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钱归南又问:“那你在刺史府里也见过他,这又是怎么回事?”裴素云垂下眼睑,沉默片刻才道:“他们告诉我有个外人关押在后院,似乎有病。我担心外人带疫病到刺史府才过去看的,我不知道那人就是李元芳。”“是这样……”钱归南的表情深不可测,紧盯着裴素云逼问:“你说他得了疫病是怎么回事?还让看守都服药,嘱咐他们不可靠近李元芳又是怎么回事?”
裴素云注视着前方,平静地回答:“李元芳……他的身体的确很不好。让看守们服药,不与他靠近只是为了预防万一,没别的意思。”钱归南连连点头:“你想得还真周到。不过,为什么你给看守的药会让他们在夜里一睡不醒?嗯?李元芳的身体很不好,在你的帮助下逃跑得倒很轻松!”裴素云一惊:“李元芳逃跑了?”
钱归南慢悠悠地道:“是啊。跑啦,无影无踪啦,就在你的药让看守们睡死的昨天夜里。”他注意地观察着裴素云的神情,问:“怎么?很意外吗?”裴素云不吱声,钱归南又凑上去,托起她的下颌:“李元芳跑了,你很高兴吧?”
裴素云喃喃道:“他还是走了……这样,便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了。”钱归南追问:“你什么意思?”裴素云仿佛在自言自语:“我原以为他走了我会高兴的,可结果……却很心痛。不过还是走了的好,走了我就不用再替他担心了。”她朝钱归南绽露温柔的微笑:“归南,我不愿意欺骗你的,我更不会背叛你。我、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
钱归南颇为玩味地看着她,片刻,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边笑边摇头:“裴素云啊裴素云,你以为你能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可你根本就不了解男人。你不了解李元芳,你也不了解我!男人对你顺从,是因为宠爱你,纵容你,你却误认为自己计高一筹,真是蠢到了极点!”当他看见裴素云因为惊惧连嘴唇都变得煞白,便愈加心满意足地点头:“嗯,女巫毕竟还是聪敏啊,醒悟得很快嘛。”
裴素云的眼中又涌起了雾气,但还是倔强地直视着钱归南。钱归南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从齿缝里挤出话来:“李元芳根本就没有离开。而且,现在他就是真的想走,也绝对走不掉了。这,就是你带给他的好处!”裴素云的脑海已经变得混沌,但此刻她不愿意在钱归南的面前表现出软弱,她微微眯起眼睛,将最鄙夷的目光投向钱归南:“钱归南,你骗我……”
“是的,你骗了我这么久,就不许我骗你一回吗?啊?”钱归南语音刚落,举手又是一掌,结结实实地打在裴素云的脸上。安儿被吓得“哇”的一声又哭起来。裴素云几乎要昏晕过去,可还是强撑着搂住孩子,沙哑着喉咙安慰他。
钱归南冲过去,粗暴地把安儿从裴素云的怀中推开,将她抵在桌前声色俱厉地说着:“整整十年了,我几次要纳你做妾你都不同意,我起初以为你是想做正室,可三年前程氏病故,我欲娶你为正房续弦,你还是不肯!现在我算明白了,裴素云啊,原来你委身于我不过是想利用我,你的心太高了,压根就看不上我!”裴素云的眼中干涩,已经没有哀怨,只剩下刻骨的蔑视,就那么冷漠淡然地望着钱归南,连安儿的哭声都不能引起她的注意了。
裴素云的冷傲更加激怒了钱归南,他近乎疯癫地继续说下去:“你看不上我没关系。我懂,闻喜裴氏家族的女子,裴矩的亲侄重孙女,生来就是当王妃的胚子,当然不屑做四品刺史的夫人。那李元芳是什么人?背后是当朝宰相狄仁杰,自己被贬之前也是正三品的大将军,所以他就入了你的法眼了,对不对?对不对?”裴素云终于冷冷地开了口:“可他现在只是个戍边校尉,你的阶下囚。”
钱归南拼命咽了口唾沫,冷笑着道:“说得没错,从七品下的小校尉,屁都不是的东西!可那副傲慢的样子,好像全天下人都不在他的眼里,居然敢把我往脚下踩!还别说,你们这两个狗男女真挺配的,一个落魄一个下贱,却偏偏又都狂妄至极,贼胆包天!所以你和他就一拍既合了是不是?所以你就故伎重演了是不是?当初勾引上了我害死蔺天机,如今又想借李元芳之手,害死我!”
