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张权禄别过名言,出得医院来,鬼使神差地走到一个小餐馆。他忽然觉得是该胡乱添些东西,满足一下胃部绵绵不绝的雷鸣般的意见了。于是进得馆子来,随意点了一茶一汤,坐下来,慢慢吃起来。本来,他是十分想回家再进餐的,但是,终于回家的犹豫不决战胜了胃部的激烈不适。他几天不归家,瞑瞑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告诉他,一旦回到家,只怕肚子还是不得不继续雷鸣般地下去,说不定是肠胃雷鸣到天明了。再怎么亏欠,也不能亏欠肚腹之欲吧?想到这里,抬起饭碗,三下五去二,风卷残云汤入胃,哪管它脾胀肠满无心餐了。吃尽了饭菜,喝竭了残汤,呼出了满腹的惆怅。
吃完饭,回家。一路的士一阵风,寒风细雨阴窗边。
到得家门前的小院,他轻快的步伐突然异常地羞于起步了,甚至仿佛被挂上了千斤重的铅块。站在门口好半天,想着不是台词的台词,念着不是选段的段子。沉吟再三,伸出模棱两可的手,挪动着犹犹豫豫的步,活动着迷迷幻幻的步,倒腾着胀胀满满的腹,仿佛进入了一个艰难的历程,比艰难的历程还要异常艰难。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进得客厅门的。
他只看到一个灰蒙蒙的影,正模模糊糊地做着事。他心中一惊,有七分惊世,三分骇俗。睁大眼睛一看,原来是自己那争气的儿子正在电烤灶前做着繁重的作业。一想到儿子繁重的学业,他心底透着无穷无尽的无奈。看到儿子如此,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小小少年手拿皮鞭,走在空旷的原野上,那是多么轻松多么自在的年代。自己轻轻松松地看完书本,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四处游玩。那时家缺钱少粮,到新华书店一蹲点就是几个小时,在书店里看看书,空闲时段偷着乐,倒也自得其乐,其乐无穷了。如今儿子他们一天到晚,只见上课下课回家就挤进作业丛中,老师大本小本的《一点通》、“一百分”系列、“成功”系列、“成功训练计划”系列……数也数不完,反正横竖通知你买齐喽,做全喽。仿佛只有买齐并且做全喽,你的成绩就会突飞猛进,你的知识就会几何级数般猛增,大增特增。子女成绩上去了,老师喜开怀。子女成绩下滑了,老师横眉冷对千夫子,不甘俯首成孺子流。听说儿子所在学校实行了绩效考核。他就不明白了,小学也实行绩效考核,真有点儿幼儿般戏谑,马戏团般杂耍,魔术般奇幻。如果哪个有兴趣的穿越时空大家,胡乱抹上几笔,说不定还能打开局面,“奇幻时空穿越小学教育小说”从此一炮走红,而且大红大紫了。
两口子有时坐在一起,闲话连篇的时候,往往把延袭了千年的科举制度批得抬不起头,末了末了,大发感慨,如今的小学生呐真苦真累,几本破书读到六年级,还是那么几本破书。这哪里是学知识?知识有象这么学的吗?几本破书要是学好了倒好,可是你看他们都学到了些什么。但见字词,音调难全,更不用说凑句成章了。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读书读书死读书,背书背词无新词,考试考试考字词。除了字词还是字词成语,现在可好,每一篇作文居然规定要用不得少于指定十个老师列出的成语,作文都成什么了?都成堆成语迷宫了。三百来字的作文,学生在成语中左迁或绕,东击西挡,堆起了又拆,拆了又堆,仿佛也并没有绕成个精美的迷宫。一不留神,忽然考不及格起来,语文老师电话威胁,英语老师拦路批得你体无完肤,数学老师埋怨你给孩子究竟少做了好多作业以至你们的孩子成绩如此不可思议。他有时也想问老师们到底怎么了,可是正如他的学生家长不敢问他一样,他也只好忍了又忍,徒然在家里两口子牢骚满腹无处申。依我看呐,如今的教育体制真个比科举还科举,比科举还不如。真正不明白了,南眳的教育之路在哪儿了?咹,在哪儿了?几本破书就能点拨出一个个经天纬地之才?米来高的辅导书就能逼出满校园的清华北大?
