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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何说:“咱不告诉他,他咋能知道啊?我这不是在想办法维持咱两家的世交吗。”
老罗说:“那倒是。如果生的都是女儿,就让她们结拜为干姐妹。如果都是儿子,就结拜为干兄弟。”
老何看着老罗哈哈大笑起来,“我们搞得跟真的似的。我们哪里做得了孩子们的主啊!不过如果咱俩成了亲家,肯定是全中国关系最好的亲家,你信不信?”
老罗在镐头上哈了一口气,大声说:“那当然。”
两个男人都笑,相互捶了对方一拳,继续吭哧吭哧地凿冰。河面结了冰,水里氧气少,冰面一旦被砸开洞,在冰下憋慌了的鱼就会游到冰窟窿口呼吸新鲜空气。鱼儿多的年份,不用钓钩,在河面上砸开个窟窿,把笊篱往冰窟窿里那么一捞,再往冰面上一撇,银光闪闪的鱼儿就呼啦呼啦地在冰面上蹦跶了。
一会儿工夫,冰面上已经躺了好几条大草鱼。老罗摸出一根烟,想点燃,摸了摸口袋,发现没带火,便问:“老何,有火吗?”
老何从棉大衣口袋里掏出火机,对着他比画了一下,说:“接着。”
他们两人各自守着一个冰窟窿,大约相距十几米远。
老罗说:“扔吧。”
老何就把火机扔了出来。中午的太阳把冰面照得明晃晃的耀眼,火机在冬天的阳光下划着优美的弧线,偏离了老何给它预定的落点。老罗下意识地起身去接,突然,他脚下出现了那宿命性的一滑。再然后,他就觉得那只收也收不住的脚像踩在了棉花上,没尽头地往下落。而且,彻骨的寒冷像刀子一样扎进了他的棉衣、他的皮肤、他的骨头。他伸出双手,拼命地扑打着,想扒住冰窟窿的边缘。可是冰实在太狡猾了,它就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戏弄溺水者一样,怎么都不肯让他抓住。他想大叫,冰冷的水迅速涌进了嘴巴。一瞬间,绝望和冰冷的大沽河水把他淹没了。蒙中,他看见他的好友正从旁边奔过来。老何趴在冰面上,胳膊伸进冰窟窿里拼命地抓捞。老罗想抓住老何的手,可是怎么也够不到……
在他的意识快要模糊的时候,他看见了他的战友老何像一只硕大的熊,从冰窟窿中潜了下来,腰上系了一根绳子。很快,他就被拉住了,老何拖着他往冰窟窿口游去。老何艰难地把他一点点地推出了冰面,他终于可以大口大口地呼吸了。他看见老何腰上绳子的一头系在钓竿上,钓竿横在冰窟窿上。老罗往前爬了一下,去拉钓竿上的绳子,他的战友到了冰窟窿口了,可是他怎么就拉不上来呢?
老罗发现老何横在冰窟窿下,像石头一样沉,木头一样僵。老罗忽然觉得有些不祥,拼命伸手去拽。终于,老何的脑袋伸出冰窟窿口了。望着战友老何的脸,老罗号啕大哭。
老何的鼻孔和嘴里有鲜红的血往外流,像绵绵不绝的虫子不停地往外爬……这是典型的呛水特征。也就是说,他在水下没憋住气,水冲破了他的肺甚至是心脏。
老罗发疯般把老何往外拖,拖出来后,发疯般背着他往医院跑。可是,冬天的大沽河周围太寂寞了,寂寞得跑了很远找不到一条路,看不见一个人,寂寞得整个旷野里只能听见他呼救的回声。
终于,一个去赶集的老乡帮他把老何送到了最近的医院。医生看了看老何的瞳孔,又听了听他的心脏,说:“没救了,拉回去吧。”
老罗一把抓住医生的手,“大夫,你再看看,他身体一向很强壮。” txt小说上传分享
门第 第一章(7)
医生见惯了生生死死,漠然地把听诊器拿下来挂到脖子上,“呛水身亡和身体素质好没有必然的联系,节哀顺变吧。”他拍了拍老罗的肩,就去看一位被拖拉机撞伤的病人了。
老罗呆呆地看了战友一会儿,突然跑到旁边,对一位护士说:“我觉得这是在梦里,你说呢?”
护士惊疑地看了他一眼,说:“不是梦,是真的。”
老罗说:“那……你打我一下。”
护士犹疑。
老罗急了,抓起她的手,“你打呀!”
医生对护士点了一下头。护士把手抽出来,又审慎地看了看他,抬起脚,在他脚上踩了一下。
看着护士的鞋落在自己的脚上,一阵钻心噬肺的疼痛蔓延了老罗全身。不,不是脚疼,是悲痛,像巨大的兽,猛地一口就把他吞噬了。老罗的眼泪刷刷地滚了下来。
傍晚,何春生的母亲来了。她一脸的狐疑,像在提防有人搞恶作剧骗她。她身后是拖着长鼻涕的何顺生,正在和罗锦程抢一把弹弓。老罗一把夺过弹弓,塞给何顺生,罗锦程就鼻子眼睛皱成一团地哭了起来。
何春生的母亲呆呆地坐在丈夫遗体旁,摸了摸他的脸,说:“顺生他爸,顺生他爸……”
老罗呆呆地站在老何遗体的另一侧,觉得自己成了罪人,千古的、永无机会赦免的罪人。织锦妈妈也在,她揽过罗锦程和何顺生,满脸是泪。
老罗说:“老何是英雄,他是因为下冰窟窿救我才……”
何春生的母亲抬眼看了看他,开始号啕大哭,用头砰砰地撞着太平间的台子。
老罗只觉得万箭穿心,恨不能老何根本没下冰窟窿救过自己。他将来的人生承担了太大的罪过,大得都失去生存的意义了。他往何春生母亲面前走了两步,扑通跪下来说:“嫂子,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
老何的丧事办得收声敛息,除了几个至亲好友,几乎没什么人知道。在那个年代,军人因为去钓鱼而丧了命,是极不光彩的,有贪图享乐的意味,好比现在政客死在*的床上,是件需要遮掩的事。
办完丧事,老罗跟何春生的母亲陈述了他和老何在冰面上的提议:如果两家生了一儿一女,就结成亲家;生两个女儿或两个儿子,就结拜为姐妹或兄弟。
何春生的母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好像看穿了他的伎俩,“别说这些了,我还要把何顺生养大,不会去死。”
老罗说:“嫂子,我是认真的,我会履行老何的遗愿。”
何春生母亲的眼睛瞪得很大,满眼的泪,直勾勾地看着他,“你能不能不和我说冰?你能不能不和我说该死的冰?”
内疚和负罪感让老罗呆如木鸡。
何春生母亲哭了起来,悲哀地说:“你能不能不说老何?你一说他,我就难受。”
半个月后,何春生出生了。在立春那天,他紧紧地闭着眼睛,哭闹着来到这个世界。他的母亲侧着头看了一眼台历,说:“就*生吧。”
次年秋天,织锦出生了。当何母抱着春生去医院看望织锦妈妈时,她让春生摸了摸织锦*的小脸,“春生,你媳妇真漂亮。”
织锦妈妈笑得有点儿尴尬。
因为老何不是烈士也不是因公殉职,随军进城的何春生母亲就不能在军人服务社上班了。她先是在一家街道福利印刷厂叠纸盒,挣的钱刚够糊上儿子们的两张嘴。织锦爸爸常来送些大米、花生油什么的,织锦妈妈也常给春生和顺生买新衣服。可是,这些好意她都不愿领。那时的她多么年轻气盛啊!但凡年轻气盛的人都是很要自尊,很讨厌被人施舍、被人垂怜,她一想到自己要靠被人可怜过活,就会觉得屈辱。
门第 第一章(8)
再者,这些帮助都会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老何的死。如果老何不死,她家也会有吃不完的大米,春生和顺生也会有很多新衣服和玩具。他死了,这些就成了泡影。她不愿意被任何事提醒自己:因为老何的死,她失去了美好的生活。
那时的她因为年轻而自信,不愿拥有怨恨这种徒劳的情绪。它是种毒药。她和儿子也这么说,它毒不到别人,只能伤害自己,你们不要去碰它。她说:“你们的爸爸虽然死了,但是,他是英雄。你们不要恨罗家伯伯,虽然你们的爸爸为了救他而死,但是,你罗伯伯给了你爸爸一个做英雄的机会。”
她要让死去的老何成为儿子们心中的英雄。
后来,每当何顺生跟街上的孩子打架被人找上门时,他就会理直气壮地说:“我要做个像我爸爸那样的英雄。”她高高扬起的巴掌就落不下去了,颓然垂落在空气中,和眼泪一起。
几年后,母亲在湛山农贸市场摆了一个包子摊,卖高密炉包。其实她也不知道高密炉包什么样,反正别的卖炉包的都说自己卖的是正宗的高密炉包,她也就把自己的炉包叫高密炉包了。
自从开始卖炉包后,母亲渐渐胖了起来,手背上堆出了一个个小窝。没人的时候,她就把手摆在眼前,细细地看。曾经有个看手相的来买炉包,见了她的手,很是讶异,说她长了一双不用自己动手就金银满屋的贵人手。望着那人的背影,母亲怔了一会儿,把一双粘着油带着面的手举起来,看了一会儿,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老天给了她一双贵人手,又给了她一条贱命。
从何春生懂事起,母亲便指着穿着花裙子在大院里蹦跳的织锦,拍拍何春生的脑袋说:“去,和你媳妇玩去。”何春生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和织锦玩。
那时,他们都住在太平角一带的一个军属大院里。何春生家住在织锦家对面,院子中央堆着废弃的汽车轮胎,大院里的孩子们放学后就在这堆轮胎上爬上爬下地疯玩。何春生至今还记得,他抱着一个小碗,和织锦坐在轮胎堆上吃蒸槐花的时光。真美啊!蒸熟的槐花又香又甜,织锦圆圆的小脸蛋上沾着柔软的槐花花瓣。那些时光里的一切,美得让人不敢怀念,一怀念心就疼。
随着织锦爸爸官职的升迁,织锦家搬进楼房去了,而且搬了一次又一次,房子越搬越大了。何春生家也搬了一次,因为以前住的军属大院要改成招待所,他们就搬到了江宁路的一栋老楼中。楼下是热闹非常的劈柴院小吃一条街。那是一条充斥着复杂气味的街道,住得久了,何春生能从这复杂的味道里分辨出海鲜味、羊肉味、坛子肉味、锅贴味。何顺生还教他趴在摇摇欲坠的木窗上看对面涮锅店的胖老板娘冲凉。虽然大多时候只能看见老板娘一片白花花的后背,但他们很满足了。晚上,何顺生就会很神往地说:“春生,你说她夜里睡觉翻不翻身?”
何春生就傻乎乎地说:“谁睡觉不翻身啊!我都能翻到床下去。”
何顺生点点头,不无担忧地说:“如果她睡觉也翻身的话,能不能翻到她男人身上,一下子把他压死?”
何春生想了想,也点头,“嗯,不压死他也能闷死他。”
老板娘的男人瘦得像大烟鬼,他总是手脚不停地在逼仄的厅堂里跑来跑去。老板娘像一尊白生生的玉佛,坐在高高的吧台后面,用一双画了很深眼线的眼睛睥睨着来吃饭的客人们,显得很是风情。 最好的txt
门第 第一章(9)
何顺生的担心是多余的,一年又一年过去,瘦得像麦秸一样的老板娘的男人一直很健康地活着。倒是何顺生,天天逃学,惹得老师隔三差五来做家访。老师来一次,何顺生就挨一次揍。后来母亲实在是打够了,说自己老了,打不动了。每次打完何顺生,她就会腰疼手疼,反正全身零件都在疼,疼得眼泪就像六月天的暴雨,哗啦啦地落。其实,是母亲的心在疼,她看到了何顺生的黯淡人生,正徐徐地拉开帷幕。
织锦的父母依然经常去探望何春生呣子。织锦爸爸的官衔越来越高了,高得让何母不愿意见他们。优越的生活,让他们的表情是那样的从容而平和。相比之下,她和两个儿子寒酸得有些局促。尽管她想让自己平缓自然一些,不要情不自禁地去仰视人家,可是,姿态这东西,常常是不听理智指挥的,和他们说话,她总是说着说着就仰起了头。
她恨死自己了,却没办法。
她终于明白,所谓气质高贵,不是凭空想象或是冷不丁就能扮演的,它需要厚实的底子。
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是扮演不了贵族的。哪怕穿最好的名牌,迫切、卑微、渴望依然会从眼里流露出来,挡都挡不住。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怨恨像一棵小苗,在她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是的,她没必要在一个有能力的人面前扮演施恩不图报的恬淡君子,她不过是个靠卖炉包养活两个儿子的寡妇。本来她可以在丈夫的护佑下过着体面的生活,可是,是他们让她失去了人生的从容与高贵。而且,是她的失去,换取了他们的拥有。
每每织锦父母再说起感恩的话,她态度坦然地领受了。甚至当他们忘记说起这些事时,她还会主动提醒一下。比如,说着说着话,她会冷不丁地说:“如果我们家老何活着,现在也该是团级了吧?如果老何活着,我也就用不着去卖炉包了,咳……”
或者这样说:“如果我们家老何活着,顺生也不至于连高中都没读。没办法,我一个女人,没家威,管不住孩子。”
开始,织锦的父母还应声附和,甚至添油加醋,为的是在最大限度内表现自己的知恩不忘。可是时间久了,他们便渐渐有了不舒服的感觉,那种别扭是没法具体言说的。罗锦程读了《红楼梦》后,拿着书兴奋地跑到父母跟前说:“看这焦大,跟何顺生的妈妈真像啊!”织锦妈妈扑哧就笑了。爸爸把罗锦程揍了一顿,骂他是个数典忘祖、没恩义的东西。那顿打非但没把何顺生的母亲像焦大的概念从罗锦程心中抹掉,反而加深了记忆。所以,当后来织锦拒绝嫁给何春生时,罗锦程便在私底下添油加醋地说:“我支持你。难道林黛玉能嫁给焦大的儿子?”
何春生母亲虽然只是个卖炉包的,但好歹也算是生意场上滚来爬去的人,识别脸色的本事,还是高人一筹的。对于织锦家人尽力克制着的忍耐,她当然洞若观火。这样的无趣,她是不会去讨的。但两家的往来不能断,他们欠了她的,即使他们偿还不了,她也要让他们知道,是她的落魄换来了他们家的繁荣。她就像不打算回收债务的债主,债可以一笔勾销,但是她不允许他们忘记他们是欠了她的。为了防止他们忘记,她必须以种种形式提醒他们记得自己这个免去他们债务的债主。
所以,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专门做一锅白菜肉丁炉包,打发春生送去。
门第 第一章(10)
提着一包热腾腾的炉包的何春生常常会觉得难为情。他清楚地记得,有一次织锦给他开门后,扭头冲里面喊:“是炉包来了。”那一刻,他真想扔下炉包掉头就走。
他向母亲提出让哥哥去送炉包,母亲不肯,说哪有大伯哥替兄弟走丈人家的。说这句话时,她的嘴边挂着温暖的笑,那笑里有嘲弄、有调侃、有诙谐。很多年后,每当何春生想起母亲的那个笑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酸辣汤——热腾腾地喷着香味,吃到嘴里又酸又辣,让他总有种要掉泪的感觉。这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幻想串在一起,让何春生心里产生了很莫名的感觉。
很久很久以后,何春生才明白,那时母亲压根儿就不相信罗家真的会履行诺言把织锦嫁给他。她的笑,是看穿谎言却不戳穿,并要看它究竟能演绎成什么样子的诡异坏笑。
何顺生磕磕绊绊地结束了他所厌倦的学生时代,在劈柴院摆了一个小摊,卖茶蛋、面包和热牛奶。每天上午十点左右,他就拎着空了的塑料桶摇摇晃晃地回家,把装着潮湿纸币的布兜扔在饭桌上,端着一碗豆腐脑趴在窗户上慢慢喝。他的眼睛眯成一条长长的细线,穿越了上午的阳光,抵达街对面涮锅店的内堂。他的理想是摸一摸胖老板娘的胸部,他想知道它们摸起来是不是像老李家的豆腐脑那样爽滑细嫩。
因为搬到了江宁路,离湛山市场远了,来去不方便,母亲的炉包摊就搬到了四方路。四方路紧挨着青岛最繁华的商业街中山路,是个搭着各色棚子的自由市场。靠中山路这端是卖服装的,往里走个两三百米,就是卖炒货、水果及各种小吃的摊子。其中天津狗不理包子也在这一带,它的对面是著名的四方路大茅房。
母亲的炉包摊在四方路上,紧挨着狗不理包子店,她常常很得意地在两个儿子面前卖弄说:“管它什么高密炉包不高密炉包,反正老娘的炉包技术是一流的。青岛港哪个卖包子的敢在狗不理门口抢饭吃?老娘就敢!”
自从住在了劈柴院楼上,母亲变了很多,其中最显著的变化就是喜欢自称老娘。四方路是小商小贩的天下,一个拖着两个半大儿子过活的寡妇如果不敢自称老娘,就会被人捏死。泼妇不是天生的,都是被逼出来的,在鱼龙混杂的市井坊间扒饭吃,扮演好泼妇就等于握住了让混混们发憷的武器。
何春生在七中读书,每天都要路过四方路。放学后,他都要到母亲的摊子上帮一会儿忙。时间长了,就有规律了。每天下午,远远地看见何春生来了,母亲就会指指大茅房的方向,又指指摊子。何春生会意地点点头。母亲把着腰带,扭着肥硕的身子,扒拉开逛市场的人,一摇一晃地往大茅房跑去。
何春生转到摊子后面,放下书包,相邻摊子上的女人们就开始逗他,荤话、素话一起上。他的脸涨得通红,不敢抬头。不一会儿,母亲就来了,她拍打着刚洗过的手,骂那些戏弄何春生的女人们:“回家*去,别作践我家春生!”说完就问春生饿不饿,要不要给他买点儿东西吃。何春生摇摇头,开始帮母亲整理摊子,把旁边摊子上的女人们羡慕得满嘴胡说八道。每逢这时,母亲的眼里就会流淌着心满意足或是骄傲的光彩。
何顺生的牛奶和茶蛋总是半个上午的时间就卖完了。他要么回家发呆,要么不知蹿到哪里猫着,一天见不着个影子,惹得母亲回家就骂,生怕他跑出去惹出事来。
门第 第一章(11)
可何顺生到底还是惹出事来了,在他十六岁的夏天。
有一段时间,对面涮锅店的男人经常找不到自己的老婆。一找不到她,他就站在劈柴院的街当中扯着嗓子喊:“温小玉!温小玉!”
一听见他喊这个名字,何春生就想笑,觉得他应该喊温大玉才对。
这一天,太阳暖暖地烘烤着湿润的青石板街面,整个劈柴院氤氲着薄薄的白色雾气,食客和伙计们穿梭在这|乳白色的薄雾中,使得下午三点钟的劈柴院看上去像无声电影画面,模糊而缓慢,充满了暧昧的祥和。
涮锅店的男人又在喊温小玉。
他喊了半天,温小玉才慢吞吞地从对面院子走出来。她懒洋洋地看着他,不高兴地说:“喊什么喊?叫魂啊!”
她男人就笑着说:“你就是我的魂嘛!你跑丢了,我不叫你不知道回来。”
她瞥了他一眼,“我去对面院子上厕所了。”说完就趿拉着粉色水晶鞋往店里走。夏天的阳光扑在她白花花的后背上,她喜欢穿吊带背心,吊带把白嫩嫩的、软软的肉从腋下挤了出来,很像刚片进碗里还没打卤的豆腐脑。
男人狐疑地站在她身后,“咱店后边不是有厕所吗?”
“里面有人。”温小玉头也不回。
“温小玉!”男人突然叫住了她。她后背上有几朵吻痕,在她白花花一片的后背上很显眼,是被人吮上去的。
温小玉转过身看着他,“我都在你眼前了,你还叫什么叫?”
她男人一把拽住她,“温小玉,你他妈的要不要我撒泡尿给你当镜子照照!你看你脊梁上是哪个王八蛋亲的!”
温小玉甩开他,“去你妈的,别在这儿胡说八道!你看见谁亲我脊梁了?”
男人急了,眼睛红红的,一把拽住了要往店里走的温小玉,问在店门口摆弄海鲜的小伙计:“小石头,你告诉她,她脊梁上有没有被人亲出来的红印子。”
小石头歪头看了一眼,就笑了。相邻店里的伙计也笑了,轰的一声,像飞起了一群苍蝇。
在这哄笑声中,温小玉的脸腾地红了,低着头,咬牙切齿地骂了声:“小王八蛋!”
