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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凤凰图腾- 耽美同人 > 第一千个……也许是不同的吧?

第一千个……也许是不同的吧?

就在这个时候,突而乾万帝冷笑一声:“——卓国师,可怜你……你其实还真能称得上英雄。”

他猛地退去半步,卓玉正想一动手指杀了公主,突而只听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来:“国师,你……你就……你就认输了吧!”

这个懦弱的少年声音太过熟悉,卓玉一回头,只见暗卫押着一个华衣少年,站在几丈远的高地上。

公主一回头,惊呼:“——王兄!”

在场的都是一惊。那个瑟缩、懦弱的少年,竟然就是西宛国的小国王!

卓玉脸­色­不变,但是手指稍微抖了一下。这其实是不正常的,他多年的修为已经到达了一个摒弃七情六欲的地步,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让他稍微动一动他致命的手指。

小国王不敢直视自己的臣民,连忙低下了头:“卓……卓国师­操­纵朝政……威胁本王……本王已经和天朝皇帝商议好,除掉国师,就割地赔款、每年进献……至少、至少可以当天朝的附属国……”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的,脸上都露出了一点掩饰不住的轻蔑和鄙薄。甚至连押着那个小国王的暗卫,都忍不住露出了一点叹息的神­色­。

卓玉慢慢的回过头来,似乎一点也不想再看到那个小国王。

多少年的呕心沥血,多少年的卧薪尝胆,多少年的夙兴夜寐,多少年的励­精­图治。踏着鲜血和皮­肉­走上来,到了今天这一步,才发现自己扶持的、不过是这样一个王朝。

乾万帝叹了口气,几不可闻的低声道:“……生不逢时。”

公主猛地尖叫起来:“王兄!你怎么可以对外族人卑躬屈膝?你丢尽了我们王室的脸!”

小国王抖了一下:“我、我没有卑躬屈膝!我没有!我没有!”

公主想扑过去狠狠的抓住他,但是刚一动就被傀儡线束缚住了。她嚎啕大哭,泪水顺着她明艳的脸颊流下来,她跪倒在地,厉声大叫:“卓玉!卓玉!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四周埋伏着的弓箭手林立而起,无数闪烁着铁光的箭尖指向卓玉,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把他­射­成刺猬。

不论是多么骇人听闻的绝顶高手,哪怕声震寰宇到卓玉这个地步,都无法在几百上千人的箭尖底下逃出生天。

卓玉犹疑了一下,看了看公主,好像在考虑是救还是不救。公主跪倒在地,纤秀的双手拼命抓着膝下的土地,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发泄一点她心中撕心裂肺的痛苦。她的指甲被生生板了下来,黑­色­的血流到地面上,就像是浓黑­色­的绝望和无助一样。

卓玉合上眼睛,低声道:“……抱歉。”

说着只稍微把五指一抓,刹那间血光暴起,只见冲天的毒血中身体碎裂开来的残肢飞溅在地上,浓重的血腥味就像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噩梦,恍惚连天都整个­阴­霾下来了。

“保护皇上!”

“快!”

“救驾!”

尖利的、暗卫最高警戒的哨声从容十八嘴里发出,刹那间,这个天下最集中、最强悍的高手全都扑向站在几丈远之外的卓玉。容十八抢先在前,闪身时瞥过明德,只见他往乾万帝那边看了一眼,之后才一步冲了出去。

容十八厉声喝道:“都什么时候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干­什么?

卓玉就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一样,在漫天箭雨中几个纵跃就向狩猎场唯一的出路——东南角山谷那边冲了出去。他不愧是天下第一高手,容十八只来得及抓到他的一片衣袂,就只觉得腿间一凉。

他飞速退去半步,傀儡线堪堪划过肌­肉­,只差一点这条腿就废了。

“­操­,一个大男人搞这娘们叽叽的线,太­阴­毒了吧!”他心里刚这么想着,就听卓玉在飞速掠去的风声中淡淡的道:“……只要得法,再柔软的东西都可以比钢铁还要坚硬锋利。”

容十八倒抽一口凉气。据说西宛国师卓玉可以­操­纵人的思想头脑,难道这还是真的不成!

电光火石之间容不得他再多想什么了,容十八疾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卓玉的手腕。与此同时几个暗卫从不同角度按住了卓玉的肩膀、后腰、前胸,虽然危险但是在一定程度上束缚了他退走的厉势。他们已经快到东南角的山谷边上了,路边杂草丛生,巨大的地裂悬崖就在不远处,就在这宝贵的刹那间容十八高声喝道:“——明德!上!”

卓玉只来得及抬起头,然后他看到一个少年,从众人头顶上,以一种当世第一轻功高手都难以匹敌的速度,挟着锋利的刀尖,直直的向自己的心脏刺来。

——单刀!

这无数人铺就的危险的道路,这铺天盖地弥漫着的杀气,这以鲜血和皮­肉­垒成的攻势,都仿佛只是为了在这一刹那间,让这划破天地的单刀,出现在他的面前。

厉锋不刃

容十八猛地停下了脚步,与之相对的,他周围的暗卫也都骤然一停。冲得比较前的一人来不及停步,被傀儡线生生的绞下了半个手掌。只见眼前突而白雾一片,卓玉竟然在这雾气中蓦然失去了影踪!

“明德回来!危险!”

容十八的叫声迟了一步。明德在半空中来不及收势,直直的一头栽进了那白雾之中。眼前的景物好像都扭曲了,脚下的路无限延长,卓玉的身影在不远处一闪,明德刚一脚踏过去,便觉得脚下一空!

——断崖!

——果真是缩地邪术,原来这里已经到了断崖边上!

山石咯吱一响,明德只觉得脚下打滑,刚要坠入那百尺断崖之下,容十八冲过来一把拉住了他。

这一切都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明德的身体被猛地一带,惯­性­造成的巨大的俯冲力让容十八一脚摔了下去。他们两个的位置整个掉了个儿,两个人的手还拉着,明德被拉得往地上一扑,一只手抓着容十八的手腕,而容十八已经整个人悬空在了百尺断崖之上!

“容大人!”

容十八所有的重量全系在被明德拽住的手腕上,冷汗涔涔而下:“……好、好危险……”

“这是怎么回事?”

“西宛国邪术众多,这大概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不过我们没见识过,所以着了他的道。外边人进不来这层雾气,你赶快把我拉起来咱们好出去。”

话说的容易,明德这时候也堪堪俯倒在悬崖边上,唯一支撑自己的就是顺手卡在地面缝隙上的匕首。他刚一使力往上拉容十八,突而只见容十八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卓玉站在明德身后,微微一动手指,傀儡线如同夺命魂符一般轻轻勾住了明德的脖子。

山崖上雾气弥漫,明明是阳光灿烂的天气,却­阴­霾得好像残冬一样。

明德和容十八一上一下的对视着,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恐。

卓玉的脸在雾气中竟然出乎意料的清晰,清晰得连­唇­角冷漠的下抿都看的一清二楚。明德背对着他,但是容十八可以清楚的看到这个杀神的脸,仿佛最珍贵的玉刻出来的一样,完美而没有任何温度。从这个角度他甚至可以看到卓玉的手指一点一点勒紧,他感觉到脸上湿湿的,好像下雨了。实际上那是明德脖颈上滴下来的血。

容十八毫不怀疑卓玉会立刻就动手——西宛国的公主爱他爱得发疯,他杀她的时候犹豫了多长时间?有一眨眼的工夫没有?

“明德……”容十八的声音散落在山风中,模糊而不清晰,“——上次兄弟欠你的那笔帐……对不住……今日还你了……”

明德张大了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容十八艰难的从后腰掏出匕首,狠狠的划到他手上。但是他感觉不到痛。他紧紧的抓着容十八,就算鲜血淋漓,就算血­肉­流尽,也会用一副枯骨紧紧的拽住他。

“容……容大人……”明德开了口,因为气管被束缚而显得格外哽咽,“……我不会松手的……”

容十八绝望的看了他一眼,空出来的那只手拿着匕首,狠狠的一刀截断了自己的手腕。

明德几乎看不到什么了,眼里只有一片血­色­。

漫天盖地的血­色­。

容十八就在那片血­色­中,无声的、悄然的掉下了断崖。

是谁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和他一起并肩前行?

是谁常常叼着一根草蹲在路边等他们准备出发?

是谁在战场上冲在第一线,是谁用血­肉­筑起了攻防的盾牌,是谁天天梦想着转明外放,去一个远远的小地方,娶妻生子安享天伦,平静无忧的碌碌一生?

那个人在暗卫的最后一次任务中,放弃了最后唯一的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他永远的,躺在了冰冷而黑暗的悬崖下。

疼痛仿佛闪电一样刹那间贯穿了半个身体,卓玉的瞳孔紧缩,那个脖颈上还勒着傀儡线的少年动作比他想象的还要快,只是在刹那间就把刀尖送到了他的小腹肌­肉­里。

卓玉猛地后退,同时抽回傀儡线。风声在耳边呼啸,那一刻他心里真的有点惊诧:当世最快的轻功好手已经折在了自己手下,这小男孩子从哪里练成的一手奇快的工夫!

明德没等他退两步,直接一刀迎面劈下。刹那间风声凌厉,两人短短交手几下,卓玉猛地顿住了脚步。白雾已经渐渐散去,他猛地回头,只见眼前不到一丈远的地方已经集中了天朝最­精­悍的暗卫高手,每一个都紧紧的盯着他,每一个都在最完美的备战状态之下。

卓玉偏头往回一瞥,明德站在原地喘息了两下,竟然返身就跳下了断崖。

在这样紧张的关头,他心里还微微的一惊:……这孩子傻了么?

……他要去­干­什么,从断崖下的激流中夺回他伙伴的尸体么?

时间容不得卓玉多想,因为他还没来得及把目光转回来,突而只听身后不远处响起一个低沉平淡的声音:“——卓玉。”

很多年都没有人直呼他的名字了。卓玉没有去看那个方向,而是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回过头,背对着那个人,直视着眼前分散包围、渐渐走来的皇家暗卫。

从他身后望去,一个灰衣宽袍、面相沉肃的男人站在悬崖边的树枝顶端。卓玉没有看他,只是淡淡的打了个招呼:“——路总管,近来不错?”

“托福,还好。”

“来此有何贵­干­?”

“来取你项上人头。”

卓玉站在断崖猛烈的山风中,黑­色­的衣袂飞扬起来,小腹上的鲜血顺着衣角,一点一点的汇聚在土地上。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好像这时哪怕天变了、地塌了,他也会如同山石一般岿然站立,不会移动分毫。

在他身前是一步步逼近的天朝皇家暗卫,在他身后不远处,路九辰严阵以待,袖中一把声震寰宇的不刃刀隐隐出鞘,随时准备给他致命的一击。

乾万帝自从在听到明德跳下悬崖的那一刻开始起,就发了疯一样往东南角断崖那边打马狂奔。

侍卫骑着马在身后拼命的哀求:“皇上!皇上,那边危险啊!”

“皇上快回去吧!”

“来人!快来人!护驾!护驾!”……

李骥耳朵里除了呼啸过去的风声之外什么都听不到。他算对了一切,他说动了西宛国的小国王,他请来了隐居深宫的路总管,他成功割掉了敌国大片的土地和大量的财富,他甚至差点就灭掉了虎视眈眈的天下第一高手卓国师。但是他唯一没有想到的那一点竟然是个致命的疏忽:明德,竟然跳下了断崖。

断崖之下激流叵测,他要去­干­什么?

夺回容十八的尸体?

……开什么玩笑!

别说乾万帝把那小东西抓在掌心里两年多,就算是皇后和太子,也从来没有见过明德对那个人这么情深义重、兄弟义气过。这人好像天生就比别人情绪来得淡一点,和人之间总是隔着一层距离。就是这点若有若无的距离,让他一直没有什么说得上话的朋友。

他的世界很简单,皇后、太子、乾万帝,加暗卫中偶尔喝个酒的朋友,最多再加上上官家那几个人。什么时候开始起他竟然会为了一个兄弟的尸体而跳下悬崖了?

他不知道那悬崖下就是混杂着无数暗流和漩涡的瀑布吗!

东南角断崖打马过去其实用不了很长时间,乾万帝猛地一勒马缰,乌云盖雪长嘶一声,整个立起了大半个人那么高。身后闻讯赶来的暗卫纷纷扑倒在他脚下,厉声大吼:“拦住皇上!”

“皇上!不能去!十三铁卫在那里!”

“危险啊皇上!……”

十三铁卫,全天下都知道他们的名字。那是卓国师身边最铁血的十三个侍卫,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全部都是万里挑一的顶尖高手,也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张阔也想拦住乾万帝,他从马背上翻滚下来刚跪在皇帝面前,突而就看见不远处天空上,几个穿细黑­色­软甲的侍卫架着卓玉,从树梢上轻轻几下纵跃,就飞快的消失了。

半空中卓玉仰着头,完全被那几个人架着,好像自己一点都动不了一样。但是就算他动不了他手下也不是吃素的,几个暗卫想追,统统被断后的几个红衣少女放霹雳弹炸了回去。

吁的一声马嘶传来,一个侍卫总管连滚带爬的跑过来跪在地上:“皇上!皇上不好了!皇上快回去!十三铁卫派人杀了西宛国的国王殿下!”

乾万帝头都没有回,大步往树林深处走去。

“皇上!暗卫来报,卓玉临走前下令另立新君!西宛国又要大变了!”

乾万帝仍然向断崖那里走去。

“皇上!上官公子他……他带着容大人爬上来了!”

那个来汇报的侍卫震惊的发现,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几乎是一把推开了他,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了断崖边上。

所有人都看到,凌厉的山风中,上官明德把昏迷过去的容十八扛在自己身上,几乎是用最后的一口气吊在嗓子里,踉踉跄跄的冲上了断崖。谁都想象不到这个年不及冠的少年是怎么样把一个大活人扛上来的,他们只能看见上官明德身上到处都是深可见骨的划痕,血和尘土让他看上去狼狈不堪,但是在那种狼狈中,又有一种狼一样狠辣和执着的意味,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无比的凶悍和可怕。

乾万帝冲了过去。这个时候明德退去了半步,轻轻的躲开了他。

他把容十八放在地上。任何人都能看出来这时候他已经只剩下最后一点力气吊在嗓子里,如果再站上一会儿,可能他会连着自己和容十八一起翻倒回断崖底下去也说不定。

明德放下容十八,扶着山石,喘息着说:“他还活着。”

一边随时准备好的太医看向地上那个全身是血的人,也许他还活着,但是能不能救得回来,还很难说。

乾万帝几乎要给他跪下来,他自己都能听出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明德,你先去太医那里看看,你受伤了,别的我们再说好不好?”

明德摇摇头。一种说不清楚是什么意味的光芒让他的眼睛看上去极其的明亮,就像暗夜里唯一的星光一样。

他拜倒在地:“臣此次护驾,不说功劳,起码也是有苦劳的……”

他这话说的很逾矩,但是在这个时候,没有人跟他计较这么多。

“……臣想求陛下一个恩典……”

乾万帝觉得自己简直就要急疯了。什么恩典?什么恩典是不能给的?你要什么我不会给你?但是不是现在!现在你应该去看太医!

明德低下头。这次他是真的咳了,咳着咳着咽下去一口血,一声声就像撕裂了自己的心肺一样。

“陛下如果不答应臣,臣今天就在这里跪着,一直跪到陛下松口答应为止……”

“等你先去包扎处理一下,你要求什么朕都答应你!你先去让太医看看!”

明德笑了,他几乎站立不住,于是又往山石上靠了靠。他的胳膊已经见了骨,乾万帝甚至可以看到白森森的关节。

“皇上,臣想外放江南……臣希望皇上现在就答应下来,不然……”

乾万帝脑子里嗡的一声。

外放江南,又是外放江南!

他自己都很惊诧于自己的声音如此冷静:“一会儿答应和现在答应都是一样的,何况外放不是一件小事,总要有圣旨文书记录才好。”

明德摇摇头:“不,臣希望皇上当着这么多文武大臣、当着这么多西宛使臣、当着天下人的面答应下来!”

山峰猛烈的刮过,乾万帝抬起头,视线从那些文武大臣和天下众人的脸上,一个一个的扫过去。

有的低下了头,有的茫然无措,有的慌慌张张。

许久他收回目光,低声说:“……准。”

明德摇晃了一下,然后跪倒在地,接着重重的倒了下去。

血从断骨的地方喷涌而出,刹那间就在土地上积起了小小的血洼,乾万帝低下头,从那血洼里可以映出自己的脸,扭曲得就像是个被打入冷宫的怨妃一样。

桃花千嶂

其实明德并没有觉得多大痛苦。卓玉已经对他手下留情了,如果真要下手,结果他­性­命不过也是动手之间的事。

他主要还是伤在扛着容十八攀爬悬崖的路上。如果让他再来一次,可能他不会有那个勇气纵身跳下去了;毕竟百尺断崖,下坠的途中随便一根凸起的树枝都能要了他的小命。

明德在清帧殿里昏昏沉沉的睡了三天,醒来的时候外边春雨淅沥,已经下了整整一个白天。

胡至诚的脸看上去憔悴不堪,他猛地坐倒在椅子上,喃喃的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明德一骨碌爬起来,手肘、关节、骨骼里立刻传来钻心的疼痛,但是他几乎浑然不觉,一把抓住胡至诚厉声问:“容十八呢?”

胡至诚说:“我要是你,现在就会好好的躺下……”

“容十八呢!”

胡至诚看了看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说:“……在偏殿。”

那只手的指关节处还在流血,一点点猩红从绷带间渗出来,这样近距离的掐在脖子上,就像要深深的掐进肌­肉­和血管里一样。暗卫的每一个人都亲手接触过尸骨和腐­肉­,即使像明德一样在无形中享有最大程度的庇护,他也不能算是良善之辈。

胡至诚冷汗涔涔的倒在椅子里,明德踉跄着翻身下床,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青石板路在细碎的雨中很滑,泥泞的土地散发着青草刚刚破土时的味道。明德一把推开偏殿沉重的大门,一点单薄的光线从大门打开的角度里投­射­进去,映出长长的一道光带来。容十八躺在东南角的榻上,路九辰刚刚运功疗伤完毕,正慢慢的站起身。

明德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样。他看了明显还活着的容十八一眼,目光立刻回复到了平时温驯而平淡的样子,面无表情的淡淡看一眼然后掉头就往回走。

路九辰低沉的道:“……算幸运了。卓玉出手一般不留活口,这次竟然只断了你一双腿。”

明德猛地站住:“——你说什么?”

容十八听见他的声音,立刻努力的偏过头,向他微笑着招手。他的动作很勉强,只要稍微注意看一下就可以发现,他的腿已经完全动不了了。

大概是看到明德难以置信的目光,容十八尽量轻松的笑了笑:“没什么,其实不关卓玉的事,他算是蛮手下留情的了……我自己掉下去摔断的,虽然以后站不起来了,但是总比丢了一条­性­命要好吧,明德你说是不是……”

路九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一步一步的走出了殿门。他还是那身灰袍,宽广而沉默,一如静默的山石。这个人的长相很普通,走路的样子很稳当、很平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给人一种类似于……威压和沉定的感觉。

一切多于的雕饰都被岁月洗刷­干­净,剩下的只有朴素而坚硬的内质。明德心里蓦然想起来一个人,据说很多年前西宛王宫有个大内总管,五行潜听和重重秘技都极其的擅长,很多人说他是没有刃的利刀,那种默然的声威足以让整个天朝的高手都对着他的方向畏然却步。

然而后来卓玉­操­纵朝廷之后,那个人就再也没有消息了。有人说他被关起来了,有人说他的武功足够让他随时踏出任何困境,即使是卓国师也没法用军队和监牢来关住他。有人则说,他只是沉默的注视着而已,总有一天他会出手­干­预,并且一­干­预就能立刻要了卓玉的命。

那一切都只是传说而已。路九辰静静的从身边走了出去,几乎无声的丢下一句话:“……他废了。”

容十八废了。

……一个站不起来的暗卫……就算转明,也不过是拿一些足够谋生的金银,在京城暗卫的监视之下度过一生而已……

如果有一天上位者认为他可能会泄露某个重要的秘密,那他就会立刻被­干­净利落的解决掉……

明德站在了原地。春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容十八的脸在暮­色­中,微微的有点落寞。

“我可能去不了云南作威作福了,”他侧着脸,好像在听着屋檐外滴答的水声,很专心的样子,语调也尽量显得无所谓,“……可能会在京城呆着,不过至少咱哥俩还能经常见见面,喝个小酒什么的……这些年也攒了一点钱,以后过日子够用了……”

他回头看看明德,噗的一笑:“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是我废了,又不是你废了。说起来卓国师还真是手下留情了,不然现在我早就飞升去啦……难得他会顾及当年那一点同门之情,要知道他是狼养大的,出师当天杀师父,那手狠得,啧啧,遇神杀神遇魔杀魔,这么多年来除了路九辰,能从他手底下活过来的也就你我了吧?说起来还真是幸运,幸亏你下来找我,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挺讲义气的……”

明德开了开口,声音里有点茫然:“……你真的站不起来了?”

容十八好像突然哽住了,然后他眼圈慢慢的红了起来。他掩饰­性­的用手一擦,然后命令:“明德,出去!”

明德站起身,几乎要扑上前来:“但是你不是说你要去云南,你不是说你想在桃花遍开的苗疆建一座大房子,你还说你要娶妻生子……”

“出去!”

“你怎么就站不起来了?你不是活的好好的吗!”

容十八的声音近乎失态,带着哽咽的喑哑:“出去!不要我再说多一遍!”

明德盯着他,突然觉得那一切都如此之远。那些江南水乡和桃花烟嶂的迷离梦境,就好像断裂在了这无限的黑暗中一样,永远的隔绝在了深深的、雨雾中的九重宫殿之外了。

他猛地转过身去,飞快的跑出殿门。张阔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庭院门口,好像静静的等待着什么,看到他出来的时候笑了一下,还俯下了身。

明德一把抓住他,急促的问:“李骥呢?李骥人呢?”

“皇上在正泰殿……”张阔轻轻地说,“皇上在正泰殿里……等您……”

明德几乎感觉不到脚下传来的刺痛。他光­祼­着脚,奔跑在雨后湿滑的小道上,只披了一件单薄的长袍,傍晚微凉的空气从皮肤里渐渐的浸润进去,就好像要深入到骨髓里一样。

官道上没有人。所有人都被预先调开了,在通往正泰殿的那条道路上,没有任何人稍微阻拦一下他进入御书房的脚步。甚至当他猛地推开御书房的门的时候,平日里一定会守在门边的笔墨太监都消失了影踪。

乾万帝高高的坐在龙椅里,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明德站在门口,呆呆的仰着头望向那个笼罩在明黄里的男人。他头发披散下来,湿淋淋的搭在额前,急促的喘息着,胸前一起一伏。他就披着一件单薄得有点可怜的长袍,衣角溅上了泥点,□在空气里的双脚在脏灰中反而显出一种磁白,上好的青瓷一样,没有一点人气。

乾万帝很想站起身冲下去,然后狠狠的把这个小东西勒到自己怀里。但是他没有动,他的神­色­淡漠,尽管他的指甲深深的掐着掌心,几乎要掐进­肉­里去。

“你来­干­什么?”

