“脱!”

众人不明所以,全呆住了。

地下又裂石惊地,震得全洞哄哄作响的吼了一声:

“脱掉!”

追命脸­色­大变。

他一向从容,久历风霜的他,认为没有什么事是值得慌惶失措的。

可是他现在完全变了脸:因为他终于认出了这声音来!

这时,第三声足以使山崩岩裂的、穿破地肺的巨响又轰了出来:

“快脱掉!”

接着,丈外地面,忽然隆隆裂开,微光扩照,一人如同夜袅大鸟,急升而起,就像是自

十八层地狱里冲天而出的一头神魔!

杀!杀!杀!

那人一冲而起,所带起之劲风,令小刀、二转子把持不住,纷纷后退。那人急窜的目

标,像要扑向小刀。

但那人才冲离地面,那高大壮硕的巨汉,忽然回身,自下而上,劈出一掌。

那人由上而下,也劈出一掌。

这一年,这时节,追命正好三十三岁。

这是他三十三年以来,所见过最可怕的一击。

只听轰的一声,炸成无数天鼓,当空齐鸣,洞中罡劲,无从散去,互相逼鸣,石崩岩

裂,直似有无数星火,明灭乱迸,激荡磨擦,汹涌奔腾,震岳撼山。

追命卅三年来,所见惊天地、泣鬼神的战役可谓无算,但在内力相拼之一击,却是无有

比这一下更令他震愕当堂。这两人各自一击,使追命自度:就算凭他横扫天下的腿功,要抵

住这一劈,只怕也得骨折胫裂不可!

那悲歌慷慨的大汉,挡下一击,脸上顿露痛苦之­色­。

那自地底冒出的人,发出一击之后,又狂吼一声,跌回地底里去。

而就在他急着要跃回地底之际,有两件事同时发生了:

一是那裂开的地面,竟要轧轧收拢,那人显然是要抢在地岩合迸前的一刹,重新跳入地

底里去。

二是那美少女出手。

她出手很快。

很轻。

也很曼妙。

她只把食指往拇指一弹,嗖的一声,一道急星流火,疾取那人胁下。

那人与巨汉拼了一招,便急得亡命也似的向下跃去——这时地壳正在合拢,那人跳下

去,岂不是自丧­性­命?可是少女意犹未足,指间还发出了一星流火追袭。

可是,这时候,追命却出手了。

他手上还捏有葫芦碎片。

“啪”的一声,他弹出碎片,震飞了流火;流火“铮”的一响,钉在岩壁上,才片刻

间,那儿便冒出焦烟,融了老大的一大块。

那少女“咦”了一声,伸手探入镖囊。

追命陡起一脚,撩踢她的镖囊。

女子另一只手,忽然掣出一把刀。

——一把很女人的刀。

她一刀斫向追命的脚。

这一刀看似有气无力,但刀才亮鞘,“噗”的一声,火摺子便给激灭了。

这一刹间,洞|­茓­全暗。

谁也不知道追命和那女子,交了多少招,只听急风四起,小刀和二转子都发觉有些­阴­

风,是向他们袭来的,可是中途又给一种倏忽莫测的劲道截了下来。

直至地底里忽又响起了一声大喝:

“老三,是你!?”

然后一人又自地里冲天而起,手上拿了一根火把,霍地扔给了正踢脚急攻、回腿迅守的

追命。

追命一把接过,叱道:“二哥,我稳得住!”

猎猎的火光之中,只见那少女脸上掠过了一丝狠­色­,悻悻的道:“原来是追命三爷也来

了,我们走!”

那巨汉架起了两个人,跟她大步离去。

这时候,二转子和小刀这才发现:

这巨汉其实伤得甚重。

——一个受伤如此之重的人,看去居然谁也没发现他伤重。

他扶持的两个人,伤得更重。

——不过,这两个伤晕了的人,他们都没见过,也不认得。

这少女和巨汉身退之际,只闻一声大吼,那自地底下冲出来扔火把的人,又跌了回去,

恰似地底里有什么磁力,正把冲上天庭的他又吸了回去似的。

这时,追命忙将火把塞到目定神呆的二转子手里,立即走到地裂开处,俯身下望。

小刀也望将下去:只见那人双手十字张开,正在以一人之力,左右抵挡着合拢的地壁,

而在那深约二丈,宽若一人张臂而立的地底秘道上,还有三个人,正在匍伏着,有的伤重挣

扎,有的晕迷不省。石壁上仍亮着数支火把。

火光一照:其中一个,竟是小骨!

只听追命凑近|­茓­口,大声喊道:“二师哥,我怎么助你?”

小刀一听,心都乱了。

“他他他……他就是铁铁铁……手?”

她素闻四大名捕当中,铁手铁二爷最是温和忠厚、从容大度,没料,而今一见,却是这

个凶神恶煞模样儿!

只听在地底下奋力张臂抵住合拢石壁的铁手剧烈的呛咳起来,他一面咳嗽,一面叱道:

“这儿有机关,两面石壁要把我们夹死,凌小骨、唐小鸟和李镜花都受重伤不能动弹,老三

你轻功好,快下来,掮他们上去,这儿由我先行顶着。”

小刀可冰雪聪明,这下子可明了了泰半,看来情形是:

铁手为救小骨等人,中伏于此,机关开动,要轧死四人,但铁手竟以浑宏内力,竟以一

对铁掌逼住两面巨壁,而且已不知独撑多久的事了,刚才在洞里的两个人,还在上面暗算,

而铁手身负多处伤患,仅强恃一口真气,上来跟这两人拼搏一个照面,就得急窜回地底甬

道,继续力撑石壁,不容轧死小骨等人——这人如此冒险犯难,仍要舍命救人,虽然粗卤了

一些,小刀心里也仍十分感动。

当下她就说:“慢着。”

追命一见二师兄遇险,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正要跃下洞|­茓­抢救,听小刀唤住,眉心一

蹙。

小刀说:“这儿我一定来过,只不过,从前不是这样子的。”

二转子没好气的说:“唉呀,管他来不来过,先救人要紧,铁二爷快撑不住了。”

“不,”小刀忙道,“我知道机关。你快去大殿,把那尊泥菩萨像往右拧三匝,再往头

顶一敲,这儿一切机关就会停止。”

追命怔了怔:“是真的吗?”

小刀抿着­唇­,用力的点了点头。

二转子正要转身掠出,追命一把按住,疾道:“我去好些。”

——他的确是身法快些。

——更重要的是:他怕那两大高手还隐伏在外,二转子不是其对手。他话一说完,人已

不见。

小刀张望下去,真是担心:“小骨他怎么了?”

铁手强蹩住一口气,奋力撑住石壁,反问一句:“你是他什么人?怎么会知道这儿机

关?”

小刀说:“我是小刀,他是我弟弟。这儿根本是爹一手建造的。”

铁手喃喃地道:“这就难怪了——”

小刀听不清楚,问:“什么?”

铁手喊:“他一时三刻还死不了,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这时,忽觉两壁压力顿消。

原来机关经已破解。

——仅仅是小刀和铁手几句对话间,追命已掠了出去,封闭了机关。

铁手顿时觉得四肢百骸,无比酸痛;他刚才以一敌众,只顾救人,全忘了自己身上的

伤,也不知力尽气竭。

小刀见机关陡止,也拍手笑叫了起来。

铁手一舒猿臂,左右各掮起一名女子,纵身上地面来,人在空中,却见嗖的一溜烟,原

来二转子已将火把往洞土一Сhā,跟着飞跃而下,把小骨救上来。

铁手一到洞里,第一件事、第一句话便叫小刀:“快,快脱掉!”

小刀见他全身伤痕累累、目激厉光,心头害怕,一听这样子的话,更是心头发寒,只叫

道:“不,不……”

铁手伸手一扯,竟“嘶”的一声,把小刀外衣“嘶”地扯破了一大爿。

铁手把扯破的衣服往洞|­茓­里扔。

却差些扔着正背负小骨掠上来的二转子。

随着小刀一声尖叫,二转子厉声喝道:“你想­干­什么!?”

小刀身上虽仍穿着内服,但外衫一破,便也露出部份肌肤和亵衣,因为过去受辱的情景

伤辱过甚,犹未可忘,小刀急怒得胀红了脸,刷地抓起一颗石块,准备要跟铁手拼命。

这时,忽地一阵急风掠近,原来是追命已回来了。

追命急道:“住手!二师哥这样做,必有其因。”

铁手内力未复,但又急于救人,眼也红了,头上白气直冒,嘎声道:“刚才那女子,是

“小雪仙”唐仇,这位小刀姑娘说话冲撞了她,她已在小刀姑娘衫上下了“十五夜”之毒,

外衫不能不除!除去外衫,还得趁毒未侵脉,立即逼去余毒。我的内力现在催发如洪,片刻

间就要力竭,一时三刻,难以恢复,我得先把你治好,逼出毒力,才归息调元,设法护住一

口元气。”

铁手这几句话说得又急又迅,声音也开始­干­涩嘶哑,且不时有咳嗽中扰,但仍说得甚为

意挚。他急于救人,无惜元气,这样做是十分自伤的,小刀虽不明白为何自己一句话那少女

便要下此毒手,但也信了铁手所言,只颤声道:“……我……我该怎么办?”

铁手疾道:“你快坐下来,运气调息,意守丹田。”

小刀依言坐下。

铁手双手十指抵在她背上七处大|­茓­上,长吸一口气,沉凝的道:“我的掌力一吐,你就

喝一声杀。”

小刀到了此时,也感觉到有毒气内侵,不再犹豫。铁手双手在她­祼­露的柔肤按实,她心

中只觉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定与温厚,俟背心陡然传来大力之际,她急启朱­唇­,迸出了一句:

“杀!”

“啪”的一声,她的对面石壁;冒出一缕青烟。

铁手再运玄功,汗如雨下,湿透重衣,头上白气,也愈来愈盛。

小刀再觉背部力道如决堤泄洪,淘涌而至,她再尖叱了一声:“杀!”

“波”的一声,她面前的一块石壁,似给飞丸激­射­,炸开了一道裂纹。

这时,铁手全身都笼罩着白气,氤氲着浓雾,双掌再发力一摧,喝了一声:“去!”

小刀同时清叱一声:

“杀!”

只闻“呱”的一声,一物自小刀口中,似有若无,飞扑而出,又在火光中若隐终灭,消

失无踪。

铁手这才舒了一口气,全身委顿了下来,追命跟他相识相知多年以来,也没见他那么疲

惫困顿过的。

只闻铁手有气无力的道:“唐仇的毒,很是厉害,单靠我的内劲,恐仍不逮,幸姑娘玉

洁冰清,天生俏煞,我便用你金风玉露、自净其意的三声喝“杀”。以丽质女子的天生清杀

之气,配以玄功,来逐走污秽毒物,果然能成,都是姑娘福厚德深之故!”

这时,他已把人救了,心也平定多了,说话也较宁定起来,便将救人驱毒之功,全归于

小刀自身上,回到昔日他和敬清寂、不居功、不争胜的­性­情。

可是,小刀早给他吓怕了,虽说他是救了她,但一开始就见到他从地底跃出,状若厉

魔,与人拼掌,直闻得个霹雳雷电、飞沙走石;然后又撕破她衣衫,再要她连喊三个杀字。

说什么四大名捕中铁游夏铁二爷温和谦恭,除了刚才贴在她背后那一对大掌确让她感觉到这

四个字之外,其他的她都怕了他了。

追命这时便跌坐在铁手之后,单掌贴其命门,助其调息恢复元气,一面暗催玄功,一面

问出他心中的疑惑:

“二师兄,我一路来心中担忧,是何等高手,功力深厚,难以匹敌,原来是你!却是何

以至此?”

铁手长叹道:“还不都是为了金梅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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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追命 第二十六集:下三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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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最应该做的事就是帮人,

可惜人最常做的事就是害人。

一朵鲜花Сhā在刘芬头上

这年,铁游夏二十八岁,内力修为,已至炉火纯青的境界,而一双铁掌,也达到了前人

未有的地步。他神充气足,轩昂雍容,正是八尺昂藏须眉汉的全盛时期。

那月,他以迅雷之势刚办了几件大案,已回到京师城东的住处,那天,他正在“旧楼”

里,面对着八百罗汉的塑像,和飞天、击鼓、力士的壁画,潜心修习那套连诸葛先生也并未

练成的“一以贯之神功”大法。

那晚,诸葛先生忽至。

一般情形,总是诸葛先生遣人召见他,而今诸葛先生亲来,必有要事,铁手忙整衣冠,

匆匆出迎。

诸葛先生一见到他就问:“你的‘一以贯之’练得怎样?”

铁手恭谨的道:“有难关。”

“可知世上为何有‘关’?”

“请教世叔。”

“你且说说看,不必客气。”

“‘关’”同竹上的节,能在节上生枝,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关节就是要害

处。”

“‘关’是用来考验人的。兵不刃血,轻松渡去,叫做‘过关’。从头打碎,重新再

来,大死一翻绝地再活,叫做‘破关’。能悟才能破,能破要能立,否则就只会‘闯关’,

不能‘把关’了。云门里的关,大道透长安,只要常存平常心,常行一直心,便能大机大

用,更进岂止一步?或退百步亦无妨!人生里若是没有这些‘关’,便如一泓死水,难有进

境,所以真正的高手,会自设一些关头,让自己备受考验,借此得到磨练抵励!所谓事事无

忧事事忧,同样处处无关处处关;自己不设关要闯,可能反给别人的关卡住了。同理,你要

得到多少,可能端赖你能忍耐多少;你要获得什么,也看你能付出什么。”

“是。”

铁手听得用心。

他是用心去听的。

诸葛先生捋了捋银髯,眯眯的笑开了:

“我来问你,”

铁手专注得几乎竖起了耳朵在听。

“什么是一朵鲜花Сhā在牛粪堆上?”

铁手一呆。

他不大相信自己耳朵所听到的。

——诸葛先生怎会问他这样子的问题!

“你答我。”

“你问的是——”

“什么是一朵鲜花Сhā在牛粪堆上?”

诸葛先生有点不耐烦的重覆了一次。

“那是说……”铁手试图整合一下他的意思,“那是用以譬喻一个美丽的女子却嫁给一

个配不起她的男人。”

“一般人是这样比喻,”诸葛先生紧接着道,“可是,你可知道本来这句谚语是怎么说

的?”

铁手老老实实的答:“不知。”

“这一句原本是:好一朵鲜花Сhā在刘芬头上。”诸葛先生再细加强调,“刘芬,刘邦的

刘,芬芳的芬。刘芬是哲宗时的一位大商贾,家财万贯,他原就是出身于富贵之家,加上善

于攒营,取得丝盐贩卖专利,更加暴发,常以一掷千金,用来结交官宦,所以朝中大臣,皇

亲国戚,他莫不攀附,可以说是满朝文武,多与他交好,不过,他有时也赈米布施,偶尔周

济贫病,搏取美誉;但不论怎么说,他的权力愈大,权势愈高,当然也财富愈多,这是自然

而然的事。”

铁手道:原来是刘芬,这人的事,我倒略有所闻。听说他不止出手大方,仆从如云,而

且到了五十之龄,共有妻妾一百八十一人,而且­精­力过人,夜夜无女不欢,据传在他五十五

岁那一年,还得偿所愿,娶得一位他思慕钟情多年却未可得的女子:赫连小姑,……莫非

是……这一句谚语,就从此出不成?”

铁手知道诸葛先生决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此事,所以他听得极为仔细小心,运思极捷。

“便是。赫连小姑温柔大方、多才多艺、貌美如花、武艺出众,按照道理,刘芬又胖又

矮,既无文才,也无武略,而且年事已高,赫连小姑断无理由肯委身下嫁他的理由;是故当

时人皆感喟:‘将一朵鲜花Сhā在刘芬头上’,又因当时的人,不欲开罪这位富贵神仙.是以

借用谐音,说成了‘一朵鲜花Сhā在牛粪堆上’,甚有妙趣。”

“刘芬岂止富甲一方,甚至富可敌国,一个人有钱到这个地步,为他卖命的人也真是不

少。我曾读过铮儒丑春雨的《职官志》有提过此人‘挥金如粪土,舆皂无遗,珠玑香贝,狼

藉坐弃以示侈。’另《增广林志异》亦有记载:‘刘氏仆从千三,妻妾百余,其厦宏丽奇

伟,高二百尺余,雕镂金碧,宝珠山积,每岁劳宴遣环铤数万余。’可见他的富侈。当时风

习奢靡,朝官务殖贷财,流风丕变。不似真宗时期,曾下多《疏》曰:‘食厚禄者,更不得

与民争利,居崇官者不得在处回图。’更不似仁宗时〈忠恶集》所载《废贪赃文》曰:‘当

时仕官之人,有节行者,皆以营利为耻。’风气跟现在一样,不是以才能气节看人,不识文

功武略,只知阿奉权势,崇仰富贵,谁人有钱谁就是爹娘,成功与否,全看他手上有无权

力、钱财而定,为此,刘芬有钱能使得鬼推磨,赫连小姑下嫁于他,未必心甘情愿。”

“你对当前腐败风气,似很不平?”

“我对禅、佛都学得不好,自问勘不破。而今朝政败坏,荒­淫­奢靡,皆因举国上下,以

利为先,见高便拜,见低就踩。不良风气,因而窳生。因此饿殍遍野,盗贼流窜,贫者愈

贫,富者愈富,贫者无望,富者骄恣。当举国上下并以非伟大人物的才­干­学识、品德勋业以

砒励志气,而只以金钱为活着唯一鹄的之际,这便道德败坏,国之将亡,世道日艰难图振兴

了。崇拜这些富贾而不仁的人,就是崇拜金钱,这在一个真正的大时代和真正的大丈夫眼

中,是不值一屑的;一个还有良知的富商,应该知道要回馈大众,敬重有识之士,培养良好

风习才是!”

“你也别太激愤。这些有钱人,未必尽都为富不仁,他们忙着赚钱,总比忙着夺权的

好。没有他们,这国家百姓,那富强得起来?要是没有各行各业,各营其利,上好中华衣

冠,岂不是又变成太虚混沌,孤苦贫瘠了,那能兴旺发达?只不过,有钱之人,宜积善福,

切戒多行不义;至于一些没骨气的文人,老为他们吹捧唱道,那可是瞧扁了自己,给死书读

软了骨头了。其实这与禅、佛无关。禅是不争公平的,佛是超越公平的。夫唯大家都不争,

公平才能如水落石出。你是侠者,侠才是力求公平的。”

铁手恭聆受教,心悦诚服:“是。”

诸葛先生抚髯道:“其实,你刚才的推测里,有一点肯定不正确。”

“世叔赐教。”

“赫连小姑当时才二十出头,艳名四播,丽动京师,但她嫁与五十多岁的刘芬,却是决

无不情愿之意。”

“何以见得?”

“你可知道赫连小姑是什么人?”

“这……”

“她是‘赫连神府’望族里的天之娇女,她的哥哥赫连乐吾,也是京师宣徵院枢密使,

兼主掌军机,近年虽已闲置,但在当年,无论权名势禄,都是一时之盛,连蔡京也不敢惹

他,傅宗书更要怕他三分。区区商贾刘芬。要使赫连上将军受胁,是绝无可能的事。何况,

当时听说赫连乐吾并不乐意将妹妹下嫁刘芬,只不过赫连小姑执意如此,刘芬早已暗恋小姑

多年,终得偿所愿,便遣散一众妻妾,万千宠爱,尽在一身。直至先帝崩殂后,刘芬日渐失

宠,至约十余年前,刘芬更家道中落,得罪权贵,并遭天子抄家放逐,赫连小姑都一直长相

伴随在他身边,可谓情深义重。”

铁手道:“想来我是看错了,没料到刘芬有这等艳福。”

诸葛先生忽尔叹道:“事情就坏在他太好艳福上。”

铁手诧道:“怎么说?”

诸葛道:“桃花运,不是运;艳福不是福。假使刘芬不是如此艳福无边,别人就不会注

意他手上的事物了。”

“手上的事物?”

“嗯。”诸葛道:“金梅瓶。一切都是金梅瓶惹出来的祸。”

我还小,我不过五十七

“金梅瓶传说是唐时纯透明玉砌制的小瓶,此瓶功能殊异,就算在夏天Сhā上梅枝,也能

结蕊开花;如将昙花盛开之时,置于瓶上,竟可盛开一季;人皆引为异品。唐时男女之防,

较无拘束,只要两方情投意合,多不受礼教束缚,狂放逐­色­,只叙一时之欢。闻说此瓶是一

藩王请当时巧匠妙工,特制而成,不管男女,只要得到这口小瓶,都在颠龙倒凤、行房交合

时,有特异之功,过人之长,历久不衰,老而弥坚,是以更风月无边、艳福无尽。”诸葛先

生把话说到正题上去,“无论男女,得此瓶后,传说便尽得意中人之青睐;尤其男子,与他

欢好过之女子,终不能忘,抵死缠绵,让他享尽男女间之大欲。”

铁手不明白诸葛先生为何会提起这些。

他年纪已不算小,却仍无意于女子,时亦有非非之想,但仍十分自抑、自制,当自己一

向尊敬的人向他提到这些时,就算常是江湖梦中客的他,是条磊落的汉子,也不免有点郝

然,有些尴尬,更难免腼腆。

可是,他知道诸葛先生会谈起这些,必有重要理由。

所以他说:“如果说,得到这口金梅瓶之后,就能够深谙龙阳之术,享尽艳福,这就跟

求长生不老药一样,幼稚无稽,并不见得就是好事。”

诸葛先生望定铁手,正­色­道:“这是人之常情,固然是可听而非可尽信。至于幼稚无

稽,却是未必。”

铁手忙问:“世叔何作此言?”

“其实,人求长命,乃是天­性­。长生不老、健康长寿,哪个不想?不想的人,反而不正

常,可堪注意的是:长生还要不老,长寿得要健康;如果一个人又快活又健康又长命,那有

什么不好?谁舍得去死?不想活下去的人,都是不快乐的人,才会不喜欢自己太长寿。如果

一个正常、健壮、快活的人,活长一些,绝对是好事。就是因为要长命延寿,所以才有医理

药物的发明,改善健康,对抗疾病,这样研究发明下去,生活才有促进改善,人的寿命也一

代长于一代,难保日后的人不能活个千年百岁?”诸葛先生缓缓的道,“男女之欲,也是人

之伦常,欢愉之源,只要两情相悦,共享其乐,有何不可?要知道纵观历朝以来,便可知

晓:越是约制愈多的、禁制愈强的朝政下才会特别注重礼教、强调道德,把两­性­之欲当作洪

水猛兽,防范不已,其实,越是这样的朝代,其纲风必金玉其外,内里荒­淫­腐败,只一味假

正经,假道学,以图禁绝­色­欲之乐,却不知情yu一事,一如水流,只要疏导得适,亦可为

善;如只知一味壅塞,恐怕反扑更烈。你看过去历代迄今,风纪较为开放的,莫不是有自

信,有实力,有大气派的时代。其实,金梅瓶、长生药既不是坏事,只要将之善导,还可以

使民生进步,有益身心;而且,也不见得就纯属虚妄,一如点|­茓­手法,对一个未练过武的人

来说,使人大笑不止或不能动弹,也属妄诞之事一般,可是你真要是学会了,可以轻易做

到,并不出奇。你读一些大话文人、虚伪书生的无聊书大多了,受他们自鸣清高但自己也言

不由衷的妄论影响,像你这般年纪,如此体力,这般品德,活得长命一些,对人对己绝对是

件好事,只要有此机缘,你亦应勉力追求才是。当然,如果追而不得,也不要执妄不悟,赶

快看破放下,随缘便是。”

铁手听了,如梦初醒,觉得诸葛先生的话,不装道学,不虚伪,且常一言击中自己心中

执迷之处。

不认识诸葛先生的人,定以为他睿慧持重,严肃沉凝,从来智珠在握,善于运筹帷幄的

长者,殊不料诸葛先生固然向以智计无双、神机妙算、手段高明、位高望重称著,但他早年

受师父韦青青的影响,­性­格上十分圆融豁达,有时还风趣诙谐,与年轻人相交,全无阂碍,

决非古板偏执之士;到了近年,待人处世,更到了光风济月、和光同尘的境界,他自己则廓

然无圣,宛若明月藏鸳,芦花白马,用本来面目以应对世人世事,出入自在,谈笑用兵,羽

扇纶巾,简直到了掬月在手、花香满衣的境地了。一代奇侠韦青青青之所以特别喜爱这位徒

弟,便是因为他有大智慧而不造作,有志气而无野心,出世而仍持救世之心,不墨守成规、

也不固步自封,但又能坚持节­操­立定原则。

铁手入门较久,在许多事情上也颇能为诸葛先生分忧解劳,因而特别清楚恩师之为人处

事,不受一般约定俗成的观念所禁制,有时候还用非常手段,越格破禁。

数年前,有一位武将,叫做万异之,因为时时持反对的意见,敢于直谏,终有一次在奏

本子上,给­奸­相蔡京揪着了痛脚,便趁机在皇帝耳边参他一本。皇帝一怒之下,便下令将之

押解天牢,这一押,押了八年,皇帝老子也就忘了此事了。

这八年来,万异之在牢中受尽刑毒,苦不堪言,自不在话下,但万家可也受尽了委屈,

简直是家破人亡,流落失散,惨不堪言,他的家人百般营救,总是无功,便多方请人为万异

之向天子求恕开恩,但都教蔡京截下,上不了皇帝那儿;就算皇帝知道了有这件事,他已忘

了当初为何把万异之下狱的了,于是也懒得再查,姑且由他去吧。

后来,万异之的大儿子万亿明知晓其父在狱中已罹重病,不能再拖,终于求上了诸葛,

如诸葛不答允,他就和弟弟万人仰决意行弑皇帝,以报此仇。诸葛知道此事之后,居然做了

一件“怪事”:

这件事做得“欺君逆上”极了——

他竟赞成万亿明找人“行弑”皇上!

万亿明真的做了,他叫其二弟万人仰提刀,闯进内宫,就由铁手和万亿明把刺客逐走,

皇帝赵佶,自是十分高兴,召宴各侍卫晋见,要进封赐赏二人。

诸葛先生趁此要万亿明一味愁眉苦脸,叹息不已,赵佶果然问起何故,万亿明还未回

答,诸葛先生已代为答话:“万世卿之所以忧勃难伸,是因为想起他族里祖先的一场远久冤

狱。”

赵佶一听,甚觉有趣,反正是万亿明先祖的事,一定与他无关,于是便要诸葛先生为他

细说。

于是诸葛先生娓娓道来,注重情节Gao潮迭起,吸引皇帝注意,特别强调万异之含冤遭

押,一直未有定罪就扣押迄今,又说明万氏一族,因而含垢受辱,子弟飘零,听得赵佶拍案

大骂:“岂有此理,是什么皇帝那么昏昧,如此处事,形同儿戏!”

诸葛先生这时才似恍悟忆起,这似是前朝冤案,万亿明又连忙更正道:这是本朝十年前

的事。诸葛先生只说自己老糊涂了,懵懂了,铁手趁此配合,请奏天子:加封赐赏一”事,

不如请圣上开恩,开释敢忠言力谏的功臣万异之。

赵佶既骂在前头,后面反悔的话也就不便当众说了,于是只好请准所奏,开释万异之。

万家才得一家团聚,他日重振声威。

另一件事,诸葛之处理手法,也令人诧异不己:

赵佶荒­淫­好­色­,常以­淫­奇把戏示之,使赵佶无心国事,醉心­淫­乐,蔡京手上有一个心

腹,在皇帝身边当贴身司监,名叫李环中,便常替赵佶在民间物­色­美女,一旦蔡京投其所

好,赵佶意动,即下诏迎入宫中。这样数年而下,在李环中手里,也不知毁了多少玉洁冰清

的好姑娘,蔡京和李环中也趁此狐假虎威,大刮油水,强占民女。

当时,有一个朝庭小吏,叫岳渔阳,他因不值李环中作威作福、所作所为,便批评了他

几句,但遭小人将话传到李环中耳里,李环中便藉故到岳渔阳家中拜访,果见岳氏的女儿岳

笑珍,出落得天香国­色­,他便不动声­色­,回朝密报赵佶,赵佶便下旨迎婚。岳渔阳当然不敢

抗旨,这是灭族欺君的大罪,但岳笑珍实已许配给诸葛先生的一位至交:舒无戏。岳笑珍宁

死不从。

不过,就算是她自己宁死不从,也不想连累全家,于是,舒无戏求教也求救于诸葛先

生,诸葛先生便说:“除非是皇上自己改变了主意,此外,像李环中这等小人,也得要除去

才是。无戏,你得忍耐两年。”

舒无戏当时不明此意,后来才知道,诸葛先生实行的是苦­肉­计,以他过人的化妆易容之

术,先把岳笑珍的样子,依其容貌整容,使她变老了,也变丑了,然后力劝皇帝宜先见过要

纳为妃的女子才好下诏,赵佶觉得诸葛这番话甚契其意,他也老早等不耐烦了,便召岳笑珍

入宫,原想提早颠龙倒风一番,不料一见之下,觉得甚丑,便收回成命,转而对李环中,不

再信任,贬官降职,外放不理。

岳笑珍脸上的易容化妆,要足足两三年后才消散淡去,重现花容月貌,舒无戏早已迎娶

她过门,改名换姓。两人终可双宿双栖。全仗诸葛定计。

诸葛先生向来行事,不假道学,不拘俗礼。有一次,他还公然带四大名捕和两名义子上

窑子,戏倡优,人皆大哗,谓诸葛为长不正,为老不尊,诸葛则坦然自若:“不懂嫖窑子者

不嫖,有什么了不起,他日怎么往江湖风浪里渡?要逛窑子懂得嫖者不嫖,能在****风月中

不及于乱,不沈鸠其间,这才算尊,这才能正!”

是以铁手最是明白:诸葛先生应事处世,别有一套方法,并不拘泥于世俗成见。诸葛常

对他说:“历史上君子误国,有时尤甚于小人;小人误国,往往仅因一己之私,但君子误

国,多自以为是,贻祸更烈矣。”所以他始终能久侍君侧,能跟傅宗书、王黼等一众小人­奸­

宦周旋到底,也是因他对谏君之道,能灵活运用之故,而不像一众所谓忠臣大儒,老是扳着

道学脸孔,动辄教诲、训话,一旦如此,这些好大喜功又耽好逸乐的天子王孙,当然都敬而

远之,甚至远而忌之,到最后只有忌而杀之。

铁手一向知道诸葛先生足智多谋,敢作敢为,最难得的是他的想法,一直以来,都能保

持年轻的心境,甚至比年轻一代更新颖前卫,是以铁手等四师兄弟,常在诸葛先生的影响下

得到激发:原来人生不是这样子的,哦,原来人生不止是那样子的。

所以铁手问:“这么说,刘芬手上有金梅瓶,原是好事,又怎会引惹祸端呢?”

诸葛先生道:“问题就在这里。在唐时这宝物就已很出名,和都有提到此物,一些比较­淫­乱的杂书诸如里就有特别说明:只要将

阳Wu往瓶里一塞,定必自壮而硕,妙不可言,凡女尝之莫不寻索求再。这样听来,确实有点

妄诞。此瓶自安禄山之乱后,不知辗转落于谁手,直至刘芬娶赫连小姑之时,他的好友兼侍

卫总管凌尚岩曾在众人前打趣的数落他:“你年纪也不小了吧?一树梨花压海棠,小心罩不

住,滚下床!”大家都笑了。刘芬一时沉不住气,便说:“怕什么?我有金梅瓶,你们没听

说过吗?”在座的都赞美的哦了一声,刘芬又得意洋洋的道:“有了它,还怕娘子尿床么?

我还小,我不过五十七岁,唐时,七十二岁的老藩王有了它,还一夜四欢,夜夜竟宵呢!”

刘芬这么一说,就等于公开承认他有金梅瓶了。”

铁手道:“这下,他可好了。君子无罪,怀壁其罪——何况刘芬也算不上是什么君子,

这金梅瓶也不知怎么得来的!”

“便是。”诸葛先生道,“所以,有人上报蔡京,说刘芬有宝物金梅瓶,你知道蔡京好

­色­荒­淫­,恣意声­色­,这种人总要自己享尽风流而不力衰,于是就派人向刘芬索讨去。这刘芬

说也奇怪,偏偏就是百般推托,不肯赠予蔡京。这一下,可把蔡京给触怒了。

铁手道:“触怒蔡京,刘芬难免要糟了。”

锐气少年

诸葛先生道:“糟透了。蔡京权力虽大,但刘芬也甚有财力,蔡京还不能无缘无故的就

拔掉这个人,于是一拍两散、借刀杀人,对圣上报称密告,刘芬有宝物金梅瓶而不献上藏

私。皇帝一听,龙颜大怒,勒令刘芬即将金梅瓶交出,这事关系重大,刘芬虽惜瓶如命,这

回也不敢不献,可是,恰生是金梅瓶却在皇帝下旨之前一个月失窃了!”

铁手诧然:“失窃?”

“对,不见了。”诸葛先生道,“这一来,刘芬难逃罹罪,圣上也总不好入他个有宝不

上献的罪名,于是,就借刘芬曾上疏力阻易水西北一带“迁界”一事小题大作,抄了刘芬的

家。”

“迁界?”

“当其时,易水一带有几股义军,例如劳|­茓­光的“连云寨”、伍刚中的“青天寨”、海

托山的“秘岩洞”,全都不听命于朝廷,自立为王,抗暴安良。他们大都勇猛善战,不易收

拾,后来皇上便听了蔡攸的话,一念之间,便天真的实行把沿易水一带的居民合七十万人,

强行“迁界”,把不肯离开祖居的人,一律格杀,或用枷锁铁索,强行充军,让当地一带,

成为荒野,实行孤立饿杀义军。《当坟札抄》里有记载:“赤子苍头,饥啼于道;尸横遍

野,乞食沿路。”为的只是想“坚壁清野”,使这几个山寨的人就范,就使数百里尽成荒

地,数十万人成为无家可归。刘芬当时有生意在那一带,不管他是为了自己私囊也好,为了

百姓疾苦也好,三度上疏圣上,并私以金帛疏通童贯,终使皇上收回成命,改为召募“劝

垦”,那一带才重新兴旺了起来。不过,等到刘芬招怨于小人时,这等作为却成了日后触犯

天条大罪——即与匪盗勾结,表里为好,促使逆匪迅疾壮大,对抗谋反。皇上见刘芬诸多托

辞,不肯献上宝瓶,已极不悦,对这通匪大罪,便信个十足,就此抄斩刘芬满门——执行抄

家的正是蔡家,他们自然占了不少“油水”,可是这一来,他们也确然证实了一件事:金梅

瓶真的不在刘家!”

铁手抚然道:“这么说,刘芬虽然富甲一方,财大势高,但也做了不少好事——他因为

力阻“迁界”一案而获罪,实是不公平。”

“这对刘芬而言,好心遭恶报,太不公平;”诸葛先生抚髯望定他道,“就是因为这

样,所以我才叫你来。凡是有不公平的事,四大名捕都管,看来你们迟早要给人叫做‘四大

好管闲事’的!”

“好管闲事总比不­干­好事的好,世叔不是说过了吗?人最应该做的事就是帮人;人都不

帮,你叫谁来帮人?可惜人最常做的事却是害人。”铁手问,“却不知刘芬的金梅瓶是不是

真的给盗窃了。”

“这件事直到蔡卞忽然又闹娶妾,而娶的是名动京师的青楼艳妓胡禁笑的时候,才闹个

水落石出来。”

“蔡卞,那是前朝宰相王安石的女婿,蔡京的弟弟?”

“正是他。他得势极早,荒­淫­过度,本已断丧过度,不能人道,怎么静了那么个十几年

忽然又闹娶妾?蔡京派人探听之下,才知道蔡卞得了口金梅瓶,马上便不一样了。而送赠他

此瓶的人,便是当日刘芬府上的大统管凌尚岩,蔡卞也是朝中红人,曾许凌尚岩为知大名

府,但蔡京善于权变斗争,连对他胞弟也不例外,他得不着金梅瓶,居然给他弟弟得到了。

这还了得?于是,他用一个“窃据圣宝”的罪名,把拍马屁拍到马腿上的凌尚岩,赫得隐姓

埋名远离东京,又贬滴蔡卞,要他献上金梅瓶。”

“这凌尚岩本来是京城里一号能言善道、攀附权贵、左右逢源的人物,而今反给蔡京这

等恶人以恶制恶,可谓恶有恶报了。他最后有没有给蔡京逮着?”

“蔡京后来也把此事不了了之,主要是因为惊怖大将军三番四次,遣人疏通,派人送

礼,蔡京礼收多了,心就软了,便不再提此事。”

“惊怖大将军却是为何替凌尚岩说情?”

“这便是我找你来谈这番话的原因之一。”诸葛先生看着铁手,“你可知道惊怖大将军

原来的名字叫做什么?”

“凌……落……石!”说过之后,铁手猛然想起,顿时接道:“凌落石?莫非凌尚岩跟

他是——!?”

“对。”诸葛先生道,“凌尚岩正是凌落石的胞兄!凌落石受封大将军在先,他的掌功

‘将军令’,恐怕当世之中,能跟他平分秋­色­的只有寥寥几人,其中一个便是你。他的内力

苦修‘屏风大法’,现已练得第三扇门,若能通破第四扇门,功力只怕要远在你之上了。不

过,他如能突破第四扇门,其他三扇必须要全部放弃,否则四门互击,他纵有上天入地之

能,只怕若不变成魔头,则成神人,不为疯子,则为白痴,但不管变成哪一种人,他的功力

已接近你师祖韦青青青的境地,我也未必制得他住,不过,若到了那地步,他整个人已神飞

骸散,也不难找出破绽。也就是因为他武功高强,加上聪明绝顶,且为蔡京巩固权力而立了

不少军功,所以先得蔡京信重,请奏封赐,结果,这一来,却对他胞兄凌尚岩造成极大的负

面影响,令凌尚岩饮恨京师。”

铁手知道诸葛先生特别点明惊怖大将军的武功特­色­,必有用意,所以用心记住,并诧然

问:“他弟弟当了大官,做哥哥的自当高兴才是,所谓水涨船高,怎么会有这般相反的效果

呢?”

诸葛先生道:“那是因为蔡京本是蔡卞的哥哥,他利用其兄长的关系,攀附拉拢,观风

察­色­,利用党争,巩固权势,一再遭贬,依然如日中天,并觊大用。是以这种趁风转舵、奴

颜婢膝的做法,谁能高明得过他?蔡京见凌落石武功出众,他手下高手虽多,但武功高强又

肯为他卖命如凌大将军的,也只有元师弟,九幽神君、天下第七、方应看。何必有我等数人

而已,所以要予以重用,得让他感恩图报。至于凌尚岩这等欺上瞒下、巧言令­色­的玩意儿,

他还不更­精­专吗?而且,他当年拜相之后,尚且连他弟弟、儿子都照样排斥,对凌氏兄弟二

人岂会让他们一文一武,都在朝庭边疆各掌实权么,所以他捧了做弟弟的凌落石,对付做哥

哥的凌尚岩;凌尚岩只好黯然退出京都,近日投靠了他弟弟帐下,但仍不敢用原来名字,是

以‘大连盟’和‘将军府’的人,只知道有‘尚大师’,不知道有‘凌尚岩’此人。但此人

因毕竟是凌惊怖的胞兄,所以甚得大将军信重——他们毕竟是‘自己人’。”

铁手道:“原来尚大师就是大将军的哥哥。冷血和追命正一明一暗,去查勘凌落石草营

人命、恃势肆暴的案子,却不知他们可知晓这一项?”

诸葛先生叹道:“尚大师就是凌尚岩,也是最近才由你大师伯的首徒花珍代探得的消

息,可惜花珍代亦已给大将军狙杀了。追命和冷血,目下尚未知道这层关系,但有一事更是

要紧。”

“什么事?”

“凌小骨的­性­命堪虞。”

“——凌小骨?他不是大将军的儿子吗?却是谁要杀他?”

“正是大将军。”诸葛先生当即把冷血的身世之谜尽告铁手,并道:“当年那一个晚

上,我因救冷小欺而却在罢了崖谷底救了冷血,他身裹虎皮,­精­气过人,但究竟为何人之

子?谁人扔弃?我多方打听,仍全无线索。我早已把情况尽告苏秋坊,冷血若为身世事惶然

无助,追命一定会拍开蜡丸,就一定会去找苏博士,届时,何以抉择,进退自如,则要看冷

血少年了!不过,危险的却是凌小骨。”

铁手诧道:“为什么是他?你是说——?”有点恍悟。

“对,大将军知道他是冷悔善之子冷小欺,必定斩草除根;”诸葛先生忧虑的说,“当

年,我反从张判处打听得宋红男与凌夫人易子一事,就一直担心这种场面。所以,你在赴

“七分半楼”之行时,请多留意“三花五叶旗烟炮”。你一旦发现,即请放下手边的事,赶

赴保护凌小骨要紧。因为迫命、冷血可能会忽略这个要害,而他们也穷于应对大将军,不一

定能分心此事。”

铁手愣然:“我要赴‘七分半楼’?那儿不是‘青花会’的重地吗?”

“不止是重地,还是总坛;”诸葛先生道,“而今,还是燕鹤二盟的共聚之地。如果我

猜得不错,大将军一面与冷血周旋,其实,野心却仍在膨胀,他暗里要解决于一鞭副上将

军,而且要全力歼灭鹤盟燕盟和青花会!”

铁手倒真的有点为之咋舌:“大将军有那么好气魄么?三师弟和四师弟,都不是省油的

灯,他们是善者不来,他可有把握同时点着那么多处火头?”

“其实火头多几处,反而火势更大,更可把他要消灭的敌人焚之于一炬;”诸葛先生

道,“他知道了冷血是他的孩子,仍会不会下杀手,殊为难说;但以他的狼子野心,并吞于

副上将军的兵力,是迟早的事;而攻打鹤燕二盟及青花会,更是势所必然。”

铁手追问:“为什么他要在此时取下这三个武林中不可忽视的势力呢?”

诸葛先生道:“那又要回到我刚才说的金梅瓶一事上。当时,凌尚岩盗得了金梅瓶,私

下献给蔡卞,蔡卞也是聪明人,当然知道要了这口瓶子,会得罪蔡京,但他还是要了,却是

为何?原来他知道皇帝好­淫­奇巧,且已久慕金梅瓶,若能先其兄而献上,必定备受重用,大

有封赏。那时候,蔡卞已遭贬逐外斥,正要这口瓶为他换来东山复出;凌尚岩曾多方巴结蔡

京,已知决不会受他重视,于是便把赌注押在蔡卞身上。两人虽然各怀鬼胎,但却同心一

致,由蔡卞名义,请凌尚岩下杭州亲护金梅瓶上京,不料,中途却遭燕盟的凤姑、鹤盟的长

孙光明拦截,把金梅瓶抢到了手,这一来,便注定凌尚岩翻不了身,既怕蔡卞迁怒,又怕蔡

京对付,两面讨不了好,只好不敢再回东京,失意流落了好一段日子后,近日再化名混回到

他老弟的山头去,跟苏花公同当成“大连盟”和“天朝门”的军师了。

铁手很有点震讶,“燕盟和鹤盟明知是朝贡圣上的宝物,也敢劫夺?”

诸葛先生道:“有什么不敢?圣上下令采办花石,对民间宝物,无不搜刮,督办或协办

的大小官儿,无不趁机扰民劫财、作威作福,弄得民不聊生,天下沸腾。梁山泊一百零八条

好汉,就把押到东京去贺蔡京的寿礼十万金珠生辰纲劫了,摆明是劫“贪赃祸国乱臣贼子的

财物”,一点情面都不留。当时,凤姑和长孙光明比现在还年轻七八岁,正是锐气少年——

一个锐气少年,还有何事不敢为?你去问冷血,他有什么事不敢做?我派他先去危城独战老

­奸­巨滑的大将军凌落石,便是要磨磨他,要是这样就磨钝了,他的造就便也不外如是;如果

越磨越利,那你们三个做师兄的得要好好奋进了,这小四师弟日后可不是等闲之辈!”