“我没有!”裴素云嘶声辩白。“你还想骗我!”钱归南圆瞪着血红的双眼,吼声震耳欲聋:“这回你骗不了我的,我不是蔺天机!那个李元芳,为了狄仁杰的缘故我一直对他留有余地,可是现在你们帮我下了决心,我发誓定要将他千刀万剐,搓骨扬灰!我会让你二人眼睁睁看着对方受尽折磨,再让你亲自送他上路!哈哈哈哈,非如此不足以解我的心头之恨!”
裴素云一声不吭地滑倒在地上,晕厥了过去。安儿大叫着娘,抱住她的身子嚎啕大哭。
“沈槐啊,你是否听说过有这么几句诗?”“大人?”“雾里辕门似有痕,相传四十八营屯,可怜一夜风沙恶,埋没英雄在覆盆。”“沈槐不曾听说过。”
“嗯。”狄仁杰点了点,将远远眺望的目光从鸣沙山那金黄|色的山脊上收回,落在近旁那矫健的年轻人身上。沈槐一身千牛卫将军的铠甲,和头罩的沙笼,脚上的虎头赞金靴,无一例外地均在盛夏的骄阳下放射着夺目的光辉,从洛阳一路行来,他的装束似乎未曾沾染半点风尘,整洁如初,连狄仁杰也不禁暗暗称奇。
沈槐被狄仁杰看得有些局促,连忙抬头远顾。在他们的面前,一座蜿蜒的沙山在无垠的沙海中起伏,金黄|色的细沙随着阵风泛起遮天的烟尘,耳边还时时响起哨音般的鸣响,时而如沉闷的雷声,时而又如悠扬的管弦,这鸣沙山果然是人间奇景,名不虚传。
狄仁杰接起方才的话头,道:“这首诗所说的是关于鸣沙山的一个传说。相传,此地原来是座绿树成荫、水草和美的青山。汉代时候有位将军,率军西征,扎营此地时遭到了敌军的偷袭,因为没有做好准备,将士们只得赤手空拳地与敌人拼杀,直到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就在汉军将要全军覆灭之际,突然刮起一阵黑风,卷来铺天盖地的黄沙,犹如暴雨倾盆而下,将两军人马尽数掩埋在黄沙之中。从此,青山变成了随风而鸣的沙山,据说那是将士的英魂们至今还在搏杀中发出最悲壮的呐喊!”
沈槐直听得心情澎湃,良久才道:“大人,您刚才念的诗,说的就是这个故事。”“是啊”狄仁杰感慨万千地道:“一代代戍边的将士们,就是这样用他们的血肉,守护了中原疆土的平安。而我们这些朝堂中人,就更要给他们最大的支持和信任,唯如此,方能对得起将士们的抛头颅洒热血,也方能对得起天下苍生和我们自己的良心!”
沈槐默然。飓风骤起,沙山轰鸣,仿佛在与狄仁杰铿锵有力的话语相应和。
“狄阁老!”“狄大人!”几声急切的呼喊从沙鸣中钻出,紧接着是整齐的马蹄声,一小队人马从沙州城的方向疾驶而来。刚刚靠近,领头之人翻身落马,紧走几步来到狄仁杰的马前,恭恭敬敬地作揖道:“崔兴见过狄大人。”沈槐一怔,此人倒是言简意赅,半个头衔都未提,半点儿官场虚礼都不讲究。一边想着,一边赶紧下马,赶到狄仁杰身边,未及伸手相搀,狄仁杰已经自己跳下马来,沈槐连忙扶住,忍不住低声抱怨了一句:“大人您小心,等卑职来搀啊。”
狄仁杰轻拍沈槐的胳膊,大踏步来到崔兴面前,握住对方的双手,道:“崔大人,你立了大功啊!”声音竟有些哽咽。崔兴脸涨得通红,显然也是激动难抑,半晌才道:“狄大人年事已高,为国为民日夜操劳,如今还要劳动您亲赴陇右道安抚,实在是我们这些边疆官吏的失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