正是下午时分,还不到饭点,整条劈柴院都闲得发慌,涮锅店这边的热闹马上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很快,劈柴院里就响起了一片拖鞋打着石板路的噼啪声,陆续地、凌乱地聚向了一点。
丑闻一旦被围观,很容易就会演变成罪恶。
比如在这天下午,在越来越多人的围观里,温小玉的男人觉得他必须做点儿什么来维护自己的尊严。于是,他第一次打了温小玉,逼问她那个在她脊梁上留下吻痕的王八蛋究竟是谁。
温小玉先是脸红了一阵,然后就开始抽抽搭搭地哭,像受尽了棱辱终于逃出虎口的弱女子。
男人厉声问:“究竟是哪个王八蛋?”
人们看见温小玉的手缓缓抬起,指向了对面街上的二楼。再然后,他们看见何顺生的脸一闪,不见了。
男人扔下温小玉,像阵狂风一般卷上了对面二楼,一脚踢开了何顺生家的门。
接着,一脸做了坏事被人发现却不知怎么办才好的何顺生就被温小玉的男人踹在了地上。
也就是从那天起,何顺生终于知道,你可以偷一个男人的钱,可以和他决斗,可以揍他,但是,你千万不要动一个男人的尊严。女人就是男人的尊严,一个被触犯了尊严的男人的爆发力是令人恐怖的。
脚和拳头暴雨一样落在何顺生身上,他怀疑这个男人的身体不是由骨头和肉组成的,而是钢筋制品。 txt小说上传分享
门第 第一章(12)
男人拎起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何顺生,“你对温小玉干什么了?”
何顺生有气无力地说:“我什么都没干。”说完这句话,他的ρi股上又挨了一脚。
“你和温小玉干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干。”他肋下挨了一拳。何顺生觉得他全身的骨头已经相互失去了关联,它们像一些散落的积木,只是被皮肉兜住没崩落得到处都是罢了。
何顺生听到了温小玉带着哭腔的哀求:“再打就出人命了,他真的什么都没干,只摸过我的胸部……”
周围静了很短暂的一瞬间,男人恶声恶气地问:“哪只手摸的?”
何顺生的右手动了动,他听见男人骂道:“妈的,我给你剁下来,我看你还摸不摸!”
何顺生听到有人冲到厨房去的声音,还有从刀架上拿刀的稀里哗啦声。他想站起来跑,却站不起来,四肢像面条一样柔软而无力。
“我让你以后再也摸不成女人!”
何顺生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外面扑进来,然后有个巨大的物体扑倒在地板上,同时,他觉得右手腾地麻木了一下。
虽然劈柴院离四方路不超过四百米,但接到消息就往回跑的母亲还是晚了。何顺生失去了右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他的母亲鬼哭狼嚎地在地板上找那三根手指,并试图把它们接回到何顺生手上。可是她按上去,它们又掉下来,掉下来她又按。
温小玉的男人望着何顺生血淋淋的指头,仿佛梦游刚刚醒来一样,瞠目结舌。显然,他被眼前这惨烈的一幕惊呆了,好像不相信这暴行是自己干的。他嘡啷一声扔了菜刀,抱起何顺生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去叫出租车!”
何顺生被送往了四0一医院,但是他们没有把那三根断指一起带去。等他们知道医生可以让那三根手指回到何顺生的手上时,才风风火火地跑回劈柴院找。可惜太晚了,拿到医院时,它们都已变成了紫色。而且,在离开身体的这段时间,它们因没得到妥善而科学的保管,被深度污染了。
就这样,何顺生失去了他的三根手指。
失去了三根手指的何顺生在医院躺了一周,又回家躺了一个月。那一个月,他像根等待生出木耳的木头,关着窗帘,躺在床上看电视,用脚趾一下一下地换台。为了让他在家不因寂寞而烦躁,母亲把电视机摆在了他的床头。
他不出门,谁也不答理,像一条被收养的哑巴流浪狗,虽然身有所栖,内心却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怨恨。
又痛又气又有气无处撒的母亲总是一边哭一边骂他,像痛骂一条狗一样的暴骂。他不吭声,好像聋了哑了。
一个月后,他洗了个澡。洗干净之后的何顺生其实是个帅得很有青岛特点的小伙子,一米七五的身材虽然算不上高个儿,但他很瘦,这就让他显得很挺拔,轮廓清晰的瘦长方脸,挺拔的鼻子,像何春生一样,眼睛很大,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里流窜着一股子不羁的野气。
那会儿已是初秋了,他穿着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一件红T恤,很帅很帅地从家里走出来。他站在涮锅店门口,两手Сhā在牛仔裤后兜里,定定地看着温小玉,一句话也不说。
店里的伙计有点儿蒙,飞快地往后院跑。很快,温小玉的男人就来了。他站在很帅很帅的何顺生面前,相形之下显得有些畏缩,但还是提起了一口气问:“兄弟,有什么事和我说,是爷们儿就别和女人计较。”
何顺生看了看他,又抬了抬眼皮,瞄着温小玉惨淡地笑了笑,“你告诉你男人,我怎么和你耍流氓了。”
门第 第一章(13)
温小玉一慌,眼泪就下来了,黑色的眼线污渍流了一脸。
何顺生说:“哭有什么用?”
温小玉的男人拉了拉何顺生的胳膊,“兄弟,有事咱里面说。”
何顺生一把甩开他,“谁和你是兄弟?谁他妈的是你兄弟?你他妈的知道不知道,你老婆老是跑到我们楼里上厕所。上厕所就上吧,他妈的她是个妖精,不知怎么回事她就知道我想摸她胸部。我想摸她怎么了?哪个男人看见漂亮女人不想摸?关键是人家的女人能夹紧了腿不让那些男人碰,可你的烂女人知道我想摸她就自己掀起衣服让我摸!她喜欢让我摸你知道不知道?”
温小玉“嗷”地叫了一声,从吧台里的椅子上跳下来,冲进后厨去了。
温小玉的男人吸取上一次冲动的教训,他忍着,脸上青筋暴起,他的拳头像石头一样紧紧地蜷缩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何顺生猛地把手伸进牛仔裤后腰的位置。出门前,他把菜刀别在那儿了。接着,人们听到了哐当一声,菜刀应声落地。菜刀落在地上让何顺生觉得很意外。本来他想猛地把菜刀抽出来,猛地劈在涮锅店的桌子上,杀一杀温小玉男人的威风,给自己找回一点儿面子。可是,他忘记了一件事:他的右手只剩了拇指和小指。因为缺少了三根手指,它们不仅力量比以前少了,连拿东西的姿势都要重新适应。
温小玉的男人看着躺在地上寒光四射的菜刀,也愣了一下。显然,菜刀的出现以及落地的姿势,出乎每一个人的意料。
何顺生呆呆地望着菜刀,弯下腰去捡它。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温小玉的男人往后退了一步,他紧张地看着何顺生,有点儿磕巴地说:“兄弟……”
何顺生捡起菜刀,吹了吹沾在刀刃上的灰,突然就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他失去了三根手指,再也不是以前的何顺生了。
就在这时候有人喊:“不好了,老板娘自杀了。”
温小玉的男人愣了一下,一下子跳进后厨。温小玉躺在后厨脏乎乎、湿漉漉的地板上,她用熟食刀切开了手腕,鲜红的血一流下她的手腕就被黑糊糊的脏水吞噬了。何顺生看着温小玉的男人像老鼠扛了个麻袋包一样扛着温小玉往外跑,他发了一会儿傻,就捡起菜刀怏怏地回家去了。
后来,有人说温小玉的自杀不过是个表演。在频繁有人进出的饭店后厨自杀,怎么能成功呢?她不过是想表演一下,用死来封住人们对她的议论,以及与何顺生扯平。更重要的一点是,用死来换取她男人的宽恕和原谅。
不管怎样,反正温小玉没死。十几天后,她又像尊白生生的玉佛一样坐在高高的吧台后打理生意了。关于她主动让何顺生摸她Ru房的故事,在劈柴院流传了很多年。以至于很多年后,有后来的人考证这件事的真伪时,就会被人指点了去看何顺生缺了三根手指的右手,它就是这件事的铁证。
何春生和何顺生的青春,像两头在劈柴院楼上的困兽,憋屈地成长,顽强而壮大。
自从被剁掉三根手指以后,何顺生就不在劈柴院门口卖早餐了。他在市立医院斜对面的波螺油子下面卖盗版光盘和盗版软件。那段时间,波螺油子是盗版光盘和盗版软件的集散地。在螺旋形向上旋转的方石板路两侧,立着密密的小门头,有卖小吃的、卖水果的、卖衣服的、卖日杂的,再就是卖盗版光盘和软件的。他们看上去态度散漫,却眼神机警,能从诸多人中分辨出哪个是文化局的稽查人员,哪个有可能是买家。 最好的txt
门第 第一章(14)
这群人中,就有何顺生。
李翠红就是在这里认识他的。那时的李翠红刚职高毕业,学的是裁剪。毕业后,她也没找工作,就在波螺油子租了一间小门头,开起了裁缝铺子,而何顺生经常在她的裁缝铺子外晃荡着卖光盘。时间久了就熟悉了,再久了,每每稽查人员来搞突击清理时,他就躲进李翠红的裁缝铺子。三藏两藏,两人就好上了。两人刚好上,李翠红家却发生了地震。
地震的后果就是十八岁的李翠红再也不回家了,干脆住进了何顺生家。开始,母亲还看不惯,后来一想,没正当职业、缺三根手指的何顺生能有人愿意嫁给他就不错了。何况李翠红模样也周正,就是说话粗泼一些,是标准的刀子嘴豆腐心,也蛮会打算着过日子的,也就这样吧。
李翠红二十二岁时,嫁给了何顺生,母亲办了几桌酒。又过了几年,李翠红很争气地生了嘉嘉。何顺生的人生就这么定了型。
何春生读完初中又读了职高,学的是很热门的电子商务。何春生读职高时已经不太主动去织锦家玩了,总觉得别扭。但每过一段时间,他就会被母亲赶了去。
她总是说:“去,去看看织锦,她是你媳妇。”
那时候,长大的织锦对“媳妇”这个称谓已经很是反感了。如果何春生以儿时玩伴的身份来,她是非常欢迎的。但何春生的身份竟然是她的未婚夫,更要命的是,爸爸非常认可何春生的这个身份!每每何春生来了,织锦便藏在楼上房间里不出来,爸爸就乐呵呵地陪着他聊家常。有时织锦下楼来倒水喝,分明能感觉到何春生的余光一飘一飘地往自己身上荡。她对何春生的反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一个男人,怎么可以用那么贼的余光去看人呢?
她觉得何春生猥琐。
她和爸爸说:“以后不要让何春生到家里来了。”爸爸问为什么,织锦说他身上有股劈柴院味儿。
爸爸说:“我怎么没闻到?”
织锦就得意地笑,说:“你懂吗?有一种味道叫气质,何春生身上有股子让人不待见的小市民气息。”
她很得意于自己的表达,不曾想爸爸竟火了。他沉默地看着她,目光威严锐利,半天才说:“织锦,你知不知道?那个身上有股子小市民气息的人应该是你,不是何春生!”
织锦不屑地笑了一下。
爸爸说:“织锦,我不许你这样看待春生。”
织锦也恼了,“好,从此以后,我对何春生不做任何评价。但是,请你们不要再说我是何春生的媳妇,你们不嫌恶心我还嫌反胃呢!”
爸爸说:“织锦!”脸都红了。妈妈赶紧催织锦去复习功课。
后来,织锦考上了上海财经大学,大二时和马小龙恋爱,被爸爸知道后,她遭到被断绝生活费的惩罚。好在妈妈和哥哥时常偷偷寄钱给她。尤其是罗锦程,给起钱来那叫一个大方,织锦生活得反倒比从爸爸手里拿生活费时舒服多了。最新款的手机,数不清的漂亮衣服,愣是让织锦活得像被宠坏的公主。马小龙一度习惯不了这样奢侈的日子,提醒织锦,让罗锦程少寄点儿钱。
织锦就笑,“你跟我哥说吧。”
马小龙当然没说。不知为什么,一看见罗锦程,他就会心里发虚,莫名其妙地发虚。
织锦和罗锦程通电话时,调侃着转达了马小龙的话。罗锦程嗤之以鼻地说:“他懂什么?女孩子就要富养!”
大三那年,她和马小龙在街上遇见过何春生。当时,她拉着马小龙的手,非常大方地介绍给何春生说:“我男朋友马小龙。”
那时的何春生已经在商场实习了,做收银员。他的大眼睛垂得很低,表情很尴尬,像个遭了欺负的小男孩儿,不知该说什么好。
织锦就更是得意了,往马小龙胸前又靠近了一点儿,说:“我们大学毕业后就结婚。春生,你一定会参加我们的婚礼吧?”
何春生低低地说:“会的会的。”织锦笑着说:“好,到时候我给你寄请柬。”又对马小龙说,“何春生是我们家邻居。”说完,再对何春生说,“我们走了啊,拜拜。”何春声的那声“再见”,说得很低,低到缩在喉咙里根本就没说出口。织锦和马小龙牵着手一荡一荡地走了,要拐过一个街角时,织锦回头看了一眼,见何春生还站在原地,正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背影。她在心里得意地笑了一声又一声,那感觉像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一晃就是几年过去,织锦读完了大学又读研究生,毕业后回青岛,进了一家跨国公司,事业上倒很是顺利,两年下来,就做到了财务总监,顺风顺水地升职加薪。可是,她和马小龙的恋爱并不顺畅。织锦这边有爸爸拦着,马小龙那边有母亲挡着,一直磕磕绊绊,只见风雨不见阳光。
更要命的是,何春生似乎很是痴情地信守着父母当年的承诺,一直没恋爱,很耐心地等着织锦嫁过来。这让织锦的父母每每见了何家呣子总是抬不起头,就像欠了好大一笔债,这辈子怕是还不上了。
门第 第二章(1)
爸爸还是被抢救过来了,但是情况不容乐观。罗锦程被叫到医生办公室去签收了病危通知书。
爸爸仿佛感觉到了时日无多,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织锦叫进了病房,什么也没说,用他苍老无力的手轻轻地摩挲着织锦的手,用带着温暖哀求的目光看着她。
织锦强颜欢笑,故意顽皮地说:“爸爸,你又把我们吓唬了一次。”
爸爸笑了一下,突然颤巍巍地叫了她的名字:“织锦……”
织锦看着爸爸。
“织锦,爸爸以后不吓唬你们了。”
织锦知道他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忙说:“爸爸,我们都习惯了,你就继续吓我们吧,我们喜欢呢。”
爸爸疲惫地笑了笑,“织锦,爸爸一辈子没求过人……今天爸爸求你一次,不然,爸爸在天堂碰见你何叔叔的话,没脸和他打招呼。”
织锦就明白了,这是爸爸在临终前跟她要一个最后的态度,希望她答应嫁给何春生。她呆呆地看着垂危的爸爸,悲伤和崩溃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是啊,从二十一岁开始,她和马小龙恋爱,一晃就是七年。爸爸的阻拦不是问题,就算他不同意也没用,大不了自己私底下和马小龙登记结婚就是。可马小龙的母亲这一关过不了。他母亲说过无数次,只要马小龙敢和织锦结婚,她就敢去跳海。
织锦至今都不知道马小龙的母亲究竟是为什么看不上她。她问过马小龙,他也茫然得很,说问过,母亲就是不说。只要一提到织锦,她的脸马上就跟在冰天雪地里放了几天几夜的钢板一样,又冷又硬。
织锦知道是时候了,哪怕是为了父亲,她也得跟马小龙有个了断。必须!
她决定去找马小龙的母亲,最后一次问她究竟为什么不同意她和马小龙的婚事。
她发动罗锦程刚给她换的新车,直奔马家而去。
织锦没提前告诉马小龙,快到他家时,才给马小龙发了条短信:“我正在去你家的路上,我们七年的爱情长征将在今天看到结局。”
发完短信,她知道马小龙肯定会打来电话阻拦她,索性关了手机。
杭州路路况不好,车一跑上去就像个跌跌撞撞的醉汉。路南是条长满了乱草的臭水沟,夏天一到就成了蚊虫们的乐园,老远就能闻到一股生活废水和工业废水相互纠缠的臭味。周边居民的意见大得不得了。几年前,区政府在臭水沟上浇了盖子,盖子上又建了一排两层小楼。后来,它们纷纷成了饭店、旅社、公司办公楼,几年下来,也不见哪家红火起来,倒是破窗烂门渐渐多了起来。
马小龙家就在这排二层小楼对面的一栋老楼里,五冬六夏的,楼下总有赋闲的男男女女们聚成一堆打“勾机”——青岛人发明的一种扑克牌玩法,六人一局,三人一组对决,大牌压小牌,谁先甩光牌谁是赢家。
对冒着酷暑、严寒在街上玩牌的人,马小龙深恶痛绝,认为他们败坏了四方人的形象。他一度想搬离口碑不佳的四方,母亲不干,说习惯了四方,日子嘛,就该这味儿。其实,她与四邻从不打交道。
在马小龙的印象里,从小到大,母亲总是牵着他的手,目不斜视地穿过众人,骄傲而挺拔。可是,骄傲而挺拔的母亲经常在夜里哭,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姓马,估计是他的父亲。他问过母亲,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父亲,他却没有?
母亲说他父亲死了。他不信,哭,闹,一定要去看父亲,因为小朋友们欺负他时骂他是没父亲的野孩子。
门第 第二章(2)
母亲就领着他去了郊区的一个小山包,指着一堆土说:“你爸爸就在这里。”
那时的马小龙不懂,为什么别人的爸爸都走在路上,坐在家里,而他的爸爸却住在土地下。
母亲说,为了他们呣子两个,他的父亲死了。母亲说这些的时候,眼睛很直,眼泪像春天的小溪水,不停地往下流。
从那以后,马小龙再也不向母亲要父亲了,他怕母亲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流,好像要把身体流干了一样。
织锦停了车,在街边站了一会儿。虽然她来之前气势汹汹,但到了这里,心却突然虚弱起来,像得了场重病,还没好利落。
她从后备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觉得身体好像有了重量,不再那么轻飘了。已经几年没来这里了,一进楼道,莫名的压抑感一层一层地涌上心来。
楼梯很干净,她走得很慢。这个时候,马小龙应该正风风火火地往家里赶。他在高科园上班,即使一路畅通不塞车,要赶回来也得四十分钟。
织锦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呼吸,按门铃。之后,脑袋就开始混乱,她无法推断乖戾的马小龙母亲会做出什么举动。
她只是想,这一次即使死也要死得气焰高涨,她忍了七年,不想也不能再忍了。
马小龙的母亲并没给她开门。她从猫眼里看见了满脸冰霜的织锦,冷冷地说:“马小龙不在家。”
织锦强忍怒气,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找马小龙,我要和你谈谈。”
“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说着,马小龙母亲就把防盗门里的木门砰地合上了。
织锦就傻了。她想过千万种场面,唯独没想到是这一种,竟然连个争吵的机会都不给。织锦觉得肺要炸掉了,恨恨地看着冰冷的、结实的防盗门,又去按门铃。
门铃叮咚叮咚地响个不停,门却泰然自若地关着。织锦火了,踢了几下门。对门的邻居探出头来,很警觉地看着织锦。
马小龙就是这时回来的。
他气喘吁吁地往楼上跑,见织锦站在门口,长长地吁了口气,庆幸自己回来得及时。
他拉起织锦就往楼下走。织锦甩开他,“我要和你妈谈谈。”
马小龙抹了一把汗,又看了看探着脑袋的邻居,低声说:“改天吧。”
织锦怔怔地瞪着他,眼泪慢慢流出来,“不行,必须今天!”
马小龙拖长了嗓音:“织锦……”
织锦知道这声呼唤里有央求,可是她也央求过他,都央求了七年了,有什么用?如果她和马小龙的妈妈是敌对状态,那么裁判就是马小龙。这个口口声声爱她的马小龙竟从没让她赢过一次。她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望眼神直直地看着他,“马小龙,我必须去你家,必须和你妈谈谈!”