明德抬手抹去眼角滴落的水珠,这个动作让他看上去就像是拭泪一样,乾万帝几乎刹那间就要站起身跪下去。

明德一边擦掉水珠,一边低低的道:“臣来求……来求皇上一道圣旨……”

乾万帝一声不吭的看着他。

“臣求皇上下旨,赐容十八云南镇南将军一职,赐大宅一座,保一生衣食,永不问政事……”

就在几天以前,他求的,明明是另一件事。

乾万帝开了口,声音僵硬得好像冻过:“……明德。”

“是。”

“你只能求一样。”

明德抬起脸来看他,目光里有一点脆弱的哀求。乾万帝强迫自己盯着他,慢慢的、一字一顿的说:“你自己外放和容十八外放,你只能选择一样……”

“苏杭和云南,你只能选择一样……”

“谁走,谁留下,你只能做出一个选择……”

明德看他的目光,就好像一只掉到陷阱里的小兽,眼睁睁的看着猎人拿着刀,一步一步的向自己走来一样。

有怨恨,但是不仅仅是怨恨,更多的是惊恐和疼痛。

乾万帝阖上眼,半晌之后,听到膝盖跪到地毯上的声音,那个应该被九五之尊放到手心里去娇惯去纵容的、最心疼最宝贝的小东西,连说话的声音都这么虚弱发抖,充满了将要哭出来的哽咽,好像任谁都可以毫无顾忌的欺负伤害一样。

“求皇上……赐容十八……云南镇南将军……”

乾万帝猛地站起身来,一步冲下去,跪倒在明德面前,把他紧紧的按在自己怀里。

他清楚的听见怀里细碎的、小猫一样的哭泣声,连哽咽的声音都压抑得小小的,尽量的藏起来,不敢被发现。泪水不可避免的滴落到帝王明黄|­色­的龙袍上,就好像一簇簇小火苗在烧一样,炙热入骨。

“以后要是南巡,我一定带你去江南……”乾万帝颤抖着亲吻明德湿漉漉的细碎的头发,喃喃着道:“……一定带你去,带你去西湖,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整个天下都是你的,全部都是你的……”

但是那不一样,明德心里一个小小的、绝望的声音,固执的说着。

那不一样……根本就……是两码事……

暮­色­沉沉的压了下来,窗外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也散尽了,倦鸟归巢,声声呢喃。

风起树梢,悉悉索索的沙沙声淹没了那微弱而绝望的哭泣,渐渐的一点都听不见了。

翌日,皇帝下旨,原暗卫队长容十八护驾有功,赐一品镇南将军、授盐铁大权,即日可启程云南上任。

朝堂轰动,人人大惊。容十八已经双腿皆废,且出身来历不明,如何当得起这堂堂的一品大员、封疆大吏?

镇南将军等于云南的土皇帝,割地一方,税收全拿,不说一辈子,几辈子都能吃喝不愁挥金如土了。几个老臣痛哭流涕着求皇上再三斟酌,但是圣旨下去了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乾万帝态度异常的坚决,把所有人都挡在了御书房之外。

半个月后,容十八伤势稍好,即刻启程。

城门外往远处望去,一队车马影影绰绰,已经渐渐的消失在了地平线上。风越来越猛烈,明德往厚厚的大氅里缩了缩,乾万帝抱着他,低声问:“冷了?”

明德眨眨眼,泪珠滚落下来,一下子就洇进了衣角里。

乾万帝一把抱起他来往回走。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一人一骑狂奔而来,到了近处一勒马缰,一个侍卫连滚带爬的跌下来,大呼:“皇上!不好了!”

乾万帝猛地向他一望,那个侍卫几乎神­色­扭曲语不成句:“皇上!西宛国……西宛国立了新王!卓国师亲自带兵三十万!向边疆大举进犯!皇上,敌军已经全线压境了!”

断章一 深宫之梦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庆祝生日而上的无责任愉快番外^_^

主要是西宛国那个新王的回忆~

题目向蝙蝠大的深宫之梦致敬。话说那是俺看的第一篇虐文啊,第一篇就虐得人神共愤,害得俺在初中数学课堂上泪流满面……

扭动ING,今天不要让俺写那么正经滴正文嘛~看俺闪亮滴星星眼~!

好多亲祝俺生日快乐,哈哈,还给俺撒红玫瑰,好高兴!俺很喜欢那些祝福!好多亲都是五月份过生日啊,希望大家都生日快乐!亲~!

即位的当天,侍女偷偷的笑着,躲在身后看我,羡慕的称我为最幸运的公主。

是的,我的确很幸运。

我只是个王妃生下的小公主而已,头上有即位的王兄,有身为长公主的姐姐。长公主很漂亮,也很强硬,她好像­干­什么都比我强,很小的时候父王就欢喜的抱着她,宣布要给她挑选西宛国最好最英俊的少年来当驸马。

而我,一向都是乖巧而安静的,沉默的呆着,听从王兄的命令嫁给哪一小国的贵族或和亲,就是我以后所有的命运了。

我总是沉默的呆在宫殿绣满­精­致花纹的窗帘下,偷偷的看着外边。运气好的话,可以看见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袍,在很多人毕恭毕敬的簇拥下急匆匆的往大殿那边走去。那个时候要是能远远的看他一眼,整整一天都能让我沉浸在幸福之中。

那个人,是王兄气恨不已却也惧怕不已的卓国师。

卓玉。

很多宫人隐晦的告诉我,是他­操­纵了朝政,是他控制了兵权,是他挟天子而令诸侯,他是个十足十的坏人。然而也有人不这么认为。我的姐姐,西宛国尊贵的长公主骄傲的在我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冷笑着问:“你躲在这里偷偷的看他一千次一万次又有什么用?喜欢一个人就要去争取!就要让他知道!”

我只是沉默而懦弱的低下头。我没有姐姐长的好看,也没有她勇敢。她有着天下最漂亮的蜜­色­的皮肤,她的眼睛明亮而嘴­唇­鲜红,就像新鲜的草莓的颜­色­一样。

也许只有她那样的人,才能勇敢而毫无保留的显露出她对于卓国师的爱吧。

一切都在那个风和日丽的天气里发生了转机。我的房门被猛地撞开,当时我正坐在大大的躺椅里看书,巨大的撞击声让我差点跳了起来。闯进来的是两个年轻的红衣少女,我认出来那是卓玉十三铁卫中的两个,她们平时都是低下头去看人的,现在却低低的俯在地上,喝道:“请小公主前去正殿!”

侍女们吓得哭了起来,我很茫然:“去正殿……可是……为什么呢?……”

“国王殿下已经在天朝遇刺身亡了,长公主殿下也遇刺了,”她们的声音不容置疑,“——现在西宛国的嫡传血脉只剩下您一个了!请您快去即位吧!”

王兄和长公主都……死了?

王兄怎么会去天朝?姐姐不是和卓玉一起去觐见那个天朝皇帝了吗?她临走前不是还来到这里狠狠的嘲笑了我一番吗?

我至今记得她那时说的话,她哈哈的笑着,指着我说:“像你这样的小白兔出生在我们王室,真是血统上出现了问题呢!你连说一句话都要脸红!”

其实我并不是说一句话都会脸红的,只是那天卓玉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突然停下身,史无前例的对我说了一句话:“公主在这里做什么?”

我的脸顿时红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幸亏他没有纠结于这个问题,只是淡淡的点头,命人:“夜深露重,送公主回宫。”

就这样一句话,让长公主整整记了好几年。卓玉很少主动跟她说话,他甚至很少对女人说什么。

我的王兄,我的姐姐,他们怎么会突然死了?他们永远的留在了天朝吗?

那卓玉呢?卓玉她……他还活着吗?

我猛地跳起来,跑出了门。我记不得自己有没有穿鞋,当我跑到正殿的时候,只看见卓玉倚在宽大而华贵的榻上,一袭黑衣松松的裹住他的身体,他的脸­色­苍白,正抬手捂着嘴­唇­,一口一口的吐出黑血。

“路九辰……”他好像在对别人吩咐着什么,突而抬眼看见我,立刻住了口。

我手足无措的站在门口。大殿里都挤满了重臣和将军,十三铁卫围在卓玉身边,人人都屏声静气,人人都面­色­严肃,人人都诧异的看着我,好像我冒冒失失的打断了什么重要的会议一样。

我踉踉跄跄的想逃走,突而卓玉说:“来人。”

“是。”

“扶公主上座。”

一个铁卫中级别很高的首领走来,毕恭毕敬的把我“扶”到了大殿最高的、只有王兄才能坐的位置上。我茫然的看着底下的大臣,他们也一样茫然的看着我。卓玉勉强站起身,走到我面前,轻轻的问:“国王和长公主遇刺了,你知道么?”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的看着他。

我点点头。

“你愿意成为新王吗?”

我想说,我愿意,不管为你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但是我太激动了,也许姐姐说的对,我根本不应该出生在这个王室里,也不应该成为这个国家的公主。

卓玉许久的看着我,大概过了一个世纪,他终于不耐烦等下去了。

他转过身,指指自己的铁卫:“你们五个,伺候好她。”他吩咐完了那五个少女,又转向其余八个年轻人:“你们负责保护她,一直到登基大典。”

我本来是要嫁到一个很远的邻国去给一个年过半百的国王当继后的,但是有一天,突然我被推到了舞台的正中,面对着同样不知所措的观众,扮演一个国家的君主。

多么滑稽的戏剧,所有的一切都是提线木偶,真正的观众只有坐在观众席最后一排的卓国师。只要有他看着,这一切我都甘之如饴。

那一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最纷乱的时光。大家都忙碌着,重臣不断的进出,军队不断的派遣,侍卫如临大敌。只有我一个人没什么事做,只要按时出现在登基大典上戴上王冠就可以了。

直到有一天,这井然有序的一切都被一个消息打破。

他们告诉我,路九辰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卓玉正和我坐在御花园里讨论登基大典的事。其实那不叫讨论,只是他吩咐,我照着做而已。

卓玉刹那间的表情,有点震惊的意味,但是很快又恢复了一点淡淡的平静和微微的厌恶:“他回来­干­什么?”

铁卫摇摇头:“不知道,守城的人说,他只说:开门。”

卓玉脸上的表情一点没变。只要是面对路九辰或提起他的名字的时候,他脸上都是那个表情,淡淡的,有点厌恶,有点挪揄。

在这之前他一直把路九辰关在西宛国深宫的一个秘密地方,关了多长时间没人知道,据说从他举兵叛乱攻入皇宫、­操­纵朝政的那一天开始起,他就一直软禁了路九辰。路九辰对他来说就是个赤­祼­­祼­的威胁,那个名震天下的路总管是唯一一个让卓国师忌惮的人,这一点整个王宫都知道。

据说他带着长公主、率领使团出使天朝的那一天,路九辰逃出去了,逃到哪里没有人知道。其实那不叫逃,以路总管的武功来说,没有什么监牢是可以困住他的,他只是一直呆在那里不想走而已。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出去走走了,然后他就不见了。

但是为什么他回来了?

卓玉想了很久很久,之后他说:“……给他开门。”

又一个铁卫飞奔而来,跪俯在地上:“大人,不用了……路总管已经进来了。”

卓玉刹那间的表情很奇怪:“……那派人跟着他,看他往哪里去。”

大概过了一盏茶工夫,先前领命而去的铁卫回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声音战战兢兢的:“大人……路总管他……他又回到了您关押他的沐帿殿,坐下就不动了……”

我很久以后都能记起来卓玉当时的表情,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卓玉脸上出现过那样的表情,就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一样,好像路九辰不是个脑子正常的人。

……路总管的脑子,大概的确不大正常吧……

谁都知道卓玉是打算把他关到老死的,一日简单三餐,一方小小天地……任谁逃出去了,都不会想再回来吧……

卓玉慢慢的垂下了眼睫,慢慢的饮尽了杯中的残酒,突而起身大步离去了。

他走得这样急,连再见都没有和我说一声。

关于路总管,其实我很小的时候,见过他一面。

他是个“袖手刀”中人,父王曾经语带敬畏的说起他。路九辰这个男人,任是天塌下来都不会改变一下神­色­,真正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他很威严,总是沉默,不到真正应该出手的时候,就像一把没有锋刃的刀。他朴素而平淡,即使是声震寰宇,那也是一种慢慢的积累在人心里的威压和影响。

卓玉比他进宫晚。那一年卓玉领兵进宫、威胁王兄交出大印的时候,有的朝臣其实是向着王室这一边的。他对于异己者从来都是先拉拢,实在不行了再除掉,但是对于当时最有势力的路总管,他连拉拢的行为都没有,直接一道强令逼迫他关在了深宫里。

那其实是很奇怪的。不论是拉拢了路九辰还是杀掉路九辰,卓玉今天都不会这么如鲠在喉。但是卓玉既没有把握和勇气去拉拢他,也没有那个决心去杀掉他。他把路九辰关着,好像在强迫自己渐渐的忘掉这个人的存在一样。

曾经有人偷偷的语带轻蔑的说:卓玉算什么天下第一高手?路九辰武功比他高多了。

据说他们一共交手过三次。第一次卓玉微弱获胜,第二次打平,第三次卓玉大败。

据说卓玉不敢再比下去了,直接一道关押令,冠冕堂皇,不动声­色­。

登基那天大宴,美酒和歌姬就像流水一般铺满了王宫的地面。卓玉喝醉了,他踉踉跄跄的站起身,说:“殿下,臣惶恐……臣先行告退了……”

铁卫中一对少年男女立刻上前去扶住他。他们都是很英俊和很漂亮的人,就算不是顶尖高手的实力,放到人群中也是很扎眼的,就像能发光一样。他们都对卓玉忠心耿耿,他们是卓玉心腹中的心腹,最珍贵最心爱的手下。

也许是狂热的气氛或酒­精­给了我勇气,我站起身,高傲的命令:“你们都退下吧,本宫亲自送国师回去休息。”

那一对少年男女看我一眼,并不言语。我恼火了,尖锐的问:“怎么,听不见我这个新王说的话吗?”

他们顿了顿,欠了欠身,退下了。我过去想扶起卓玉,但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到一个男人,实在不知道怎么下手。我想了想,模仿着刚才那个红衣少女的动作用力想扶起他,结果竟然一扶就扶起来了,几乎没什么过分的重量。

卓玉低着头,不堪酒力的样子,只有我能看见他低着头,纯黑的头发搭在眼前,眼睛明亮的看着我。

“去寝宫。”

我突而意识到他并没有醉,只是不想再喝了而已。

刚才那两个铁卫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退下的真正原因其实并不是因为我的命令,而是卓玉的……默许。

他的默许,其实比我的命令要惯用的多吧。

我笑了起来,酒意反而让我的笑意更加明媚:“国师,你怕过什么人吗?”

我们走到远离笙箫的官道上,卓玉哦了一声,笑了笑:“公主怎么想起来这个问题?”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个问题,我强撑着一个少女所有的不甘心:“我就是想知道!”

卓玉看了看我,转过头。我们走了很长时间,就快要到达夜­色­中寂静的宫殿的时候,他突而淡淡的道:“……有的。”

“……顺着这个方向往下走,你会看到终年静寂的沐帿宫……沐帿宫里的那个男人,我曾经很惧怕他……”

那个时候我以为他回答我是因为我的坚持,后来才知道那其实是他喜欢看我没有底气、却只能强撑着装出一副很厉害的样子。

这个样子,就像是这么多年以来的,他自己。

我们走上宫殿的九重玉阶,我忍不住问:“可是国师,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杀掉路……杀掉他?”

卓玉摇摇头:“杀不了的。”

“那你为什么不拉拢他?”

“拉拢不了的……”

卓玉的声音听起来有种很特别的意味。我把他放在榻上,黑衣从他的身体上覆盖下去,月光下我们都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他好像完全不在乎我的存在,躺在榻上,非常疲惫的皱了皱眉,好像就要睡过去一般。

我忍不住小声的问:“……是不是你一直想拉拢他,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愿意?”

卓玉翻了个身,笑了起来:“公主,你怎么对这些事这么感兴趣?如果你想打听我对于路九辰的态度,那么我告诉你,他是个英雄。如果你想以此推断我对于保王党的态度,那么我告诉你,路九辰是英雄并不代表保王党里的所有人都是英雄。好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的脸一定又红了,但是这并不是因为害羞的原因。我只是想多呆一段时间而已,我不知道这时候走出去适合不适合,我只是想和这个男人交谈。过于窘迫的情绪导致我口不择言,一个疯狂的念头突而闪现了出来,我冒冒失失的问:“路九辰就这么重要?没有他就无法完成你的大业吗?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拉拢他吗?”

卓玉不置可否:“差不多吧。”

“不管他要什么都可以,哪怕你自己的身体也可以?”

卓玉愣了愣,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仅仅是这个?那当然可以了!”

很久以来我从来都没有看过卓玉碰过任何一个美丽的男女,他总是生活得很静寂,没有人靠近,也不会主动去靠近别人。他不爱财,不爱美­色­,没有娱乐。如果不是他­操­纵了王权,也许他会是个圣人也说不定。

我被这一切的对比惊呆在原地,很久很久都没有任何动作。卓玉抬起眼皮看了看我,问:“公主,你还要再呆下去吗?”

我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他盯着我,平淡的陈述:“——我以前已经成过亲了。”

我慌慌张张的跳起来,跑出了大殿。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往什么地方跑,只知道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锣鼓喧嚣的声音从远处遥遥的传来,就像一个遥远的梦境一般。所有人都沉浸在愉快之中,没有人能看到我,他们的新王,躲在一个花丛的­阴­影里,睁大眼睛,眼眶­干­­干­的,连一点眼泪也没有。

半个月后,西宛国紧急调军,集结三十万,向天朝边境沉沉压去。

随着那个黎明的第一缕曙光,战争终于打响了第一声号角。

西宛国国师卓玉亲自领兵挂帅,所到之处大军挥斥,一夜之间,战线吞进三百里,几座城池相继失陷,天朝边境岌岌可危。

传承凤印

战线在一夜之间全部集中,西宛国的­精­兵从最危险的山剑关里突破出来,仿佛一支尖锐的箭,Сhā进了北疆的腹地。

西宛国虽然地广人稀,但是人民凶悍尚武,和已经天下太平五谷丰登了几十年的天朝相比,就像是一头尚未苏醒的狮子和一匹孤狠强悍的狼王。卓玉在没有入宫之前也是战场出身的人,据说手下从无败绩,并且每到一个地方就必定屠城,久而久之,天朝北疆孩童夜啼,只要父母吓唬一句卓玉来了,那孩子一定恐惧阻塞不敢言语。

这次他没有屠城,而是每到一个地方必定传播瘟疫。西宛国邪术繁杂­阴­险,卓玉本人又是个邪术高手,大军每过一城,必定瘟疫横行,很多城池都因此被损毁。没过一段时间很多戍边军官在听闻西宛国大军即将来临的时候都会弃城逃走,因此战线推进很快,天朝的北疆腹地俨然已经岌岌可危了。

贾儒斟是先帝最尊敬的老人家之一。乾万帝真正当上太子,其实多亏了这个老真人的一张嘴皮子。

嘉真人会算,会观星象,会演算八卦。先帝相信他可以预见未来,当李骥还是作为一个庶出皇子在战场上厮杀打天下的时候,有一次返京,贾真人指着他,对先帝道:“此真龙也!”

这句话是先帝下决心不立东阳王晋源而立李骥的真正原因。因为这句话,李骥在即位后的十几年里一直待贾真人为帝师,尊于内宫观星殿,居一品大员。可以说,整个朝廷上最受重用的是丁家夏家那些人,但是最受信任的,却是那个十几年不问世事的贾真人。

眼下,贾儒斟静静的看着眼前的明黄帛卷,上边几个大字墨迹未­干­,在夜­色­下的观星殿里散发着清淡的墨香。

——邪龙出世,当以真龙对之。

这是乾万帝暗中交代下来的。其实乾万帝未必真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事,尤其是战场搏杀,真刀真枪的对决,关鬼神什么事呢?前朝因为迷信算卦而灭国的事还算少吗?

但是有些时候,这些鬼神可以当作一些事的借口,让人就算不相信,也不得不相信。

那个送来这卷明黄帛绢的正印大太监张公公低垂着眉眼,满脸堆笑的道:“皇上的意思很明显了,太子如此懦弱下去,不是一件好事……虽说立了清河公主肚子里的皇孙,但是万一太子监国呢,万一皇孙若是也不争气呢……如此看来,还是把太子送上战场去历练几年方好……不是皇上不顾忌父子之情啊,皇上也是打天下出身的,眼下把太子送到战场上去,不是害他,其实是爱他啊……”

——如果太子回来,那当然是个经过历练的合格太子,那即位也就即位吧。

如果太子不幸殉国了,那几个庶出的皇子们,值得好好培养的也多着去了……

贾儒斟知道自己这个卦,其实是一种工具。但是谁不是工具呢?他还有别的选择吗?一个深居深宫十几年的老人,他能有别的选择吗?

邪龙出世,当以真龙对之……明日上朝奉上帛绢,这便就是夜观星象得出来的结果了……皇上是不可能御驾亲征的,那还有谁可以称得上是真龙呢?除了东宫太子之外,还会有谁被推到前台去呢?

贾儒斟长长了松了口气,慢慢的放下了笔,把明黄帛绢用火漆包好放在暗格里。就在这个时候外边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真人,上茶吗?”

贾真人每晚都要饮茶后熏香调琴方可入睡,他没有过多的在意,点点头道:“上吧。”

那个小太监低着头走过来奉上一杯老君眉。贾儒斟看他样子颇为眼生,便顺口问:“你是新入宫里来的?”

那孩子十几岁大小,生得眉目­精­致,很有些艳丽的意味,只是脸­色­惶恐:“奴才刚刚入宫,总管公公说伶俐,方才来伺候真人……”

贾真人点点头:“没什么,你不用害怕,只是我看你眼生,才问一句罢了。你下去吧。”

那小太监答了声是,却并不走,只站在原地,抬眼来看着他。贾真人觉得有点奇怪,他刚想开口问怎么了,却突而感到一阵困意涌上。

那困意来得太凶猛了,他的眼前迅速恍惚起来,朦胧间那个小太监对他笑了一下,那个笑容,说不出的诡丽和明艳。

接着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贾儒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朝时分,他是被张阔和一帮小太监们惊醒的:“真人!快醒醒!皇上在早朝上等着了!”

贾真人已经年老了,一急之下哪还想的起来别的异常,赶紧从暗格里把奏章拿出来就被人夹着上了车。那个奏章不知道为什么火漆封住的地方有点不对,但是他没有在意,毕竟是个老人了,刚刚起来,人还不舒服得很。

乾万帝今天早上特地命太子一并上朝,文武百官分立两边,夏徵和丁恍分别作为辅政大臣站在首位,整整一个大殿的人鸦雀无声,眼睁睁的看着须发花白的贾真人上了殿,双手高举明黄帛绢,深深的跪在地上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万帝一个眼­色­,张阔一个箭步冲上去,亲手扶起贾真人:“真人快快请起!”

贾真人呵呵的笑:“老臣不敢御前失了规矩,只要有一口气在,这个头就是一定要磕的……皇上圣明,老臣昨晚夜观星象,得晓天喻,可克西宛国不义之军,于是特地前来禀报皇上……”

乾万帝于是恰如其分的显出了愉悦的表情:“真人的话,朕从来都是相信的。”

老人都是这样,稍微一夸就满意无比。贾真人捋着胡须,心满意足的打开明黄帛绢,朗声念道:“禀皇上,老臣见凶星冒犯紫薇,有战乱杀孽,搅得天下不得安宁。那西宛国的卓国师杀孽太重,血腥冒犯,虽然得以一时之锋,但是终归不会长久。现今邪龙入世,唯得真凤,可以对之——”

贾真人突而停下了,他突而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站在他身边的张阔脸­色­也变了,刹那间一片苍白,就好像被人重重的打了一拳一样。

不仅仅是张阔,连首座上的乾万帝脸­色­都微微变了变。贾真人睁着昏花老眼,仔仔细细的顺着那张明黄帛绢上的字念了一遍,语调里满是疑惑:“邪龙出世,当以真……真凤对之……”

明明是昨晚亲手写下的真龙二字,什么时候变成真凤了?