老气青年

铁手笑道:“我看四师弟能打熬得住的!他比我还坚忍!”

诸葛先生道:“但你比他沉着、稳重而且温厚。相比之下,无情有气质,追命有气派,

冷血有气势,但你有气度。”

铁手赧然道:“我就少了他那份锐气。我是老气青年。”

“你不是老气,你只是懂人情道理,跟追命一样,但他玩世不恭些,我才特意要他去当

卧底,折一折他的不羁,让他多收敛一点,对他日后自有好处。”诸葛先生道,“你则比较

为人着想,知道进退,但做事的顾碍就也比人多了。我要你赴“七分半楼”,便是要你放开

怀抱,跟江湖好汉、武林高手放手一搏。至强不斗,至大能容,但在未至强至大之前,还是

要在与天斗与人斗与敌斗与邪魔外道龙争虎斗中证实和锻练自己!”

铁手道:“世叔的苦心,我是领会的。学无止境,学而知,坐而言,起而行,学问到了

最后,还是得要有行动;同样,武到了最后,是不动手的止戈。所以,我跟大师兄学习,多

念点书,多化点功夫在修养学识的进修上。”

诸葛先生道:“问题就出在这儿。首先要札好学问的根底,可是,学识是死的,必须要

悟和化,才能成为活的、自己的学问。冷血的优点是凡做一件事,必全力以赴,无后退之

心,这种只进不退的决心,使他的武功能击败比他强上一倍以上的对手。可是他首要就是专

注、坚忍和狂热,所以心无旁骛。因而,他的武功做事,都比别人迅疾快捷,但未必应付得

太复杂的事。历来所谓大事,都是道理十分简单,办来却十分复杂的事。他专心练剑,不好

读书,所以习剑比人快上手,但到了高境界时,就不易跟心神一并提升以简御繁了。”

“追命则不同,他放得开,洒脱得起,深明人情道理,无羁游戏人间。他觉得生活的学

问比书本的学问大得多也有用有趣得多了,这有道理,可是他到头来江湖事样样懂一些,件

件Сhā上手,反而不够­精­专,因而外观快活自在,内心实落寞无寄,天涯载酒行。幸他一双神

腿,与生俱来,加上酒量好,追踪术高明,所谓有拳有脚,一时横行;有情有面,天下去

得。所以一入江湖,他可比你和无情、冷血都便给;”诸葛先生话锋一转,转入无情身上,

“无情虽为你们的大师兄,但年纪只比冷血稍长,比你和追命都轻多了,不过,在心智上,

他却成熟多了,他自己也戏自己是“老气青年”。他天生残疾,天­性­孤僻,不便修习内功,

无法行走天下,所以发奋苦读,学问十分渊博,且对行阵韬略、机关勘案,非常­精­专。他智

能天纵,博学强记,可惜就比较少在人世间真正浸­淫­过,所以纸上谈兵,有时对世间中的七

情六欲、人情世故,不易纵控。他坏在光是读书,有时候书读太多会把人读傲掉读迂掉的,

你不要学他这点。”

铁手听到这里,惶愧的道:“世叔,却不知我的弱点又在哪里?”

诸葛先生笑道:“你温柔敦厚,待人以诚,豪迈坦荡,好交朋友,也爱读书,内力掌

功,也得天独厚。只不过,你也太实心眼儿些了,读到的学到的,还不能化,牵制较多,放

不开来。你不要学无情的冷漠孤僻,不要学冷血的一味勇悍,不要学追命的吊儿郎当,但他

们也不要学你的老实忠厚。忠厚还可以,老实在这险恶江湖上,准时常要吃亏的。”

铁手惭然道:“游夏自知愚鲁笨拙,但就是天­性­愚钝,常枉费世叔一番昔心教导培

育。”

“这倒没有。我四位徒儿里,你大师兄天生残疾,咎不在他,除此之外,目前为止,就

你最能忍辱负重,最能也成大器。”诸葛先生叹了一声道,“你万勿使为师失望才好。”

“世叔……”铁手为之哽咽,忽想起一事,于是有问,“我们四人,都是你入室弟子,

武功多由你亲授启迪:你待我们恩重如山,岂止于师?简直恩同再造,就跟亲父一般——可

是,为何你总是不让我们叫你一声师父呢?”

诸葛先生斜睨着眼,笑而反问:“那么久了,你们四人竟没商讨出一个所以然来吗?”

“大师兄最能领会你老人家的意旨,”铁手试着说,“他说你­精­通天文地理、奇门术

数,可能早已算出我们对您的称呼,不宜过亲,以免刑克,不知是吗?”

诸葛先生叹道,“无情果然是聪明过人,甚契我心。这是主因。你看我年老无嗣,亦必

有因,为了不想对你们刑克太重,称我为:‘叔’,或能减免一些。但个中还有其他因由,

待他日时机成熟,再为相告。现在先谈你赴‘七分半楼’的事。”

铁手问:“七分半楼”不就是“青花会”的总坛吗?他们跟燕、鹤二盟又有什么纠

葛?”

“没有纠葛,却有情义。”诸葛先生道,“‘七帮八会九联盟’,是先有‘七帮’,再

有‘八会’,然后才有‘九联盟’的。‘青花会’会主杜怒福远在凤姑和长孙光明初涉江湖

时,已大为看好赞赏,予以鼓励协助,所以日后凤姑和长孙二人有所成,便要报答杜怒福。

杜怒福一直到四十六岁,尚未娶妻,后来却钟情于‘锦衣帮’的帮主‘狂僧’梁癫之女梁养

养。可是一是梁养养早已许配给‘污衣帮’的帮主‘疯圣’蔡狂。杜怒福从来内向,不敢表

达,又年事已高,那能跟人争?于是长孙光明和凤姑,便为他夺取‘金梅瓶’,使他能情场

得意,以报当年看重之恩。”

铁手道:“他俩能记人恩义,倒是难得。不过,我曾听江湖传说,凤姑一度有意向‘大

连盟’示好,有意结纳,不知可有此事?若然,凤姑何不将金梅瓶送还凌落石?”

“问题是:不知心理作祟,还是真的神物,金梅瓶果然生效——不但杜怒福终得养养姑

娘的青睐,共谐连理;连同长孙光明及凤姑这一对欢喜冤家,也误会冰消,有意长相厮守—

—而这两人也是有志气的高手,所以,他们更不愿把金梅瓶还予大将军这等恶人了。”诸葛

先生道,“他们也因不想过于激怒大连盟的势力,本来派出麾下高手李国花,为大将军效力

一事,那是要找出将军府和朝天山庄里的卧底,那一场追命虽然中伏,但大笑姑婆却及时反

应,使李国花负伤而逃,从此‘鹤盟’更对凌落石深痛恶绝,翻脸到底,誓死抵抗不从。”

铁手问:“那么,我是不是要去夺回金梅瓶呢?”

诸葛先生道,“本来,那都是他们之间的事。可是,赫连乐吾现在跟我联成一气,对抗

蔡京、傅宗书,他因赫连小姑哀求,要他设法为夫婿刘芬开脱复藉,便转求于我。你知道,

赫连将军是向不求人的。我劝皇上,只怕白费­唇­舌,万一让蔡京知道我们正图谋营救,说不

定就会先下手为强,刘芬可能更有杀身之祸。唯今之计,我们既需要赫连一脉的助力,以抵

制蔡京有大将童贯的靠山;此外,刘芬因力阻‘逼迁案’而遭连坐,实在冤枉不公;再说,

金梅瓶也确原是他所属之物,如能取回献给圣上,定必龙颜大悦,定能赦免刘芬之罪。”

他顿了一顿,又道,“更重要的是,皇上现采纳妖言,饬令全面采办花石,如果得了金

梅瓶,能使他转注于那回事上,也是迫于无奈之计,至少没有那么扰民伤财、惊动全国之

甚!我看曾得宝瓶之人,似乎并未贪­色­荒­淫­,反而与所爱之人恩爱逾恒,这不是正好吗?如

一口金梅瓶能解一半花石纲之虐,那真个是普天同庆、额手称欢了!”

铁手的眼睛发了亮:“好,那我去夺回宝瓶,一并留意凌小骨安危!并且与崔、冷二位

师弟尽量应合。”

“不过,大将军早已亟欲除燕、鹤二盟而后炔,加上近日我们派人赴危城侦察他,他定

已觉不安,所以必提早发动,灭鹤燕取金梅瓶,献予蔡京或圣上,争取欢心信任,以图独掌

边防兵权,如此他便可为所欲为,格杀侦办钦差了。你去到,极可能与他有遭遇战,要提防

了。另外,”诸葛先生道,“长孙光明、凤姑和杜怒福之所以一直不肯交出这口宝瓶,谅必

有因。虽说金梅瓶是他们强抢而得的,但盗亦有道,燕鹤二盟连同青花会,在江湖上都是响

当当的脚­色­,在武林中也是竖起大拇指头的人物,你要权宜办事,不可胡来莽撞,得罪武林

好汉!”

铁手恭首道:“世叔吩咐,我听着了,记下了。”

诸葛先生道:“你一向敦厚持平,重人自重,所以请你去我能放心;要不然,而今之

际,我身遭当世七大奇门中的五大顶尖高手的伏袭,怎么把你们三师兄弟均外遣,只留无情

周护呢!”

铁手一听,大吃一惊:“什么——!?”

诸葛先生道,“你不必惊动,不要担心。你们三人办好事情,才是至要。”

铁手却仍是情急,“是谁要暗算您呢?”

“除了恨我入骨的蔡京,还有谁呢?”诸葛先生道,“只不过,这一回,他请动了当今

之世,七大奇门中的五名出­色­高手来刺杀我,确是不好对付。”

铁手怔了怔,揣测的说:“七大奇门……莫非是……蜀中唐门!?”

诸葛先生点头道,“还有‘老字号’温家。”

铁手寻思道:“……还有‘鬼斧斑门’不成!?”

“对,”诸葛先生淡淡地道,‘当然还有‘下三滥’何家。’

“何家?”铁手半惊乍疑,估量道,“那么,难道‘太平门’——”

‘下三滥’何家也出动了,”诸葛先生笑道,“还少得了‘太平门’梁家么?看来,除

了‘江湖霹雳堂’雷家那两家之外,家家户户,都得给蔡京收买。”

然后他反问:“你知道光是‘太平门’和‘下三滥’二家,他们出动的是什么人?”

铁手摇首。

诸葛先生道:“‘太平门’派出来的的‘空|­茓­来风’梁自我,‘下三滥’那边派来的是

‘孩子王’——”

铁手一震,失声道:‘何平?’

诸葛先生长吸了一口气,缓缓的道:‘何平。’

然后漫声道:“而且,他们还趁你没离开之前,已经来了。”

只听一人铿锵有力的道:“诸葛先生,果然好耳力。”说到这里,陡然而止。

另一人则笑道:“我们以为凭梁兄的轻功和我的诡术,纵闯不入神侯府,但进入铁二爷

的‘旧楼’,大概还难不倒我们——可是我们才进得了,却还是立即给先生发觉了,真是丢

脸丢到家了。”

诸葛先生朗声道:“两位世侄要见老夫,跟管家说一声便是,哪有不恭迎之理,何必夤

夜穿梁越脊、冒风受霜的,太辛苦了。”

只听那有力气的语音道:“因为我们不是来拜访您的,而是来杀你的,所以才——”

语音又陡然而止。

另一温和还带点羞涩的语音却充满歉意的说:“没办法。先生是知道的,我们这些小

辈,也只是执行上令,受家门约制,若有得罪之处,也是万不得已,请多多赐教包涵,更请

前辈手下留情。”

诸葛先生哈哈大笑道:“我明白了,你们既是受命而来的,自然要以礼相待。”

他这几句话说得甚缓,但另一方面却同时以蚁语传音向铁手疾说了几句话:“他们一上

来就把话挤兑住了,叙后辈之礼,待会儿就算猛下毒手,我也不便痛下杀手。我看他们主要

是来试招的。”

铁手即低声道:“世叔,这事就交给我吧,我跟他们是平辈,动手也方便。”

诸葛先生遥向楼外的夜空徐徐推出两张空凳,缓缓的道:“既然来了,有失远迎,还是

请坐吧。”

说几句话的同时,已用蚁语传音跟铁手速道,“他们既已准备了后着,我们最好也予人

退路,不到必要,不须赶尽杀绝,仇便不会深结。下三滥的诡术是武林一绝,何平是何家年

轻一代高手中最出­色­和心狠手辣的角­色­,你要当心。太平门则是江湖上逃跑轻功之最,听说

由他们来安排逃亡路线,包准能保­性­命。梁自我的人很自大,但他兼修的“斩妖刀法”已远

在梁取我之上,你要当心。你若能应付这两人中之一,可为你即将远行以壮行­色­,我也比较

放心。”

铁手一听,心中暗佩不已。诸葛先生一面对外说话,中气十足,应答如流,但同一时间

却能以腹语跟自己急速的说了那么多的话,要又字字能清晰入耳,理路清明,单凭这一点

“心分二用”的内力境界,他就远远不及。

年年失望年年望

“旧楼”有七层高,位于“神侯府”南面,里面藏的尽是古籍、经书和各种希奇古怪的

册子,以及数百坐罗汉泥塑及其他诸天神佛的雕像。

铁手住在这里,也负责守在这儿。

——不过,这儿一向都很平靖。

因为现在的人,连读书也懒,更何况偷书?要偷,也宁偷些奇观异珍、值钱的东西。

所以,无情守的“小楼”,最需提防,因为那儿有不少奇珍异物、名画古玩,无情­精­于

机关布防,旁人根本混不进去,也没人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冷血的“大搂”放的是兵器,追命的“老楼”贮的是好酒,那就更少人“光顾”了,只

有对械器有特别研究者,或对此道有特别嗜好的人,才会征得楼主同意,得入“大楼”内参

观;至于赴“老楼”的,多半是追命的同好酒友了。

其他,他们四幢分座四方,中为“神侯府”,分四面匡护着诸葛先生,并替诸葛先生看

护着兵刃、醇酒、古籍和名画。“神侯府”一旦有事,大、小、老、旧四楼立即赴援,就算

是蔡京权倾朝野,并收拢无数江湖好汉异士为他卖命,想要拔除诸葛先生,也一直未能如

愿;再说,诸葛曾三度救过皇帝­性­命,又懂得揣测天子的心思,深知进退之道,并投其所

好,实暗促其行有助国泰民安之策,就算是赵佶一向听蔡京摆布,也断不肯摈斥诸葛先生这

等对他百利而无一害的人物。

蔡京无计,只好实行暗杀。

这夜杀手便来到了“旧楼”。

两张凳子徐徐的平空送出了夜空。

然后两张凳子也缓缓的在半空转了回来,就像半空中有无形的丝线,正在扯动着凳子一

般。

两张凳子。

一个人。

一个人坐两张凳子?

不。睡。

这人是支颐睡在两张平排的凳子上渡了过来。

这人还浮在半空中时就说:“我不是来打架的,我是来观察的,至少,第一个动手的不

会是太平门的人。”

铁手抱拳问:“你是‘空|­茓­来风’梁自我梁兄?”

那浮在半空中的人向诸葛先生微微稽首,道:“在下梁自我,拜见诸葛先生。”

铁手跟他说话,他理也不理,对诸葛先生虽说“拜见”,但亦全无敬意;但他半卧侧

躺,能御二凳飞翔如蝶,这一手轻功竟连座椅也沾了光,成了轻若片羽之物,也着实教铁手

敬羡。

诸葛先生捋髯笑道:“何平不是一道来的么?怎就你一人亮相?”

话一说完,只闻“夺”的一声。

声音只一响。

针有四十九发。钢针。

针长一尺三分,全钉入诸葛先生原来的坐椅上。

但诸葛先生已不在椅上。

他端坐在一座伏虎罗汉旁。

——这座“旧楼”,除了藏书之外,摆放得最多的,便是神像。

神像又以罗汉雕像为最多。

光是这七层木塔里,就有一百零八座。

座座栩栩如生。

雕像都不一样。

诸葛先生含笑端坐,下有收服的虎,旁有罗汉虎目,上有罗汉扬起伏虎的拳头。

只闻他和气地道:“贤侄是这般拜见长辈的么?”

只听一个稚­嫩­的语音自梁自我进来的相反方向传来:“晚辈无状,因久慕前辈武功盖

世,大胆献丑,求睹神技,而今一试,果然震服。”

铁手一听,知道此人尚未出场,便好话说尽,备好后路,谦虚极了,但手段却无所不用

其极,知是极厉害的角­色­。

说话的人有一张孩子的脸,他手里握着一把蚯蚓似的剑,他的手指白皙柔软,像只画眉

绘梅的手。

这是一个美少年。

他皮肤细腻而­嫩­,­唇­很红。

但眼神很坚锐。

铁手知道,这人该由他来应付。

虽然这人不好应付。

但更不好应付的是蔡京。

——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使“下三滥”和“太平门”的人为他办事,替他杀人,如果

杀了诸葛,自然了却心头大患,如果杀不了而为诸葛所败所杀,一定会跟梁何二家结仇,那

么,“下三滥”和“太平门”的人自然会跟诸葛先生烦缠个没了。

诸葛先生毕竟只是一个人:他在江湖纠纷里,还能遣下多少时间心力为朝政­操­心?

蔡京旨在如此。

所以这件事,诸葛先生不好应付,尤其这二人相伴同行,坦然以讨教为名,实行狙杀之

事,梢一失着,就会惹上没完没了的仇隙。

所以铁手站了出来。道:“阁下是何平何公子?”

“不敢。”何平态度也十分恭谨,“兄台便是名震江潞的铁游夏铁二爷?”

“岂敢。听说阁下年少得志,已当上“下三滥”中“德诗厅”的总主持,连“战僧”何

签都命丧你手,了不起。”铁手道,“可是战僧一向都是你好朋友。”

“他是我的朋友,同时也是何家的叛徒,也是武林中的盗匪;”何平怯生生的道,“我

只好奉命大义灭亲。”

“好个大义灭亲,”铁手道,“他一向盗亦有道,除暴去恶,济贫安良,我很佩服

他。”

“奇怪,”何平笑道,“我没听错吧?铁捕头居然为一个送命在我手中的强盗歌功颂德

起来了。”

铁手道:“我也听说他是死在你的暗算下的。”

何平心平气和的道:“我们‘下三滥’招招都是暗算的,就像无情一出手就是暗器——

那不算暗算了吧?二爷,你不是要骂我卖友求荣罢?”

“不是,这不是卖友求荣;”铁手道,“你杀了他,所以变成了“德诗厅”的主持,应

该是杀友求荣才对。”

何平若无其事的说:“我要是能杀了诸葛先生,回去也一样能高升。”…

铁手挥手道:“你回去吧。”

他竟直截了当的叫何平回去。

梁自我忽道:“你凭什么叫他——”

他的话徒然而生,徒然而止,让人感觉到无头无尾,但也有一种不可忽视的力量。

铁手道:“他自己回去,便省得我动手。”

梁自我一声冷笑。

连冷笑也倏然而生,倏然而止,甚是突然。

何平低首看自己的手指。

他的手指很漂亮。

指尖很秀气。

然后他问:“要杀诸葛,就得先杀你?”

铁手诚挚地道:“你过不了我这一关的。”

何平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以一种奇特的眼神望着铁手,像一个小弟弟看一名大哥哥一般:

“你知道我最希望的是什么?”

“有的人要钱,有的人要权,有的人要天下无敌,我不知道你要哪一样。”

“我样样都要。可是,什么事情都总要有个开始,得先有一样。有了一样,其他的自然

就会接踵而来了,只要我聪明一些、沉重一些、运气好上一些。”

“那是你的事。”

“也是你的事。”

“哦”?

“如果我打败你,我就会很有名。”

“我劝你不要冒这种险。”铁手说话很直接。

何平迳自说下去:“……如果我能打杀诸葛先生,我就更有名,简直名动天下了。”

铁手道:“你在做梦。很多人都做过这个梦,但都梦醒了。”

“不,我是在希望。”何平有些惘然的道,“你知道吗?我想成名想疯了。上头叫我来

杀诸葛,我自知不才,明知不逮,还是一试。因为这诱惑太大了。诸葛先生是当今智勇第一

人,杀了他,我就是武林中的九五之尊了。其实,现在武林上刚冒起来的江湖年少,谁不想

杀诸葛?不杀诸葛,即杀蔡京,这是人人的梦想。多少人试过,多少人身亡,年年希望人人

望,今日轮到我。”

他正­色­道,“我是要一试的。杀不了诸葛,也许可以杀了你。杀了你也可以名声大

噪。”

铁手惋惜的说:“但你已经很有名了呀。”

何平脸­色­陡然乍白,额上青筋一闪:“我不要那种名。不生不死,一万个人,只有五百

个人知道,那就不是大成大名!我要的是万人中一万人都闻名­色­变!我既在武林,就得在武

林扬名立万,不但要名满天下,还要名震江湖!”

铁手道:“那你今晚只好失望了。”

何平道:“为什么?”

铁手道:“因为你连我都打不过。”

何平诧道:“我们还未动手,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用卑鄙的技俩杀了战僧;”铁手道,“你这么年轻,就心术不正,你不能坦荡

磊落,怎打得赢我大丈夫的武功?”

何平笑了。

梁自我也笑了。

他的笑陡生陡止。

“从来大丈夫都是给小人攒倒的。”何平悠悠地道,“你知道吗?我们‘下三滥’的武

功绝技,是愈要心术不正,才愈能成大器的。你不信就看看当今身窃高位的,那一个是天真

无邪便能扶摇直上的?谁不是你虞我诈心机­阴­诈才能保住大位的?你真幼稚得令我不敢置

信。”

“错了。”

铁手正­色­道:

“真正大人物、大手段、大功夫、都是在大道路上直行出手的,你要成大功立大业,却

没有一点大气派,连当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都不行!不信?你连我这关都过不了!”

何平面对他的话浮一大白的说:

“好,我就先拿你祭剑!”

事事无忧事事忧

铁手知道何平会出手的。

会向他出手的。

可是他绝对/根本/从未想到这时候向他出手的会是:

诸葛先生!

诸葛先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揉身扑近,左手中食二指直取他双目,右手曲成豹掌,

反托他鼠蹊,右足急蹴他左太阳|­茓­,在袖如刀飞切他的咽喉。

——诸葛先生竟向他下辣手!?

(诸葛先生居然向他下的是毒手!?)

铁手长吸了一口气。

他立桩、开马、沉股、吸气、收丹田。

但没有出掌。

也没有出手。

他不动。

不动如山。

只大喝了一声:

“开!”

映象立即破碎、淡去、然后幻灭。

诸葛先生仍微笑跌坐于伏虎罗汉之旁。

他压根儿就没有动过。

铁手那一声大喝,喝碎了假象。

喝出了何平一剑刺来。

剑身弯曲。

如蚯蚓。

——这一把正是蚯蚓剑。

铁手空手接剑。

他接下了这一剑。

剑突然变了,软了。

剑缠在他手上。

剑变成了一条蛇。

毒蛇。

蛇就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

铁手又喝了一声:

“开!”

崩地一声,蛇破空飞去,半空化作一道弯曲的白光。

何平长天飞起,白光又落回他的手上。

他脸上出现了一种他那种人十分鲜见的狠­色­。

他一脚踹一尊罗汉。

那是一个怪罗汉。

他衣襟敞开,露出一个青面撩牙的人头,何平这一脚,竟把罗汉蹴成了一个活生生的

人。

这人扑向铁手,而且一头——不,两头——就向铁手撞了过去。

铁手双手一托,抵住了两个比铝铁还重的头颅。

这时候,何平已一连数脚,踢下了也踢“活”了几名罗汉:

一个罗汉,有东南西北四张脸,一张脸笑,一张脸哭,一张脸不哭不笑,一张脸又哭又

笑。他乍哭乍笑的出拳递脚,攻向铁手。

一个罗汉,有一条极长极长的舌头,还有一条极长极长的尾巴,他的尾巴和舌头,成了

他身上的两道鞭子,直向铁手砸来。

一名罗汉,肩下生的是一对脚,在走的是一双手,他就用双脚攻向铁手。

另一名罗汉,鼠蹊上长了一朵七­色­的花,花蕊有一方古鉴,朱红带青,竟万蕊飞出,印

向铁手。

更有一名头陀,忽然撷下自己的头,飞砸铁手,而在断头处,竟长出了一把金­色­的雨伞

来。

这样怪的打法和这样诡异的场面,换作别人,不吓死都会给扰乱得六神无主。

铁手只见招拆招,忽吐气扬声,默运玄功,双掌一催,大喝道:

“开!”

狂风乍起,宛若百十丈风火云雷,排山倒海,骇浪飘风,怒鸣突起,就在这刹间,他已

一个箭步,直闯过十几名怪罗汉的围攻,离何平只一步之遥,掌出声扬:

“何平,你若要取我,先拿点真本领来!”

何平见几次施绝招,都迷他不倒,眼见已抢近身来,避已不及,只好接他一掌。

“格”的一声,何平的手臂折了,再“格”的一声,腿胫也断了,又同时“格格”两

声,颈骨和腰脊一齐折断。

何平瘫软于地。

铁手也不愿下此重手,心里难过,同时也吃了一惊,就在这时,剑风到了。

自后而至。

剑只一招。

但有三十六抽二十九送。

这是何平的绝门刀法化为剑法的秘法。

这时候,铁手才发现瘫痪在地上的,只是一尊泥菩萨而已!

这骤变奇而急,饶是铁手步步为营,着着当心,但在稍错愕自己杀了人之际,何平的抽

送刀法已化作绝毒剑影,连刺他背门,后脑、腰胁。

忽听诸葛先生一拍伏地虎头,叱道:

“关!”

铁手当即醒领。

其实开和关,只一线。

——道是没有门的,所以谁都可以进去,但谁没有悟道都进不去;同样,因为没有门,

所以任何地方随时都是入口。

铁手听了诸葛这一叱,乍然而悟,一时间,四大五蕴、三十六|­茓­,同时封闭,回身瞪

目,双手一合,拍住了剑。

何平连攻六十六剑,但有六十五剑,是剑尖到了铁手衣上半分之处,竟给一种无形的罡

气生生托住,扎不进去,他正要把力量全聚于一剑之际,剑却已给挟住了。

铁手的手如铁。

剑刺不入铁的手。

也抽不出来。

何平知道自己若不弃剑,就危殆。

如果弃剑,这把“蚯蚓剑”仗以成名,是丢不得的。

就在这一刹间,何平想要施展当日自战僧处学得的“四十一仰五十六伏”。

然而同在一刹,铁手已放了手。

而且还心平气和的问:

“你要走了吗?”

何平只觉一阵血气翻腾,一时心浮意燥,强立步桩,但他居然还可以强敛心神,强抑体

内浮躁气动,苦笑说了一句:

“这儿我还能留吗?”

铁手平和的问:“哪儿去?”

何平长吸一口气,“既杀不了,便随他去,反正处处无家处处家。”

铁手和平的道:“其实事事无忧事事忧,如果不是先生一声喝破,我也可能抓不住你的

千剑万剑。”

何平这时已然平伏,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我的千剑万剑只一剑,就算诸葛不来喝破,

我的剑的杀力还攻不破你的真身。”

他惨笑道:“所以,我已尽力,但功败垂成,今晚,这儿,已没有我的事了。”

他这几句话的意思是:

他已尽力刺杀,但赢不了铁手,更毋论诸葛了。

所以现在没有他的事了。

而今只有梁自我了。

在铁手内心,也廓然分明:

诸葛先生在临行前,以一喝来让他破了关。

这一喝足以在他耳畔心里响彻逾恒。

无心就是第一关。

关常开。开就是关。凳子徐徐降下。刚才梁自我一直是隔山观虎斗。隔岸观火。现在

呢?他正在拔刀。徐徐拔刀。刀声在高楼的夜里发出挣然金风。铁手在听。他却在听另一种

声音。仿似雨来穿林打叶声,又似白鹭风过明月霜。——那是什么声音?就像多情的心坎里

掠起一阵无情的涟漪。

、.

少年追命 第二十七集:太平门

只要活得很有力气,便连老都不

怕……苟活不如痛快死。

自欺欺人

拔刀。

一把­精­亮灿目的钢刀。

刀身上隐约镌着小字,刀气相映光中,明暗凹凸,影影绰绰。

磨刀。

他竟然就在诸葛先生和铁手面前磨刀。

没有磨刀石。

他的刀竟磨在左手膀子上,居然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他一面磨刀,一面望着铁手笑:

“怎么样?我的手比你硬吧?”

铁手道:“铁枝也比刀硬。”

楼高七层。

每一层都有窗户。

每一扇窗都竖着铁枝,三根。

刀光一闪。

甚亮。

简直像冷电在楼里游走了一趟。

刀仍在梁自我手里,像根本没拔过出来一样。

他笑起来比刚才的神情更傲慢。

铁手眼尖:

铁枝仍在那里。

但其实已给削断。

三根都断。

一刀削断。

清脆俐落。

——虽然只是一刀,可是断法甚奇。

一断在上。

一断于下。

一从中砍断。

——一刀三断,而且是三种断法都不一样。

“但我的刀利。”

说着他又蓦地一笑。

“那是你的刀,”铁手道,“你的刀利与不利不关我事。”

“关的,”梁自我亮起了刀,往灯映处一照,“你看这些个名字。”

铁手眼利。

“‘太阳轰’谷凡谷,‘大地王’高更高,”铁手念刀上的字,“‘铁锤’查理、‘立

地成魔’崔大左。”

梁自我傲然道:“你当然知道他们是谁,你不知道也可以去问诸葛老头。”

铁手点点头,道:“他们都是名人。”

诸葛先生抚髯道:“一流的武林高手。”

梁自我咧咀笑道:“他们都或死或败在我这柄刀下,我总共有二十八把刀,刀刀都刻了

不少人的名字,我每击败一人,便刻上他们的名字,并且把刀放在冰库里,一年不用,以作

纪念。”

他慷慨垂注的对铁手道,“你应该感到高兴:下一个,便是你的名字。”

诸葛先生跟铁手互相看了看。

诸葛眼也不霎的说:“你实在太荣幸了。”

铁手道:“我应该感到自豪。”

诸葛笑道:“年轻人总是爱打败前辈名人,要不然,也希望跟名人前辈的名字扯在一

起:瞧,我有这么多朋友是威风人物,我还会差到哪里去!或者说:那些那么有名的人都是

我手下败将,更何况是你!”

铁手道:“都是因为本身没有信心之故。”

诸葛说:“可是,如果一辈子都未尝过真正成功的滋味,你叫他信心打哪儿来?”

铁手理解:“所以,真正的满足是自足一些,减少过多的欲望,而不是拼命去达成欲

求。”

“你们在说什么?!”梁自我怒道,“教训我?讽刺我?”

“我们为什么要教你训你?让你更聪明更厉害?”诸葛捋髯悠然,“你又不是我儿

子。”

铁手也应和道,“一个人若要自欺欺人,那是他的快乐,谁也改变不了,问题只是:他

也改变不了谁、任何事。”

梁自我愤怒了。

“你要为你的话付出——”

这话陡然而生。

陡然而止。

他就在话止的刹那出手。

他出手的时候并未撷下他头上的帷帽。

因为他骄傲。

他本来仍侧卧在两张凳子之上。

他的姿态很悠闲。

姿势也很夸张。

因为他的人很紧张。

——人最容易透露自己是否紧张的是眼神:在何平与铁手诡异莫测的短促交手里,梁自

我的眼里已七度炸出既兴奋又难耐更浮躁的奇光。

他本来离铁手有十一尺。

铁手在一尊青脸獠牙、牛头马脸但手上却拈着一朵小小白花的罗汉像旁。

他的四尺后是诸葛。

诸葛跌坐。

左旁是栩栩如生,但形如枯槁、一双厉目却冷如寒电的伏虎罗汉。

伏虎罗汉右侧,则是何平。

他自知打不过铁手之后,他就安安静静的站在那儿,蚯蚓剑仍未入鞘,但他安份守己得

就像一个做错了事正待大人来处罚的大孩子。

其实,他心中很分明:

蔡相爷下令“五大奇门”暗杀诸葛先生,他喜欢暗杀。暗杀是一种凄艳的行动,尤其是

杀人和被杀者流出鲜血的时候,就像蜇人的蜈蚣,因为毒,所以才美;也像噬人的蝎子,因

为致命,所以特别动人。

可是他明白,凭一己之力,未必杀得了诸葛。

因为他知道自己未必杀得了,所以不如率先出手:如果得手,自是大功;万一失败,因

仇恨未结,只要一上来即叙长幼之礼,尚可全身而退。果然,他连诸葛都沾不上,已在铁手

手里吃了暗亏,他立即便撒手弃战,适可为止。

没想到,他一向以为骄傲自大、自视过高的梁自我,竟然也一定要跟他一道来。

——所以这看来狂妄自满的人并不简单,莫非他也跟我是同一般心思?

(如果真是,倒要好好看看梁自我如何以他的“斩妖甘八”刀法决战铁手。)

(如果真的是,倒真要认真的看看“太平门”名震天下的轻功提纵术。)

何平正要袖手旁观。

蓦然,他发现了一件事。

一件很恐怖的事。

月亮很好。

罗汉很好。

楼也好。

可是在这一刹间,一向冷静、沉着、从容、脸慈心狠,外表清纯但身经百战的“孩子

王”何平,他的心一如他的剑,一般弯曲起伏不定;他的手一如他的剑,冷而微颤。

(该不该通知诸葛先生呢?)

当何平决定“不”的时候,梁自我已出了手。

他挥刀扑向铁手。

他快得像全没动过。

铁手几乎是发现刀光竟已那么近了之后才发现原来敌人也那未近。

他的双拳立即打了出去。

出拳一定要运劲。

拳有拳劲。

掌有掌风。

更何况那是铁手的拳!

可是,拳一出,梁自我竟给拳风“吹”走了。

他似比一根羽毛还轻。

铁手的拳击空。

刀锋却自铁手脑后破空而至。

——他是何时到了自己背后的?!

铁手急一低头,双掌往上一托。

刀风险险自头上掠过去。

同时有两股大力,把刀势往上一抬。

梁自我情知这下自己中、下盘得亮在敌人眼前,他反应奇速,随着上掀之力,身形急纵

而起,一下子,在这第七层楼高的柱、梁、椽、棂、檐、瓦、匾七个要点上轻轻一挂、或略

略一点、甚只微微一幌,就闪过去了。

一片头巾飘然半空中。

铁手根本摸不清楚他在哪里,更休说要向他反击。

他的身形在偌大的楼里飘忽莫已、倏忽莫定,如不是在不同的地方还轻轻的借一借力,

梁自我简直就像一个空中飘浮的人,像一缕空|­茓­来的冷风。

梁自我轻弹刀锋。

他很满意。

满意极了。

——若要硬拼,他仍未必是铁手的敌手。

——但他凭着绝顶的轻功和绝世的刀法,已一刀砍下铁手头上一片袱褚巾。

单凭这一刀,他便可以回去作“交代”了。

铁手看着自己飘然落下的一爿头巾,向如壁虎般贴在远壁上的梁自我苦笑道,“‘太平

门’的‘空|­茓­来风、有影无踪大法’?”

梁自我撇着­唇­,只说:“说对了!厉害吧?”

铁手拱手道:“佩服,”

梁自我倨傲的拗下了­唇­角:“太平轻功,天下第一,你们要追我?还练八辈子吧!”忽

听一个有锐气无内力的声音道:

“如此轻功,自欺欺人,也自轻轻人!”

自气气人

话一说完,嗖的一声,人影一闪,白衣一飘,已撷了他头上的帷帽。

梁自我大吃一惊。

因为那人不是出手快。

而是身法快。

快得连他想都来不及想,对方已完成了一切动作。

——对方的轻功竟比他“想”还快!

他抬头,他要看来的是谁。

——这刹那间他几乎错以为来的是“太平门”总掌门人梁三魄!

只有他才有这般轻功!

他自己二十四岁已成为门内十二位值年副掌门人之一,与名震天下的“奇王”梁八公亦

可并列,因而在轻功上,他只服——

“闪空”梁三魄!

如果是他来了,一幌身便摘下他的帽子,他也只好无话可说了。

可是不是他。

不是梁三魄。

而是一个十分年轻的人,脸白如月,月寒如刀,刀亮如他双目。

他的样子只有两个字:

清丽。

可怕的是,这人是浮在半空之中的。

一点也不错,这人的确是浮在半空之中的。

上不着屋顶。

下不着楼板。

这人完全在空中飘浮。

真。的。

他。在。空。中。飘。浮。

——人怎么能在空中飘浮?

不需借力不需落地不需攀附不需倚靠……

更可怕的是:

这人齐膝以下的一双脚,竟是虚幌幌的——那是一对废了的脚!

一个残废的人,竟在空中撷下他的帽子,在半空中飞翔,并在空间里凝住不动!

梁自我骇然喝问:

“你是什么人?!”

那废了一双腿子的年轻人冷冷地道:“我叫成崖余,人称无情。”

——一个没有了双腿的人,轻功竟比他好,这是个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事!

梁自我挥刀。

他要把对方砍成二十八段!

——他本就是“斩妖二十八”梁取我的胞弟,但武功却高上太多了,原因是:他把梁取

我用来谈情的时间全用来练刀法和习轻功!

——一个人要的只是胡胡混混不求出类拔革的浑过去,只要把该学的都学应知的都知要

做的尽量去做就可以了,但一个人要有出人头地登峰造极的大成大就,就必须要把一些功夫

从基础学起,深入扎根,下死功夫,成活学问,化腐朽为神奇才有望!

梁自我虽然自大。

狂妄。

但他确有斗志。

——斗志是普通人都死心时他仍不死心。

他要斗。

所以他一刀砍向无情。

——一个乍现便浮在空中十一尺的漂亮、优雅、忧悒如月的年轻人!

他的刀快。

刀光更快。

他最快的是轻功。

他飞斫那年轻人。

那年轻人却飞出了旧楼。

——铁枝依然完好,却不知他是怎么掠出去的。

楼外明月楼外愁。

那清丽的少年在月下更忧悒。

梁自我自敞开的大门急穿了出去,刀像饥渴一般的要吸这忧悒少年身上的血。

他追砍了个空。

那少年很有气质。

甚至只像一团气质。

——一缕捉摸不着的气质。

你有没有听过刀可以“砍断”、“斩散”、“劈倒”过气质?

没有。

所以梁自我又斫了个空。

只见那少年仍在月下。

温柔的月。

温柔的夜。

他在月下、夜里、半空中。

——竟然在楼外也一样“浮”在半空之中。

上,不着天。

下,不着地。

(没有这等轻功!)

(怎么会有这种轻功!)

(人是人,怎么飞?!何况这人根本不“飞”,只是“浮”在半空之间,像一根羽毛,

像一个泡泡!)

梁自我只觉打从背脊里嗖地窜上一股寒意。

他虚幌一刀,已倒翻穿掠,砍断铁枝,进了旧楼第七层,强自镇静,敛定心神,双足脚

尖点立于那两张凳子上,刷地舞一趟刀花,喝道:“吠,你到底是人是妖——”

那人在楼外的半空问:

“你见识过什么是真正的轻功了吗?”

梁自我气得鼻子都白了:“这不是轻功,而是妖法!我有正气护身,宝刀在手,就算砍

你不着,你也休想沾得着我!”

无情听了之后,居然笑了起来:“你既然认为是妖法,我就再给点妖法你瞧瞧。”

他一扬手。

明月下,­精­光一闪,半空中,乍分两道,急­射­入旧楼。梁自我眼明手快反应急,挥刀便

挡——但挡了个空。“嗤嗤”二声,倏地两张凳子一歪陡沉,梁自我对空中无情,全神贯

注,一时不察,几乎跌了个仰不叉。

但他毕竟是“太平门”的高手。他的身子一个恍忽,眼看就要跌趴在地上,但已一个鲤

鱼打挺,立住桩子,还拦刀护身,双目紧盯丈外无情,这回气得个脸红耳赤。

然后他这才发现,两只凳脚已给打断。

——原来无情的暗器,取的不是他,而是凳脚。

——如果这暗器取的是他的­性­命,他可有本领招架得了?

梁自我也不知道。

他很气。

但已失去了信心。

——一个自信心太过膨胀的人,就是自大;自大的人其实最容易失去信心,因为他的自

信是来自空泛的膨胀,井没有打从心里头扎根。

他生气的挥着刀,“好,我走,但我毕竟砍下了铁手的头巾说多这里,“喀噔”两声,

刀断成三截,他手里只剩下刀柄半尺来长的一截。

所以话没说完他就走。

——连刀也断了,他的信心也完全随刀而断。

——不走还留来作甚!

他不等何平。

甚至也不打一声招呼。

何平也好像事不关己的笑道:“他很生气。”

无情缓缓、袅袅、也平平的“飘”了进楼来:“他何止自欺欺人,同时也自气气人。”

何平道:“今晚倒是大开眼界,见识了两位捕爷的武功。”

铁手谦道,“我哪有什么武功,连头巾都给人削下来了。”

何平温文地笑道,“这可是铁爷不拿我当明眼人看待了,梁兄弟的那一刀就是铁爷双掌

力一托时震折的,但要待在他空舞了数刀之后潜在刀里的内劲才发作出来,这种内功,连传

说中也没有听过。”

铁手温和的道,“哪里。我本来是要留他一个下台阶,但他不要,所以才折在这里。我

的内力,比起少林正宗、武当柔劲,还是差上老大的一折,世叔教我的,我没学好,也没学

会。”

诸葛笑道:“你还说没学好,未学会,但内力早已胜我了。”

何平诚挚的道,“我今晚得睹无情轻功暗器,铁手掌拳内力,就没有得幸看到诸葛先生

的盖世神功。”

诸葛先生道,“武功?我老头子了,还动什么武?谈武论侠,是你们年轻人的世界!”

何平笑说,“但愿我能万幸目觑,以慰平生。”

诸葛先生笑道,“世侄言重了,这儿没有武林争霸、擂台比武,夜深了,你回去吧。”

何平搔了搔头皮,“真的没戏可瞧了吗?”

铁手微笑向他拱手,其实是相送之意。

“没了?”

何平喃喃自语,样子像个天真不懂事的小孩子:

“有吧?”

又嘀咕道:“还有的吧?”

就在这时,惊变遽生!

诸葛先生已然受制!

他发现的时候身边的伏虎罗汉已用双手扣住他背上二十三处要|­茓­,他正待闪躲、反击、

挣扎,那人已大喝一声:

“临兵斗者皆阵裂于前!”

这雷似的一响,像地底喷着熔岩,天隙击下一道惊电,一道凄厉无比的杀气,把诸葛先

生当堂震住。

也怔住了。

自凄凄人

急变骤生。

大变倏然来。

连铁手和无情都给镇住了。

那“罗汉”也跟一般人一样,只有十只手指,但他以十只手指却一口气扣死了诸葛先生

背部二十二处要害!

那个“伏虎罗汉”竟是活的人!

——他既是活的,只怕就得有人死!

因为这人的武功要比梁自我高。

出手比何平更毒。

他的年纪也比他俩都大。

诸葛先生两道法令向下弯,很用力的感觉也是很痛楚的表情。

他在痛苦时仍予人有力的感觉。

他长吸一口气,想开声,那枯瘦­精­悍的罗汉一发力,全身格格作响,像每一根骨骼,都

要自肌­肉­里自行裂肤而出,亲自为主人执行决杀令一般。

他脸上有一种奇诡的笑容。

极之诡异,十分凄其。

铁手不敢上前。

无情没有上前。

——因为诸葛先生已落在这人的手里。

楼里本来书卷味很重,可是,现在突然统统消失。

只剩下了杀气。

连月­色­都不再柔和了。

月­色­凄其。

诸葛先生又长吸了一口气。

他怄偻着身子,吸气如长鲸。

那罗汉的神­色­更是凄厉。

诸葛先生再吸了一口气,像他胸臆里有三十二朵肺一齐狂索空气一般。

然后,他已可以说话了:

“你……是……雷……损……?”

那“罗汉”诡异凄厉的道:“是。”

他大概还想说下去。

但他只说了一个字,便不说了。

——为什么?

