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行政会。例行会议。她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地等着厅内那几声几乎不可闻的谈话声、拉椅声抑或是咳嗽声平静下来,直至针落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之后,才轻声的咳上两声,清清喉咙,猛地抬起头,理一理经过处理后黑得发亮的披肩长发,一双本来无限神往的眸子倏地冷凌下来,然后再次扫视一下大厅时里可能坐着部下的每一个角落,开始发言:“马克思他老人家说过,只有在陡峭的山路上不断前进的人,才能达到光辉的顶点。我真希望我们学校在不远的将来能做到这一点。当然,这可能还得下一届校长来努力啰。”
名言原本不姓名,名不叫言,但是得此名却名正言顺。八年前在南眳眳民族中学似乎听人叫过“闵校长”。之所以说是八年,而不是十年。这意思大家极容易明白。一旦开会,无论大会小会例会,一口正宗的名言警句、唐诗宋词朗诵起来,令人荡气回肠,勾起回味片片。在冗长的发言稿中穿Сhā着潘长江小品般的诗词朗诵,赵本山小品化电影般名家格言,既象听篇拆碎下来不成片段的随笔,又象听一曲经典的散文朗读;声音抑扬顿挫,委婉曲致,给人以无穷的想象空间。想象空间过大,留白过多,结果自然是她没有想象的。然而她沉醉于斯,沉迷于彼,别人也不好说些什么。校园里暗传,闵校长是否是电影学院表演毕业的,因为生不逢时,又或者过于低矮且发福的身子,妨碍了她在演艺界的正常发展,以至于只能屈居山区二十年。最终也许瞎猫逮着了死耗子,一头窜到了南眳市首屈一指的民族中学,当了七年的副校长。说到底,这个名字的发起人,至今仍然是个迷。不过综合大多数人的细加勘察,暧昧地总围绕着一个人的名字展开。这人自然就是张权禄。
她到公安局改名字的当天,户籍处主办人员无不以怪异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脸老心不老的怪物。警察之所以把她当成怪物,原因很简单,从未听说过一个近四十岁的人,尤其是女人,居然儿戏般改起了大名,何况她当时是堂堂一校之副校长。自是在城中引起了做秀般的效应,一种幽灵般的作秀在一片轰吵之后归于沉静。而我们的闵副校长,自然而然地,在改名之后的第四个月,一炒作而成了正校长,而她的有力竞争者,却不知何故仍然当做副校长。这事自然不得不让人产生遐想,据说另一位位副校长是因为市里选校长时,被告发大肆请同事吃喝搞串联而落选。说起名校长,人们自然联想到一夜暴发的千万元户。
名言似笑非笑,微微对厅中的每个角落环视一周,然后从挎包里抽出工作笔记,一边夹杂着名言分派今天议题,一边在本上划着,一边注意听着下面蚊子拍打翅膀似的讨论声。下面似乎讨论归讨论,但是的确没有一个公然站起来与她沟通的。她似乎感到,不知啷个些,尤其是近一年来,听取意见是越来越难,比蜀道还难。
她提到现在先讨论第一个议题。在坐的人,好不容易,从她浩若云海的名言警句中搜索着她刚才宣读的所谓议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转眼忿忿地看了她一眼,心里都有说不出的怪味,象恐龙一样扑到面前。例会就例会,还如此郑重其事。
就这个大家不知所云的议题,大家展开了更加不知所云的讨论,你来我往,开始了拉锯战。从八月八的民族节、国庆节、中秋节、春节、三八节、清明节、五一节到六一国际儿童节,再到学年奖金,再到……所有与会领导各人若幻若真,若有若无,若虚若实,半推半就地,最终就那些名言警句的提示达成一致。在实质性问题方面,却混沌一片。
国庆节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全国人民需要休息的日子,既是休息,对去哪里旅游这头等大事,更是鞭策入里地刻划出了一个理想的浏览路线。其实,民中财政虽然紧张,想想最后一届了,名言也想让这些也许最后一年的同事心情地玩上一玩,同时也了却自己的另一个私下的愿望。听在坐的人大多同意到澳门去,便也顺水推舟点头允诺下来。大家一看没有受到什么意外的障碍,悭吝的名言居然狮子大开口,一出口就给了五十万有旅游经费,不由得兴趣盎然,继续把各种节的各个项目的计划讨论到了枝微末节,听得名言暗自无奈。
名言看到此情此景,耐着性子等待着争辩声渐渐稀落,才大声干咳的几声。厅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每一个一把手都有离开的一天,正如每一个女人都有韶华消亡的一天。既然承认自己的大限将至,就不能再象过去那样强求他人臣服于自己。十分钟过去了。她对眼前的局势似乎心理准备不足。现在这些自己一手提拨起来的中层领导,竟然如此这般……也难怪,市里正在进行班子调整,大家都各马各扎,自家的路子自家梭了.想想自己也已连任两届有余,已经到了常说的临了临了无底气的时节.同时也深深感到,权力到了极限有时竟是如此的有心无力。
“我看这样吧,你们把意见打印好,投到意见箱内……啊——张权禄同志,明天去订作一个意见箱。”她暗自叹了口气,抬起茶杯,颤萎萎地嗫了一口,脸色微微泛青,“大家应该清楚,学校不是哪个人个人的学校。”
下面似乎有了反应。一片寂静。大家对这话似曾相识。七年前她好象说过同样的话,只不过这话还拖了个不短不长的尾巴。对这个尾巴大家似乎还记忆犹新,这最后的话确凿是“你们不下我下。”结果下的是贺风波,继续享受龙椅的尊严的仍然是名言。事后,名言说贺风波脑筋是不是有问题,接着嘿嘿一笑。杀机巧妙地暗念在“嘿嘿”声里。当然,有关笑声的事,只是领导层的亲身经历,至于其他员工,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此后,校园不提此事便已畏若寒蝉,如今名言旧话重提,在坐诸位不由得心里发毛,寒意暗生。
她突然发觉自己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关心过细节,如此的重视别人的反应。张权禄抬起头来,朝她笑笑,她仔细辨认了一下。一种例行公事的笑。尽管只是这么一种笑,她心里也微微有几丝感激。其他的人危襟正坐,眼睛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依稀在等待着她的发言。思量着下一个倒霉鬼会是谁。
张权禄看着她时而泛青时而泛白的脸,更兼时下外界的凝重的空气使然,不知应该怎样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明白才好。他心里象有千百条虫在蠕动,要把这些虫子呕吐出来才会全身通泰,因此说道:“打意见稿多么不适宜……”接着说了一堆令所有在场的人都意想不到的理由,说得无数只眼睛闪闪发光,暗暗敬佩。
对啊。全体与会人员齐声附合。
名言说道:“既然……我们能不能变通一下——啊——变通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