凤凰,凤凰是指皇后啊,难道要皇后御驾亲征吗?

简直荒唐!

乾万帝脸­色­铁青,只是强忍着不发作而已,语调里已经带上了苛责的意味:“真人这个卦算的,难道是指皇后吗?不说本朝没有后宫女子上前线的记录,就是前朝,那也只有昏君才会带着女人去御驾亲征!”

大臣们一看势头不好,立刻呼啦啦跪下了一片:“皇上切莫拿昏君自比啊!”“皇上英明仁德,如何能与前朝亡国之君相提并论!……”

张阔比较机灵,见状立刻重重一跪,高声道:“皇上!奴才斗胆说一句,贾真人这个卦或许不清楚,便让老人家今晚再观一次罢!”

大臣中有反应过来的,立刻跟风纷纷上奏:“皇上息怒,卦言不清,可再算一次!”

“真人年事已高,当慎重从事,尤其是算卦之术,更要小心多次方可汇报天听!”

贾儒斟有点不知所措的站在一边,看着众人仿佛浪潮一样的纷纷磕头。他想说什么,但是这么多在官场中打滚多年的人­精­们那容得下他说话,一个个的都抢先把话说完了,说的漂漂亮亮无可挑剔,连乾万帝的脸­色­都缓和了下来。

“如此,贾真人就再算一次罢。说起来卦言有误也是前朝有过的事,国家大事马虎不得,贾真人就再劳苦一番罢——”

一言未尽,突而臣工队列中传来一个略微有点嘶哑的婉转的少年声音。

“皇上,”上官明德一步步走出来,站在正泰殿的正中,平静的仰头和龙椅上的乾万帝对视着:“——臣觉得,贾真人的卦言无误啊。”

贾儒斟一回头,突而像是被雷打了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个少年的脸他还认识,昨天晚上那个给他献茶的小太监!就是他!

明德完全没有去注意贾真人大惊失­色­的眼神。因为现在乾万帝的脸­色­很难看,难看得好像恨不能冲下来狠狠打他一耳光,却又不得不强忍住这种欲望一样。

明德轻轻的笑了。这个笑容是很谦卑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偏偏带出了一点血­色­来,好像有点腥气,有点戾气,但是更多的是秾艳。

乾万帝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谁料丁恍这时沉不住气,呵斥道:“上官大人胡说什么?照你所说卦言无误,难道是让皇后亲自御驾亲征吗?”

明德轻飘飘的道:“丁大人此言差矣,难道凤凰所指,就一定是皇后吗?”

“上官大人实在是糊涂!除了当朝国母,谁还称得上是真凤降世!”

“丁大人……”

“上官明德!”乾万帝猛地打翻了手边的奏章,“滚回去!”

他的意思是,滚回你的队列里去。但是明德是不会听的,他要是会听李骥的话,他也就不是上官明德了。

丁恍被乾万帝显而易见的怒气震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向文弱娇贵的上官公子却突而疾言厉­色­的顶回去了:“丁大人既然孤陋寡闻!就不要在朝堂之上卖弄学识!贾真人曾被先帝奉为国师,如何会在卦言上出错!难道丁大人又在置疑先帝的谕旨了吗!”

丁恍简直被轰得愣住了。上官明德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转向皇上,伸手从上而下的,把自己的朝服一脱。

那是一件天青­色­的袍子,对开襟的,其实带子轻轻一解,很容易就整件委顿在了脚下,就像凋零的枝叶一样。

上官明德站的位置很靠前,当那件朝服轻轻落到地面上的时候,在他身后的所有大臣脸­色­都变了。

——整整一个巨大的凤凰印。

一个完整的、清晰的、展翅腾飞的金红凤凰印。

贾真人几乎要昏厥,他的牙关颤抖着,几乎语不成句:“……天人遗族……凤凰印……真的是凤凰印……”

传说中天人遗族的凤凰分支,早就已经灭绝的血脉,竟然还在偷偷的传承着。

很多人曾经听说过,更多的人则听都没有听过。那些传说中的神奇已经随着千百年来血脉的稀释而渐渐消失了,但是传说还在,凤凰印还在,那本身就是一个图腾。

一个­精­神上的图腾。

他正对着乾万帝,所以乾万帝看不到明德身后从肩胛到后腰的巨大的印记,他只能看见那个原本应该只蜷在自己怀里的、只归自己所有的少年,□着上半身,挺拔的站在朝堂正中,身后是无数诧异、震惊的目光。

如果有人能看见乾万帝的脸­色­,那无疑是非常可怕的。

张阔倒是看见了。作为一个站在权力顶峰的正印大太监,他知道什么时候躲闪自己的目光,什么时候要紧紧的观察皇帝的脸­色­。他看着乾万帝,突然有一个奇妙的错觉:他觉得如果贾真人要求皇后亲自御驾亲征,乾万帝的脸­色­都会比此时此刻要好看一点。

他看向上官明德的眼神,就想要活活把他生吞活吃了一样。

­阴­森得瘆人。

当朝大乱,贾真人昏厥,一众将领都如同得了大赦,险些闹出事来。最终乾万帝一锤定音,今日先行退朝,明日再议。

明德跪在人群中听着那个男人冰冷强压着怒意的声音,­唇­角慢慢的挑起了一点笑纹。

不怕,他能躲得了今日,躲不了这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群臣从正泰殿大门鱼贯而下,九重玉阶上春风微暖。可能边关的风还是冷的,就像烈酒刀割一样。但是那也是一种醇烈,痛楚中带着自由。

明德走下玉阶,突而身边伸过来一只手,张阔深深的俯下身,挡在了身前。

“明德公子,皇上他……在御书房里等您……”

黄昏永夜

明德走进御书房的时候,乾万帝正仰头看着内壁间挂着的屏风。

那是一扇巨大的、连绵三丈远的雪绸屏风,先帝曾经亲自醉酒泼墨,趁兴勾勒出了天朝千万里锦绣江山。从中原盆地到南疆密土,从东北雪山到西地边疆,一副长卷淋漓尽致,后世的帝王抬眼就可以尽入帘中。

明德反手关上门,静静的走到身后去一起看。乾万帝偏头看看他,抬手在屏风的右上角指了指,说:“看,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明德低下头:“臣惶恐。”

“这是山剑关,自古险道一线天,西宛国的军队不惜耗费大量人马从这里突破,直接Сhā进了北疆的腹地……他们所到之处,战火连天三万里,瘟疫横行、寸草不生。”

“明德,”乾万帝淡淡的问,“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

明德俯下身:“臣谢陛下关心。”

“你可能会被卓玉手下的暗杀高手刺杀,可能会被传染瘟疫,可能会因为尸注严重而死,可能单纯因为车马劳顿不堪忍受而弱症病逝……”

“皇宫里有什么不好?你以为你出去了,就摆脱我了?从此你就自由了是不是?”

乾万帝抓着明德的肩膀,他比明德要高,但是他没有弯下腰。明德听见自己肩膀骨头里传来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就要被整个人提起来了。

“明德,”乾万帝低低的道,“于其让你死在外边,不如我死的时候带你一起进皇陵。”

乾万帝只觉得眼前一阵风刮过去,然后啪的一声脆响,脸上火辣辣的一痛。

这一耳光打得他简直要愣住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明德已经优雅的收回了手,退去了半步,微微抬起头,十分冷淡的看着他:“你也知道你死了以后我就没地方活了?”

乾万帝简直要僵在原地。

“你天天想着要怎么弄死自己的亲生儿子,天天想着怎么罢黜你自己娶的妻子,你能掐死原配,能灭人九族,能在亲生父亲的茶里下毒,能拘禁名义上的母后……那些你至亲的家人朋友你都能做到如此,我跟你是什么关系?哪天你烦了、厌了,随手一丢,你知道有多少人会立刻扑上来置我于死地?”

明德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到几乎冷酷的地步。

那一刹那间其实乾万帝心里并没有愤怒,只有疑惑。他看着明德,好像完全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

“你活着的时候我就要跟朝堂上那些人拼个你死我活,后宫里有昭容有贤妃有一群乱七八糟的女人,朝堂上有赵蒙山有王崇军有丁家的种种刁难刻薄,因为你,我不得不在上官家里一躲就是这么多年,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到这个地步,你竟然说你爱我?”

李骥从生下来,到长大,到当太子,到即位,从没有人这么对他说过话。

敢这么对他说话的人,上一个已经死了,下一个还没有出生。过度的震惊和疑惑让他忘记了愤怒,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都是荒诞而不可思议的。迷惘中什么都很不清楚了,明德说得那么多都没能在他脑子里留下什么印象,只有那句“你竟然说你爱我”,久久的回荡在他脑海里。

……我说过我爱你吗?李骥呆呆的回忆着。

没有。从来没有。这句话太直白了,这句话就像是把一头猛兽的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肚皮展露出来,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一击毙命。

明德又退去了半步,他强行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尽管声音里止不住的有点发紧。

“我受够了,李骥。我要有一天,当你厌烦我丢弃我的时候,我还能以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站在这些朝臣、这些天下人的眼前!我不能忍受有一天被你抛弃之后就任人欺凌!这种日子我过够了,随便什么官员、什么后妃、什么太太就可以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以后我不会再忍受下去了!”

他不知道他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个对着大人吼叫着我已经长大了我会自己独立的孩子,乾万帝有点不知所措的看着他,那种甚至带着一点胆怯的目光,变本加厉的纵容了明德的暴躁。

上官明德本来就是个暴躁甚至暴戾的人,他的脾气就从来没好过。

“如果不是你,我早就从上官家搬出去了!如果不是你,我现在根本就不会这样,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身体天天为自己的下半辈子算计!你以为我很想上那个瘟疫横行的战场,去建一个所谓的军功来立身吗?”

乾万帝不知所措的伸手想抓住他,但是明德挣扎得很厉害,就像他是什么带着毒物的脏东西一样,惊恐而厌恶的回避了。

“可是……”乾万帝艰难的摇了摇头,“如果你不想去北疆,我也是有办法的……”

“然后让我呆在皇宫里,你还喜欢一天我就活下去一天,哪天你不喜欢了,就像对先帝、对明睿皇后那样,一杯毒酒三尺白绫,直接送上路吗?”

乾万帝想往他走,但是明德突而大步转身、拂袖而去。他用力的去板那个门栓,但是御书房­精­巧的门锁卡紧了,一时没有打开,乾万帝几步冲过来拉住了他。

“明德,明德,”他低沉而急促的问,“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我爱你的?”

一个揣在怀里忐忑不安的甜蜜的秘密,生怕被撞破,同时也期待着被撞破,那种隐秘而不安的心理,即使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也无法避免。

他知道我爱他……他是怎么知道的?是我什么时候表现出来了吗?他领会到了吗?他是什么时候、哪一个瞬间领会到我喜欢他的呢?他领会到了什么程度呢?他到底有没有发现,其实我是把他当作宝贝一样的呢?

一点带着恐惧的期待又从脑海里偷偷的冒出小芽,无声的警告着这个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皇帝:就算他知道了,他会不会……误解呢?

乾万帝真是不知道怎么办了。他学过很多,当他还是个庶出的皇子的时候,当他在东宫里日夜担心着会不会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罢黜的时候,当母妃偷偷请的太傅疾言厉­色­教会他怎么自保怎么上位的时候……他确实学会了很多,但是他所接受的教育里,没有哪一点教会他如何去爱一个人。

而且是爱一个坏脾气、锱铢必较、任­性­妄为的小家伙。

他可以撰写冠冕堂皇无懈可击的圣旨,却不知道怎么向这个气急败坏全身炸毛的小东西好好说话。他惯用的模式是:你听话一点,乖一点,那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除了这个模式之外,他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模式去表达他的爱。

高高的宫殿窗棂之外,燕子扑棱翅膀的声音都在树梢间柔软的传来。一点微光洒在名贵的异国地毯上,默默的映在他们两个人之间,那明明昧昧的光影,把明德沉默的侧脸都勾勒得格外静寂了。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时光都停止了,恍然中明德的声音带着一点滞涩,好像喉咙哽住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一样,让人想流泪。

“李骥……我相信你爱我,但是我同样相信,你也曾经爱过你的父皇、你的母后、你的结发妻子,你初生的儿子……”

“我不想落到和他们一样的结局,至少有一天你不再爱我的时候,我不想被你杀死……”

“……也许有一天我有了军功和资本,我回来了,那时我会学着更相信你一点……”

也许到那个时候,我们之间就会有所不同?

李骥跪在地毯上,低头可以看见­精­致暗沉的花纹。

他听见明德离开的脚步声,好像御书房的门开了又关上,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坐着,很久很久都没有移动半分。

暮­色­渐渐的合拢了,余晖黯淡下来,御书房里渐渐一点都看不见了。那片黑暗流动着,把人吞噬其中,仿佛永远无法抽身一样。

相思一场

凤凰印这件事,虽然各种流言蛮语在刻意的压制下很快的平息了,但是仍然不受控制的偷偷传到了民间。

不过几天圣旨下来,封上官明德为督军,前往北疆大营辅助北平将军林冰作战。这在外人看上去其实是大大的擢升了,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去了那个瘟疫横行的战场未必还能回的来,再说京官外放,根本就不是一种宠信的表示。

以上官明德的圣宠来说,一路从兵部参赞做到侍郎再做到尚书都不是什么难事。他在青楼里被当场抓在床上,结果圣旨下来,不但没有贬职反而还提拔了。这个­阴­阳怪气、脾气古怪的年轻官员特别得到皇上的恩宠,这个整个朝堂上下都知道。

但是如果去了北疆,那一切就不一样了。上官大人那个没病都要咳两声、有病更是惊天动地的病秧子,一旦去了战场,有几分的可能­性­完整的回来?

人人都在观望着,连夏丞相都忍不住托人带了话:“上官公子若是为难,就且将一切交给老夫,皇上那边,老夫自然会代为劝说……”

带话的小厮半晌等不到面前那个小公子的回音,联想起上官公子一向脾气很坏的传言,不由的暗暗出了一身冷汗:“公子若是担心,我家老爷说了,贾真人的话不以为信,皇上也未必真的舍得公子出京……”

话音未落就被明德淡淡的打断了:“北疆人民瘟疫横行,国家山河被异族入侵,抗击西宛大军乃是我朝子民的责任,敢情夏丞相是忘了这一点吗?”

不仅是小厮,连身边的上官侍郎和张氏都忍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放肆!怎么能如此回答夏丞相!”

可惜上官明德今天的心情显然很不好,冷笑了两声,袖着手抬高了声音:“下官身为贾真人预言的破军之将,当然应该身先士卒、殒身殉国!怎么能因为一己之私就放任国家山河于不顾!夏丞相如此执迷不悟,怎么能对得起三代帝王的倍加恩宠?真让祖宗寒心、让天下人不齿!”

可怜的小厮几乎已经站不住了:“上官公子,您……您……”

明德看他要扑过来,抬脚就是一踹:“滚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就说是我说的,叫他看好点自己家女儿!别的没他的事!”

那小厮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冲出上官府邸跑回了夏家,战战兢兢的向夏徵汇报了上官公子的“旨意”。如果是别人,可能夏丞相会惊怒拍案,但是如果对象是上官明德,夏徵也只能在愣了半晌之后喃喃的道:“……今天这小哥儿脾气好大。”

小厮气狠狠的问:“大人,要发帖子去上官家教教他们如何教养儿子吗?”

夏徵猛地摔了手里的茶杯,砰的一声脆响:“——胡说八道!你看丁恍被上官明德气得哆哆嗦嗦,他敢顶过一句嘴没有?本官的……的涵养,还能差过了丁恍那老家伙?!”

上官明德的脾气是真的不好。尤其是这两天,几乎达到了一个暴戾的程度。

临行前张氏又派人来教训他,她身边的小厮侍女都是高人一等的,昂着头进了明德的小偏院,结果小厮还没有开口,便听明德厉声道:“滚!”

小厮哪里见过这软弱可欺的庶子还有这样的时候,立刻一股恶气爆发出来,指着明德的鼻子嚷道:“哥儿,你反了不成——”

话音未尽就只觉得眼前一黑,接着被明德重重一脚踹出了老远。那个侍女已经吓傻了,坐在原地就要尖声大哭起来,却见上官明德冷冷的瞥了她一眼,立刻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叫夫人!叫夫人来!反了!反了!”

张氏急匆匆的带着丫鬟赶过去的时候,明德正收拾好了东西。虽然圣旨上说的是让明德择日启程,然而实际上,他是专门让北平将军林冰派了两个心腹手下来专程迎接的,连车马轿子都准备得­精­心妥当,竭力做到在千里奔袭中不让明德受一点的委屈。他要做的,就是把自己贴身带的东西准备一下就可以了。

张氏进门就指使小厮们说:“给我拆了这院子!我倒要看看,这个新出炉的钦差御史是想打杀父母了不成!”

小厮们一拥而上,哪里还用命令,直接便动起手来。张氏早就因为自己生的大儿子没有中榜而郁闷不已,见了明德,哪里还控制得住,连连冷笑起来:“好一个钦差大臣!别以为皇上有多喜欢你,喜欢你能派你去那有去无回的地方?一个小妾生的野种,你以为你……”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张氏的身体甚至因为这巨大的冲力而被打翻在了地上。

这个养尊处优、颐指气使了大半辈子的贵­妇­人没有想到自己会挨耳光,在地上顿了顿,立刻暴跳起来,拍着大腿哭嚎:“来人啊!还不快去请老爷!他生的什么野种哟……”

明德蹲下身,直视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张氏,淡淡的道:“我的母亲,虽然曾经不堪,但是毕竟是国母;我的父亲,虽然被灭了九族,但是至少留下了这个血脉传承。”

他轻轻的笑起来:“我一直很想因为父母的原因而抽李骥一耳光,没想到今天这个梦想在你身上实现了。”

张氏想怒骂,想跳起来,但是明德抬起手,袖中刀光一闪,赫然一把小匕首斜斜的滑出来。

“太太,你注意一点……上官寒虽然嫁进了东阳王府,但是东阳王晋源勾结西宛国军队意图谋反,这件事皇上今天不办、明天不办,迟早都是要办的。到时候……”明德站起身,低语之间,一点厉­色­挂在­精­致眉角,笑意盈盈的,“……到时候,给你女儿准备一口上好棺材去罢……”

张氏简直气得要充血,她恨不能用指甲去抓明德的脸,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外边传来了大门轰然打开的杂乱声音。一队禁卫军跑进来分立两排站好,张阔带着一众侍卫昂首挺胸的走进来,大喝道:“兵部参赞上官明德接旨——”

明德顿了顿,站起身来,步伐甚至是很优雅的走了过去。

全族的人都深深跪在地上,张阔站在大门前,森严环立的侍卫军中,明德作势要跪下:“哎呀张公公,怎么好意思让您老亲自……”

张阔头皮一阵发麻。这小哥儿这几天脾气异常的坏,连深宫中的皇上都有所耳闻,看来他是找不到发泄对象,于是要找自己的麻烦了。

“明德公子不必客气,不必客气……奴才实在是受不起公子这一跪,公子还是自便、自便吧!”

明德于是就很自然而然的跪了下去:“公公好大的胆子……”

张阔膝盖一软,此时此刻深切的体会到了夏丞相和丁大人共同的心情。

明德婉转的微笑起来:“见圣旨如同见皇上本人,如何能不跪呢?公公这个权力未免太大了点,不知道公公在替皇上传旨的时候,是不是经常予以官员不跪之权呢?”

张阔无声无息的跪倒在明德面前:“奴才知错!”

明德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笑意盈盈的猛地厉声大喝:“知错了还不赶快宣旨!”

张阔一个激灵,肃然起立,高声道:“兵部参赞上官明德接旨——自听闻卿将出使以来,朕忧心不已。北疆天寒,特赐厚衣二十件,火狐裘一袭,钦此——!”

火狐裘,其实深宫里也就找得出那么一件而已。

以前乾万帝当太子的时候穿过,但是毕竟颜­色­艳丽,乾万帝并不是非常喜欢。这个东西最是轻薄娇软,一个经历过战场、对生活没有什么特别苛刻的要求的帝王,其实并不是很需要它的。

穿它最多的人是明德。他重伤的时候,病弱的时候,乾万帝都特别喜欢用火狐裘围着他,把他搂在怀里,看那火红的长长的软毛里露出来一个尖尖的小下巴。这个隐秘的乐趣伴随着高贵的帝王过了整整一个冬天,之后再也没有说出来见到天日的机会,就随着那个曾经小心翼翼放在掌心里宝贝的人一起远去了。

张阔以为明德会拒绝的,但是明德没有。眼前这个眉眼秾艳到可怕的少年只愣了愣,然后淡淡的一低头:“臣接旨。”

张阔倒是呆住了,半晌才微微有点尴尬的低声笑道:“公子何必和皇上制气呢,归根结底,真要召您回京,那也只是一句话的事……何必呢?他毕竟是皇上,九五之尊,哪能硬着挑衅……”

说着猛地住了嘴,看看明德的脸­色­,讪笑着又道:“您要是真想出去转转,撒个娇,不就什么都完了……依奴才之见,公子何必去那吃人的北疆?公子的身子骨也不见得就很好呀……”

“张公公,”明德轻轻的问,“上次那三十廷杖,您觉得少了是不是?”

张阔猛地闭了嘴,只看见明德轻轻咳了两声,抬眼看看后边内侍手里高高奉上的火狐裘。

那一刹那这小哥儿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张阔就是有一种感觉,他甚至能肯定,只要自己一转身,明德就会立刻把这件火狐裘给烧掉。

出京的那一天是春浓将尽的天气。除了城门,就是北平将军林冰送来的两个亲信副将和护送人马,恭恭敬敬的等在漫天的尘沙之中。

明德回过头,送行的张阔低声道:“公子往城墙上看。”

明德阖上眼。

城墙之上,一个明黄|­色­的身影高高站立着,孤拔而寂寞。他能感受到那视线凝结在自己脸上的热度,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的时候。

……具体是什么时候感觉到,“那个男人爱我”的呢?

就像一只记仇的小兽一般,感觉到对方的柔软,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有被伤害的危险,于是立刻放纵起来用尖利的小爪子去抓对方的脸。

因为知道自己是会被豁免的,所以报复和伤害都觉得特别有效果,在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和报复之后,慢慢的确立起一个信心:嗯,他的确是爱我的。

这个信心来得很不容易,也很珍贵。但是明德这个人是没事也要忧患三分的,他不仅仅要确信“他爱我”,还要确信“他一直爱我”。就算确定了这个“一直”,他也要小心翼翼的保护好自己,然后再向对方伸出试探­性­和解的小爪子。

明德摇摇头。可能是那个男人给予的曾经的温暖太深刻了,城外的风刮过,竟然有点对于未来的茫然和寒冷慢慢的入侵骨髓。

张阔低声道:“……公子现在反悔,还是来得及的……”

啪的一声明德手起鞭落,一马鞭把张阔抽得摔倒在地。

“来人,”他淡淡地说,“启程。”

前来迎接的士兵沉默的走上前来解开马绳,大队在风沙中慢慢的转过头,渐渐的消失在了漫天的烟尘之中。

“……连看我一眼都没有啊……”城墙上,乾万帝微微的苦笑着,“胆子真大……”

他觉得心脏很疼痛,就仿佛一个总是满满的充盈着什么柔软内质的部位,一下子空了,再也填补不上了。

那个人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离开自己的呢?雀跃?兴奋?甚至是甜蜜?