诸葛先生又吸了一口气。

他一吸气,身子不是膨胀,而是更瘦了。

“没想到,“江南霹雳堂”的人还是来了,而且派的还是东京主脉的“六分半堂”的总

堂主;”诸葛叹道,“你的暗算术比‘下三滥’和‘太平门’都更高明。”

他又再吸气。

雷损已一句话都答不出来。

只见他的十根指头在诸葛背胁之际狂舞乱颤,时缓时速。

诸葛又吸气的时候,整个人都瘪了下去。

雷损的脸­色­更诡秘。

神­色­更是凄怆。

“你的‘快慢九字诀法’”,以凄厉伤人,但一旦凄伤不了人,就得伤己;”诸葛道,

“你扣的是我的死|­茓­,但我的功力一向都聚在死|­茓­上发动最强厉的反击。”

然后他又吸了一口气,胡子份外的银,头发分明的白,脸­色­也是。

接着他审慎的道:“得收手时且收手。”

雷损这时说话了:“拿起容易,放下难。”

话一说完,他突然放了手。

十指像着了魔似的弹动如拨急弦。

他凄然苦笑道:“但当放手时得放手!”

话一说完,他以右手拔刀。

刀一拔出,无情眼里,刀光如月,皓如银雪。

铁手所见,刀如铁,凄厉砭骨。

何平却看到一把弯曲的刀,像一条灰­色­而光滑的大虫。

三人都以为他要挺刀再战。

雷损眼也不霎,信手挥刀,刀光一闪,切下了自己的尾、食指、无名指。

三指断。

刀光灭。

诸葛已挺起了身子,动容道:“好刀!”

雷损以右手点|­茓­止血。

诸葛意犹未尽,赞道:“好刀法!”

雷损掏出金创药敷伤处。

诸葛叹道,“这应是‘不应’宝刀。”

雷损闭上了眼,运气调息。

铁手、无情、何平仍震愕莫已,一时未能回复过来。

诸葛抚髯,在等雷损:“你的指法也极好,可惜是按在我的死|­茓­上。”

“我没料到你已把要害全练成了反击力最强的所在;”雷损这时徐徐的睁开了眼,在这

段的片刻间,他当机立断,放手、断指、止血、敷药、且已运气调息,“没办法,就算我收

手得快,但你的内力已然回攻,渗入了我三指指尖第一节,我若不马上切断,就会一节骨骼

撞碎另一节,直至全身无一骨头不碎为止。”

诸葛满口俱是称赞之­色­,“壮士断腕,高手断指,意思都是一样,反应却都不凡。”

雷损苦笑道,“我还是留着条命来杀你的好。”

然后他凄然的道,“不过今晚是杀不到的了。自凄凄人,好个诸葛,多蒙不杀,后会有

期。”

话一说完,他一顿足,冲天而起,撞破屋瓦而去。

铁手和无情过去搀扶诸葛先生。

诸葛笑摇手。

然后他慈和的笑问何平:“你不走?还想再暗算一次?”

何平忙摇首,又摇手,“不了,我要看的都已经看到了——除非是尊主‘何必有我’亲

自出手,不然,我看谁也杀不了先生的了。”

他向诸葛一揖,再向二人拱手。

然后他下楼。

一步一步的下楼。

一步步的离去。

一步也不轻浮。

待他远去后,诸葛第一句才说:“这年轻人日后是极可怕的对手……”

然后他一捂胸、一张口、哇地吐出了一口****。

金­色­的血。

自妻妻人

诸葛先生毕竟是人。

他着了雷损的暗算,但他已把周身死|­茓­要害练成气聚最强的所在,反折了雷损三根手

指。

——只是,雷损的“快慢九字诀法”,确也非同小可。

诸葛先生的经脉也受了冲击。

受了伤。

——不知伤得重否?

这是铁手一路快马、离京三百里时仍思忖着、挂虑着的事。

“世叔便由你来照顾了;”临行临别,铁手对无情诚挚无比的道,“蔡京派了这么多高

手来杀世叔,都不好对付,你要当心才是。”

无情道:“你的任务,我也听世叔说了。据悉惊怖大将军派唐仇和燕赵杀凤姑和长孙光

明,‘四大凶徒’更是没有一个好惹的。你记住了:赵好小气,唐仇狠毒,燕赵狂妄,屠晚

凄厉,如果以一对一,尚可一战,但你要对付他们四人,得联合冷四和崔三的力量,或可不

败,但也难以取胜——除非他们四人先自乱阵脚。不过四大凶徒,有的只凶不恶,不一定都

要铲除。”“听着了,”无情虽比铁手年轻许多,但铁手对这位“小大师兄”一向都是心悦

诚服不已,“你有没有锦囊或是蜡丸赠我,以解我在遇危时之困?”

无情笑了。

他笑的时候很好看。

像化蝶飞去,翩翩笑意。

像涟漪在水里开花漾去,水花。

像啄啐同时的小­鸡­,破蛋而出。

像冷血。

——冷血的笑意也如岩石上的开花,不过无情更凄美些,似云破月现,冷血却似云散日

出。

“我没有锦囊、蜡丸、千年参,你也没有秘笈、要诀、藏宝图,世叔有未卜先知的本

领,我没有。我也研究术数,只作为统计推算,自有理趣,可借此多了解些天地宇宙间的运

行流转,但却不想预知自己前程路。如果有命,一早天定,我先知道了又有何用?走一条早

已熟知的一木一石的路,又有何兴趣可言?如果我能改变命运,那就没有命运这回事了,我

又何必要信?如果我知道我一辈子就只能坐在轿子里、轮椅上,也许我一早便放弃不练轻功

了。”

“大师兄言重了。对了,忘了恭喜师兄,原来已练成绝世轻功‘流风所及’,可以凌空

飞渡了!”

“我还没练成哩!我只是看《唐人传奇》中,有描写抛绳飞空、凭空去来的轻功提纵

术,便下苦功研究寻索其理,加上世叔的引导,便发现了一些窍妙:例如人在水里,出力挣

扎,便会下沉,若任由水势,则尚能略浮,其实在空中,只好神舍意守,加上我少了别人一

双腿的缺点可以转化为优势,倒是练就一些纯粹是吓唬人的轻功,正如唐人和昆仑奴以绳技

掩人耳目,说穿了不值一哂,待冷、崔二位师弟回来时,才一并说予你们当笑话听。说来,

我的轻功要真正与追命老三相比,还得差上一截呢!”

“所以我才不跟老三比跑得快!”

铁手笑道,他一直都觉得大师兄很苦,很孤独,很悒悒不乐,他便常逗他开心;因为有

这种心意,他常常忘了自己年纪其实要比师兄长,老是找无情说笑。

“我没有锦囊妙计,就算有,也不敢模仿世叔的作法。要是真正尊敬一个人,便可以跟

他学习,但不要模仿他,他辛辛苦苦,一手创立的事物,给人一抄就抄袭掉了,多不公平!

从来只听过模仿人的人最后失去了自己,没听说过模仿人的人终于成了天才。”无情跟这

“二师弟”也特别谈得来,因为他有一切他没有的“东西”:他有雄浑的内力,他有宽阔的

肩背,他有方正的俊脸,他有宽宏的气量,他有温厚的胸襟,他有宽广的阅历……但无情觉

得自己都没有这些,“我只有一句口诀,是世叔要我转达给你听的,他说,你如果遇难时,

就不妨拿‘去夏正好轻衫笑”这一句诗来好好寻思。”

他微笑又道:“他老人家说:有你受用的了。”

铁手喃喃地重覆了几次:

“去夏正好轻衫笑。”

却不懂是什么意思,只好反覆咀嚼、沉吟。

无情见他这般神情,便说:“也许时机未到,所以一时参不透。”

铁手问,“世叔他老人家可好些了?”“他仍在养伤,不能送你了。”无情也忽想起一

事,正­色­道,“对了,我忘了告诉你,‘青花会’老会主‘嫁拳娶掌’杜怒福,此人自创苦

修的一种神功,就叫做‘自妻妻人’,很是厉害。”

“自妻妻人?哈!”

“唔?”

“我只想到梁自我。”

“不,他那只是自欺欺人。但“自妻妻人”大法却不可不觑,他看来伤己,其实是伤

人;貌似攻己,实是攻人。”

“这倒是一门怪武功。”

“世上有的是先把自己人害得一穷二绝,把自家人杀得一清二光,把自己所作恶事推得

一千二净,然后才再来重事建设、施舍、恩照。对这些人而言,自由和权利,绝对是他赐予

才算;谁敢自行争取,他就杀谁。”无情寒脸厉­色­的道,“我比不上世叔,他人情豁达;我

也不如你,你为人温厚。对我而言,平生只服有才有为者;对于有钱人,我看不起,他们算

啥?赚几个钱就当神拜,铜臭毕竟不是花香,为富无道,有钱无识,我当他们是一堆堆的垃

圾!对于有权人,我瞧不上,他们是什么东西?只会抓着权力不放,也不怕人鞭尸三百!有

权无知,掌权不仁,我当他们是一只只王八!像世叔他,只要活得很有力气,无钱无权,只

要天地良心,自在逍遥,便连老都不怕!谁杀世叔,我就杀他!就算是蔡京,我也血债血

偿,必要时,我就算是吞掉一颗太阳,又恁地?当然,做人太凄厉只会气坏自己,我也不能

带整个世间跟我前进,但一个人太软弱,太没骨气,那就苟活不如痛快死!”

他说到这里,情绪稍微平伏,但脸­色­依然煞白发寒,只见他苦笑道:

“也许这是一个无父无母断腿人的偏见吧:但就算是偏见我也要当苍穹中的烟花,而不

只是一只‘彭’一声就完了的炮仗。”

他用手搭着铁手的肩膀,涩声道,“所以我羡慕你,你温厚;我向往老三,他潇洒;我

喜欢老四,他坚定。我……我不能。”

铁手明白。

无情很少说这么多的话。

大师兄很少这样说话。

他外表冷傲,但内心激|情。

(冷血外观剽悍,但心却热情。)

所以他激动。

(冷四弟也常冲动。)

因而才在他临行前说出这一番话。

(——老大和老四多相似但又多不同啊!)

——自己,还有三师弟、四师弟都奉令出京,对付凌惊怖,就只有大师兄,因一双脚行

动不便,只有留守东京。

(难怪大师哥内心激荡了。)

“大师兄,谢谢你的教诲;”铁手诚挚的道,“如果没有你在世叔的身侧,我们师兄弟

中谁都不放心离京。”

“刘芬是富人,他已享受大半辈子了,我不会为了他去夺金梅瓶;至于对付蔡京这种

人,我觉得最好的方法是以牙还牙,以杀止杀——所以,就算我这双腿子便当,世叔也不会

让我去办这事儿的。”无情仿佛悟出了铁手此际心中所思,点点头,道,“志士不忘在沟

壑,勇士不忘丧其元。程婴杵臼,鞠躬尽瘁,无怨无悔,各尽其力。人生在世,能及锋而

用,便可以无憾了。”

他拿出一朵花,给铁手:

“这是世叔交给你的,”他的目光触及了花,充满了柔和,比美丽女人的双眸还显出更

多离愁,“必要时,它也许可以换得一口金梅瓶。”

铁手觉得这花儿似曾相识。

“这是拈花罗汉手上的花,”无情笑道,“原就在你的旧楼上。”

“说起旧楼,我真惭愧。”铁手赦然道,“连雷损这样的敌人潜了进去我都不知道,还

连累世叔受了伤……”

“世叔却很开心,他伤了雷损三指;”无情道,“他说:要是这时候伤不了雷总堂主,

日后恐怕就伤不了他了。”

“好一个世叔!”

“好一个雷损!”

“好一口瓶子!”

“好一朵花!”

“这朵花;”无情温柔的看着那朵在铁手指间的花,“叫做‘梦幻空花’。”

在铁手日夜兼程,去京五百里的路上,还想起了他和无情的对话。

自栖栖人

赶了七百里路的铁手,在未到“七分半楼”的三个要寨上,遇上了三个人,然后在泪眼

山脚下,遇见了一个人。

前句看似不通,其实是说得通的。

赶了七百里路的铁手,没理由只遇上三个人。但事实上,这七百里路途上,只有三个人

是令识多闻博的铁手暗自惊心,为之骇疑的。

既然是前句说是遇上三个人,后面又说遇上一个人,难道前面三个不是人,或最后那个

是鬼不成?其实是:前面三个是男的,后面一个是女的,同样使铁手怵目惊疑。

“七分半楼”前三个要镇是:

苦泪乡

大车店

越­色­镇

“七分半楼”就建在“泪眼山”上。在脚下老远,就看到山顶斜悬着一道飞瀑、两口池

潭,远远看去,像一对带泪的眼。更远处的火山,喷发浓烟稠雾。

泪眼山脚下有一处久久饭店。

明白了这些就很容易明白铁手遇上的事。

和他遇上的人。

午时三刻二十七分三十一瞬十五刹(“分”,“瞬”、“刹”皆为诸葛先生特别推算出

来的“琐碎时间”,认为如此才更­精­确的把握时间,尤其是当诸葛排命盘演天文之时,同年

同月同日甚至同时同刻生的人的确太多,难以将术数推算准确,故再分计出分瞬刹来《一刹

间约有一弹指的六十份之一,一瞬即一弹指,一分则有六十弹指,》四大名捕则沿用了这种

计时方式)。

铁手策马路经苦泪乡。

离苦泪乡约两里三碑之处,他看到一间屋子。

一栋会走的房子。

房子在走。

一点也不错。

会走的房子。

房子自己当然不会走。

偌大的房子会走,是因为人在拉动。

拉房子的人,就像长江三峡的纤夫一样。

但“纤夫”只有一个。

他几乎是背着他的房子走的。

一个人用四根幼儿臂粗的麻绳拉动一整座房子,在烈日下行走,——他把自己当牛不

成?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莫非是疯了不成?

房子以木板和砖块、茅草砌成,满壁贴满了­祼­女。

­祼­女画得很漂亮。

很圣洁。

拉房子的人脸黑,发黑,全身穿着黑­色­的衣服,但牙极白眼极白,顶上戴了一顶火红­色­

的僧帽,整个人在烈日下就像一块烧着了的煤炭。

更特别的是:

屋顶上有一头牛。

——他不是牛,他背的才是牛。

牛上有一只斑鸠,黑身黄嘴咕溜眼。

凡他过处,人人都跪倒当堂,膜拜不已。

纤手大奇。

他问当地的人:

——他是什么人?

——他不是人。

——不是人?

——他是神。

一一神?

——他是“狂僧”。

——狂僧?梁癫?!

——他不出山已达十一年,却不知何事惊动他的圣驾,路经此地,真使苦泪乡也沾了佛

气圣光。

铁手心中惊疑,只见“狂僧”每走九步,即向天大吼一声:“天不容人!”

再走九步,又向天狂吼一声:

“人不容天!”

又行九步,向天长啸:

“人不容人!”

他和那顶屋子已渐渐远去:

“天人不容!”

语音咆哮犹自传来。他去哪里?为什么要去?为什么要这样拖着间满是­祼­女画的大房子

走?

时正秋。

仲秋的凉意带着虎舐的热气。

正是“秋老虎”。

左边是禾。

——早稻。

右边是火。

——火燎。

右边的已收割,农夫们正放一把大火,把禾秆烧掉。

左边的稻禾一片金黄,风过稻动,一面热热的热风,像人与人斗争时喷出的热浪;禾穗

之间厮磨婆娑,似极战场上的厮杀拼搏。

这儿是大车店。

门口有大车。

水车

水车引入了水,水灌溉稻田。

下午的大车店,赶路(也赶在那狂僧前面)的铁手,却不想住宿。

他只要歇一歇,喝几口水。

他坐下来,要了一点水。

——没有水。

要就没有,买就有。

——真是无“水”不行舟。

他只好“付账”。

——还真不便宜。

他喜欢喝水,一天喝很多水。他跟三个师兄弟都不一样。

冷血喜欢大口吃­肉­,一日无­肉­不欢。

无情不喜欢吃­肉­,只爱吃疏菜、水果,有时还吃花。

追命什么都吃,对吃素有研究,但最喜爱的还是喝酒。

诸葛则爱吃辣,“我的点子,”世叔曾笑说,“八成都是给辣出来的。”

他自己则不然。他爱喝水。只喜欢喝水。他认为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最清的、最好喝

(吃)的东西。

——世叔就有这点本领:把四个徒弟都培植成不同样式、­性­情,随他们­性­格去自由自在

的发挥成长。

就像无情喜欢思考,冷血爱打架,追命老爱开玩笑,自己则好交友读书……

想到“书”字,他就看见一个女子,捧着一大叠的“书”,走了进来。

女子穿花衣。

花得像生命都在她衣衫上开透了。

女子很美。

美得像把生命一时间都盛开出去了,明朝谢了也不管。

女子很香。

搽很多粉。

——乡间里突然出现这等女子,把人都看直了眼。

铁手也不例外。

他只觉蹊蹊。

接着下来,却更不可思议了。

另一个女子进来,抱了琴。

再一个女子进来,捧了数十画卷。

又一个女子进来,在桌上独自下子。

然后进来的女子,正在诵诗。

女子都美。

都扑粉。

很香。

一下子,这乡野路店里,有诗,有画,有音乐,还有许多美女。

和酒。

铁手先看到酒坛子,再看到那人进来的。

因为那人一面走进来,一面捧着一埕酒痛饮。

——好酒量!

那人喝完了这一埕,随手一抛,咣啷一声,他又拍开泥封,再饮一坛。

——铁手马上想起追命。

但追命没有这人那么大的排场。

绝对没有。

那人进来之前、之后、身左、身右,都围绕着花衣女子,有的撒花遍地,有的载歌载

舞,有的撒娇不已,有的相互调笑,都很欢悦,很开心,很香,很美。

那人熊背虎腰,粗眉大眼,满络胡髭,身长八尺,浓眉虎目,进退生风,且听他一面喝

酒一面狂歌当哭:

衣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唏嘘

歌声豪。

歌意壮。

歌动听而人悲豪。

然后他们看见了外面秋收的大火。

于是那些女子欢呼,狂舞,有的拨剑,有的拔刀,有的拂琴,有的沏茶,有的吟诗,有

的飞天,一起也一齐的在大车店之外,在近黄昏无限好的暮日下,庆舞欢歌了起来,跟火焰

烧在­干­秆上一般热烈,手足交击一样劈拍的响,跟火光冲天而起一般狂烈,她们的双眼里都

狂烧着生命的亮光。

那豪壮悲歌的人手一挥,脚一蹬,酒坛子也一路载歌载舞的滚入火海焰涛里。

酒洒的地方火光烘地一亮,像炸了什么。

她们全都欢悦的畅呼起来。

她们围绕着他跳舞,一面痛饮狂歌。

火烧得像爱的狂欢。

她们像经历一种极过瘾的自杀。

铁手看得出来:

她们崇拜那人。

——那个悲歌慷慨高大豪壮的汉子。

他心里默数:

一、二,三、四、……十五、十六、十七……二十九、三十、三十一!

他知道来的是谁了!

他偷偷的自后绕了出去。

翻身上马。

在那些人狂欢狂舞中悄悄的打马而去。

“……念天地之悠悠……”的悲怆歌声犹隐隐传来,渐渐远去。

他必须要赶在这些人之前抵达“七分半楼”。

——三十一个女子!

他一定要避过他和她们。

——因为那汉子一定是他。

他是谁?

“(神手)大劈棺”:

燕赵

——还有他那三十一位死士。

他的“红粉知己”。

燕赵来了。

——唐仇还会远吗?

铁手的原则是:他赶归赶,但决不鞭马。

——人为了赶路常打死了马,跑坏了马匹,累毙了坐骑,那是件自私而残忍的事。

他不愿这么做。

——畜牲也是“人”,它们也有生命,它们只是不像人那么聪明,懂得驾御它们,而它

们也只是不懂得反抗罢了。

欺负畜牲的人本身就是畜牲。

他策骑赶至越­色­镇,太阳已经下山了,入暮时家家户户点起了白­色­带灰的灶烟,铁手看

在眼里,心中像那渐暗的窗边点上了一盏灯:

——不知何时我流浪的岁月才告终结……

——我何时才有个温馨的家……

——家里会有我所爱的女子,正为我点上一盏灯,照向我归来的梦程……

哎。

纵是江湖浪子、武林汉子,也难免偶尔有这般醉人的遐思。

所以他停了下来。

住了下来。

睡了下来。

夜凉如水。

月如狗。

一只白狗。

因为有云,也有雾,由于靠近泪眼山的飞瀑之故,已开始有水气空懞,一街迷雾,小镇

如梦,月给打湿了,像趴在苍穹的一只白毛绒绒的狗。

铁手正在榻上,未眠。

他想起燕赵出没时的香味和美女——看来,这好汉是爱女人和喜欢香味的。

就在这时,他听到街外有钉凿声。

——这么晚了,谁在打铁?

月光下,上身赤­祼­,黑背朝天。

背上纵横着几个大疤痢。

光头,顶上又有一个大疤痢。

腰畔横掖了一把铜销藏刀。

在月亮下的影子很愤怒。

上前看他的脸容很慈和,在笑,但右脚足踝上绑拖着一块大石。

笑的时候血盆大口,牙龈有血。

他用锤凿打在石板上,砰砰崩崩,碎石飞溅,发出老大的星花,有蓝红青绿紫,然后一

个黄|­色­的,像地缝里闪上来的电。

他在刻字。

刻。

咱嘛呢叭咪哞

他在墙上刻。

树­干­也刻。

茅厕上亦刻。

现在他正在青石板地上刻。

——月亮照着他的背,近处一看,原来那几个疤痢正是刻了咱呢叭咪哞之字。

碎石片打在他手上。

星火溅到他额上。

他毫不在乎。

他咀里哼着歌。

歌低幽。

歌声怪异。

村民都来看他。

而且都向他吐口水,男女老幼都一样。

铁手不禁骇问:

“为什么?”

“吐口水是尊敬他。”

“为什么不用别的方式?”

“他只许人用这种方式膜拜他。”

“那么,他是谁呢?”

“你不是本地人?”那村民不屑的看着他,“连“疯圣”都不知道?”

“蔡狂?!”

铁手惊动之余,只见老村长俯首向正在“越­色­镇”的石碑上刻上咱呢叭咪哞六字的汉子

恭敬的问:

“圣主,你为什么来?”

“我还没来。”

“你要到哪里去?”

“我去过了。”

“你在唱什么歌。”

“驱鬼歌。”

“我们村里的人能帮你什么?”

“你们帮帮自己吧。”

“你刻的是什么字?”

“咱呢叭咪哞。”

“那是什么意思?”

“万佛之本,六字真言。”

“我们有人看见狂僧在前三村赶来。”

“吓?”

“他是赶来和你会合的吧?”

“他是他,我是我。”

“那么,他背后为何背着间房子呢?”

“你背后也背着东西,你没看见吗?”

“什么?”

“我倒看见了,人人都背着,你背的是人命,他背的是钱,这厮背的是名,那厮背的是

田……只不过,梁癫背的是一间自栖栖人的房子,而我……”

他仰首望月。

月在中天明。

但不甚亮。

他的眼光像在月华上镌字:

“而我……只是渡人……救人……救人……渡人……”

这时,铁手已静悄悄的离开了客店,溜了出来。

他决定不骑马。

因马已太累。

他把马偷偷送给了向他探询的村民。

他决定要在蔡狂刻完字之前动身。

他决意要夜上泪眼山。

上山容易下山难。

——水行不避蚊龙者,渔夫之勇也;陆行不避凶虎者,猎夫之勇也。

(明知“狂僧”梁癫和“疯圣”蔡狂还有“大劈棺”燕赵及其三十一死士都来了,我还

是得上七分半楼泪眼山——我算是什么?侠者之勇?还是愚者之勇?)

铁手苦笑。

他仍逆风而行。

逆山势而上。

自行闯过

他以激越胸襟逆走。

这时候,他自然想起冷血。

——一个喜欢以激烈迎风的少年。

谁不曾少年过。

真正的少年岁月少年事,应该要自行闯过自行路。

——就像少林弟子闯下少林。

他夤夜上山,却发现月夜里,还有一条影子,像一抹梦­色­,飞上了山头。

铁手很有点奇。

——这是谁呢?怎么像一道梦影?

他追上前去。

可是那影子的轻功甚好。

这时候,他念起了追命。

——要是他在,向来与流水行云同渡,跟落霞孤骛齐飞。

铁手轻功虽然并不如何,但他元气雄长,奔到半山,那影子已慢了下来,他已越追越

近。

月下,分明是个窈窕女子。

也不知怎的,许是因为太瘦,还是因为太秀,她穿起劲装,也令人觉得衣袂飘飘。

她的前身和后身,微微发亮,似她的心就是明月一般。

——她是谁呢?

——难道也是要夤夜潜上七分半楼?

这女子突然停步。

回身。

铁手一闪身,躲入一丛黄麻黑影后。

月光映在那女子脸靥上,特别亮。

原来她颊上有泪。

泪数行。

她的样子有一种出尘的倦意,揉合了出奇的柔弱,还掺和了出神的秀气。

就像一颗无­色­而发亮的宝石。

——这时他忆起了无情:无情也有这般气质。

“你是谁?”

她问,然后幽幽的说:

“是你吗?”

语音里只有柔弱,而没有敌意。

铁手一怔,寻思:敢情她错以为了。

“怎么你老是躲开我?”那女子悠悠的说,“你一早要是跟我朝了面,事情不是不会落

到这地步了吗?”

她在月下真像一缕幽魂。

连魂魄也这般无力。

幸好还带着一点晶亮。

她虽吹弹得散,但却有点通体透明。

“你出来也好,不出来也好:你无情,我不能无义。”女子悠幽的说,“我来是告密的

——”

铁手觉得自己不能也不该再听下去了。

他马上站了出来。

拱手,抱拳,一揖,唱喏:“在下铁游夏,无意冒犯冒充,惊扰之处,尚祈恕罪。”

那女子的双耳突然通红。

透红直转面颊。

她的皮肤像很薄。

她连害臊都那未无力。

但她胸脯之间却似有什么事物亮了那未一下。

铁手一下子报出了姓名来历,实在令她一惊再惊,可是,对方不待她道出心里头的秘

密,就大大方方的亮相,又让她连忿恨都失去了由来。

当这男于一朝相的时候,在月下像是猛从黄麻地里猛然长出来似的,那一股气派,像已

吸尽了日月­精­华,昂然立于天地之间。

不过,当她听到来人竟是“四大名捕”中的铁手时,她立时变了脸。

脸还是红的。

——害羞和怒忿时都一样。

她总是太易脸红。

——他是来抓她的。

所以她立即一仰腰身。

月华照在柔和也平和的胸脯上。

然后发出一道极强烈的光华来。

光华反­射­黄麻丛里铁手所处身之地。

铁手乍见那道源自于月来自于少女的胸脯的强光,猛然一省,叫道:“‘小相

公’?!”

他猛喝一声,双手一圈,硬硬用罡气把那道晶光兜住,往后一送,轰的一声,黄麻地里

竟着火了一大片。

——电火还是月火?

火焰发出银亮的淡蓝­色­。

像月­色­。

铁手叱道:“李镜花!”

他对像月和梦­色­的女子诧问。

。.

少年追命 第二十八集:敬请造反一次

t....

做人应该要多记恩义少记仇的。

在月下,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

尤其是在美丽的月光下。

铁手以他无形罡气把李镜花聚合月华之芒的­精­气,反掷在黄麻丛中。

哄的一声,黄火乍起,转成蓝焰,先是烧了一片,然后是焦了一大片。

在月下,苦泪乡后逶逦的山道上,那个背拖一屋一牛一斑鸠的披发人,突然仰首望天,

就瞥见那一抹蓝锭似的烟火,他张大了口,却极小声的吐了一句:

“是‘小相公’的‘残痕桃花镜’。”

在月下,越­色­镇的竹林边,那头戴火红僧帽赤­祼­背膊的人,忽然停止在竹上刻经,猛抬

头,一道蓝火冲上了天,他手把铜销古刀,噫了一声:

“是铁游夏的‘一以贯之神功’。”

大车店的禾火已熄。

只剩焦风刮来的秆烬和余烟。

舞已不再跳了。

马在栏里低鸣。

夜幕低垂,原本的狂欢都成静息。

蓝光一如无声的电,像月亮不甘寂寞的,在无尽苍穹处亮了一亮,予人凄凉而静止的感

觉。

他在房里与女子下棋。

他背着窗口。

他没有回头看窗外。

他只见跟他对奕的女子脸上蓝了一蓝。

——分明的是:朱­色­的­唇­在那一刹间紫意了起来。

他“哦”了一声,原要下那一着子的手便顿在半空,沉吟道:“铁手和李镜花都先我们

而上泪眼山了。”

跟着他便下了那一着子,道:“不过,没有用的,她已经先去了‘七分半楼’。”

然后他用一双虎目深情的注视对奕女子的手:“小千,你的手指真漂亮。”他轻柔万般

的执着女子的手。

小千靥上浮起浓艳。

“小唐姊姊的手才漂亮哩。”小千娇羞里仍自抑不住悦­色­,“主人刚才说的就是小唐姊

姊吗?”

燕赵忽然沉下了脸:“你千万不能叫她做小唐姊姊,叫她小唐,知道吗?否则,会有杀

身之祸的。”

女子轻声呼痛:“你握痛我的手了。”

燕赵只沉声问:“你听到了没有?”

小­干­明眸里孕含了泪光,委屈的点头,服从,但问:“……可是,为什么呢?”

燕赵沉重的道:“她是个永远也不肯老,永远也不能老,永远也不可以老的女子。叫她

姊姊,就是说她年纪比你大。”

女子点着头,泪也失去了平衡溜滴下颊颔去了。

说着长叹,这才放了手。

然后离开奕盘,负手看月。

月­色­皎洁,像在煎苦药汁般的夜穹里的一颗糖,凝住了许多愁。

(唐仇,唐仇。)

(你是个不会老的女子。)

(你是个不能老的女子。)

(你是个不老的女子。)

就在燕赵负手望月,有些痴了之际,在泪眼山下,铁手看着月华下的李镜花,也有点痴

了。

他在离京之前,曾得到从诸葛先生所提供的最新资料:

李镜花,女,绰号“小相公”,擅使“吞吐桃花掌”,中掌者伤处如花开;身怀法宝

“残痕桃花镜”。

她一直苦恋着一个人,那就是李国花。

李国花,绰号“大相公”,苦练“开谢血花劲”,着掌者伤处如开绽血花;并练成“燕

盟”绝技:“麻雀神指”。

据说李国花也一直痴恋着李镜花,但不知为何,他们俩人却一直未得结合。

原本,李镜花是梁癫教出来的弟子,而李国花是蔡狂的弟子,两人是恰好姓“李”,但

份属“花”字辈。早年,两人尚未分别加入鹰、燕二盟之前,曾联袂闯荡江湖过,两人行侠

仗义、好勇斗狠,好作“相公”打扮,所以人称李国花为“大相公”,他爱男扮女妆;李镜

花则喜反串男妆,人称“小相公”。

后来,二人发生趑趄,各投入“鹰盟”、“燕盟”。

李国花很快的就升为“燕盟”三大祭酒之一,与余国情、宋国旗并列。

李镜花也在“鹰盟”中迅升至“三祭酒”之一,与司徒黍、欧阳线并称。

这情形一直维持到“久必见亭”的血案之前。

惊怖大将军野心勃勃,先后灭了豹盟、鸽盟、龙虎会、多老会、采花帮,生癣帮岌岌可

危,难图振作;凌落石对鹰、燕、鹤三盟是志在必得,而且指明要取“金梅瓶”,诸多恐

吓、挑衅,制造事端。

“燕盟”盟主凤姑情知以一己之力,对抗不了“大连盟”的侵略,所以她马上作了三个

措施:

一,她跟“鹤盟”长孙光明和“青花会”社怒福紧密的结合在一起,以为首尾呼应,壮

大实力

二,她准备把“金梅瓶”赠予大将军。没有了这口贝,使大将军的进侵少了口宝,而

且,也如了他的意,或许可以暂作卵存。

三,她派得力亲信李国花到“大连盟”去,为大将军效命,与此同时,梁取我已逃离了

“燕盟”,听说也加入了与大将军敌对的集团,风姑顺此叫李国花监视“斩妖甘八”梁取我

的去向。

凤姑原与梁取我另有一番爱恨,暂此不表。但第三项计划才开始实行,便发生了一连串

的“意外”,使凤姑只好加强第一项,断然取消第二项了。

原来“大相公”李国花追踪梁取我到了“久必见亭”,进入拐子何家后,他便回到“将

军府”,向“一楼一”的燕盟总部飞鸽传书,同时,他也发现梁取我和阿里妈妈真的是两情

相悦、缠绵缱绻,他想起自己和李镜花的痴恋苦情,更不忍心拆散好鸳鸯,便如实向凤姑相

报。

不料,李国花一走,李镜花暗里跟踪个郎,见他老是在“久必见亭”勾留不去,便疑心

他对徐娘半老的阿里妈妈或是小家碧玉的猫猫姑娘有什么图谋,所以还留在当地观察。

这一来,就撞上了屠晚执行大将军的决杀令。

她见屠晚连猫猫也要杀,侠气一生,便给“大出血”屠晚发觉了。

屠晚以“问号之椎”伤了她。

她也回了屠晚一朵血花,落荒而逃。

这一战,使大将军必须要杀李镜花灭口。

李国花人在“朝天山庄”,得悉此事,因怕李镜花迟早要落在大将军手里,于是提出

“将功赎罪”之法,他冒充李镜花负伤向上太师求医,布好了局,以图引出“大连盟”、

“天朝门”和“朝天山庄”里的卧底。

他以为自己这样做,一可以使大将军放过了李镜花,二可使凌惊怖不再怀疑“燕盟”的

忠诚。所以他纵然再委屈、不愿,也只好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一次。

谁知弄巧反拙,从中杀出了个大笑姑婆。

大笑姑婆用反间计,在李国花擒住“卧底”追命之际重创了他,使“大相公”错以为:

这是大将军布局要杀他,并借他来得罪四大名捕,使诸葛先生派系跟“燕盟”结下深仇。

李国花负伤逃逸,回到“一楼一”,报告风姑:凤姑一听,玉颜大怒。她本来就一向不

值“大连盟”所为,委曲求全,也只为一时之计,而今既是这样,凌惊怖已显狼子野心,便

不再虚与委蛇,立即秣马厉兵,准备跟“大连盟”的人决一死战。

李国花这一逃,却使李镜花要为他设法补救,李镜花生怕大将军会一怒之下,歼灭燕

盟,格杀李国花,她便向大将军求情,并言明只要大将军不杀“大相公”,她目睹“久必见

亭”屠晚行凶一事,便决不对外人言。

大将军却要她再答允一事:她得里应外合,灭掉“鹰盟”。

李镜花对“鹰盟”的感觉跟李国花对“燕盟”的感情是完全不一样的。

“燕盟”的凤姑一手把李国花栽培出来,李国花也一向很崇拜凤姑,必要时,他是不惜

舍身以报的。

李国花对凤姑的这般情深义重,使李镜花错疑他是喜欢这个女人了。

李镜花在“鹰盟”则不一样。张猛禽玩弄她,同僚司徒黍、欧阳线则跟她不断斗争、互

相排挤,彼此之间,井无深厚感情,反而有很深的恨意。

有时候,她确切的为“鹰盟”做了大事,立了大功,但大家更嫉妒她,把她压下去;反

而她只奉承了几句,做了些华而不实的事,却得到迁升。

她对“鹰盟”,并无深情,更谈不上义气,所以她更不了解李国花对“燕盟”那种婆婆

妈妈的长情。

她答应大将军,应合卧底,狙杀“鹰盟”盟主张猛禽。

由于她的合作,使大将军不仅一气铲平“鹰盟”,还杀了“内­奸­”大笑姑婆花珍代。大

将军任命李镜花为“新鹰盟”的“代盟主”(他自己当然就是“总盟主”了);李镜花第一

件事当然就是重新整顿“鹰盟”,起用一些饱受欺压但有真材实学的同僚。

不过,大将军似乎并没有履行他的诺言。

“大连盟”对“燕”、“鹤”二盟侵占之心,已磨拳擦掌,急不及待,天下皆知了。

——既是这样,铁手便自猜想:敢情大将军已发动进攻,李镜花得悉,旧情未了,急来

通知李国花好生准备吧?

所以他马上就说:“小相公,你别动手,我并无恶意,也不是来抓你的。”

李镜花看了看铁手壮硕颀长的身影,宛若玉树临风,心里马上跟李国花比了比。

——这些年来,她为了要淡忘掉李国花,只要一见到像样的男人,就要拿他来比,要把

他给比下去,自己便可名正言顺的忘了那没有心肝的男人!

可是不比还好,比了才知道他好,比了更忘不了他。

——就算比了有比他更好的,她也只对他好,只认他好,所以就更深情的怀恨他。

眼前月下,这说话泱泱气派的汉子,就比李国花雄豪大方得多了。

这名捕的风度令她心动。

可是,这又算什么呢?只是李国花能让她痴。

痴心。

——心痴。

“你下流,偷听人家说心事!”所以她冷晒道:“你没有恶意?身为名捕,要上来毁掉

“七分半楼”吧、不然,半夜三更的,当小偷不成?!”

不怕痴

——我下流?

铁手心里苦笑。

——倒是真的,他是准备盗走金梅瓶,一可省事省力,二可不必与一众绿林好汉直接冲

突,三可达成任务,速助老三老四。

他脸上也只有苦笑。

“我是来助燕盟鹤盟和青花会的朋友,对付大将军的——听说你现在已投靠了大连盟,

却为何还向七分半楼的人告密?”

李镜花一甩微垂的前发,冷傲的道:“这是江湖事,你管得着?这是我的事,为何要告

诉你?”

铁手摊一摊,无奈的道:“你说的有理。你可以不说,咱们就各上各的山吧。”

李镜花想起刚才若不是铁手明人不作暗事,道明身份在先,自己几乎就什么都说了,顿

觉得也太咄咄迫人一些了,于是忙道:“你要上山?”

铁手笑道:“不上山来这里看月­色­喂蚊子抓蝎子啃石头?”

“你上山,就正好;”李镜花­唇­角终于有了一些儿笑意。那是少女的小喜,噘着­唇­儿一

丝丝,却易牵动青年人的轻怜蜜意,中年人的似醉情怀。“正好替我办些事儿。”

铁手好笑起来了,抱着臂问:“我为什么要替你办事?”

李镜花恼火起来,跺足道:“你办是不办?”

铁手道:“你且说来听听。”

李镜花又化恚为嗔,笑道:“你潜进七分半楼——反正你都要潜进去的嘛——李国花就

守在“七分半楼”里,你告诉他,我来了,现在就在山脚下“久久饭店”等他——你告诉

他,他一定要来,不能不来,就算他当是造反一次,也得要来见我。他要是在明天入夜之前

还不来,就叫人来替我收尸吧。”

最后几句,她狠狠的说,说得眼圈儿都红了。

铁手沉吟道:“唔——”

李镜花急道:“哪,我都告诉你了,你要是不替我传话,我就——”

铁手故意问:“你就怎么?”

李镜花全力装出一副心狠手辣的样子:“杀了你!”

“哦?”铁手慢条斯理的说:“——本来我还考虑要答应你的,但你这么凶,我便不答

应。”

李镜花气得噘起了­唇­,气得打了个寒噤:“你——”

铁手口里虽硬,但其实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成全这小俩口子,就因为李镜花把话说得

太呛,他故意逗逗她的。

他不知李镜花娇横惯了,她的师父梁癫从来只教武功,不教做人,认为“每个人做好自

己就是做好人”,所以,李镜花武功好,人漂亮,年纪又轻,成功时她当作自己应份的,失

败时她认为自己命蹇,因而稍不中意,即要发她的小姐脾气;换作别人,在“鹰盟”里已算

受到倚重了,可是她却只觉得自己受尽排斥,故而受大将军挑唆而倒戈应合。

她这下要铁手为她传话,对她而言,已够“忍气吞声”了,而今竟遭铁手“拒绝”,简

直气得发颤。

她气白了­唇­,颤声道:“我……我杀了你——”

铁手没想到她会那么生气,正转念间,李镜花已扑了过来。

她扑来的姿势像一只猫。

出手却像一头老虎。

她五指箕张,疾抓铁手的脸。

铁手一看,心头也有点气:怎么出手恁地歹毒?

他双臂上下一腾,以“铁闸门”,闩住了李镜花那一爪。

李镜花哼了一声,像捱了一蹴的猫,但她的右足,却飞踹铁手胯下。

铁手浓眉一皱,双交剪向下一闩,又拦住了李镜花的攻势。

李镜花一阵摇幌。

铁手却未趁势反击。

但李镜花在身子似稳未稳之际,双指已疾戳铁手双目。

铁手双臂“铁闸门”往上一删,消解了李镜花的指劲。

李镜花只觉两指痛得发麻,差点没折了指骨。

但她仍发出攻袭。

一记比一记狠。

铁手沉着应付。

——对上身的攻势,他只用“铁闸门”便已消解。

——对下身的攻击,他使“金较剪”化解。

李镜花使尽浑身解数,都无法攻得进去,反而双臂、两腕、十指给铁手内劲震得发麻。

铁手却未反攻过一招。

李镜花脸­色­苍白。

她的身子又开始轻颤了,恰似楼高孤身不胜寒。

这一回,她不进反退。

退时手上已亮出一物。

一朵花。

一朵桃红­色­的花,在月光下成了淡紫。

铁手神情凝肃,道:“好一朵花。不过,我们似无大恨深仇。”

他知道这是李镜花的绝门武器。

李镜花并没有马上出手。

她只用口,骂:“你卑鄙!”

跺了跺足。

转身就走。

在月下,她走的轻风,像月魂不意留下的痕迹。

铁手这辈子到现在是第一次被人骂“卑鄙”。

——她大概心知就算“吞吐桃花掌”出手,也未必制得住我吧?

铁手没料她竟说走就走——不说一声走也走了!

他本来是要为她带讯的。

他只是看她骄横,才逗一逗她、气一气她罢了。

——看她走的时候,气得那个样子,说不定会自杀呢。

铁手决定不再气她了。

他要告诉她,他会为她传讯的,教她放心等着,千万别想不开去。

可是他的轻功断没有内力那么好。

所以,他一直要追到久久饭店,才追上了情绪激荡中的李镜花。

久久饭店,其实是一家饭店,但也不只是一家饭店。

那同时也是整座村庄的名字。

其实,一样事物只要出了名,可能就会遮盖原来的名字。例如:有人本来叫容亮察,但

笔名叫甘容,由于文名太响亮了,所以人人都知道他叫甘容,而忘了他本名;有的村子本叫

堵子庄,但堵子庄里曾有个阿甲太出名了,所以就改名为阿甲庄,于是人人知道阿甲,不知

堵子了。有的乡镇,因为一棵又老又大的树,­干­脆便叫做大树乡了。同样,有栋庄院,不见

得藏宝贮玉的,但因为收集了很多的书,而人谓“书中自有黄金屋”,故而就称作“黄金

屋”了,它里面其实不见得就有真金白银。有时候,人们索­性­简称它为“金屋”,外人不

知,以为这里面是拿来藏“娇”的,殊不知只有好友和书,或者只有一个老是上京只为看美

丽女子倒影而不应考的一介寒生而已。

久久饭店,也是因为它太出名了,它卖的猪仔饼、鸭腿面还有云雪鞍(一种耐用而外观

华贵但价钱并不昂贵的马鞍),驰名远近,所以这小村庄­干­脆就改名为“久久饭店”了。

——幸好,世上有些饭店是不卖饭的。(正如世间有些酒店是不沽酒的一样),这“久

久饭店”,毕竟还有饭可吃、有房出租、并且附近还有些美丽风景可逛。

——例如风火海、倒冲瀑、泪眼潭。

铁手当然不是来寻幽探胜的。

但他也不想李镜花一个想不开,一时想不开,出了意外。

于是他追上去。

偏偏是李镜花的轻功极快,铁手追到久久饭店那一带,才捎住了她。

可还是不敢接近她。

因为途人已渐渐多了起来。虽然时已近亥,但因村里神诞,赶集的赶集,看戏的看戏,

比平时热闹多了。

铁手生怕给她大骂:“卑鄙”、“下流”这等字眼——那时可是水洗难清。

他掩藏着跟去,只见李镜花仍咬着嘴儿,秀颔仍轻颤,像忍着什么,劲衣上的胸脯起伏

得像小­鸡­。

这时,恰好经过三个庄稼汉。

三个人一见李镜花,喝八成醉的眼都发了亮,咀里自然就不­干­不净起来:

“哗,小娘子,美得那样令哥儿痒,你一个人走不怕狗?”

