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曾泰大吃一惊:“恩师,您……圣上不是委任您为安抚使,待战事初定后再沿陇右道行使安抚之职吗?”狄仁杰微笑着摇头:“圣上起初是这么定的,但是后来我又去恳求了她,请她允老夫与林将军同时出发。”“这……”
狄仁杰再度翘首仰望晴光灼灼的明月,轻叹一声:“哪怕早走一天,老夫的心也就多安一分,于公于私,这样做都是有益无害的,圣上也就体谅了老夫的心情。”曾泰道:“恩师,您这片苦心真是、真是……”他的嗓子有些哽住了。狄仁杰慈祥地看着他,突然正色道:“曾泰,为师要问你件事。”“恩师您请说。”
狄仁杰微皱起眉头:“现任凉州刺史崔兴,你可与他熟谙?”曾泰连忙拱手:“恩师,在学生任凉州刺史的五年间,崔兴一直是学生的副手,任凉州长史兼驻扎凉州的赤水军军使,所以学生与他不仅十分熟悉,而且还是好友。”“嗯,那么这崔兴为人如何?”“回恩师,崔兴为人精干忠正,嫉恶如仇,是个难得的好官员,否则学生离开凉州时也不会大力举荐他接替学生的凉州刺史一职了。”“嗯。”狄仁杰思忖着,捋了捋灰白的胡须。
曾泰想了想,又道:“对了,崔兴还认识元芳呢。”“哦?真的?”狄仁杰登时两眼放光,大声追问:“他们怎么认识?有何渊源?”曾泰思忖道:“嗯,我就是听崔兴谈起,元芳十多年前在凉州从军时,与崔兴打过几次交道,因此崔兴对元芳有些印象。”“是这样……”狄仁杰又问:“那么崔兴可曾与你谈起过,他对元芳的印象如何?他们的关系怎么样?”曾泰笑了:“崔兴说元芳那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几乎是个孩子,但人很聪明,相当能干,就是有点儿傲气,呵呵,总之印象挺不错。”
狄仁杰如释重负:“那就好,那就更好办了。”他正对着曾泰,神情十分严肃地道:“曾泰啊,既然这样,为师就要托你办件要紧的事。”曾泰躬身道:“恩师尽管吩咐,学生当万死不辞。”狄仁杰摆了摆手:“没有那么严重,不过是请你想办法给崔兴带个口信过去,记住,是口信,找你和崔兴都认识的属下带过去,你身边应该有这样可以信得过的人吧?”“当然有。只是这口信的内容?”
狄仁杰长吁口气:“这次陇右战事,圣上的安排想必你都听说了。姚崇举荐的前军和后军将帅都很妥当,只是钦差人选大有奥妙。”曾泰压低声音道:“听说是高平郡王武重规?”“嗯,”狄仁杰紧锁双眉道:“这是绝密的任命,朝廷中只有阁部的官员才能知晓。但是曾泰啊,你可知道姚崇为什么要推荐武重规担任这个钦差?”
曾泰字斟句酌地回答:“武重规现任鄯州刺史,而鄯州离陇右道上的战场最近,让他担任钦差主要是出于路途近便的考虑吧。”“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这……”见曾泰满脸疑惑的样子,狄仁杰这才将李元芳发来军报,以及昨天夜间发生在观风殿上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对他说了一遍。曾泰只听得出了一身冷汗,此刻才算明白了狄仁杰莫大忧虑的真正原因。
狄仁杰继续道:“武重规是圣上的亲侄子,过去在河北道战事时曾与老夫有过嫌隙,由他来担任这次陇右道钦差之职,彻查元芳所发军报中举报的案情,一来可以让圣上完全放心;二来也可以封住所有对我不利的口舌,姚崇可谓是用心良苦啊。”曾泰迟疑着道:“唔,但学生听说高平郡王为人相当残暴,恐怕……”狄仁杰神色一凛:“你说的没错。曾泰啊,姚崇出此一策,其实就是所谓的丢卒保帅。哼!”他的声调突然变得无比凄怆:“姚崇要保的帅当然是本阁,而那个被丢弃的卒子,就是李元芳!”