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低下头,用手紧紧的按住自己的心脏部位。那里细密的疼痛仿佛绳索,把他整个人都捆了起来,不得超脱。

他想起曾经的鲜血和伤口,曾经声嘶力竭的恨和叫骂。在那些回忆面前,他就像一个再懦弱不过的普通男人一样,连冲下去跪在那个少年脚下亲吻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如此思念不忘,也算是惦念一场吧……

乾万帝苦笑着,慢慢的转身,走下了长安城沉默屹立的高大城墙。

深山夜袭

汉北有很多地方,现在因为瘟疫横行已经被锁城了。北平将军林冰是个颇有些胆气的人,尽管圣旨上交代说要“轻骑慢行、慎重从事”,但是他还是让心腹副将彻夜赶路,仅仅三天三夜就从京城赶到了汉北。

明德被这一路颠簸得颇有点难受,到了汉北大营的当天,见了林冰,忍不住出言讥讽:“林将军这抗敌固城真是固若金汤啊,连整整三天的工夫都撑得下来,朝廷真应该给林将军发一个不败神将的金匾才是!”

林冰是个个头瘦高、沉默而苍白的年轻男子,早年因为口舌毒辣而得罪了人,被发配到这里戍边。其实他是个极其有本事的将领,卓玉的攻势凌厉如此都没能在预定的时间内攻破汉北大营,可见他并不是明德口中所讽刺得那么没用。

林冰倒是没有和一个显而易见年未及冠的小公子哥儿计较,淡淡地说:“末将等待上官大人已久,只等今晚夜袭,带上大人一起去了。”

“夜袭?”

“是。探子来报,今晚卓玉会带着三百多人马前往云州偏僻的一个小村庄,不知道是为什么,连十三铁卫都没有带,全部留在大营里防守驻扎。这是我们生擒卓玉的大好机会。”

明德几乎要冷笑起来:“林将军可与卓玉交过手?”

林冰愣了愣:“……没有。”

“可知道谁是当今的天下第一高手?”

“知道。”

“那林将军打算带多少人马去活捉卓国师呢?”

林冰顿了顿,明德以为他无言以对的时候,才听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末将会亲自带领夜袭的队伍的……有些事虽然危险,却不得不有人去尝试一下……如果面对面的两军对垒,说实话,大军灰飞烟灭,不过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他掩饰一样挥挥手,转身离去了。他转身的刹那间,借着火光,明德好像看见他鬓边的银丝泛出微弱的光。

戍边将军,不过才二十来岁的年纪吧。

这些年这些事,粮草、军饷、练兵、守城、制马贼、守边关……一件件的压上来,慢慢的逼着人老,一下子摧枯拉朽的过去了……

夜晚饭后,副将带着­精­选出来的三千骑兵在帐外集合。火把在塞外寒冷的夜风中发出噼啪作响的燃烧声,火辣的烧刀子被一饮而尽,酒坛被摔碎在地,火光下壮士们的齐声嘶吼惊天动地:“保我天朝千秋万代!”

“保我天朝辉煌江山!”

“冲啊——”

明德骑着的是林冰以前骑惯的的卢,已经被训得温顺无比,跑起来速度极快,但是一收一发极有灵­性­。林冰大概知道这个文文弱弱的兵部督军多么的蒙受圣宠,所以处处都得小心照料。

他并不认为明德有上战场的能力,但是既然皇上把他送来了,并且密旨下来说少一根头发都要兴师问罪,那他也就得配合着皇上的圣旨来。

大军在夜­色­里明火执仗,两面巨大的帅旗在火光的映照中猎猎飘扬,明德骑术了得,一马当先的冲在前边,回头一看八百里连绵大军,吼声震天气势昂扬,让人心里一点火烧一样的亢奋顺着血脉渐渐流遍全身。

林冰带着亲兵跑在最前,突而只听身边一个少年声音随风散落:“林将军若是此战得胜,下官一定启奏皇上,晋你三级!”

林冰偏头一看,心里一惊:“上官大人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上官明德不答,猛地狠狠一抽马鞭。他暗卫出身的人,举手之间的招式都格外­精­细毒辣,只一鞭就让那温顺的的卢仰天长嘶,接着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林冰急令左右纵马跟上,眼看着明德刚才一鞭下去的手法,心里暗暗的奇怪:这个传闻中文弱的上官家小公子竟然骑术高明至此!之前的明德到达之前,大多人认为他不过是皇上安Сhā来的眼线罢了,那个所谓的凤凰印不过是谣传;然而眼下看来,这个上官明德竟然还真的有点不同之处!

云州边上民风悍利,据探子来报,卓玉不知道为什么在大战之前要亲自过去,连十三铁卫都苦劝未果。据说在下令之前主帅帐中曾经传来争执的声音,有人风言说卓玉此行却是去找一个女人;但是具体怎么样,却没有人知道原因。

林冰已经调查清楚,那个村庄人烟稀少,没有任何潜伏下来的敌军。卓玉此行实在是莽撞了,也许他根本不会想到自己主帅帐中有­奸­细的存在,也许他太过轻敌,没想到会有三千­精­兵趁夜狙击他。

大军浩浩荡荡的翻过山坡,底下就是一马平川,村庄里零星灯光已经入眼,把守在村口的西宛士兵厉声大喝:“警报——!”

警报烟花长长的拖映上空,大军前锋仿佛一把尖锐的刀,刹那间Сhā进了村口。林冰铿锵一声长刀出鞘,只觉得随风飘过来几滴血打在手背上,抬眼一看原来是明德在擦身而过的瞬间砍翻了那个发出警报的士兵。

长剑入体,一横一绞,带着人体碎裂的内脏组织拔出来,手法熟练到让人心悸。这个面貌秀美而娇弱的小公子,竟然是个……杀人的老手。

林冰来不及发问,眼他们已经带头冲到了村庄里。刹那间随着卓玉跟来的三百多轻骑迎面撞上,尖锐的天朝三千大军杀声震天,民众的溃逃和哭叫声伴随着火光,在夜­色­中轰然炸响。

林冰大喝:“只杀西宛士兵!百姓不涉!”

一波又一波的传令声就像滴入油锅的水滴一样从周围炸了开去:“只杀西宛士兵!”

“百姓不涉!”

一道箭影破空而来,林冰一回头,还没有来得及抵挡,只见剑光一闪生生把箭头斩成两段。他猛地一看,只见明德苍白的脸颊上飞溅了一道血迹,细细的蜿蜒下来,在火光中格外的妖气。

他指着不远处:“卓玉在那边!”

林冰眺望过去,但是塞外夜­色­雾气弥漫,战场上又杂乱不已,根本看不到更远的地方。他刚想开口问,明德一挥手,下令:“跑得快的跟我来!”

林冰调转马头,几百亲兵立刻跟上,一路披荆斩棘所向披靡,仅仅是几百米远,就看见卓玉一人黑袍黑马,在几个贴身侍卫的抵挡下往山坡那边突围。

林冰喝道:“放箭!”

前排的弓箭手立刻在马上搭弓­射­箭,夜­色­中一时嗖嗖之声不断,只听叮叮当当几声,那边的侍卫中有人斩落了来箭,有的却负伤掉下了马。林冰亲自一马当先的领着亲兵追赶,到了快接近的地方才发觉卓玉身边跟着的几个贴身侍卫都已经力尽神危坚持不住了,不仅仅如此,卓玉自己本人的­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整个上半身紧紧贴在马背上,就像是负了重伤一般。

林冰­精­神一振,喝道:“追!”

话音未落,卓玉远远的打了个手势,几个侍卫犹疑了一下,却听他一声暴喝:“散!”

那几个身受重伤的侍卫对视一眼,领头的一个遥遥低头,哽咽道:“将军,得罪!”

说着竟然不顾卓玉叫他们自行逃亡的命令,带领手下调转马头,几匹轻骑一字排开,生生挡在了林冰他们一行几百人的­精­兵之前!

林冰心中一动,不禁也有点叹息这几个人忠心如此。战场之上其实没有对错,各为其主罢了,他们几个做到这个地步,其实已经非一般人所能为。

他刚带队冲上去举起刀箭,突而只见卓玉去而复返,在夜­色­和火光中迎着他们就这么直直的撞了过来!林冰下意识的一顿,只见卓玉猛地勒马,黑­色­的战马长嘶一声,从那几个侍卫头顶上一跃而过,猛地向他们冲了过来!

不管卓玉本人如何的嗜杀残暴,那一刻在半空中,年少将军黑衣黑马,火光中衣袂飘扬,仿佛战神。那种天下第一高手多年声震寰宇的气势把追兵都震了一震,紧接着就只见卓玉顺手拔剑,血光之间一连砍翻了三个冲在最前边的­精­兵。

那个利落残忍,简直就骇人听闻,后边几批追兵都缓了一缓,就只见他猛地调转马头向另一边飞驰而去,远远的避开了自己那几个侍卫所在的方向。原来他冲回来冒险,仅仅是为了让那几个忠心的侍卫躲开这场追杀而已。

林冰心下恻然,很早以前就知道卓玉待手下很是不薄,没想到生死关头仍然如此。这人能出将入相、一代权臣,也是有他的独特之处的。

心里虽这么想,他们几个跑得快的高手已经和后边的追兵拉下了一段距离。卓玉这时候好像真的受了重伤,整个人几乎都俯在了马背上,完全是这匹黑马在驮着他拼命向前奔跑。

马匹不识路,渐渐的进入了深山。夜­色­里的山路崎岖而且很滑,林冰向周围一看,包括那个文秀娇弱的上官大人一起,大概只有十几骑跟了上来。

这是比较危险的。卓玉真的硬拼起来,这十几个人能不能生擒他,其实是个未知数。

就在这个时候,卓玉突而猛地一顿。只见前边山路上遥遥挡着一个人,沉默而静寂的站在那里,却好像一座屹立不移的大山一样挡住了道路。

林冰哪里认识那是谁,只听身边上官明德轻轻的吐出几个字:“……啊,路总管……”

山间夜庙

卓玉只觉得一股火焰顺着骨髓流淌,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那前边是路九辰。即使是端庄沉肃如他,也不禁冷笑一声,想出言讥刺什么,想了想又忍住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什么特别要和这个男人说的话。以往对坐,也不过是一人一杯凉透了的茶,相对无言罢了。

身后的马蹄声渐渐逼近,卓玉回头看了一眼,冷笑一声,拍拍身下坐骑:“走罢。好歹你只是一匹马,没人会为难你的。”

那匹马长嘶一声,好像听懂了一般,猛地带着他往斜路上冲去。那条路极其的难走,颠簸了几下之后卓玉只觉得烧痛的感觉更甚,他再也坚持不住,只俯身去摸了摸马头,接着猛地跃起,脚尖在马背上轻轻一点。夜­色­中他只轻微的扬了一下衣袂,接着便消失在了茫茫的黑暗中。

林冰率先抢进那条斜路,跑了几步,突而只见前边黑马背上空无一人!他大惊之下一勒马绳,身后人纷纷停下,诧异的对视着。

“邪术。”不知道什么时候路九辰来到身边,向周围看了看,“他还在附近。”

西宛国奇奇怪怪的邪术其实很多,有的甚至通过航线传去了边远的岛国,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为中原武林制造了不少难题。卓玉本人就是个邪术高手,一点逃遁的技术,已经是很平常的了。

林冰咬了咬牙,挥手道:“散开来仔细搜!”

卓玉不知道自己的速度有多快,他只感觉到自己骨髓里火流一样的炙热越来越明显,背上的针扎一样的痛苦让人难以忍受,他甚至能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喘息声。

终于他在山里一座破庙停了下来,双膝再也无法支撑住身体的重量,他颓然跪倒,接着重重的倒在了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追兵的脚步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然后又渐渐的远去。卓玉勉强的笑了一下,是的,这件破庙的位置是如此隐蔽,他几乎要认为这是上天不亡他了。

意识越来越模糊,他看看自己的手,宽大的袍袖中露出胳膊,上边青­色­的龙鳞花纹渐渐蔓延,就像一条巨大的蟒蛇一样冰凉的缠住了他,让他无法呼吸。

卓玉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他还不能死在这里。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那些责任和期望,那些仇恨和眷恋,紧紧的束缚住了他停息的脚步。

突而后颈一凉,一个少年声音略带沙哑的响起:“——卓国师。”

卓玉顿了顿,偏过头去。微弱的烛光中一张少年的脸苍白而静寂,他猛地想起这就是那个悬崖边速度奇快的男孩子,那个天朝皇帝当作救命符的凤凰印。

“杀我啊,”他笑了起来,“怎么,下不了手?”

明德的眼神惊骇难言。

他看着卓玉的身后。宽大的黑袍已经松松垂了下来,露出大半个光滑的脊背。那削瘦优美的背上,一个巨大的、从肩胛延伸到后腰的九爪青龙印,正缓慢而坚定的顺着皮肤的肌理而蔓延着!

“这是什么?”明德退去了半步,声音微微颤抖,“这是什么?”

“是开印。”卓玉缓缓的道,“你没开过,而且也不会再开了。”

明德几乎不知道如何反应。在他十八年的生命里,只知道自己一个人带着这种印记,上一个他父亲已经被乾万帝灭了九族,下一个估计不大有可能出生了。

然而今天他看见卓玉身后的龙印,一种就像是见到自己血缘相近的人的感觉从心里腾了上来,让他不知所措。

卓玉看他迟迟不动手,也懒得跟他啰嗦,冷笑一声靠墙坐下,双手紧紧的Сhā进身下的土地里,手背上青筋暴起,刺骨的痛苦显而易见。明德犹疑了一会儿,走过去轻轻的用脚踢了踢他:“你还醒着么?”

卓玉的声音因为痛苦而有点嘶哑:“未来三天之内不会死。”

“三天之后呢?”

“可能­性­半对半。”

明德半跪在他面前:“……你是……你是什么人?”

卓玉猛地抬起头来看他,眼底一片血红,在俊秀的脸上显出一种异常的狰狞。

“可怜的孩子……”他轻轻的笑着喘息,“你连你的家族、你的血脉、你可能拥有的力量……你什么都不知道……”

话音未落他眼前一黑,接着重重的摔倒在地,肋骨间猛地被踩上一只脚,痛苦中明德的声音抑制不住的发抖:“你说什么?你知道什么?快告诉我你是什么人!他们……别的人……别的人都在哪里?!”

虽然开印的痛苦和被少年打断一根肋骨的疼痛加倍的刺激着神经,但是卓玉仍然有点想笑。他真的笑了出来,尽管这个神情在明德看来有点扭曲和恐怖。

“别的人都不在了……死了……只有你和我们,只有你和我们,三个人,别的再也没有了……”

明德一把拽起他:“还有一个在哪里?”

“……我没找到。”卓玉看着他,目光近乎悲悯,“我是来找她的,但是被你们打断了。”

电光火石之间明德脑海里窜过当时林冰的话:卓玉是去找一个女人的,别人怎么劝都劝不住……

“一个人一生只会开一次印,如果有血脉相同的人在一边保驾护航,那有可能熬过去,如果熬不过去,那这个人也就活不成了。如果你是龙印就好了……”卓玉叹息着,但是那声音也不像是很遗憾的样子,“……自作孽啊,我估计三天后,路九辰就可以来给我收尸了。”

明德心里很乱,不知道怎么办,他抓住卓玉:“我能不能帮你熬过去?”

卓玉冷冷的看着他:“你的父亲,你的族人,你全家的­性­命都是在我手中结束的,现在你来问我能不能救我?上官明德,你疯了?”

明德脑子嗡的一下就炸开了:“不是李骥……不是李骥他……”

不是李骥杀的吗?

去年一个深冬的夜晚,乾万帝以为他睡着了,于是起身出去,外边容十八的声音很低很低,好像在说什么有关于图腾的事。明德强忍着酸疼和虚软,偷偷的走到门口去,恍惚只听见乾万帝叹了口气:“……凤凰印一百多口人……没一个活口……真是狠……”

容十八点点头:“是的,九族都灭了,臣只能下令让人焚烧­干­净。”

乾万帝的声音沉寂了很久,最终淡淡的道:“……我对你们没别的要求,只有一点,这件事只要我活着,就不能给任何人知道,否则……”

容十八深深的俯下身:“臣接旨。”

当时乾万帝并不知道,他真正要瞒的那个人正站在一门之隔的地方,全身冰冷,战栗难言。

明睿皇后的鲜血他没有目睹,但是千里之外那不为人知的父亲,那遥远的、不切实际的一点点渴望,也在萌芽之初就被扼杀了。

他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床上去的,记不得是怎么在那个男人的怀里颤抖着,睁着眼,盯着夜­色­里华贵的寝宫,熬到了天亮。他只记得天亮的时候乾万帝起身,温柔而不容拒绝的给他穿好衣服,亲手系好衣带,看上去是完美无缺的深情,实际上却如同狰狞的厉鬼一般在明德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恐惧。

当时有一个念头深深的扎在他心里,让他坐立不安、绝望难言。

……如果反抗这个男人的话,也许会立刻就被杀掉的……

他是个……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恶魔……

他不敢告诉任何人,也从来不敢向任何人求证。这个念头在他心里深深的隐藏着,根深蒂固,就像一个强大的梦魇,让他经常午夜惊醒辗转难眠。

卓玉强撑着坐起身,淡淡的道:“你那个天朝皇帝?他恨你父亲那一族的人入骨,但是他好像很舍不得你伤心难过,所以派兵来救援。不过等容十八他们赶到的时候我已经把人都杀完了,有时候快了一步和慢了一步,结局就是这么不同。不过话说回来,就凭他愿意派兵去救给自己带了绿帽子的妻子的­奸­夫,这一点还是很让我感到钦佩的。”

明德退去了半步:“不可能……”

……“一百多口人,没有一个活口,真狠”……

……“臣只能下令焚烧­干­净”……

那些已经过去很久的片段,如同被尘封很久的梦魇,猛地翻滚起来,几乎要把他整个席卷。

难道事实是相反的?

难道我心心念念恐怖害怕了这么多年的事实,竟然完全都不是那么一回事?

明德伸手紧紧的抱住了自己的头。卓玉喘息着,笑着叹了一口气:“算起来其实咱们还沾着一点姻亲的关系呢,我的父亲,传给我这个龙印的男人,为了得到你父亲的妹妹——也就是你的姑姑而亲手杀掉了我们龙印全族,甚至包括自己的妻子……他甚至可以为了那个女人而丢弃自己的一双儿女,他把我们丢到深山,幸亏有狼群养我长大……”

明德脑子里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就要死了,”卓玉说,“我找不到带着龙印的我的孪生妹妹,没有人能帮我熬过开印。为了你姑姑,那个带着凤凰印的据说很美貌的女人,我父亲他可以做到六亲不认,可以做到手刃血亲……哈哈,如果当初留下来哪怕一个龙印的族人,我都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境地中去……你知道现在几乎已经没有因为开不了印而死去的族人了吗?多么简单,只要喝下自己族人的血,只要一小口就可以熬过开印……这么多年来,因为开印时喝不到族人的血这个可笑的原因而死去的,大概只有我了……”

开印的痛苦在身上蔓延着,青龙图腾慢慢的张开,带着深入骨髓的疼痛。

卓玉的笑声近乎于哭泣,但是他没有眼泪,一滴也没有。

“我的母亲,我的族人,带着龙印的上千口人,可以说都是死在你姑姑手里的。她确实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让男人迷惑心智,勾引得别人为她自相残杀……后来你知道我是怎么杀死她的么?你不会想知道的,我告诉你上官明德,如果你看到她的死相,你会后悔自己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明德猛地扑过去一把抓起来,狠狠一膝盖把他踢倒在地,抓着他的领口咆哮着:“但是那关我什么事?凭什么是我承受这一切?凭什么!”

“因为你活该!”卓玉猛地把他掀翻,狠狠一巴掌打过去。

“这就是你的命!你活该!别在这里跟我矫情说你很痛苦,要不是你们族的人,我怎么会承受这种灭族的事情!我怎么会在狼群里长大!我孪生的妹妹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来受苦,一辈子连一个亲人都见不到!”

一个有妻有子的带着龙印的男人,爱上了山那边一个带着凤凰印的女人。那个女人告诉他,如果要过来娶我,那你就必须杀掉你全族的人,包括你的妻子和你的孩子。

这个男人真的照着做了。他不忍心杀掉一双龙凤胎,于是在杀掉全族的人之后,他把两个婴儿丢进了深山。

那个女孩子从此消失了,那个男孩子则喝着狼的­奶­长大。然后有一天,一个路过的人救了他,教他武功,养他长大。

然后过去了很多年,有一天山那边的凤凰族人打开门,一个黑衣的年轻男子,有着这个世界上最俊秀的面容和最冷酷的眼睛,带着一把长剑,登门来讨那二十年前的累累血债。

没有人会想到他还活着,然而他不仅仅活着,还回来报仇了。他砍下自己父亲的头颅,他让那个勾引了自己父亲的女人生不如死。他杀了所有人,其中就有上官明德的亲生父亲。

乾万帝派来的救兵恰到好处的扮演了一个被黑锅的角­色­,他们赶来的时候只看见那个杀神远去的背影,卓玉这个名字,从此终结了两个天人遗族的神话。

没有人知道天人遗族的毁灭仅仅是因为一场最开始的情殇。爱和毁灭相生相伴,碰撞出绚烂的光彩,然后一同走向灭亡。

青龙印渐渐的打开,龙鳞已经蔓延到手背上。明德突而站起身去一把撕开卓玉的前襟,龙爪的位置已经渐渐的贴近了心脏。

“你妹妹在什么地方?”明德脸­色­苍白,紧紧的抓着卓玉的肩膀,“你说!我去找她来救你!”

卓玉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滚!你这个废物!你现在应该杀了我!杀了我你知不知道!”

明德跪坐在地上。

“你姑姑杀了我全族,我杀了你全族!你知道我的手上沾染了多少你亲人的血吗?蠢货!”

明德抹去嘴角的血迹,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去跪下来:“你喝我的血会不会管用?快说!”

卓玉狠狠的把他一脚踢开:“滚蛋!你的凤凰血,我喝一口就立刻完蛋!”

“那你快说你妹妹在哪里!”

“上官明德,你疯了是不是!”

“我没疯,”明德说,脸­色­苍白的可怕,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就像是从冰渣子里蹦出来的,“我只是不想……一个人被丢下……”

我只是不想一个人被丢在这个世界上罢了。

我已经没有家人了,没有和我……一样的人了……

卓玉颓然倒在地上。这个不可一世的、总是尊贵而威严的天下第一高手,此刻就像是当初那个在狼群里的孩子一样,强撑着凶狠,其实已经不堪一击。

“明德,”他喘息了一会儿,平静下来说,“我现在很痛苦,你要是杀了我,我就解脱了,你知不知道?”

“嗯。”

“你很幸运,你可以活下去,甚至把血脉延续下去,你知不知道?”

“嗯。”

卓玉几乎要哽咽了:“我杀过这么多人……现在我只想看着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活下去……我没有别的指望了,你知不知道?”

明德觉得眼睛很酸,喉咙里像是哽住了一样:“但是我也不想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你懂吗?”

卓玉偏过头去看着他:“你不一样……你那个天朝的皇帝,对你很好,你好好活下去……忘记那些仇恨……忘记上一代人的事……把你的家族你的血脉都忘记,不要活得像我一样……我就会很高兴了……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明德觉得脸上湿湿的,他不知道那是因为自己流泪了。奇怪的是他竟然这么悲伤,没有得知真相后的震惊和仇恨,对那些血债也没有真实感,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悲伤。

好像整个心脏都紧紧缩起来了一样。

他踉踉跄跄的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向门外退去。

“卓玉,”明德说,“你不告诉我,我可以自己去找……那个村庄的人不多,我总能找到……三天之内我会回来这里,我不管你会不会发动战争或别的什么,但是现在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听见没有!”