“喂,小姑娘,嫁给丑叔我可好,我一天疼八回疼你娘的。”

“嘿嘿,你缝不缝裤?补不补锅?炒不炒菜?来我家当家的,包准你十指儿净得雪儿不

掉片……”

铁手心知要糟。

——这姑娘脾气这样还逗她!

——这大小姐气成这样还敢惹她哩!

果然李镜花就出了手。

劈劈啪啪。

三个庄稼汉捂住了脸,手里腰畔背上的活儿全掉了一地。他们全不知怎么捱的全都捱上

了。

李镜花刮了他们几个巴掌子,叉着腰,意犹未足,等他们还手。

直至看着这三人都肿得猪头鱼脸的,才意犹未尽的悻然道:“你们不会武功?”

三人都捂声答不出,有的吞血,有的吐牙,有的给牙和血哽住了喉头。

李镜花嘿了一声,又跺跺足道:“不会武功还学人家脏咀烂话的!”

说罢,掉下一小瓶药就走。

铁手眼尖,知道那是上好金创药。

——她并没有下杀手。

(大概是因为他们不谙武功之故吧?)

铁手倒有点意外。

——该给这大姑娘送送信儿的。

转眼李镜花窈窕的背影已入了村。

她仍挺着胸,神情就像抓着的耗子给溜走的猫。

这时,一个老太婆抠着拐杖经过。

一个小小孩扶着她。

那小孩像泥泞涂的人儿,饿得己浑没了气力。

老婆婆伛偻着背儿,像背了座山,一对眼珠子全螺转着棕­色­的椰花,看去不是瞎了八成

也没两成能见光。

她们刚好挡着李镜花的前路。

——因为未能省觉后头有人,所以一直把路挡着,这猛道路窄,直通轱辘窨子,气忿未

平的李镜花一直过不去。

她又全身轻颤了。

铁手心下一落,忙长身抢近。

——他生怕这女子猝然出手,这老婆子和小坭人可经不起风吹雨打。

李镜花又顿了顿足。

然后她便出了手——

——出手扶老婆婆,还不顾泥污,拖着小小孩,就这样一直走到轱辘窨子那儿才回头。

铁手见老婆子不住的对李镜花哈腰、点头、说话——那大概都是谢她的话吧。

李镜花还掏出几块碎银给老婆子。老婆子不收。

惶恐。

她就塞给小孩。

小孩收了。

李镜花也就笑了。

——这一笑好美。

好俏。

连铁手心里都喝一声采。

——当然要为这姑娘送讯。

——不久,李镜花走入“久久饭店”。

——这是家有名的饭店。

掌柜姓哈,单名佛字,外号“九九修罗斧神君”,很长,也是武林人物,铁手一眼就望

出来,而在一眼没望之前,也不忘了“久久饭店”之所以盛名不衰,都是因为这哈佛掌柜字

号够响、江湖招牌老之故。

只见李镜花走到柜台前,扔下一锭银子:

“这三天的宿费,您点着吧。”

哈佛立即哈着腰,脸上笑容笑得像团只许笑不备哭相的佛。李镜花因是“鹰盟”高手,

常在附近走动管事,哈佛是老江湖趟子,自然识得。

“小相公光临此地,蓬壁生辉,账这回全记在咱这儿,付银子便是瞧不起小店了。”

“不行”

“李侠女这是不赏面了,我这叫毛子们薄备水酒,为女侠洗尘。”

“不必。”

“这就是我姓哈的礼数不周,招待不周江湖上的好汉侠士了。您名震天下,来这儿就是

这儿的光采,去那里便是去那里的威风,我这小小的地主之谊,姑娘也不赏光——”

“不可以。你开店的,每个江湖上混的,你都奉酒送食住房子,你赚个屁?都一样,江

湖混的,平民百姓,一样真金白银,钱照付,千万别坏了规矩。您老好意,姑娘我这心领,

但招待客套,我一概不收。”

说完就款款的上了楼。

留下哈掌柜在发呆。

摇头。

“哎,这年头,小雌儿还比大胡子的硬朗,绣花的要比打铁的还上道些……”

他见到铁手要住店,由于不认识,便没什么理会,更没啥招呼。

对铁手而言,如此最好。

由于他身份特别,有些地方,只要他肯去,就一定会有特权,还有特别优待。

可是他个­性­也特别。

——这种地方他通常不肯去,不愿意去:因为这样让你看到的人、事、物,不见得就是

真的,而且那是不真实的。

他当捕快,就是为了求“真”。

——“真”实的真。

他看见李镜花仍赌着气上楼,他已在心里立定了主意:

他决意替她传话给李国花。

于是他跟了上去。

他要通知她。

让她等他,等她那个他。

李镜花住的是丑字房,但她把子、寅二间房子,全都空租了下来。

她虽刁横,但毕竟是惯走江湖的女子。

——左右皆是空房,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既较易查觉,也较可掩人耳目,走避亦较方

便。

铁手则入住未字房。

他故意选这号房子,因与李镜花的房间遥对。

伙计见他衣着平凡,也没道出来历,以为只是江湖浪汉,对他颇为冷淡,他也毫不介

怀。

他入了屋,打开了窗子,本想招呼一声,说明自己会为她传讯一事。

不料,窗一开,“兵”的一声,一个瓷壶砸在窗扇子上,几乎没击着了他。

再看乒乒乓乓,对窗的李镜花正气白了脸,满房子摔东西。

俟房里事物摔了个八成,脾气也发作了七成,她挨在桌沿,靠着墙壁,徐徐滑坐下来,

膝间还抱了只枕头,胸脯呼息吸促如鸽,抚着心口,似很疼,然后她的眼泪便一颗一颗地失

足滑落在脸颊,接着便开始哭了。

哭得自抑不住。

哭得十分凄怆。

哭得雨打梨花,还边哭边骂:“冤家冤家,我等你怨你爱你骂你杀了你,你却冷我淡我

忘我弃我憎我不理我,你你你你你你……普天之下,我就对你痴,普天之下,就你对我坏—

—”

说着一口咬住了枕,像捂着声:“二十年来,我对你这样,你对我那样,我好恨啊,恨

煞了,恨不得杀了你!痴情总惹恨招悔,我不怕痴,我只怕你不瞅不睬不理不应不管我,我

只恨你去疯去癫去狂去浪去花心!”

铁手看得目瞪口呆。

——原来女人是这样骂情郎的!

他本想偷偷缩回窗里去,但他想想还是不放心。

怕她想不开。

怕她自杀。

所以他硬着头皮,招呼打半个,语言说分明:“嗨,你好,我这是撞个凑巧,你说的那

件事儿,其实我会——”

话未说完,李镜花已尖叫着跳了起来,戟指尖叫:

“你偷听——偷看人家!卑鄙!下流!无耻!贱格!”

一句像轰地一声,在铁手脑门里开了花,生了炸。他这辈子“居然”会跟这四个“形容

辞”扯上关系,倒是做恶梦也梦不到。就在他觉得新鲜也苦涩得哽不下去之际,李镜花已一

甩素手,打出一朵花:

——血花!

桃­色­的血花。

铁手双掌一交,平空推出,以无形的劲气,把“血花”漾漾的托住;他双手翻飞,把内

劲形成一个栲栳大的圈,“血花”就小心翼翼的烘托在里边,然后他再运劲一催,把“血

花”平平的隔窗“送”了回去。

他既不想毁掉“血花”。

也不欲“血花”把自己房间的事物砸得个唏花烂。

当然他更不愿意那朵“血花”就“开”在他的身上。所以他只有用这个方法,把“血

花”完壁归赵,“送”了回去。

李镜花更气。

她气得在颤抖。

然后抚着心口。

铁手忽然怕了起来。

他怕把这个女子气死了。

——他听说过有一种体质荏弱的人,气一气就会死的。

他可不想气死她。

他忙说:“我我我无心偷看姑娘,我我我无意听姑娘说的话,我我我只是要告诉姑娘,

我我我会替姑娘上山传话,我我我一定把大相公叫来,我我我——”

他一向镇定沉着、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称著江湖,而今却忙着分辩几乎咬着了舌头。

李镜花噗嗤一声。

笑了?

她呶呶小咀:“你耍我到几时?我我我,说话像个大姑娘似的!”铁手道:“什、什

么?”

(唉,想我堂堂铁游夏,今天给人骂了卑鄙,又骂下流,骂了无耻,又骂贱格,还给个

小姑娘说成大姑娘!)

李镜花还想说什么,她房门传来敲门声,她打开门,就看到哈佛那张笑脸,笑得七分孤

疑,三分张惶。

他也在往内张望,对着窗儿,望见对房的铁手。

他说:“对不起,打扰了。”

她道:“既知打扰,还来敲门!”

他说:“我听到房里有打斗声,特别过来看看,以李女侠武功高强,自然轻易应付,只

不过,我是怕万一,万一有个万一,有些宵小之辈,招惹姑娘,小店便担待不起……”

她道:“这儿没事,你走吧。”

他说:“可是房里的东西,都砸坏了……”

她道:“你放心,我自会赔。”

他说:“要不要我叫伙计先跟你换一换,清洗一下。”

她道:“待会儿再换,我会住子号房。”

他说:“那未……”

她不耐烦了:“什么那么这么的!”

他使使眼­色­:“是不是那厮惹你?我着人把那痞三撵掉如何?”

李镜花笑了起来。她的泪珠在颊上犹未­干­。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似的,然后蹙了蹙眉,捂住了胸,像心疼。

“你撵走他?你知道他是谁?”

“他是谁?”

“哈哈!”李镜花这回­干­笑了一声。

“哈哈?我可没这个弟弟。”哈佛诧道。

“他是铁手。”

“铁铁……手?”

“四大名捕中的铁游夏铁二爷。”

“什什什什什什什什么?!”

“好了,如果你能把他撵走,赶快扯铁链抓箩筐披皮褥的把他崩走十万九千里吧!”她

寒起了脸,“不然,哈掌柜的,这儿可没你的事!”

“叭”的一声,把门关上,把哈佛的那张强笑的脸关在门外。

然后她回到窗边。

“喂。”

她叫了—声。

“是。”

铁手不知是怕了她,还是不想招她心痛,应声也毕恭毕敬的。

“你真的替我传口讯儿。”她幽幽的问。

“是,一定。”

“你真好。”

她嫣然一笑。

“我请过三人上去,都没了声息。”

“他们是谁?”

“鹰盟的亲信:‘响头蛇’侯大治、‘西班咀’祈大乱、‘红发神婴’洪水清。”

“他们既是‘鹰盟’的人,近日‘鹰盟’又为惊怖大将军为虎作怅,而青花会、燕盟和

鹤盟又正与‘大连盟’对抗,难免会防着点,当敌人办。”

铁手平心静气的分析。

他很希望李镜花就这样常常笑。

不要心疼。

李镜花忽尔宛然一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大相公出来?”

铁手摇头,他在听。

李镜花在看她自己的手指。她的指尖很纤细,但指节突露,在女子的指型中比较少见:

“我是下了决心,劝他和我私奔的。”

铁手有点诧然。

“我们加入‘大连盟’,也是逼于无奈。武林中只有现实和势利,没有道义。江湖上只

有拳头和名气,不讲道理,谁是真正对我们好的?没有。师父教我武功,初是为了找个女子

服侍他,好让他继续癫下去。也就是说,他能癫下去,就因我替他做尽一切不癫之事,他才

能癫得潇洒自在。后来,他悉心培育我,为的是要让我打赢蔡师叔的弟子李国花。同样,蔡

师叔对国哥也一样,为的是替他争口气,为的是弟子服其劳,为的还是他们自己!”

铁手道:“可是,你和大相公还是没有成为敌人啊。”

“那是我们两情相悦。交手几次后,出手疼着对方,就打不下去了。于是,我们就离开

师门,一齐加入了燕盟。”

“哦?却是后来你离开了燕盟,进了鹰盟,何故?”

“因为‘燕盟’的盟主是凤姑,她是个女人,美丽、妖艳,多男人喜欢,而我也美丽、

好看,而且比她更年轻,像她这种女人,必定容不下我这样的女子的。我看国哥对她多崇

拜、多听话啊!我看了就想吐,于是我要他一道离开,加入别的帮派。”

“他不肯?”铁手似听得趣味盎然。“他不要脸,他说什么凤姑对他不薄,不能说走就

走,犹豫不决。我一气之下,骂他不长志气,就加入了鹰盟。”

铁手却问:“燕盟和鹤盟、青花会都有过命的交情,主持人也都是男的,你为何不加入

鹤盟或青花会,舍近取远呢?”

“青花会的杜怒福跟凤姑是同一鼻孔出气的,长孙光明跟那婆娘更有勾搭,加入他们?

更无出头之日,我宁跟从‘一飞冲天’张猛禽,”

铁手开解的笑道:“张猛禽待你算是不薄。”

“不薄?”李镜花靠着窗沿,斜靠坐了下来,柳眉一竖,“他也不过是利用我。鹰盟原

盟主林投花夫踪了,大概是跟那种花和尚跑了。张猛禽镇不住大局,急需人材,才破格拔擢

我。而且,他一直都垂涎我的美­色­。我这样一个女子,要在这样浑恶的江湖上立足,难免要

吃不少亏。所以,我一有机会,立即便反了他。”

铁手方正的脸恰好对映着圆圆的月亮。

他觉得月­色­的柔光披在那火燥姑娘身上是件好事。

月华下,墙很苍白,李镜花也很苍白,她的声音更苍白。

“所以,这次你也叫大相公叛离燕盟?”

“他叛不叛,是他的事,至少,他还想跟我在一起,就得马上跟我走。”李镜花又在恚

怒懊恼了,可在她恼怒时候、她的样子还是那未­嫩­,那未俏,那未可人,“他是男子汉,该

有个样子:在江湖上历经这些岁月,我已看透了;你要有所成就,就必得自立门户,不要再

寄人篱下,受人利用。我现在有鹰盟在手,可跟他一并统御,只要我们运气好,就可以称霸

一方。可不是吗?谁都一样——”

她倦倦的一笑:“大将军在利用四大凶徒,诸葛先生也一样在利用你们——四大名捕扬

名立威,他也沾了光;要是你们毫无用处,他才不甩你们哩。”

她忽尔悠悠地带着微愁,低声问(像问她自己):“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铁手沐浴在对窗的月­色­,他觉得月­色­虽好,霜­色­太寒,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李镜花却微微一笑,­唇­角漾起了几丝秀气的笑纹:

“因为你肯听我说话,一直在听。”

然后她开心起来,眼中感动的亮了光华:“你真好。”

然后她又忧愁了起来:“他有你一半好就好了。”

铁手咳了一声:“他……他没听你说话吗?”

“他?他哪有空!我跟他说话,他手上总是忙这忙那的,像他整个人不是他娘生出来

的,而是忙出来似的,怎会专心跟我聊天?”李镜花不屑的一笑,也不知道不屑是对李国

花,还是针对她自己,然后她指着两窗间的差距,忧忧的道,“还是你好。四大名捕,铁手

二爷,这么忙,这么晚,又这么远,但你还是耐心听我说话,细心地回答。你真好。”

她后面又加了一句。

很认真。

——她认真的样子真好看。

铁手笑问:“那么,你呢?”

“我什么?”

“你有没有静下心来,好好的听他说话?”

“我听他说话?”李镜花嘿笑了起来,她不屑的时候,玉颊一样有几道笑纹,“我听他

说话?”

好像觉得这句话很令她荒诞似的。

“我听他说话?我是女的,他听我说话才是!”她满脸荒谬讥诮的说,“他老是说他那

些英雄事,说什么为大局设想,说什么雄图大志,说什么锄­奸­去恶舍我其谁!我才不管!我

是女子,我也是风云人物,我自有光采风流,我也要找人倾诉,我找的是听我倾吐的人!”

铁手望望月­色­,忽然指了指。

李镜花望望月­色­。

水气渐消。

月如天镜。

清亮。

“什么?”

她不明所以。

也不明所指。

“没有这种人。”铁手温和的道,“所以,你下回只有找她倾诉了。”

“她”就是月亮。

李镜花仍未感觉到铁手的话其实是凝肃的:“找她不如找你。”

“不,我也不能。”铁手凝望她道,“你知道吗?听你的话,我一直有一种强烈的感

觉。”

李镜花婉然一笑,“我就知道你同情我,喜欢我。”

“不是。”

铁手用他内劲一般浑厚和坚定的语音道:“我的感觉是:你错了。”

不认错

他们隔着窗儿在说话,现在,月亮照到李镜花那边了。

当然,铁手那儿也有月­色­,只不过,此刻,月已偏西,照李镜花那儿少一点,照铁手那

边多了一点。

——原来月亮也会偏心的。

其实月亮当然是会偏心的,要不然,它又怎会有时圆?有时缺?有时上弦,有时下弦?

有时缺左,有时缺右,有时候还­干­脆不亮了。

“我错了?”

看李镜花的神情,敢情她这辈子很少给人说过她“错”。

——甚至连“不对”也难得几回闻。

“对,你错了。你太自我了,也太自私了。你如果真的喜欢他,你就应该不只要求他听

你的话,你也该好好的听他说话,试想,一个男子汉竟然只能恭聆红粉知己的威风史,而他

自己却乏善可陈,那么这男人还值得你尊重吗?不尊重的人,如何喜欢?老是只有你说,没

有他说,到头来,只有谈天气月­色­哈哈哈,你便要失去他了。”

李镜花噘着­唇­儿:“我……我……我偶然也有听他的……我总不能啥都不­干­,放下活

儿,只听他的吧?”

“放下活儿,听老朋友、好朋友说说话,有什么不当?活儿只要活着,总是要­干­一辈子

的。可是好友找你谈心,不一定再有此情此境。也许,时过境迁,他不想再跟你谈了;或

许,雨过天晴,他觉得没啥好谈的,或者,他其实比你更忙,但仍争取一刻谈话,说不定,

你们再也没有谈天的机缘了;那么,为何不珍惜这一刻对话?你专心听他片刻,可能好过心

不在焉谈一整天,也胜过在千言万语尽说些不相­干­、不契心的话。”

“我……”忽然理屈气壮了起来,“我­干­吗要让步,我是女子,一让步,就让人欺负

了。我是女子,一相就,人家还以为我在讨好他!”

“你便是这样,什么理由都搬到脚下垫着,但其实都只是借口。斤斤计较,得的是势,

失的是心。要当成武林侠女的是你自己,这自然刚强惹不得;要当弱质女流也是你,那当然

软弱欺不得。反正对你有利的,你都当仁不让了、理亏的都在对方、你叫人如何亲近你?从

何帮你?怎样对你好些?”

“我……”

她觉得月亮有点晒,照脸有点灼热,就“我”不下去了。

“做人,原是该多记恩少记仇的。你看你,总是往仇恨处想,对待你好的没了感谢之

情,对待你坏的有仇视之意,结果,就自己活得不快而已。梁癫扶育你,你才有出­色­武功,

省却许多远路崎岖,一下子能出人头地,你为他做点事,也理所当然,但你只怪他驱役你。

燕盟、鹰盟,待你也算不薄,始终都当你是重将,可你只说凤姑排挤你,张猛禽打你主意。

要是他们真的心存歹意,早就把你杀了埋了,也不是什么难事。你瞧不起李国花脱不离燕

盟,可你呢?也只不过大连盟大将军麾下的傀儡而已,你责人严,律己宽,谁会服你?”

李镜花这回气得竟有些口吃了起来:“你……你你……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为什么不敢,你当我是朋友,才告诉我这些话,承蒙你不弃,大家才刚相识,你当我

是好友。既然你当我是朋友,我就要做好当朋友的责任,明知你不悦,也要骂你,提醒你、

好好教训你,好让你知道,其实是你自己错了:师友们是爱你的,喜欢你的,扶植你的,为

什么要把帮助都尽想成利用?别人好意不一定别有居心!就算是利用吧,那也说明了你有

用,我还巴不得向全天下的人说:‘请利用我’呢!”

李镜花的胸脯又在起伏。

她的人很秀气。

也很瘦。

所以胸脯不宽。

但高。

——她的身裁并不丰满,却是另一种好看。

她呼息起伏不定时,似只不安的小­鸡­。

铁手本待斥骂下去,忽又觉得有些不忍。

所以他也欲言又止。

李镜花忽道:“你有没有听见?”

她的语音很小。

也很轻。

铁手茫然的摇了摇头。’——奇怪,凭我的内力,居然听不出来。

他神凝气聚,摄镇七窍,方圆里内,虫行蚁走之声均在他听觉之内,并无异声,但却渐

感一种奇怪的异象。

李镜花在月下抬起了秀颔,笑了:“不是那个,是这个。”

她指了指自己起伏的秀胸:“我的呼息证实了我理亏。”铁手凝了凝神,不知想到哪里

去了,脸上却是一热。

——幸好脸红耳赤在月­色­里是不易觉察的。

“我理亏,但我没有错。”她悠悠的笑道,“让我告诉你,世上有四种人是死不认错

的:一是位高望重、手握大权的人。他们要面子,生怕认错会伤害他们的权威,二是大­奸­大

恶、坏事做尽的人,他们已不能认错,一认就错到底、永不翻身了。三是固执成见、蠢材笨

人、他们以为认错才是愚蠢的行为。”

她说得甚为欢快,还指着自己秀巧的鼻尖,说:“第四种就是我这种人。”

她很得意的说下去:“女人。女人是不惯于认错的,所以尽管你的话有理,我听进去

了,但我是不认错的。”

铁手觉得她很可爱。

但自己任务已了。

而且,就在刚才凝神静聆的刹那间,他听到了一些声音,还在眼前出现了一些景象,交

错幌动,惊心夺魄。

李镜花这时又说:“你会替我向国哥传话?”

铁手道:“会。”

李镜花慧黠的笑了起来:“你帮我的忙,我也帮回你一个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趁黑摸

上七分半楼要做什么?你们四大名捕的冷血,正在对付大将军,凌落石志在金梅瓶,献上讨

好,你们一定是夺他所好。我可以告诉你金梅瓶在哪里。”

她悠悠一叹又说:“可惜我不能与你一道上山。国哥说过,我要是杀伤燕、鹤、青花会

三帮人马任何一个,他都此生不再理我,可是,以我武功,若不伤人,根本就上不去;如果

出手,只怕是伤人杀人都难以自控,只好托人上去了——我听你的话信人好意,但你可不要

负了我之托。”

她像小孩子跟人约定似的认真的说。

铁手在月下坚定的点头,

向对窗月下的女子。

还有他心里从刚才细聆凝神之时闪过的映象:

山摇地动,杀气裂岩,一个腥红僧帽的人负拖着一间大房子逶逦而行,屋顶上有一头金

眼的牛。

石火惊飞,刻字镂血,一个腰Сhā青铜长刀的披发僧人,一路镌着经文,他布满伤痕的背

后,彩虹幻化成红蓝绿黄|­色­的佛尊。

烈火熊熊,金蛇狂舞,一群欢歌而生悲歌而死的女子,围绕着一个与尔同销万古愁的慷

慨豪士,醉生梦死,如蛾扑火。

这些幻象,仿佛穿透了时空,堆叠了蠢蠢欲动、惴惴不安、步步惊心、念念不忘的异

动,迫向现实里的他,潮湿的泪眼山,惊梦中的七分半楼。

鹤飞燕来,青花如梦,他觉得李镜花在此,已如中天之月一般安然无恙,他就去Сhā手管

一管那平静无波中的暗潮,暗潮卷涌中的江湖。

离开未号房的铁手,受到空前未有的热烈待遇。

哈佛和哈佛的伙计们知道他的来历和身份之后,打躬作揖,赔罪阿谀,几乎没把头叩得

捣蒜泥似的,也巴不得把他供上了久久饭店的神龛上。

——原来:“名气”是那么管用的,难怪足以使人力争不休。

铁手感叹。

他也不过份漠然,只匆匆离去。

就要走出饭店的时候,忽见一个黑­色­还是枣­色­劲装的女子,一闪身就上了楼梯,她背着

月­色­走近来,脸上只映着店伙出迎的烛光,眸子里也映出两点烛火。

铁手因为赶路,所以才不经意的瞥了一眼。

那女子掠过一阵香风。

淡得像一场忘记。

铁手也不觉意,但在路上猛念起李镜花的样子,却只记得照在屋脊和窗棂子上月­色­,她

那苍白的心疼,还有那一缕香风。

以及那两点烛眸。

——他当时并未细辨:为何他把两个女子的形象混和在一起,更未细思为何一个只瞥一

眼的女子和一个与他在月下跟他谈了整个时辰话语的女子,在他的偶掠的思忆竟然并重!

李镜花实在高估了铁游夏。

这也难怪:她跟他几次动手,根本连迫他出手都办不到;况且,他跟踪她一大段路,她

也不曾察觉。

——她不知道这只是因为铁手的内功高明、内息雄长之故。

铁游夏长于内功。

逊于轻功。

他上“泪眼山”,不让人发现,这点他办得到,且毫不费力。

但要他悄没声息的进入“七分半楼”盗“金梅瓶”通知“大相公”,实在力有未逮——

如果遭人发现,他只好被迫动手,但动手伤人,他又不愿。他思虑再三,觉得明人不做暗

事,加上自己要讨的是人家的东西(且不管东西原是不是属于他的),都该光明正大,当面

说清楚。宵小所为,他还是­干­不来,于是决定投帖拜山,叩门拜会。

七分半楼位于倒冲瀑的泪眼潭前,水气迷离,烟雾弥漫,湿气很重。

七分半楼楼高七层半,顶上半层,是用来种植一种黑­色­的花一每七年半才会结实为“青

寒果”——由于气候潮湿,水质特异,此处最合青寒花果栽植生长。这时候,已过子时,月

过中天,略偏瀑崖,铁手不欲等到天明,以免夜长梦多,所以他即现了身,拜会“青花会”

会主杜怒福。

他才一现身,青花会的高手、徒众立即知道了,他递上了拜帖,守卫知道他是“四大名

捕”中的铁游夏,一面留神着他,一面客气寒喧,一面则派人向内走报。

铁手也先不入内,好让对方准备,所以就站在门外,耐心候着,忽见蓝火金星一炸,接

着啧啧作响,原来门前已多了一人,赤膊上身,满头狂发,腰佩古铜长刀,正趴在长阶上凿

字。

只见他手锤急啄,提凿密敲,一下子便在石板阶上镌出了一个直欲翻飞入眼的大字:

守卫见此人形迹忒怪,但以为是与铁手同来,不敢­干­涉;那人龇牙一笑,他的乱发遮盖

了他脸部十之六七,笑时牙龈有血,但自发帘里透露的目光有一种疯狂的宁静。

“这便是我的名帖,快去通报社老怒,我来了,咱嘛呢叭咪眸,密言佛耳,万载真

谛。”

这时,大门里外各走出二人来。

这四人形状不同,高矮不一,但都气凝神锐,步履沉稳,除此以外,四人皆有一个共同

表情,那就是脸有怒容。

另外还有一个共同特征:

瘤。

眼睛不住霎动的人左颊有一颗大瘤。

鼻子如隼钩悬的人喉咙有一颗大瘤。~

马脸汉子背上有一颗大瘤,高耸如驼峰。

脸上有王字形皱纹的人,左胸衣襟空出了一大块,大概也是肿瘤。

这四人分别从门左右两侧,自外左右两边行来,其实恰好分了四个方位,堵死了铁手和

蔡狂的去路和退路。

铁手才看一眼,便知道来的是谁了。

——“鹤盟”盟主长孙光明,手下有三大祭酒:公孙照、仲孙映、孙照映,都是一流好

手。

——“燕盟”盟主凤姑,手上也有三祭酒:李国花、余国情、宋国旗。

——同样的,“青花会”也有“青花四怒”:陈风威、李凉苍、张寞寂、王烈壮。

——所谓“四怒”,其实是江湖人意指“四瘤”的谐音。

四个样子愤怒的人。

四名长着­肉­瘤的人。

四人先向铁手、蔡狂抱拳拱手,唱喏招呼,执礼甚恭,但也极为防范:

“两位稍候,我们已请人通知会主了,他片刻便会出迎。”

“难得两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尚祈恕罪。”

“却不知何事劳动大驾,使二位夤夜来访?”

“咱们会主因会务烦缠,久未拜望诸葛先生,不知先生可好?这次铁二爷和疯圣莅临,

想必有要务在身吧?”

铁手知道这四人见蔡狂和自己一道出现,早已当作是一道上的人了,只是这也不好一一

澄清,便想当着杜怒福时再一并说明,当下寒喧几句,搪塞过去,前来“讨瓶”一事,毕竟

不能如此便开门见山。

语不到两句,杜怒福便匆匆行出。

他已五十开外了,肥头大耳,好眉秀目,虽然像一尊雕在蕃薯上的活陀佛,不过行动之

间,一点也不颠蹭蹒跚。

他一见二人,哈哈笑道:“稀客,稀客。失迎,失迎。”

他笑的时候,竟似满脸怒容。

他执着铁手的手,亲切而亲热地问候:“诸葛兄可好?国事蜩螗,豺狼当道,天下黎民

百姓福祉,都要依仗他多费周章了。”

铁手听得心头一热。

他自己极尊敬诸葛先生,所以,当人衷心诚意的推崇诸葛先生,他便会由衷感激,十分

感动:觉得世叔所作所为,费心费神,没有白费。

然后,杜怒福转向蔡狂笑道:

“疯圣,别来无恙否?”

他对蔡狂似有些避忌。

也不似对铁手那未亲切。

蔡狂没有什么反应,像忽然之间入了定。

杜怒福向铁手笑道:“你们怎一道来的?你看我,要两位站在大门口叙议,真是怠慢

了!该打!不如咱们进去——”

蔡狂忽喃喃的道:“对,该打。”

杜怒福没听清楚:“什么?”

蔡狂抬起了头,乱发披脸里又倏­射­出两道寒光:“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杜怒福一楞:“我说什么来着?”

蔡狂认真的道:“你说:该打!”

杜怒福仍没弄清楚是什么意思:“我说该打?”

蔡狂在披发的寒光转而成厉:

“对,你该打!”

就在这刹那之间,他就出了手。

狂得起

杜怒福对蔡狂似有些防范。

可是,他也万未料到蔡狂竟然会在此时此地对他动手。

——何况,蔡狂是明着来拜会的,而且,还是跟铁手一道来。

蔡狂一出手,手就抓向杜怒福的脖子!

杜怒福怒叱:“你——”

全身倏然一缩,十八道阶梯,给一缩而上。

但蔡狂的身子随之而上,就像他的手陡然伸长了似的,仍捏向杜怒福的颈项。

铁手惊叱:“你!”

他腾身要拦。

这时候,阶上已闪过一道青­色­的­精­光,“青花四怒”一齐出了手。

向铁手。

陈风威的掌劲青黑。

李凉苍的掌劲灰黑。

张寞寂的掌劲黛黑。

王烈壮的掌劲朱黑。

四种掌劲,幻化为四种黑­色­的劲力,向铁手截击。

铁手大喝一声,左掌接下四道掌力。

右掌一吐,劈空内劲,攻向蔡狂。

这刹那之间,铁手和“青花四怒”都抹过不同的怀疑与恍悟:

铁手在“青花四怒”向他出手的一刹间,一时不知这四人是错疑他和蔡狂是同谋,还是

他们根本与蔡狂是同谋,对杜怒福倒戈相向。

“青花四怒”在铁手居然只以一掌抵消自己四人掌力,感到惊震,但在铁手凌空出手阻

拦蔡狂之时,才知道原来铁手和蔡狂并非同路。

但已迟了。

如果铁手能全力阻拦蔡狂,也许一切还来得及。

因为就在铁手分心与那四股黑­色­掌力相对时,蔡狂已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他的手始终

抓不住杜怒福短小多赘­肉­的脖子,但他的长刀已戮着杜怒福的背心。

刀是白­色­的。

白如月。

月却是青­色­的。

——像一张因太惧怕而转成惨绿­色­的人脸。

奇怪的是,当那把刀拔出来的时候,虽然快得谁都不及细看,但它明明是青­色­的。

可是,当这把刀停在那儿的时候,却换去了月亮的光芒,变成了月白­色­。

还带着月­色­般的沁寒。

这时际,“青花四怒”都立即收了掌。

收掌原因有三:

一,他们掌力全吐,铁手一掌相对,只觉如泥牛入海,但铁手掌力却全不回攻。

二,杜会主已受制遇危。

三,看来,铁手跟蔡狂并非一道的。

同在此时,蔡狂散发飞扬狂旋。

飞发如鞭,一一切碎铁手的凌空掌劲。

叮叮当当连声,铁手给切成碎片的掌力犹自落地有声,石阶簌簌碎落,余劲似一条条喷

着火信的金蛇,灼得疮痍处处。

只听蔡狂闷哼道:“铁手,这儿没你的事,也不关你事!”他­唇­角流着了血丝,像爬出

了几条红蚯蚓。

月下,每人的脸孔都成了惨绿。

就在蔡狂飞发碎掌劲的刹间,他的脸容已亮了出来:

原来是一张凌厉的俊貌,约莫三十来岁,神情中带有一种痴狂的宁谧,像个伏在草丛里

要扑杀蚱蜢的乖孩子。

他身上的疙瘩疤瘌,似跟他的脸孔气质全无瓜葛——仿佛身上是租赁过来似的。

只听杜怒福忍怒道:“蔡狂,你这是什么意思?!”

蔡狂道:“没什么,我只请你造反一次。”

杜怒福奇道:“什么?!”

“敬请造反一次。”蔡狂说,“现在鼠蛇当道,狼狈为­奸­,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朝廷

不振,积弱一至于斯;社稷不宁,­奸­佞横行无忌。苦的是百姓,惨的是人们。我们是苦大仇

深,我是心高情真。我要你们都站起来,敬请造反一次,打一场人民战争。”

杜怒福骇然道:“你……你要我造反?”

蔡狂道:“造反又怎地?拚得千刀剐,皇帝拉下马。想不流血?只怕血流成河!要不动

­干­戈?只怕任人渔­肉­!命只有一条,心只有一颗。我是来世间行佛道,杀父杀母不可,杀君

杀魔无妨!如果佛阻佛道,杀佛祖亦成道!我信得过你一诺千金,今天只要你要一口答允,

我便收了刀,为你奔走,供你差遣。”

杜怒福又惊又怒:“这……这怎生使得?!”

蔡狂道:“什么使不得?你们仅存的五帮六会六联盟中,已有三派人马加入我的大计,

为“天机”效忠了。”

杜怒福冷笑道:“没想到“疯圣”也为张三爸卖命。”

蔡狂道:“我只是为国家民族卖命!你要是不答应,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我一刀劈了

你:二是你把养养给回我!”

杜怒福怒不可遏:“蔡疯子!……你……你太……太狂了!”

蔡狂冷冷地道:“怕什么?老子狂得起!”

杜怒福气得口吃了起来:“你……凭什么扯上养养——”

蔡狂啐道:“因为她本来是我的,是你夺了她!你年纪大,你无胆量,你不算条汉子,

你没有资格跟她在一起!”

他一激动,齿间便淌着腥红的血。

杜怒福惨笑道:“就算你说的对……可是,你竟要在铁捕爷面前定计造反?!”

蔡狂道:“姓铁的也不算什么,四大名捕都是傀儡而已!诸葛先生抵死周旋,也不过将

死局强撑、败局求活而已,那是没有用的!到这个地步,已不是让坟墓里的死人苟延残喘,

而是让我们活着的人多争一口气。铁手又如何?你瞧着吧,他们若仍有一点血­性­,迟早都要

反了!”

杜怒福叹道:“可是,我们这样做,只会致使战祸肇生,连累大家,害苦百姓,牵连养

养……”

蔡狂又啐了一口血沫子:“呸!你何德何能,在我面前提养养姑娘!”

忽听一个女子在阶前道:“蔡狂,你也太狂妄了!”

蔡狂闻言一震,半晌,才敢抬目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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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追命 第二十九集:突然,有一只眼睛

失败是不会死人的,可是失望会。

不信

铁手手痒。

他想揍人。

揍的是蔡狂。

——因为蔡狂太狂妄。

其实狂妄的人可能要比谦虚的人直,谦虚的人要比狂妄的人来得聪明:谦虚的人只让你

从他的言行里感觉到他是谦虚的,但其实他内心可能比谁都傲慢;狂妄的人说什么都要比谦

虚的人笨,因为他太沉不住气,一开始就先入为主的赚人嫌恶。

自大是人类行为里最容易让人反感的­性­情之一。

故而,连那么厚道、温和的铁手,也对狂妄自大的蔡狂看不顺眼。

——一个人如果真材实料,就算自大狂妄一点,铁手也还可以勉强忍受,由衷佩服的。

可惜自大狂妄的人泰半都未下苦功,更无实学,要不然,一个人若了解自己在恒河星空

广邈无限的宇宙中,只不过是片瞬即逝、渺如蝼蚁而已,还有什么足以自大、可以狂妄的

呢?

正好这时有人开声痛骂蔡狂狂妄。

铁手深感同意。

他也是甚感意外:

——因为一个真正狂妄的人,有人骂他狂妄的时候,他反而会因此更嚣狂自大、引以为

荣。

蔡狂这一刻却很震动。

骂他的人是一个女子。

女子站在阶前,穿枣红­色­的云肩,黛绿趁兔白的深衣檐榆,襦裙袅袅,蛮褂垂鬟有益,

其实也没什么特意装扮,但就站在披着月­色­的杨花树下,和着簌簌而落的漫漫杨花,只觉她

缨络灼烁,宝珠生辉,连同站在她身旁婢仆打扮的女子,虽然脸容看不仔切,但也觉眉目姣

好,沾风带香。

只听蔡狂苦笑长叹(先苦笑,后叹息)道:“养养,我为的是你,你……骂的是我?”

梁养养道:“你为我?那赶快放下刀,放了会主。”

蔡狂道:“不能放。我是来救你的。大将军及大连盟的人,迟早必定摧毁七分半楼,你

再跟这老儿在一起,造反他不敢,投降他不愿,到头来也决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跟我离开

这儿,大将军一时还不敢惹我,我誓必护你平安。”

梁养养道:“你是说,大将军会亲自攻打这儿?”

蔡狂道:“他自己不来,也会派人来。据我所知:‘四大凶徒’中的唐仇和燕赵都快到

了,而且,‘十六奇派’中也有数派前来围攻,你们光是‘鹤盟’、‘燕盟’和‘青花会’

这­干­窝囊,是断断守不住的,这儿,也是万万留不得的。”

杜怒福虽然命在人手里,一张脸巽血似的红,可是语音却仍笃定豪壮:“这个我们早就

晓得了。你别看两位可以轻易上山,事实上,你和铁二爷、梁狂僧、燕赵及卅一死士在数天

前的行踪,我们已有纪录了,大连盟或四大凶徒、十六奇派要灭我们,也不是说灭就灭

的。”

蔡狂哂然:“可是我还是一上来就制住了你。”

杜怒福平声道:“那是因为我不防着你之故。我知道你平日作为似癫还狂,但不致于是

大将军的走狗,加上养养一直说你虽荒诞不霸,但向来明辨是非,是个好人,所以我才不提

防。”

蔡狂一甩散发,狠笑道:“所以你现在很后悔了,是不是?”

“没有后悔,”杜怒福平然道,“只是遗憾。”

“遗憾?”

遗憾得见名震天下的‘疯圣’,却只是个黑白不分、暗箭伤人的狂徒!”

蔡狂吼道:“你说什么!?”

梁养养从容地道:“他说你是疯子、狂徒,枉他以英雄、壮士待你。”

蔡狂的刀尖往前一搠。

杜怒福闷哼一声,胸膛也向前挺了一挺,看来,刀锋是划破背肤、戳入肌­肉­里去了。

蔡狂狞笑道:“老匹夫,你让我带走养养,我就放了你,前事不究。”

杜怒福哈哈大笑。

蔡狂怒极,叱问:“什么?你笑什么?”

杜怒福笑道:“你还是杀了我吧,她是不会跟你的。”

蔡狂鄙夷的道:“她跟你在一起,分明是被迫的。一个五六十岁的糟老头子,她会跟你

过一辈子?你好意思拖她一辈子?”

杜怒福叹道,“是,我本也是这样想。可是,我们两情相悦,也没啥拖累不拖累的了。

你还是杀了我吧,要她跟你,我就算答允,也无济­干­事。”

蔡狂越听越火大:“你算啥乌龟王八蛋猪粪大肠,大言不惭!她会死心塌地跟你这半身

都爬进了棺材的老头子,我就不信

忽听梁养养平心静气地说:“不到你不信,我就是这样。”

蔡狂龇牙笑道:“我不信。”

梁养养道:“你不信也没办法,我喜欢他,他喜欢我,没有一点勉强的成分。”

蔡狂狂甩着乱发,现出他额上一颗­肉­­色­的瘤,以及除此肿瘤之外,好一副飞扬跋扈的俊

貌。

“我决不信!”

“信不信由你。你杀了他,我也决不会跟你,只会替他报仇——除非你把我也杀了。”

蔡狂突然发狠,“如果你不肯跟我走,我便一刀杀了他。”

梁养养仍平静的说,“威协也是没有用的,就算我跟了你,我的心也是他的。”

蔡狂转向社怒福耳背露出森森白齿,咬牙切齿的道,“你去劝服她,要不然,我就杀了

她。”

杜怒福也持平的道:“你杀了她吧,我是劝不服她的。你只要伤她一根毫毛,我便倾所

有之力,也要替她报仇——你还是先杀了我吧。”

蔡狂向月狂嗥:“我不信!”

然后虚砍数刀,刀白月青:“我不信!!”

他捶胸狂喊:“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

不服

他当然不信。

——杜怒福这年逾半百的老头儿有什么好,但养养竟对他如此死心塌地,而两人之间却

又如此恩爱逾恒、生死无惧。

所以他很不服气。

他的刀势又向前一搠,厉声道:“你不放弃她,我就立刻杀了你。”

杜怒福摇首道:“你真可怜。”

蔡狂怒道:“什么,我可怜!?”

杜怒福颇为惋惜的道:“好一张俊貌,好一副身手,却因从未恋爱过,不知道什么叫做

爱情。”

蔡狂突然收刀。

拖刀急纵。

刀甚长。

刀锋在石阶上划炸出青火。

他才放了杜怒福,但长刀已抵在梁养养的下颔。

铁手也没料到蔡狂会这样收刀却马上又用刀制住了另一人,连他也不及出手拦截,更不

要说“青花四怒”了。

他这时才看清楚了梁养养。

——一个很福相但丝毫不影响她的艳丽,反而增加了一种美丽女子少见之和善。

她像个大姐姐。

她的脸很丰。

­唇­­色­艳。

眼儿水汪汪。

鼻下­唇­上,有一道小疤痕,因为这张脸是那未无瑕,所以份外分明。

刀白得令人发寒。

寒得发抖。

手是抖的。

所以刀也轻颤。

——轻颤的刀锋随时会没入她的咽喉。

然而梁养养却很定,脸上有一种彷似遥观水边鹭鹚的神情。

蔡狂尖声道:“跟我走,否则我一刀杀了你。”

梁养养为他婉惜似道:“你这样做,不觉得很累吗?”

铁手已经准备出手了。

他在找机会。

(也许,梁养养身旁的蝉女若尖叫一声,我或能争取一刹瞬之机,制住蔡狂。)

他在想办法。

(刚才,杨树上和屋檐上都落藏了一人,他们到底是敌是友,究竟来救人还是害人?)