“还没得做完作业?”
“嗯,还有‘成功’上的没有做。今天不做,明天又得罚扫地哰。”儿子他们班有个铁定的纪律,这个纪律岂不说是否可笑得荒唐,但是的确有效。作业做不完,罚扫地没商量。班主任此招一出,学生的苦学生的累也就从此见出了,累中憋足了一股劲,作业不做完是头等大事,至于正确与错误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问题了,真可谓满本涂鸦鸦还鸣,几本荒唐谬千里。儿子速度慢的话,从六点半到十一点,只怕也做不完这堆起了又骡起的作业,从语文到数学,从数学到英语。好在值得庆幸的是,其他科的老师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救学生于深重的苦难之中,于书破无觅处的人灾之前,让他们少却许许多多的烦恼。
有时儿子作业完成得快,他也不禁追问:“你们真的没有其他作业。”
十岁的儿子感慨良多集中成一句精粹得不能再精粹的语言:“其他科?其他科再来的话,我跳楼。”这句话儿子说得镇静异常,张权禄却不由得惊心动魄,不亚于张权禄真的跳了一次又一次的楼。
小小年纪说什么不好,偏偏一提学习,张口就来“我跳楼”。在他的潜意识里,跳楼大抵上只有两种人。第一种是生无可恋的人,第二种是破产无力归还无颜见江东父老的人。儿子小小年纪,正值既不是生无可恋也不是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年龄,相反,用古话说正是阳光明媚,用时髦的话来说正值靓丽年华的那种年龄,居然产生了跳楼的想法,而且说得镇定异常,这种镇定只有成|人才有,不应该也不能出自小小童稚之口,然而却正是出面前这个小儿之口,怎能叫他张权禄不彷徨又彷徨,惊诧又惊诧了,提心吊胆又提心吊胆。有一次人,儿子真的站到了窗台上,示威般鼓动着瘦小的双臂,眼里噙着绝望的泪水,小脸蛋委屈得能扭出一杯清水,两行小泪流成两股小沟,小嘴瘪得象被冤枉进了几年大狱,嘴里含混不清地嚷道:“老师逼我,老师冤枉。我要跳楼就是要跳楼。”仔细一问,才知原来前天动作放慢了进度,左写右写写不完的作业。关于这件事,张权禄记忆犹新,前天儿子的确写到十二点仍然在埋头苦干,咬紧牙关。没有想到不得好报,却生拉活拽要跳楼。他也觉得儿子比窦娥还冤,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苦苦相劝,好说歹说,动之以情,只差通知110。终于是儿子磨不过老子,老子更有办法,总算打消了儿子跳楼的念头。但是令他惊惶失措的是,不知儿子是从哪儿知道世间还有敌敌畏。当儿子不再提跳楼一事之后不久,突然问爸爸爸爸啷子是敌敌畏,听说喝起来很甜,想来也一定很香。香甜香甜的敌敌畏喝起一定不苦,一定不会让人觉得疼。真的不痛吗,爸爸?你告诉我嘛爸爸,请你告诉我。他错愕了半天,不知如何回答。但是从此以后,对儿子总是小心翼翼地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丝毫不敢马虎,半点不敢大意。心里不断地诅咒着万恶的科举制度,千刀杀的层出不穷的小学辅导书。但是他却怎么也没有想起诅咒野蛮的老师,无情的老师,痴迷于辅导丛书的老师。老师累老师苦,老师就该多压作业,不压作业岂不把学生娇惯得四体不勤,五经不分了,不压作业中国的素质教育岂非成了一句空话?素质教育最终还是得用成绩来衡量,离开了学生成绩,谁晓得你这个老师的教学水平究竟有多高?不经苦中苦,哪能成|人上人?
“赶快做完好睡觉。”
“你烦不烦哦。你不嫌烦我都觉得烦。”儿子似乎压抑得终于如火山爆发,“没有做完,明天你帮我扫地。终归这地还得我扫。别烦哰好不好。没事一边凉快去,叽叽喳喳哩,说你不烦你还真是烦死人哰。”
他自觉没趣。到洗梳间洗了洗脸。走进寝室。打开电脑上网一游。一边神游网络,一边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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