卓玉想说什么,但是剧烈的痛苦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躺在破庙的杂草里,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少年冲出了门。

……难道这样的血债,还是不能在自己身上完结吗?

难道我还要背负着这样的罪孽活下去吗?……

他紧紧地伸手抱住自己的肩膀。真冷,那些记忆里温热的血,就像冰冷的海潮一样,一波接一波的涌来,淹没了他的全身。

他颤抖着蜷缩起来,火苗在破庙的地上噼啪作响,映得墙上一道人影飘渺不清。

那个人影慢慢的走进来。卓玉头也不回,他知道那是谁。

路九辰走到他面前,半跪下去,盯着他的眼睛。

“怎么?”卓玉问,神­色­痛苦而眼神平淡,“有什么事吗?”

路九辰盯着他:“有其他办法可以阻止开印的吧。”

卓玉顿了顿,冷笑起来:“你一个外人懂得什么!”

路九辰的声音很平静:“其实在你们家,有的人会开印,也有的人不会。区别很简单,阻止开印的方法也很简单,只是你清高自许,不愿意去做,对不对?”

……虽然这个人一贯就知道一些禁术秘闻之类的事……但是这些家族中的隐秘,他怎么会知道的?

卓玉默然不言。

路九辰靠近了一点,现在他几乎是和卓玉面对着面了。这样一个距离,连彼此的呼吸都能轻易的感觉到。

“卓玉,”他说,“你不是说过,为了拉拢我,即使是付出你身体的代价,也只是小事一桩的么?”

火苗的噼啪声渐渐微弱起来,夜气仿佛寒冷的河流,在这塞外的山间,一座小小的破庙里,慢慢的席卷而来。

偶尔两声鸟叫,远远的顺着山风,渺远的飘散在了深深的山谷里。

巨石之阵

一夜之间村庄化为了废墟,惨桓断壁上飘散着袅袅的青烟,在黎明的天光下寂静得好像已经沉睡了千年。

什么人都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明德记不得自己到底推了几家的门,里边都是一边杂乱,被褥一窝团着,没喝完的水在桌子上放着,孩子练了一半的字也摊着,但是一个人也没有,所有人都逃到深山里去了。

他一直跑回汉北大营,林冰早就等在门口,见面立刻跑过来一把拉住:“你上哪儿去了?!”

明德哪有心情和他纠缠,林冰紧紧抓住他:“东阳王来了!凡是带军职的都要去接驾,你再乱跑会惹出麻烦来的!”

明德皱了皱眉:“李晋源?他来­干­什么?”

林冰哽了一下。没有人告诉他,这个新来的钦差大臣圣宠深到可以直呼王爷名讳的地步啊。

晋源在大帐里把羊­奶­一口饮尽,好不容易驱散了连夜赶来的寒气。一个副将走进来,对晋源、林冰、明德他们几个鞠了一躬,低声道:“人带来了。”

林冰对他们几个解释:“是几个士兵发现的,一开始以为是卓玉,因为面貌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是抓到以后才发现是个姑娘。因为不确定是不是卓玉的亲戚之类,所以才带了来。正好王爷前来督军,末将不好做主,请王爷定夺吧。”

明德微微一惊:“一模一样?”

林冰点点头。这时候外边帐帘被掀开了,几个副将带着一个年轻女子走进来。那几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奇怪,看上去人人都想争着扶那个女子一把,但是又没有人敢;每个人都在注意着别人的动作,但是又竭力的遮掩着,做出一副堂而皇之的样子来。

东阳王晋源是个好美女的,虽然自请出关为皇兄保家卫国,但是本­性­改不了,一见那年轻女子的脸,便哈哈一笑,道:“果真明艳。”

只见那个女子细眉长眼,眉梢微吊,皮肤细致白皙,只穿着一身浅蓝褂子、鹅黄裙子,不是很托的颜­色­,却被她穿得好像泛出一层淡淡的玉光一般。那一举手一投足都温婉细巧无比,最柔顺的江南大家闺秀也学不来那样的风情。

若是不看这周身的气质,单凭眉眼五官来说,倒是十成十的像卓玉。

明德轻轻的啊了一声,说:“这不是卓玉的……妹妹么?”

晋源向他看一眼,惊问:“上官大人如何知道?”

明德张了张口,接着慢条斯理的问:“王爷既然受命督军,自然是在皇上面前下了军令状要保家卫国、血染沙场的。既然诚心如此,为什么不下功夫对敌军情况琢磨一番呢?敢情王爷的时间,都用来向皇上剖心表白一番热诚了么?”

几个从京城跟来知道上官明德口舌凌厉的人都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东阳王晋源面­色­变了几变,讪讪的笑道:“本王也是……也是刚刚才到……”

明德又开口要说什么,熟知他­性­情的官员立刻打岔开来:“上官大人!我们不如问问看这个姑娘,看她和卓国师是什么关系?”

晋源立刻接口:“对对对!这位姑娘,你是西宛人?”

那个女子显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来,也不知道坐在自己面前的人是什么来头,更听都没听过卓玉这两个字。她只隐约知道自己是个弃婴,被好心人捡去养大,对其他的都一概不知晓。

几年以前,突而有西宛王宫的人来找她,什么话都不说,就是每次带给她足够的钱和首饰衣服,有时还有一些女孩子们喜欢的小玩意儿,保证她过得平安和快乐。那些人都称呼她为小姐,但是并不说她是哪一家的小姐。他们只告诉她,小姐您的兄长希望您平安老去,家里太复杂和危险,不希望您沾染上。

其他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关于卓玉这个人,她一概都不了解。

明德默然不言。如果不是卓玉突然在营地里开印了,可能他一辈子都不会想去找这个妹妹吧……

东阳王晋源想了一想,站起身道:“不管怎么样,既然林将军说了卓玉去那个小山村是找一个女人的,那么很有可能就是去找这个姑娘。两军对垒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依本王之见,若是能利用这个姑娘而达到休战的目的,对两国的百姓来说都是大大的好事啊。”

林冰心说开什么玩笑,卓玉不仅仅是天下第一高手,人家也是号称天下第一的心狠手辣的啊,区区一个经年不见的妹妹,就能逼迫三十万大军撤退?你吃错药了吧?

林冰还没有腹诽完,明德突而起身道:“王爷好主意!”

东阳王吓坏了,立刻警惕的看着他。

明德道:“还不快快来人给这个姑娘安排一下住宿,请王爷立刻修书一封派使臣送去西宛国大营,三天之内,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好!”

东阳王心说,就算你要讽刺我,也讽刺得稍微明白一点吧。谁料明德向他一瞥,立刻几步走来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高声道:“王爷实乃妙计安邦!待回朝后,林将军和下官一定要向皇上大力颂扬您的锦囊妙计!”

晋源说:“我我我我我……”

明德高声喝道:“来人!还不快快给这个姑娘安排行宿?”

可怜的东阳王晋源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帐外大风呼呼的刮过,他茫然的环顾周围,问手下:“……这次他不是存心讽刺人?这次他不是?……”

书信很快被送去了西宛国的军队大营,上边客客气气的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其实真正的意思很好理解,就是说我们抓到了你妹妹,如果不想她被挂城楼的话,那么请你明天单独来云州翠霞山巨石地进行两方和谈吧。

使臣很快就回来了,据说卓玉压根懒得修书回答,直接传了一个口信,只一个字:好。

一个好字,多少轻蔑,尽在其中。

使臣看看首座上几个将军王爷们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赔笑道:“那个卓国师也是不成了,属下进帐的时候,他倚在榻上,那个脸­色­白得都不像活人……”

东阳王晋源甚为得意,道:“这样就好了,等西宛国大军退兵之后,这数十万戍边将士便可以退兵回京了!”

林冰却没有喜形于­色­。他和明德互看一眼,心里都有点说不出来的虚浮的感觉。

一个能在三千­精­兵围追堵截中成功脱身的天下第一高手,一个可以一剑连斩三人的铁血将军,是这么好威胁的人么?

如果没有亲眼见过,那么别人再怎么传说他厉害,那也只是传说而已;然而亲眼见识过之后,一切就不一样了。那种直入骨髓的恐惧放在那里,一想到要和这样一个人面对面,并且还要对之进行威胁,那是很可怕的。

林冰并没有赞同东阳王晋源的话。他站起身道:“既然如此,明天王爷、上官大人和我一同去罢。末将虽然不济,但是一定尽力保得诸位全身而退!”

林冰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是卓玉这次也确实是急需这个妹妹。他开印开了一半被抑制住了,但是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没有同族人的一口血,说不定以后有一天还会复发。

云州翠霞山的巨石地在山谷中的一片平原上,有上古战场留下的巨石阵型,号称一石可困三千人,如果没有古阵图引路,是绝对进不去的。东阳王晋源一边看着古阵图一边在前边带头,几个心腹副将在后边牢牢看住那个年轻女子,到了约定的时刻,只见空中急掠来一个黑衣人影,定睛一看时才看见是卓玉,轻裘缓带、衣袂飞扬,直直的站在众人的面前。

他开印开到一半被强行抑制,虽然图腾不动,但是也不会缩回去,龙爪隐约可以从袍袖中的手臂上露出来,几缕龙须也在后颈上若隐若现。明德注意看他脸­色­,只觉得果真难看得很,心里便想,这人果然是撑不住了。

这时他眼睛一瞥,只见卓玉身后不远处一个人沉默的站着,仿佛有监视之意。虽然距离较远不大清楚,却能看见那赫然是路九辰!

那个女子见了卓玉,愣了愣便哽咽着大声问:“哥!”

卓玉脸上颇有些动容,一时竟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半晌才低低的道:“……阿珍……”

阿珍向前跑了两步,随即被左右拦了下来:“姑娘……”“姑娘别冲动啊!”“姑娘,稍微等等吧……”这些人也有趣,若是普通人质,当然不会和颜悦­色­如此;只是这个阿珍生得非常好看,日常看守的士兵连重话都没有一句,天天想办法哄她开心。

林冰朗声道:“卓国师!既然这样我也不多说了,令妹的安危全在您一念之间,您自己看着办罢!”

卓玉冷笑着问:“林将军这话我却不懂。诸位想要什么?不妨明说。”

林冰向左右看一眼,见没有异议,才说:“两国百姓当然是以安居乐业为先,既然这场战争是国师发动的,那么当然也就应该由国师来结束!”

卓玉默然不言,半晌道:“……大军可以后退一百里……”

林冰铿然拔刀,遥遥的指向了阿珍:“国师带兵,一日可前进三百里,区区一百里算得了什么?”

卓玉看他刀尖一闪,脸­色­霍然一变,几乎要立刻冲上来。林冰左右的亲兵立刻作势要上前拦阻,一时气氛剑拔弩张,仿佛一绷就要断了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突而只听几声咳嗽,卓玉一惊:“阿珍!”

众人扭头一看,只见阿珍一手捂住胸口,咳得跪倒在地,随即咳着咳着就吐出一口青黑­色­的血来。林冰上前两步,突而只听风声呼啸而过,电光火石之间卓玉已经飞身而上,一把扶起了阿珍。

阿珍只咳了几声就没了气息,转眼之间额角就浮上了一层黑气,同时一股血腥气也散发出来。这一切的症状都来得太快,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有卓玉的脸­色­一下苍白:“阿珍,你这两天……这两天是不是去了云州?”

阿珍虚弱的点点头。

林冰突而反应过来:“云州浙县?那不是刚刚因为瘟疫而被封城了吗?”

卓玉的手指都在颤抖。从来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如此失态,就算是无数人在他眼前肢体分离,他都没有过这么明显的惊慌。

真是报应,自己散播的瘟疫,竟然被自己唯一的亲人传染上了。

世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竟然恰巧的应在了这里!

明德看看显然手足无措的林冰,上前一步问:“有解药吗?”

“有,”卓玉说,“但是在我大帐里。”

他抱起阿珍,回头刚走一步,眼前刀戟相交。林冰高声道:“国师!三十万大军进退,尽在你你一声令下!”

卓玉面无表情,而额角已经冒出了细细的冷汗。怀里阿珍剧烈的咳了几声,几口青黑­色­的血从­唇­角涌出来,洇进了卓玉黑­色­的衣袍里。

这种瘟疫会潜伏几天,发作起来很快,血液、唾液、水流相交就会感染,一旦发作短短几个时辰就会痛苦不堪。从这里快马加鞭赶到西宛国大军的营帐要两三个时辰,这时赶过去,已经快要来不及了。

阿珍竭力抬起手,抓住了卓玉的前襟:“哥……”

卓玉低下头,从未谋面、一母同胞的妹妹,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微笑:“能见你一面我就很高兴了……”

她咳了几声,低声道:“要是有一天能和你一起生活就好了,你知道爹娘在哪里吗?他们……为什么不要我?”

卓玉沉默半晌,温言道:“他们都很爱你。”

阿珍盯着他,显然这话并不可信,但是她仍然露出了相信的笑容。

“那样的话,就好了……”

卓玉默然阖上眼,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淡淡的道:“……我回去后,西宛国就会退兵……”

林冰脸上神情明显一松。

凛冽的山风呼呼作响,卓玉的话飘散在风中,就像是断裂的锦帛一样零碎不堪:“……我这个人虽然不是良善之辈,但是说过的话,不会反悔。明天一早我就会率兵回国,从此三十年之内,两国不犯!”

铿锵一声,两把交叉的刀戟猛地分开,给他让出了一条出去的路。

就在这个时候,突而随风飘来了一阵燃烧枯草时发出的焦味,随即黑烟狂起,刹那间就环绕了巨石阵所在的地方。众人都是悚然变­色­,抬眼一望,只见林立的巨石之外,喂了油的火苗已经从四面八方烧了过来!

林冰厉声喝道:“谁?!”

只听哗啦啦一声刀箭声响,一队队身着东阳王府军衣的亲兵从巨石阵之外冒出头,纷纷拿弓箭对准了他们。东阳王晋源站在阵势之外,手里拿着一个火把,长笑道:“对不住了各位!一将功成万骨枯,各位就暂时充当一下我金銮殿下的第一道台阶吧!”

这个剧变来得实在是太过突而,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明德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把揪住卓玉:“这人不是一直和你们西宛勾结的吗?!”

卓玉冷冷的道:“我怎么知道?你看他这样子,早就把我也算计进去了!”

东阳王晋源朗声道:“不错!卓国师,我本来以为你就算成不了英雄也能成个枭雄,谁知道你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就做到了这个地步!今天算本王对不起各位了,等各位死后,本王就能名正言顺的接手汉北大营,立刻就启程率兵逼京,他日若是登基为帝,各位都是开国功臣!”

青龙开印

林冰和明德的脸­色­顿时都难看了起来。

他们若是葬身于此,东阳王晋源立刻而就会转去汉北大营,以王爷的身份和名义接手那二十万大军,然后向西宛国军队认输称臣。接着他们会转道北上,一路逼京。

如果是这样的话,京城的危险倒是还在其次,关键是北疆的大门,从此就向异族完全的敞开了!

火苗越来越大,烟雾中弓箭手已经失去了目标,纷纷在东阳王晋源的带领下撤退赶赴汉北大营。林冰向前跑了几步,却觉得眼前石影重重叠叠,浓烟混合着呛鼻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曾经坑杀无数大军的巨石阵,把他们牢牢的困在了阵中!

“林将军,这样不行!”明德一把拉住他,“你会迷失在这里的!”

林冰焦急的看他一眼,发觉这平时看来秀美姣弱、­阴­阳怪气的少年此时却很是镇定,不由得问:“你有办法出去?”

明德向上看了一眼:“我可以试试看从上边突破……”

巨石阵中每一块石壁都高及丈远,林冰失声问:“你跃得上去?”

明德说:“我试试看。”

众人都绝望的看着他,明德退去半步,只见长身一跃,整个人凭着吊在喉咙里的一口气猛地上跃,半空中隐约一蹬,去势绝而复起。如果不是浓烟蔽日,也许这时周围众人都会赞一声好俊的工夫了。

然而这时外围嗖嗖几声,林冰失声道:“不好!”

明德猛地整个人往下一挫,呼的一声重重摔到地上,溅起好大一片尘土。只见几支箭矢紧贴着他刚才所在的位置就这么­射­了过去,如果动作再慢一点,可能他就会当场被­射­成刺猬了。

林冰上前几步拉起明德,猛地一瞥之下,只见他神­色­极其的狰狞,让人心里生生的一个激灵。

林冰赶紧一把拉住他:“上官大人不要勉强!我们可以试试看从来路跑出去!”

其实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来时带他们进来的是东阳王晋源,但是他们有古阵图,进来是很容易的事。现在古阵图没有了,阵势好像也发生了变化,众人都不记得自己在重重的石影中奔跑了多久,只感觉空气越来越热,人越来越呼吸不了,然而触目所及的,都是被堵得严严实实的道路。

卓玉原本情况就不大好,手里还扛着一个他妹妹,渐渐有点支撑不住,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路九辰正好不紧不慢的跟在这里,伸手就扶了他一把,说:“卓玉小心啊。”

卓玉挥手打开他,冷笑一声问:“路总管当年号称天下无术不能破,为什么区区一个巨石阵就困住你了?”

路九辰心平气和的说:“从古至今被困住的又不止我一人。”

“但是那些被困住的人中,谁有路总管这样赫赫的威名呢?”

路九辰盯着卓玉看了半晌,淡淡的转开目光:“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人都不在了,你还是一个脾气从不改,只要你惊慌的时候,就会迁怒到其他人身上……”

卓玉顿了顿,神­色­刹那间竟然有点被识破的狼狈感,然而只是短短的一下子就过去了。

“其实这样也不错,”路九辰坐下来,毫不在意越来越炙热的地面,“你我斗了一辈子,如今死也死在一处,尘归尘、土归土,尸骨成灰混在一道,不枉几十年勾心斗角。”

卓玉放下阿珍,站起身望着越来越近的火苗:“可是我不愿意和你死在一起。”

“哦?”

卓玉冷笑一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时刻等待着的不就是要我的命么?——是,我是杀父弑君,是违悖人伦,是权臣误国,是罪改当死……可是路九辰,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路九辰说:“我没有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东西。”

“这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卓玉一步一步的迎着火舌向前走去,跳跃的火光映在他如玉一般的脸上,明明昧昧的刻下线条优美的­阴­影,“——路九辰,我不奉陪了……世间苍茫,你一人,走下去罢。”

他猛地顿住了脚步,双手交叠,低头阖眼,刹那间身边好像涌现出无数无形的气流,刀割一样旋转上升。围在一起的众人都被逼退去了好几步,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突而路九辰猛地起身,厉声道:“卓玉!停下!”

——然而已经太迟了。

宽大的黑袍挣脱了腰带,猛地飞扬起来。火光中卓玉背上的九爪青龙印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渐渐蔓延开来,细长的龙吟响彻寰宇,巨大的内力激荡,逼得所有人都无法近前。

没有人能形容那种带着妖气的艳丽。在巨大的火舌的舔舐下,光影都以一种难以想象的美丽扭曲在一起。凛冽的山风中卓玉仿佛屹立的山石一般岿然不动,惊人美丽的青龙印迅速从他的胸口环绕过腰,从大腿延伸到脚踝,刹那间就像是在他的身体里复活了一般,即将咆哮而出,飞腾天穹。

——开印!

在这样一个千钧一发的时候,卓玉强行启动了被打断一半的开印。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肉­体可以承受住这种猛然加剧的力量,他的筋骨会寸寸断裂,在短暂的极致的美丽过后,随即而来的就是永久的寂灭。

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拦那种力量的爆发,即使是燃烧着的山石也不堪一击。在沉寂了这么多年之后,最后的天人遗族,终于再一次的开印了。

瞬间永远

一切记忆的碎片都在耀眼的火光中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刹那间好像把整个人生从头到尾的重溯了一遍,那些已经忘却的片段,被深深的、刻意的埋藏在心底,只在那一刹那间,突而汹涌而过,把整个人都淹没其中了。

好像过去了几十年的时光。

其实那只是一个瞬间而已。

山石崩裂的震天巨响中,卓玉的身影完全淹没在了火光里。路九辰被巨大的气流反冲回来,这个任何时候都内敛而理智的声震寰宇的路总管,这个号称全天下唯一能制住卓国师的顶尖高手,此时就像是隔离在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空间里一样,飘飘忽忽的找不到一点真实感。

……卓玉……死了?

刚才还站在这里说话,带着漫不经心的、冷淡的优雅和冷酷,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玉石轻轻交激……

那个山里的深夜,破败的庙中火苗噼啪作响,墙上两个人的身影绞缠在一起,喘息和呻吟破碎不堪。从未有过的快感让人沉溺其中,就仿佛深深的海,无声无息的燃烧了他们一辈子的热情。

手上仿佛还残留着肌肤相贴时的温度,转眼间已是骨灰一捧,飘渺散去。

那个人竟然,就这么,不回来了。

路九辰只觉得胸中积郁沉重,不是尖锐的痛苦,却沉甸甸的,压断了心胸血脉。

块垒压人老,忧心能伤人啊……

从少年时意气风发,到几十年人世沉浮,仿佛已经修炼到能够脱离红尘、站在山巅俯视众生一般的境地……却在这刹那间,猛地被一刀捅进心腹,转瞬就落回了尘世。

原来我也是会痛的。

原来我也从没有真正的超脱过……

原来……我还是……牵挂着滚滚三千里红尘情爱的……

路九辰猛地一声清啸——随着那声音刺入耳膜,他多年来撑在胸肺间那口真气瞬间就爆发了。他所修习的套数是和卓玉相生相克的,卓玉早年确实当得起这天下第一高手之名,但是后来沉心权术,武学底子渐渐的就不如路九辰沉厚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有点怕他,甚至在逼宫夺权那一日,连面都不敢见,连一句话都不敢问,直接关起来小心万分的看守着,妄图关他一生一世……这么多年了,彼此相忘,偶尔对坐也是无言默默,凉茶一杯尽是黄昏……没想到,原本以为是一辈子的波澜不起,而今却措手不及的彼此错失了……

从此思君令人老……

从此……永世不相见……

一场大火几乎烧遍了天际。

整个世界都剧烈的摇晃着,大地颤抖着开裂,浓烟遮蔽了天空,尖叫和哭泣听不见声音,耳朵里轰轰作响,仿佛末日已经来临。

巨石阵坍塌了。

千年古石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出口在大火尽处光明乍现,明德只知道自己在拼命的跑着,他不记得自己跌倒了多少次,每次都是爬起来拼命继续跑,好像只要稍微停顿,就再也跑不出去了一样。

他突而想起那天出城的时候,堵着那一口气不去抬眼看一看城墙上那个注视着他的男人。其实他知道自己只要回头,那个男人都会在原地等待的。但是只是那一眼的错失,可能从此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谁都不知道这一眼是不是今生最后一次回首,可能在这一刻彼此擦肩而过,下一秒就堕入了往生轮回。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不会回头去看他一眼呢?

明德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

他只知道要拼尽全力的往前跑,身后是坍塌的地狱,而前方也许,就是香象莲华、万乘佛国。

那一场大火烧尽了山谷,东阳王府的亲兵全部都退去了外围,准备搭弓­射­箭,只要有人跑出来就一箭上去­射­个对穿。惨叫声和惊呼声此起彼伏,刹那间仿佛堕入了血海地狱。前排的弓箭手完全杀红了眼,只见火焰中扑过来一个灰衣的身影,刚要搭弓­射­箭,突而眼前一黑,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就被隔空拧断了脖颈。

后排的弓箭手发觉不对,急忙举弓发­射­,但是仅仅只做了个动作,就被闪电般对穿了胸膛。连续几排人都割秧一样被放倒,后边的大军终于发现了异常。东阳王晋源奔跑的时候回头发现这一幕,立刻痛骂军长:“怎么回事!还不快让人­射­箭,不要留下一个活口!”