就在他等待时机的这一刻里,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蔡狂长嘘了一口气。

然后出刀。

一刀斫在石阶上。

石阶十五级,在星火四溅中,给斫开了一道长长的裂缝。

然后他说:“没事了,我试过了:你们确是真心相爱,我多虑了。对不起。”

这回不但铁手怔住了,连杜怒福也甚愕然。

唯一不惊不疑的大概只有梁养养。

她笑漾起深潭般的梨涡,很高兴的伸出一双手,去握着蔡狂布满青筋的手背,欢欢喜喜

的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强人所难、持爱相胁的人。”

“青花四怒”已脸带怒容的分四面跃上石阶,包围了蔡狂。

杜怒福也不十分懊恼,只问:“什么回事?”

蔡狂似根本没把“四怒”放在眼里,只向梁养养深情款款的说:“你本来跟我有了婚

约,癫老鬼把你许配了给我。可是,你却嫁给了这老头子,我不服,这口气蹩不下,以为你

是被迫的,或另有苦衷。而今一试,知道你们相亲相爱,两情相悦,心有默契,至死不渝,

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了,也放心了。”

梁养养眼眶潮湿:“你……”

杜怒福释然哈哈大笑道:“原来你这小子是来试探我的。”

只听一阵掌声,一人叫好。

掌声是杨树上发出来的,是个男子。

叫好却在檐上,那是个女子。

两人飞身而下,先在空中会合,随而飘然落在阶前。

这一男一女,男的身形颀长,宽袍大袖,脸容带有一股英悍之气,但书生气质却很浓

烈;女的样子恬静秀丽、温驯善良,­唇­厚而艳红欲滴,眼眯而时露笑意,但却给人很艳很

艳、极艳极艳、非常艳非常艳的感觉。相较之下,养养的艳是一种福气,这女子的艳却是在

极秀气中令人感染到极妖冶。

这两个人的形象,其实绝不和谐:

譬如男的一皱眉,一拗­唇­、一甩袖,都充满悍之气,但予人的感觉,还是十分舒闲、文

质彬彬的。

女的本来一副庄端秀丽、与世无争大家闺秀的样子,但不知因为她身裁太过婀娜,还是

因为她­唇­儿太红颊­色­太艳,眼­色­太媚之故,这样看去,有一种飞蛾扑火烈焰的感觉。

这种迥然不同的不和谐,在他俩人身上出现,又成了另一种很和谐的感觉;而他们俩走

在一起,本来是极不和谐,但看去却互相映衬得极和谐,再和谐也没有了。

杜怒福叫了一声:“惭愧。”

男的谦逊的向杜怒福道:“惭愧的是我们,迟来一步,什么忙也帮不上。”

女的向铁手和蔡狂大方得体的拱手道:“他是‘鹤盟’盟主长孙光明,我姓伏,小字鸣

凤,向铁二爷、蔡疯圣请安了。”蔡狂道:“你们大概以为我真的要挟持或者格杀杜会主及

其夫人,所以赶过来对付蔡某人的吧?”

长孙光明不卑不亢的道:“我们跟杜会主有过命的交情,要是他老人家有事,我们帮得

上忙的就一定全力以赴,帮不上忙的也会赶来拼命。”

杜怒福感慨地道:“两位本调集两盟兵马于七分半楼,都各有司职,而今,都为了杜某

区区安危,疲而奔命,杜某铭感五中,无颜以报。”伏鸣凤听了好生不悦,只说:“杜老您

这是什么话,我和长孙当年若没有你一手扶植、耐心教诲,岂有今日,咱们这会儿赶来,却

是啥也没做,惭愧的是我们才对!”

忽听月下一声长啸,远远传来,悠悠不绝。

蔡狂一甩乱发,哈哈大笑:“看来,真正来啥也不做,专找我打架的,总算来了一

个。”

只听一阵山摇地动、地动山摇,巨响直自山下迅即逶逦而上,“青花四怒”面面相觑,

真以为有人在他处拖了一座太行山往这山奔来。

不屈

远处有人三招大呼,其声壮烈:

“天不容人!”

在阶前的蔡狂笑了。

眼甚亮,眼­色­疯狂。

他忽然蹲下来。

凿字。

右手锤。

左手凿。

在阶上镌个星火迸溅。

山下有人三呼大招,山摇地动,像是连同山下所有的树一齐连根拔起往上走来。

“人不容天!”

蔡狂披头散发。

锤疾凿急。

字渐已成形。

伏鸣凤一招手,­射­出一口火箭旗炮,漫空炸起七­色­的流星雨。

长孙光明剑眉一轩:“怎么?”

伏鸣凤低声疾道:“来的是‘狂僧’梁癫,我吩咐下去戍守的子弟决不要拦他。”

她及时补了一句,“拦也没用。”

长孙光明双眉一合,脸容一绷,“他来做什么?”

伏鸣凤不马上作答。

她望向梁养养。

梁养养艳靥尽是愁­色­:

“他是我爹。爹每次跟蔡疯圣会上,总要决一胜负,负者死,或允诺一事。当年,我的

婚事便是如此许下的。”

铁手闻言,顿忆起武林中一段轶闻:

“南天王”钟诗牛和“五泽盟”总盟主蔡般若,两人同门不同途、同师不同法、同宗不

同道、同志不同心,所以斗了个数十年。

这两宗人马中,钟诗牛有个师弟,便是“狂僧”梁癫,据说修为已在钟天王之上,且苦

修密法,己得大成,向来态度也最激越,跟蔡般若的胞弟“疯圣”蔡狂,斗得个你死我活、

不死不休,而蔡狂在“武”、“术”、“心”、“法”上的修持,传闻也绝不在其兄之下,

同时亦在喇嘛教派中取得真佛无上密,习而有成,正好克制梁癫。

——难道他们要从门里斗到门外,武林斗到江湖,山下斗到山上?

——现在大敌当前,梁癫和蔡狂若是在七分半楼缠斗,对二盟一会只有雪上加霜。

他正要劝蔡狂不如规避一下,只听不远处传来长号:

“人不容人!”

其声凄切,宛若猿啼,上彻九霄,下撼十府。

这时,蔡狂的字已成:

月光下,只见阶前裂镌了几个像在跃动看活刺刺生命力的

“咱嘛呢叭咪眸”

蔡狂的最后一镌,镌在中指上,血流如注,注入字渠里,一下子,红蓝紫绿黄,幻成缤

纷之­色­。

只听近处轰轰隆隆响个不绝,有人仰大长噫了一声,悲莫悲兮,月彻中天,其鸣甚哀:

“天人不容!”

这时,一间房子出现了。

那是一栋青黄黑­色­相间的房子。

房屋顶上有一头歇憩的牛。

然后大家才看到拉拔房子上山的人。

这人牙白脸黑、髭黑帽红,最特别的是:他有一双奇特的眼。

当大家发现屋顶上的牯牛,那一对哲人般的眼,原来是金­色­的,而仁立在牛背上那一双

班鸠,眼睛也是镀了一层金似的,这才发觉到:梁癫的双眼也是金­色­的。

梁癫背着他的房子,终于上了七分半楼,一直拖到离石阶约莫二丈余的鱼池边,才陡然

止了步。

他的房子静得像在那儿生了根。

他的牛静得像是在沉思。

他的班鸠静得像在玄想。

鱼浮出水面冒泡,声微可辨。

他带了一点微微的喘息,用他那一对金­色­的眼一一扫视众人。

给他眼­色­扫中的人,都仿佛觉得脸上有滋滋的声音,而且生起了一种给瞎了眼的人看了

一眼或自己瞎了看人的感觉。

蔡狂先说话:“你还是来了。”

梁癫那对金得可怕的眼神望定了那散发人,感觉到对方野兽一般的厉利:“你果然来了

这里。”

“你找我?”

“你也一样在找我。”

蔡狂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梁癫笑了。

笑得有点癫癫的。

他的牙参差不齐,犬齿尖露,但白得令人炫目。

“你的习­性­我还有不知道的么?”他说着弯身进了屋里,东抓西攥,然后还抱了一大堆

东西出来。

那是石碑、木牌、篾片之类的事物,有的小如拳指,有的大如椅凳,更有的像桌台那么

巨大厚重。

它们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像本附在匾牌,驿碑、竹柬、木柱之类的事物,只不过给人

刮了下来而已。

它们相同的只有一点。

那是都刻有六个字:

咱嘛呢叭咪眸

蔡狂只看了一眼,眼睛就发了亮:

仿佛那是两颗发亮的东西,使得低重的发丝也映着亮。

“不见得刻上这六个字就是我的手迹。”蔡狂道,“密宗六字真言,人人识得,人人念

得,人人镌得。”

梁癫指了指那六字真言的左边。

那是“口”字。

“你的‘口’字总刻成圆的,而不是方的,所以这‘咱嘛呢叭咪眸’绝对是你的手迹,

不会是他人的。”

蔡狂一笑:“这世间轮回万物,同体同心,本来都是圆的,那来方的!就算是方,便也

是圆!始和终都同在一点,又那分先后!你认得这个,也算是我知音。”

梁癫虎虎地道:“作战多了,难免就成了知己知彼。”

蔡狂张开血盆大口一笑:“说起对敌,我正要找你。”

梁癫不假辞­色­:“你找我就好,你找我女儿­干­啥?”

蔡狂:“这件事你还敢提?”

梁癫:“我为何不敢提?”

蔡狂:“我们总共交手几次了?”

梁癫:“十一次,这次不算。”

蔡狂:“你败了几次?”

梁癫:“连这一次一起算,各胜六场。”

蔡狂:“我呸!这次也是你败。你可记得第七次谁败?”

梁癫:“……你那次运气好。”

蔡狂:“我胜了你,按照我们比武的规矩,你要办我指定的一件事。”

梁癫:“对了对了,所以有次我要你吃狗粪,怎样?滋味好吧?一次我要你去摸大笑姑

婆的­奶­子,结果,哈哈哈哈……”

蔡狂:“你还记得那一次你答应我什么吧?”

梁癫:“那一次?”

蔡狂:“第七次。”

梁癫:“……我答允把养养许配给你。你卑鄙。”

蔡狂:“我不卑鄙,我是真爱她的。可是你不守信用,把女儿嫁给了杜怒福。”

梁癫:“那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个?”

蔡狂:“本来是。后来,我发现他们真心相爱,死也无惧,我也不为甚已。我是深爱养

养的,她的相破了格,我以‘无上密’和‘大手印’护她,和她睡时,以‘睡梦披甲护身

法’祥光罩之,可以使她渡过厄运。”

梁癫:“嘿,听来伟大。我女儿命福两大,用不着你的妖光邪照。”

蔡狂:“我现在来问你:那一次你答应过的事,你做不到,你该给我个交代!”

梁癫这回有点期期艾艾了,“是我女儿不肯嫁你,不是我违约。”

蔡狂:“但你还是办不到这事。”

梁癫索­性­认了:“那你待怎地?”

蔡狂嘿笑道:“你要不守信诺,你要撒赖,那都由你,我无所谓。‘南天门’的人,一

向都是不顾道义、背信弃诺的,这种人该杀当杀!”

梁癫怒道:“你别扯上‘南天门’!我今天知道你会上泪眼山,我便来了,明着是候你

划出道儿来。”

蔡狂:“我来的目的,是试一试他们是否情真不渝,此外,我们‘五泽盟’与‘大机’

合并,要废此胡涂皇帝,杀­奸­臣蔡京,反腐败朝廷,你加入我们,受我领导,教你走光明

路,便可饶你不死。”

梁癫:“你要­干­些大事,为何不加入我们‘南天门’?我引领你,你这等资质,才有指

望成材。”

蔡狂沉下了脸:“狂僧,那你是打横着不守信约了?”

梁癫正­色­道:“我欠你一诺,这是赖不掉的,但你要我屈伏于前诺下,我不服;要我屈

就加入垃圾不如的‘五泽盟’,我更不愿。不如这样:“今天难得你我又再会上,咱们且再

来文武比上一场,较量一下,输了我认了,两次一起作算,自杀当堂,当把命偿;要是赢

了,便算抵诺,各不相欠,如何?”

蔡狂血盆大口一张:“你这叫不屈?这只叫天堂有路你不走!”

梁癫犬齿一龇:“天不容人,人不容天,狗改不了吃屎,我送你下地狱!”

铁手听到此处,觉得再无可忍,当下朗声道:“两位本是同道中人,武林好手,而且大

敌当前,大军压境,理应联声共气,敌忾同仇才是,为何要弄得这般仇深似海,玉石俱焚?

闹得个天崩地裂、天地不容,到头来,只便宜了共同的仇敌!”

梁癫斜睨着铁手,龇着牙道:“他是谁?你们‘五泽盟’请来的帮手?不必求我加入

了,一块儿上吧。”

梁养养忙道:“爹,他是铁游夏铁手铁二爷。”

突然,梁癫两只眼睛中,其中一只的瞳仁里,绽出一滴如血的鲜红:

“昨天,在苦泪乡,在金鱼坡看我拉房子的——是不是你!?”

铁手吃了一惊。

——当时,自己只是看了一眼,就匆匆离去了。

一路上,有那么多人在看狂僧拉房子拖牛的,但他仍只一眼认出了自己。

更令他真正吃惊的是:他已着了一击。

狂僧梁癫看他的这一眼,使铁手突然觉得自己天心部位(即莲生活佛谓的‘第三眼’所

在处),突然麻了一麻。

这一刹间竟有身失、口失、念失的震动。

不怕

其实他们已在一眼间交了一招。

梁癫以密法的“最胜金刚”连起九节佛风,入定准提佛毋三摩地,将七俱胝佛毋的红血

大净光发放过去,这种准提(清净无比)之力,也是法力中最威猛的,铁手硬受一眼,只觉

天心发麻,一缕赤焰就要攒人心窍里去,铁手应变沉着,心念即时定于一尊,内火明点,大

圆大满,八风不动,硬受一记。

这是“天眼”之力。

梁癫的修为,已经不必举手投足,不必拔刀发力,只要心随意起,念发气到,一记“眼

刀”就已发了出去。

铁手已着了他一刀。

不过,在同一刹间,梁癫只觉自己印堂滋地一响,“眼刀”之力返照倒灌,反­射­在自己

眉心间。

梁癫顿时只觉七窍一蹇,闷哼一声。

——眼前这年轻人,竟是内力惊人若此!

梁癫一听说是铁手,就试了他一记“眼刀”,主要是因为:

梁癫不喜欢捕快!

他亲眼看过军队如何屠杀过手无寸铁、无辜和平的百姓。

——假借旨意任意杀戮老百姓的官兵,连盗匪都不如!

他目睹衙差怎样渔­肉­百姓、欺凌良善。

他眼见所谓官兵,竟和土豪劣绅勾结,假借朝廷意旨,作威作福,恣肆行凶。

梁癫一向都觉得:人生之所以生下来,是因为他前世作了孽,背负重罪,因而,要来人

世间受这一场苦:一生下来就哭,死的时候人为他哭。

而这些如狼似虎、欺善怕恶的“狗腿子”“鹰爪子”的衙役和官吏,就是九天十地、魔

王夜叉的化身,前来折磨好人、善民的。

他恨透他们。

——越有名的官差,就是手沾血腥最多的魔头:要不然,他们如何从尸山里堆着尸山里

踏上青云之路!

是以他一照面,就赏铁手一记“眼刀。”

——一招就要这为虎作伥的滚下山去。

没料对方竟能在毫无防备下,硬受了他一刀,还以一种超乎寻常、招出自然的大力气,

不出手、不还手、不动手的便反击了自己一记。

——若说攻势凌厉,或不如自己那一记“眼刀”,但若论其势浑宏,则犹远过之。

梁癫心中甚为震动,而他双耳也给这一记反击震得嗡鸣不已。

看来,这名捕铁手,真个名不虚传。

这时,却听铁手心平气和的道:“是。我在苦泪乡前,确已得逢狂僧法身,当时因恐冒

昧,未便上前自我引见。”

梁癫冷哼一声:“虚伪。”

蔡狂一双黑白分明的厉目,早在发丛里左看看,右看看,猜出了梁癫已递了招,也明白

狂僧并未讨得了好,当下嘿嘿­干­笑了几声,道:“世上不许人虚伪的人,才是真正的大虚

伪。”

铁手笑了笑,问:“为什么呢?”

蔡狂最是喜欢议论,见铁手这样问,心中自生亲切感,便道:“世上有谁不虚伪?难道

你不喜欢的人,一见面便骂?难道你爱上的人,你一见着便上前搂抱?要是­性­欲冲动,难道

你能随便抓个漂亮女人就可解决?你要完全不虚伪,还穿衣服遮遮掩掩­干­啥?不如全部脱

去,到处乱幌!有些虚伪是必须的!坦白说,见老杜和养养这般恩爱,我心里很妒忌,但我

心里为养养高兴的感觉来得强烈些,所以才强把妒嫉心压下去,才不致于一刀杀了老杜!老

实讲,我见着癫老鬼,一眼就火大,恨不得一刀杀了,乱刀剁了,将之喂狗饲猪逗布谷的,

但我还是先行忍下了,说明了讲好了才打,以免胜之不武!”

梁癫冷笑道:“那是因为你虚伪,所以非要把它说成天下人人非虚伪不可!”

蔡狂道:“你不虚伪?你一上来就暗算铁手,但又吃了哑巴亏,还装没事人的模样,这

不叫虚伪,难道就叫卑鄙不成!”

梁癫吼了一声:“你!”

铁手忙道:“狂僧只是要试一试我是不是冒牌货儿罢了,他的内力深湛,已到无动不

舞、无动而武的境界,要不是他收了力,我可要出丑当堂了。”

梁癫冷哼一声,语音倒柔和了起来,“话倒说回来,我上山来帮杜老会主对付大连盟,

这狂王八上来是想抢老婆的,你上山来却又是为啥?”

铁手道:“是诸葛先生派我来的。”

杜怒福动容道:“对了,从刚才到现在,我一直不知道二爷来此。所为何事?不知诸葛

先生有何吩咐?”

铁手道:“他要我尽一己棉力,为青花会、燕、鹤二盟抵抗大连盟的进侵。”

梁癫道,“诸葛老儿有这么好?他自家的门前雪尚且扫不开了!”

铁手下了决心,把话说了下去:“另外……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长孙光明喜出望外的道:“诸葛先生既慨然遣来高足相助,便是我们一会两盟的恩人,

他有何差遣,我们当尽全力。凤姑,你说是不是?”

伏鸣凤即道:“诸葛前辈有什么指示,尽请吩咐,尽说不妨。”

杜怒福也道:“请说,快说。”

铁手道:“我们要相借金梅瓶一用。”

杜怒福叫了一声:“什么!?”

长孙光明肃容不语。

凤姑低低的啊了一声。

铁手见状即磊然道:“金梅瓶原属商贾刘芬所有之物,我们要此物也不外为了物归原

主,诸位如有不便,此事可慢慢再议,在下也决不夺人所好,强人所难。”

杜怒福颇有为难之­色­,向长孙及凤姑低声犹豫的道:“这个……你们之见……这

事……”

在杨花树下的梁养养却断然的道:“可以。会主,我们不靠这个……”

杜怒福扪着胡子,一副委决难下的样子。

凤姑强展笑颜,向铁手婉转的道:“要是别的事,我们都一定能做到,只是这事,我们

别有苦衷……”

却听蔡狂在旁大叫:“虚伪!虚伪!”

梁癫斥道:“你这疯子,尽呼啦嚷什么嚷!”

蔡狂张狂地道:“这小子摆明说来襄助,结果是旨在夺宝;这几人刚才剖心剜肺的说不

遣余力,结果一听要割爱让宝,连忙不打招呼回头走,这不是虚伪是什么?”

铁手闻言忙道:“助拳是助拳的一回事,求宝是求宝的一回事,铁某衷心前来,尽一己

之力,为拒­奸­恶,就算诸位对金梅瓶不能割爱,也决不影响此事。”

凤姑虽是女流之辈,但说话意甚坚决:“既然诸葛先生所求,我们一时未能办到,二爷

臂助美意,我们也不敢领受。”

铁手道:“这——”

心下却已意决:就算他们不允,他自己也会暗下留在此地,在旁力助便是了。

长孙光明却问:“在下素知诸葛先生光风济月,和光同尘,早把山高谷深、绿柳花红看

作清净土,对俗世瑰宝,都不放在正法眼藏里,却为何对金梅瓶生起兴趣来呢?”

铁手行事,向来审慎,在回答之前,想了一想: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们?万一这当中有蔡

京的人,给他们洞悉机变,对诸葛先生的行动,岂非更置障碍?

长孙即表了然:“如果不便,这话便算在下多问了,铁二爷忘去便可。”

铁手道:“家师要金梅瓶此物,决不是为了他自身私欲,但内里因由,未到关头,一时

未便言明,乞请诸位见谅。”

杜怒福歉然道:“二爷言重了。却是我们让先生失望了,有失礼数,只是因为……”

他欲言又止,望望养养,眼里尽是不舍依依。

蔡狂看了杜怒福一眼,又看看梁养养,然后,目光又转到长孙光明和风姑二人正在深情

的对望里,不怀好意的嘿声道:“莫不是你们真个信了那些呃神骗鬼之说:“有了它,你们

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成?”

此语一出,社怒福和梁养养脸­色­一变。

长孙光明和凤姑脸上也现出怒容。

蔡狂却旁若无人,迳自说了下去,“要是真的,不如我也来争夺此物,说不定,金梅瓶

一到我手,养养、凤姑,还有这位做人奴婢的小娘儿,全都嫁了给我——那时,我还嫌多不

要呢!说不定,诸葛先生临老入花丛,­色­心大起,为的也是这个呢!”

蔡狂这几句话,可说是一口气得罪了杜怒福、梁养养,长孙光明,凤姑、铁手等五人

了。

长孙光明第一个发难,“蔡狂,你也狂够了吧?七分半楼没你张狂的地方,你玩够了,

下山去吧,要不然——”

蔡狂却为他能一下子得罪那么多人而得意洋洋:“要不然怎样?你们,”他指着长孙光

明、凤姑、杜怒福、铁手、梁癫、青花四怒遂个的数:

“一、二、三、四、五……”

“……六、七、八、九、五,你们都一块儿上吧。”

“我蔡狂,还真不怕呢!”

“人多有什么好怕!”

“我只怕人少!人少没热闹,人少寂寞!”

“来来来,我不怕,我一向喜欢以人少欺人多,以寡击众!”

不死

梁癫解下了身上的粗索。

放下了屋子。

他的动作很慢。

如临大敌。

——蔡狂的确是他的大敌。

他们已敌对了二十年。

“疯子,是你太嚣狂了,杀了你也怨不得人。”

“最好你能杀得了我,”蔡狂吃吃地笑道,“不然,上回你欠我的没还,这回又惨败,

你还是杀死自己好过些了。”

“你门二位通晓密法佛义,却又何必拳来脚往呢?”铁手见二人就要动手,忙道,“你

们刚才不是说过吗?除了武斗,还有文打!为何不先来个文比再说呢?”

他不希望这两人会打起来:

——既然梁癫欠下蔡狂一诺,一旦这次败了,只怕就得要付出­性­命的代价;蔡狂狂傲一

至于斯,一旦落败锻诩,定必无法忍受。铁手忆起诸葛先生和知交大石公在“神侯府”里一

番感慨万千的对话。当时,自己和追命、无情都在场……

诸葛:“七帮八会九联盟,良莠不齐,如果联手共抗,实力倒远胜蔡京指挥童贯统领的

‘十六杀手奇派’,只可惜,他们之间,多半彼此残害,互相殴斗,有的已给歼灭打散,有

的早已向蔡京卑屈求存,偏是由大将军统率的‘大连盟’和‘朝天门’日渐壮大,直属蔡京

的‘万人敌’也实力日壮,至于‘铁剑将军’和‘青帝门’却互拼不已,力量对消,少林一

味出世,武当只顾修道,五岳剑派早已互斗得个人材凋零,中土武林,花果飘零,有骨气的

多遭杀戮,有良知多受残害,人材不能出头,高手后继无人,如要在绿林、江湖道上找出对

抗蔡党横肆,只怕只有借重中原之外的门派实力了。”

大石:“本来‘南天门’、‘五泽盟’、‘迷天七圣’、‘下三滥’、‘太平门’、

‘霹雳堂’、‘金风细雨楼’等组织,尚可抗衡,无奈他们都互不相让,勇于内斗,疏于外

敌。想当年,‘南天门’门主钟诗牛不肯易名为‘南天盟’,不肯加入‘七帮八会九联盟’

的组织里,自成一家,志比天高,遂成一股清流,行侠世间,专劫花石纲,专门对付假借奉

旨搜刮民家的贪官污吏,令人肃然起敬。‘五泽盟’盟主蔡般若,屡崛屡振,自创‘般若神

指’,当日曾与‘长空神指’桑书云合称‘南北双指’,领导门人,锄­奸­去恶;蔡京曾以国

库财帛在天下各地建他自己的长生祠,并将先贤忠烈司马温公、范纯仁、苏氏父子等立碑刻

石,称之为元佑­奸­党,刻意诬蔑涂污,蔡般若和钟诗牛便见一处毁一处,遇一碑碎一碑,天

下豪士,闻之莫不额手称快,可惜,他们二人却又斗了起来。”

诸葛:“说出惭愧,魔头恶人,较能为了彼此共同的利益,能够昧着良心,舍却私见,

紧紧团结在一起,同一阵线,打击敌人。所谓正义之士,正道侠客,反而相轻互­奸­,谁也看

不顺眼谁,为些小事不快成仇,令人感叹。二十多年前,一次比武,蔡般若失手重创钟诗牛

脑门,后来,钟天王矢志寻仇,也误伤了蔡般若夫人的腹胎,造成深仇巨恨。他们的仇,一

直延续到下一代,不仅蔡般若的胞弟蔡狂跟钟诗牛的师弟梁癫苦斗不休,连同梁癫的儿子梁

四跟蔡般若的养子蔡五也年纪小小的,就开始比武决战,这样打下去,别说对付蔡党大敌

了,连‘万人敌’、‘大连盟’、‘朝天门’、‘铁剑门’、‘四大凶徒’,只怕都要比他

们强多了。”

大石:“我曾劝过他们罢休。”

诸葛:“他们斗争多年,结怨已深,自然不肯听你的话。”

大石;“所以,我在他们的一次拼斗里,作了一个建议。”

诸葛:“他们听了?”

大石:“我用激将法。那是‘五泽盟’的蔡狂跟‘南天门’的梁癫。”

诸葛:“你是用对了方法。据说蔡狂的武功,未必在总盟主蔡般若之下,只不过他行事

似癫诈狂,不受羁束,故不适合当盟主;梁癫也深得钟诗牛信重,但他太狂妄自大,得罪人

多,不合领导‘南天门’。你若能劝服此二人,息­干­止戈,也算是大功大德了。”

大石:“这两人互瞧不起,积怨太深,动辄为­鸡­毛蒜皮无聊小事,也大起­干­戈,不死不

休,早已失去理­性­,我何德何能劝服他们?不过,我倒在他们比斗之时,以话相激:文无第

一,武无第二,你们既是修持的人,光在武力上胜了对方,也没啥了不起,有本事你们就文

武双全,连道理也赢过对方。理直气壮武功强,这才是真的高明!”

诸葛:“结果如何?”

大石:“结果?他们武也斗,文也斗。”

诸葛:“你原意是劝他们比文不比武,杀伤力也不会太过可怕。”

大石:“却只弄巧反拙,他们更多拼了一样。”

诸葛:“其实文批有时候比武斗更可怕。文人一向要比武人更不能相容,他们用理杀

人,义正严辞;用笔伤人,犹甚于刃。”

大石:“所以,事后我也颇为后悔,只希望能善因终成善果,用口骂总比用拳头打来得

不见杀伤力一些。”

诸葛:“也罢,他们只要起意比文,至少也会花些时间来进修学识,一旦学养增进,便

有望能心平气和,转化愎戾之焰。如果我这四个当捕役的徒弟遇上他们,若要化­干­戈为玉

帛,他们最好还是不要遇上冷血和无情的好,”

大石:“为何?”

诸葛:“冷血寡言。他­性­好拼斗,遇上他们,交手多于罢手。这是他的缺点。”

大石:“无情呢?他睿智过人,运计无双,早得你之真传。”

诸葛:“他太孤傲。他喜欢的人,便会侃侃而谈。瞧不起的,他是不顾一屑,一句话也

不说的。这是他的弱点。”

大石:“真正的人材都有独特的个­性­,有个­性­的人便难免有脾气。”

诸葛:“这也不全然。追命就好说话,有他在,气氛就特别热闹。铁手也辞锋得体,但

他更善于听人说话。在江湖道上闯荡的人,能言善道,应对得体,自然便会占了绝大的便

宜。”

大石:“不过,到了真正动手厮拼的时候,冷血强悍勇猛,无情冷静专注,所以都能激

发潜力,可以打垮比他们更强大的敌人,反而追命和铁手讲究情面余地,不能做到全力以

赴。”

诸葛:“人总是有优点和弱点的,也总有优劣之分。正如做生意做得好的甲,要远比艺

术创作成功的乙来得生活舒适、有钱有势多了,但这只是彼此特长不同,而一个较能适应这

时势的需求,另一则受落而已,并不能说乙不如甲。同样的,甲当官当得鸿图大展、八面威

风,但在这一些人而言,他们只钦佩乙绣花绣得好,种菜种得肥。或有人深佩某君文名盖

世,丹青妙笔,但对某些人法眼之中,只是媚俗阿世,难以入流。同理,今天研究玄学术数

的,并不受当朝器重,地位远不及文才出众的,但说不准那天变了天,文名见弃,科技求

功,这些文人又给废如草那么屣,便是时势左右豪杰之又一例了。”

大石:“有那么一天,我们只怕也看不到了。我们活着的一天,只愿看到一统江山,天

下太平,人民富庶,国泰民安;只要百姓自由自在,我们便可无忧无虑——到有那么一天,

当真是殁电无怨,死也瞑目了。”

诸葛:“没有那么一天的。”

大石:“没有那么一天你还拼?”

诸葛,“没有那么一天就不拼,那么什么时候才有那么一天呢?”

大石:“所以你才拼?”

诸葛:“因而你也拼。”

大石:“要是本来就没有这一天,你拼来­干­啥?岂不逆天行事?”

诸葛:“你去问天吧!谁知道天意若何!我们可以身死,但壮志不死,雄心不息,总有

一天,或许可以感动了天。”,

大石:“只要人心不死,天底下本无难事。”

诸葛:“天下本有的是难事,有心人也不见得就能克服,因为穷尽一生之力,所能做

的,也不过如此而已。秦始皇并吞六国,一统天下,在宇宙浩瀚中,也不过是一只蚁大王;

曹­操­横槊长歌,纵横三国,在历史的长河里,也不外是大蜉蝣。人是会死的,不能不死的,

不朽只是一场梦,因而,我们更要怀抱深情大志,去做好这一场梦,才不负了来人间这一

遭。”

大石:“是以这便叫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

诸葛:“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今天我们做的不外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

之。”

大石:“你倒让我想起梁癫修持时常喊的四句:天不容人,人不容天,人不容人,天人

不容。”

诸葛:“其实天就是人,如果无人,怎有人眼中的天?梁癫常大喊这四句,是因为他要

把自己心中的压抑和积郁借大呼而适当地宣泄出来,从而强化自己内心和内在的力量。”

大石:“这如何办得到。”

诸葛:“相学中,以声相为最高识别手段。一个人要是掌相败破,面相俱不足取,只要

声清气朗,但仍有可取,仍有作为,便是这个道理,因为声随气发,气壮则声壮,声壮则身

壮,身壮自然心壮,身心皆壮,大有可为,佛法修持,有凭身、口、意,即为‘三密加

持’。其中以苦行手印,是‘身修’的方式之一。人身经脉,遍布指掌之间,所以才有命运

握于掌中之说,也有心线纹显示运程之理,其实只要呼息得当,静坐调气,截断下盘血液循

环,以特殊指掌折合之法,有助于血气集中灵动调循心脑之间,使自己能力增强、内力遽

增,这其实也是你我练功之法,并非神秘。京里‘六分半堂’雷损“决慢九字诀法’,便是

更进一步的活用了大手印的奥秘潜力,以五指所代表的五种形成宇宙万物的元素,互相缔

结,新奇配合运作,产生了莫大威力的按纽法旨,天竺之‘瑜珈’亦活用了此法门手印。梁

癫觉得人生下来就是苦:生本非自己可以控制之事,而死偏偏亦非自我能­操­纵之事,既生死

均由不得人,所以人生不过是一段苦程,他以苦行加持,望能快把罪孽消解,重入轮回。他

一路狂喊问天,正像欢悦者自然‘嘻’笑、‘哈哈’不已,悲伤者自然‘呜咽’、痛哭流

涕,‘唉’声连连一样,把内在的情绪有力的抒发出来,得到万里长空间无形力量的震荡与

回应,成为一种心咒,有助于他们功力修持。他的问题,可以说是没有答案的,但他的悲

喊,却形成莫大的力量。梁癫武功,不可小觑,一若如水,既能载舟,亦能覆舟,便因此

故。”

大石:“听君所言,解我疑困。既然梁癫以苦行修持,以天间练功,那么,蔡狂凡所过

处,均刻‘咱嘛呢叭咪眸’,又有何深意呢?”

诸葛:“你念过‘般若心经’?”

大石:“谒谛谒谛波罗谒谛波罗僧谒谛菩提娑婆诃。”

诸葛:“此咒有字十八,音阶共十,如修行者念逾百万遍,则成心咒境界,只闻

‘咱’、‘啊’、‘’三音。其实宇宙万物,不离此三原声,要是不信,你运功出掌、持器

刺击之际,在空中发出之声,亦不外这三音,所谓咒语,即是以声阶音量的震荡与宇宙力量

同步同刹,共息共鸣,于是力量无尽无休,源源不绝。‘咱嘛呢叭咪眸’亦是此义,此句原

是梵文,发为汉音,藏人将此六字,视为万法之源,以‘嗡’字为佛部心,‘嘛呢’字为宝

部心,‘叭咪’为莲华部心,‘眸’为金刚部心,意为祈求在莲华宝藏中的佛。藏文即是大

明王咒,包含了理事悲智,具足万德,成就万行,只要念此六字明咒,循环往复,持诵思

惟,一如汉人念‘阿弥陀佛’,只要念念不绝,久必心体显现,成就一切法功德聚,实乃天

人修行窍门,万法归宗,本源心海,含摄极高的哲理。蔡狂修为已有相当境界,故改声换

形,以刻字渡世为法门,击大法鼓,是他的小手锤,敲大法钟,以他的小手凿,立大法幢,

树真佛旨,度天下人。他们是在学佛,其实也在求道。”

大石:“学佛为了什么?”

诸葛:“成佛。”

大石:“何者为佛?”

诸葛:“汝就是佛。”

大石:“既然修本尊法就是变成本尊,那么佛还要互相斗个你死我活?”

诸葛:“大道无道,欲行难行。修持之苦,在于就算苦苦修行,仍不一定就能得道。孽

欲欲重的人,修行时孽障愈多,以为修着佛道,其实已入魔道。人一出世,本是空的,但迅

即便充塞着许多似是而非的讯息,使到真诚蒙昧,正如知道要追求‘幸福’,却不知道‘幸

福’是什么,又从何追求呢?又如会写‘快乐’二字,却一点也不‘快乐’,所以必须要懂

得‘空­性­’:去除一切,达到不生不灭,实相无相,真空妙有,空无一物的境界,才能从第

八识阿赖耶识净化到第九识蓄摩罗识大圆锐智的境界。如果心中还有执迷,就像走路的人会

踢到石头,水上行舟会遇到风浪,空中飞翔也会遇上风雨一样,入魔道愈深,愈会以佛身现

世。蔡狂和梁癫之斗争,乃如波恩教与密宗在藏之冲突:波恩教有了密宗的充实,成了黑教

密;密宗亦吸收了波恩教的一些特­色­,自成喇嘛教派,最后仍同归于佛。如果不能同化、不

许并存,那只有互毁相灭了。”

大石:“中国人真是善于内斗。这跟前朝新旧党人,互相攻­奸­,有何不同?新旧党中皆

有英杰之辈,才智之士,惜就在互斗中耗亡殆尽,以致道消魔长,给蔡京、童贯、傅宗书这

等人当权得势,趾高气扬!幸佛学有容乃大,妙造涵和,决不似其他宗派过于排斥和激烈,

对修道者倒是好事。”

诸葛当时就向无情、铁手、追命三人问道:

“你们三人,听了我和石公的话,有什么看法,且说说看。”

诸葛先生常问他们意见。

常要他们发表意见。

因为这是一种训练。

———定要表达自己所领悟的,才能让人可以教你再进一步的领悟。

无情道:“一个真正的文人,不止要有才气,有学识,还要有择善固执的道德情­操­,才

能算是个大儒。武人也一样。真正的武林高手,不是武功好就得了,还要有行侠仗义的­操­

持,本着良知济世的勇气,才能算是个大侠。犬儒伪侠,互争相殴,吾人不取。”

追命道:“我们师兄弟四人,一定要团结,佛啊密啊的我不懂,搞学问我不来,越搞越

迷糊,我的双腿就是我的佛,仗义除­奸­就是我的道。”

铁手道:“希望能遇到五泽盟和南天门的人,得好好劝劝他们。”

……今晚却真的给他遇上了蔡狂和梁癫。

铁手眼见二人就要动手,叱道:

“为何不先文比?难道你们一个为众生疾苦苦苦问天,一个刻大明王咒为渡众生,到头

来只是一介武夫,不懂文打?不能文打?不敢文打不成!?”

没办法了,只好用激将法。

蔡狂嘿笑:“我们不敢?”

梁癫冷笑:“文打便文打,谁怕谁?”

蔡狂:“咱们打给他看看。”

梁癫:“姓铁的,等着开眼界吧。”

梁癫的眼又全得发绿了起来。

“来吧。”

他把绳索箍在肌­肉­贲突的小臂上,匝上几圈,粗索勒过的缝隙,肌筋凸露暴胀,像一节

节煮熟了的铜。

蔡狂忽道:“等一等。”

然后他抬头,仰天。

天上有月。

他像在吸收日月­精­华。

之后他垂下头来。

他鼻端缓缓淌出了两道蠕蠕的红虫。

——那是血。

他的眼睑低垂着,直至血虫渐渐流到人中下的­唇­棱角时,他才几乎有点痴呆的,但很满

足的笑了一笑:“好厉害的掌功。”

他刚才以“飞发劲”接下了铁手凌空的一掌。

铁手当时为了急于救人,另一手又为“青花四怒”所缠,所以匆匆出掌。

蔡狂还是吃了亏。

但他心高气傲慢,竟强忍到此刻,要与大敌梁癫决战之前,才把瘀血逼出来。

——血犹未­干­,可见伤势未平。

铁手心里内疚,正想表示歉意,蔡狂的刀又白得发青,与青得发白的月亮相映,就像残

狠对照着残毒。

他裂开淌着血的齿龈,向铁手友善的笑道:“不打紧,你打我一掌,我始终会还你一刀

的,你等着了。”

铁手只有苦笑。

蔡狂转向梁癫:“癫老鬼,你准备好葬身之地了?也罢,你拖了间鬼屋来,死了便往里

边一靠,省得曝尸荒野。”

梁癫也不生气,只说:“能让我杀了之后丢入屋里的高手并不多,目前在我神龛里你顶

多只能找到十二副骨骼——你是第十三副,你幸运。”

他说着的时候,双耳耳垂也缓缓淌下了两行血。

——铁手那一记“眼刀”反攻,并不比他打蔡狂那一掌轻。

蔡狂笑道:“你也幸运,你死了之后,我会在你的房子上刻三百六十五字‘六字大明神

咒’,为你超渡。”

梁癫道:“像我这种人,己练成不死真身,你听过我们南天门的开山祖师吧,他年仅十

三,已为妖魔附身,求生不得,求死不得,但他忍苦修道,十三年内足遍西域康藏,二十六

岁,大复回原,并通晓各种制魔伏妖之法,为人解苦救难,成了活菩萨。这就是我不入地

狱,谁入地狱。我不让你和姓铁的这等妖魔施示,我又如何伏妖降魔?天不容人,是因为人

太渺小。天不容我,是因为我太伟大。”

蔡狂道:“你这些只属于孩童的把戏。我们五泽盟,磅礴天地,举凡日月、星辰、雪

雹、雷霆、风雨、山川、陵谷、草木、鸟兽、乃至万物、幽灵、巫鬼、神仙,无不为我们大

法力之所用,治病安国、占卜休咎、拔除邪祟、求雨祈福、禳灾驱鬼,都可用符咒奇术行

之。我早已得到莲生活佛的‘得乖空游行成就’、‘得摄召藏形成就’,‘得本尊大光明成

就’同时遥灌,入诸佛海会,自入昆卢­性­海,已经是大持明金刚阿阎梨耶,得无上智,一切

成就,是无上上师,你的辈份,根本不必跟我相提并论。”

梁癫解下腥红僧帽:“我是昆卢遮那,破瓦开顶,生死自主,有此为证。我是真正金刚

上师,你一味耍狂,骄慢瞋愤,是个自封假上师!”

蔡狂道:“别说闲话了,你要比,就得现出原形,我饶不了你!”

梁癫:“也罢,出手吧,大家都等不耐烦了。”

两人眼下就要动手,梁养养惶急叫道:“爹,你们真的要打/?”

蔡狂结印跃坐,百会三寸之上,微绽蓝光。

梁癫仰望青月,渐渐身上发白。

奇怪的是,他身­色­愈白,苍穹之月已渐回白,而蔡狂的刀反而转回青绿。

蔡狂双眉紧锁,双手合十,指头交叉,放天心之上,念金刚萨真言:“嗡波汝蓝者

利。”

念到第七遍时,铁手在旁,也不免心神震荡,仿佛隐约看见金刚萨锤、韦驮护法尊天菩

萨,手持降魔法宝,幻化四身:一尊于行者前方,一尊于行者后方,一尊在行者左手,一尊

在行者右方。

然后蔡狂以手印自天心、喉、心分按左、右肩,观自身如狮子卧,全身发赤,身红不

见。

铁手定心神,知他正施“披甲护身法”来反弹以“大日神功”带动诸天的大威德金刚、

上乐金刚、喜金刚、时轮金刚、秽迹金刚诸尊来力守自己自月华幻化聚合的“小月刀气。”

眼看刀­色­又渐渐转白,月华又逐渐发绿,梁癫眉发皆如千虫蠕动,手印变换,身姿转

移,整个人似入疯魔,口中急念金刚百字明咒,身上发出大清净血光,七窍身心,全然放

空,心光合一,妙根妙聚,以不二成就和无上密,请奉诸天部本尊护法:不动明王、降三世

明王、军荼利夜叉明王、金刚夜叉明王、孔雀明王、马头明王、步掷明王、无能胜明王、大

元帅明王、五大力吼明王,破除诸灾九难,以金刚­性­伏魔,入三摩地,守三昧定,起大飞

扬。

看来,这月下二人,似各自跌坐入走,但他们所奉行观想的守护金刚、本尊菩萨,正在

两人的意识空间里斗个天翻地覆,杀得飞砂走石。

两人静坐相对。

突然,地底里发出暴龙游走之声,似要破上而出,又像火山喷发,地底岩浆将要夺空迸

­射­。

石阶陡然裂了,裂得甚速,裂缝自蔡狂先前一刀过处,陡然裂陷扩大,就像用力撕扯一

件衣帛一般,裂缝深黑,遽不可测,且传来雷神碰上金刚般的恶斗之声。

不一会,便完全静息,刀口上青光大盛。

然后天空之中迅疾传来风雷交击之声。然而月仍当空,时青时白,隐约星空,但交集着

的都是电岩雨石、雷火迸鸣之声。

又过一会,风雷渐渐隐去,蔡狂的刀,清白一片。

轰地一声,院前那棵杨树,拔空而起,泥落如雨。

大树飞空漫舞,落地却如帛无声:同一时间,七分半楼几处瓦椽,噗噗连声,如破气

|­茓­,炸得碎屑纷降、啧啧坠地。

鱼池的水,波波连响,白沫飞泡,水中的鱼骇惊游走,不时跃出水面。

这一来,场中无人不暗自心惊。眼见蔡梁二人,未动手一招,但纯在心念交战,便已威

力如此,莫不骇然。

还能恒定应付的,大概除了默运玄功的铁手之外,就是黄牛、婢仆和黄咀鸠了。

——许或是因为这三者皆未知这种天地间莫大神威的可怖处:生杀明灭、消亡渡劫,皆

由此天神交战中得定。

突然,梁癫睁目。

左目大金。

右目赤红成一点。

赤点竟离瞳仁,飞­射­蔡狂。

——看似极慢,其实神速。

蔡狂脸­色­金蓝,竟一张口。

龈上有血。

他张口要吞赤丸。

铁手一见,心中大震,正要出手,只听梁养养大叫了一声:

“不!”