曾泰浑身一颤,大气都不敢出。狄仁杰脸色苍白,声色俱厉地道:“伊州和庭州的事实真相为何,目前我们谁都不知道。但无论怎样,李元芳劫夺朝廷飞驿,越级传递军情,私告朝廷四品大员,都已犯了我朝大忌。即使最后能够证明他所报的军情属实,也很难完全赦免他的罪过。而此刻假如有人利用我和李元芳的关系大做文章,再把朋党斗争也夹缠在里面,那不仅伊州和庭州的真相难以查清,就连我也会被牵扯进去,受到擎肘,对战局的发展极为不利。”曾泰倒吸口凉气,喃喃道:“我明白了。所以姚尚书举荐与您不和的武重规当钦差,这样不论查出的结果是什么,旁人都无话可说。”
狄仁杰颌首:“最重要的是,圣上那里也能交代得过去。但是你想,以武重规和我的关系,到时候他会善待元芳吗?”曾泰低下了头,狄仁杰的声音嘶哑地愈发厉害了:“姚尚书可以为了大局不顾李元芳的死活,可是我不能……曾泰啊,我、我于心难安,我的心痛啊!所以曾泰,你必须要帮我这个忙。”狄仁杰说着,颤抖地一把抓住曾泰的手,艰难地道:“崔兴是前军大总管,负责收复失地、驰援沙州。沙州与伊州临近,崔兴只要解了沙州之围,就有机会见到借道吐蕃、迂回伊州的武重规。曾泰,你务必要传我的口信给崔兴,让他一旦晤面武重规,就想方设法阻止武重规对李元芳草率定罪,一切待林将军和我到达陇右道以后再做定夺。”
“这……”曾泰迟疑着:“恩师,学生传信过去是没问题,可武重规此人刚愎自用,又残暴无状,崔兴说话不一定有用啊……”狄仁杰连连摇头,几乎吼起来:“有用的,一定有用的。无论如何也要试试看,拖一天是一天,你懂吗?”“是,是,学生立刻就去办!”
曾泰几乎是跑着离开了。狄仁杰一动不动地站在池塘边,夜寒侵骨而入,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水中明月的倒影悠悠摆动,曾经有过的心痛、那分外熟悉的心痛再度袭来,令他呼吸艰涩。狄仁杰下意识地抬手捋须,才发现在外面站了大半夜,满把胡须都沾染了露水,湿漉漉凉岑岑的。
“大人。”耳边响起一声熟悉的呼唤,狄仁杰微笑应答:“啊,元芳……”猛地,他清醒过来,看一眼站在面前丝毫不动声色的沈槐,狄仁杰在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自去年十一月起,自己都在努力避免犯这个错误,没想到终于还是在今夜发生了,也罢,叫错了就叫错了吧,或许早该如此。
狄仁杰背过双手,注视着池塘中轻轻摆动的月影道:“沈槐啊,刚才我和曾泰的谈话,你都听见了吧?”“是,大人。”狄仁杰仍然背对着他:“对这件事情,你有什么看法?”“沈槐相信,大人所有的决断都是正确的。”说这话时,沈槐的脸躲在树荫之下,黑乎乎的,表情模糊。
狄仁杰似乎微微一愣,半晌,才语气平淡地道:“沈槐啊,有些时候连我都听不出来,你说的究竟是不是真心话。”沈槐对答如流:“大人,沈槐不敢虚言。”狄仁杰的脸上不觉浮起一丝笑意,接着又问:“哦?那么你倒说说,老夫让曾泰给崔大人带口信的办法,能奏效吗?”
沈槐微躬抱拳:“大人对下属的拳拳之心令沈槐感动。当然了,大人这么做只要能求得心安,就是值得的。”狄仁杰猛然转身,紧盯着沈槐的眼睛:“说得好啊,沈槐!”沈槐略低下头,又说了一遍:“大人,沈槐不敢虚言。”
狄仁杰目不转睛地看着沈槐,对方始终低头,避免与他的视线接触。终于,狄仁杰长吁口气,沉声道:“沈槐啊,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认为我冷酷无情,为了大局,也为求自保,而置他人于罔顾,你有些兔死狐悲的感伤,本阁完全可以理解。沈槐啊,今天我还可以很坦白地说,这也并不是我第一次牺牲李元芳……不过,有一点我可以保证,世上只有一个李元芳,我再不会像对待他一样对待任何人,所以你也不用担心自己会遭到和他相仿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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