军长跑去前边传达王爷的命令,走到一半,突而发觉浓烟滚滚的天幕中什么人闪身飞过。他定睛一看,好像是一个刚才被困在阵中的相貌不惊的中年人,明明是很平庸朴素的一个人,这时却凌厉得仿佛脱弓的箭,带着一身血气直直的向着东阳王晋源的方向跃去。

军长刚要惊呼,突而就只见那个沉默不语的灰衣男子仅仅在半空续了一口气,接着就凭空跃去了三丈远。那一手鸟纵之术极其的骇人,弓箭手没有见识过,惊呼一声僵在了原地,手里搭着的箭矢也忘记了。

一直到很久以后,这个目睹了一切的军长都能清晰的回忆起当初的每一个细节。他只要一合上眼就能想起当时的场景,仿佛大鸟一般无声无息掠过天空的当世搏杀第一好手,只那么伸手在东阳王晋源的喉咙上一拧,李晋源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喀嚓一声血光暴起,生生的被拧断了整个头颅!

路九辰只在掐住李晋源脖颈的时候停留了一刹那。当时他并没有看自己眼前慢慢倒下的尸身,他遥遥的望向远方,嘴里轻轻的说了一句什么。

事后有人说,他说的是当天的日期时辰。

还有人说,他说的是斥骂李晋源的话。

有的人甚至绘声绘­色­的传言出了很多版本,都是正气悍然、堂堂皇皇的,都是非常符合他身份和地位的。那些话在中原乃至北疆的每一个角落里流传着,无数人为之震撼、为之热血,无数人憧憬着那一瞬间,他们都坚信自己听说的那个版本是正确的,是最符合一个像路九辰这样、不世出的英雄的身份的。

……其实他们都错了。

只有当初就站在李晋源身边的一个小士兵说,他听见那个可怕的杀神望着远方,很低很低的说了一句:“……吾将不忘四月初三,翠霞深山庙钟晚。”

很久很久以后,翠霞山的名字已经改了,孤老庙已经坍塌成为灰土,荒草蔓延了崎岖的山道,没有人知道那个月­色­昏暗的深夜,在那座破败的小庙里发生过怎样的一场旖旎情事。

那一切都随着那场大火,被焚烧得­干­­干­净净。

就像一道暗­色­的、隐秘的伤痕,刻在心里最不为人知的角落,微微的疼痛着,一生相伴、直到老死。

大火一直烧到了黄昏,东阳王晋源被杀,亲兵逃窜,踩踏中不知闹出了多少人命。到晚霞如血的时候,漫山遍野萧索不堪,铺天盖地的巨大的静寂完全笼罩了劫后余生的人们,每一个人都跪倒在地,一时之间好像已经过去了漫长的时光。

路九辰站起身。他满手都是血,顺着指尖汇聚成一缕,随着走路的步伐而滴落在身后。林冰叫住他,问:“您要去哪里?”

路九辰没有回答。

去哪里呢?他也不知道。

当年卓玉弑师出道,他跟着下山;卓玉灭族复仇,他赶去追捕;卓玉收拢势力,他入朝阻止;卓玉举兵逼宫,他被关在那个对他而言根本想出去就能出去的沐帿殿里,沉默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看着他成为恶名昭著的权臣,看着他权倾一方炙手可热,看着他夜夜辗转难眠,看着他大笑醉生梦死……

现在卓玉死了。

他还上哪里去呢?

他还去……做什么呢?

夕阳渐渐下沉,如血的余晖洒遍天穹。他们看着路九辰渐渐远去的背影,风刮起他的衣角,慢慢的消融在了深山的尽头。

没有人能顾得上阻止路九辰,阿珍的情况不能再耽搁,他们必须记着把她送到西宛军队的大营去;东阳王晋源之前留下的叛军已经闻讯动乱,一夜之间流寇如草、乱走山东,朝廷必须派兵镇压。

乾万帝得知事态,迅速的下了千里圣旨,晋升林冰为汉北都统、上官明德为将,一路从汉北起兵追杀到汉中,争取在淮水一带拦住乱军并进行歼灭。

短短几天之内天下就大乱了。这个太平盛世所隐藏的种种不被注意的问题一朝之间全部涌上了水面,每个人都清晰的意识到:乱世,来了。

有的人挣扎求生,有的人浑水摸鱼,有的人明哲保身,有的人飞黄腾达。

人们都忙忙碌碌,没有人注意到,灰烬之下的巨石阵里,一棵不引人注目的老树之下,一个人费力的从尸骨堆里站起身,踉踉跄跄的走到树下,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卓玉双眼紧闭的躺了一会儿,渐渐攒起来一点力气,慢慢的坐起身。他全身都是血,大概没有一块骨头是完好无缺的,背上的烧灼感完全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麻木。

那个图腾没有了。即使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出自己脊背上的皮肤光滑完整,除了伤痕和血迹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不是代表以往的罪孽和鲜血,都被一笔勾销了呢?

卓玉有点诧异自己竟然没有死。虽然他现在无比虚弱,但是就像重生一般­干­­干­净净,用一双清明的眼睛看世界。那些过往的激烈和­阴­霾都如同雨后初晴的乌云一般散去了,只留下一片晴朗,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

夜幕降临而旭日东升,星月疏朗而晴雨几度。他久久的坐在这里,仿佛已经和这枯藤老树和为了一体。意识昏沉复又清醒,慢慢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几乎已经忘却了时间的流逝。

有一天他睁开眼,朦朦胧胧的看见眼前好像站了一个人,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卓玉扬起头,靠着树­干­,懒洋洋的打量那人一眼,声音沙哑仿佛刀割:“……路总管,有何贵­干­?”

路九辰一言不发。

卓玉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扶着树­干­,打量他一圈。虽然虚弱到极点,他的声音还是带着优雅的漫不经心:“……既然路总管喜欢在这吹风,那我就不打扰尊驾了……”

他返身向远处走了两步,路九辰袖着手,望着远处说:“西宛大军撤退了。”

卓玉头也不回:“和我有什么关系?”

“国王殿下下令全国为你戴孝三个月。”

“关我什么事?”

突而他眼前天地一阵旋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人一把扛了起来。他并不重,路九辰很轻松的扛着他跳下土坡,大步向树下拴着的乌稚走去。

“那些跟你没关系,但是你倒跟我有点关系。”

路九辰把他往马背上一摔,也不管卓玉气血上涌差点呕出来,接着就纵身上马,一扬马鞭,啪的一声乌稚长嘶,接着风驰电掣一般向着地平线的方向奔去了。

风中散落的话模糊不清,零零碎碎的没有重点。恍惚间几个字直入人心,坚定得好像沉默的山石,总是伫立在那里,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我们……可以回家了。”

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名字以后会名动天下,那个时候他们都只是小小的孩子,练武、习字、疯玩到傍晚回家吃饭。黄昏时一缕炊烟袅袅升起,师傅坐在桌边等着野­性­未尽的二弟子玩好了自己回来,每每等到大家都饥肠辘辘,最后只有沉稳可靠的大弟子出门去,站在山坡上向着深山大呼:“师弟——!可以回家吃饭了——!”

一声又一声,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刹那间时光重溯,恍惚间十几年的繁华都化为灰烬,蓦然回首,记忆里那一瞬间,竟然就是所谓的永远。

玉溟香淡

是年冬,大军北上,于淮水南岸狙击叛军。东阳王晋源部下妄图自立,却在登基大典上被一少年将军单刀闯入,一人一马、细白银铠,只遥遥搭弓一箭,便当胸­射­了个对穿。

那麻迦古弓­射­月流火,一箭的光耀,便映亮了天穹。

那名不见经传的京城名门小公子,冷俊秀美、手段利落,犹如划过天际的银白­色­流星一般,在乱世中迅速的崛起了。仅仅三个月,破叛军、杀首贼,东阳王晋源旧部逃窜雪山,他孤身一骑千里追杀,巍峨壮丽的天山之下挥剑斩首,只见白衣飘飞,半点猩红不染。

乱世出英雄,时势造人才。十几年前边疆战争造就了卓玉,如今千里内乱,造就了上官明德。

开春时分,林冰负伤回京,圣旨命上官明德统领大军回朝。当时上官明德已经战功累累,全军上下雕凿凤旗,一路千里奔袭旌旗猎猎不倒,其威猛震撼,比起当年卓玉的异军突起来得还要声威赫赫。

汉北大军急行三千里到达京城外,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明天一早就要打开城门,让大军进京朝拜乾万帝。

晚饭的时候生了火,明德扔了铠甲,坐在帐篷里百无聊赖的生火烤东西吃。那些副将侍卫都被他赶出去了,就他一个在­肉­上抹了盐,美美的大吃一口,十分满足的滚到了床铺上。

帐篷外有人故意发出大声吸气的声音:“这是什么味道啊?好香!好香!”

然后立刻被其他侍卫阻止了:“饭都在那边,吵到了将军,小心喂那一口吃就掉了脑袋!”

明德挑挑眉毛,继续吃。他不穿铠甲也不武装的时候身边一般是不留人的,以前有一次他在帐篷里生活烤东西吃,门帘卷着随便进,几个副将一边陪他烤一边汇报军情,他一边心不在焉的抹盐生火一边嗯嗯的听着,突而一抬头,看见几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有点奇怪。

当时他随口问:“你们怎么了?我脸上长花了不成?”

几个人尴尬的互相看了看,推出一个平时比较大大咧咧的,摸着头,嘿嘿的笑着说:“平时看不出来,将军你便装的时候,哈哈,看上去还挺年轻的……”

明德原本就年纪不大,长得削瘦,脱去了铠甲便是粉光如玉的一张脸,火光中看过去,恍惚还是那个清帧殿里年幼而娇贵的小美人。那个脾气暴戾而娇惯任­性­的小贵人已经在千里征战的辗转途中被深深隐藏起来了,世人见到的都是那个威风而沉肃的少年将军,谁会把他和火堆边要烤东西吃的娇憨的小公子联系到一起呢?

明德当时只是笑了笑,并不答言。从此以后便装休憩的时候,却再也没让人留下来陪着了。

他知道自己还没完全的成熟起来,他有时也会害怕,会胆怯,会想被娇惯,会想发脾气。但是那样的上官明德是不能服人的。他必须是一个合格的、让人心生畏惧的将领,他必须把那个曾经整日整夜的蜷在宫殿里哭泣的小贵人,深深的埋藏在心底。

突而外边有人低声道:“将军,宫里来人求见。”

明德丢下竹签,抹抹嘴巴:“进来!”

门帘被掀开了,一个紫衣大太监带着几个内侍弯腰低头的走进来,每个人手上都捧着小金盘,上边什么遮盖也没有,明明白白的堆满了­精­巧的玩意儿。明德早先在清帧殿里什么富贵都见识过了,区区几样­精­致宝贝根本不放在眼里,只慢条斯理的挪了个舒服位置坐下,拖长了声音问:“张公公——别来无恙啊?”

张阔抬起头,笑得无比谦卑:“奴才就是再不好,这一看到小贵人,也都什么都好了。小贵人在城外驻扎这两天啊,皇上想得真是抓心抓肺的,这不,派遣了奴才几个来小心恭迎小贵人回去看看呢。”

明德用眼角瞥他一眼,自顾自的歪在榻上,懒洋洋的叫:“来人——”

帐外立刻进来两个带刀侍卫:“是,将军。”

明德指指张阔,吩咐:“把这几个人抽一顿,赶出去。”

侍卫看看宫里人的服­色­,犹豫了一下,但是接着明德的声音就响起来,淡淡的问:“愣什么呢!”

侍卫立刻拔刀出鞘,抓住了几个内侍就往外推。那几个宫人大概都傻了,没想到有士兵无视皇威的,他们可都是代表着皇上的面子!敢对皇差动手,反了不成!

张阔早就习惯了这小贵人­阴­晴不定的坏脾气,当即就跪下,从怀中掏出一卷圣旨,高举头顶,朗声道:“明德将军接旨——!”

这真是完全反过来的情况。宣旨的人跪着,接旨的人却歪在榻上,一副懒洋洋的神气,好像即使是乾万帝亲自前来,也无法把他从榻上拉起来一样。

实际上也是这样,即使是乾万帝亲自驾临,说不定都只能站在这里看这小东西的脸­色­。

那几个宫人哪里领教过明德的脾气,当即就愣住了。

张阔却早就习惯,处之泰然的展开明黄|­色­的圣旨,朗声道:“朕久闻明德身先士卒、陋居粗食,心下颇为不忍。遥想当日养尊处优娇养不已,朕心下每每怆然。现已令太子摆宴东宫,明德旧日与太子亲厚,今日当重聚小酌一番,重享天朝长安盛世繁华。钦此!”

太子摆宴?

东宫?

话音刚落,明德呼的一下从床上跳下来,大步往外走去。张阔急急的起身跟上,一叠声的叫人:“还不快伺候着!披风、大氅呢?快快把大毛衣服披上!”

帐外早就等着一辆九角香蓬雕龙车,从明德踏出门帘的那一步开始起,就用最软厚的地毯一步步铺好,一直延伸到车门下边。脚踏边上是两个正印太监恭候着,一左一右的跪倒在地,让明德踩着他们一步踏上车去。

这两人在宫里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放出去都是钦差,人人都要巴结的。原本这趟差事别人都以为他们心有不愿,实际上当年在清帧殿里服侍的旧人都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去伺候这个无比娇贵的小贵人的。他喝的茶,吃的东西,随手扔掉的字纸,不要了的玩意儿……哪怕他摔坏了的东西的碎片,也不是随随便便来一个宫人就能收拾的。皇上允许你去伺候他,那是信任你,是有心栽培你,是对你大大的放心。别看这小贵人脾气坏,你要是真伺候好了他,你飞黄腾达一步青云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明德看也不看,直接进了车,大马金刀的一坐,扬着下巴吩咐人:“咱们走。”

张阔立刻俯身应了,回头尖声吩咐道:“走——!”

时隔一年,皇宫里什么都没有变。还是那个布局格调,御花园里穿过去,睡莲华贵的香气幽幽的笼罩了大半地方。

下车的时候明德一掀水晶帘,当时就顿住了,沉着脸问:“这不是清帧殿么?”

张阔点头哈腰的说:“小贵人先下车来,吃口热乎的,换身衣服,天都这么晚了……”

明德往车上一坐,阖着眼睛,那尖尖的小下巴抬着,刻薄的丢出来一句:“天晚了更不该乱跑到不该去的地方去,这里的磕碜样子,白天看了都堵得难受,大晚上不更寒碜得慌么?”

且不说堂堂皇帝的寝宫是不是真的不够富丽,就算达不到明德眼中“顺眼”的标准,那也是落不到“寒碜”的地步去的。

张阔陪笑着擦了擦汗:“您这么说真是……奴才特地叫人好好的装饰了一番呢,您合眼不合眼的,赶明儿吩咐一声,奴才让人重做就是了,何必眼下……”

何必眼下,故意和皇上制这一口气呢?

要是别人,看到清帧殿出现在眼前,就该明白张阔是被授意假传圣旨的。圣宠在前,管你想要不想要,都得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来接好了。可是明德的脾气在外边锻炼了一年之后更见骄纵,一听这话当即哼了一声,抬脚说:“那好,我看着不顺眼,你重做吧。我回去练兵去了。”

他一掀帘一出来,突而眼前天地倒转,一股血冲上头顶,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撞到了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里,接着被人一把扛起来,直接就进了清帧殿的宫门。

乾万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点笑意:“怎么,在京城外练兵?不想活了是不是?”

明德深深吸了一口气,狠狠的捶打挣扎起来。但是那几步路实在不够挣扎出来的,侍从宫女急急的打开内室的门然后仓皇退去,转眼间他就被一头摔倒在巨大的龙床上了。

“李骥!放开我!你这个……”

话音未落就被乾万帝一手捂住了嘴巴:“别出声。”

玉溟香清淡而甜美的香气在富丽­精­美的宫室里萦绕不去,记忆里一切都是这样的熟悉。别人打破了脑袋想进都进不来的宫门,他在里边气急败坏的挣扎着要出去,但是眼前这个男人紧紧的关上了门,就是不给走。

好不容易走了一趟,到头来还是要被拽回来,生拉硬扯的,就像绑架犯人一样。

“怎么了你?”乾万帝贴近了明德,有点粗糙的大手重重的抚摩着他的脸颊,“这么委屈的小样子,好像我欺负你了一样……这不是建了军功回来了吗?给你闹腾了一整年,还玩不够吗?你个小东西,真不听话。”

明德狠狠把他的手一甩,乾万帝也不生气,搂着他呵呵的笑,那笑意就仿佛是从胸腔里震出来的,一声一声沉闷得不得了。

“明德,回来就好。好不容易见到你,我现在很高兴,别把我的好心情破坏了。”

明德狠狠的呸了一声,声音很大,但是乾万帝完全不在意。他以前在军中的时候也不讲究,一直到当了皇帝,也没有很多奢侈而奇怪的习惯。明德是文雅一点还是粗俗一点,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妨碍,不是个值得注意的问题。

他半跪下去脱下明德的靴子,脱下袜子,倒了一盆子热水去给他洗脚,一边还轻轻的按摩着。乾万帝很会按摩,明德一开始火是蛮大的,但是双脚在热水里一下一下的按着很舒服,慢慢的也就不那么气了,也不计较自己被骗回来没见到太子的事实了,低下头说:“你­干­什么呢?我可不敢使唤你,到时候你生气了,就该给我添一个藐视皇威的罪名了。”

乾万帝笑起来:“你还不够藐视我的了?”

明德一甩脚丫子,撩了一地的水:“皇上您这么说可是活活折杀我了,您可是千秋一帝流芳千古啊,臣吃了豹子胆,敢貌视你?”

他话音里婉转而刻薄,恍惚还是当日蜷在龙床深处的小美人,牙尖嘴利半点不留情。乾万帝李骥抬头去看着他,心里突而泛上一阵酸软。这么娇惯的小东西,恨不得天天楼在怀里当作宝贝一样的,天塌下来都砸不到他身上的,竟然就这么放出去风餐露宿了这么长时间。原本保养得好好的一点灰尘都不愿意让他沾染的脚,而今都有了薄薄的茧,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骑马搭弓留下的呢?

他站起身,问:“吃过了没有?”

明德摇摇头,忍不住挖苦:“我等着太子请我呢。”

乾万帝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亲他的脸:“你就乖一点吧……”

……这样算怎么回事呢?明德被亲得晕晕乎乎的,脑子里不清不楚的琢磨着。以前他总是觉得自己说话没有底气,也不硬气,乾万帝愿意纵容他他就还有两分胆量,万一有一天这个男人不纵容他了,他就等着被人一刀一刀活活割­肉­吃了去了。那个时候他想,要是我也有军功或政治资本什么的傍身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一定也可以像丁恍、夏丞相那样很有底气的站在朝堂之上……

但是现在呢?他确实是有军功了,也有一定的政治资本了,为什么面对这个男人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底气呢?

他还是有点害怕,有点心痒痒的,有点想伸爪子抓一下又不敢的感觉。

乾万帝对怀里这个小东西了解得算是比亲爹妈对都更胜几分了,只看一眼明德的神­色­,就顺口哼笑了一声:“管你是什么封疆大吏朝廷大员,哪怕是夏家那种世代名臣,要抄要杀也就是朕一句话的事。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胆大包天么?”

明德皱起眉,心里猛地一沉。他刚刚回来,心理上的陌生是一定有的,­精­神也有点不济,绷得紧紧的那根弦就没放松过。乾万帝说的话,哪怕只是无心的,也会被他理解成另外的一个意思上去。

如果是卓玉那样的权臣,在面对国王的时候,一定对这种突发情况应对自如;但是明德毕竟年轻很多,生­嫩­很多,虽然他是有军功资本了,但是他还并不懂得怎么运用这种资本。

他刚刚回来,就听乾万帝这句话迎面砸来,怎么听怎么有种被威胁和警告的感觉。

乾万帝看亲一下没反应,又亲一下,还是没反应。明德皱着眉不知道在考虑什么,因为刚刚沾了热水,腮上一点血­色­慢慢的浮出来,让人看了就上火气。

他无声无息的笑了起来,手从衣低伸上去,肆无忌惮的抚摩着少年柔韧而­性­感的后腰。

这是我的。他心满意足的想,这么漂亮,这么骄傲,没人能入他的眼……这样的人,是属于我的。

第二天清晨来伺候的宫女在门外就被拦住了。清晨露重,司仪部正印一品的大太监张公公亲自带着人在门口等着,一人手里捧一件大毛的厚衣服,一个个都沉着脸肃立着,半点咳嗽说话声音都没有。

几个宫女对视一眼,无声的推出有些体面的大宫女来,上前低声问:“公公好哇?”

张阔抬起眼皮看了看,摇摇头,不说话。

大宫女看看门,低声问:“皇上到底……”

她心想皇上昨晚也没翻牌子,清帧殿里也没有那等风­骚­的宫女故意挑那个时候上去伺候,皇上昨晚应该是一个人的,怎么早上好端端的就等到现在呢?平日里这个时候早就起了上朝去的啊?

张阔轻轻的叫了一声:“婉儿姑娘。”

大宫女忙道:“公公什么吩咐?”

张阔道:“姑娘小声些罢。那小主子一贯睡不踏实,一会儿吵醒了,要出人命的。”

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里边轻轻的叫人进去。张阔咳了一声,轻手轻脚的推开门,合着一两个太监宫女闪身进去,接着就密密的关上了门。

门口一个暖炉熏着,把那一阵风带进来的寒气散得­干­­干­净净。房里一片黑甜,床帏里皇上正要起身,隐约有一个低哑娇憨的声音不满的哼了两声,大概是被吵起来了,十分不高兴的样子。

几个服侍的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莫名其妙。张阔近乎无声的吩咐了一句:“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伺候皇上穿衣上朝!”

以往如果有嫔妃侍寝,早上起来穿衣之类贴身的事情,是侍寝的人做的。然而别说李骥了,明德连自己的衣服都未必能弄清爽,他不挑乾万帝伺候得不好就已经很厚道了,要是让他伺候乾万帝,那他能劈头盖脸的把裤子套乾万帝头上去。

大宫女婉儿是后来晋升的,之前没伺候过上官明德这么个难缠的小主子,这时也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只得上前去轻手轻脚的掀开床帏。那么一错手之间,好像借着朦胧的光线看见床上蜷着一个小小的团子,恍惚是个人,生得却是极好极好,说都说不出来的­精­妙。

她不是没有眼力的,当即欠了欠身:“奴婢请主子安。”

她不知道怎么称呼床上这个人,是嫔是妃还是别的什么,于是笼统的叫了声主子。后边那几个没眼力见的宫人也都反应过来,纷纷的请了安。

明德睡得迷迷糊糊的,被几个人吵醒了,朦胧觉得口渴,含糊的叫了声:“水……”

婉儿身后有个宫女手里拿着乾万帝每天早上起来一定要喝的露水茶,那是清晨集来的露水合了一杯,据说十分醒脑的。乾万帝每天早上上朝前一定要喝这个醒醒神,多少年的习惯都没有改,婉儿一时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一慌张就直接把那碗茶端过来了。

“主子您……”

明德毫不客气的抬头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大概觉得味道不好,还嘟囔了几句,倒头摔回枕头里去了。

这个大宫女这才发觉不好,忙放下茶,跪倒在地:“奴婢知错,皇上饶命!”

乾万帝看看那半碗茶,半晌说:“……应该上一点助眠的东西来的。”

几个宫人都战战兢兢的跪了下去。

“御膳房连一碗助眠的酥酪都做不来了吗?”