绝不

梁养养一声尖叫,波的一声,那赤丸便在刹间幻化成万点红珠,又转成黄蓝绿数­色­,最

后在庭院中,定为黑白二­色­,黑­色­融入夜­色­,消没不见,白­色­直飞华月,涓滴不剩。

蔡狂和梁癫忽然都一起站起。

蔡狂抄起一片落叶。

梁癫拾起一块石头。

蔡狂双掌合着树叶,到了鱼池旁,把落叶平置水面:

鱼池中的鱼全安静了下来。

落叶却立即一块块似的急沉水底。

梁癫抓着石人,嘴里念念有辞,然后放到鱼池里。

鱼池给煮沸了一般的泡沫,立即漫空炸开,水清见底。

石子却漂浮于水面,像一盏水上的灯。

水仍是水。

鱼仍是鱼。

梁癫还是梁癫。

蔡狂还是蔡狂。

刀依然是青。

月依然白。

要不是杨花遍地,杨树已毁,石阶裂开,地上多了几处大窟窿,大家真还不知刚才那一

战,是真是假,似有还无。

铁手这时才能长叹一声,略为松了一口气。他刚才眼见二人以密法观想决战,凶险无

比,稍一失着,便心魄俱灭,形神全消,变成了废人,活不如死,曾几度想出手阻止,但心

中也实无把握,贸然出手,也不知是帮了人还是害了人。

梁养养很福气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艳丽的愤懑:“你们在这里打,把七分半楼打成这样

子,树倒了,地塌了,还伤害了我的鱼!这算什么文斗?”

梁癫似甚怕他这个宝贝女儿,给骂得有点讪讪然。

蔡狂对梁养养也似余情未了,对她的话也颇为重视。

所以他推诿道:“都是癫老鬼,请动大日如来的忿怒身常住金刚,要不是养养叫停手,

我早就破了你的‘底哩三昧耶不动尊威王使者念诵咒法’了。”

梁癫道:“要不是养养喊停,你也不是一样出动了‘大圆满立断心法’,遣风挟雷,要

来轰我,我正要把你打得永劫轮回、永不超生,形神俱灭,因不想炸毁七分半楼基业,便宜

了惊怖大将军,才留了手,才暂容你多活片刻!”

梁养养顿足道:“你们真不能不打?”

梁癫坚决的道:“养养,这不关你事。”

蔡狂傲慢的道:“他向我叩头求饶,我或可饶他不杀。”

梁养养嗔怒的说:“你们任何一人,就算是为了我,承认失败好吗?失败是不会死人

的,可是求胜却会!”

蔡狂哼道:“失败确不致命,致命的是失望。”

梁癫这回却与他的敌手合作无间:“失望多了就会绝望,绝望的人,活下去也没意思

了。”

梁养养生气的说,“如果你们真的要打,也不可以在这里动手——七分半楼还要抵御大

连盟的攻袭的!”

蔡狂和梁癫互瞪了一眼。

一个金眼。

一个只有白眼,黑瞳仁转到眼皮下去了。

梁癫道:“也罢,咱们换个地方,好好的打打。”

梁癫道:“这儿后山,有道名瀑,就是‘倒冲瀑’,‘泪眼潭’就在下边,离此不到三

里路,咱们就在那儿打个痛快!”

铁手道:“你们的文打分出胜负了吗?”

梁癫、蔡狂一起道,“未。不过我一定胜他。他死定了。”

铁手问:“你们可不可以握手言和,算打个平手,行吗?”

蔡狂、梁癫一齐道,“绝不。”

铁手只好说:“你们文战尚且如此,要是武斗——”

话未说完,梁癫已拖着他的房子,蔡狂已念着他的佛偈,一齐一起但分头分道往“倒冲

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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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追命 第三十集:竟然,有一只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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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里跌倒,就在那里爬起来。

我来也

梁癫与蔡狂,要决战于泪眼山上、倒冲瀑下。

梁养养会去观战。

因为梁癫是她的父亲。

蔡狂又是爱她的人。

她关心他们。

关心战果。

杜怒福也要去观战。

他去是因为梁养养去。

他爱养养。

所以养养关心的,他都一样关心。

婢女小趾也会去。

因为她的“小姐”养养去了,她当然不能闲着。

“青花四怒”:风威、凉苍、寞寂、烈壮四人,也一道出发。

他们去是因为要护着会主杜怒福。

只有长孙光明和风姑没有来,他们要为杜怒福把守七分半楼重地。

其实人的关系际遇就是这样,全坠入因果里,受机缘带动,没有几件事是可以完全由己

的。

有了生之后,就有爱恨嗔喜悲怨苦,然后仍逃不过一死,可是,如果真有转世投胎的因

果轮回,没有死,又焉有生呢?

说来,就算梁癫和狂放不羁的蔡狂,何尝不是因为“五泽盟”和“南天门”的宿怨而致

结雌!

然而,若无王安石与司马光的新旧党之争,“五泽居士”蔡般若也不会跟钟诗牛反目成

仇了;当然,蔡京也不致借此得势,而诸葛先生更不会重掌军机,以制衡­奸­相作恶,如此,

也便不会训练调教出“四大名捕”来了。

可是历史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它是由许多伤口和偶然串成的。历史部掉入因果孽障

里,更何况是孤独而无力可挽天的人了。

所以当同一所在的人,都往奢靡、狂妄、荒­淫­、嚣张、浮夸、物欲的方向妄然前行,全

无顾碍,故而造成了一种共业,直至堕劫披祸,已回首无及。

同理,如果同一处的人,都只顾争权、夺利、杀戳,禁制、伐异、迫害的路线悍然猛

进,不生悔念,届时,这聚合的煞气会自毁反扑,苍生难免永劫沉沦,祸亡无日。

或许,积善不见得即有善报,但人人行善助人,这地方想不兴旺发达,强盛繁荣亦庶几

难矣。

就算不说因果轮回,但在常理推度上,这也是合理的。

铁手也会去。

他当然去。

除了他想观战以及要劝战之外,更重要的,是因为他从李镜花处知晓:

李国花就把守在“倒冲瀑”附近。

——“青花会”,慎防“大连盟”的袭击,正加派人手,严密布防;“鹤盟”与“燕

盟”­唇­齿相依,赶来助拳,自然也把手下大将交予杜怒福调度;“大相公”把守“倒冲

瀑”,位居要津——“倒冲瀑”位于“青花会”要寨“七分半楼”之后,若给敌人夺此阵

地,如刃抵背。

铁手要见“大相公”李国花。

因为他要向李国花传达口讯:

——李镜花在等他。

抵达倒冲瀑之前,水声从潺潺到轰轰,未见瀑已感到水气。

愈近瀑布时,月­色­愈模糊。

开始的时候,铁手以为是水气所致,此际只上了半山,水气已如此浓密,要是上到山

上,岂不是难以辨物?他走上了山坡,身上衣衫尽湿,像沐浴一般,但又比沐浴更清爽多

了,仿佛全身都沾染了月华的仙气,那种清清、凉凉、沁沁、醒醒的感觉,心头舒快,是洗

澡所不会有的。

后来他才知道,待他上了山顶,水气反而没那未密布,空气更为清爽,仿佛这时候流的

汗也是香甜的。

月­色­模糊是因为天将破晓,渐见曙光了。

原来这口瀑布,长达百尺,分成三段,每段长数十丈,是在第二层后才遇上突露坚硬的

巨岩,是故水花四溅,互相激撞爆发,化成千万亿颗珍珠,高涌天半,遍洒如雨。在山下的

七分半楼和久久饭店等村镇,天­色­尽为水气所湿,便是因此之故。

到达了崖口,瀑布挂落之处,反而水雾不聚,清朗舒快,水瀑所掠处是一个百丈深洞,

水流顿失依靠,便像珠帘一样,化作千亿水线,一泻而下,势甚洪烈,除非劲风急袭,才会

送来如雨水雾,否则,人到这里,山高月近,在万马奔腾、千声同鸣中,却生出尘之静。

这瀑流清奇绝美,万壑奔涌,气势磅礴澎湃,顺流直下,一坠千里,但依然秀美清丽,

却不知因何名为“倒冲?”

在瀑布第一段及第三段处,都各有一潭,因山势斜陡,在山下亦可得见,此二潭与第二

段突出之奇岩相隔,恰映成像两颗眼睛的般的奇景,注入了湖水,就像两只汪汪泪眼,难怪

称之为“泪眼山”。

铁手一面欣赏奇景,一面上山。

他心中不免感叹:

如此良辰美景,他却是要去看人相斗。

——更煞风景的是:声音。

拖重物磨擦地面的声音,响在如此山­色­月意、水气潭影之中,破坏了如此良宵静夜,吓

得兔走雀飞。

那是梁癫拖着他那口大房子上山的声音。

实在不可思议:梁癫凭他个人之力,竟能拉拔整座房子上了这座山。

一路上,梁养养怪嫌烦的对她老爹说:“你别把这山­色­美景全毁了,你这样拖着走,过

一处毁一处,花给压死了,树给压断了,好好一处胜景,给弄得面目全非,满目疮痍,你可

让我这做女儿的怎么向杜会主交待?”

梁癫果真是听他女儿的话。

他绕着走。

他专选坚硬的岩石上走。

——这样才不致把树根草茎刮起。

可是有巨岩挡路之处,也定必更为难行。

更陡。

所以梁癫是往陡处走。

他背着间大房子,居然走得稀松平常。

铁手跟着他的路线走。

他看梁癫年纪大了,万一掮不下来,他也可以接个援手。

——如今看来,似不必了。

——用不着了。

这间房子就像他的“壳”你几时看过鸟龟、蜗牛、田螺会丢掉了壳脱身而走?

——它们不兴着“­祼­奔”。

路上,铁手不禁向梁癫好奇的问:“你为何不把房子放下来,而要背着走呢?这样不辛

苦吗?”

梁癫畸怪的望着他,张大著口,瞪大着眼,好像刚才听到的不是人话,他现在看到的不

是人一样儿。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背着那么多那么重的东西走?”

“我……?”

“你背着一大堆劳什子的国家民族、义气侠心、法理人情、鸟七八拉的东西,岂不是比

我更笨更重!”

“……我……那是我的责任。”

“责任?谁没有责任?一生下来,亲情职分、爱恨情仇,全掮在肩上,无形的比有形的

更多牵绊,看不见的比看得见的更难解决,何独我一人背房子上山!”

“是……借问前辈,您何时才能放下背上之物?”

“放下?人死了,就什么都放下了,不放下也得放下了,也不由得你不放下。人生下

来,出世的时候,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偏偏又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件大事之一。出世之

前的事,不知何来。出世之后,便开始有责任了,就得背上东西了。一直到人生另一件大

事:那便是死。死也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你不可以长生不老,就算自杀也不是可以求死,

而是一种求生不能的力量倒过来扼杀了你的生命,到头来死仍是无常的。死后何去,谁知?

所以一生一死之间,便要掮上重物,一天比一天沉重的走一天比一天陡的山路,如此而已,

你问我几时卸下来,莫非是要我死不成?”

铁手无言。

他领悟了一些事理。

他常向人发问,从不会为了表现自己的博学睿智,只真心诚意向人讨益,让对方发挥之

余,自己更可以多学一些东西。

其实他的话并不算多。

必要说时他也能口若悬河。

但他向来听得多、问得多,没有必要,便不多说,所以人人都喜欢跟铁手交谈。

因为谈话贵在相契,不在争辩。

俟到了山上崖顶,铁手才顿悟“倒冲瀑”之由来。

原来,在瀑布源头看下去,水流争道,顿失所倚,千帘挂断,激冲而下,一越十数丈,

到了第二层突岩时,水花激溅,有的反­射­了上来,造成第二层瀑与第一、三层间一层水雾,

冉冉而升,像瀑布流到此处又陡冲了上来似的,但又未能升上崖顶那么高,在月华照­射­之

下,水天浩渺,石流相映,竟幻起了一道­色­彩诡丽的彩虹。瀑布映照出灿烂的彩虹,铁手是

见得多了,今回却是第一次得观月华也可映出彩虹来,只不过这彩虹比日间黄昏的彩虹清奇

诡异得多了,也更幻丽无端,不禁更衷心感叹这妙造自然,美不胜收。

梁癫不看瀑。

他没兴趣。

他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然后说:

“那小子,不敢来了,”

他跟蔡狂不同路上山。

蔡狂本跟他是不同道的人。

梁养养生怕她爹爹毁了山景,所以跟铁手、梁癫同行,杜怒福和青花四怒、小趾等,则

和蔡狂一道上山。

而今,山上不见蔡狂。

只见飞瀑和月。

梁癫嘿嘿笑道:

“那小子终于还是怕了……”

话未说完,只听“嗖”的一声,黑里上突扔落了一物,劲急无比。

梁癫一掣腕,接住了来物。

原来是一块黑岩。

石仍湿濡。

——这显然是第二层瀑布旁的石块。

石块上刻了几个字:

“咱嘛呢叭咪眸”

左边部首,原是“口”字,但都刻成“①”形,一看便知是蔡狂手笔。

梁癫接石在手,冷哼一声,怒叱:“既来了,鬼鬼祟祟躲着作甚!”

只听一人吼道:“我来也。”

这正是蔡狂沙嘎的语音。

语音自第二层瀑传来。

原来他才上得第二层瀑布,但在此万流奔坠、击石溅花的巨响中,仍能听到第一层瀑崖

顶梁癫奚落的话语,并一扬手便把刻石听声辨位准确的扔向梁癫,这份耳力和手劲,当真是

非同小可。

这时,铁手忽听一人冷哼道:

“怎么杜会主没有一道上来?”

铁手一回头,就瞥见屋顶上、金牛旁,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汉子,双眼­精­光炯炯,像

一只蝙蝠般倒挂在那儿,正往瀑布下层凝望。

我去也

梁癫怒喝:“滚下来!”

那汉子道:“这地方是我把守的,你弄得山摇地动,只不过为了拖间破房子上来,还敢

嚣张取闹!”

梁癫嘿声道:,“你是什么东西!?有眼不识泰山!我的房子是神龛佛殿,怎容你亵

渎!?快滚下来!”

那汉子冷然道:“你不用‘滚’了,而用‘请’字,我早就下来了。好好一座房子,平

平凡凡一间屋子,你偏要说得这般玄,还把房子背在身上,真不嫌烦?造作!”

梁癫这回可真的火大了,咆哮道:“你是谁!?青花会竟有你这种目不识丁、目无尊长

的小喽罗!”

一面说,一面往上看。

他的双眼金光大盛。

梁养养忙不迭的说:“不,爹爹,他是‘大相公’李国花李兄,是自己人。他不是隶属

于‘青花会’的,只是‘燕盟’凤姑请动他大驾,前来护守这要塞,爹莫要得罪高人。”

遂向倒挂在屋顶上的艳丽汉子盈盈的道:“他是我爹爹,也是赶来助拳的,却撞上狂

僧,两人一定要比斗,我怕他们在七分半楼前交手,会影响大局,所以要他们来此地交战,

已央得杜会主允可。因不欲他们沿路起冲突,所以分别上山。会主跟狂僧一道,我则送我爹

来。李大相公,你就当给我个面子,相就一下吧,我爹当这房子是宝,你反正看不在眼里,

就别碰它好了。”

李国花听罢,整个人就掉落了下来。

眼看他这样直挺挺的掉落,必碰得个脸青鼻肿,搞不好还会滚下山崖,却见他嗖的一

声,已挂在一株自崖边突长上来的树桠上,倒是真像一只蝙蝠。

他穿黑­色­劲装,身披黑­色­大毡,内里滚镶着腥红的缎锦,但眉浓目艳,眼­色­很厉,左额

一颗痣,比美人痣还妖媚;世上所有的蝙蝠和蝙蝠­精­,才没那么妖艳;世上所有的汉子,也

没有他那么俏煞。

只听他道:“原来是‘疯圣’梁癫,这倒是失敬了。既然会主夫人这样说了,我不招惹

他便是,我刚才已收到劲鸽传讯,说会主和客人会上此地来,却不知是何贵客,原来是鼎鼎

大名,梁癫蔡狂!”

他的语音很轻,很清,只要他把话说得再脆上一些,绝对跟女人说话(而且还是十分清

脆的女音),没什么两样。

铁手却马上听出:

这人受伤不久。

——而且内伤未愈!

(他是怎么受伤的?)

他从对方的内伤里竟“听”出了一些熟悉来。

这时曙­色­渐亮,月未消隐,苍穹上出现了日月交替的奇景。

换作平时,梁癫早要跟李国花过不去,但他现在要聚­精­会神,集中全力,先对付蔡狂再

说。

他已欠下蔡狂一诺。

他已不能败。

——为了“南天门”,他更不能败。

——为了日后昌大传播自己的教派法力,万万万不能败!

一个本来自自由由的人,往往就因为信仰信念、亲戚亲友、名誉地位、权力面子……种

种枷锁,以致要做这样做那样,不能做这样做那样,好好的一个人,成了各种虚识幻象里的

奴隶。

人人都被这幻名虚位所羁靡,就像梁癫身上所背的房子那样,推不开,甩不掉。

许是因为这样,梁癫­干­脆把它掮在背上,不甩开。

仿佛正如梁癫不摔掉那口房子一般,蔡狂居然迟迟不肯上来。

梁癫发现他竟在第二层断岩瀑布观水花,意态悠闲,而且还正在岩上凿刻起经文来。

至于杜怒福与青花四怒等,则仍在第三层瀑潭处。

梁癫可沉不住气了。

他向下吼:“狂王八,你不敢上来!?”

蔡狂好暇以整,悠悠闲闲的道:“癫老鬼,你不敢下来!?”

梁癫咆哮:“我们约好好在倒冲瀑一战,你不敢来,便算输了一仗!”

蔡狂裂嘴笑:“我们约好在倒冲瀑决战,可没说好是那一层,这儿不也是倒冲瀑么?是

你不敢下来,认输便罢!”

梁癫怒叱:“我不敢下来?我不敢下来!好,我就下来。”

蔡狂仰天大笑:“你下来,可先想清楚哦,咱们已到了倒冲瀑,我随时都可以出手,你

随时都会败于我手嘎。”

梁癫直着嗓子像他喊天问般的(不过天问时是仰首问天,现在是探首呼瀑)大喊:“你

才要当心呢,我就下来,你随时要丧在我手里!”

瀑布千流迸湍,万众竞奔,流辉电­射­,急漩狂涌,冲激石上,打在岩上,声响何其之

大,可是完全掩不住狂憎疯圣的对话。

梁癫心知即将一战,兴奋得目中金光滟然大盛。他向女儿点一点头,道:“我要下去

了。且看你爹如何大展神威吧。”

梁养养急道:“爹,蔡狂他是激你下去。”

梁癫豪笑道:“爹作战数十年,大小战百千次,还会不晓得么?他若上来,我居高临

下,若动手,他准吃亏,若我这样下去,他动手,我吃蹩。”

梁养养心切的说:“那您还要下去?”

梁癫做然道:“我岂是这般下去!我既要败他,就得施展神技,让他折服得没二话

说!”

说罢,居然仍背起他那所大房子,向养养、铁手、大相公唱了一个喏:

“我去也。”

竟然往瀑布泻落处直跃了下去。

他竟不是“走”下去的。

他完全不按“正路。”

他是“跳”下去的。

——谁都可以想像:这么高的断崖,一个人连同一所房子(还有房子上的牛,所造成的

冲力!)

那是一种极大的毁灭之力!

山明水秀好刀光

从偌高的崖上急流猛坠而下,是一个背着房子和牛、戴着腥红僧帽的癫人。

他急坠,越过所有瀑布的水。

他堕落的地方,正是蔡狂之所在。

蔡狂仍在刻经。

他只刻了三个字:

“俺嘛呢——”

还未刻完。

他以为把梁癫激下来,对手功力再高,只要是顶着间房子以及房子上的牛走陡削的下坡

路,他就有本领教对方翻一百八十个跟斗。

没料,人是给他激下来了。

——他却是这样子下来的!

他一时避不了。

况且他的经文未刻完:他曾许下大心愿,要刻一万九千九百七十六次另一个字的“六字

真言”,而且决无未竟之作。如果他要避此万钩之势,纵能全身,这巨岩刻字也得给压毁当

堂。

这一犹豫间,梁癫来势,何等之急,他已避不及。

只听他大喝一声,双手左右一分,划作半弧型,合什往前一拜,指向坠人、屋、牛,这

刹那间,第二层巨岩上的水花,突然平空飞流乍起,激扬冲霄,化作喷泉一般的水气雾墙,

竟把梁癫的急坠隐隐托住。

只见水花四溅,瑞彩弥空,像一道冰花水城,灿若锦绣,托住了人、牛、屋,水花更因

日月并照,幻起了数道绚丽已极的彩虹,吞吐若龙,相互遨戏,壮丽绝伦,仿佛千朵彩莲水

仙,裹绽着凡间的人牛和房子,尉为奇景。

这一刹间,蔡狂已运用他的“大威德金刚”手印,口念“大威德金刚咒”,心身观想

“大威德金刚”,他浑身自然也发挥出一种“大威德金刚”的法力。

铁手往下观望,目为之眩,心知:所谓佛法,只是教你如何做人,佛法的最终目的就是

成佛。既然人就是佛,只要懂得妙观察智,修功德成智慧,佛自然便活在心中,存于脑中,

自身在便是佛身在。运用­精­神集中、意志力量去观想一尊佛的仪貌庄容、法力道行,自身自

然可幻化成佛、佛我无碍。而今蔡狂便是用密法中的大修为,幻化成“大威德金刚”,托住

梁癫本无可匹御的一压,而还以足代手,在岩上凿续刻真言中的后三字!

铁手叹为观止,道:“他们当真是武斗了!”

梁养养微叹了一口气:“可惜他们把力量都用在互斗上。”

只听梁癫哈哈大笑道:“好!你不惜托我大脚,但我偏要下来,你试这个瞧瞧。”

这时,蔡狂以用脚趾下凿,刻下“叭”字。

那是真言中的第四字。

梁癫蹿入屋里,也不知他在做什么。

蔡狂正待刻第五个字,却见梁癫已拿出把剑来。

那剑貌不惊人,又黑,又钝,又曲,又锈迹斑斑,还有一股臭味。

梁癫双手举剑,向天大吼一声:

“人不容天!”

一剑斫下去。

轰隆一声,那道水云幻墙,给砍出一道分线来,人和牛及房子,全乍倾急坠了下去!

蔡狂大吼一声:“别毁我真言!”

拔刀而出。

刀一离古铜销,一时间,彩虹的­色­彩全幻漾在刀锋上,这一刀斫出,所带过的不止是刀

光,而是一道七­色­绚丽的虹影,形成了山明水秀里好一片夺目的刀光!

铁手发现这刀便一出手,都能吸尽天地光影成为刀气,脱口道:“‘大我刀’!”

这一刀连同彩虹七­色­,幻成八道­色­劲,斫向正急坠下来的梁癫。

梁癫大笑:“好!”

举起他那把破铜烂铁一架。

这刀剑互击,这刹间,没有星花,没有响声,但惊人的是,铁手、梁养养、李国花人在

崖上,分明看见:急湍飞瀑,倏然在往断崖坠下之间,停了一停,然后又续;而在第二层瀑

岩的杜怒福和青花四怒,也目睹四溅的水花迸流,乍然停了一停,然后继流不息。

连同自己的心跳呼息,也都停了一停。

——这一刀剑交击,竟能使天地呼息、万物断续,都为之静息!?

这回是大相公禁不住喝一声采:

“‘小我剑’!”

——梁癫手上那把废铁,竟是名闻天下的“小我神剑”,这一下,刚好与蔡狂所持的

“大我神刀”互相克制。

刀剑相交,蔡狂已用趾刻下真言第五个字:“咪”。

这刹间,除了水流陡止之外,长刀的彩影忽然尽失。

这刀变成了一把黯然无光的钝刀。

反而梁癫的剑,七彩斑丽,灿然夺目。

梁癫狂笑,“还你一剑。”说着一剑刺出!

剑不是刺向蔡狂。

而是刺向蔡狂的刀。

蔡狂竟然弃刀。

他那一把刀,竟自行与梁癫的剑交战起来。梁癫初时还挽着剑招架。打了几招,他自己

已似乎也招架不住了,遂弃了剑。他的剑自行与刀在空中交战了起来。这时候,苍穹上东西

二方,正好是旭日残月互照相映。一下子,残月无光。一忽儿,云掩初日。刀剑倏忽起落,

宛若这不只是一场人斗,也不是兵器交战,而是日月之间的光影之战。

刀光就是天光

天,渐渐亮了。刀光越来越盛。仿佛刀光就是天光。蔡狂用足刻字,但此时反而显得心

绌力耗,每一笔一划,似费莫大力气,几难竟笔!但纵是这等情境,他的字仍刻得力道遒

劲,“口”字边仍以浑圆的“①”字取代。梁癫满额都是汗。他的汗与残月、旭日一映,竟

是青­色­的。他突然解下了红­色­僧帽,喝道:“求饶吧,我就让你把字刻完。蔡狂一甩散发,

赫然见他额上­肉­瘤,完全成了红­色­,鲜血正自瘤子周边中渗出,十分凄厉可布。他只说了三

个字:“去你的!”梁癫便把帽子向他罩了下去。蔡狂突然背向梁癫。他赤­祼­上身。背上有

几个大疤瘌。背部刻有经文。帽子就罩在经文上。突然之间,铁手,梁养养,李国花,杜怒

福,王烈壮,张寞寂,李凉苍,陈风威,小趾,均觉日月一黯,竞看到瀑流变成血红­色­(事

后,有的说看到的是金­色­,有的说是墨绿­色­,有的人说流下来的不是水,而是火)!这只不

过是刹瞬间的事,水流又回复正常。梁癫低吼一声,伸手抄住了长剑。蔡狂挽手执住了刀,

回身之际,梁癫眼仁里忽弹出一颗赤丸,­射­向他的天心部位!蔡狂张嘴一口咬住了红丸。他

全身一颤,牙龈激出鲜血。但他最后一字:“眸”已写成。这一颤,使他最后一凿,失了准

头,拍的一声,星花四溅,岩块松脱,连同六字真言,一起滚落下瀑布去!这一块岩石,一

直弹跳滚坠,直随瀑流滑泻至第三层,花地落于泪眼潭中,才静止不动。恰好,这时红日冉

冉东升,巨炬烛天,太阳彩丽的照在水珠上,水珠打在岩石上,岩石上的六字真言,“咱嘛

呢叭咪眸”,六字正向着朝阳金光,阳光和着活帘似的水珠,水珠发出极美丽灿亮的光泽

来。日后,这急瀑深潭之中,竟然有一块奇石上刻有经文,令人叹为观止,认为神迹,称之

“佛现岩”。蔡狂字成。他已胜了一仗。但岩石已落下。也输了一战。他愤怒。他一撂散

发,露出狰狞的­肉­瘤,目现异光,正要一掌反拍天灵盖。梁癫见状,连退三步,一跃上屋,

双手搂住了金牛。梁养养深知二人武功­性­情,知道他们正拟以自己本命心窍来施最后法力,

不惜元神破窍出拼,如不能取胜,便立即法破身亡。所以她在崖口出尽力气叫道:“不要!

你们不要这样!你们定要斗死对方,我便先跳下去,死给你们看!”两人闻言,都顿了一

顿。红丸遂飞回梁癫目中,蔡狂揩去­唇­边的血。梁癫喘急道:“好,咱们斗过文,牛过武,

斗过法,斗过光,现在来场声斗”蔡狂惨笑道:“怕你不成?”两人遂都端坐下来。蔡狂手

持“秽迹金刚”手印,低念“咱嘛呢叭咪眸”。梁癫跌坐屋顶,倚牛持“时轮金刚”法印,

高喊了一声:“人,不,容,天!”两人喊声愈来愈低,低不可闻。愈来愈高,高而渐没。

但都愈来愈快。

铁手只觉心神震荡,但见瀑布水流,也一舒一滞,甚不畅顺,瀑沫电漩,互击相号,吞

吐迟艰,知道是受二大法师声斗的影响,大自然的秩序为之堵塞倒错。

要知道人只能听到一定的声波声响,频率太高和太低的,都无法听得。其实宇宙万物,

看似静的,俱有所动,根本整个大地宇宙,都在运转自动;就算是周遭的微尘细粒,身内的

五行元素,也莫不在震动不已。但凡震动,必发声响,六字真言里的“咱嘛呢叭咪眸”,即

含有天地万物间由静至动、由动入静的声响,而梁癫天人之间的厉呼,也并聚激发了宇宙间

的一种无上的大力。

他们之间看来只是发出念咒、天问之声,但音阶多变,竟有逾百万以上的音素,每一个

字词都有多个音素构成,多寡不定,变异急剧,配合繁复,徐疾有致,这些音­色­虽不一定让

人听得清楚,但所发出的音波,聚合了大自然法则无形无尚的大力,正在互相攻守,斗个好

不璀灿。

梁癫和蔡狂,自然都是道行高深之士。铁手见蔡狂一面抵御梁癫攻袭,一面以趾刻字,

其实已把脑力心神,转化为二,遂能把思考转入脚部,完成刻字。梁癫真的以眼为神,把

“眼神”二字传入密法活用了。把情绪上所发出的光芒(例如生气时脸红、恐惧时脸青)化

力神兵利器,如果蔡狂不是以丹田升至喉头的一股真元抵住这“眼光”,只怕立刻就要横尸

瀑底。

——像这样两大高手,如果把力量聚集起来,用以斗大将军甚且蔡京这等­奸­臣权宦,那

该多好!

——然而他们却在此地自相残杀!

只见梁、蔡二人,久斗未息,久战未下,蔡狂的手又渐渐举起,要自百会|­茓­击下;梁癫

又再倚近金牛,要搂向牛头:铁手知道两人正要以自己的­性­命修为放尽一拼、玉石俱焚也在

所不惜!

这边的梁养养急得泪花乱转,频呼连连,而下面的杜怒福也叱喝连声,要阻止他们以断

残自身­性­命冒死求胜之举,无奈二人正以声波力战,既把至高音元和极低音元只传敌方而不

致伤害他人,但他人的语音也决透不过他们的声墙:这下是,他们俩旁若无人,毫无障碍的

决一死战!

正是不死不休。

铁手再无可忍,遂一拳击在山顶大地上,匐然有声,并大喝道:“天就是人,何必苦苦

争胜!”

同一时间,云海绽开,金丸跃出,一颗丽日,正光照大地,洒下光霞万道,遍照三瀑两

潭、山上山下!

铁手斗癫狂

这向下的一声断喝,犹如阳光遍洒大地般,正轰轰发发的传了开去,只见第二层的两

人,都一起终上了口里的念念有词,各向上望来,神情十分错愕。

这时旭阳普照,两人这一仰脸,只见蔡狂脸­色­十分苍白,像在牢里渡过三十载似的;梁

癫则双目神采尽失,犹如卧病三十年。这一拼毕竟使他们力耗神损。

他们颇感震异的是,两人本在各以音波侵杀敌手,突然之间,有一股力量,不是天,也

不是人,既非佛,亦非神,只是大地之声,把他们的声音隔绝了,然后才听到铁手内力充沛

的喊话。

这时候,他们才弄明白:那是铁手敲击大地的声音——但那一击,仿佛把整座山所有的

岩石都拍醒了,发动了,来阻止二人互相伤杀的咒语。

他们决不信凭那样一个“六扇门的走狗”,居然会有此功力/魔力/法力/神力!

所以他们自是无尽差愣。

铁手仍在崖上。

他隔着一层瀑布喊话:“你们别打了。修法的人,首先是戒嗔入定,你们这般仇忿冲

动,跟修行相去天壤,我看你们不是成佛,而是入魔了!是真英雄的就拿威风去锄强去暴,

而不是勇悍内哄!”

梁癫向上吼道:“我们斗个死活,关你屁事!”

蔡狂傲然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也配来教训我!”

梁养养哭着道:“你们别打了好不好……”

梁癫道:“我赢了就不打。”

蔡狂道:“他输了就不打。”

铁手忽道:“要是你们两人都败了呢?”

蔡狂眯着眼嗤笑:“就凭你?口出狂言,当真比我还狂!”

梁癫吐了一口唾液:“我呸!你别恃着有御赐名衔,我就不敢杀你!”

铁手只问:“如果你们都输了,是不是就不打了?”

蔡狂哈哈笑道:“输了就认了,有什么好打!但要是有人在送­性­命,也怪不得我!”

梁癫双目又绽出金光:“怎样?你真的不知好歹,非要我为你超生不行?”

铁手道:“为了使二位不再互相残杀,我只好勉力而为了?”

梁癫摇头叹息:“你真的是找死,那我也没法了。你的内力不错,接不下就不要硬接,

认栽算了。”他其实也心知铁手厉害,但总不认为能在他自己手下取胜。

蔡狂则道:“我们两人,你随便挑一个吧。”他其实也不想跟铁手交战,因先前领略过

铁手武功,自信自恃必能格杀对方,但一来不想得罪诸葛的人,二来就算能取下铁手,恐亦

无余力取胜梁癫了。

铁手平和的道:“那我就大胆两位一齐挑了!”

“什么!?”

“狂妄!”

一时间,梁癫蔡狂,都忘了向来妄尊自大的是自己,纷纷喝骂铁手嚣狂。

其实不但蔡狂梁癫,就是杜氏夫­妇­、青花四怒和大相公,也无一不震怔当堂。

——敢情这位捕爷是自寻死路、自取灭亡!?

“你活不耐烦了?”

“我一向贪生怕死。是要活得好,我希望能活得久一些,那是好事。活着多快乐,既可

以帮助人,又可以受人帮助,我才不想死。”

“那你疯了不成!?还是发了狂!?”

“两位一尊为‘疯圣’,一贵为‘狂僧’,我可顶多只是一双镶了锈铁的手。”

“你敢单挑我们两人!?凭什么!?”

“就凭一番好意。”

“好意!?”

“我不想眼见武林两大宗主、两位高手、两名罕世难逢的武术大师,玉石俱焚,两败俱

伤。”

这句话两人都听得进去。

——但只是上半句。

“不是两败,打下去我是赢定了的。”

“我是玉,他是石,他焚,我不焚。”

两人几乎又为争这个而动起武来。

“两位前辈如果要动手,尽向我身上招呼便是。”

“你属何宗?”

“无宗。”

“何派?”

“无派。”

“诸葛先生见了我俩,尚且不敢如此自大。”

铁手淡淡地道:“那是因为家师不跟你们一般见识,我则看不下去,与其眼见你们自伤

残杀,不如跟你们比一比谁狂谁妄!”

这下子,两人均给触怒了。

蔡狂牙龈又在淌血。

梁癫眼­色­由金转红。

“好,你滚下来吧!”

“下来受死吧!”

铁手平和的摇首笑道:“是真的比斗,又何须面对面的动武?”

他笑笑竟学着蔡狂的语音喊道:“我来也——”

两手突然Сhā进急湍而下的水泉里——

杜怒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梁养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凉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陈风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王烈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寞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相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眼前出现了奇景:

那瀑布真的倒冲上天!

时光不能倒流。

何况是水!

但不但水倒流,现在是瀑布自下而上,倒头倒冲上去!

——这是什么现象!

——这是何等神功!

蔡狂、梁癫亦为之变­色­。

——他们知道铁手内力高深(他们己“领受”过),但决不知他竟高到了这个地步。

这简直已不是人能够做到的。

——莫非“神”助?

蔡狂低诵经文,四肢一俯,头浸水中,只臀部翘了起来,全身都埋入潭中。

梁癫竞发了癫似的跑到瀑下潭心,手舞足蹈,捶胸擂背,向天高呼,状若疯狂。

他们这样做的时候,倒冲上天的瀑布,就开始要重新挂落下来了。

要知道原先泻落的水流,加上不住冲聚的水量,是十分澎拜惊人的,蔡狂和梁癫运功施

法,迫使水流重坠落易,但要使瀑布倒升却是极难。

不过,水流仍只落到一半——即是到了第二层断岩上,给突出的石块一阻,便没有往下

坠了,反而贮聚在那儿,水量愈来愈多,变成仿佛是中间成了一泓水潭,铁手人在潭上,蔡

梁人在潭底,潭上下均无滴水,但中间的潭却波涛汹涌,冲激飞溅不已,经旭日映照,缤纷

五­色­,顿成奇丽绝景,却就是无法挂落下来,也不能倒冲上崖去!

那儿,就成了三人内力互斗之地。

阳光照在这片瀑流积贮之处,水流旋转跃动,祥辉潋滟,彩霞千重,水珠喷涌、水花迸

溅,七­色­生巧,夺目灿亮,变成了此处奇景中的奇景。

这回,是铁手独斗“疯圣”蔡狂和“狂僧”梁癫。

三人相持不下,水流已越聚越多,而力道也猛烈惊人,轰隆炸发,翻腾汹涌,扑伏莫

已,得似滚驰过天兵神将,霹雳雷霆。

蔡狂和梁癫互觑一眼,两人忽并立一起,一人大喝:

“咱嘛呢叭咪眸!”

另一人则大叱:

“天地不容!”

两人一掌,各击对方膻中|­茓­,同时另一掌朝天击去。

——这一来,为了对付铁手盖世神功,这疯圣狂僧,终于联手!

我又来也

梁癫蔡狂二人同时合击,却在这时,铁手突然大喝一声,手自崖上水流里迅即抽手,他

倒是要放手就放手,仿似个没事的人儿般的,负手而立,一副袖手旁观,气定神闲的样子。

这一来,狂僧、疯圣的麻烦可大了。

他们的掌力击空。

蔡狂念的是“喜金刚咒”,用“喜金刚手印”,奉请的自然是“喜金刚”。

梁癫诵的是“上乐金刚咒”,用的是“上乐金刚手印”,奉请的当然是“上乐金刚”。

两人一透体蓝光,一绽放白芒,正是“无上密”中“息灾法”和“降伏法”作法时的佛

光。

他们拟一股作气,击垮铁手。

可是铁手却没有这种争强好胜的心理。

他激蔡狂梁癫与他决战,为的只是撮合二人联手对敌——

——敌就是他。

他只为了撮成二人合作,化­干­戈为玉帛,别无他意。

所以他不跟他们斗下去。

至少不以力斗。

——或者,这才是真正的比斗:斗智不斗力。

铁手蓦然撤招。

瀑布顿时少了羁禁,加上堵塞的冲力,还有蔡狂、梁癫原先发出拉拔的巨力,还有这回

两人一起出手的无量力,这一股惊天动地、无可匹御的柔力,变成至刚至锐至烈至厉,半空

炸起千堆雪,爆起万朵飚,往疯圣狂僧直罩而下。

——每一颗水珠,都经旭阳照得亮闪闪、彩晶晶的。

然而每一滴水珠,都蕴有狂僧疯圣所发出的玄功奇劲,再幻化成亿颗兆滴,在七彩长虹

中各化作无畏印、般若箧、金刚杵、金轮、银钩、斧锁、如意宝幢、素珠、彩瑙、智慧剑、

天妙果,纷纷罩打将下来。

纵是梁癫和蔡狂二人有绝世神功,也断断招架不住这自然妙造的巨流和自己联手造成的

反击。

就在这紧急关头,蔡狂大叫一声,一掌自击百会|­茓­,砰地一声,他整个狂人,却因一声

“咱嘛呢叭咪眸”而幻化成佛影幢幢,有:法藏比丘阿弥陀佛、三面六臂阿弥陀佛、宝冠阿

弥陀佛、五劫思维阿弥陀佛、红玻梨阿弥陀佛、接引与愿阿弥陀佛、持莲台阿弥陀佛、法界

定印阿弥陀佛、无量寿佛身,如百千万亿夜摩天阎浮擅金­色­,生西方妙观察三昧。顿时以无

上大法,将力量升至无限大,形成一把无形的伞网,隐发风雷之声,把亿兆充满狂力癫劲的

水珠托得一托,水流洪烈,奔腾啸吼,癫舞狂涌,声势猛烈,无奈一时冲不过蔡狂的佛掌神

功。在这紧急关头,他向梁癫狂吼道:

“快把班鸠和牛搬入屋内!”

梁癫大喝一声,如风疾起,已抱着金牛,捉着金鸠,连滚带爬,冲入屋内。

只不过是刹瞬之间,蔡狂已双耳溅血、齿龈迸裂,显然又支持不住这天地之间加上三人

造成的瀑流大力。

梁癫却自屋内急蹿而出,一手拖住蔡狂,一手拔剑往上全力一掷,怪叫道:“进屋!”

轰的一声,瀑流终于化成暴雨狂花,冲激而下,玉溅珠喷,水湮溟漾,势甚惊人!

梁癫抓紧机会,把毕生功力所聚,凝于“小我神剑”中,向上一抛,把急流反扑之势阻

得一阻,同时已抓住蔡狂及时连滚带翻,躲入屋里,同时拉上门扉。

别看那只是小小、旧旧、残残、破破的一栋茅屋,这蕴有奇劲巨力的亿万颗水珠,万蓬

星雨,癫打狂击,茅屋却是固若金汤,纹风未动。

这一下两人都同时躲在那绘满神佛­祼­女的怪屋里,总算躲过了一劫。

那飞流急湍、狂涛劲溅,全打落岩上、潭中,顺流而下;当万亿水柱排浪如山,嵌转漩

拔,打落潭水那口刻有经文的石上,只见经文经阳光一照,映出熠熠金光,金光灿然,彩虹

幻照,彷佛现出罗列鱼贯千百道佛陀,正齐诵共祷这六字真言:

“咱嘛呢叭咪眸……”

旭日洒照,靖蜒点水飞舞,彩蝶翩翩翻飞,飞到东又舞到西,铁手望着望着,也浑然忘

我,似幼作彩蝶,又像化作靖蜒,遨翱天地间。

梁养养开始见父亲与蔡狂决斗,本已提心吊胆,再见铁手隔瀑斗癫狂,更是惊心动魄。

而今得见二人无恙,铁手也不追击,反而像是未见这等场面,她这才放了心,不禁莞

尔:“没想到爹向来背负的房子,还有此功用。”

铁手也微笑道:“他们俩互助渡危,该也省悟了吧。”

当下长身,一跃而下,直落那茅屋之前,朗声道:

“二位可好?我又来也。”

屋里没有回应。

铁手又扬声道:“二位,咱们比斗至此而止,可好?”

屋里无声。

水流恢复如常。

铁手一皱眉,长声道:“二位如不见拒,在下也想进入拜望,参观这所非同凡响的奇

屋。”

还是无人相应。

只有牛在屋里“哞”了一声。

铁手大步上前,用指骨在门扉前扣了扣,大声道:

“诸位听了,我可是已先行敲过门的了。”

言罢屈身而入。

(为什么会没有人应?)

寞寂很奇怪。

(难道里面的人受了伤?)

凉苍很好奇。

(莫非梁癫蔡狂在内出了事?)

风威很担心。

(这屋子里倒底有什么?)

烈壮很紧张。

铁手入屋之后,没有声响。

片刻,没有声音。

好一会,没有声。

半晌,无声。

过了好一阵子,屋子里仍全无动静。

(搞什么鬼!?)

大相公大奇。

(铁手究竟怎么了!?)

杜怒福大诧。

(屋里难道出了意外!?)