马小龙侧脸看了看邻居,他是个要面子的人,如果不是这样,他们的问题早就解决了。
织锦昂着头,也斜眼看着探出脑袋的邻居,“我和马小龙谈了七年恋爱了,他妈不让他和我结婚,现在我要和他妈谈谈,他妈不让我进去。”
邻居尴尬地红着脸,缩进头去,关上了门。织锦抱着胳膊,看着马小龙,“我爸爸病危了。”
马小龙低着头,没说话。
“我爸爸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我履行他二十八年前的承诺,嫁给何春生。”
马小龙伸手来拉她。
织锦一闪,躲过去了,不管不顾地倚在满是灰尘的墙上,“我爸一辈子没求过人,今天,他求我了。”
马小龙不说话,他挥手赶走一只从面前飞过的苍蝇。
门第 第二章(3)
织锦笑了一下,“马小龙,今天你给我一句准话,我们到底能不能结婚?”
马小龙斩钉截铁地说:“能!”
“什么时候?”织锦用眼斜着他,嘴角上挂着悲凉的冷笑。
马小龙就哑了,干干地张着嘴巴,“织锦……”
织锦把头往旁边偏了一下,“等你妈死了我们再结婚?如果我活不过她呢?”
马小龙怔怔地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我再努力一下。”
“你都努力了七年了,你妈会自杀的!”织锦歪着头看他,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里掉出来。
马小龙跺了一下脚,“织锦,你知道我爱你,你让我怎么办?难道你让我去死?”
织锦斜睨着他,一字一顿地说:“让你那个变态的妈去死!”
说完,她就径直下楼去了,头也不回。她的心很冷,冷得像冰窖。她知道,她和马小龙之间结束了,彻底地。
那句恶毒的话,她忍了多年,终于说了出来。
她走在街上,觉得心突然地空了,像山洞一样的空,还有阴冷的风,在呼呼地奔跑着。
织锦以为自己会哭,却没有。她出奇的安静,不知做点儿什么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证明这不是个梦。
织锦在车里坐了十分钟,马小龙到底没追下楼来。织锦知道,他以后也不会追来了。她让他看见了那些她蓄积在内心深处的藏而不露的恶毒——对他母亲的。
织锦失魂落魄地回到医院。此刻,她的爸爸正在重症病房里坚持着最后一点儿力气,为了等她给一个回答而迟迟不肯合眼。她坐在病房外的花墙上,想打电话问问哥哥罗锦程,父亲怎么样了。刚拿出手机,就听见有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喊“姑姑”。
织锦抬头,是柳如意,她正领着兜兜往医院来,另一只手里还拎了个饭盒。
织锦忙往脸上堆了些笑意,她不想让柳如意看出自己刚哭过。这个女人好奇心太重,嘴也够碎。
织锦站起来,抱起兜兜,往他脸上贴了贴。
柳如意跟在身后,“怎么不进去?”
织锦笑了笑,“外面空气新鲜些。”
面对柳如意时她总觉得别扭。首先是在称呼上。叫小柳或是如意吧,显得有点儿不够尊重;叫她嫂子吧,罗锦程已经和她离婚了;叫她姐姐吧,又太亲昵,像故意要讨好她似的。
长这么大,织锦从没有讨好别人的习惯,对于无法让她从骨子里有敬意和亲昵感的柳如意,她就更不愿意讨好了,最多也就是客套而已。她觉得柳如意对罗锦程的爱情,已经不能用“痴情”这个词了,只能说是犯贱。当初,为了逼罗锦程结婚,柳如意寻死觅活。在父母的威逼下,罗锦程遂了她的愿,可一结完婚,罗锦程就不着家了,好像把她娶回来就算完成任务似的,跑出去和他的相好金子双宿双栖去了。
看着柳如意一个人在家里凄惶的样子,善良的父母很内疚,觉得自己没管好罗锦程,所以,对柳如意比对织锦还要好。织锦知道,这是老人心怀内疚的客气。一开始,柳如意可不这么认为,以为算她好运。罗锦程虽然蜜月都没过完就找不到影子了,但就那么半个月的时间,柳如意竟然怀了孕。医院的规定是不能鉴定性别的,母亲就托医院的老同事悄悄给她做了个B超,知道了她怀的是个男孩儿。
柳如意便有了母以子贵的神气劲儿,整天活像只刚下完蛋的老母鸡,耀武扬威得很。直到她知道了罗锦程和金子混到一起,仗着肚子里的孩子去闹过一回,罗锦程不领情,竟然硬着一颗比豺狼还狠的心,让她把怀了六个月的孩子打掉,柳如意这才泄了气。 txt小说上传分享
门第 第二章(4)
从柳如意怀孕到孩子出生,罗锦程很少回家,即使回来一趟,连柳如意的屋都不进。柳如意绝望透了,发着狠要把他的种从肚子里弄出去,一个人跑到医院去引产。可一上了手术台,她又害怕了,唯恐公公婆婆一旦知道她引产了,会冲罗锦程发脾气。罗锦程这人浑是浑了点儿,但还算孝顺,即便一万个不愿意,父母的话到底还是会听一些的。到时候公公婆婆冲他一发脾气,他不劈了她才怪呢。
最终,她还是一个人灰溜溜地回来了。原本指望生完孩子后罗锦程能收收心,谁知他压根儿就像没当爹一样,照样不着家,照样和金子厮混。她一咬牙,就和罗锦程离了婚,在兜兜半岁的时候。
孩子,她是死活不会留给罗家的。孩子就是她的秤砣,可以增加她在罗家二老心目中的分量,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扔出去砸一下罗锦程的良心。
在钱方面,罗锦程从不亏待她,因为他不缺钱。即便是离婚后,她带着孩子回了娘家那阵子,罗锦程也会按时让织锦帮他把钱送过去。
每每看到罗锦程让织锦给她钱,娘家妈就会没完没了地骂她,说她犯贱,好端端地闹什么离婚,把娘家搅得鸡犬不宁。确实是的,娘家就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没有厅。因为她回了娘家,哥哥两口子还得和五岁的侄子挤一个屋。父母老两口的那间屋子,放下一张四尺宽的床,再放个老式大衣柜,人都要侧着身子才能走过去。
娘家嫂子也指桑骂槐地说风凉话,说没见过这么抠门的姑姑,手里攥了那么多钱,也不见给侄子买点儿东西。其实柳如意给侄子买了不少东西,但嫂子的嘴还是闲不着,今天是她同事的孩子的姑姑给孩子买自行车了,明天是她朋友的孩子的姨妈给孩子买钢琴了。柳如意知道,哪怕她把整座青岛都买给侄子,嫂子还是会唠叨。谁让她寄人篱下呢?她索性也就不买了。
嫂子的脸色就更难看了,像泼了墨的冰,摔摔打打地说:“真没见过这么不识趣的,又不是手里没钱,干吗非要挤在娘家……”
柳如意听得难受,知道嫂子惦记着她手里的那几个钱。因为嫂子下岗了,在一家快餐店打工,一月挣不了几个钱。哥哥呢,是国棉厂的老工人了,工资低得可怜。嫂子一门心思想开间小门面,就是没本钱。
柳如意知道,钱一拿出去,就是肉包子打了狗,她当然不干。她今天是有钱,谁知道明天呢?哪天罗锦程不高兴了,或是罗锦程又娶老婆了,谁管她娘儿俩?就她在食品公司开的那一点儿工资,再租套一居室的小房,剩下的也就刚够糊嘴的。她敢不省着点儿花吗?
柳如意自觉地让父亲把北面的小阳台收拾了出来,放上一张单人席梦思床垫,就算她和兜兜的卧室了。把腾出来的房间给小侄子做卧室兼客厅,嫂子的骂才消停了点儿。
直到织锦爸爸想孙子,过来看兜兜,一见娘儿俩蜷缩在北间的小阳台上,织锦爸爸登时眼睛就红了,抱起孙子,拽起柳如意说:“小柳,你跟我回去。我不管你和锦程是离婚了还是成仇家了,只要你愿意,你就是我们罗家的闺女。”
那天,柳如意拎着个旅行包跟在织锦爸爸身后,一路哭回了罗家。
织锦虽没喜欢过柳如意,却觉得她可怜。虽然是她主动和罗锦程离的婚,可要不是罗锦程一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架势,她至于赌着气提离婚吗?
其实罗锦程和织锦都知道,柳如意提离婚不过是做姿态给罗锦程看,希望他能在父母的压力下向她低头。可是,她错了。罗锦程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痛痛快快地签了字。等父母知道,他已托人把离婚证换出来了。书包 网 想看书来
门第 第二章(5)
柳如意也就成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罗锦程虽然挨了父母的训斥和责骂,可离婚毕竟是她提出来的。她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疼,拽不下来、掀不掉的疼,钻心噬骨。
幸亏罗家老人通情达理,对于织锦爸爸把柳如意领回来,没人问为什么,就让余阿姨把柳如意原先住的婚房收拾了出来。
罗锦程也没问,就像家里多了个与他不相干的亲戚。
吃过一次自以为是的亏之后,柳如意变聪明了点儿,知道罗家人对她的好,更多是因为兜兜。她平时小心翼翼地收声敛息,为了讨好老人,时常和余阿姨抢活儿干,倒是让余阿姨尴尬得不行。织锦看不下去,就让妈妈说说她,住在家里,就把自己当家里人,别像心里不踏实的乡下亲戚进城似的,不知道的,人家还当她在罗家受了欺负呢。
妈妈婉转地说过她几次后,柳如意倒是不和余阿姨抢活儿干了,可是照样抢着端茶倒水的,让人不自在。
织锦索性一回家就把自己房间的门关上了,省得柳如意一遍遍地打发兜兜跑过去问姑姑喝不喝水,吃不吃水果。
唉,真累啊!
织锦和柳如意进了病房。
病床被摇起了一半,爸爸的精神看上去不错,妈妈正在喂水。见她们进来,爸爸摆了摆头,示意妈妈不要喂了。兜兜在织锦怀里待不住,虫子似的扭着身子要下来。织锦放下他,他就满病房蹦跶起来。柳如意低低地吆喝:“兜兜,安静点儿。”
三岁的孩子哪听得进去?
织锦见爸爸直直地看着自己,就坐在病床沿上,笑了笑说:“爸爸,我想好了。”
爸爸也笑了一下,点点头,很吃力。
病房很安静,大家都看着织锦。
织锦顿了顿,看着爸爸,轻松地说:“爸爸,你放心,我肯定会跟何春生结婚。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和他结婚也成。”
兜兜跑过来说:“姑姑,你要做新娘子了?”
织锦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点点头,“兜兜给姑姑做婚礼天使好不好?”
兜兜认真地看着她,学婚礼上的开场小天使那样,擎着一根棒棒糖满病房转。
爸爸笑微微地看着织锦,让罗锦程给何春生打了个电话,就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织锦看着爸爸,终于泪如雨下。她觉得身体的某个地方坏了,所有液体都在争先恐后地从眼里往外流,怎么也止不住。
遵照爸爸的遗愿,丧事办得很简单。但悲伤的情绪像洪水一样,把织锦和妈妈浸透了。妈妈像失去了亲人的孩子,整天窝在沙发里掉眼泪,却不哭出声。她习惯了什么都由织锦爸爸做主,爸爸的走,像是冷不丁地把她孤单单地扔在荒无人烟的旷野里,她一下子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了。悲伤于织锦也是真实的,除了计较她跟何春生这事,爸爸还是完美的。他身上有种天生的不怒自威的气势。小时候,每每她和哥哥做错了事,不用打骂,只要爸爸一瞪眼,他们就吓蔫了。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惧怕从不打骂他们的爸爸。织锦承认,她身上所有被别人认可的优良品质,都遗传自爸爸。
另一个伤心人是柳如意。她的伤心也是真的。因为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是爸爸重新把她领回罗家的,也只有爸爸才能镇住罗锦程。那个为她撑腰、让她感觉待在这个家里很踏实的爸爸就这么走了,让她一下子就慌了神,不知道以后的路该往哪里走了。
罗锦程也在家里,他恹恹地看着不停地哭的柳如意,皱起了眉头。兜兜在一边怯怯地看着他。他还不懂得生老病死的悲伤,只是觉得很奇怪:爷爷怎么不在家了呢?为什么他要待在一个黑色的小盒子里?
门第 第二章(6)
兜兜对罗锦程有种天生的畏惧,他远远地看着这个沉着脸的男人,跑过去捅了捅他的腿,“你为什么不哭?”
看着不谙世事的兜兜,罗锦程心里一阵难受,把他抱在腿上,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兜兜,叫爸爸。”
兜兜小声说:“我怕你生气。”
罗锦程就更难受了,“谁说爸爸会生气?”
兜兜扭头看柳如意,“妈妈说的,叫你爸爸你会生气。”
罗锦程的心突然很疼,觉得自己很王八蛋。是的,兜兜一岁多的时候,柳如意带着他去西餐厅找过自己,指望可爱的兜兜能唤回罗锦程的那颗浪子之心,怂恿兜兜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抱着他的腿喊他爸爸。
罗锦程仿佛看透了柳如意的用心,沉着脸说:“吆喝什么?谁是你爸爸!”
当时柳如意就疯了一样扑过去,抱起兜兜,往站在一边巧笑嫣然的金子脸上吐了口唾沫,“你也就配一条千人骑万人压的*!对,兜兜不是你的种!”
罗锦程抱着兜兜,轻声说:“爸爸不生气,爸爸喜欢你叫我爸爸。”
兜兜扭着身子,看着柳如意。
柳如意正兀自哭着,压根儿不知道这边的父子俩在嘟哝什么。
何春生也来了。爸爸去世前,曾让罗锦程给何春生打了电话。等电话接通,爸爸颤巍巍地对何春生说:“和你妈定个日子吧,织锦答应了。”
爸爸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把织锦交给何春生。
何春生和他母亲一起来的。
一进门,春生母亲就扬起了手,在空气中拍拍打打地哭了起来,像唱歌一样,还有歌词。
织锦突然觉得这里很拥挤,无比压抑,正想找借口离开,柳如意却突然多嘴地说:“织锦,快去劝劝何妈妈,别让她哭坏了身子。”罗家和何家是过命的交情,孩子们称呼双方家长都用“爸爸妈妈”。
织锦知道柳如意这样说是为了讨好何春生。因为爸爸去了,妈妈又是个温柔到软弱的人,要是罗锦程执意要她离开罗家,除了织锦,不会再有人替她说话了。所以,她现在不仅要对织锦好,还要对与织锦有关的所有人好。
当然,柳如意这样说,也是提醒织锦在未来婆婆面前表现一下。问题是刻意去讨好一个人的事,她压根儿做不出来,就冲柳如意轻轻摇摇头,示意她少说话。柳如意低着头吐了一下舌头,忙过去劝何春生的母亲别哭了,并扶她到沙发上坐了。
何春生的母亲用凄惶的目光看了大家一圈,特意多看了织锦一眼。织锦低着头,努力不把心底的情绪流露出来,整个人就显得有些木。
何春生的母亲很是疼惜地看着织锦,有些爱怜地说:“看看,织锦这孩子……都哭傻了。”
织锦见她点了自己的名,也不好装充耳不闻,就木木地笑了一下。谁都看得出这笑很假,但好在是办丧事,笑得假、笑得应酬是应该的,真笑才该遭到谴责呢。
何春生在他母亲身边坐了一会儿,端着杯子到饮水机旁添了点儿水,递给织锦,“喝口水吧。”
织锦接过水,小声说“谢谢”。不知怎的,她觉得何春生站在自己身旁有点儿别扭。其实在旁人看来,何春生是个不错的男人。他嘴巴利落,眼神很敏捷,用青岛话说就是很有眼力见儿。可就是何春生的这种眼力见儿让织锦觉得别扭,总让她想起旧社会大户人上房里的丫头。再加上何春生的眼睛天生大得很,眼白和眼黑分界特清晰,有点儿像个心底干净的洋娃娃的眼睛。若放在女人的脸上,这是一双单纯的美目。可放在男人的脸上,就成了缺点,使他看上去有点儿过分的简单和肤浅。
织锦抿了一口水,就把杯子放到一边。何春生不时看她一眼,仿佛有话要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的样子,让织锦更别扭了,忙站起来,指了指自己坐的地方说:“你坐吧。”
何春生有点儿局促,说:“不用,你坐吧,我站着就行。”
客厅的沙发已经坐满了人,织锦借口说:“你先坐,我去找把椅子来。”说着就上楼去了。
她很难一下子接受何春生成为自己的男朋友。这种无法接受让她坐卧不安。
柳如意和何春生在客厅里窃窃而热烈地交流着什么,织锦就更难受,一头扎到床上,拉了条毛毯蒙在头上。
许久,她听见妈妈在客厅里喊:“织锦——织锦——春生和何家妈妈要走了,你起来送送……”
织锦装睡,过了一会儿,她听妈妈解释说:“这阵子织锦跑里跑外的,累坏了。我去看看她是不是睡了。”
何春生的母亲也是明白人,大约也看出了织锦心底的不愿意,忙说:“不用啦,孩子都累坏了,就让她睡吧。”
织锦在心里谢天谢地,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对何春生的母亲有点儿过分。毕竟她是自己未来的婆婆,将来是要成为一家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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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第 第三章(1)
转眼夏天就用浓郁的颜色笼罩了城市。傍晚的街上,常见用透明塑料袋拎了啤酒和小海鲜回家的男人,他们散漫的脚步显示出内心的悠然和对人生的满足。织锦把车开得很慢,不想回家,又找不到地方可去。
一想到家里的柳如意,她就难受,为此她对哥哥也很有意见。你离婚就离吧,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没人拦着,可你不能把离婚后遗症留给家庭呀!
织锦最不能忍受的是柳如意摆出“我是一个穷人”的姿态。难道做穷人很光荣啊?这又不是*时期。现在穷是种耻辱,是没能力的表现。
余阿姨不知私下里抱怨过多少次了,为了节约,柳如意总是把浓缩的“碟新清洁液”兑自来水。兑得那个多啊,简直快成自来水了。这还不算,她还把用完的塑料袋洗得干干净净的,塞在厨房的柜子里。鬼都不知道她攒这么些破袋子干什么!每每织锦要扔,她总是振振有词地说:“留着分装冰箱里的鱼啊、虾啊、肉啊。”织锦告诉她:“食品最好用专用食品袋装。”柳如意就说:“还不都是塑料袋吗!用这些塑料袋就不用买专用食品保鲜袋了,我娘家妈妈一直这么干。”活脱脱罗家能有今天的日子,全是靠她节约出来的样子。
织锦那个又好气又好笑啊!问她买食品保鲜袋才几个钱,她又是“碟新清洁液”又是自来水的,比食品专用保鲜袋成本高多了。
一次,她往洗发水里大肆兑水,被织锦看见了,忍无可忍,告诉柳如意不要兑那么多自来水。柳如意竟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低声细语地说:“兑点儿自来水可以减少每次的用量,很节约。”
织锦像听天方夜谭,遂问她:“一瓶洗发水才几个钱?你犯得着这样省吗?”
柳如意的回答快得让织锦生气,“我去商场看了,这洗发水要九十多元一瓶呢!”