几个宫人都战战兢兢的不敢说话,张阔比较知机,立刻俯身道:“皇上教训的是,奴才这就去吩咐御膳房,往后每天早上单独给小贵人备好了送上来!”

乾万帝这才点点头,端起那剩下半杯的茶水一饮而尽,接着也竟然什么都没有计较,返身大步走了出去。

大宫女婉儿跪在地上,冷汗出了一身。

她刚才看得很清楚,这是个男孩子,年岁还小,只是相貌上有些­阴­气罢了。听张公公的说辞,好像是奴才们都称之为贵人,但是不知道是笼统这么叫,还是已经封了贵人的位份。

贵人并不是什么很高的位份,如果仅仅是一个贵人的话,皇上不会这么……这么宠爱吧?

她满腹疑虑的站起身,突而衣角被跪在身边的人拉了拉。她回过头,只见是以前在夏昭仪宫里伺候过的一个宫女,后来夏昭仪暴病身亡,她倒是被调来了清帧殿,据说是嘴巴紧,会伺候人。

婉儿小声问:“怎么了?”

“姐姐还是跪下罢。”那宫女轻轻的道,“这小公子旧日的习惯,醒来要茶要水的,要是身边没人,就会一直找到御书房里跟皇上闹腾的……”

清帧晨起

这倒是实话。要是身边没人,明德也真的做得出来这样赌气骄纵的事。

几个宫人于是就在床边上静静的等着,连呼吸声都压抑起来,生怕发出了一点动静。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窗棂间的天光渐渐亮起来,床帏里那小公子懒懒的伸了个懒腰,哼了一声:“水……”

早有眼力好的偷偷命御膳房做了酥酪送上来,用一个­精­致的金盒里装着竹炭温了,等了大半日不见一点凉气,一听说要,立刻端了上来。

明德懒洋洋的爬起来,揉揉眼睛,又打了个哈欠抓抓头发。后宫里几乎所有的女人都知道如何让自己在最适当的时间里看上去最美丽,就连地上这几个宫女,当初被选上来的时候,尚宫局也是专门排了嬷嬷来教怎么做到“洞房花烛朝慵起”、怎么“一枝红艳露凝香”的。历朝历代但凡一般美貌的男女在这后宫里,早上起来这样暧昧的时候,都很知道如何注意仪态表情。谁会像眼前这小哥儿一样……肆无忌惮呢?

婉儿咳了一声,低下头。谁知道明德是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毫无形象的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之后,突而问:“你对我有意见啊?”

婉儿不卑不亢的道:“奴婢不敢。”

清帧殿里贴身的大宫女太监几乎见过所有侍寝后的嫔妃姣童,这些有体面的下人,比一般低阶的主子都有些权威的。只要态度神情上不卑不亢,一般嫔妃都不会和皇上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叫板。

谁知道明德看看她,突而吩咐:“你抬起头。”

婉儿把脸一抬。这时她才看清眼前这个所谓的小贵人,晨光中就像是一整块玉雕凿而成的一样,长长的眼睫低垂着,说不出的有点冷淡,又有点妩艳。那眼睛就像是隐约流转着光芒,一眼望过去,宝石一样璀璨晶莹。

明德慢慢的抬起手指,突而一手打翻了那碗酥酪。

砰的一声瓷器碎裂的声响,几个宫人都跪下去:“主子息怒啊!这是皇上赏赐的……”

明德问:“叫你抬头是我要看看你,你这么仔细打量我是做什么啊?”

别说婉儿了,连这地上跪着的所有人都没见过这样骄纵的主子,一时都愣住了。

“还有这个喝了睡觉的牛­奶­,你是打算让我睡到什么时候?”

婉儿忙稳住神情,不骄不躁的道:“主子误会了,这个东西是皇上赏赐的。”

明德觉得极其的不可思议:“他脑子不对就算了,你们都跟着脑子犯抽吗?真白长了你这么一张伶俐的脸!”

他一掀被子爬下床来,径自绕过了哑口无言的众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自己乱七八糟的披上衣服。之前在军中的时候他就一直没弄清楚铠甲亵衣怎么系带子,每次都是出去后有副将实在是看不过去,上来七手八脚的给他弄好。这小东西虽然有些地方是常人不能及的,也有些地方迷糊得不得了。

婉儿反应过来,急忙和几个宫女上前来服侍他穿衣。乾万帝临走的时候留下来一套雪狐的裘衣,结果被明德看了一眼就推到一边,嫌弃道:“又笨又重。”

婉儿在一边小心翼翼的道:“这是皇上选的,照规矩马上前去拜见贤妃娘娘的时候,是要穿齐整的……”

“你说什么?”

婉儿抬眼一看,明德整个脸­色­都沉了下来,忙道:“宫里规矩是这样的,主子随和些罢。”

明德脸­色­益发不好看:“我问你刚才说拜见谁?”

“贤妃娘娘。”

“哪里蹦出来一个贤妃?凭什么叫我去拜见她?”

婉儿几乎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这个小贵人,是真的圣宠大过天还是完全不懂事?是真的吃准了皇上不会拿他怎么样,还是狂妄无知?

就在这个时候,张阔的声音急匆匆从门口传来:“嗳哟——小贵人醒了?怎么一个个都杵在这里?没眼­色­的东西!”

婉儿连带几个宫女都如蒙大赦,争先恐后的迎上前去:“公公可来了!”

说着七嘴八舌的把事情经过说了,婉儿心下不屑,言辞之间便重了几分:“公公,若是马上贤妃娘娘宫里来人问,叫奴婢如何应答?这一年宫里的规矩公公也是知道的,侍寝过后去拜见这后宫之主,也是历朝历代的规矩……”

张阔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没等婉儿说完,厉声喝道:“来人!”

几个司仪监的太监俯首道:“是。”

“把这几个没眼­色­的奴才都拖出去!”

“是!”

婉儿连同几个宫女都大惊失­色­:“­干­什么?你们反了不成!”

这清帧殿里大概什么时候都没有如此乱过。尚宫局的宫女和司礼监的太监几乎成了对峙之势,每个人都分辩着自己的道理,每个人都理直气壮,可是偏偏谁都说服不了谁。

明德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几乎就要抬脚走人了。如果乾万帝这时候在眼前,保不准他会狠狠的踢乾万帝一脚然后拂袖而去。

这时偏偏外边还传来尖细的通报声:“贤妃娘娘宫中德纯姑娘求见——”

一阵环佩叮当,随即几个大宫女掀帘而入。这一开门不要紧,早上的寒气一涌而入,明德又没好好穿衣服,当即就打了个寒战。

那个叫德纯的是贤妃身边的心腹宫女,以往按照规矩,尚宫局里有了记载的侍寝的人一早是要去拜见的,但是今天早上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她便气势汹汹的带人来问罪了。

这也是乱成了一锅粥,除了张阔之外,几乎没人注意到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那个他们争着要给一个下马威的所谓“新宠”,已经气得脸­色­铁青,这时候要是他手上有一把刀,他已经开始像切菜一样砍人了。

张阔意识到情况不好:“公子!公子消气啊!这帮下人不懂事,交给奴才就……就好……”

话没说完,只听明德已经忍无可忍的咆哮了。

“统统给我拖出去打死!”

“你也挨打了?”

御书房里,张阔抹了把汗,陪笑道:“哪能呢,幸亏奴才溜得快……”

乾万帝面不改­色­的放下奏章,见怪不怪的问:“然后呢?”

“哈哈,哈哈,”张阔脸­色­难看的­干­笑两声:“贤妃娘娘一听自己宫里人挨打,那还得了,赶忙派人过来兴师问罪。谁知道小贵人他……他说,那个德纯犯了自己名讳,活该……活该打死……”

“真打死了?”

“也差不多了。”

张阔偷偷瞅皇上一眼,意思是问是不是继续打?

乾万帝面无表情的又打开一本军报:“既然犯了名讳,那随他高兴吧。”

张阔连忙低头:“那是。”

这其实已经算好的了。按明德以往的脾气,直接就一手一个掐死了,说不定连全尸都不会留下。那个婉儿几乎已经断气了,里边坐着看书的明德竟然还嫌廷杖的声音太响了吵人,让人把那些奴才的嘴巴都堵上再接着打!

只有之前夏昭仪宫里那个宫女幸免于难,当年她在中秋节晚上是见过明德的,之后夏昭仪死了,她却嘴巴紧,不仅逃过一难还被提拔重用。今天这份眼­色­又救了她,明德看到她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问:“你认识我么?

那宫女低头不说话。

明德又问:“你见过我么?”

她低眉顺眼的道:“奴婢原先在夏昭仪宫中服侍,怎可能见过公子?”

明德不动声­色­的道:“可是我好像见过你啊。”

那宫女便笑了:“公子记错了罢。”

明德于是也笑了,低声道:“这姑娘识趣。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吧。”

知道内情又在明德手里逃出生天的宫人不仅仅只有她一个,但是逃出生天又得到银钱封赏的,确确实实前无古人了。

张阔等了一会儿,看乾万帝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忍不住低声提醒:“皇上,小贵人既然回来了,贤妃那边……”

乾万帝顿了顿,淡淡的道:“闹得不像了。”

张阔低下头:“是。”

“该回哪里去就回哪里去吧。”

张阔又道一声是,慢慢的俯身退出了御书房。临关门最后一眼看见乾万帝,一手拿着朱笔一手按着奏章,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就像刚才只是吹过了一阵风一样。

因为这档子事,中午便耽误了用午膳。原本乾万帝是召了林冰和丁恍两人用膳并呈奏的,那两人已经在清帧殿等了许久,却没等来乾万帝。

林冰是早年的武状元。只不过因为得罪了朝中权贵,被发配去戍守边疆。说起来也是一方大员,但是边疆苦寒,军饷年年克扣,朝中年年来人刁难,日子着实过得不愉快。

乾万帝这次招他回京,刚进城门就下了圣旨,原汉北都督林将军战功显赫,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因此这次封为靖平将军,总领大西北军马田饷,一时炙手可热。

这道圣旨是在御书房里签下去的。乾万帝朱笔御批,合上明黄锦帛,不动声­色­的问:“爱卿知道自己所立何功么?”

林冰心里疑惑,难道不是因为我多年戍守边疆、立下战功么?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个战功并不像圣旨上说得这么显赫。东阳王晋源犯上作乱,但是这个“乱”远远动摇不了天朝的根基。那些叛军其实也就是一时嚣张而已,逼到了淮上、秣陵一带,又已经开春,军饷已经日渐匮乏,再打下去就是不战而败了。

何况他并没有完全立下这个完整的战功。一个将领要立功封赏,最好的情况是率军大破敌军,生擒主帅,割其头颅、万里送京。而他,只是率领大军把敌军逼到了北方,刚下下手剿杀的时候,却被一道圣旨召回了京。就像是拉弓放箭,他已经费尽力气的把弓拉到了底,然而真正把箭放出去并立下军功的,其实是上官明德。

如果再给他一点时间,真正完满立功的,就是他林冰了。那道紧急召他回京的圣旨,其实是卡在最关键的时候,让他一针一线的为上官明德做了嫁衣裳。

但是林冰虽然心里不满,表面上是不会显出来的,只深深的磕头道:“臣尽本分而已,不敢言功。”

乾万帝嗤笑一声:“带兵打仗的确是你的本分,如果仅仅是平叛,朕何需拿天下兵马大权来赏你!”

林冰不敢言。

乾万帝看他一眼,轻轻的道:“爱卿不必恐慌。朕将人交给你,你把人完好无缺的交还回来,这便令朕……十分欢喜了。”

他轻轻的把圣旨丢下来,林冰赶紧接在手里。一卷明黄锦帛,便是他后半生的富贵繁华、尊荣无边。

林冰不论如何也无法猜测出乾万帝的确切意思,他在什么地方做得让乾万帝满意了?什么人是完好无缺的回来了?——他已经因为莫名其妙的飞来横灾在边疆苦寒之地熬过了这么多年,眼下又不知道因为交上了哪一路的好运,就一下子位列权臣之一了。

林冰和丁恍在清帧殿外边等了很久都不见乾万帝摆驾前来,两人又不敢乱走,过了一会儿只听外边院子里隐约传来一阵血腥味,然后几个太监踮手踮脚的跑过去,有一个还低声说:“快!快!赶在万岁爷回来之前打扫­干­净,把人都抬出去!”

另一个便笑道:“你急什么?谁不知道里边那个的圣宠大过天,莫说教训几个奴才下人,就是掀翻了这个清帧殿,也……”

丁恍和林冰对视一眼,都颇感不像。这时窗外悉悉索索的,丁恍往外一看,便看见院子里小太监用担架抬起几个满身是血的下人,用布一蒙,慌慌张张的抬着走了。

丁恍一惊,喝道:“站住!”

为首的太监阿宝吓了一跳,看见丁恍,忙跑过来抹着油腻腻的汗,陪笑道:“两位爷怎么在这里?嘿!一早上可不太平了!”

丁恍压低声音问:“怎么搞的?皇上寝宫,哪里来打死人的事?你们教训奴才胆子也太大了些!”

“哎哟!爷!这关我们什么事啊?借给哥几个豹子胆,奴才们也不敢做这等事啊!大人看这个宫女,可不是当今最受宠的贤妃娘娘的宫人?”阿宝说着把布一掀,把德纯的脸露出来给丁恍现了一现,又赶紧盖上了,“——造孽啊!这不,那里边的小主子刚回来,立刻就拿贤妃下手了!”

丁恍一看那宫女苍白的脸,心里就不由自主的念了声佛。

贤妃自入宫以来就格外受宠,把原先处处领先的丁昭容硬生生的压了下去。这一段时间众人都纷纷传言贤妃就要被立后了,甚至连侍寝过后的嫔妃宫女要去向贤妃拜谒的规矩,都明里暗里的定下来了。

这是谁这么大胆,直接拿贤妃下手了!

宫中留膳

丁恍想起自己女儿在这深宫中,一时也见不到出头之日,不由得愣了一会儿。就在这一愣神的工夫,后边突而只听一个声音,淡淡的问:“谁在堂屋里呢?”

丁恍觉得那声音有点耳熟,愣了愣,就听见张阔殷切的道:“皇上一会儿往这边来了,小贵人回内室歇着吧,外边冷。待奴才打听过了堂屋里什么人,再回来知会您一声就是了。”

那碧玉水帘里环佩叮当作响,仿佛是一条游走的小溪一般流动着去了,又转回来。那脚步和呼吸都仿佛摄人心魄,一开始只见一只素白细巧的手挑起碧玉的串珠,流苏仿佛流水一般退去,接着一个人偏过头往这里看一眼,棉白的衣袍中间在腰上一勒,腰带松松的垂下来,披洒在厚厚的、柔软的地毯上,轻得好像一场稍微一动就会被惊醒的梦境。

丁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他知道自己这两天会再次见到这个人,但是不论他设想过多少次让人难堪的、愤怒的、棘手的见面,也断然不会比眼下见面这种方式来得更让人无法做出反应来。

那个曾经让他恨之入骨的、此时应该在城外大营里等待觐见的、嘴巴狠毒而出身卑微的上官明德,怎么会出现在乾万帝的寝宫里,松散而慵懒的裹在睡觉刚刚醒来穿的白袍里,就好像他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一样?

其实如果换成其他人的话,丁恍很快就会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哪怕再荒唐再­淫­秽,他都不是不能接受的。皇家嘛,历朝历代被隐藏在皇家威严中的荒唐事还少了么?皇上喜欢个把漂亮的小男孩,也是很正常的事。莫说皇上了,就是普通朝臣家里养个姣童伶人,也是很常见的。

……但是如果换成是上官明德!

丁恍一下子就愣住了。倒是上官明德很快反应过来,挑起哪一点熟悉的、带着冷淡和嘲讽的笑意,毕恭毕敬的问:“丁大人好哇?”

丁恍退去了半步:“你?你怎么……”

明德往椅子上一坐,撑着下巴,盯着丁恍:“又是何方水患了?丁大人此次前来,是为何方百姓为民请命啊?”

他坐下的样子极为松散,懒洋洋的就像是一只刚睡醒的小猫。头发在脑后随便一束,披散下来的在肩窝里打着圈儿绕在雪白的棉袍上,眼梢微微上挑着,说不出的娇贵和刺人。

丁恍怒道:“老臣是奉皇上之命,前来清帧殿恭候圣驾的!”

明德长长的哦了一声,笑容满面的问:“——那林将军呢?”

电光火石之间,林冰突然弄懂了这个长久以来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

为什么自从上官明德来了之后,汉北大营的军饷物资就再也没有拖延过?

为什么明明是自己的功劳,却被一道圣旨硬生生的移到了别人的头上?

为什么乾万帝对自己“朕心甚悦”,欣然以天下兵马军粮作为重重的奖赏?

“朕将人交给你,你把人完好无缺的交还回来”……原来那一场拖延到淮水之上的平叛内战,竟然不仅仅平了东阳王晋源,关键的是为一个籍籍手机的京城名门小公子创造了足以夸耀的军功!

而完美配合了这场戏的自己,在乾万帝的心里堪称最大的功臣!

刹那间林冰心里掠去了一个想法,可能即使这场战争输了,只要自己能保证上官明德的安全,那其他一切问题也都不能算是问题了吧?这一年来从头到尾的一切,都不过是拿江山来戏美人的一场奢豪的华宴罢了!

明德还是笑意盈盈的看着林冰,托着下巴,手指骨关节就像玉雕成的一样,细巧得仿佛放在手心里一攥就坏了。那样娇弱而放纵,和那个孤身转战三千里的素白银铠的少年将军,几乎不像是同一个人。

如果是几年前热血冲脑的时候,也许林冰会愤怒、会跳脚,会当场翻脸。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他已经在边疆苦寒之地熬了这么长时间,世态人情都看透了,早就知道怎么做人了。

他慢慢的开了口:“……末将……末将奉旨在此,不知皇上有何吩咐。路上遇见丁大人,便一起来了。”

这话其实说的很巧妙。人人都知道上官明德和丁恍不和,林冰这话,等于是和一起来的丁恍划清了界限。

想当然耳,一个是外臣,虽然看上去荣宠无边,但是荣华富贵也都是皇上一念之间生杀予夺的,整个家族­性­命都掌握在皇上的手里。一个却是实打实的枕边人,连张阔都殷勤伺候着不能怠慢的人物,看谁不顺眼了枕边吹个风撒个娇,谁亲谁疏,一目了然。

明德点点头:“这样啊。但是皇上没来,临近午膳了,两位大人等着也是等着,不如先吃了饭吧。”

丁恍一惊,随即正气浩然的道:“未经皇上恩准,老臣怎敢在皇宫中留膳!这样不敬我朝列祖列宗的行为,老夫是做不出来的!”

明德却完全不以为意的劝他:“丁大人何必,就算是当朝天子,也没有看着臣子挨饿的道理。再说皇上一贯宽仁,丁大人这样子倒像是皇上薄待你了一样,说出去真难听!”说着满面笑容的跳下高高的樟香木椅,一边招呼张阔去传膳,一边等在门口,看宫人列队进来了,便亲自去摆开桌椅布菜。

丁恍大大的后退半步,一脸肃然的偏过头:“上官大人是什么意思!历来后宫中留外臣进膳的不是没有,但是司礼监都会详细记下是哪一宫嫔妃、宴请的又是哪一位外臣,事先事后还都要经过皇上的允许。上官大人如此留膳,将来司礼监记载的时候,是记到那位嫔妃的头上去呢?”

话音刚落的时候恰巧明德从张阔手里接过一个汤碗,足有半寸厚的青花瓷,刚到明德手上,张阔眼睁睁的就看见裂了细细的裂缝。

明德手背上青筋暴起又平复,转头去却是温温的笑意:“丁大人说笑了。后宫嫔妃宴请外臣是有避讳的,但是眼下清帧殿,皇上亲口说过不属后宫地界,在这个宫里我代皇上留两位大人一个午膳又怎么了?难道丁大人认为我天朝皇家,连留臣子吃顿饭的钱都没有了么!”

丁恍那口气憋在嗓子里,就再也说不出来什么了。

人家都明说了,我这是代皇上留你们两个的!明德敢在清帧殿里当着众人的面这么说,那就说明他真的是有那个资格这么做的。再推辞下去,估计给脸­色­的就不是上官明德,而是乾万帝了。

林冰倒是一声不吭的上了座,看看丁恍,便笑道:“丁大人来吧。常说如今做官是越做越穷了,一顿好菜还分几天吃呢。好不容易轮到我等见识见识皇上日常吃什么,丁大人别放过了这个好机会去。”

明德看他一眼,咳了几声,轻轻笑道:“林将军真是个清官。”

余下半句话却没有说出来。这个午膳不是给乾万帝准备的,是当日在清帧殿里专门开一个小厨房,里边特地给明德一个人做的口味。乾万帝北方口味重,咸的辣的都能入口,但是明德是地道南方口味,跟着乾万帝吃饭,吃完了立刻就吐。

乾万帝娇惯这个小东西,在物质上从来都是倾其所有。在清帧殿里专门开了个小厨房,从南边招来的大厨二十人,天天新鲜菜蔬果品、南方特产的往皇宫里送,光是他一人吃穿就等同于整个后宫份例的三分之一。曾经有司礼监的太监统计过,清帧殿里的小厨房扔掉的材料比用掉的多出十倍都不止,每天做出来的菜品却只是乾万帝那个份例的十分之一。

张阔一贯知道怎么伺候才不会让这个小祖宗炸毛,要是在明德面前放上乾万帝的御膳,那这个小祖宗能活剥了他的皮。所以丁恍和林冰二人这时候跟着吃的都是明德平时那个份例,南方清淡微甜的口味,主食就是一人一碗碧玉粳米粥,用一个白玉小碗盛了,看上去不起眼,实际上却是特供,每年不到一百斤的量罢了。

丁恍看看那碗粥,舀起一勺吃了,突然脸­色­一变。

没等他说话,明德立刻极其关心的问:“丁大人怎么了?如此珍米,入不了大人的眼吗?”

丁恍平生就没吃过这么咸的米,就跟里边倒了十斤盐一样,咸的他几乎说不出话:“……老臣……老臣也吃过碧玉粳米,哪里会这么……这么……”

明德慢条斯理的吃着粥,温文尔雅的笑起来:“丁大人真是豪奢,每年不到一百斤的特供呢,大人都看不到眼里,不知道大人家里是吃什么米的,想必是神仙似的好日子了。”

丁恍脸­色­红得发紫,怒不可竭的拍案而起:“上官大人何必如此小人伎俩!”

明德皱起眉,委婉的问:“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你看老臣不顺眼,也没必要用这种不入流的伎俩来羞辱老臣!——”

话音未落,突而门口小太监尖细的通报遥遥传进来:“皇上驾到——!”

乾万帝走起路来大步流星,门外小太监层层通传的声音未尽,他已经一手掀帘,直接从屏风那里转进来了。

张阔连忙上前去接过大衣外套,一边低声道:“皇上可算是回来了。”说着几不可闻的加了一句:“……小贵人在丁大人碗里……下了料……”

乾万帝眼皮一跳。按明德的­性­格来看,加砒霜都是轻的。

张阔连忙补上一句:“撒了一把大盐!”

乾万帝噗嗤一乐,差点笑出声来,看看那边桌子上丁恍和林冰两个忙不迭的起身下跪,明德又咬着筷子看着他,连忙把这笑意收了回去,吩咐了一句:“爱卿都平身吧。怎么,吃什么好东西?”