梁养养大惊。

于是梁养养要下去同时也要进去看个究竟。

她一下山,李国花也随她下去,原留在第三层瀑的杜怒福和青花四怒及小趾,也全攀了

上来。

就在梁养养想推开门扉之际,忽然屋内火光一亮,接着,蓦地,屋里轰的一声,一人破

门倒飞而出——飞行之疾之速之厉之烈,简直像是从炮口里炸出了铁弹一般!

但那不是铁弹!

只是铁手!

铁手震飞了出来。

他的身子撞断了一棵树,但势未休,直撞到第二层坚硬的石岩上,才蓬地嵌了进去。

只见铁手半个身子,全陷入坚岩之中,嘴角也淌下血来。他的左手,却拿着火刀:右

手,仍抓着火镰。

就在这时,门扉忽然震开。

急蹄声。

那头牛冲了出来。

它狂怒。

它眼赤。

它撞向铁手。

以它的角。

它竟比蔡狂的刀梁癫的剑更快。

更可怕沉猛。

——那种力道,不是不可抵挡,而是使你完全失去了抵挡的能力,完全不敢抵挡,就像

神魔施法,凡人根本无从抵抗一般。

这头牛夹着厉声怪吼,如同战鼓狂擂,两角绽发战戟般的森寒异芒,尾作鞭击,刀尖闪

辉,直撞铁手。

铁手仍给打得嵌在岩里。

就在这万钧一发之际,铁手却突然合上了眼睛。

就在他闭上眼睛的一刹,牛角离他已不过三丈之遥,而在他身旁三尺之处的积水上,有

一只红尾金眼透明纱翅的晴蜒,却袅袅的飞了起来。

缓缓飞舞。

堪称姿态曼妙。

旋舞曼妙美不胜收

然后,

竟然,

停在那头冲来之势正震得山摇地动石破飞砂罡风劲急电掣雷轰猛恶已

极的牛——牛的头上。额上。双眼之间。

然后那头牛就突然静了下来。

那。头。牛。就。突。然。静。了。下。来。

静了下来

静。

而且乖。

——晴蜒仍伫立在它的额间。

好一只晴蜒。

——停了一头怒牛。

这时,铁手又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里湛然神光,厉不侵人。

就在这时,嗖地一声,牛背上却疾飞出一物。

此物比牛更快更速百十倍,像一道霹雳一般,黑影黄光一闪,直啄铁手左目!

我不走了

疾取铁手眼珠的是:

本来伫立在牛背上的斑鸠!

这下变生骤然,铁手纵然要避要挡,也来不及了。

——就算能避能挡,但在这情急事急之下,还能不杀伤这只小鸟吗?

不知道。

因为没有发生。

——没有发生的事谁也不知道会怎样。

没有发生的原因是在于:

一声尖啸:

“天!”

飞鸟陡停。

垂翅。

折回。

重落在那头牛的背上。

——之后,它便在牛背上磨它黄而尖利的嘴子,并且为牛啄食蚤子,赶走苍蝇。

一只好可爱好伶俐好乖的小鸟。

——刚才比矢还劲比刃还利的啄人眼珠子的事,似与它全无关系。

原来不止是人晓得把做过的事隐瞒不承认、装作没做过,就连飞禽走兽,也­精­­干­此道。

所以,如果你看到衙门前用结笼处死了三十一个人,你说三个和三百一十个,可能都受奖

励,唯独是说三十一个的将罹重罪,这便不必诧异、奇怪。

世情如此。

世事如是。

——见怪不怪,其人自败。

叱停班鸠的不是别人,正是它的主人。

是梁癫喝止了鸟的疾袭。

——也只有他有这等能耐。

他正从屋里缓缓走出。

与蔡狂一同步出。

蔡狂已血流披脸。

——血是从他­肉­瘤上渗出来的。

梁癫的帽子已给削落。

——一顶高帽只剩半,这顶高帽也不算顶高了。

这二人进屋避难时,伤得还不致如此之甚,怎么这一行出来,却伤得这般重!

——难道是铁手伤了他们?

铁手进入屋子的时候,幸好及时,他也立时发现两人为何没有回应他的原因。

因为蔡狂梁癫都再也没有能力回应。

这两人虽一同避灾入屋,但一进屋里,竟双互相拼斗了起来。

由于屋子甚窄,而且无窗,所以十分昏暗,就在急雹擂在屋的四周之际,两人并不闲

着,一接触便对了掌。

这一来,两人是比拼实力,只得尽耗内力,不死不休。

这两人均是密法高手、藏法高人,这种比拼,不止是内力交战,互较道行,简直连同天

神互斗、元神对耗,惨烈远胜先前。

功力不及他们的,想要拆开,只有送死。

功力与他们相若的,如要拆解,只怕也得给二人功力反弹格杀。

功力远胜他们的,要拆开而不伤害他们,只怕难若登天。

但就算难若登天,铁手也要试试。

因为他不愿眼见两人互拼身亡。

——其实,那时候,梁癫和蔡狂心里也在后悔。

他们一对上的掌,拼上了真力,便知道撤不了掌,得耗尽了真气,格杀对方才能活命。

——若要击杀对方,他们再狂妄自大,也深明自己顶多剩半条命。

何必?

何苦?

他们发现铁手进来,而且正力图解救:他们又惊又喜又担

心。

惊的是不知铁手是不是趁机下毒手。

喜的是这是唯一得保全身的机会。

担心的是铁手解不了,反而自寻死路——除非铁手的功力真的是远胜过他们!

铁手只有出手。

因为他发现,蔡狂、梁癫二人,功力互制,再不拆开,就得同时失心丧魂。

他并没有出掌。

他只做了一件事。

他自襟里掏出火刀火镰。

然后他扣着了火。

——在梁癫蔡狂又惊又优又切望的眼­色­中。

火乍亮。

疯圣、狂僧的狂劲癫法,全给吸引到铁手身上。

这一下,他真的是引火焚身。

梁、蔡二人无匹无量的巨力厉劲,直把他卷裹了起来,把他直撞出茅屋,嵌入岩中。

在屋里的那头牛,乍见火光,以为铁手要偷袭它的主子,金目一亮,立时冲出去要抵杀

铁手。

铁手内力已到了浑然天成、无孔不入的境地,他即渡法于晴蜓,以轻尘之力制止了金目

牛的万钧之势。

金牛虽静息了下来,但牛背上的金嘴鸠却发动了更可怕的攻袭。

不过,这时候,梁癫与蔡狂已恢复了,两人侥幸不致同归于尽,都心有余悸。

梁癫一步出屋门,见金鸠要啄铁手之目,立即发咒制止。

这时,雨过天晴,光洒大地,瀑布飞湍,鸟语花香,已回复大自然的井然之秩。

铁手这才从岩上勉力脱身,捂嘴发出几声轻咳:

——看来,他虽己破解狂僧、疯圣之全力互拼,但自身也受了不轻的内创。

梁癫和蔡狂走出屋子,互望了一眼,两人各站开了一些。

蔡狂问铁手道:“你这样拆解我们的元神互拼,是极危险的,你不知道吗?”

铁手苦笑道:“我知道。”

蔡狂道:“你知道又这样做?”

铁手笑道:“知道危险便不做,我不如回去成家立室好了。我只知道该做的就去做。”

蔡狂一时为之语塞。

梁癫冷哼道:“你既然以一人之力,拆解我们二人力拼,而且又坚不以内力回挫,所以

遭你我他三人之力反扑,受了内伤——这样说来,你功力勉强算是高上我们一点,不,一丁

点儿。”

铁手笑说:“那里,我只是趁人之危,捡着便宜罢了。”

梁癫怪目瞪了他一眼:“世上哪有这等捡便宜法!宁可伤己,也不愿伤人!”

铁手咳了一声,道:“我只不愿见你们放着大敌不管,却在亲友面前自相残杀。”

蔡狂冷哼道:“我不是为己而战,我是为宗派而斗。他是邪门,我是正路,偏世人多以

为他是主流,我是外道!”

梁癫嘿声道:“我就看不顺眼他的狂态!你看,他以为普天之下,非他不成正途!我就

是要把他给扳下来瞧瞧?”

蔡狂龇牙道:“你敢?”

梁癫目光一长:“有何不敢?”

蔡狂吼道:“你能!?”

梁癫眼­射­金光:“何难之有!”

眼看二人又要动手,铁手忙道:“两位,且住!”

狂僧、疯圣因刚领教过铁手的绝世神功,也领受过铁手的救命之恩,所以,对铁手的话

还算肯听上几句,当下勉为其难的住了手,也住了口。

铁手琅然道:“人活着确只争一口气,连廓然无圣、至大能容的佛道二宗,也素有争

持,其他的更细分互争,无时或休。可是,真正创造此宗此教的伟大人物,多是牺牲一己,

为救苍生,决不狂尊自大、唯我独尊,更不会气量偏狭,排斥他人,才能包含天地,融入万

物,俨然成宗,立地成佛。你们这样为个人小事,争持不休,还谈什么修道境界呢?当年,

六祖慧能禅师继承五祖弘忍的禅法,并承受其衣钵之时,曾在武林有过一番造就的慧明却向

慧能拦索衣钵,慧能不争,只将衣钵放在石上,说:‘这衣钵是信,不能用力争。’慧明千

方百计想要夺取,但却仍无法得之。这衣钵是大法之物,而不是凭力气夺取之物。所以慧能

明示慧明:‘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的面目。’慧明因而大省大悟,

成就修行。你看,这儿松风瀑声,鸟鸣花香,佛道早已在一石一木一流中明历历露堂堂的

了。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们争这口不

争气,为的是啥?”

他见蔡狂、梁癫默然不语,于是又说了下去:“我只是个凡人,不是修道行佛的,境界

修持,远不及二位。可是我请问二位:学佛作啥?便是成佛。先有模仿,才有创造。所以要

大贼放下屠刀,先得以更猛烈火爆的不动明王,马首观音,来摄服他残暴­性­情,经本尊引

导,才能成佛。这叫以暴制暴更有以柔制刚,所以心猿意马的、贪花好­色­的、凶残暴戾的、

温和可亲的,只要有心成佛,皆可成佛,佛门尽渡苍生,不择无类。所以,我虽不才,但只

要持的是佛心,行的是善心,以出世之心来入世引渡苍生,我也可算忝居修行未通的小辈

吧?而你们两位大修行者,却不对付­奸­佞邪恶,老是互动­干­戈,牵连无辜,这是那门子道

行?据说皈依修行的人,业蕴太重,在艰苦修持之时,会误入魔障,或修不起来,又或重回

老路,面临灾劫,受到极大阻力,承担极巨压力,看来你们便是如此。其实,这可能只是自

己业孽太深,要一次过应劫,或多次考验,才能消灾去孽,提前化解业报业蕴、因果轮回—

—虽说,到底这是不是业孽报应,有谁可知?到底修行有无意义?到头来是否能成正果?无

人可以作证!究竟是把灾劫提前消解应报,还是自找麻烦修行无功,这在我这非佛门子弟是

斟不破、想不透的,但在往来这苦修大道的考验上,我一向坚持信念,看来,我要比你们还

心­性­清净得多了。”

铁手呛咳几声,稍平一口气,又道:“对宗教之依归,全凭信字。你们互相诋毁,不住

殴斗,先已是不信了——既不信神,也不信佛,亦不信人,更不信己。这样修行,恐怕要等

到天落地时才有成就了。不萌枝上花开,无影树头凤舞。我虽未走入佛道,但我行我道,便

自成佛,两位大师又何必着相呢?”

梁癫和蔡狂默然半晌。

梁癫望着蔡狂,眼里发金:

“他说什么?”

“你没耳朵?”

蔡狂龇着牙反问。

“他说的你听得懂?”

“浅薄之见,微未之识,有何难懂!”

“嘿,那么,咱们还打不打?”

“打个屁,咱们不是他对手,要打,咱们先把他打倒再打。”

“对,在哪儿跌倒,便在那儿爬起来,向来都是我的作风。”

“嗳,慢着,刚才是你连滚带跌,躲入屋内,是我替你挡住一阵,我可没跌个狗吃

屎!”

“你没摔倒?哼!嘿!没我的破空神剑,你早倒在这儿早些堕轮回喂王八去了!”

“笑话!要不是这姓铁的拦着,我早就为你念经超渡亡魂了!”

“笑死!你那几个疤痢字儿屁制得住我的法力,我的牛和小鸟都留着未用呢!”

“你有本事就用,我随手便能破去——”

“好!狠话可先是你说的——”

“……”

“……”

这时,杜怒福却悄悄走到铁手身边,满怀衷诚的说:

“铁兄,眼下青花会随时有险,大连盟肆威恣行,如能徵得你相允,暂留七分半楼,以

你武功盖世,定能稳住这两位……两位僧圣,同时,也可应付大将军之进侵。如蒙铁兄慨然

助拳,杜某阖会上下,无不感恩图报,金梅瓶若得荆内允同,也必双手奉上,望兄哂

纳……”

铁手微微一叹,平和的道:“我不走了。至于室瓶一事,在下极不欲夺人所好,姑且慢

慢再说不迟,眼下还是应敌要紧。”

说着,他左手中指上,刚好停下了一只回翔不己的小晴蜓。

金­色­的小小蜻蜓。

。=

少年追命 第三十一集:力拔山河气盖世牛­肉­面

**t**

称一个人做“大哥”,是因为尊敬他,如果连这一点发自内心的敬重也不敢启口,不欲

表达,并且嘲笑他人这样做,这种作为非但不能显示自己自信、自负,反而只证实了他的不

诚、不真!当然,满街爬地、逢人都叫“大哥”的不足与论。

真正闯过江湖,入过武林的都知道:称兄道弟,未必就是兄弟;生死之交,往往你死我

活。叫人做“大哥”,可能只是因对方的年纪、德行、修养、辈份比目己高的一种由衷的敬

意。做朋友有做朋友的交情,当兄弟有当兄弟的义气,是丝毫混淆不得的。有的是相交满天

下,知己无一人。有的是兄弟成群,无一知交。有的是一朝为兄弟,一世是弟兄。自己最心

知:谁是朋友?谁是兄弟?朋友和兄弟都分不清,怎做江湖人?

一巴掌

下山的时候,梁癫那对金­色­的眼睛,还不住的往来搜索,无论­射­在石上、岩上、树上、

水上,都发出焦物开始燃烧之时的滋滋之声。

然后他拖着他那所怪屋下山去。

蔡狂比较悠闲。

他先在潭边洗了把脸。

梁养养想制止他:“不要在这儿洗。”

“怎么?”他满脸水珠,愕然的说,“下游用这水来烧饭,还是上游有人撤尿?”

梁养养盈盈的说:“听说用这潭水洗脸,给水沾着了眼,日后一辈子都得要眼泪汪汪

的。”

蔡狂和梁癫暂时停战,先不打了,梁养养自然便宽心多了。

蔡狂听了,却十分感动:“养养,原来你还是关心我的。如果你能让我为你流泪一辈

子,我也愿意。”

梁养养莞尔:“我关心你,是自小看你和爹爹交战多了,你外表狂妄嚣张,内心却很正

义善良,而且处处为我着想,我当你是我的兄长,不是有什么别的。如果你愿为我流泪一

世,我却望你为我欢笑竟日。”

蔡狂忽妙想天开的道:“我知道了,你一定过得极不开心,一定时常想念着我,只不

过,你不便说出来而已。我也是活得很寂寞,很不开心……”

然后黯然道:“没有了你,教我怎么开心得起来?”

“你这是自欺欺人了,再这样胡说,我可要翻脸了。”梁养养正­色­道,“只要你多帮助

人,别人开心,你自己就自然会开心了起来。”

蔡狂神伤道:“我帮助人?谁又帮助得了我?”

养养关切的问:“你额上的瘤怎么了?”

蔡狂一甩散发,乱发又遮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尖削的下巴,显示了他极度的不悦:

“这不关你事!”

这时,杜怒福的话却忽然加Сhā了进来,说:“怎么不关我们的事!这句话可是大大的不

对了!”

蔡狂又自披发缝隙里绽出寒光,龇着牙森森的牙齿:“你少来惹我,别迫我杀你!”

青花四怒见会主一再受此人之辱,忍无可忍,马上就要上前动手。

杜怒福挥手制止,苦笑(他一笑,不管苦笑喜笑冷笑大笑都成了怒笑,因为他笑的时

候,牵动了脸上几条颇为特殊的肌筋,任何笑意,都成怒容)道:“我是一番好意的。”

蔡狂却不理他,只向养养颤声道:“养养,你喜欢的是我,不是他!你没有理由会喜欢

这个老家伙的!他比你爹爹年纪还大多了,半身已躺进了棺材了,你贪图他个什么!”

杜怒福也不生气,只喃喃的道:“你说的倒没有错,人生自古谁无死,未娶得养养之

前,我连棺材都订定了,就摆放在七分半楼的地窖里。”

梁养养却生气了。

她这回再也不容让蔡狂放肆。

——蔡狂可以骂她,但她不容许他去骂自己的丈夫:那样一个老好人!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蔡狂,你太自私了,我为什么要喜欢你?我嫁给他,关你什么

事!我嫁他是要嫁个可以托终身的丈夫,又不是嫁给年龄。谁说七十老翁不可以娶个双十年

华的夫人?谁说老妻少夫就一定难谐白首?是谁明文规定的?何况会主才入壮年,他要我,

可以容让我年少无知,可以娇宠我一如他的女儿,可以为我牺牲一切,你能够吗!?我只要

求你不要与我爹爹打下去,你们却因为你们的胜负、你们的荣誉、你们那些莫名其妙的武功

心法,争持不休,也不曾关心一下别人的感受!武林中常争个什么天下第一,我说这些人都

是白痴蠢蛋,这名号送给我加一万两银子我都不要!”梁养养挣红着脸,水灵着眼、清利的

声,咄咄的向蔡狂道,“我们只要相爱就可以!年纪悬殊,关你屁事!我曾跟他说过,你额

上患有毒瘤,他马上就为你解释:难怪你有时候情绪如此不稳定,因为患恶瘤的人身体上常

要抵受旁人所不知的、难耐的苦痛!”

蔡狂蹑嚅地道:“你……你把我患毒瘤的事,也……告诉他了。”

“他是我丈夫,我当然告诉他了。我们的事,当年青梅竹马,曾经两小无猜,也告诉他

了。我只会把我和他的事隐瞒你,不会把我和你的事瞒他的!”梁养养冲着他说,“你知道

他听了之后做什么吗?他把每一百九十九个月又七天另一个时辰才开花结子瞬息一次、极难

培植、决难茁长、绝难播种的‘大快人参煞青花’费尽心力、耗尽­精­神,用尽方法,为你再

种了一株,为的是替你解这恶瘤之苦!这些,你能做到他的十一吗?我为什么要放着这样一

个大丈夫,而去喜欢你?”

蔡狂狂发里的寒芒骤然散乱了:“你……他……”

杜怒福见他难过,遂Сhā口道:“你的恶瘤,我听养养说过,刚才也留意了一下,那是仍

有可能治愈的,只不过,治愈的过程,比较艰苦一点而已。养养说你刻苦能熬,以你沿路刻

经的耐力,一定能捱过去的。你千万不要放弃自己——用刻经文来解脱苦痛,也是方法之

一,但更进取的方法,还是要医好它。”

蔡狂在发里的眼光,突然绿得怕人。

就像刚才他手上的刀­色­。

他忽然向杜怒福胸膛猛地一推。

他这一招,像完全不会武功的人出手。

但他出手却快得不可思议。

连铁手也没料到他会出手——至少不知道他会这样出手的。

杜怒福虽然大马金刀、四平八稳,但吃他一推,也飞退丈外,一跤坐倒,­唇­口还淌出了

一丝血来。

他一ρi股坐倒,铁手立即要去扶,杜怒福已徐徐站了起来,惨笑了起来,以致这样看

去,他是惨怒。

李国花本对蔡狂就颇为瞧不顺眼,觉得他嚣狂妄诞,太也不近人情,现在见他竟敢动

手,怒叱道:“你要­干­什么!?

杜怒福却道:“没什么,他没有下重手,不然我哪站得起来。”

听他的语气,仍却没有太生气。

李国花却仍气咻咻的,“可是他却还是动了手。”

蔡狂散发满脸,叉腰道:“怎样?你瞧不过,可以动手。”

杜怒福忙道:“我们自己人不打自己人,这样才会强大;我们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这样

才会强盛。”

李国花喃喃地道:“你不打人,人家可要打你……”

“啪”的一声,蔡狂却吃了一巴。

一巴掌。

打他的是梁养养。

不知是因为太惊愕,还是因为没想到,蔡狂也不知道是避不开去,还是没有避,总之,

那一巴掌掴个正着,打得蔡狂散发激扬,一张青脸怔立当堂。

“我打醒你!”

梁养养蜜桃一样的脸,不知因盛怒还是嗔怒,

“你太不像话了!他是不防着你,看得起你,才二度为你所趁,你这么卑鄙,哪配得起

我!”

杜怒福长叹了一声,道:“蔡老弟,你莫要不忿气。你额上生了毒瘤;是大不幸,所以

心情烦燥,可是,其实我们谁都有幸呢?”

他忽然扒开衣襟,只见他胸膛的肌­肉­,竟是焦竭了整整拳大的一片。

“我也是患毒瘤的人,我的瘤是心瘤,长在心肌里,比你还痛苦。你没见我一脸怒容

吗?所谓相由心生,便是这样,我就算在笑,也显现了个愤怒模样。拿我比你,也不见好过

吧?你看我这四位兄弟,风威老四,他左颊长着毒瘤;烈壮老三,他脖子有­肉­瘤;凉苍老

二,他背有恶瘤;寞寂老大,他胸上有肿瘤。我们那一个人是比你好过的?”

他侃侃自若的道:“我们何以致此?其实,青花会也不过是因懂得一些恶瘤毒疮的治

法,所以许多人闻风而至,我们图以济世助人,分文不取,只求替人除病去疾,结果,心焦

力瘁,加上跟患恶瘤毒疗的人接触多了,他们身上的瘤气,也感染了我们——这或许就是所

谓能医者不自医,而良医多难长命,便职是之故。医人越多,跟病毒病气便越接近,一旦护

防失当,很容易便自身难保。所以,我们都相继长了恶瘤,但大家都认了,都没有怨人,也

不因而就避不治病、再不助人。”

他怒笑一下又说:“你知道大将军为何这么极欲取下青花会吗?除了他要并吞帮、会、

盟的野心,还有觊觎金梅瓶之外,他还为了我们懂得培栽‘大快人参’的秘方,所以要大动

­干­戈——这也难怪,他练武林绝顶内功‘屏风四扇’,到了最后一扇通关之际,如果没有

‘大快人参’驱毒平气,他恐怕也有走火入魔之虞。”

“所以,蔡老弟,”他拍拍蔡狂的肩膊,“记得你刚才在七分半楼前你说的那番‘人皆

虚伪论’吗?我很喜欢。我跟养养在一起,是夺了你所爱。可是,她是我所最爱的,她也最

爱我。我们对你欠疚,但不能为了你,而放弃了彼此。我只希望你当我是朋友,一起到七分

半楼里去,治治你的瘤。”

蔡狂垂下了头。

他的发又几乎把他的脸庞全然遮住。

半晌,才听他说:

“是我错了。”

“我妒恨你们。”

“养养那一巴掌掴醒了我。”

“我们一起到楼里去吧,这病治不治得了不着紧,但别让那癫老鬼说我怕了不敢去,也

不让那光头惊怖大将军把我们小觑了:我们且共同对付‘大连盟’!”

于是,他们下山去了。

铁手却并不一道下山。

他还有话要说。

有话要对大相公说。

临行的时候,梁养养嫣然一笑,笑得跟她脸上的嫣红和衣衫的彤红一般灿烂:

“记得早些下山来,我煮面给你们吃。”

“荆内煮得一手好面,”杜怒福补充道,“她的拿手好面就叫‘力拔山河气盖世’,吃

了保管三尺青锋也化作绕指柔!”

说罢望着爱妻,呵呵大笑,老夫少妻却恩爱如此,真是羡慕旁人,难怪蔡狂妒恨不已。

断崖路

“你好。”

铁手非常友善的对大相公招呼道。

“你好。”

大相公非常敌意的回应铁手。

他刚才看过铁手的出手。

他自度不是铁手的敌手。

——现在铁手特别留下来,看来是冲着他,他还不知对方的用意为何?

——对不知来意的人,跑惯江湖的李国花,当然充满了防患的敌意。

“你几时换班?”

——一个人总不能一天到晚守在这里,何况像李国花辈份那么高的人,一定早已安排了

人来换班轮值的。

所以铁手这样问。

“关你什么事?”

——因防“大连盟”和“四大凶徒”来袭,青衣会和鹤盟、燕盟,自是严格布防,­精­密

把守,当然,无论怎么说,铁手也不可能是大将军派来的,但须防人不仁,大相公也没有必

要贸贸然告诉对方布防的机要。

所以李国花这般回答。

铁手也不生气。

他只一笑,和颜悦­色­的道:“我这样问没别的意思,只因有人在山下久久饭店等你。”

大相公一愣:“谁?”

铁手和气的道:“还有谁,当然是你的师妹了。”

大相公诧然的问:“李镜花?”

铁手忍笑道:“不是她还有谁?你常有女人等你吗?”

大相公仍讶异的道:“她叫你来找我的?”

铁手微笑道:“当然了,要不然我也不知道你在这儿。”

大相公仍似不敢置信的问:“她就是要你来告诉我这件事?”

铁手道:“对了,你可莫让她久候了——要知道,女人是经不起苦等的。”

大相公凝视着他道:“你很了解女人?”

铁手苦笑,“说了解女人的人一定不了解女人。”

大相公仍逼视铁手:“你很了解她?”

铁手奇道:“她?”

大相公道:“李镜花。”

铁手摇首道:“我只知道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只要能有机会去多了解她。”

大相公点点头,握紧了拳头。

他的脸很美艳。

他的人也很女­性­化。

但他的形貌中有三个外观却十分十分的男子汉。

一是他的眉。

眉粗而浓,剔飞如剑。

二是他的眼神。

眼很漂亮,眼神却很锐厉,像淬了厉毒的寒匕。

三是他的手。

他的手大,骨节突露有力。

他握紧拳头的时候,整个人看去都不一样了。

就像一头自负的豹。

豹子美丽。

雄豹尤其灿丽。

——但雄豹的美并不减弱了它的彪悍,反而加强了它的雄健。

大相公握紧了拳头,才说:“你往前走七步。”

铁手心中一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七步!?

——再五步就走到悬崖边了,七步岂不是等于跳了下去!?

他不明白李国花的意思。

“七步?”他问,“七步就是断崖路。”

“对了,我就是要你走向断崖之路。”大相公说,“曹丕要曹植七步成诗,否则就要杀

曹植,我可不要你的诗,我只要你的尸——我要的是你的命。”

话一说完,他的拳挥出,竟挥成一朵花。

血花!

血花“绽”向铁手!

铁手显然不知道大相公竟会向他动手的。

就算他知道,他也不明白。

大相公眼见过他的武功,所以一动手就施展成名绝招:

开谢血花劲!

铁手仓皇间双臂一交,硬接“血花!”

这血花真的是劲!

——当日,连追命在踢伤大相公之际,也得捱上一记“血花”,溅了血。

铁手没有流血。

但他给逼退了六步。

六步!

到了第六步,便恰自悬崖翻落。

——随瀑布飞湍而落了下去。

大相公一招就逼落了铁手。

可是他未罢休。

他要杀铁手。

——他知道像铁手这种人单凭这一跌是决死不了的。

所以他立即要纵身而下。

可是他随瀑流跃下之际,才儿然发现:

铁手正冲身跃上。

逆流而上。

——不,逆瀑倒冲而上。

(他正迎着自己而来!)

两人一上一下,正好在急流飞瀑里对上!

两人在瀑布里相遇。

——其实,世上有几人会在这种殊异的情形下“相遇”?

——世间也没有几人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交手。

这样子的相遇已是缘份,却偏生是对敌!

大相公顺流而下,势急而快。

他发出了“麻雀神指”。

瀑流里有亿兆水花。

每一水溅之花都成了他的指风,细碎而劲!

——当日,他使用这种指法在“菊睡轩”里出奇不意的制住了崔略商。

顺流而下的水珠,只要沾上了他的指劲,就像通了电一样。

但这“电流”遇上了厚墙。

一堵反堵上来的厚墙。

铁手向上倒冲,激起水流倒涌。

水力奇巨,而且这逆势的水花,简直像雪花一般,反卷了上来,两人相隔还有丈余,大

相公已吃水势一冲,只觉胸口烦恶,压力奇大,他不敢硬接,嗖的一声,自激流瀑线里斜飞

而出。

他本想先脱离战局,再觅隙反击。

不料却有六七柱水线,跟着他的掠动而卷­射­抄喷了过来。

他人在半空,难以发力,已给水柱卷缠着——那水柱竞似灵蛇一般,也似巨人的十指,

把他攫住了。

大相公心里暗喊:我命休矣。忽念起李镜花那张清秀小巧的脸,只有黯然长叹一声。

不意那几道水柱,却把他反送上山崖,然后才软垂下来,跟一般水流一样,万流归宗,

又融汇主流,落下成瀑了。

大相公这才发现:

铁手早已回到崖上。

他双手十指凌空接引,纵控水流,自己简直毫无招架之能,给他玩弄于指掌之间。

大相公至此,知已难敌此人,他长叹一声,惨然叱道:

“你要辱我,不如杀我!”

一掌反拍天灵盖!

无理·无理·无理

他当然死不了。

自杀不成。

因为他的手已给人扣住。

牢牢的按住了。

——当然是铁手出的手。

“如果人人打败了就想死,那你还是早点死好了,免得让人看不起武林人,天天讲打讲

杀,争不到天下第一就非死不可似的,天下有几个第一给你争?你有几条命可以死?”铁手

骂他,“你死不打紧,却要好好的一个女子冤冤枉枉的苦等你,你这种大男人也大得够不像

男人,大丈夫大得没资格成为丈夫了!”

大相公为之瞠目,看他的样子,是意外多于怒忿:“你!”

“你什么!”铁手仍然在骂,“打打打打打!你当武林人物,就知道打!什么是打?打

就是自相残杀,把好好的人——跟你一样也是人的人——以各种借口,来伤害镇压!你这样

练武有什么意思?武功高强又有何用?只不过是一个打人、伤人、杀人的人,这种人根本就

不配当人!武功是用来帮人、助人、救人的,武功越高,应该去对付坏人、恶人、害人的人

才是,而不是动不动就动手,像梁癫、像蔡狂,像你!”

铁手倒是越骂越起劲:“你老抓着你的拳头,就要失去你的爱心了!李镜花她是真心喜

欢你的,她是你镜中之花,你千万不要让她成为水中之月,那时,纵你成功了霸业王图,到

头来也真的只是一场空了。”

他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又道:“人生在世,有什么好得过两个相爱的人相爱的在一

起呢!”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感慨起来了。

——想我铁游夏,也算是名铁铮铮的好汉,怎么到而今仍是孓身一人,已孤身上路,渡

过二十八个寒暑……

正感自伤之际,大相公忽诚恳的问:“你是真的想我去见镜花?”

铁手奇道:“我不要你去见她,又为何留下来通知你?你要是必须守在这里,走不开

去,我可代你守着。她说要是今晚还不见你来,她就会——总之,你赶快去就是了。”

李国花期期艾艾地道:“原来是这样的。我以为——”

铁手诧问:“你以为什么?”

李国花吞吞吐吐的说:“我以为你是要横刀夺爱……受镜花唆使,故意前来刺激我

的。”

铁手没好气的笑道:“我气你?我这个捕快撑饱了没活儿­干­不会去抓王八逗蛐蛐拉猪尾

巴,要开这种玩笑!”

李国花结结巴已的解释道:“都是回为上次……我们吵了架……她说过:‘你要再不理

我,我下次就做场好戏给你看!’我就说:‘你惯于做戏,我只当看戏!’她就很生气,

说:‘这次我跟别人好,故意使他去叫你来会我,看你气不气?’我说:‘有什么好生气?

他来得了也回不去,我对死人向来都是很大方也很大量的。’她认真的问我:‘你会杀了

他?’我冷哼道:‘你以为我不敢?’她说:‘那我请个高手来,你杀不了的。’我就说:

‘我一定杀得了的。’她就很开心的样子:‘那你还是着紧我的。’我冷笑:‘嘿。’她不

甘心,说:‘否则,你也不会为了我杀人了。’我说:‘我只是杀了你派来的人,气煞你也

好。’……却没料,她真的派了人上来了……而且还是你。”

铁手恍然道:“所以,你以为我是你的情敌,所以就逼我走断崖路。下毒手了!”

李国花赧然道:“我……”

铁手搔搔头皮,寻思道:“看来,那小妮子倒真是会利用人,连我都给她讹了……不

过,她等你倒是千真万确的。”

李国花十分同感:“她向来都很会骗人的。女人,真没她的办法。她不骗你时你只好骗

她,你不骗她时她就要骗你了。”

铁手笑道:“这是什么歪论?”

这回到李国花搔后脑勺子:“我……我是有感而发的。”

铁手端详他道:“你真的为了她而动武,所以,你是爱她的。”

“爱她?”李国花忙嘿声道,“有什么好爱的?我哪有时间爱她!”

铁手讶然道:“你不爱她?”

李国花有些尴尬起来:“爱女人是无聊事,总不合这做大事、对大敌的当儿。”

铁手叫道:“无理,无理,无理。”

李国花诧然:“难道七尺昂藏男子汉、无畏无惧大丈夫,该当把宝贵时间、珍贵­精­力,

都浪费在女人身上,像当今皇帝、­奸­相、大将军、燕凶徒他们那样,整天都混在女人堆里不

成!?”他外表很女人风味,但说话气势,却十分大男人。”

铁手反问:“你那么有志气,不与女人为伍,那么,又何必老是跟着凤姑左右?”

李国花胀红了脸,怒道:“这­干­你屁事!我跟凤姑,讲的是义气,与男女之情无关!她

栽培我,她重用我,她信任我,我不能对不起她,尤其是这个时候,我更不能舍她而去!这

是义气!你懂不懂?你一定是听了镜花的鬼话,她不了解我,老是说我没志气,跟女人混饭

吃!我李国花会是这种人?没想到那小女人看错了我,连你也小看了我!”

铁手点点头道:“现在我了解了。”

李国花仍没好气:“你了解了什么?”

铁手只说了两个字:“佩服。”

李国花倒不意铁手有此说。他是个容易动气的人,平常也时与人骂架,跟余国情骂,跟

宋国旗骂,连跟友盟的公孙照、仲孙映、孙照映也时有冲突,就是长孙光明,他也敢顶撞,

只有凤姑的话,他比较服气,但偶亦有争执。他就是这个脾气,跟李镜花更是常常大发脾气

了。可是,他却料不到铁手只就事论事,听他说的是,便不相骂下去了,反而表示佩服。这

倒使他十分意外。

他还是不相信有人会如此认栽,事实上,他也知道,铁手大有理由可以反驳他的,却不

知为何没有作辩。

于是他仍戒备的间:“有什么好佩服的?”

铁手诚恳的道:“你对凤姑的情义,我很佩服。她是女人,可是你跟她讲义气,就跟对

待兄弟一样,一点也没有小觑低估了女人。”

李国花心里也不禁有些得意,面上自然也出现了得­色­:“当然了,女人也是人,低估女

人的男人跟欺负女人的男人一样,称不上好汉!”

然后他恨恨的说:“打女人的男人更不是人!”

他母亲自小就给爹爹拳打脚踢,他一直都很同情娘亲,每想到这种情景,他就异常忿

恨。

铁手却道:“既然你自己说了:女人也是人,那么,你自己只尽了情义,却少了爱恋,

自然也知道理亏了,还不赶快跟小相公赔不是去!”

李国花不服叫道:“什么!?我哪来理亏了!?”

“你当然理亏了。­阴­阳合壁,水火乃济。宝剑不经火淬,不为利器;船帆不遇风吹,不

能速航。爱女人是人生感情上的大事,岂是无聊事、闲活儿!?谈情说爱,要比杀人浪漫,

要比对敌好玩,更比打架骂架过瘾!谁说大丈夫不谈情?周瑜雄姿英发、岂无红粉知己?唐

宗无敌天下,多得皇后贞德。楚霸力拔山河,臂拥虞姬;李靖开国立邦,仗赖红拂!这些人

不是大丈夫、男子汉么?唔?”铁手道,“别说女人堆里只出绣花枕,吕后、西施、武则

天,莫不是辣手治国、忍辱负重、叱咤风云、尤胜须眉的女人!花木兰代父出征,余太君白

发杀敌,就算你的盟主凤姑,便非等闲之辈。也别小看了在女人堆里的粉头儿,其中也有寄

情声­色­,但仍能生能杀的角­色­:大将军­奸­­淫­好­色­,但一身武功、绝顶聪明,从不因而稍弛;

燕赵好歌善舞、美女缠身,但全部都成了助他成事的勇士杀手;这些人,浪荡声­色­,但仅以

此寄凭,神威不减,好­色­已不是他们的弱点,只是特­色­,你以为但凡好汉便不近­色­,其实那

些只是留发和尚,与爱女人无关!”

李国花给他一轮言辞上的“反攻”窒住了,铁手笑道:“别说爱女人无聊,其实爱女人

的才真是男子汉!历史上的明君勇将名臣,谁不爱女人?赢政、刘邦、曹­操­、唐李渊、李世

民、李隆基莫不有情,也无不风流,难道他们也算是空负大志、枉度平生不成?”

他平视李国花又道:“真正的男人,是爱女人的,尊重女人的,礼让女人的。如果连爱

女人的心也没有,爱女人的时间也无,只证实他怕女人,不懂女人,不然,就是根本没有女

人缘而已。世上有两种人,说起女人来,最令人反感:一就是老自擂他自己如何风流倜傥,

如何情场得意,沾沾自喜于庸脂俗粉、左拥右抱、温香玉软、享尽艳福,这种人一定不知因

何自卑入脾,成了自大自负,他逞自自我吹嘘,听的人却嗤笑不已,他偏自鸣得意,一则是

把自己说成孤芳自慢,寒傲似冰,对女人如衣服、如身外物、如败坏他男子气慨的­淫­物,这

种人想必是自恋太甚、早已变态,听他说话的人觉得他不近人情,他却自以为鹤立­鸡­群。至

于阁下,枉有李镜花这等红粉知音,只一味充大丈夫,争霸斗胜,只知杀气断肠,不识荡气

回肠,殊不知大丈夫岂可无小女子衬映!不知君以为然否?”

“然,然,然!然你的头!”李国花翻脸骂道,“我只不过是逞强说几句,就惹你拐弯

抹角、逼人穷巷的讽嘲个不休!你行,好,你说得响,说来你年纪也不小了,又不见得你成

家立室,却是何故?敢来斥人!”

铁手居然有点忸怩的苦笑道:“骂得正好。说实在的,比我好的,人家不愿意;比我差

的,我不愿意。”

铁手这样一说,引得李国花也笑了起来,两人一笑芥蒂消,大笑泯恩仇,这时换班的宋

国旗也正好上来了,见两人如此好笑,问:

“这么好笑?笑什么?笑女人长胡子?还是笑男人生孩子?”

有钱·有钱·有钱

铁手与李国花信步下得泪眼山,回到“青花会”总坛,在午阳映照下,才发现“七分半

楼”有些儿向西倾斜,而且也看到梁癫搬来放在楼下的那口房子,不觉莞尔。

铁手奇道:“这七分半楼建构甚奇,大概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吧?”

李国花道:“我们华夏子弟、大汉民族,向以大地为根,重视家园屋宅,向来建筑讲

究,恢宏雄伟,无奇不有,加上历代帝皇,老爱筑城建冢,本来有的是无数无尽的奇厦佳

构,可惜的是,历来当家得天下的,大乱时既难免要焚毁殆尽,大治时也一样要拆毁一烬,

我们剩下的瑰宝,已然不多,这七分半楼有五百年历史了,就是因为它倾斜了两分半,加上

历久自生的霉湿之气,才适合在顶上的一两层栽植‘大快人参’,而楼下还有地底半层,设

为重地,闲人不得近前半步。”

铁手颔首道:“原来如此。”

这时,“青花四怒”已然闻讯出迎,拱手恭声说:

“会主夫人已在第三楼设宴敬候,恭请二位移步光临。”

李国花向铁手笑道:“杜夫人拿手煮‘力拔山兮气盖世牛­肉­面’,美味无穷,你有福

了。”

铁手笑问:“你不进去了?”

李国花有点尴尬的道:“我要下去了。”

铁手道:“味道再好的菜肴,也及不上同心爱的人一道享用咸鱼白菜。”

李国花有点忸怩的道:“就烦你代我向凤姑和杜夫人解释一下吧。”

铁手挥手道:“这个自会使得。你多留些时候,和她多说些话,多听些话,多共渡些时

光,这就是最值得的了。”

李国花笑道:“我会记得你的话的,你的好意,我们他日再谢。”

铁手道:“那有什么好谢的,只要他日你们大喜之期,不忘让我叼扰一顿酒菜,就是最

好的答礼了。”

李国花衷诚的道:“铁二哥,你这般人好,但愿你也快些儿觅着心上人。”

铁手笑叹道:“怕只怕摆上了心,就放不下心了。”

两人呵呵而笑,一入七分半楼,一下泪眼山去了。

进入青花会的铁手,才上得第二层楼,已听得两人相骂之声,不住传来: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不是‘南天门’的人,你凭什么对我吆喝!”

“论年纪我比你大,论资历我比你深,论武功我比你强,论辈份我比你老,论智慧我比

你高,论为人我比你好,论排行你追我的女儿你算老几?也没有看过这样子的后辈,教导开

导你几句也杀猪般嚎叫!”

“我呸!论年纪你比我大就是你先死,论资历你比我高就是你拘泥,论辈份你比我老就

是你老化,论智慧你比我高这种话也说得出口就证明了你没脑,论武功你比我强刚才是谁要

躲进屋里的?论为人你比我好——没听说过好人不长命吗?再说论排行不是靠女儿的,而是

要靠实力的!你有什么资格教我训我!”

“你你你……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我我我,我有什么不敢的!”

“要不是看在刚才说明了要联手对付­奸­相、联合对抗大将军、一齐攒钱起事的份上,看

我不一剑斫了你!”

“我若不是看在你女儿要我跟你们一同劫花石纲的份上,我早就折了你的剑三十八截了

——我才懒得跟你说,趁热趁香,我吃面!”

“不许吃!”

“为什么!?”

“我的话还未说完。”

“你话未说完就不许吃面?我还要等你撒手归西之后才吃呢!”

“你又来咒我!?”

“我还揍你哩!”

“我说——不准吃!”

“我吃面关你屁事?”

“要吃大家一起吃!”

“我呸!难道你要死大家就一块儿死?”

“你死你事,但面不可独吃!”

“谁叫你女儿偏心,偏就给我先上一碗!”

“她不知道你嘴馋,饿得像头癞皮狗,见面就抢!”

“好,我饿了,我高兴先吃便先吃,你­干­生气吧!”

“不可以!”

“我偏吃!”

“不——”

只听劈劈拍拍,两人又交起手来。

铁手忙赶前了几步,只见蔡狂一口咬着一柱面,筷子却在面条近­唇­边一寸处齐整挟着,

龇齿厉目,森然的盯住对方。

他的对面自是梁癫,这人气得须发皆扬,一双筷子,也挟住了面条的另一端,各自用力

拉拔。

虽是如此,但面条发出油油的香味,加上碗里飘着­肉­香,让人闻着了,马上生起饥饿的

感觉,在饿意未生之前,已先咽下几口唾液了。

——是什么面,香浓美味竟一至如此!

可是眼下二人,放着这样一碗好面不吃,却忙着大打出手,铁手一见,不但头大,简直

头疼。

原来梁癫和蔡狂虽分头上山,但经铁手劝解之后,已一道下山,两人因为同过生死、联

手对敌,所以亲切了许多,一路原也有说有笑,但没走到半途,两人又冲突了起来。

蔡狂无法容忍梁癫一副倚老卖老教训教诲的口吻,

梁癫讨厌蔡狂自大自我自以为了不起的态度。

原是梁癫见蔡汪沿路刻字,带笑批评了一句:

“一个人只要常持慈悲心就是佛了,何必到处留字——这跟到处留情实无情不就是一个

道理!”