织锦觉得快晕死了。尽管家里的日常用品和吃的都不用柳如意采购,可她照样对青菜、水果以及各种日常用品的价格了如指掌,甚至对附近几个菜市场的青菜差价也如数家珍。这让织锦又气又恨,觉得柳如意如果能把这份精明用对地方,肯定是做什么成什么。
可惜,柳如意的精明从来都用不对地方。
即使织锦说她一万遍,柳如意还是改不了,因为她非常信奉“日子是精打细算出来的”。
织锦说她是标准的穷人理论,为更合理化地分配手中的寥寥工资,几乎耗尽了全部的脑汁,就是再计划再节省,也不能让区区千八百大元变身成倍啊。
织锦当然明白,柳如意这样表现自己的勤俭精神是另有目的的。她知道织锦一个月的薪水比她一年的工资还高,也知道公公婆婆的退休工资很厚实——厚实到可以质量很好地养活她和兜兜。但是,她当然不能辞掉工作,在家让婆家养活。因为她太了解这家人了,他们清高而骄傲,他们对弱者的同情不是毫无原则的,对那些下岗后挑三拣四宁肯在家吃低保也不肯做事的人充满了唾弃和鄙视。在他们离婚后,把她领回来继续做这个家的一员已很是宽容善良了,她当然不能明知人家讨厌什么自己偏要去做什么。虽然兜兜人见人爱,虽然她是人见人爱的兜兜的妈妈,但毕竟日子还长,做人的分寸总要拿捏得恰到好处才是。
勤俭虽然是她的生活习惯,可谁愿意握着大把的钱继续过清贫的日子?她柳如意当然也不愿意。虽然不用动她分文工资,依然可以在这个家里活得很滋润,但她要让这家人明白,她是很惜福的,没忘本,随时做好准备从这个家里搬出去过清贫的日子,从而让婆婆和织锦对她生出无限悲悯的爱怜。这不,兜兜三岁多了,除了生他,她几乎没机会向他表达母爱,吃的、穿的、用的、玩的,统统都是织锦和婆婆操办的。她要做的,就是及时地表达谢意,以及教兜兜要像爱妈妈一样去爱姑姑和奶奶就可以了。
门第 第三章(2)
青岛的夏日傍晚总是红彤彤的,整个天空像一片被灯光照射的橘皮,落霞优美,诗情画意。织锦的心,不觉就有些微醉的伤感,想到了马小龙。
分手一个多月了,马小龙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不想接,却狠不下心。其实只要马小龙一求她,或许她心一软,就又会和他好了,哪怕知道和好之后依然是没有结局的未来。
可是,打通电话的马小龙不说话,她也不说,两人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然后总是马小龙先挂断了电话,她落泪。她知道,因为爱,她已经把马小龙惯坏了。
织锦把车停在路边,翻看手机上的通讯录,想找个吃饭聊天的人。可是她昔日的女友们都很忙,有忙着做母亲的,有忙着拯救爱情的,有去赴约会的,只有她无耻地闲着,无耻地孤单着。
她觉得自己像个被扔出了群体的人,张望左右,每个群体都与她格格不入,每个群体都有充足的理由不接纳她。城市人离群体生活正越来越远,对别人的提防越来越严重,就连同僚之间,你除了知道他的名字以及职务之外,甚至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年龄以及婚姻状况。
织锦郁郁地望着街上的车来人往,原来过分悠闲也是一种痛苦。
织锦打算去罗锦程的西餐厅混一个晚上。
罗锦程毕业后就分在了歌舞团,没上几天班就下了海,开了一家贸易公司。家里人一直不知道他究竟做些什么贸易,不过几间办公室、一排电脑、几部电话,七八个员工都闲得要命,不是煲电话粥就是在电脑上玩游戏。为此,织锦曾好一阵担心,怕他的公司不知哪天就倒了。可是他的公司晃晃悠悠地开了七八年,虽然还是那副晃晃悠悠的德行,却见罗锦程买上了崭新的奥迪,新款手机一部接一部地换,随便掏一把他的口袋,都能掏出大把的票子和银行卡。
西餐厅叫“迷迭香”,很暧昧的名字。地点选得僻静而幽雅,是本市文人雅士们的聚会场所。情侣也不少,失恋的更猖獗,而且大多是女的,都知道“迷迭香”的幕后老板又帅又有才情,她们总是把自己灌醉了,一边喝酒一边醉眼睥睨地喊:“罗老板,罗帅哥,来一曲《回家》吧……”
织锦很难概括对“迷迭香”的印象——暧昧,糜烂,放浪而温暖。爱情像杂草一样在这里萌生又落叶,在这里归于沉寂。它就像爱情的生死场,生生死死,往复不绝。
车过街角,织锦便看到了“迷迭香”亮在街角的灯,昏暗但倔犟,像迷醉的眼。
织锦推门进去,里面很静,罗锦程正在吹《回家》,他最喜欢的曲子。据说很多女子曾经因为听了他吹的这首曲子而萌生了和他成家的念头,但除了金子。罗锦程不打算和任何人成家。
金子不想和他成家,她有自己的家,老公在澳大利亚,一年只回来一两次。她留在国内的唯一目的就是给十岁的儿子陪读,等他完成中文的基础教育后再出国。
罗锦程对她的迷恋和爱,人神共知。她不拒绝也不迎合,和他上床,不和他谈情说爱。她享受他制造的浪漫,却不容许他进入自己的生活。
也正是因为她,罗锦程在和柳如意结婚半个月后,彻底地离家出走了。据说结婚前罗锦程就和金子好了。罗锦程本不想和柳如意结婚,可是不仅柳如意不干,父母不干,金子也不干。金子说,他不结婚,她会有罪恶感。
那时,所有人都以为罗锦程的新欢一定是年轻漂亮妖精级别的人物。可等他们见过金子,都非常失望。金子不仅比柳如意年龄大,也没柳如意身材好。她总是淡淡地看人,眉眼之间流露出一抹倦怠,永远那么懒懒的,仿佛刚睡醒,脸上还留着昨夜的残春。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门第 第三章(3)
很多人不明白罗锦程怎么会这样疯狂地迷恋上既不是美女又不年轻的金子。织锦一度也不明白,也专门为此向罗锦程发问。罗锦程有些感伤地看着她,说:“织锦,你不懂。”
织锦问:“我不懂什么?我就知道她不仅没职业,还是别人的老婆,更是一个十岁男孩儿的母亲。”
罗锦程茫然地看着她,说:“织锦,有种女人会让你产生死的念头,和她一起死都是幸福。”
织锦觉得这种说法不可理喻。后来,她把这些话说给马小龙听。马小龙怪怪地笑了一下,说:“对于男人来说,女人的漂亮固然重要,但风情比漂亮还重要。金子天生就是那种让男人一看就想要的女人。”
织锦听得发呆,半天才回过神,掐着马小龙的胳膊,“看见金子时,你也有这念头?”
马小龙笑着逃开了,说:“我就想要你。”
那时,他们在辛家庄一带租了一套小房子,正好处在两人工作单位的中间地段。一到中午,两人就像偷吃大米的老鼠,怀着贼贼的幸福,迫不及待地跑去相会。
和马小龙分手后,每每车子经过辛家庄,织锦的心就一揪一揪地疼。想那几盆养在小屋阳台上的花,怕是早已蔫了吧。那几尾金鱼,怕是也死掉了吧。唉,回忆是种伤害,它像小刀,每回到过去一次,它就切一刀,刀刀直中要害。
织锦找了一张靠角落的桌子,点了蜡烛,托着腮,听罗锦程吹《回家》,觉得很有讽刺的意味——自己竟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吹完曲子,罗锦程穿过美女们的媚眼如丝,径直走到织锦桌边坐了,微笑着看了看她,问:“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织锦摇了摇头,看着他,说:“哥,我怎么觉得自己一不小心成了一个被社会抛弃的人了呢?”
罗锦程很纨绔地说了一声:“切!”又说,“是你脱离了社会。”
织锦像小时候听他讲故事一样看着他,等他的下文。罗锦程点了支香烟,歪着头乐了一下,“织锦,别太清高了,不然你会很不快乐的。”
织锦不悦,“别说我清高!这世道不比以前,说谁清高等于骂谁。谁能清高到不吃五谷杂粮?”
“你就不吃五谷杂粮。”罗锦程的情绪好像也不怎么好,瞥了瞥餐厅里的男男女女,自语似的说,“其实你用不着因为答应了爸爸就真的嫁给何春生。”
织锦说:“别提他!对了,今晚你请我吃饭吧。”
“这还不好说!”罗锦程冲吧台打了一个响指,“想吃什么,你告诉服务生。”
织锦知道他又要去忙了,也不答理他,自己叫了一客黑胡椒牛排,又叫了一杯鸡尾酒。菜还没上来,何春生的短信就来了。何春生很聪明,知道织锦不爱听他蹩脚的普通话,便很少打电话给她,有事总是发短信。
何春生说他下班了,问她有没有回家。
何春生在一家商场的超市部做收银组组长,每天要做的工作就是穿着旱冰鞋,握着一部对讲机,在一排收银台前滑来滑去,不断地为新来的实习生排解机器难题,为老收银员清理输入错误的款项。长期穿旱冰鞋锻炼得他的身体格外灵巧,像一只在春风中灵巧穿梭的燕子。有时织锦会在超市看见他,不知为什么,她常常觉得他娴熟的滑旱冰技巧有些卖弄的意味。那么,他卖弄给谁看呢?那些在收银机上埋头忙碌的女孩子?
织锦知道何春生想问她在哪里,又怕被她拒绝了没面子,便只好婉转一些,问她有没有回家。 最好的txt
门第 第三章(4)
织锦叹了口气,在手机上慢慢地回复他:“在外面吃饭。”
她不想告诉他具体地方,就他对她的那份痴情,肯定是会找过来的。她目前还没做好和他一起漫步街头的准备。
何春生又回了一个短信,说知道了,又叮嘱她早点儿回家。织锦回了两个字:“谢谢。”她觉得只能说这两个字,既不失礼貌,又制造了适当的距离感。
在很多时候,客气不是用来表达修养和礼貌的,是用来制造距离的。
织锦吃完牛排,就偎在椅子里看杂志。在罗锦程的餐厅里,音乐和满墙的时尚杂志是它的特色。饭后,顾客可以叫一小壶咖啡,懒懒地靠在椅子上翻看杂志,感觉舒适而安逸。
十点多了,妈妈打电话催她回去。织锦看一篇小说正上瘾,遂顺口说等会儿就走。妈妈带着责怪的味道低声说:“春生在家等了你一晚上。”
织锦突然觉得,好端端一个夜晚,就这么毁掉了。
她怏怏地收拾起了包,和罗锦程道了再见。
刚拉开车门,就听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很熟悉。她愣了一下,转身就看见咬着一支烟的马小龙,正直直地看着她,一声不响地走过来。因为父亲不待见马小龙,织锦经常带他来“迷迭香”。罗锦程对马小龙评价一般,说他眼神游离而低垂,是个优柔寡断的主,和织锦的性格南辕北辙。罗锦程虽不喜欢马小龙,却并不干涉他们,只说“爱情的跟头,一定要亲自摔过才知道疼。别人提前预警,不仅是件出力不讨好的事,还会起到反作用力”。
织锦知道他所有的缺点,可爱情这东西,总是让人没办法。
织锦下意识地站住了,半天才说了一个字:“你……”
马小龙扔了烟,用脚去碾烟蒂。织锦忽然觉得心慌,像毫无防备地一下子被洪水淹掉了一样,鼻子也开始慢慢地发酸,胀得要命。
马小龙说:“织锦,我想你。”
织锦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开始低着头哭,趴在车身上无声地哭,瘦瘦的肩在月光下一抽一抽的,像一片剪纸。
有只夜蝉在树上叫了一声,声嘶力竭得像遭到了致命袭击。马小龙伸向她肩膀的手,便缩回去了。织锦只是哭,这辈子都没这样断肠地哭过。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她竟是这样想念他的怀抱,像鱼想念水。
马小龙看着她,脚碾来碾去地踩着一片树叶。过了一会儿,他摸摸她的头发,喃喃地说:“织锦,我是爱你的,你知道。”
织锦拼命点头。她当然知道,她还知道自己爱他,像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爱着他。她仰了头,用泪眼看着他说:“要不……我们私奔吧,到另外一座城市。”
马小龙的眼睛灼灼地闪了一下,很快就黯淡下来,“我不能那么自私,不能把我妈一个人扔下。”
这句话就像一盆水兜头泼过来,织锦心头那激|情迸发的火,被毫无防备地浇灭了,还有侵蚀到骨子里的冷,一丝丝地往外冒。
她歪着头,看了一会儿马小龙,眼里的泪慢慢地没了。夜空清净得有些发冷。她笑了笑,把手包带子往肩上拉了拉,拉开车门,坐进去,发动了车子。她觉得自己可笑,可笑得令自己唾弃。
她以为马小龙是来求她与他继续相爱。可是,连马小龙自己都不知道来找她的目的是什么,好像只是暂时不能适应没有她的日子。织锦觉得他对自己的态度太含糊而暧昧了,没有最起码的责任感,像一场过家家的游戏,至于结局怎样,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门第 第三章(5)
那些在她心里奔跑着的希望,一不小心就落进了空洞无底的陷阱。
她打开车窗,探出头,慢慢地说:“马小龙……”
马小龙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眼神期许。
织锦笑了一下,“你真自私。”
马小龙的眼皮垂了下来。
织锦又笑,“马小龙……”
马小龙不应了,他只是向上抬了抬眼皮看着她。
织锦还是笑,“我后悔了。这些年做些什么不好呢?居然花七年的时间去爱你这样一个没责任心的人!”
说完,车子就驶了出去。路灯把树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车开得很慢,她不必风驰电掣地逃跑,她要从容而高贵地离开他的视线,让他在经年之后回忆起她时,就会想起在清冷的夜里,她从容而冷漠地作别了爱情,再也不会回来了。
远远地,她看见有个影子在楼下徘徊,依稀看得出好像是何春生。
织锦在心里干干地笑了一下,眼泪就要出来了。也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要跟何春生举行婚礼,她就想笑。当然,那笑不是因为幸福与快乐,而是觉得有点儿凄凉的滑稽。
何春生看见了她红色的别克车,远远地迎过来,说:“这么晚回来,罗妈妈会担心的。”
织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
“我担心你嘛。”
说着,何春生就和她并了肩,往楼道里走。织锦用余光悄悄地看了他一眼。月光下,他的脸显得轮廓分外清晰,还好,不算太难看。后来,她想自己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是不是跟刚刚受过马小龙的刺激有关呢?
何春生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很热络地迎了上来。织锦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两人并肩使楼梯显得有些逼仄,何春生感觉到了这种摩肩接踵的别扭,识趣地放慢了脚步,歪着身子,示意织锦先上。织锦停下来,歪着头看他,浅浅地笑了一下,把手塞进何春生的掌心里。何春生愣了一下,像过电的瞬间,神情呆滞。
她把塞进何春生掌心里的手晃悠了一下,何春生才如梦方醒般雀跃起来。他竟然猛地弯腰,抱起织锦就往楼上冲。织锦被他唐突的举止吓得尖叫了一声。
很快,她就安静下来了,伏在何春生的肩上,眼睛潮潮的。
到了门口,何春生才把她放下来,他的脸上洋溢着兴奋。
何春生站在织锦身后,看她开门,心里五味杂陈。那个马小龙呢?去他妈的马小龙!何春生觉得,马小龙就像一枚生锈的钉子,钉在他的心尖尖上,一碰就疼得要命,他恨不能把他拔出来,放在火里熔掉了,让他蒸发了,方才解得心头之恨。
只有客厅里亮着一盏小壁灯,家里人都睡了。
家里的房子很大,是两层复式的。一楼是客厅和妈妈以及余阿姨的卧室,二楼有三间卧室,原本罗锦程住最靠东的一间,然后是织锦的卧室,剩下的那间屋子就成了杂物间。
自从柳如意和罗锦程离婚后,织锦就把杂物间收拾了一下,搬了进去。她和谁也没说换卧室的原因。其实倒也没什么,她实在是不愿意半夜里被柳如意的哭声弄醒。罗锦程和她结婚前,她因为罗锦程不和她结婚而哭;等她和罗锦程结婚了,她又为罗锦程不回家了而哭。她没完没了地哭。一开始,织锦还会去安慰安慰她。很快的,她就发现这种安慰毫无用处,反而更触动了柳如意内心的委屈,让她哭得更凶,除非她能把罗锦程给柳如意弄回来。可是,罗锦程是个大活人啊,不是没思维的物件,除非他自己愿意,没人能把他弄回柳如意的床上。柳如意旷日持久的哭声快把织锦的神经弄崩溃了,没辙,她只好搬到了杂物间。
门第 第三章(6)
这间房子并不是真正的杂物间,只是因为放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被家里人叫成了杂物间而已,足有十八个平方,很是宽敞。杂物间里没空调,妈妈担心她热,就给罗锦程打了个电话。第二天,就有人敲门,织锦开的门,就见两个工人扛着大箱子,说是来装空调的。织锦有点儿纳闷,问爸爸是谁买的空调。爸爸说:“除了你哥,还有谁?”
织锦的心就暖暖的。当时,柳如意站在二楼过道里,看两个工人热火朝天地忙活,眼睛很红。织锦知道,她是在吃醋,因为罗锦程从没对她这么好过。织锦也觉得过意不去,隔天就买了套台湾“水草堂”的真丝裙子送她。柳如意虽然嘴上感激不尽,但毕竟不是她希望的那个人送的。织锦也替她难过,但是爱情的事,真的没办法。罗锦程的心长在他自己身上,她左右不了。
织锦蹑手蹑脚地进了家门,在玄关处换鞋,见何春生走也不是、进也不是地在门口尴尬着,就伸手拉了他一把,何春生就站在门内了。织锦从鞋柜里摸出一双罗锦程穿过的拖鞋扔给他,然后关了客厅的壁灯,拉着何春生上楼进了卧室。
她开灯,关了门,见何春生有些拘谨地站在那里,就拖了把椅子说:“坐吧。”
何春生坐下了。他这是第一次被织锦邀请进她的卧室。以前他对这间卧室充满了向往和好奇,却没胆量进来。他知道织锦的脾气,也知道织锦爱着的人是马小龙而非自己,更知道自己在织锦心里的样子,很可能是一块令她烦恼的头皮屑。
何春生低着头,眼睛有点儿疼——当他激动或是感伤时,眼睛就会莫名其妙地疼。他低着头,捏着自己的手指。织锦见何春生木木地坐在那里不吭声,就去墙边的小冰箱里掏了一罐饮料,打开了给他,“冰过的,我记得你爱喝。”
何春生接过来喝了一口,打量着小冰箱,“你屋里还放一个冰箱啊?”
织锦笑笑,“是啊,有时候余阿姨给我榨了果汁,担心冰箱在楼下我懒得下去拿,就给我放到这里,有时候也放点儿我喜欢吃的水果。”
何春生笑,“你可真懒。”说完就呆呆地坐在那里不说话。
织锦说:“你怎么没话了?”
何春生看着她笑了一下,说:“我觉得这不像真的。”
织锦明白他的意思。何春生虽然一直在追她,号称非她不娶,但这只是他的一个理想。就像一个不甘让外界知道自己平庸的人,要树立一个他永远也达不到的目标一样,他追她,只是为了让人觉得他何春生的心是比天高的。他一个职高毕业的收银员的追求对象是研究生毕业的跨国公司财务总监,这样的爱情定位,一说出来就很壮底气。至于能否成真,那不是何春生所执著的。虽然他爱她,一直一直地爱着,但是当眼前的一切表明了这可能成为事实之后,他反而慌了神。
织锦抿了一下嘴唇,说:“春生,你不要太宠我。”
何春生不解地看着她。织锦苦笑了一下,“你太宠我,我会不爱你的。在爱情上,女人都是爱犯贱的。”
何春生说:“织锦,你何苦这样作践自己?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的。”
织锦说:“你知道什么叫咎由自取吗?”
何春生把饮料放在桌子上,说:“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织锦说:“大家都劝我和马小龙分手吧,我不分,我总觉得我一个人能打赢所有人的想法和预见。我要证明给他们看,罗织锦是无往不胜的,爱情的力量是不可匹敌的。可是,春生,你看看我,这场旷日持久的战斗,我收获的除了嘲笑和伤害,还有什么?”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门第 第三章(7)
“你收获了我的爱情,给了我一个机会,向你证明……让我证明自己是……”
织锦说:“我不想让你证明什么,我只想赢。可是,上天却只让我输。”她开始边说边哭。何春生手脚无措地看着她,他想拥抱她,又怕被她拒绝或是呵斥。
外面的灯突然亮了,好像有人下楼去了,很快又回来了。从脚步的轻捷程度上,织锦猜到了是柳如意。
她擦了擦眼泪,看着何春生。
何春生看着她笑。橘色的床头灯把整个房间照得有些暧昧。织锦看了一下手机,说:“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
何春生向外面努了努嘴,意思是柳如意好像还在二楼的走道里,想等她回房间再说。织锦睥睨了门外一眼,说:“没事,如果你不让她知道是谁在我房间里,她至少要好奇半年。而且半年之后,关于今夜在我房间里的人究竟是谁,还会生出许多个版本。”
说着,织锦就拉开了门。柳如意显然没想到织锦会开门,她正端了水杯,若有所思地屏声敛息。见织锦出来,她惊了一下,正要尴尬着笑还是不笑呢,就见何春生从织锦身后冒了出来,她的嘴巴一下子就张大了,似乎要“啊”一声,但没“啊”出来,就慌乱地笑着说:“是小何呀。”
织锦说:“我们商量婚事呢。”说完拉着何春生下楼。
柳如意趁机冲何春生做了个鬼脸,就摇头摆尾地回房间去了。
织锦决定嫁给何春生的消息不胫而走,要命的是,很多人竟将这消息当成谣言,好事点儿的,就愤愤地说给织锦听,催着她赶紧辟谣。
织锦就一本正经地看了看人家,淡淡地说:“干吗要辟谣,这是真的啊。”
说者的嘴巴很夸张地张着,半天合不上。再熟络一些的朋友就会说:“织锦,你没发烧吧?”