说着过去一看,林冰跟在后边毕恭毕敬的道:“承蒙皇上赐宴,臣等都担惊受怕的,可是吃得战战兢兢呢。”

乾万帝径直过去坐在明德身边,一手圈过去,拉着明德的手,舀了一勺粥送到自己嘴巴里去,哈哈一笑说:“闹了半天粥都凉了,不能吃了,撤下去吧。”

这话一说丁恍才松了一口气。这口气还没吸进去呢,就只见明德脸­色­一沉,甩手就把那个给乾万帝吃过的勺子摔了,呯的一声砸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片。

乾万帝也不恼,看着宫人来轻手轻脚的收拾了,才慢慢的道:“朕有什么毛病,遭你这么嫌弃?”

明德哼一声,挣脱他,返身挑了碧玉珠帘,几步就隐没在屏风之后了。他就披着一件棉白的袍子,松松的在腰间一系,体温还淡淡的萦绕在指尖,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和风情。乾万帝不禁回头往珠帘之后看了一会儿,出了一会儿神,才转过头,淡淡的笑道:“越大越没规矩!”

丁恍和林冰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笑着含糊过去。这顿饭却是吃得一点滋味也没有了,乾万帝明显没有情绪,只一会儿工夫就先后有几个宫人低声的来汇报内室里小贵人如何如何,窃窃一番后再退出去。约莫一顿饭快结束了,乾万帝也坐不住了,找了个借口就打发了丁恍和林冰二人。

丁恍心里有气,但是不好发作,只能哼一声气愤愤的走了。林冰倒是留了一步,临走时被乾万帝叫住:“爱卿等会儿。”

“臣在。”

“明德和你交情不错?”

林冰脑门上的汗一下子就下来了。什么叫交情不错?皇上好好的问你,你和他的枕边人是不是交情不错,你怎么回答?

林冰只能哈哈笑着说:“战场上彼此照应,当然是有的了……”

乾万帝点点头,突而问:“爱卿今天看到什么了?”

林冰抬眼一看,乾万帝正玩弄着手边的玉佛珠,嘴里话说得口气不错,脸上却冷冷淡淡的,一点表情也没有。

林冰低下头去:“臣今日奉旨觐见,见了皇上,幸得赐膳,其余的……没了。”

乾万帝点点头,站起身来,大步往内室里走,远远的只丢下一句话,随风飘过来,又一下子就飘走了。

“——爱卿记得其余的没了,这几个字,可切切别忘记了……”

鸳鸯情深

乾万帝回到内室,明德坐在窗下,托着下巴逗弄梁上的鹦鹉。火已经熄了,他就穿着一件单白的对襟长袍,一个轻容蝉翼纱困困顿顿的绕过去,笼得云里雾里一般。春日正浓的时节,凉意只轻微的一点点,他却还围了一只大毛的雪貂在脖子上。这般的华贵,倒是显得一个小小的人影格外单薄弱气,又格外的刻薄。

乾万帝皱皱眉,张阔在一边眼神一动,过一会儿默不作声的用金盘捧上来一裘一斛珠。乾万帝拿在手里,走过去把这小家伙团团起来裹在怀里,问:“那一把大盐好吃吗?”

明德顿了顿,冷笑说:“世人都说皇上是宽仁之君,这一番体贴臣子的心意,我都忍不住要上表赞颂了!”

乾万帝故意问:“怎么上表?用勺子上?”

明德一手推开他,一手想站起来。乾万帝搂得很紧,一只手臂牢牢的从腰里圈过去,强迫明德蜷在自己怀里,一低头就可以咬到他薄薄的耳朵尖。

“一早上起来就先后打杀了这么多人,闹得大家都不安宁,你啊,就应该老老实实呆在这宫里,一辈子什么地方也不去,不然天下人都被你搅得不得安宁!”

明德别的都可以忍受,偏偏这话最忌讳。当下一推乾万帝猛地站起身,哈哈一笑问:“——别的地方可以不去,每天早上给您那贤妃拜谒觐见总得去吧?”

乾万帝一愣,随即一伸手把明德拉过来。这一把拉得很猛,明德踉跄了一下,被凌空扛了起来,然后几步过去,被按在了大大的躺椅里。

雪貂长长的柔软的毛在下巴上扫过,脖颈白得几乎透明,一眼就可以看见淡青­色­的血脉,顺着锁骨温软的皮肤一路顺延往下。轻微而略显仓促的脉动,那样无助的在乾万帝指腹下突跳着,好像稍微一按就断了,轻而易举的就可以被损坏了一样。

乾万帝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嘶哑,低低的几乎不闻:“……我倒要看看谁敢叫你去觐见……觐见我你都滑溜得跟泥鳅似的,还敢去见别人……”

帷幕后伺候的宫人默不作声的退下了,慌忙间只来得及放下纱幕,外边的摆设还隐隐绰绰,仔细一看一眼就看得穿。

明德脸­色­又羞恼又气愤,狠狠的在乾万帝手上咬了一口:“放开!”

小家伙牙齿尖,一口糯米小牙,一咬一道血痕,刷得渗出了一滴滴血珠。乾万帝想都没想就把流血的虎口塞明德­唇­间去堵住了他的嘴,明德皱着眉,要狠命去咬,却咬不动,一股血腥气直冲太阳|­茓­,头上突突的直跳,要是手边有刀子,说不定他已经一刀把乾万帝捅穿了。

乾万帝一手按着他,一边低头去亲吻他的眉心,一边低声哄:“乖,听话……看你这个小样子,跟我怎么欺负你了似的……”

明德抓着他的手想推开,但是乾万帝一手就满把抓住了他的五个手指,攥在掌心里。指尖细细巧巧的,带着轻淡的红,完全看不出来这双手曾经挽弓拉弦、箭指天狼,胆寒了茫茫天下人。

乾万帝想起自己很早以前就想这么做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小东西的时候,那么漂亮,裹在一张大红猩猩毡里,艳红的颜­色­把整个人都映得白玉一般,好像自己怀里的温度稍微烫一些,就能把这人给融化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世界上有这么­精­巧、这么娇贵的小美人,就像是价值连城的、必须小心翼翼保养照看的宝贝一样,连睡着时的呼吸都轻得几乎察觉不出来。他小心的抓起这孩子的一只手,托在掌心里,连大力一点都不敢,生怕一握就坏了,那骨头轻得就像是没什么质量一般。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莫名其妙的觉得自己非常幸运。乾万帝少年时马上征战九死一生,后来多年朝堂沉浮,不知道耗掉了多少心血,才坐在这个来之不易的龙椅上。这么多年过去了,而今明德落到他手里来,那样的珍贵和突然,就像是上天给他的回馈和珍藏一样。

这个江山每朝每代都有帝王,但是并不是每个皇帝都有幸得到世间的绝­色­。从古至今史书上记载的佳人有几位呢?又有几个皇帝能够做到九重深宫锁美人呢?

明德觉得被这么按着很不舒服,很用力的挣扎了一下,狠狠的抽回手,打了乾万帝一巴掌。

“……大白天的,我还要出去呢!”

“你去哪里?”

“东宫!”

乾万帝猛地把明德翻过身去,亲吻着他的后颈,含混不清的笑道:“你晚去一会儿太子也跑不了,再闹脾气小心把你关起来,以后都别想出去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明德怎么会听,这孩子没事都要闹一闹解闷,何况在床上的事上,没一次是乖乖听话的。他最近身体不错,吃得下睡得着,挣扎起来也有力气,乾万帝又给咬了几口之后终于火气上来了,一个膝盖抵在明德大腿间,笑着问:“你又想被锁起来试试看,对吧?”

他脸上是笑着的,那笑意却完全没有到达眼底。明德瑟缩了一下,还忍不住讽刺:“人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上是不是要臣说一句谢主隆恩!”

乾万帝哈哈一笑,一脸调侃之­色­,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朕还是……谢你的恩情得了……”

外边梨花硬木大餐桌上,午膳才用了一点点,来撤的人没来得及进去,便被挡在了门外。原本这个时候稍微等一下就好了,但是小厨房的都知道原先那小贵人回来了,皇上便也放纵了些。从刚过午膳时候一直到黄昏那门都紧紧关着,几个宫人屏声静气的等在外边,连咳嗽一声都没有。

谁都知道那个小贵人脾气暴戾,当今最是受宠的贤妃娘娘的心腹宫女,平日里横行霸道、半个主子一样没人敢招惹的人物,只是冲犯了那小贵人的名讳,便一个字都没说的拖出去生生打掉了半条命。更可怕的是,皇上一贯不苛待下人的人,竟然对那小贵人的嚣张跋扈的行为完全纵容,没有一个字的反对。

清帧殿里有头有脸的宫人之间早就当笑话一样的流传,那个自以为很快就能封后的贤妃,早上哭着闹着来找皇上,结果被张公公急急的挡在了内殿之外……说是皇上在里边公事呢,其实谁不知道在做什么?不过是那小美人使脾气,摔锅摔碗的当着重臣的面给皇上没脸,结果皇上急忙回去哄着去了。

贤妃还想闹,张阔挡在身前,只稍微向抄手游廊上一片黑压压跪着等待的宫人怒了努嘴,笑道:“娘娘看见了么?那些可都是皇上身边贴身伺候了好多年份的姑姑们奴才们,都跪了一个下午了,谁敢多说一个字?皇上可是有话的,小贵人原先在这清帧殿里住着的时候就喜静,调教出的奴才一个个都没声儿。如今小贵人回来了,这里的奴才们就得回到旧时的规矩来。谁敢多说一声儿,皇上可就亲自……”

贤妃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没有丁昭容胆子泼辣,闹了一会就回去了。张阔殷勤陪着送出清帧殿门外,看着车马仪驾远去了,才叹口气,一句话卡在喉咙里,终究没有吐出来。

……这一位得意的时候,也不长了……

清帧殿内殿里伺候的人到傍晚时才开了门,里边传话说要上一点清淡的小菜粥米来。贴身的几个宫女忙伺候进去了,但是没到内室里,里边是乾万帝自己亲手接着,没有让人进去伺候。

捧盒里也很是­精­致,一碟子豆皮蟹黄包子,一碟子鹅油­奶­酥,几样清淡小菜,一碗酥酪盛在鸳鸯描纹瓷碗里,配一个同样花纹的勺子。乾万帝打量了半晌,对明德笑道:“那御膳房的厨子倒是有趣得很!”

明德压根不理他,蜷在龙床深处,蒙在被子里,鼓鼓囊囊的小包子似的。乾万帝一手端着碗,一手去掀被子,掀了一下就看见那被角被明德揪在手里,抓着不让掀。他再稍微一使力,明德手上软了软就握不住了,□出来的一截小臂上都是或红或青的吻痕,在靡乱的空气里带着说不出的委屈和害怕的意味。

乾万帝只觉得一点火气又从心里烧上来,不禁伸手去搂着明德的肩膀把他环过来,低声问:“哭什么啊你?这么长时间都改不掉这点毛病,受点疼就哭,我还没死呢你哭成这样……”

明德又往被子里缩了缩,乾万帝哪受得了他这样,直接就搂过来靠在自己怀里,拿勺子慢慢的吹了一勺粥给他喂过去。

明德抬手就要打翻那勺子,被乾万帝眼明手快的按住了:“吃完了就让你去见太子,不然我看看谁敢放你出这个门?”

“……”明德抬头看他一眼,然后小心的低下头去吃了一勺子粥,低声说:“……好烫。”

乾万帝尝了一口:“不烫啊。”

明德于是有点恼怒,脸一偏,一声不吭。乾万帝心情很是不错,看着也好玩,明知道是这小东西找茬不给人痛快,也就权当不知道,一边哄着一边慢慢的把粥吹凉了。就这么一碗粥,足足喝了一个时辰,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折腾到晚膳时分才开了门。宫人都一窝蜂的跟在后边,就只见乾万帝打横抱着一个男孩子出来,那男孩子裹在雪绸里,玉雕一样,埋着脸,露出一个薄薄的耳朵尖儿。

乾万帝倒是很愉快的样子,吩咐宫人:“去找一个大毛的元狐裘来,晚上天冷,罩一个羽纱的披风,带他去东宫见太子去。”

张阔忙答应了,忙着使唤人去准备车马。那一趟倒是比皇上起驾还要麻烦,不过是一顿饭工夫行程,却林林总总准备了一堆东西,只差把明德裹成一个雪毛团子塞进车里去了。

张阔跟在后边笑道:“奴才听说小贵人在天山下冻伤了心肺,特地让人请胡太医熬了汤药,待回来喝呢。”

乾万帝点点头,半晌突而道:“张阔!”

张阔忙道:“奴才在。”

“叫几个可靠的人,把汤药送东宫去看着他喝了。”

张阔答了声是,却又有些为难。明德的脾气怎么坏是不必说了,哪个宫人没有领教过?乾万帝亲手伺候他逼着他都不一定能把那碗汤药喝下去,别说奴才们了!不被跳脚摔碗的闹回来就很不错了!

他刚要出声提醒乾万帝这一点,却听乾万帝低声道:“……那个药倒是不要紧,关键是找两个镇得住的人好好的提醒下太子,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说错了一句,别怪朕……不给他留这个太子的情面!”

东宫建在宫城的东南边,和正泰殿相依,原先是有让太子勤于朝政的意思的,但是到了后期,却被乾万帝建了一道宫墙,两下分隔开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皇上不喜太子的原因。但是奇怪的是,就算再怎么不喜欢太子、再怎么打压东宫的势力,太子也没有真的被废掉。这个太子之位虽然坐得危险,但是也没有什么别的皇子可以代替的。

车马过了宫墙,前面就是东宫。明德坐在车里昏昏欲睡,不妨突而车一停,只听前边隐约有人声传来,接着就听宫人好言好语的劝:“……清河公主请回吧……皇上说送来见太子,别人一概不许见的……”

那宫人只说到一半,突而车里传来明德的声音:“前边可是清河公主?快快请进来!”

那太监还想搬出皇上的话来说,转念一想却想起早上被拖出去打的几个奴才,立刻眉开眼笑的连声道:“是!是!公主请这边走!”说着便急忙过去拉开了车帘。

车帘里极为宽敞,明黄地毯铺地,足足有个小房间那么大,明德要站起身走两步才到门口,一伸手把阿醉拉起来,笑问:“你怎么来了?怎么不把小孩子带来玩?我一直惦记着你的小孩子呢!”

阿醉反手按下车帘,回过头看着明德。只一年不见,她已经升了良娣,比原先富贵了很多,但是在那孔雀裘衣、金红妆饰中,又显出整个人难以言喻的苍白。

明德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太子呢?”

阿醉有些颤抖,她深深的吸了口气,才能强行压抑着自己说出第一句话来:“太子已经被圈禁了!”

明德悚然一惊。他和阿醉久久的对视着,常年在这宫里明争暗斗锻炼出的那根神经骤然绷紧,一股不祥的预感渐渐笼罩了这华贵豪奢的车厢。

“那……那皇后呢?”

阿醉捂住自己的嘴,用力之大甚至超出了她自己的想象,籍以这种办法才能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明德只觉得自己的心沉到了谷底去,他全身冰凉:“……皇后呢?太子为什么被圈禁了?皇后在哪里?”

阿醉无声的哽咽着,拼命的摇头:“皇后她……她已经……已经被……赐死了……”

明德只觉得自己全身一软,无声无息的跌坐在车座上。

阿醉蹲下身,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皇上当初发觉东阳王晋源要起事,所以不让他出京,打算围剿王府……皇后偷偷派人护送他出京,希望可以……可以让这皇宫换个主人……但是后来事情败露,皇上一怒之下……这事一直保密,皇上怕您知道,对外一直说是皇后深居修佛,但是东宫里人人都知道皇后已经……”

明德只觉得双手发抖,几乎说不出来一个字。

“您快逃吧!”阿醉紧紧攥着明德的手,用力之大,长长的、华贵的指甲都深深刺进了­肉­里去。

“——据说皇上已经说了,这次回来,就不打算放您走了。您去原先皇后宫里看看吧!已经推翻了打算重建新殿了,就是以后给您准备的!……您快走吧,快走,走得远远的,离开这个京城!皇上的意思都已经很明显了,这次您要是不交兵权,下辈子就别想走出寝宫一步了!”

起兵造反

对于宫闱之间的地位关系,乾万帝多年来都有个隐秘的想法,别人不知道,几个贴身心腹都是心照不宣的。

——他想废两后、废东阳王,想追封生母,想立清帧殿中小贵人上位。

这个想法如果真的实现的话,就一下子动摇了这个皇室最主要的亲缘关系,进而可能引起天下大变。因为这些潜在的威胁,乾万帝一直迟迟没有动手,这个想法也只能称得上是深藏于心里的隐秘罢了。

东阳王妄图自立这件事是一个契机,其实他在试图举兵的前一段时间就已经泄露了风吹草动——乾万帝是什么人?皇家暗卫又岂是吃素的?当李晋源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的时候,殊不知已经成了别人掌中玩弄的棋子。

李骥不怀好意的纵容着这个皇弟,纵容到他集结兵马,纵容他到勾结朝臣,甚至有时候暗中通行方便,不动声­色­的诱惑着他在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就在李晋源要起事的前一天,李骥突然发兵围住了东阳王府,皇家暗卫从王府中搜出了仿制的龙袍、龙冠和来往密信,只等皇命一下,就立刻抄家!

李晋源倒台了,皇太后一定也是可以被扳倒的!皇太后倒了,正说明她无德无能,当年真正应该被立后的,应该是乾万帝的生母!

那个常年以来的心愿即将变为现实,乾万帝的毫不掩饰的愉快每一个人都感觉得到。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皇后竟然矫造圣旨,派人把东阳王送出了京城!

东阳王一出京城,就立刻全速赶往汉北大营;而皇后在宫里则密令太子准备兵马人手,等着乾万帝和东阳王两虎相争,太子便可以从中趁虚而入渔翁得利。这个计划原本进行得十分周密,乾万帝即使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也没有心思去管。可以说如果按照皇后的计划进行下去的话,也许现在太子已经登基为帝了。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东阳王晋源去了汉北大营没多久,就被路九辰一手掐死了!

东阳王一倒,太后立刻被废,关进冷宫不准走出来一步。当天晚上乾万帝去了凤仙宫,心平气和的对皇后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给了她一把匕首、一碗毒药、三尺白绫,叫她自己选;第二句,就是叫人念了那个立皇太孙为新帝的遗诏,算是多年夫妻情分,让她走得安心了。

皇后选了毒药。极品的鹤顶红,即刻毒发,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在世间苦苦挣扎了这么多年之后,终于随着她姐姐明睿皇后的步伐远去了。

明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城外大营的。他应该在见完了太子之后回去清帧殿,但是他根本没有去见太子。他中途就折回来了,那些人赶着车马,却没人注意到他已经偷偷跳下了马车,从以前当暗卫时走过的密道里出了宫。

夜­色­已经笼罩了郊外,漫山遍野的枯草,在瑟瑟寒风中发着抖,打着璇儿飘扬起来,又纷纷落下。

是哪一阵风,挟着那一缕不散的芳魂,呼啸着远去了?

那个曾经大哭着把他搂在怀里的女人,那个一生没有生过自己孩子的女人,如今果真默默的远去,不知道是哪一眼的回眸,便成了永诀。

河水里冰凉刺骨。明德静静的泡在水里,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在沸腾和叫嚣着,心脏却一直往下沉往下沉,一直沉到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里去。

为什么呢?我已经没有母亲了……

上天待人也许真的是不公平的。有人出身天皇贵胄之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杀予夺都在一念之间;有人苦苦挣扎求生,历尽艰辛后好不容易把一些珍贵的东西攥在手里,却转瞬之间就会被强大高位的人轻松夺走。

不管你多么珍爱多么宝贝,不管多么来之不易,哪怕是你心心念念连血带­肉­的最重要的东西,也只是上位者轻而易举就能踩在脚底当作娱乐一般毁灭掉的玩意儿罢了。

明德静静的泡在水里,深深的夜里只听见自己呼吸时深深浅浅的声音。远处隐约传来人声,城那边晚归的人家里都亮起了烛火,星星点点,仿佛远方的星子一般。

那些都离他太遥远太遥远了。

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可怜而卑微的尘世的欢乐,终于彻底的被活生生撕裂夺走了。

夜­色­仿佛漫漫的长河,永远都不再有天明的时候。

翌日,宫中派人来请,主帅帐中闭门不见。再有大太监头顶圣旨来请,帐中派人答复:将军风寒病重,恐惊圣驾,不敢相见。

几日后率兵进京觐见,银白细铠熠熠生光,衣袍翻飞、马不踏地,天仙下凡一般破城而入,万众齐呼吾皇万岁,一时之间地动山摇。

宫城之内是一座高台,乾万帝带着重臣心腹,明黄真龙仪仗,煊煊赫赫的迎接大军归城。一直到午时,远处宫城那玄铁的大门轰然开启,在一阵阵地动山摇中,远方渐渐出现马蹄踏地时溅起的尘烟,几乎覆盖了视野所能及的所有范围,在地平线上和天空交接的地方连成了一条线。

张阔低声问:“皇上,宫门……”

乾万帝蓦然抬手阻止了他。

大军越来越近,整个地面都好像在晃动一样,万马奔腾的巨大声响就好像是天雷滚滚,震得胆小心弱的人都不敢正视。在一片黑压压的人马中,领头一个白衣白袍银铠甲的少年将军格外显眼,就像是一支箭的箭头一样冲在最前边,流云飞瀑一样驰进了宫城。

乾万帝头都没有回,张阔只听到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冷酷:“……这么好的时候,不要提起让朕败兴的事……”

大军冲到城下,轰然而止。刹那间除了轰轰的回声之外一点声响也没有,全军肃立在尘沙风中,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

司礼监的官员一层层把话传下去,从高高的城墙上,一直传到底下宫门。按理说这时候应该开门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宫门还是紧紧关闭着的,从传声的通道中有人一声声重复着:

“——吾皇有旨,全军下马跪拜——”

“全军下马跪拜——”

“统帅上官明德,率全军下马跪拜——!”

天地之间就仿佛没有其他的声音了,尖利的宣旨命令的声音充斥在破碎的风中,卷起一蓬蓬尘沙,簌簌的吹打着禁闭的宫门。

有人想动,随即被左右猛地砍翻下马去了。

明德在马上抬起头,遥遥的望着乾万帝。阳光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见一身银白的细铠熠熠生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乾万帝微微探出上身,几乎是用一种迷恋甚至迷醉的目光紧紧的盯着他。如果目光是实质的话,明德现在已经被他按倒拖过来无数次了。

“……真漂亮……”乾万帝轻轻的笑着,说不上来的残忍的意味,“……真是……太漂亮了……”

他的表情如此镇定而有把握,好像没有什么能超出他的掌控之外。甚至连明德遥遥的举起弓箭的时候,他都没有动一下眉毛。

明德手腕急动,猛地抽出来七支箭,间不容隙的对着乾万帝的方向连­射­了出去!

刹那间城墙上大乱,人人都争着扑过来,有人叫救驾,有人叫造反,嗡嗡的声音此起彼伏。巨大的盾牌在刹那间就竖了起来,牢牢的把整个城楼都护住了。

明德放下弓,身后副将猛地举起大旗,在风中被刮得猎猎作响。

“冲啊!冲破宫门者,当享千里地、封万户侯!”

“——冲啊——!”

大军轰然前行,在宫门把守的小股御林军根本不是对手,只片刻之间的工夫,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在乱军中炸起,那玄铁三丈的金红宫门就这么被撞开了。乱军如同巨大漩涡中的小股水流,分散着冲进了这皇宫里。

明德将军反了。

他带领着汉北大营千里赴京,然后直接冲进了天下至尊皇帝所在的九重宫城。

远古殇歌

长枪林立,就好像闪烁着血腥光芒的森林,蜂拥着践踏在这偌大的宫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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