蔡狂不喜欢人批评他这点。

他生平傲慢无羁,他自己也略有自知之明。聪明人多无自知之明,但大智慧者却多能自

知,蔡狂能自知,但不大明。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也不可以毫无节制,一个绝对自由的人其实

就是没有所谓自由的人,所以便发大宏愿刻经渡世,聊以寄情。

梁癫这么一说,他自然不悦,便道:“你少管人闲事,管管自己吧,搬着栋大房子走上

走下的,多么不便,就算我们也有重担在肩,但也无形无相,举重若轻,乐得自然,来去方

便。你一路问天,看似凄厉,实则多余。天怎会答你?问了也是白问,不如不问。”

梁癫听了也大为恼火。他向天高喊,一方面是渲泄激烈情怀,一方面是练气运声。扛着

房子走,是他对自己当年犯下大错的一个惩罚,蔡狂这样奚落他,令他心怀不忿,于是便反

言相讥:

“你妒忌我勤于练气力,直说便是了。气力不如我,有什么好怨的,只恨你自己不争

气!”

蔡狂哈哈笑道:“背头牛就是练气练力?那你还不如一头牛的力气了!世上只见牛背

人,没见过人背牛的!真是人不如牛!”

两人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又相骂了起来,梁养养、杜怒福百劝无效。

两人几乎又要动手打架,惹得梁养养恼了,叱道:“谁先动手,我就不煮面给他吃!”

要知道养养姑娘煮面,闻名遐迩,煮面的时候还放了些药材佐料,味道香浓,真是吃了

一碗不够要再添、添了一碗不够想再加、加了一碗不够还欲再讨……听说就算­精­神颓靡、累

得死去活来,只要吃了她亲手烹制的面,也会龙­精­虎猛,神沛力足,所以人戏称之为:“力

拔山河气盖世牛­肉­面”,或谓“力拔山兮气盖世牛­肉­面。”要知道武林中人,本就在山刀火

海里混荡,说话也不无豪情胜慨些,取名绰号,也难免夸张生动些,这从武林中人的外号花

名,什么‘万人敌’,‘绝灭王’、‘天下第一’、‘大不慈悲’,‘寒夜闻霜笑杀人’、

‘一丈青丝千点愁,五十弦琴万死辞’等名号中,就可见一班。

两人都极嗜吃梁养养亲手煮的面,一听之下,便住口不骂。

梁养养向夫婿嫣然一笑,说:“那事要他们帮忙,你先说明一下,我煮好了面,再行细

加计划。”社怒福说:“好。”她便领丫鬟小趾到厨房烧水下面、切­肉­洗碗;她才一转背,

蔡狂已一撂垂落额前的长发,一扬下颔,一剔眉毛,得意洋洋的道:

“看,她是为了我才下厨的。”

杜怒福气量大,很能容人,只笑笑说:“是么?”

梁癫听不顺耳、看不过眼,低声骂了一句:“死不要脸!”

蔡狂耳朵一竖:“什么?你说什么?有屁放就放响一点,别臭死了人不认账!”

杜怒福忙道:“两位已从天黑打到天亮了,好不好等吃了早点再打未迟?”这时长孙光

明和凤姑都坐了过来,趁机劝解。

梁癫自觉赢了一仗,不为甚已,便问:“养养叫你向我们提些什么?”

他虽是杜怒福的“丈人”,但查实年纪要比杜怒福还轻,不过他在武林中的辈份很高,

所以说话总是大大咧咧的,不叙俗礼。

杜怒福量宽,全不介怀,答道:“养养说,帆无风不行,船无水不航,她认为‘五泽

盟’、‘南天门’、‘鹤盟’、‘燕盟’还有我这个‘青花会’,为何都不能办正事、成大

事,全是因为没有钱。”

凤姑接道:“正是。没有钱,那是不行的。咱们如果要对抗大将军这等敌人,更是非要

有雄厚的财力不可!否则,大家都饿饭,聘用不起高手,谁来为我们卖命?”

长孙光明也道:“所以,养养姑娘说,不如联合我们大伙儿之力,­干­几票大买卖,先筹

些银子,再来跟权相­奸­臣恶将军等打一场实仗!”

梁癫马上就说:“不行不行,打家劫舍,我可不­干­,别辱没了我的高手气派,宗师风

范!”

凤姑昵声笑道:“我们劫的可不是普通人家。”

梁癫还是把头摇得像博浪鼓一般:“不成不成,大富大贵的人家也不劫。钱不是自己

的,抢夺便是盗寇。”

凤姑笑道:“也不是富贵人家的钱。”

梁癫一愣,没好气的道:“那是谁的钱?你的钱?”

蔡狂这回反问,“其实,你们这等局面,花费也必然不少,总不成补衣缝裤卖ρi股就能

维持得住的,钱从何来?”

凤姑眨了眨定定的、静静的、清清的,艳艳的眼睛,托着春腮道:“抢啊。”

“什么?”

蔡狂几乎站了起来。

“强盗!?”

梁癫忍不住骂了一句。

长孙光明觉得可不能把这两人逗火了,忙说明:“我们抢的,不是平民百姓,不是富贵

人家,而是皇帝派心腹爪牙到处搜刮的民脂民膏,还有花石纲的饷银。我们劫得了便赈济贫

民,小部分才用作盟费会资。”

蔡狂一听,又扳着脸孔坐了下来。

梁癫“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由于当朝皇帝,派人在民间大肆搜虐,强徵奇珍古玩,扰民至甚,荼毒不堪,加上办花

石纲的文臣武官,趁机奉旨大事搜刮,中饱私囊,渔­肉­乡民,弄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梁

癫、蔡狂平素疯疯癫癫,但二人自恃侠义,偷盗抢劫的事,他们决不肯沾,不过听说是劫花

石纲,便觉得虽然胆大包天,但于理无亏,何况劫的是上贡给皇帝的财物,赈济的是给搜刮

一空的贫众,也觉理所当然,当下便不吭声。

只蔡狂闷哼一声,道:“没钱也没啥大不了的!”

凤姑用尖尖细细动人的舌尖一舐红­唇­,认真的道:“什么没什么大不了!要对抗强权,

得要有钱,有钱。要对付恶人,得要有钱。要推翻暴政,也要有钱。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仍

是要有钱。有钱,有钱。所以说,有钱天下去得,无钱寸步难行。”

蔡狂冷哼道:“钱也不是万能的。武功岂是钱可以买得到?人品可是钱能买得了?运气

可是钱能换得来?养养岂是钱可以买下来?嗯?如果可以,我跟你买,多少?如何?”

风姑一笑道:“是,这些都买不到。不过,钱就算不是万能的,你缺了它就万万不能。

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梁癫却马上反驳:“这是歪论,不是真理。你试把‘钱就算不是万能的,但缺少它就万

万不能’的‘钱’字换成‘健康’、‘智慧’、‘亲情’、‘爱情’、‘运气’……还有诸

如此类什么的,都一样可以说得通,这样便可知道这句话其实只是句模棱两可的话,不是颠

朴不破的真理,所以这种说了等于白说的话也就是废话。”

蔡狂哈哈笑道:“对,对,废话,废话!”

他们两人都是没有钱的人,所以对这话题甚为敏感,而今为了这个共同点,竟跟联手对

付铁手一样,联口反驳起凤姑来。

凤姑虽口齿便给,但也不想反驳下去,正想把话说下去,梁癫却忽然疑心:蔡狂那两句

“废话”不是赞同自己,而是嘲笑自己说的是“废话”,于是狐疑的向蔡狂问:

“你凭什么说我说的是废话?”

蔡狂本是支持梁癫的话,而今却给对方反过来兴师问罪,不禁勃然大怒,叱道:“你这

一辈子没一句不是废话!”

两人以半撑着身子,脸对着脸,鼻子顶着鼻子,像愤怒相对着要互噬相啮一般的姿势,

活像两只愤懑的狗。

有夫有妻有儿媳

杜怒福忙劝说:“你们两位别闹了,吃东西前争吵动手,会影响胃口的。”

他知凭自己份量,决劝不住二人,只好情急生智,用了这等不像话的借口。

长孙光明知道社怒福这个主人为难也难为,对这对活宝既好气又好笑,当下便道:“你

们再闹,给嫂夫人听到了,一气之下,可没顿好吃的了。”

正于此时,远处膳厨里像打翻了什么东西,似是养养叫了一声,凤姑机警,立即呼应

道:“里面什么事啊?养养呀,他们正在外面——”

梁癫和蔡狂两人都情急起来。

凤姑一笑住口。

梁癫、蔡狂互瞪了一眼,这才不骂了。

大概是心里感激凤姑不嚷嚷下去的原故吧,梁癫反而主动问起:

“你们想要我加入劫花石纲?”

“花石奇珍,只是皇帝喜欢,对我们来说却没啥用处,我们要的是官饷;”凤姑柔艳的

笑着,令人怎样看去都不觉她像个女匪首,“我们要的是银子,既要,便要来一次多的,而

且还要大的,我们暂称之为‘老风行动’。”

蔡狂仍在嘀咕:“吃一顿饭就要合伙行劫,这碗面可不好吃。”

凤姑用一对俏目斜瞅着他:“难道你就不想吃么?那我去叫养养不要把面下锅好了。再

说,‘五泽盟’盟主到处筹措,借以重振声威的,还不是钱!‘天机’张三爸抗暴转入暗

里,无法大张旗帜的,也不是因为经费不足!你若是能为他们筹大笔军费,不愁不立大功,

不怕大事不成!”

蔡狂在乱发里的眼睛又绽出了寒光。

凤姑知道他已动心,她一向能言善道,她手上许多战友部属,都是因为她:

一,漂亮美艳;二,善动人心;三,能用人容人,推心置腹之故。她当下便是“乘胜追

击”:

“‘五泽盟’盟主蔡般若,持正卫道,刚正不阿,侠胆剑心,义薄云天,你出身自他盟

下,理当为他戮力。‘天机’行侠仗义,以暴易暴,那一个大官权贵残害良民、涂炭生灵得

过了火,他就派麾下杀手行弑暗杀,虽然这断非根治之法。长远之策,但毕竟对那些贪官污

吏、佞臣­奸­官,在渔­肉­百姓、欺压平民时,有一定的阻吓,你想想,要是他们手上能更有钱

些,岂不是更可以拢络各方英杰豪士,为之效力,增壮实力,震慑横强?你要是不参加我们

这个‘老凤行动’到底是怕事,还是不敢?”

蔡狂自狂发里透­射­出厉芒,­射­在凤姑柔艳得像绮梦一般的脸靥上,才稍减锐光,但仍仿

佛滋滋有声。

“你说什么?”

“你敢不敢去?”

“我会不敢!?”

“敢就好!”

“你小看我?”

“你敢去我只有佩服你!”

“好,我去!”

如此这般便把蔡狂“安顿”了下来,然后凤姑又转向梁癫。

梁癫马上甩手拧头,一个劲儿的说:

“得,得!别,别说了!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有你这把嘴皮子,还有养养的牛­肉­面,

我上刀山下地狱入火海也只好当凉快凉快去!”

凤姑展颜灿笑:“这样最好不过。”

梁癫却道:“不过,你们打算劫的官饷,可探清楚了,有无油水,我可不愿一次三两银

子,三两天劫它个两三百遭!”

“这点你放心好了,我们这回劫的是王脯主押、傅宗书为总办,这两个狗官,派遣的军

队押饷,保准有的是金山银山!”长孙光明显然是长于策划,对这趟官饷贡品,了如指掌,

“我们联合了好些武林同道,决不空手而回。”

梁癫这才有点奋亢起来了:“这也好,教那极尽奢­淫­的狗皇帝到手尽成空也好!叫他一

怒之下,斫掉傅宗书、王脯的狗头,那才过他们的瘾!”

蔡狂却不尽以为然,“劫傅宗书的队伍恐怕不易,此人出身绿林,黑白二道都有爪牙,

本身武功也高,不好对付,何不劫蔡京、童贯那一伙人在民间搜刮更厉、为祸更烈的家伙,

先来杀­鸡­儆猴!”

长孙光明竖起拇指,向蔡狂道:“狂兄果尔勇­色­过人,胆大包天!有道是打狼不够打老

虎,擒贼不如先擒王!不过,蔡京此人十分­奸­滑狡诈,京里遍布党羽,轻易不冒出头来。他

在宦途上几次翻覆,每次遭皇帝罢黜退斥,即顺水推舟。换自己心腹补宰相之位,实只退幕

后纵控朝政,把稳大局,并静观政局,一旦重新亮相时,就屠尽异己、杀尽贤良。咱们要取

他狗命,非得要入京不可。而今,还是得要先有足够的军饷,才能扩充人手,方有可望在京

城布局。傅宗书为蔡京助纣为虐,他又得江湖败类支持,残害武林同道,加上他也正设法整

合自身财力,以图在蔡氏门下脱颖而出、独树旗帜,能独揽大权,不必仰仗蔡氏,这一来,

他近年也徵刮了不少平民百姓的血汗金钱,咱们先扳倒了他,一来可令乱匪贼子心惊­肉­跳,

有所戒惧。二来可以为民除害,为武林忠烈之士伸张正义,看江湖好汉,有准还敢当鹰犬走

狗,三来亦可从易下手,知难行易,先拔个头筹再来乘机追迫,最后教昏君乱臣一一授首,

岂不是好!”

蔡狂不擅谋略,只听如此任重道远;步步为营,登时头晕眼花,只说:“罢,罢!你要

杀谁劫啥都好,我只要吃面喝酒刻经!这些烦人俗务,你们去­干­,与我无关,只要真到动手

时,报我一声便好!”

他顾盼自豪的加了一句:“有我在,包管得手!”

凤姑迷目笑道:“这句话可是金字招牌,你日后守在出师大意上,这叫打正旗号!”

梁癫对蔡狂越瞧越不顺眼,但见杜怒福只呵呵的笑,一副老怀慰甚的样儿,便道:“你

年纪大了,不要一道去冒险了吧。”

他这句话听来甚是不屑,其实也无歹意。他不想女儿没了夫婿,觉得杜怒福人好龄高,

看来没什么斗志,况且也是自己的女婿,不去也就罢了。有些人不擅于表达心中之意,就算

是一句关心的话语,也说得比讽嘲还让人刺耳,梁癫就是这种人。对这一点,他也因过度自

信,是故从不反省。

杜怒福听了,也全不以为忤,只扪着花白胡子,满面怒(笑)容的道:“我也没别的心

愿,只是,既然创立了‘青花会’,我就得护着它,不容人侵占。凤姑和长孙,既是我小

友,也是我老友,有人若要对付他们,便是对付我,我当然也不放过。养养是我最爱的人。

难得我到这个年纪,才有倾心的人,也才有爱我的女子。我本来别无所求,只求有夫有妻有

儿媳,安乐终世,便是极乐。可是,养养告诉我:人逢乱世,竟是连这一点也不可得,天下

俱乱,你要独善其身,只好朝不保夕。既然如此,别人踩上来的,我就得率大伙儿把他撵出

去。要我去劫官银,我只怕不在行,但大家都出动了,何独留下我?让我当个唱道的助吆的

跑腿的,那也不可少了我!”

梁癫觉得这老杜一味人好,逆来顺受,只怕冒上了险也帮不上什么忙,便说:“我就不

明白你,一味厚道忍让,你看人家‘大连盟’声威日壮,你‘青花会’只懂退守危楼,真是

当家当砸了大家!”

他这样也无非是激杜怒福“长点志气”,他毕竟是自己女婿,奋发点自己也有面子。

杜怒福却苦笑道:“我也想当恶人、强人、咤叱风云的不世枭雄,也曾想­干­脆去当官、

当贼,当不问人间事的逍遥闲人。但我只有命一条,也只是人一个,我只有当我自己。我向

不惯与人争,种青花,解瘤毒,就是我的职志,我也自得其乐。你骂我不长进,但要左右逢

源我­干­不来,纵横捭阖我也太累。我还是当自己的好。养养就喜欢我这样。我不知要是我当

英雄、盗寇、大­奸­臣是否能别有天地,自成一格,但我已担上‘青花会’会主,我只有做好

它了。你别看我这样子,对青花会上上下下,我可是一丝不苟,治事极严的。”

梁癫对他直摇首:“严格来说,你只是个好人,不能算是个武林人。”

杜怒福道:“不严格来说,我也算不上是个武林人。我只是个戆人。”

蔡狂嗤道:“咄!做人,要不做我这般逍遥不羁,就做盟主蔡大哥的睥睨天下,霹雳手

段;要不然,就像张大哥一样,快意恩仇,绝不姑息!”

梁癫哼道:“啐!东一个‘大哥’,西一个‘大哥’,左一声‘大哥’,右一声‘大

哥’,前一句‘大哥’,后一句‘大哥’,逢人叫大哥,大哥满天下,自己就威风神气了

么?”

这一句,又几乎使两人翻桌子扔椅子背房子抓凿子的动起手来!

有理无礼不管你

蔡狂吼道:“你说什么!?”

梁癫悠然道:“我骂的是到处爬地叫大哥的契弟,你是么?”

蔡狂胀红了脸,龇牙露齿道:“你可以侮辱我,不可以侮辱我大哥。你无理、无礼,也

无耻!”

他眼里发出迫人的森寒,连梁癫看了,也有点心寒,但仍是嘴硬:“我骂你大哥?我还

骂你表哥呢!张三爸我又不认得,骂他作甚?放着­干­小弟不骂,我骂你大哥!管你有理无

理,我这是有理无礼不管你!”

蔡狂怒道:“我就是有两个大哥,也只服这两个大哥,你比我长,我几时叫过你做大

哥!你叫我大哥我还不收呢?谁满街滚地叫大哥来着?你说!你说不出来,就给我和两个大

哥叩三个头!”

梁癫也给逼火了:“你别点我一把火!我叩你妈的头!”

蔡狂怪叫道:“你敢骂我妈!”

梁癫怪叫:“我连天都敢骂,不敢骂你妈!你有两个大哥,我一个都无!你打不过我,

尽可把两个大哥都叫来,我坐凳儿站桩钱撒了尿疴了屎等到臭变香的都等他来!”

蔡狂吼道:“打你杀你,还用出动我大哥!我单胳臂扬眉毛弹指尖就把你的头扔到长

安、尾掷到淮安、五脏六腑捣碎了一脚踹去瑞安!”

梁癫反吼:“刚才是谁躲在我屋里的,现在却来嚣张你老张的!”

蔡狂不甘示弱:“嘿哈,带着间屋子当龟壳打不过就躲进去凉快的是姓梁的可不是我姓

蔡的!”

这回杜怒福却说话了,他怒容不改,但语调甚为平和:“梁癫,这便是你的不是了。”

“我的不是!?”

梁癫撞屈天地的叫了起来。

——怎么这老鬼平时雷劈都不出火的,而今却帮着别人来管我的事!

真是!

但杜怒福毕竟是他“女婿”,他不顾“婿”面也得要看看“女”面。

所以他不服气的喊:“我闯江湖,一视同仁,人人都是人,不分什么大哥、小弟的,都

是好朋友。谁充什么老大?谁当什么大哥!称兄道弟的,未必就是兄弟;生死之交,也往往

你死我活。叫人做大哥,不见得就受庇护;当人的义弟,不等于便忠诚。这样大哥前大哥后

的,也不觉­肉­麻!”

“天下事,总要定名份,才能依规则行事。没规矩不成方圆。你三呼万岁,不也­肉­麻?

但一国之君,总得有个堂堂正正的名份!要是你女儿叫你做儿子,你受得了吗?如果你喊养

养做娘,也同样不恰当。”杜怒福心平气和的道,“称一个人做‘大哥’,是因为他有可

取、可贵、可敬之处,表达一点尊敬,有何不可?要是连这一点发自内心的尊敬也不敢启

口,还嘲笑他人这样做,这种作为并不能证实自己是英雄、自重,只是反证了量狭和不

诚!”

梁癫瞪住他。

张大了口。

——嘿,没想到,竟给这“老好人”“教训”起来了!

蔡狂也眼看他。

几乎要笑。

——哈,没料到这“老头子”会帮自己骂人!

杜怒福却迳自说了下去:“叫人做大哥,是为了发自内心的尊重,虽然可能只是因为对

方的年纪比自己大,德行比自己高,修养比自己好,辈份比自己长的一种敬意,不见得是样

样佩服、事事敬重,做朋友的有朋友的交情,当兄弟有当兄弟的义气,是丝毫混淆不得的。

有的是相交满天下知己无一人;有的是兄弟成群,无一知交;有的是萧秋水的一朝为兄弟,

一世是弟兄;有的是方怒儿的没有兄弟手足,只有红粉知音。至于谁只是朋友?谁才是兄

弟?自己最是心知。朋友和兄弟都分不清,怎当江湖人?”

这一番话,把梁癫说得目定口呆。

把蔡狂也说得愣一愣的,差点没拍烂手掌叫好。

梁癫只好苦笑道,“好了,这趟我认了好吧?你就别说了,大哥!”

“不!”杜怒福忙摇手甩首笑说,“我是你劣婿,不是你大哥!”

这时候,第一碗面,就带着香味和美味,自小趾手上端了过来。

一把火

天下竟有那么香的面!

还未下箸人人都已急不及待!

饿的人嗅了简直已开始进食,饱的人看了立刻就饿。

面是一碗一碗的上,这才够火候,所以先上了一碗。

杜怒福笑道:“当然是客人先吃。”

长孙光明当然没有异议,只说:“铁二爷再不回来,可没口福啰。”

凤姑耸耸肩,表示礼让。

她耸肩时的倦慵之意很漂亮。

长孙光明和她坐在一起,登对得就像天造地设、珠联壁合。

于是梁癫拎起了筷子,嘿嘿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只是说“不客气”。

蔡狂是动作“不客气。”

他老实“不客气”的把那碗牛­肉­面抢了过来,一筷子就挟了一把牛­肉­和面,热腾腾的就

往嘴里送!

梁癫早已此可忍孰不可忍也,一把火烧上了丈八高,怒叱一声,一双筷子就伸了过去,

挟住了面,就是不让面入得了蔡狂的口!

蔡狂眼看要到口的面吃不得,也气得一把火燎了眼眉冒了烟,力透筷子,硬要把面扯过

来送到嘴里。

梁癫就是不肯,也劲传筷子,发力要把面挟过来。

这回两人不骂架便已动了手,使杜怒福、长孙光明、凤姑等都不及相阻。

眼看这两位武林名宿如此小孩子气,连“青花四怒”都只有摇头不迭。

梁癫蔡狂,争夺一柱面,两人都光了火,一面用筷子力夺,一面以怒目瞪视,巴不得把

对方的鼻子咬下来。

那面条经二大高手一扯,倒越扯越长,但却不断——这种武林高手内力比拼,本来正是

惊心动魄,但因力争不让、相持不下的只不过是筷下面条,未免令人失笑。

不过,唯其如此,更显这两人内力着实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面条柔软易断,不比硬

门兵器,但二人相互拉拔之下,面只细长而不中断,当真是成了名符其实的“力拔山河气盖

世牛­肉­面”了。

两人一边勇夺,一面相骂,一个是不许吃,一个是偏要吃。

正好,这时,铁手来了。

他先听到二人相骂,再见二人斗­鸡­般僵持着,知道这二人又拼上了。

他一晃身,伸手双指一挟,已轻轻的把运聚了两大高手内力的面条剪断,笑道:“两

位,吃面吃味道,动气伤和气。”

蔡狂、梁癫忽觉面筋一断,重心顿失,一个几乎跌了个仰不叉,一个几乎掀了凳子,但

两人毕竟修为高深,都及时把住桩子。

两人这一来正是一把火头上浇把油,还浇了油,正待发作,却见来人正是气字轩昂的铁

手,情知此人可不好惹,蔡狂咳了一声便道:“面是我的。”埋头便吃。

这回铁手在中间,梁癫也不敢出手阻挠。

——只怕出手也必给铁手截了。

他不出手,却自有办法。

他出口。

“咳吐”一声,一口飞唾,就吐在蔡狂碗里。

——这种“暗器”,可比暗器利害,便连铁手的双手,也不敢去接。

那口痰吐个正着。

蔡狂的筷子登时顿住了。

张大着要吃面的嘴巴也定住了。

梁癫胜利了。

他好开心。

他格格大笑。“哈哈,我看你怎么吃……”

他可不怕蔡狂向他出手。

一来有铁手在,定必拦阻。

二来他不怕蔡狂出手,对方动手,他就还手,正好一过打架之瘾。

他没料蔡狂并不动手。

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他动口。

“喀呸——”一声,一口痰飞向梁癫。

梁癫正张大嘴巴狂笑。

——当他发现这“天外飞痰”时,那痰,已很不幸的,很不偏不倚的,很不辱使命的,

很身先士卒的,飞入了他的口腔里。

梁癫嘴一阖,这回,他说什么都笑不出来了。

大家都笑不出来了。

——因为,“第三次大战”眼看又要爆发了。

就在这时,忽听小趾道:“疯圣,夫人说,要你去厨房一趟。”

她这句话说得正合时宜。

说的时候还带着一缕香风。

蔡狂一听,心中想:反正我已占尽了便宜,正好可以退一步,于是就说:“厨房在哪

里?”

小趾一指。

他扔下了面就三步拼着两步的去了。

小趾也紧随他而去。

这一缕幽香也幽幽消散了。

凤姑故意笑开了,道:“小趾这丫头好香……”

说着的时候,用美丽的眼尾睨着长孙光明,伤佛他是偷香专家似的。

铁手发现凤姑很艳。

一种余香尚在的那种艳。

梁癫则正好趁这时候一股脑儿跑到后面的茅厕去,不知是在呕吐还是在漱口,总不成是

在哭吧!

一脚踢

梁癫一转背,大家都在笑。

忍得好辛苦。

杜怒福笑道:“这两个人,武功高,有才气,但就是大小孩子气。”

凤姑道:“但如果能劝服他们联手,‘五泽盟’便有可能跟‘南天门’联手,他们两

派,打打闹闹,已逾四十年,分开没什么好处,在一起又斗个你死我活,真搞不懂他们是怎

么想的!”

铁手听得倒有兴趣:“你们正设法让他们联手办事么?”

长孙光明顾左右而言他,反问:“国花呢?没跟你下来一齐吃面?该轮到国旗换他的班

了吧?”

这时,蔡狂疾步而出,一脸奋悦之­色­,背上掮了个长形的褡裢。

凤姑笑道:“你这碗面就不要吃了,换了吧,看来,养养第二碗面就要端上来了。”

蔡狂却喜溢于­色­的道:“我不吃了,我要下山了。”

凤姑奇道:“你有事?”

蔡狂心不在焉的道:“对。”

这当儿,梁癫正好回来。

他一见蔡狂就火大。

他一脚就踢过去。

铁手忙一长身。

这一脚就踢在他腿侧。

铁手硬捱了一脚,半边大腿都麻痹了。

“狂僧好重的脚!”他苦着脸说,“如果用来踢大将军,至少可以踢走他身边为虎作伥

的十七八个!”

梁癫戟指怒道:“他……他……他向我吐口水!”

他本来要跟蔡狂拼命,但踢了一脚,踢在铁手臀上,自己痛得五趾欲折,一时强忍,发

作不得。

蔡狂居然道:“刚才对不起……现在我有事先走,半天就回来,再跟你们一同御敌。”

梁癫不意蔡狂“居然”会跟他道歉,一时反而为之语塞,但他心中始终悻然,所以讽嘲

道:“怎么?见了我匆匆就跑,是怕我还是偷了东西,作贼心虚,?”

蔡狂只淡淡的道:“失赔了,有欠礼数之处,回来再作赔罪。”

蔡狂这样一说,梁癫反而说不了什么了,只好眼巴巴见蔡狂离去,兀自喃喃自语:“奇

怪,这厮陪葬似的,转了死­性­不成?”

凤姑却轻启失­唇­,笑睨长孙,倦慵的道:“还是人家养养行,才三言两语,这疯僧便服

服贴贴,为她奔驰效命了。”

长孙光明无限怜惜的望着凤姑,但语气仍十分清醒:“不知养养托他办什么事?不知交

给他的是什么事物呢?”

说罢转望向杜怒福。

杜怒福摊了摊手,不十分在意的道:“我也不知道,等养养出来时,问问她不就清

楚?”

凤姑道:“对了,我好饿呀!”

长孙光明笑道:“我也很想吃面。”

铁手因为曾受狂僧疯圣真气激伤,咳了几声,才能接道:

“我也久闻‘力拔山兮气盖世牛­肉­面’的大名了,不一尝此面,还真不愿离开泪眼山七

分半楼呢。”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涩。

——除了力受蔡、梁二大高手内力冲激之外,跟大相公李国花又斗了一场,真力耗损,

亦不可谓不钜了。

杜怒福满有信念的笑道:“放心,放心,养养一定教大家如愿以偿的。”

只有梁癫仍在反覆低语:“奇哉怪也?那疯王八怎么突然转了死­性­?”

无法如愿以偿。

铁手始终吃不到“力拔山河气盖世牛­肉­面”。

等了好久,仍是没有面端上来,于是凤姑要过去看看。

杜怒福和她一道过去。

他想帮忙爱妻做点事——虽然每次养养都会笑着把他推出厨房。

可是这次不会了。

因为养养已经是个死人。

梁养养,“狂僧”梁癫的独女,“疯圣”蔡狂朝思想的人儿,“青花会”会主杜怒福的

夫人,同时也是‘老风行动’的动仪者之一,在煮‘力拔山河兮气盖世牛­肉­面’之际,被杀

陈尸于厨房。

锅里的面已经发软。

瓦堡里的牛­肉­正香。

/.

少年追命 第三十二集:人生自古谁无死棺材店

+~+

交友要讲缘份,可是成敌更讲究缘份。

有时候,敌人比朋友更能使人奋发。

令你进步,没有了敌人,就失去了竞争;

找不到敌手,便失去了目己。

所以敌人可以说是比朋友更有用的朋友。

力拔山兮气慨死

梁养养死在厨房,锅里仍煮着面。

谁杀了她?

——谁是凶手?

先不是哀伤。

而是震惊。

一个好生生、活生生的人突然死了,乍遇此事,是教人无法接受多于伤心难受。

最伤心的人应该是死者最亲近的人。

养养死了,最伤心的当然就是梁癫和杜怒福。

可是两人反应迥然不同。

两人初都不信养养竟然如此便死了,梁癫即俯身喊她、探她、掴她、摇她,及至确定她

已丧命,才怆天呼地捶心捶胸的嚎哭了起来。

杜怒福则很安详。

他脸上竟没有再出现怒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悲貌。

他竟此跌坐闭目,彷佛入定。

靠近他的人都隐约听到,他以一种诵经似的喃喃低语:

“……这不是真的,这决不是真的,这绝不会是真的。养养,你没有死,你不会死,你

决不能死……我在做梦,我是在梦中,我一定是仍在发梦……”

长孙光明和风姑,都很惊愕。

长孙光明制止了梁癫伤恸中的自伤。

凤姑正留意着杜怒福,怕他有不测之举。

杜怒福却很“宁静”。

凤姑听到杜怒福的低语,本来举止宛若贞静女子的镇定的她,一下子,也因为女­性­的多

愁善感,而涌出了眼泪来。

铁手原跟这些人都不熟。

今回只是第一次会上。

所以他反而冷静。

他先去探养养的鼻息。

然后他把她的脉。

他还使她张开了嘴,去审视她的舌头。

梁癫凄厉怒叱:“别碰她——!”

长孙光明知道铁手的用意,忙劝道:“我看铁捕头这样做,是有深意的,他要探究杜夫

人的死因……”

梁癫猛然吼道:“什么死因,我抓下姓蔡的,分尸三千段!”

他正说着的时候,铁手发现养养背贴的地上渗着血水,他翻过尸首,地上一滩鲜血,养

养背部衣衫撕破,娇­嫩­的背肌竟刻上了几个鲜血淋漓、怵目惊心的六个字:

咱嘛呢叭咪眸

血水本已几近凝结,但因铁手掀动尸首,血痂迸破,才又渗出血来。

梁癫一看,龇睚尽裂,怒吼:“果是那丧心病狂的小子­干­的!”

双掌一抬,震开长孙光明,正待跃起,忽一个跟斗,扑地而下,哇地呕了一口血;原来

他怒急攻心,虽有力拔山兮的气慨,但因丧女之痛,椎心刺骨,气概尽死,加上他先时与铁

手及蔡狂比斗之时,各负了伤,这一触动,当即吐血。

长孙光明道:“梁兄,你这又何必自苦呢,不如我们先收殓养养,再来议定……”

梁癫狂吼:“议你个头!不杀蔡狂,我誓不甘休!”

凤姑道:“大敌当前,我们先行自相残杀,未免不知,要成大事,得要相忍互重。”

梁癫咆哮道:“相重是互相尊重,天下那有我忍他,他不忍我的事!他杀了养养,我不

杀他,我是人吗!”

凤姑道:“可是,他为什么要杀养养?”

忽听杜怒福平声道:“人是不会杀死自己心爱的人的。蔡狂很爱养养,他没道理会杀她

的。”

杜怒福痛丧爱妻,铁手怕他生受不起这般打击,却没料他开口说话,还能心平气和,持

平论事。相比之下,梁养养忽然身亡只令他一愣,杜怒福的反应才教他大震;他向以沉凝稳

重见称江湖,但乍见爱妻丧命仍能这般气定神凝,铁手也自叹弗如。

就在这时,一人急奔而入。

这入左颏有一颗大瘤。

正是,“青花四怒”中的陈风威,因疾奔急驰,气喘未定。

“报告会主。”

然后怔住了。

因为来人已看到会主夫人身亡于地。

杜怒福知道自己手下一向强­干­­精­明,寻常事不会仓促入报,便问:“什么事?”

陈风威张大了口,只说:“……会主………会主夫人她……她怎么了……”

其实,他问的时候也一眼看得出来:会主夫人是“怎么了”,所以,他问的问题已不需

要答案,而发问的神态是伤心欲绝。

杜怒福不答他,只问:“是什么事,你说。”

陈风威这才说出:“刚才小趾拿了夫人的手谕,到第七楼来,向我提取金梅瓶,我见既

是有夫人的手令,也就交给她了。现想来有点不妥,所以就急着上来向会主报告一声,没想

到……”

他的脸肌抽搐着,仿佛颏上的瘤也胀大了起来。

谁都看得出来,“青花四怒”不但对会主忠心,对会主夫人也很有感情。

“是了,便是了!”梁癫吼道,“那厮便是为了夺取金梅瓶而害死养养的!”

杜怒福却道:“可是,她却是死于‘小我剑’下的。”

此语一出,铁手对杜怒福的震异,转成了钦佩。

原来养养的伤处只有一道,同时也是致命伤,那是在咽喉。

那一道创口,把她的气管割断。

但伤口却只渗出了少许血水。

凝结在伤口旁的血呈绿­色­,像一抹青苔般的锈­色­。

——那是梁癫的“小我剑”才会造成的伤口!

千万不要

梁癫气煞。

他几乎没跃起来三丈高。

“难道我会亲手杀我的女儿不成!?”他咆哮狂吼,“难道我会为了陷害那姓蔡的禽兽

而杀害自己的宝贝女儿不成!?”

他一把揪起杜怒福:“我不是你,你瞪着眼当乌龟王八,那是你的事!你手指拗出不扳

入,偏帮外人,也是你的事!我可要为养养报此血海深仇!”

他悻然甩下杜怒福,向天长号:“你杀了我女儿,还嫁祸给我!姓蔡的,我再教他活下

泪眼山,我就当王八!”

他一面说,一面连身也不回飞退,他退得比前掠还快,遇墙穿墙、遇柱裂柱,陈风威想

要拦他,他双目乍金,陈风威打了一个寒噤,梁癫已飞空跃了下去。墙破裂出,午阳骤­射­而

入,众人都眯起了眼,或以袖遮目。

他们设宴原在第三层楼,梁癫飞降而下,宛若大鸟,日影为之一黯,四周唿啸急鸣,此

起彼落。

陈风威急道:“会主,咱们要不要截下他——”

杜怒福马上决定:“千万不要,狂僧不可能杀养养,你们也断截不下他,自己人打起

来,徒增伤亡!”

陈风威得令。

他立即掠到墙塌之处,怪叫三声,宛若夜凫。

他叫声一起,其他的唿哨立即静止。

本来在四周蠢动的人影也全不见了。

只听梁癫已落到了楼下,还厉啸道:“看谁敢拦我!你们别动养养一根毫毛,等我杀了

那疯狗再回来找你们算账!”

说罢只听一阵地动山摇的辄辄大响,自三楼望下去,怪人梁癫已拖了他的怪屋怪鸟怪牛

一道儿走。

当真走得飞砂走石。

杜怒福道:“长孙兄,这事可要劳你了,要是给他追上了蔡狂,只怕两败俱伤,中了敌

人之计。烦你走一趟,要是见二人交手,尽量排解一下,至少,也可从旁保护他们。”

长孙光明苦笑道:“只怕我也拦他们不住。”

铁手支持杜怒福的意见,“长孙兄只要不让他们互拼,其他当权宜从事。我现刻还要留

在这儿片刻,查证一些事儿。凶手既敢在七分半楼下毒手,而且用的是梁癫的剑,留的是蔡

狂的偈,如果不是他们二人下的手,那么,目的分明是要他们自相残杀,所以,我们千万不

要,万万不能让他们对杀起来。长孙盟主轻功高妙,加上‘一鹤出世,二鹤升仙’的‘鹤神

功’,只要敌住疯圣一阵,我便尽快赶来。”

凤姑却道:“梁癫背了屋子掮了头牛去追蔡狂,我看他是断断追不上的——还用得着去

拦他吗?”

铁手道:“他这次扛走房子和牛,是不再信任把他的法宝摆在这儿,恐怕他只是先行移

走,只要找到适合的所在,必先放下屋子,全力去追蔡狂——他现在是复仇心切。蔡狂离开

之际,看似是心喜不胜;梁癫追赶时却是悲愤若狂。仇恨的力量远大于喜悦,看来梁癫是追

得上蔡狂的。”

长孙光明一拂长袖,双眉一剔,道:“两位既然这样说了,我当尽力而为。”

其实这是个苦差。因为谁都知道,梁癫和蔡狂一旦打起来,便谁也拆不开。要是敌人还

好办些,至多全力一拼;但因是朋友,除非有铁手之功力,以一敌二,否则谁也化解不开。

凤姑只好说:“你要多加小心,别把两个疯的癫的都惹上了。”

关切之情,洋溢于表。

长孙光明身形一展,如一只白鹤,投向窗外,瞬间不见。

铁手问陈风威:“你刚才说觉得小趾手持杜夫人的手谕有点不妥,不知何以不妥?”

陈风威道:“她……”

社怒福道:“你尽说无妨。”

陈风威仍是期艾:“我……”

铁手正­色­道:“现在杜夫人惨死,谁都有嫌疑,现下眼看七分半楼两大臂助就要互拼,

你不但应该有话直说,也该有话快说。”

陈风威这才鼓起勇气,硬着头皮,道:“我……我和小趾感情本来就很好,因为一时胡

涂,一时冲动,曾跟她……”

铁手明白。

那是私情。

私情无关公事。

谁都会有私情,只要不防碍公事,那都是人家的自由。

所以他只问:“因此你了解小趾。”

陈风威说:“我觉得她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不是小趾。”

大凡男女之间发生亲密关系之后,自然有另一层更深的感应,有些举止,只有经过这种

亲昵的关系才能体会,所以特别能觉察出对方的异举。

陈风威又补充:“……但她又是小趾。”

“哦?”

“只不过,她说话的神态都不一样了……”

小趾仍是小趾,不过,那已不是那个跟他有过亲蜜关系的小趾了。

“况且……她还很……”

“很什么?”

这次由凤姑来问。

由女人家来问女儿家的事,也比较方便。

“很香。”陈风威红着脸,红得连瘤也紫了,“小趾她……平常是不抹香的。”

“香”字令铁手心念一动。

“小趾在跟你说话的时候,”铁手即问,“并没有正面向着你,是不是?”

陈风威张大了口,眼角里既很担忧,也很震讶:“是。那儿种植了好些药草丛中,跟我

说话……却似不大认得我那样。”

他忍不住要问:“你……铁捕爷,您是怎么知道小趾她没……没靠近我说话呢?”

铁手铁眉深锁:“我担心她恐怕不是小趾。”

“您……您的意思……意思是……”

凤姑冰雪聪明,她问杜怒福:“好不好传令下去,四处搜一搜。”

杜怒福道:“好。”

阳光因墙破而直接照进来,凤姑心里一戚,她看见杜怒福本来黑亮却略为稀松的头发,

竟已全白!

陈风威仍颤声道:

“搜?……搜什么!?……”

万万不可

他们搜的不是什么,搜的正是陈风威所担忧的,而搜到的也正是陈风威所忧虑的:

尸体!

——小趾的尸首!

她已给人毒杀多时!

陈风威伤心极了。

他也像梁癫一样,要去追杀蔡狂。

杜怒福最能体味他的心情。

他要李凉苍、张寞寂、王烈壮截阻陈风威的莽烈行动。

铁手没有拦阻。

他只用一句话止住了陈风威。

“既然小趾早已死了,那么,布局杀养养的,就不一定是蔡狂了。”

凤姑道:“小趾今天真有些不对劲,一直都躲在暗处,惭愧的是我们都未能及时指认出

来。”

铁手是昨晚才到七分半楼。初见小趾,自然难辨真伪。可是凤姑等却不然。她与养养素

来交好,常见小趾,却未及时辨别,致生惨祸,不免深疚。

铁手道:“杜夫人遇祸之际,显然是入厨之际。至少,第一碗面是她亲手煮好的,因为

那股风味,谁都吃得出来,但谁也烹调不出来。我看了刚才厨房的情形,第二碗面,下在锅

里,早已煮烂软了,可见对方是在第一碗面端出来后,趁梁癫蔡狂争闹之时,才下杀手的。

她下毒手前,还先胁养养下手谕去取金梅瓶,然后再把蔡狂叫进去:现在问题只在蔡狂是不

是合谋?他知不知道此事?他背上褡裢运出去的是不是金梅瓶?”

凤姑道:“如果当时养养正受胁持,只好把金梅瓶托交蔡狂运走,蔡狂对养养言听计

从,必不见疑。”

铁手道:“所以,凶手就成功的转移了我们的视线,让我门以为杀人者便是蔡狂,而致

自相残杀,我们万万不可上了对方的当!”

凤姑道:“不过,梁癫已经追出去了。”

铁手道:“长孙盟主也赶过去了。”

灶怒福道:“有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一阵营扰,凶手也早已能够成功逃离此地了。”

铁手道:“怕只怕凶手既然处心积虑,图谋当不止此而已。”

杜怒福道:“你是说……”

凤姑转了转巧目。

铁手点了点头。

三人心契。

凤姑道:“现在,最重要的关键就是:找出那个假扮小趾的人来。”

铁手道:“我有一道线索。”

“线索?”

“我闻过那香味。”

铁游夏确曾嗅过那道如兰似麝的香味。

那是在泪眼山下,越­色­镇中,久久饭店里。

——正当铁手要辞别了李镜花,匆匆的要离开久久饭店之际,一个身着黑枣­色­劲装的女

子,一幌身就上了楼,因为背着月­色­,映着烛光,只亮着两点烛眸。

经过的时候,那女子掠过一阵香风。

暗香像流动的黄昏。

淡得像一场忘记。

铁手记住了这香气。

那香味。

他鼻子敏感,一向喜欢有香味的事物,尤其女人。

他立刻赶去久久饭店。

一进越­色­镇的,他就看到一个人,样子十分艳美,但向他走过来的时候,却虎虎生风。

铁手这才知道:原来当一个漂亮男子生气的时候,要比他和气的时候来得更好看。

——大概两口子又吵架了吧?

铁手这样想的时候,也可以想像得到李镜花噘着嘴跟人吵架的样子,那就像一朵骄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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