织锦说:“我干吗要发烧?我没伤风也没得病毒*冒。”
和他们说这些的时候,织锦目光坚定,语气平和而从容。她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大约就是她与何春生太不相配了吧。一个连大学的门都没进过且毫无前途可言的超市收银组组长,和一个跨国公司的财务总监,更要命的是,处在弱势的是男方。
几千年来,大家都习惯了女人处处扮弱者,尤其是在婚姻里,向来都是强丈夫弱媳妇。
关于为什么决定嫁给何春生,织锦不想解释。如果遇到有人一定要追着问,她会平静地说:“我相信我爸爸的眼光,他看好的人不会错的。”
她想,一解释就破了,何春生就会被看低了。如今她决定嫁给他了,彼此就成了对方人生的一部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她又何尝不是矛盾的?和马小龙分手后,织锦也曾想过,不恋爱不结婚照样是一辈子。可这一个多月来的种种孤单荒凉实在太杀心了。同龄人大多已婚了,没人有闲暇陪她。比她年龄小的,似乎不太愿意和她玩。特别是像她这种大公司管理层的单身女子,总让人有种难以亲近的感觉,好像和别人之间隔着一道透明的墙壁,看似很近,其实永远无法抵达彼端。与不恋家的已婚男人玩,织锦玩不起,他们总是一边绅士地和女人说话,一边琢磨怎样完美地褪下她们的裙子。他们对女人下半身的关注永远胜过对女人上半身的关注。男人眼里的女人,再有能力,再有才情,都是狗屁。在他们看来,你只是个女人而已。
这样明目张胆地伤害自己,织锦做不到。
门第 第三章(8)
她想过很多。单身真的像时尚杂志中叫嚣的那么好吗?织锦觉得那是不负责任的胡说八道。岁月对单身女人更加显示了它的狰狞与残酷。老了,身边的男人越来越少了,工作退休了,父母老去了,连孩子都没有。咳,反正所有能让人苟延残喘地活下去的借口都不存在了。你会感觉自己像座孤岛,越来越被热闹的生活孤立出去了。婚姻虽然琐碎庸俗,但它是最有意义、最充实的琐碎和庸俗。至少它能让人喜,让人怒,让人悲……一环又一环地让人按部就班地把人生走完。
织锦不愿做个下班后无所事事,只能在街上溜达的单身女子。女人之所以逛街上瘾,那是因为不能天天逛。但逛街一旦成了生活常态,它不仅乏味还疲惫。咖啡店、酒吧这些地方,一个单身女人能去泡吗?鬼才知道那些候在酒吧里垂涎女色的“狼们”怎样一边鄙薄单身泡吧的女人,一边想入非非呢!至于看碟,如果把看碟当成生活的主要内容,那就太可笑了。她想象自己抱着零食蜷缩在沙发上,为那些虚构的别人的人生而欢喜、悲伤的样子就觉得可笑,幼稚得很。
种种消磨时光的方式都被织锦否定了,既然有这么大把的时光没地方打发,那么找个看得过去的男人结婚吧,生个孩子吧!至少她会忙起来,忙得没时间忧伤,忙得来不及情绪不好。
她想有自己的充实而庸俗的人生。
她曾考虑过何春生之外的男人。可她发现,在情事上,男人是势利的。与她年龄不相上下的单身男人,有一批是条件优越的钻石王老五,他们喜欢男欢女爱,却压根儿就不想结婚,即使结婚,也不会选择同龄的单身女子。原因很简单,有鲜鱼谁还吃咸鱼?他们不需要女人帮他们赚钱,所以,“织锦们”的高学历、高薪水对他们一点儿诱惑力都没有。他们只要一带出去就能像钻石一样给他们的脸面增辉的女孩子。符合这样条件的女孩子,一定是年轻的漂亮的。更关键的是,这样的女孩子一般都不是很清高,她们肯巴结他们,不会像“织锦们”这般端着矜持和清高,让他们觉得很没成就感。
还有一批条件不够优越的单身男人,基本上是被女人们挑剩的。这样的次品,当然不在骄傲的织锦的考虑范围之内。至于丧偶或离婚的男人,织锦更不考虑了,她不想无时无刻地被人悄悄拿来与旧人比长短。
如果除了马小龙之外要选一个男人做丈夫的话,就何春生吧。虽然他在各方面都显得弱了些,可她要选一个共同生活的丈夫,又不是选一台赚钱机器。而且,她几乎目睹了何春生的整个成长历程。最重要的是,何春生一直爱她,而且选择他,又能帮爸爸履行诺言,她为什么不呢?他只是有些庸俗和琐碎而已。
织锦觉得,在何春生面前,自己是透明的。她的缺点与优点,何春生早就知道,更是包容了,包括她和马小龙的过去。这种感觉让她很轻松。当然,偶尔她也会觉得这很是欺负何春生。凭什么呀?就因为他家境一般,学历不高,对她一往情深,就要毫无怨言地收拾马小龙的爱情残局啊?
自从何春生确定织锦打算嫁给他之后,他就在心里筹备上了。新房选在哪里呢?他们住在二楼,一共住了两家人。何春生家三间房,母亲带着孙子嘉嘉住一间,何顺生夫妻占了一间,中间这间最大,是何春生的卧室兼客厅。 想看书来
门第 第三章(9)
何春生想过买房,瞅着青岛一直居高不下的房价,他的心就开始发抖。按照他的工资水平,除非他不吃不喝攒到六十岁,也就勉强攒一套六七十平方米的二类地段房子。租房子?房价高,房租也必然高啊!就他的薪水,付完房租,每个月勉强黄瓜青菜度日。这样的日子,不要说不敢指望织锦会心甘情愿和他一起熬,连他自己都不甘心。
末了,就剩下在家挤。
虽然决心在家挤挤算了,何春生却没和母亲说,觉得说出来有点儿残忍。更不敢和哥哥说,何顺生脾气暴躁他不怕,好坏还是讲理的,他怕李翠红的嘴巴。
用母亲的话说,李翠红一张嘴,那个惹她张嘴的人就没了活路。因为她嘴里分泌的不是唾沫,是能蜕皮去毛的开水啊!经她的嘴过上那么一遍,肯定是要皮开肉绽的。
何春生能做的,就是把家里不用的一些陈年旧货拎出去扔了。扔着扔着,他就觉得家里宽敞了。有时母亲会说:“春生,什么时候学讲究了?”
母亲说的讲究是卫生或是条理的意思。
何春生就憨憨地笑一下。不笑又能怎么样呢?早晚有一天他是要和母亲以及哥哥、嫂子摊开在桌面上说的——说他要把织锦娶回来,用家里最大的那间房子。
想象着这些话出口之后家里人的反应,何春生觉得脑子都要炸了,像即将被砸开阀门的爆玉米花焖锅。
饭桌上,李翠红会不经意似的问何春生和织锦谈到什么地步了。
何春生知道,别看李翠红问得漫不经心,她心里早就翻腾成了一锅沸水,一个浪花一个念头地捉摸着。
何春生就懒懒地说:“能怎么样?就那样吧。”
李翠红就歪着嘴角冲何顺生笑,“你看,还是咱家兄弟有本事。人家织锦,那是什么人!”
母亲不愿听李翠红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倒不是偏向未过门的织锦,而是不想媳妇还没进门就早早灭了何春生的威风。母亲利落地把一只红烧鸡翅的骨头剔净了,塞进嘉嘉嘴里,耷拉着眼皮望了望饭桌,说:“她织锦能是什么人?再高贵的女人也得嫁人,再高贵的女人嫁了人也只能是人家的媳妇。”
“那可不一定,人和人不一样,媳妇和媳妇也不一样。”李翠红把碗里的米扒拉干净了,又从何顺生碗里倒了点儿米饭。何顺生还在喝啤酒,他每天晚上都喝,喝多了就开始大着舌头骂李翠红,因为她给男人量衣服比给女人量衣服用的时间长。他掐着表看过,李翠红给女人量衣服最多不超过五分钟,但给男人量衣服最少要六分钟。男人长得帅点儿年轻点儿,她量的时间更长。更恶劣的是,每当有男人趁量衣服时轻薄李翠红,她不仅不愤怒,不翻脸,还下贱地红了脸。何顺生总是越骂越来气,骂着骂着就把筷子往李翠红头上扔,“下流,贱骨头,我让你贱骨头!”
李翠红哪是吃素的,先是捡起筷子,拿在手里打量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抬起头,看着何顺生说:“你不下流?你不下流你的手指头哪去了?”
趁何顺生发愣,李翠红把筷子劈头盖脸地扔过去。何顺生打了个激灵,人就跳了起来。一场肉搏战不可避免地开始了,撞得木地板砰砰响,滚来滚去的身体把饭桌撞得地震似的摇晃,筷子、碗以及盘子相互碰撞着响成一片。李翠红气喘吁吁地喊:“你打够了没有?打破了盘子、碗,你去买啊!你他妈的钱多了烧的啊!”
门第 第三章(10)
母亲就端起架子拉下脸说:“别‘他妈的、他妈的’骂起来没完,他妈还活着呢,就在你跟前!打人还不打脸呢,你倒好,骂到眼前了。”
战争就这么停止了。母亲搂着嘉嘉泰然自若地看电视。何春生的一根“哈德门”已经抽得只剩烟ρi股。他每次都是这样,成习惯了,不劝也不拉,一支烟的时间战争自动结束。
然后,李翠红就会从地板上爬起来,把打骂时露出的肚皮盖上,捋一把乱糟糟的头发,开始收拾饭桌。
今天李翠红爬起来捋了捋头发,却没收拾饭桌,直截了当地问何春生:“你打算在这间房里结婚?”
母亲愣了一下,李翠红问的话让她意外。她看着何春生,没说话,但责问是有的,全在眼里,那意思是:你嫂子说的是真的?
何春生把一支残破的烟ρi股转来转去地捏着,半天才说:“不知道,我总不能在露天地里结婚吧!”
李翠红“啧啧”两声,说:“看看,我就说你这几天很反常嘛!以往你只要床上能扒拉出个窝钻进去睡觉就成了,这阵子看你勤快得……床底下,墙旮旯,哪儿有你收拾不到的地方?我就捉摸你这么勤快不是好兆头。没人让你在露天地里娶媳妇,就是我们愿意,城管也不愿意。可是就咱家这腚大的地方,你在这间房子里结婚,饭桌摆哪里?摆你房间你媳妇愿意?”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放枪似的。
何春生也恼了。本来一想到要把织锦娶进这样逼仄的家,他心里就不舒坦。当然,这不舒坦的大多原因是出于男人的虚荣心。作为男人,娶媳妇一定要给她比原来更好的生活才算是颜面有保。可他娶织锦,简直像是拽着仙女下凡,心里已经够不好受的了,李翠红再一啰唆,他就觉得有股子恶气在腰间拱啊拱啊,就要蹿出来了。他强忍怒火,盯着李翠红,“嫂子,那你就帮我出个主意吧!我该怎么办?”
李翠红知道何春生是在给她出难题,就撇了撇嘴巴,端着饭碗去厨房了,一边走一边嘟囔:“该怎么办?你自己都不知该怎么办,我能知道该怎么办?”
何顺生正拿着生洋葱蘸甜面酱,满屋子都是刺鼻的洋葱味儿。何春生的心情糟糕透了,遂恶狠狠地盯着哥哥说:“你以后能不能少吃点儿洋葱?”
何顺生咬了一口洋葱,瞪着他说:“我就好这口,碍你什么事了?”
何春生怨恨地看着他,恨不能上去把那个巨大的洋葱夺下来,一下全塞进何顺生口里。他不敢想象,如果和织锦结了婚,她能不能日复一日地忍受家里飘着刺鼻而难闻的洋葱味,隔三差五还会上演肉搏战。一想到这些,他的头就又涨又乱。他摆了摆手,“你们吃完饭就回自己屋吧,别看电视了,我要睡觉。”
“凭什么不让看电视?电视又不是你买的。”何顺生不悦了。家里唯一的一台电视机就摆在这间屋子里,饭后大家聚在一起看电视,他从来都不会因为困了就赶大家回屋睡觉,向来都是他睡他的,别人看别人的,互不干涉。今天,这小子确实有点儿反常。
“还没娶回来呢,就这样,娶进门,这日子还有法子过?春生,你甭以为我看不透你的心思,你是要娶个高档媳妇不假,可你也别把你娘和你哥当下三烂吆喝。”母亲嘟哝着,开始给嘉嘉脱袜子,“去洗脚,洗完了早点儿睡,别耽误了你叔叔的春秋大梦。”
嘉嘉要看电视,扭着身子不肯去。书包 网 想看书来
门第 第三章(11)
李翠红过来,一把拽过嘉嘉,啪啪在ρi股上拍了几巴掌,“洗脚!洗完滚到床上去睡!你叔将来是和高级白领女人睡觉的人,不一般,咱惹不起。”
何春生最后一丝忍耐彻底崩溃了,他砰地扔了水杯,腾地站起来,指着李翠红的鼻子,“你他妈的还是个做妈的吗?你他妈的到底是用*说话还是用嘴说话?”
李翠红没想到何春生的反应会这样强烈。说真的,这几天见何春生扔这个撇那个的,她心里早就毛了。她猜到何春生是打算把织锦娶到这间房里,她当然不愿意。其一,她和何顺生不可能有能力出去买新房。织锦工资高,完全有能力和何春生在外面租房结婚,或者他们在织锦家结婚。织锦家那么大,空房间也有,干吗非要挤在这边?他们和母亲住在这里,然后再多使点儿甜头给母亲,就可以把老房顺理成章地过户到何顺生名下。其二,她不愿意和织锦在同一个屋檐底下进出。这不仅因为织锦年轻漂亮,而是织锦家境太好,学历又高,工作又体面,会让她很自卑。处处不如人的滋味,她不喜欢。如果织锦和何春生在这房间结婚,这将成为不可避免的事。自从知道何春生会和织锦结婚的那天起,她就没打算要和织锦做和睦的好妯娌。这并不是她刁蛮,而是有自知之明。谁见过鱼能和岸上的狗做朋友的?她觉得她们属于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虽然在同一个城市,但是有距离,有隔阂,有种类似于玻璃一样坚硬而透明的隔阂,看不见摸不着,却确实存在,它让她们之间可以相互看见,却不能相互融入。
李翠红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何春生,你的*长在脸上?”
何春生斗不过李翠红的嘴巴,顺手就捞起烟灰缸,手还没来得及扬起来,就被何顺生攥住了,“春生,你要干什么?我告诉你,春生,你嫂子是我老婆,我打她归我打她,我就是把她打死那是我的事,但是,别人不能打!春生你不信是不是?你敢动你嫂子一根汗毛,我就能弄残了你……”又冲母亲喊,“妈,管管你的宝贝儿,他小子要造反。”
“春生,你让不让你妈活了?”母亲冲上来,夺下何春生手里的烟灰缸。夺来抢去中,烟灰撒了出来,嘉嘉突然大哭着说烟灰撒进他眼睛里了。李翠红一听急了,疯了一样扑上去要抓何春生的脸。别看何春生摆出一副要揍李翠红的架势,但如果来真的,他还真下不了手。他左挡右挡地往外退。母亲一把拽住李翠红,“你要干什么?你们不怕邻居笑话,我还要脸呢!”
李翠红被母亲死死地抱住了,动弹不得。她开始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倾诉她这些年来的不易——嫁了个耍流氓被人砍了三根手指的男人,又摊上个一进厨房就头晕的婆婆,她每天趴在缝纫机上死做活做地赚钱养家,还要一天三顿饭地伺候一大家子,本来以为兄弟媳妇要进门了,她可以轻松点儿了,谁知道兄弟媳妇还没进门,一家白眼儿狼就开始欺负她这个老媳妇了……
李翠红坐在地板上鼻涕眼泪地闹,肝肠寸断似的,母亲的手就缓缓松了下来,脸上的怒意也消散许多。是的,李翠红所说确是实情。想当年,为了嫁给何顺生,她和娘家闹得不上门。何顺生又不争气,前几年四方路市场取缔了,不得已,母亲的炉包摊也撤了,只好去劈柴院的一家饭店的后厨做零工,谁知又遇上了煤气泄漏,好歹捡回一条命,却从此落下了一进厨房就头晕的毛病。自打李翠红嫁过来,她就彻底不进厨房了。虽然李翠红也闹情绪,但摔摔打打地闹腾完了,三餐饭也就香喷喷地端到桌上了。相比那些一到周末就要忙着伺候儿子媳妇一家的老邻居,母亲很知足,觉得李翠红人虽然是泼了些,心眼却不坏,有时裁套新衣服、买双新鞋子给她,在邻居面前,这让母亲很是长脸。 txt小说上传分享
门第 第三章(12)
嘉嘉哭,李翠红闹,家里乱成一团。母亲捂着脑门说:“我的头要炸开了,顺生啊,你让翠红别哭了。”
何春生也觉得自己刚才太鲁莽,连忙抱起嘉嘉去厕所洗眼睛。嘉嘉从指缝里见是他,又抓又踢地说他是坏蛋,不让抱。
何春生不吭声,带着愤怒把嘉嘉挟到厕所,打开水龙头掬着水给他洗眼睛。嘉嘉哭得更响了,何春生压低了嗓门狠狠地说:“你再闹,我就顺着窗户把你扔到街上去。”这一招果然奏效,嘉嘉的哭闹渐渐弱了下来。
何春生叹了口气,仔细地给嘉嘉洗眼睛,不知不觉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他吸了一下鼻子,问嘉嘉的眼睛还难受不难受。嘉嘉眨了两下眼睛,说好了。何春生正打算把嘉嘉放下来,却发现嘉嘉猛然被人从他腋下抽走了。他回头,是李翠红,正虎着脸,拿了一条毛巾给嘉嘉擦脸。
何春生不想让李翠红看见自己掉泪,怕她日后兴奋起来还不知怎样拿话作践自己,就凑到水龙头底下,哗啦哗啦地洗脸。后来,他听见李翠红用鼻子哼了一声,再然后,身后就安静下来了。
何春生茫然若失,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他站了一会儿,就出去了,沿着中山路,去了海边,趴在栈桥上,听着海涛潮来潮去,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而无助。
何春生回家时,已经是午夜了。
所有窗子都黑着灯,只有劈柴院还是一片灯火明亮的喧嚣。他轻轻打开门,摁亮床头的灯,母亲正坐在床沿,面沉似水,好像有很多心事。
他懒懒地说:“妈,你怎么还不睡?”
“我等你回来。”母亲拍了拍床沿,何春生顺从地坐了下来。母亲看着他,满眼的愁云,“春生,织锦真打算嫁给你?”
何春生点了点头,又疑惑地看看母亲,“妈,你不喜欢她?”
母亲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担心她来咱家过不习惯,她在家娇贵惯了。”
呣子俩都很沉默,半天,何春生才说:“妈,你是不是不希望织锦答应嫁给我?”
母亲拍了拍他的手,“我什么都不怕,我就怕她瞧不起咱家,瞧不起你。男人不能让自己的老婆瞧不起。一个男人啊,一旦让自家老婆瞧不起,这辈子就不会有什么出息了。你看看你哥就知道了。”
何春生说不会的,说完,他就没话了。其实,他心里也没底。母亲低着头,抽抽搭搭地哭了。何春生说:“妈,你别哭,你一哭,我这心就乱了。”
母亲又抽搭了一会儿,说:“我哭一哭心里就敞亮点儿了。要是你爸活着,我们也不至于住在这个破地方。要是你爸活着,你哥也不会这样,你也不会这样。一个女人当家,没家威。”
听到这里,何春生的心颤了一下,小声说:“妈,以后你不要在织锦面前说我爸爸的事了好不好?都于事无补了。再说了,我爸爸的死和她又没直接联系。”
何春生的请求没得到母亲的回应。楼下的劈柴院持续安静,间或有水被倒到青石板街上的声音,有铝盆或塑料盆被移动的声响。夜晚被这些声音弄得像一支唱跑了调的破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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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第 第四章(1)
何春生上早班,下午三点就下班了。八月,外地都秋风微起了,青岛的“秋老虎”才刚开始发威,空气湿度大,闷热得让人全身上下潮乎乎的,腻得难受。
何春生买了一瓶冰可乐,在树荫下边喝边走,不知道究竟去哪里好。他去敦化路的家居城看过家具了,都很好,做工精良,款式新颖。好有什么用?他买了摆在哪里?如果在家里结婚,最多就是把旧单人床扔了,换张新双人床就是了。其他家具连想都别想,没地儿摆。
不知不觉中,何春生就溜达到了台东。现在台东已经取代了中山路的商业地位,熙熙攘攘的都是人,贼头贼脑的小偷在街边候着,一旦找到下手目标,他们就像蚂蟥一样贴上来。
想起小偷时,何春生就会觉得很悲凉。小偷对有钱人和穷人的识别能力最强了,二十九年来,他竟然没遭遇过一次被偷,这非但不让他欣慰,反而使他沮丧。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看上去是个货真价实的穷人。
这让他很不舒服。他承认自己是穷人,但是不愿意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穷人。
他站在街边,把可乐喝完,刚要扔进垃圾桶,就见一邋遢的老女人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手里的瓶子,遂在心里荒凉地笑了一下,把瓶子扔进了她拖着的编织袋里。
离何顺生夫妻的店很近了。前几年,波螺油子上面遮天蔽日地架起了高架桥,青岛著名的波螺油子就无声无息地被新城建设给淹没了,两侧的店铺也全没了,李翠红只好把裁缝铺子搬到了台东。在她的左拦右劝加唠叨下,何顺生也不再卖盗版光盘和软件了,一心一意地在李翠红的铺子里帮忙。
他想了想,就溜达过去了。李翠红正忙着给一个老太太量裤子,没看见何顺生,过了一会儿,瞄见他了,仍继续给人量裤子。何春生站了一会儿,只好问:“嫂子,我哥呢?”
李翠红头也不抬地说:“找死去了。”
何春生知道再问下去她还是没好气,就到店外等,估计何顺生没走远。
一支烟还没抽完,何顺生就回来了。他穿着一条肥大的迷彩五分裤,趿拉着一双走起来啪啪作响的大拖鞋从远处跑过来,迎面见了何春生,说了声“你来了啊”,就跑进店里,拿起喝水的玻璃瓶子,一仰脖子,发现是空的,就骂上了,“他妈的,我跟你说多少遍了,喝完水记得倒满凉着,你他妈的怎么就记不住?”
李翠红嘴里嘟哝着倒霉,埋头裁裤子。
何春生到旁边买了一瓶冰矿泉水递给哥哥,“哪儿去了?”
何顺生咕嘟咕嘟地喝了半瓶水才说:“追小偷去了。三个小杂种在店门口偷一个小姑娘的手机,让我看见了。幸亏我喊了一嗓子,三个小杂种撒丫子就跑。跑!他能跑过我?给撵进派出所了。”
何春生知道哥哥的脾气,虽然他结婚后不再打架了,却好管闲事。有一次追小偷还被扎了一刀,医生说再偏一点儿,就扎大动脉上了。因为这件事,李翠红没少骂他,什么狠话都骂过,他就是改不了。流窜到青岛的外地小偷都知道青岛人爱管闲事,一旦偷窃失手,就很容易被围追堵截,场面壮观。所以,相对其他城市,青岛的小偷还不算猖獗,流窜性质的小偷往往待上一阵就走了,因为怕被好管闲事的青岛人当过街老鼠追打。
何春生知道,从道义上讲,他应该支持哥哥。但万一哪天运气不济,被捅了要害可怎么办?遂对哥哥的行为以及李翠红的暴骂,都保持了理解性的沉默。书包 网 想看书来
门第 第四章(2)
李翠红边裁裤子边骂:“早晚哪天你被人捅死了,我就带着你儿子改嫁!你不是想当英雄吗?当英雄是给你金子了还是给你银子了?你愿意去送死就去送吧,反正不知哪天你就把老婆闲出来便宜了哪个王八蛋!”
何顺生知道老婆是担心他出事,也不吭气,好像没听见一样,问何春生:“上早班?”
何春生“嗯”了一声,就望着店外,觉得也不知道该和哥哥说些啥。
“犯愁吧?”何顺生把剩下的半瓶水都喝了。
何春生点了点头。
何顺生点了支烟,“前一阵子听说要旧城改造,不知有没有劈柴院?”
何春生说:“从咱搬进来那年起,就听人喊劈柴院要拆迁,不指望了。”
何顺生歪着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何春生的目光和哥哥对上了,就笑了一下,“哥,咱去喝点儿?”
何顺生说了声好就站起来往外走。李翠红猛地抬头,看着何春生,故作通达地笑了笑,“春生,如果你请你哥喝酒是为了动员我们搬出去租房住,那我劝你还是把这酒钱省下来买房子吧。就算你哥同意,我也不答应。这些年来,我在你们何家没功劳也有苦劳,你别想把我们一家三口扫地出门!我告诉你,你就是把舌头纠成一朵花说,我们也不搬!”
何春生觉得很累,无力地笑了笑,说:“嫂子,我就是和我哥出去喝几杯啤酒,你就想那么多?”
何顺生拉着他往店外走,“她那张嘴,拉肚子似的,不理她!”
何春生和哥哥找了一家烧烤店,要了两扎啤酒,又要了些烤肉筋、烤鱿鱼头什么的,就胡乱喝了起来。说真的,他来找何顺生真没什么目的,只是觉得愁肠百结,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以前,他想和织锦恋爱,织锦不干,也就不存在约会,这反而让他很自在。可现在不同了,织锦同意和他恋爱了,他和织锦怎样恋爱呢?恋爱总要约会吧。可怎么约会呢?像报纸上说的那样吃西餐、看电影?他干不来。不是他怕吃西餐会出洋相,也不是觉得电影院没意思,而是一顿西餐吃下来,再节约,两个人也要两三百。一场电影看下来,电影票贵不说,你总不能约了人家看电影就光瞪着看吧,至少电影完了你得请人家吃点儿东西呀!电影票加上随便吃点儿东西,没个三四百是打发不掉的。更要命的是,恋爱时约会是经常有的,总不能为了省钱,一月见一次吧?可见得频繁了,这约会的费用哦……何春生一想,脑袋就大了,就他那点儿工资,一月不足两千,属于偶尔奢侈一次就要勒紧一个月裤腰带的主儿,和织锦这样月薪过万的女孩子谈恋爱,可怎么谈得起?
这么一想,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条不知深浅要吞象的蛇——象真的扑下来请蛇把它吞了,蛇却慌了神,不知该从哪里下口了。
他神情黯淡地和哥哥边吃边聊。何顺生喝得眼睛迷离起来,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你呀,心气太高了!就咱家这条件,就咱兄弟俩这现实,找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结婚就行了,你为什么非要追织锦?”
何春生耷拉下眼皮说,“我也知道,可我就是喜欢她。对别的女孩子我不来电,我一看见织锦就觉得自己傻了,大脑一片空白。哥哥,你说这是不是就是爱情的滋味?”
何顺生借着酒哈哈地笑,笑得好像噎住了,这让何春生有点儿恼火,兀自喝了一口酒说:“有什么好笑的?”
何顺生顺了顺胸口,“老弟,告诉你,我真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只知道我看见李翠红时就想要她,而且我不许别人碰她,这就是爱情。”
门第 第四章(3)
何春生说:“粗俗!你就不能高级点儿?”
何顺生这才定了定眼神,看看弟弟,说:“哦,我忘了,你还没碰过女人!我告诉你啊,女人啊,你别看她们一个个假模假式的,没一个好东西!你轻薄她们,她们骂你,你在她们面前摆正经,她们还是骂你。反正啊,在女人眼里,男人怎么做都不是。我觉得管他什么狗屁绅士不绅士的,再高级的女人也得垫在男人身子底下的,所以啊……”
何春生见旁边两个吃烧烤的女孩儿不时厌恶地瞪过来,连忙挡住了哥哥的话头,“哥,喝完你回店里,不然嫂子又要骂了。”
“她除了骂人还会干什么?我不怕她!兄弟,等你结婚了,千万别被老婆镇住了,再高级的老婆,咱也不能让她把老爷们镇住了。”何顺生喝得眯着眼,两手挥过来舞过去地像赶苍蝇,嘴角渐渐聚起了一层白沫。
何春生忽然很后悔请哥哥出来喝酒,明知他没酒量却偏偏有酒胆,还有酒胆却没酒德,一喝多了就满嘴脏话,天王老子都不怕,自己还约他出来喝酒,这不是找事吗?他掏出手机,看了一会儿,说:“哥,我得走了,织锦约了我呢。”
何顺生也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说:“好,正好去接她下班。”
何春生叹了口气,“接什么接,我都觉得有点儿荒唐!我坐公交车去接一个开车的人,你不觉得好笑?”
何顺生拍拍他的肩,“兄弟,人家还没下手呢,你就先把自己灭了。”
何春生结了账,还有十几根烤鱿鱼和烤肉没吃,就和店里的小伙计要了个塑料袋,装进去塞给哥哥说:“别浪费了。”
何顺生接过塑料袋,打了个响嗝就晃荡着回店里去了。李翠红正张罗着关门,见他回来,直起腰,接过他手里的塑料袋问:“和你商量房子的事?”
何顺生瞥了她一眼,“除了房子,你就不能琢磨点儿别的?”
见何顺生情绪不高,又喝了酒,李翠红怕把他问烦了吵起来,索性闭了嘴,拉下卷帘门,从店后推出踏板车,骑上去,又拍了拍后座,示意何顺生坐上来。
何顺生无精打采地坐上去,叹了口气,拍拍李翠红的胖ρi股,“还是咱两口子好啊,半斤对八两,谁也不嫌谁。春生找了织锦,累钱又累心啊。”
“谁和你半斤对八两!你怎么那么会抬举自己?要不是我不懂事的时候被你骗回家去了,打死我也不嫁给你!看你的德行吧,吊儿郎当的,一听打仗就小过年。”说着李翠红就发动了脚踏车,轰地开了出去。
“警察!”何顺生大叫,“你没长眼也没长耳朵呀?我跟你说有警察!”
可是已经晚了,李翠红的脚踏车被斜刺里冲出来的交警拦下了。她堆起了一脸的暖笑,迎了上去。交警看也不看,说:“让我抓着了!这是第几次了?你自己说吧!这路段不准骑摩托车。”
李翠红像捡了宝,“我骑的是踏板。”
交警上上下下地看着她,很有被李翠红侮辱了智商的意味,“是你傻呢,还是你把我当傻瓜?踏板也是摩托!”
交警朝后面挥了挥手,李翠红的踏板车就被几个交通协管员抬到清障车上去了。李翠红跟着跑了两步,拍着清障车尾喊道:“停车!我的踏板车里还有东西。”
何顺生扯了她一把,“别丢人,不就几串破烤肉吗。”
李翠红红着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一想要交不少罚款才能把踏板车领回来,就难过得不成,几乎要哭了。何顺生拉着她的手,用满是酒气的嘴巴冲她哈了一下,就拍拍她的后背说:“今晚咱不做饭了,我请你吃烧烤。” txt小说上传分享
门第 第四章(4)
“烧你妈个头!踏板车被拖走了要交罚款,春生结婚要花钱,你妈闻不了厨房的味儿,就我命贱!我不做饭怎么办?”李翠红边说边匆匆忙忙往车站走。何顺生知道老婆是个持家过日子的好手,不舍得在吃上破费,理由是吃鱼吃虾也就图个嘴巴痛快,再好的东西进了肚子也要变成屎。有这理论垫底,在饭菜上,李翠红节俭到了抠门的程度。但是场面上却马虎不得,别人有的,她一定要有,金项链、金戒指、金手链是一定要有的,哪怕披金挂银的,她回家只有咸菜和馒头吃,她也是快乐的,因为在面子上她没输给任何人。
何春生打算去织锦公司楼下等她,看了一下时间,差不多了,就上了公交车。公交车挤得要命,他寻着人缝往里钻了钻,在靠近后门的地方站了下来。乘公交车他最不喜欢站在前面。其一是上车的人多,总要挤过来搡过去地别扭。其二是下车不方便,青岛的公交车基本上都是无人售票,前门上,后门下,很多人上了车之后就不愿意往后走,惹得司机总要站起来往后扒拉着喊:“往后走往后走。”这是公交车司机重复频率最高的一句话。何春生听着就替他们难受,也替那些宁肯在车前段挤成一个疙瘩也不往后走的人别扭,好像被人挤来挤去很舒服似的。
前面挤成了疙瘩,后面还稍微宽敞些。何春生长长地吁了口气,就见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女孩子皱着眉头、捂着鼻子嫌恶地瞅了他一眼。何春生愣了一下,忽然想到刚才自己喝酒了,肯定是满嘴巴酒气,不由得就有点儿羞惭,低下头,紧紧地闭着嘴巴。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去找织锦,有些唐突。
好不容易到了香港中路,他下了车,没往织锦公司那边去,倒是先一头扎进了大超市。他工作的那家超市和这家超市是竞争对手,因为牵扯着自身利益,两家竞争单位的职工很容易对自己所处的单位产生类似于狭隘的爱国主义的情绪,对对手单位不毁谤就很不错了,想让他们进竞争单位的超市去买东西,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可今天不同,何春生必须去买包口香糖,还要去买支牙膏和牙刷,刷一下牙。
超市的面积很大,何春生转了半天才找到牙膏和牙刷,又拿了一盒口香糖。付款之后,他忙跑进旁边的洗手间,在洗手盆旁很认真地刷起牙来,搞得进出的人都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他。他不管那些,反正谁也不认识他。
他刷完牙,牙膏虽然挑了小管的,但还是剩了许多。牙刷、牙膏难道用一次就扔掉?
何春生踌躇了半天,还是没舍得扔,出了洗手间,路过一个搞促销的柜台时,顺手抽了一张宣传页,也没细看,就打算包牙刷和药膏。刚走了几步,他就听见身后有窃窃的笑声,觉得奇怪,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宣传页,脸一下子就红了——竟然是宣传*按摩膏的!
他连忙找了一个垃圾桶塞进去,一生气,把牙膏和牙刷也塞进去了,顿时就觉得浑身轻松了,好像卸掉了一个随时能让自己出丑的累赘。
何春生嚼着口香糖,站在织锦的写字楼下,再有十来分钟织锦就下班了。
他忽然觉得很无聊,就拿起手机给织锦发短信,告诉她自己在楼下。
很快,织锦就回了,说正好,她正要找他呢。
何春生望着手机上的短信,琢磨了一会儿,想她找自己做什么呢?
写字楼的出口陆续有人出来。何春生下意识地挑了些男人和自己比,他发现那些男人并不显得比自己高级,穿着也不像他想象中的刻板周正。他们也穿休闲装,也穿牛仔裤,甚至有人还穿着造型简单而朴素的圆领衫。他们走路的样子和神态也各有所异,有的满脸兴奋,估计是要去赴约会;有的很懒散,好像正在为去哪里发愁;还有的有些茫然、沮丧……
门第 第四章(5)
何春生正聚精会神地研究着写字楼男人的表情,织锦就出来了。她今天穿了一套纯棉质地的白色套装,套在她高挑的身段上显得优雅而娴静。远远地,她望着他,抿着嘴唇笑,看上去心情不错。
何春生笑着走过去,低了一下头,用别人不易觉察的速度飞快地哈了一口气,然后用鼻子吸了一下,觉得闻不出酒味儿来了,才迎上去。
何春生问织锦找他有什么事,织锦正要说话,几个女孩子从她身边跑过,嘻嘻哈哈地要织锦介绍一下何春生。织锦笑着说:“德行,淑女不可以太好奇的。我未婚夫。”
女孩子们愣了一下,什么都没说,伸了伸舌头就跑掉了。
何春生忽然感觉有些不舒服。他想,那几个女孩子或许很吃惊,因为织锦的男朋友换了,以往等在写字楼下的是马小龙。
何春生有种被人侵略了自尊的不悦,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坚决不来织锦写字楼下等她了,任何时候都不,绝不!他踢了踢脚边的一片树叶,说:“找我有事?”
织锦的手机响了,接手机前,她看着何春生“嗯”了一声,就把手机贴到耳朵上,朝离何春生稍远些的方向走了两步。何春生望着织锦的背影,觉得这种人生格局很荒唐,不悦的滋味更强了。接手机接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往旁边走两步呢?
他有点儿赌气似的也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几步,点上一支烟,慢慢抽着等织锦说完电话。
烟才抽到一半,织锦的电话就说完了。她走到何春生眼前,一把夺下他的烟,“以后不许抽烟。”
何春生更不高兴了,想起了哥哥和母亲的话——男人不能让女人镇住了。被不被女人镇住,不是何春生在乎的,他只是觉得织锦这样理直气壮地夺了他的烟,有点儿居高临下的压迫意味,这让他很不舒服。他也没吭声,一个人往前走。织锦追了两步就停下了,她定定地看着何春生的背影,觉得这个男人怎么那么莫名其妙,那么可笑呢。
何春生走了一段,等他回过头来看时,织锦已经去了停车场。他顿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往停车场走。
织锦上了车,瞥了站在不远处的何春生一眼,打开车门,坐在那里等着。她倚在车里眯着眼,看何春生到底会不会自己过来。
何春生在夕阳里站了一会儿,觉得很没意思,就怏怏地过去了,拉开车门,坐进去。织锦也不理他,兀自发动了车子。
何春生就“嗨”了一声。
织锦拿眼角扫他,“我还以为你不坐我的车呢!”
何春生讪讪地干笑了两声。
“我惹你了吗?”
何春生讷讷了一会儿,说:“没。”
“那你为什么一个人走了?”
何春生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说:“织锦,以后你和我说话能不能态度柔和一些?我们是在谈恋爱,你不是我的上司,也不是我的家长。”
织锦兀自笑了一下,知道自己刚才夺他烟的态度过于强硬,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她看着何春生,叹了口气说:“好吧,算我态度不好,我道歉。”
何春生笑了笑,很不由衷。他转了一下身体的角度,正面看着织锦,满眼的温情。织锦被他看得有些局促,脸悄悄地红了,踩了油门,出了停车场。
一路沉默,快到家时,何春生有心事似的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让织锦停车。织锦问干吗,何春生打开车门,瓮声瓮气地说:“去买点儿东西。”
“买给我妈?”
“还有兜兜。”何春生说,“我总不能空着手吧。”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门第 第四章(6)
织锦“哦”了一声。她还是比较了解何春生的,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主儿,于是也没阻拦他,和他一起进了路边的超市。只是快到收银台时,她默不作声地拿出了一些东西。何春生拿眼看她,她就笑,咬着唇,那样子显得既坏又好玩。
何春生说:“干吗呢,织锦?”
织锦说:“你的钱没地方花了啊?没地方花我帮你花,犯不上让他们帮你花。”
何春生觉得这话很顺耳,就很听话地让织锦倒出了一些东西。
一路上,织锦没话找话地跟何春生闲扯,把刚才那点儿小小不快的Сhā曲给消化掉了。
织锦走在何春生身后,飞快地想:我就要和这个人过一辈子了吗?心里有点儿酸,但很快又找了些理由安慰自己:他是对我最好的人啊。
她默默地跟在何春生身后,想他的优点:心地善良,细腻,对感情认真而专一。对于婚姻中的女人来说,最后一条比什么都重要。又不是嫁给赚钱机器,何必在意他的生存能力是否羸弱呢?
织锦这样虚虚地安慰着自己,就到家门前了。
罗锦程竟然在家,这是多年不见的景象了。而且他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姿态散漫惬意,完全是回了家的姿态。以往不是这样的,除非过节,他基本上不回家。即使回来,那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饭也不在家吃,把该处理的事处理完就匆匆走了。估计是因为有柳如意,他待在家里不自在。父母倒也体谅他,也不曾因为他来去匆匆而指责他什么,只是在人后悄悄地和织锦叹息。织锦知道,父母哪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他们是非常想让罗锦程住在家里、吃在家里,即使不这样,至少也要周末回来赖吃赖住,他们才会快乐。可因为柳如意,他们不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尽管觉得柳如意挺让人同情的,可是同情哪里比得过亲情?只是碍于面子,一切都只能隐忍了而已。为了能让罗锦程回家,他们只能希望柳如意早点儿遇上个可心的男人,那样他们会像嫁女儿一样送她出门。可惜,柳如意似乎没有再婚的意思。
织锦说:“哥,今儿太阳从哪儿出的?”
罗锦程懒洋洋地看了看她和何春生,说:“西边。”
何春生在他对面坐了。织锦换下衣服,去厨房帮忙。进去一看,厨房人满为患,妈妈在炸鱼,柳如意在切菜,兜兜正在吃薯片,弄得满头满脸都是薯片渣子。
织锦问:“余阿姨呢?”
柳如意回头看了她一眼,说:“你别进来了,都满了。余阿姨的妹妹家有事,请假了。”
柳如意满脸的兴奋,羞羞的,倒像罗锦程是她初相识的男人似的。织锦知道,其实这些年柳如意虽然没有明说,但她一直在等罗锦程浪子回头,所以才一直没再婚的意思。虽然她恨金子,也恨过罗锦程,但是恨归恨,她对罗锦程的痴情,一点儿都没减。
也正是因为她对罗锦程痴心不改,罗锦程回来,她才会拘谨成这样。在男人面前,如果女人是拘谨的,那她必是喜欢这个男人的。因为喜欢他,才唯恐自己的一言一行出了丑,毁了自己在这男人心目中的形象。相反,这个道理用在男人身上同样适应。
不过织锦倒真希望柳如意和罗锦程和好,毕竟柳如意有了他的儿子。虽然她俗得让人烦,但心眼不坏。因为爱罗锦程,她能咬住所有的委屈,只要罗锦程喜欢,哪怕让她把自己拍成肉泥,做成点心给他吃,她都会欢天喜地地把自己拍了。其实,天下女人都一样,无论社会地位多高,社会角色差别多大,只要一旦沾上爱情,马上就变得贱贱的。何况罗锦程再找一个像她这样痴情到身心都低伏下来的女人,也不是件容易事。现在的女孩子都精明着呢,除了爱自己,她们肯扑下身子去爱谁?
门第 第四章(7)
更重要的是,和柳如意和好,会使罗锦程离开金子。织锦总有种隐隐的预感,觉得他和金子之间早晚会闹出点儿什么事。
织锦闲着没事干,就找出榨汁机,打算榨点儿芒果汁喝。
何春生看她一个人忙活,凑过来帮忙,“我干点儿什么?”
织锦指了指果盘里的芒果,“削皮。”
何春生听话地把果盘搬过来,削了几个芒果,又看看织锦,“够了吧?”
织锦扫了一眼,“全削了。”
“削那么多干什么?一人一个,够了。”
织锦笑,“一个才能榨多少点儿汁出来?全削了都未必够呢!继续削,一个别留。”
何春生看了看果盘里的芒果,“榨汁啊?多浪费。”
“看你说的。整只吃也是吃,榨成汁也是进肚子,浪费什么啊?”
听见两人絮叨,罗锦程拿眼瞟着织锦偷偷地笑,那意思是:看到了吧,嫁个连喝杯芒果汁都肝疼肉酸的主儿,够你受的!
织锦剜了哥哥一眼,不声不响地继续削芒果,“春生,芒果怎么吃都是吃,没啥浪费的。”
何春生小声嘟哝:“榨汁,扔的比吃的多。”
织锦再也忍不住了,“春生,别这么小气,我可是每天都要喝新鲜果汁的人。”
何春生倒挺高兴,“没事儿,我从超市给你整箱往家搬。一周一箱够了吧?”
织锦“切”了一声,“成品果汁里有防腐剂,我不喝,我只喝现榨的。”
何春生愣愣地看着织锦,没说话。
织锦把切好的芒果一片片塞进榨汁机里,很专注地打果汁。何春生觉得有点儿无趣,讪讪地看了一会儿,就去阳台上看花去了。
罗锦程歪头看了一眼何春生,小声说:“织锦,你真打算和春生结婚?”
织锦没好气地说:“以为我是你啊,拿婚姻当儿戏。”
罗锦程叹了口气,摇摇头,“织锦,不是我有偏见,你真要嫁了何春生——一个连喝杯果汁都要计算成本的人,将来你们有仗打,有架吵了。”
织锦故意气罗锦程,“我负责改造他!我就不信了,把他兜里塞满钱,他还能活得这么算计?”
罗锦程摇摇头,“不是有钱没钱的问题,是本性难改的问题。”
织锦倒了一杯果汁,塞到他手里,“喝杯果汁堵上你的乌鸦嘴吧。”
罗锦程和何春生喝了不少啤酒,眼都喝歪了。罗锦程总是斜着眼睛盯着何春生坏笑。织锦知道他的恶毒,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就敲敲打打地说:“喝得差不多就回你的‘迷迭香’吧。餐厅的生意不都在晚上吗?”
罗锦程摆出一副纨绔的姿态,“不打理生意又没赔你的钱,你着什么急?我在公司忙了一天了,回家休息休息碍你事了啊?”说着就把兜兜抱在腿上,用胡子去扎他。因为长期不在一起生活,兜兜对罗锦程有些畏惧和生疏,他舞着一双小手,哭着叫妈妈。
柳如意跟兜兜说:“陪爸爸玩吧,妈妈去盛米饭。”说着就起身去厨房了。
织锦就悄悄地抿着嘴角的一抹笑,知道柳如意去盛米饭是假的,她想让兜兜多和罗锦程待一会儿。人总是这样的,相处的时间越久越有感情。柳如意要尽量培养兜兜和罗锦程的感情,若罗锦程爱上了儿子,自然就不会对儿子的母亲过分厌恶。有多少婚姻早就风雨飘摇了,因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又愣是在摇摇欲坠中挺了过来。
有时候,孩子确实是拯救婚姻的有力武器。夫妻之间可以不爱了,无责任了,可中国人对下一代的爱,从来都是倾盆大雨一样的无私。为着双方都爱的孩子,就让婚姻继续苟延残喘吧。
门第 第四章(8)
罗锦程抱着兜兜闹腾,兜兜被他的胡子扎得有点儿恼了,推着罗锦程的脸不让他扎,要下来。罗锦程偏不。兜兜一折腾,就把他的眼镜给拉下来了。
一个镜片碎了,四分五裂地躺在地板上,反射着微寒的光芒。兜兜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很麻利地从爸爸腿上溜下来,一溜儿烟似的扎进奶奶怀里,用怯怯的目光偷窥着罗锦程的反应。
罗锦程愣了一会儿,从地上捡起眼镜,擦了擦,又戴上。只有一个镜片的眼镜让他看上去很滑稽。
柳如意也从厨房里出来了,她恨恨地看着兜兜,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这一刻,她对兜兜是充满了真实的恨意的。她盼了多久才盼到罗锦程回家吃饭,才盼到有这样一个让兜兜扮演亲善天使的机会,去弥合她与罗锦程之间的鸿沟。却不曾想,这弥合竟成了撕裂。
她一把拽过兜兜,手还没扬起来,兜兜就咧着嘴巴哭了。他惊恐地闭着眼睛,眼泪滚滚地流下来。妈妈又把兜兜拽回去,说:“吓唬孩子干什么?他又不是故意的。”
柳如意的手就空了。她微微张开着的手摆在空气中,空空的,心酸的泪在眼里打转。
好生生的一顿合家欢晚饭成夹生饭了。
罗锦程见状忙说:“没事没事,我车里还有副备用的。”说着就要起身下楼去车里拿。柳如意像是一下子得到了提醒,嘴里嘟哝着:“你等等,楼上好像有一副,我差点儿忘了。”她就跑上楼去了。不一会儿,就听楼上传来隐约的拉抽屉、翻东西声,声音一消停,她就跑下来了,把一副眼镜递给罗锦程,有点儿羞涩地说:“戴戴看,是不是还合适?”她的声音里浸泡着伤感的温柔。
罗锦程局促了一下,像做了坏事非但没遭到谴责,反而被款待了的良心未泯的家伙。他讪讪地抽了一张面纸,想擦一下。柳如意小声说:“我擦过了。”就抽身去厨房了。
整个饭厅很静,罗锦程埋着头,把眼镜扣在脸上,举起一罐啤酒对何春生说:“喝酒喝酒。”
何春生虽然不胜酒力,但酒胆多少还有点儿,便和罗锦程干了。织锦见他脸红如关公了,便一把夺下来,说:“喝那么多酒干什么?”
罗锦程歪着头看她,眼中充满了无限的调侃意味。织锦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
罗锦程捏了一根牙签,转头对何春生说:“春生,和炸弹睡一床的滋味,你知道吗?”
织锦有点儿恼,又想罗锦程难得回家吃顿饭,索性不去招惹他,一个人上楼去了,看了一会儿书,估计他们差不多该吃完了时,才探出头来,对何春生说:“你过来。”
何春生被罗锦程灌得眼都睁不开了,听见织锦叫他,扶着椅子,歪歪斜斜地上楼。织锦本想和他说一下房子的事,见他喝成这样,心里早已一万个不高兴了,就冲罗锦程说:“以后你别回家吃饭了!你看你,回家吃顿饭都闹成什么样了!”
罗锦程红着脸歪在沙发上,捏着遥控器调电视。
妈妈和柳如意两人忙着把桌上的残汤剩饭收拾进厨房。织锦觉得自己不好光看不做,就让何春生上床躺一会儿,对妈妈说:“妈,我来吧,你歇着。”
织锦和柳如意洗完碗出来时,罗锦程已经不见了。妈妈正在给兜兜洗脚。织锦想起何春生醉得跟鬼似的,便榨了杯西瓜汁端上楼去,扶他起来喝。何春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织锦,又借着酒,眼都直了,说:“织锦,你真好看。” 想看书来
门第 第四章(9)
织锦面无表情,“喝西瓜汁。”
何春生满眼春色地把西瓜汁喝完了,就定定地看着她。织锦低下头去,她不是羞涩,而是别扭。和何春生在一起,她总是忽略了性别。很奇怪的感觉,她竟感觉不到他是个男人,而且也忘记了自己是个女人,好像即便与何春生结婚,也就是两个忘记了性别的人要搭伙一起过日子而已。
织锦不愿意承受他这样的目光,就到客厅里和妈妈看电视。
妈妈看着她,叹了口气说:“织锦……”
织锦“嗯”了一声,扭头看妈妈。妈妈把手合在她手上,“没去看看房子?”
织锦说:“看了,没中意的。”
妈妈说:“抓紧时间看看,合适就买了。兄弟两个都成了家,还在一起生活,不方便。”
织锦说:“知道。”
妈妈又说:“织锦,你真的愿意?”
织锦想了想,“妈,我应该结婚了,何春生正好在身边。”
妈妈心疼地看着织锦,叹了口气,“赶快买房子,钱的事别愁,不够的话,我这里有。还有你哥,让他帮忙找找房子,看有没有认识的房产公司,让他们给打点儿折。”
织锦看着妈妈,“妈,你还不知道我哥的脾气?他什么时候为了打折求过人?”又嘿嘿一笑,“到时候,我榨他点儿血汗钱。”
妈妈拍了她一下,“没脸皮。你就知道刮你哥,这些年来,他在你身上没少花钱。”
织锦笑,“我知道。谁让他有钱来着,谁让他是我哥来着。你放心,到时候他肯定就把银子拍到我眼前了,我不要,他还会跟我急呢!我哪能不赏他这面子?”
“就你会贫,赚了便宜卖着乖。”妈妈攥了攥她的手,“你哥有心事,等你抽时间帮我问问他。”
“我也觉得。他都好几年没回家吃饭了。”
母女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织锦看了一下表,说:“我去把春生叫起来,他该回家了。”
这是个星期五,织锦给何春生打了电话,问他周末有没有事。
何春生还在为上次醉酒的事而难为情,一直没好意思主动找织锦,见她主动找了自己,很高兴,就问她什么事。
织锦说想和他一起去看房子。
何春生就愣了一会儿,说:“看房子干什么?”
织锦说:“买啊。”
何春生的心就乱了套。天啊,他在心里飞快地祈祷:织锦不是要求他买一套新房和她结婚。他顿了半天,不知怎么回答才好。那边织锦急了,催他:“问你呢,你说话。”
因为是要去看房子,心里没底的何春生就不敢贸然答应,只磕磕绊绊地说周末是超市最忙的日子,怕是不能休息。
织锦说:“那就算了吧,我自己去看。”
何春生扣了电话,想也没想,就飞快地给哥哥打了个电话。听声音何顺生又喝酒了,在那边喊:“你大声说,我听不见。”
何春生就大声喊:“你都醉成这样了,我还说什么说!”
一个下午,何春生心里没着没落的,一想到织锦说的买房,心就毛了。好不容易挨到下班,他飞快地回了家,见李翠红在厨房里忙,就悄悄地把母亲拽到一边,低声说:“织锦约我去看房呢。”
“看什么房?”母亲冷不丁说。
何春生垂头丧气地说:“不知道呢。妈,这些年我把工资都交给你了,你帮我存了多少了?”
母亲抬了抬眼皮,“够买一间厕所了。”
就听李翠红说:“妈,你快别‘老皇历’了。你以为现在的新房像咱这楼似的,窄得能塞进个ρi股就叫厕所啊?现在的新房,没十个八个平方那叫厕所啊?”说完,又看何春生,“你打算买了房再结婚?”
门第 第四章(10)
李翠红一Сhā嘴,何春生就不想多言语了,耷拉着脑袋看电视。见他这样,李翠红急了,以为他是在纠缠着母亲要钱买房结婚,渐渐意不平起来,然后愤怒起来,把手里的土豆丝往饭桌上一拍,就探着头往楼下喊:“何顺生——何顺生——”
何顺生正和几个男人在院子里玩扑克,听李翠红叫得急,就仰了头说:“喊什么喊?晚会儿吃饭又死不了人。”
李翠红左右看了两眼,想找东西往下扔,找了半天没合适的,就从脚上脱下一只拖鞋,朝何顺生的脑袋扔了过去,“我叫你玩,我叫你玩,玩你妈个大头!你玩得家都快被人算计空了,你还玩!”
拖鞋正好砸在何顺生的后脑勺上,他腾地站起来,正要发火,一回味,觉得李翠红的话里有话,就草草地把扑克一扔,骂骂咧咧地上楼去了。
上了楼,见李翠红泪眼婆娑地倚在一根烟熏火燎的廊柱上,就拽了她一把,“有事说事,别弄得眼睛跟尿罐漏了似的。”
李翠红抽抽搭搭地说:“春生要买房了……”
“买嘛,我还当什么大事。”
“买你妈个头!春生哪有钱?就他那几个工资,他不吃不喝攒到六十岁,能攒够一套房钱?还不是要算计我们那几个血汗钱!”
何顺生一下子就木了。是的,他知道家里没什么钱。前些年,母亲卖炉包赚的钱刚够花的。后来,四方路市场没了,母亲在楼下的劈柴院后厨陆续帮过一阵工,不仅没赚着几个钱,还差点儿把命搭上。家里仅有的不多的钱,基本上都是李翠红这些年在裁缝店里苦扒苦做攒起来的。至于何春生的工资,虽然在母亲手里攒着,但离一套房子的价钱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何顺生点上一支烟,狠狠地抽了两口,弱弱地看着李翠红,什么话都没说。
李翠红见状也不说话,回家一把抱起嘉嘉,“走,妈带你去吃肯德基。这日子过得没劲儿。你妈想开了,不能攒死赚活地留着给别人舒服去。”
何春生知道她说话给自己听,心里顿觉羞惭难当,压低了嗓子说:“嫂子,我又没说要用家里的钱去买房。”
李翠红用鼻子哼哼地笑了两下,“等到你说出口来了,我都不知去哪儿找我的钱了。”
何顺生把烟头放在地上碾灭了,进了屋,对李翠红说:“放下孩子!你发什么疯?”
李翠红白了他一眼,倔犟地往外走。何顺生厉声道:“李翠红,今天晚上你他妈的敢出这个门,就别怪我不让你进门!”
李翠红愣了一下,突然转过身,指着何顺生的鼻子破口大骂:“何顺生,我就等你说这句话来着!老娘不回来,老娘还要等你去求老娘回来!”
斗嘴,没人是李翠红的对手。何顺生干脆也不和她斗,上来就抢嘉嘉。李翠红抱着孩子不撒手。拉扯之下,嘉嘉哇哇大哭,家里一下子就乱了套。何春生冷眼一扫,就见母亲站在厨房里掉眼泪,便突觉悲凉无限,在心里狠狠地诅咒自己:穷得连个窝都没有,我他妈的结什么婚啊!我发昏犯浑还差不多!这样想着,愤怒就像风助火苗,呼呼地往头顶上蹿。他猛地把电视遥控器摔到墙上,“你们别吵了!房子我不买了,我就这样了,织锦愿意嫁就嫁,不愿意嫁就拉倒!”
家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母亲在厨房里小声地哭。
见何春生的脸都黑了,李翠红也不再闹了,冷冷地斜着眼看了他一会儿,就把嘉嘉放下来,自己扭着进厨房去了。
门第 第四章(11)
何顺生烦躁地点了一支烟,站在何春生面前,“别听你嫂子瞎啰唆,婚还是要结的。”
何春生悲愤地瞅了他一眼,“买只猪还要准备好猪圈呢,难道我娶织锦还不如人家买头猪?”
李翠红就冷冷地笑了起来,“亏得这话不是我说的。”
何春生也觉得比喻得有点儿离谱,遂愤愤地上了街。何顺生在后面喊:“饭快好了。”
何春生恶声恶气地说:“那也叫饭?那是猪食!你们自己吃吧。”说完就出门去了。
这些年来,何春生觉得自己家的饭桌是最丢人的。是的,他不否认他们是市井小户人家,可市井人家饭桌上的内容就要苟同猪食吗?为了省钱,李翠红是什么菜便宜买什么菜,剩菜、剩饭一顿又一顿地热上来,到最后全是黑糊糊、烂糟糟连猪都不屑于扫一眼的德行,她依然热衷地号召大家把它们消灭干净。还有,自从李翠红把持了厨房主权以来,何春生就忘记了自己是生活在沿海城市。沿海城市的特点就是饭桌上经常有海鲜出没,可他们家饭桌上的海鲜不仅物以稀为贵,还没个好品相。那蛤蜊一定是被人养瘦了贱价处理的,那带鱼一定是瘦得比韭菜宽不到哪里去的,那虾一定是在市场上曝尸太久而身首异处的……
何春生觉得他们家一直在以垃圾为食。想到这儿,他觉得脸上热热的,摸了一把,是眼泪。他在栈桥的石墙上坐了一会儿,呼来喝去的风,像一些有力的手,要把他拽进海里去。他闭上眼,在心里说:把我弄下去,把我弄下去。
这憋屈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他实在不敢想象,若织锦选中了房子,来找他商量时,他说什么?难道告诉她,他没钱,这房不买了?即使他一咬牙说出来了,如果织锦问“我们结婚的新房在哪里”,他怎么说?是说租呢,还是说就是自己那间卧室兼客厅的屋子?
何春生的心乱死了,像嗡嗡地飞着一群没头的苍蝇。他低着头,往脑袋上拍了两下,忽然听到哥哥何顺生说:“总会有办法的。”
他愣了一下,想自己没睡着啊,想睡他也不会坐在栈桥的围墙上睡啊!四周全是海,除非他想找死。没睡着怎么会做梦呢?
他晃了晃头,却见何顺生站在旁边,倚着栈桥围墙,咬着一支烟,满脸的凝重,与以往那个好酒、没正经的何顺生截然不同。
何春生仰了仰脸,说:“你来干吗?我又没打算寻短见。”
何顺生咧了咧嘴,他雪白而整齐的牙齿,在月光下闪着幽幽的寒光,“你嫂子那个人,心软着呢。就凭她这些年任劳任怨地操持这个家,你就知道她是个好女人,不多见的好女人。我他妈的是上辈子积了德,这辈子让我捡着了。”
何春生跳下来,猫下腰,点烟。海上风大,坐在上面很难把烟点着。他和哥哥并排趴在栈桥围墙上,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说:“我知道嫂子是个好人,虽然她把饭菜烧得像猪食,但猪食也得有人愿意烧不是?”
兄弟两个不再说话,倚着栈桥抽了几支烟,就趿拉着拖鞋往家走。街上人不算多,这两年青岛的人气逐渐往东移去了,西部老城区日见没落,人烟稀少,车马淡薄,倒很有些被丈夫抛弃的破落老女人的意味。
何春生垂头丧气地走着,海上来的风沿着中山路往市区内灌,他的影子在风里影影绰绰地动。
何顺生走在前面。比起结婚前,他越发瘦了,肥大的裤子像麻袋套着一根麻秆一样套在他腿上。他一面走,一面把背心掀上去。无论喝多少啤酒,吃多少饭,他的肚腩看上去总是那么瘪,这让何春生既纳闷又辛酸,总觉得哥哥承受的压力太大了,以至于他怎么吃都胖不起来。
门第 第四章(12)
何春生快走两步,叫了声哥,赶上去和他并肩。
何顺生看了看他,说:“看好了房子,和我说一声,没多,还有个少。”
何春生看着自小就玩世不恭的哥哥,鼻子酸了一下,说:“再说吧,等我和织锦商量一下,实在不成,我们住在她家,反正她家有那么多间房子。”
何顺生一下子就站住了,一把揪住他的胳膊,“春生,你他妈的说的是人话?你嫌咱妈活得太长了还是怎么了?”
何春生垂着头,闷声闷气地说:“我这不是怕咱妈为难吗?”
“你怕咱妈为难也不能往死里窝囊她。咱妈那脾气你还不知道?要强了一辈子,除了和命认输,她和谁认过输?让她儿子住到丈母娘家,亏你也想得出来!”说完这话,何顺生扔下垂头丧气的何春生,一个人走得飞快。
何春生在街边站了一会儿,也快步追上去。他追到何顺生身后,自言自语地说:“听天由命吧,现在我倒希望织锦说她不和我结婚了,省得全家跟着一起闹心。”
“你就别口是心非了!织锦没答应嫁给你之前,你看你那德行吧,整天哭丧着个脸,好像我们都欠你钱似的。”
周六,大多数家庭都会趁周末把一周的日用品购齐了,超市里就人满为患。何春生揣了一肚子心事在人缝里溜来溜去,忙完一天,脑袋又昏又涨,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快下班时,他接到织锦的短信,说在休息区等他。他看着短信,待了一会儿,莫名的心就慌起来。他很怕织锦告诉他,她已选好了房子,到时候他怎么说?他说家里没钱,不买房子了?那织锦问他在哪里结婚,他该怎么说?总不能厚着脸皮和她商量,把她原来的闺房当新房吧?
一连串地猜测下来,焦躁就像一团干燥的火,在何春生的心里一跳一跳地伺机找个缝隙蹿出来。
就在这当口,收银员小丁不识时机地招惹了他。她收银时总出错,她一出错,就扯着狐狸一样尖细的嗓子喊:“组长!组长!给我卡用一下。”若在往常,他会轻盈地滑到她的身边,把卡Сhā进去,一边说笑一边把她输入错误的商品价格删掉,很简单的流程。
可是今天不成,他觉得小丁的声音像一股强劲的风,蜷缩在他心底的愤怒的火苗,被一点点地撩拨起来。
他强压着怒火,滑到小丁身边。
小丁用含了媚笑的眼睛看他。她是来自郊区即墨的女孩子,眼睛细长,皮肤白皙,胖乎乎的,像个人见人爱的洋娃娃。平时,何春生也蛮照顾她的。漂亮且又嘴巴甜的女孩子从来都格外能得到男人的眷顾。
可是今天不成,今天的何春生很烦。
小丁的收银台前顾客很多,排着长长的队伍等交款,何春生的愤怒便一下子找到了向外汹涌的缺口。
他并没急着给小丁消除收款机上的错误数字,而是劈头盖脸地说:“小丁,你早就不是见习生身份了,为什么你出错的次数比见习生还多?”
小丁一下子就愣住了,怔怔地看着何春生,眼泪慢慢地滑了下来。排队的顾客有些不耐了,在后面催:“快点儿吧,都等半天了。”
何春生这才恨恨地把磁卡Сhā进收款机,噼里啪啦按了几下,正要转身走,冷不丁就被小丁拉住了。小丁是受不得委屈的人,特别是当众让她下不来台,“组长,你凭什么跟我发火?”
何春生觉得她问得可笑,“难道我对你发火发错了?”
小丁不依不饶,“你伤我自尊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门第 第四章(13)
“不是我伤你自尊了,而是你经常犯一个成熟收银员不应该犯的错误。就你这么糟糕的工作状态,难道要我当众表扬你?”
何春生和小丁吵起来后,顾客反而不催了,一个个脖子伸得老长,笑嘻嘻地看他俩吵。人围得越来越多了,在超市做了这些年,何春生也是第一次遭人顶撞,还是当众。
收银组是清一色的女孩子,就组长一个男人,很有物以稀为贵的意味,何顺生就经常笑称自己是红色娘子军里的洪常青。
织锦没去找何春生,买了一瓶水,在休息区喝。周末的超市内内外外全是拎着大包小包的人,空气中混杂着种种说不清的味道。织锦有点儿心烦,觉得超市里的空气太脏了,你吞进去他吐出来的。正打算给何春生发个短信,到超市外的阳伞下等他,就听见收银台那边嘈杂起来了,人也像滚雪球似的聚了过去。平时,织锦最瞧不惯爱看热闹的人,不过因为无聊,她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听出这声音里有何春生的动静,就拎了包,匆匆忙忙地挤进去。一看,果然是何春生正和一个女孩子吵得满嘴白唾沫。
织锦看不惯何春生一大男人当众和一小女孩儿吵,就拽了他一把,“春生!”
何春生没想到是织锦,顿了一下,又想借机让织锦看看他的威风,遂转过头,恨恨地对小丁说:“就你的工作态度,咱们周会上谈!”
围观的顾客也纷纷解围:“就是就是,快收款吧,我们都等半天了。”
何春生拉着织锦往外走,就见小丁怔怔地盯着他们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突然把收银机钥匙一把扔向他的后背,“何春生,我和你没完!”
何春生被打得愣了一下,他转过身,拾起钥匙,看着小丁,“你还真来劲儿了?”
小丁直直地看着他和织锦,突然就捂着脸,哭着跑了。
排队的顾客就乱了,心气平和些的,不满地嘟囔着去其他收银台付款了,脾气大的,推着车子要去找店长。
织锦见状不好,就捅了何春生一下,“我去休息区等你,你去把问题解决了。”
何春生惶惑地捏捏她的手,就往店长室跑,被织锦一把拽住了,“你先去把那个收银的小姑娘追回来吧,万一真有点儿什么事,这是在工作时间,你们要负责的。”
何春生如梦方醒,边脱下旱冰鞋边说:“你等我。”就跑出去了。
织锦等到超市下班也没等到何春生。她怏怏地出了超市,本想回家,看了看手里提着的一堆房产画册,总觉得有心事未了,就打了何春生的手机。好半天,他才接,听声音好像很狼狈。隐约间,织锦听到有女孩子的哭声。
“怎么?一跑出去就不见你影儿了。”
何春生顿了顿,说:“你还在超市啊!”
“我倒想在超市,都关门了,我在外面。怎么这么麻烦?不就吵了一顿吗,你是男人,道个歉不就结了?”
何春生在那边抓耳挠腮地说:“你先回家,我处理完就回去。”
织锦想了想,说:“我去你家等你。”
何春生又是一呆,顺口说:“去吧。”
织锦说:“早点儿回来,我等你。”
何春生觉得胸口一暖,用鼻子“嗯”了一声。
织锦停车买了些水果,拎着去劈柴院。正是饭点,整个劈柴院里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揽客声、上菜声、呼喝声,此起彼伏。
织锦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穿行,左拐右弯地到了何春生家。仔细想了想,她已经很久没来过了。一栋二层的老楼围成一个四方院子,原先家家户户都到院子里的公用水龙头上接水。夏天一到,院子中央总是坐着一拨摇着芭蕉扇的老人,常常有人趴在二楼的走廊上,一来一往地和院子里的人聊着天,聊着聊着,就有一根香烟从楼上飞下来。楼下的那个伸手去接,落点总是那么准确。当然,也经常有香烟从楼下飞到楼上,这比从上往下飞要费些力气。这样的场景热闹得很有人情味,织锦是有些喜欢的。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门第 第四章(14)
织锦穿过众多目光的围观上了楼。正在厨房忙活的李翠红看见了织锦,就热情地迎了出来,嘴里嚷着:“妈,你看谁来了!”
母亲正在何春生屋里看电视,她探了一下头,见是织锦,就站起来,说:“织锦呀。”
织锦就笑,“何妈妈。”
母亲见她手里提了不少东西,忙接过来说:“来家里就来吧,还买东西干什么!”
织锦说:“给嘉嘉吃的。”便把水果放在桌子上,拿了一个芒果给嘉嘉,“嘉嘉,阿姨给你剥皮,好不好?”
嘉嘉看着她,拧着小眉头说了一个字:“好。”
织锦剥了皮,递给嘉嘉。嘉嘉接过来,嘴巴啃着芒果,眼睛却盯着织锦。织锦给他看得不好意思了,就摸摸他的头,“好好吃,别弄身上。”
嘉嘉“哦”了一声,说:“阿姨,你很了不起吗?”
“阿姨哪有什么了不起的?”织锦觉得嘉嘉的问话很好玩。
“不对,你很了不起,因为我妈说你和她是不一样的高档媳妇。”嘉嘉舔了一下嘴唇,说得一本正经。
母亲见织锦有点儿愣,连忙拍了嘉嘉的脑瓜一下,“有东西吃还堵不住你的嘴,就会满嘴巴跑火车!”
李翠红端着一盘油闷芸豆进来,不满地瞥了母亲一眼,“妈,你别拍嘉嘉的头。把他脑子拍坏了怎么办?”
母亲说:“嘉嘉的头硬得像铁蛋似的,能那么不经拍?我又没学武功,也不会铁砂掌、化骨绵掌什么的。”
李翠红见织锦在旁边听得捂着嘴直乐,就说:“得了,妈,您是嘉嘉的奶奶,即便您会武功,也不至于大义灭亲到把自家孙子拍傻了吧?织锦你先坐着和妈聊天,我去楼下市场看看,添两个菜。”
织锦连忙拉住她,“别麻烦了,有什么吃什么就行了。”
李翠红咯咯地笑了两声,“我也不想麻烦,我怕春生回来见饭菜太简单找我的麻烦。”她这样说着,声音还在楼里飘着,人已下楼去了。
母亲拉着织锦坐在何春生的床沿上看电视。因为房间小,没地方摆沙发,多少年来,何春生的单人床就兼顾着沙发的使命。
织锦见母亲不时看看自己,知道她有话想说又不知怎样说才好,就笑着,沉默地看电视。说真的,她非常不适应被人拉着手看电视,这样的亲昵,和自己妈妈也很少有,被未来婆婆拉着,就更不适应了,总觉得有些故作亲昵的成分在里面,让她觉得很不自然。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任凭母亲握着她的手。电视节目难看得吸引不了织锦的心思,因为有点儿别扭,心思就都放在了被母亲握着的那只手上。母亲的手很厚实,也很暖,她隐约还能感觉到母亲掌上那些多年来顽固不化的老茧,就想起以前和同学逛街时,看着母亲扎着一条脏乎乎的围裙,在寒风中招呼着卖炉包的场景。
那个时候的母亲还不老,比现在胖,脸庞白而细腻丰满,就像刚出炉的炉包,散发着热烘烘、油泽泽的光芒。如果她看见了织锦,就一定会远远地招呼织锦:“织锦呀,来,吃几个炉包,热的,刚出锅。”
而她总是埋着头,飞快地跑掉了,仿佛没听见。因为事后同学总会用带了嘲讽的口气问:“那个卖炉包的胖子是你什么人呀?”
那时的织锦年轻气盛且自尊心脆弱,她多么害怕别人知道她叫这个卖炉包的胖子为何妈妈啊。至于她和何春生之间的玩笑也罢、真事也好的种种纠葛,更是不肯让外人知道了。
母亲和织锦枯坐在床沿上,多少都有些局促,都是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才好。织锦局促得正难受呢,李翠红就提了几个香气扑鼻的塑料袋进门了。织锦仿佛千盼万盼终于盼来了救场人一样,欢天喜地地站起来,说:“嫂子,我来帮你做饭。”
门第 第四章(15)
李翠红满脸的笑,探头往屋里看了看,对织锦说:“算了,厨房小,又是两家人共用,你去了凭空添乱。要下厨不要紧,等你过了门,我把厨房让给你。”
嘉嘉闻见了香味就跳起来,扒拉着李翠红手里的袋子,“我饿了。”
李翠红把他的手打到一边去,“小爪子这儿摸那儿捏的,没洗就来拿吃的!等吃饭的时候一块儿吃。”
嘉嘉瞅着袋子,咧着嘴要哭。母亲溺爱孙子,从李翠红手里一把揪过塑料袋,撕下一条烤鸡腿递给嘉嘉,“织锦又不是外人。”
李翠红迅速扫了织锦一眼,见她笑吟吟地看着嘉嘉,自己在心里也美了一下子。对做了母亲的女人来说,想讨她高兴,最直接的途径就是去亲近并赞美她的孩子。
织锦跟李翠红去了厨房,果然,她帮不上什么忙,最多也就是剥颗大蒜,递个盘子。李翠红做起事来手脚利落,很快就弄出了红红绿绿的几个盘子,灶台上已经摆不下了,她就问李翠红:“是不是把菜直接端到房里去?”
李翠红说:“别,现在端过去,嘉嘉那小祖宗是会下手抓的。”紧接着又解释,“他奶奶愿意娇惯着他。”
她用胳膊蹭了蹭鼻尖上的汗,指了指对面邻居家的灶台,“先放那儿吧,这家人少有开火的时候。人家有的是钱,整天下馆子。”
织锦把菜放下去,又帮李翠红收拾了一下灶台。李翠红探头看了看邻居家的门,果然紧闭着,才悄悄伏到织锦耳边说:“那家男人被抓到派出所好几次了,电视新闻都播过,生怕被人认出来,上电视的时候就用胳膊抱着头蹲在墙根里,逢人家问他,就嬉皮笑脸地狡辩说是人家看错了。”
织锦顺口说:“老林也真是的,多少正经生意不能做啊,偏要提心吊胆地去倒腾外汇。”
李翠红撇撇嘴巴,“还不是为了多赚钱!你是没看见过,人家在家做饭,下锅的都是虾、螃蟹,什么好吃,什么贵,人家吃什么,哪像咱家。”
织锦笑了笑,没说什么。老林这个人她是认识的,但没太说过话。有时她去中山路的中国银行办事,经常能看见在银行门口晃来晃去的老林,每每遇上一个他认为有可能的人,就会悄悄凑上前小声问:“换外汇吗?”
他知道织锦是跨国公司的财务总监后,曾托何春生找过织锦,说他们公司若是兑换外汇的话,可以直接找他,他给织锦一部分回扣。织锦对何春生狠狠地发了一顿火。公司兑换起外汇来动辄就上百万上千万美金的,岂能随便儿戏?
从那以后,老林远远地见织锦来了,就会低着头溜达到一边去,要不就假装冲另外一个方向打电话。他这样子,织锦反而对他有了几分好感,觉得他是个自尊心很强且很知羞耻的人。
李翠红继续嘟囔:“挣钱多有什么用?还不照样娶不上媳妇!都三十好几了,才娶了个农村打工妹,还美得跟什么似的,到处吹自己找了个小媳妇,捧着当宝似的。切,再年轻再漂亮也是农村的,谁稀罕!别看咱不能顿顿吃虾、吃螃蟹,可咱吃得心里舒坦啊,夜里睡觉也安稳啊,不用担心被提溜到派出所去。”
李翠红见织锦不吭声了,就解嘲地笑了笑,说:“一人一个活法啊,或许人家觉得那样活也很舒坦,是不是?”
织锦就被她逗乐了,“嫂子,好话赖话都让你说了。”
这时,何顺生提着一塑料袋啤酒回来了,往厨房里探了探头,吸了一下鼻子,说:“香,今晚我得多喝两斤。”又看了看织锦,“织锦来了啊。”
门第 第四章(16)
织锦叫了声大哥,就和李翠红忙着往桌子上端菜。何顺生在后面看了,“啧啧”了两声说:“看,厨房里有两个女人在忙活,多热闹,真搞不明白现在的人为什么都喜欢单过。”
织锦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她今天来,就是要和他们商量房子的事。她不打算结婚后住家里,原因有二:其一是太挤了;其二老楼的厨房厕所不配套,生活上太不习惯了,特别是老楼的公用厕所,太恐怖了,她没法想象当她正在用厕所,外面却有人敲门催她快点儿是什么滋味。
饭桌摆好了,何春生还没回来。母亲让何顺生打电话催一下,刚说完,何春生就闯进来了,满头的汗,一脸的阴云,进门后,扫了饭桌一眼,又扫了织锦一眼,就不吭声地换衣服去了。
他换下衣服,又去洗了手,才默不作声地坐到饭桌旁。母亲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今天变哑巴了?”
何春生端起饭碗,扒拉一口饭,又吃了一筷子菜,才说:“饿死我了,今天的饭好。”
李翠红扫了他一眼,“饭好是沾织锦的光了。”
织锦有点儿不好意思。他们还小的时候,母亲烧了什么好吃的,总让何春生端一碗给她,也并不叫她到他们家吃饭,等到大了,就更不来吃了。
何顺生给何春生倒了一杯啤酒,问:“怎么这么晚回来?”
“还不是瞎忙。”说着,他偷偷看了织锦一眼。织锦突然觉得他眼里有内容。
何春生见织锦眼里突兀地生出了些审视,眼神就恍惚起来。织锦觉出了异样,直直地看着他,手里剥了只虾,余光见着李翠红和何顺生挤眉弄眼的,大约在说她看何春生看痴了的样子。织锦觉得无趣,把剥好的虾放进嘉嘉碗里,埋着头,默不作声地吃饭。
饭后,她帮李翠红收拾好饭桌,正要洗碗,李翠红急了,推推搡搡地把她赶到厨房外,“以后有你干的,现在别和我抢。”
织锦就站在厨房门口笑,“以后我可帮不了你。”
李翠红愣了一下,心里有点儿不悦,想:不就是挣钱多吗,挣钱多就不吃饭了?吃饭就洗碗,你只要不把挣的钱交给我,就别指望我会跟你们发扬风格搞什么老嫂比母!她嘴里却说:“没事,我没指望你,我要真指望过别人,这些年的日子就甭过了。你回屋去和春生说话吧。”
织锦知她领会错了,想起何春生晚饭时的表情,隐隐觉得他心里装了事,便笑了笑,“那好,我倒真有点儿事要和春生商量呢,待会儿我找你说话。”
李翠红嘴里说着“好啊好啊,你们小两口说话去,别管这边”,嘴巴早已撇歪了。
见织锦来了,大家都很识趣地回房间去了。何春生一个人坐在床沿上看电视,见织锦进来,往旁边移了移ρi股,拍了拍空出来的地方。
织锦坐下来,顺口问:“下午怎么去了那么久?”
何春生的眼神就像被烫了一样,腾地闪开了,躲躲藏藏地说:“小丁一直哭,我又不能把她一个女孩子扔在公园里。”
织锦“哦”了一声,又说:“小丁一口气跑到公园去了?”
“她可能是想回家吧。她和别人在海泊河公园旁合租的房子,一路哭哭跑跑地就到了那里。”
“不就吵了几句,她至于吗?”
“我是忍无可忍,她干收银也干了一年多了,还整天出错,害得我整天跑来跑去的。”何春生点了一支烟,眯着眼睛抽了几口。
织锦悠荡着腿,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笑。何春生被她笑得发毛,有点儿条件反射似的问道:“你怎么这样看我?”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门第 第四章(17)
织锦撇着嘴笑,“或许小丁喜欢你,也可以说是暗恋你,难道你不知道?”
何春生的脸腾地红了,正好抽了一口烟没来得及喷出来,被呛着了,咳了一阵,瞪着织锦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啊,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事。”
织锦依然笑,“今天下午知道了吧?”
何春生低着头掐灭那支香烟,把烟蒂旋来转去地摁烂了,才说:“我真不知道。”
织锦知道自己猜对了,想着下午小丁看着自己发愣的眼神,她诙谐地坏笑了一声,说:“你知道小丁为什么总输错商品价格吗?”
何春生低着头,用眼角看她,不说话。
织锦咬着嘴唇坏坏地笑着说:“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你什么意思?”何春生警觉地看着织锦。织锦忽然觉得没意思,她捏了一颗葡萄,咬在唇间,看着何春生,答非所问地说:“我去看房子了。”
何春生的眼皮就耷拉了下去。织锦拖出纸袋,大半个袋子都是楼盘宣传画册,她抽出几张,摊在床上,说:“这几个楼盘,你喜欢哪一个?”又一一说了地址,很是期许地看着何春生。
这时的何春生仿佛坐了针毡,那个别扭就甭说了。织锦捅了捅他的胳膊,“你挑一个吧。”
何春生的脸越来越像刚出蒸锅的螃蟹。选楼盘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选好了楼盘的下一个环节,必然要牵扯房价和付款事宜。这个时候的何春生突然意识到,在有些自尊的穷人心里,钱就是个喜欢搞恶作剧的魔鬼,一次又一次地把穷人竭力装饰的尊严门面给掀开了,把千疮百孔的内里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谈到房价时,他怎么说?难道说他这些年的积蓄连买间厕所都不够?
织锦并没在意到他脸上略略作难的尴尬神情,见他不语,就把宣传册拉过来,啪啪地翻,抽出一张摆到何春生眼前,“这么蔫,你不挑,我自己做主了啊,以后别怪我没征求你的意见。”
说着织锦就歪着头,瞅着他,像个要做坏事的小孩子一样地笑,“这房子在八大湖小区,我想离我妈近一点儿。我哥常年不着家,柳如意虽然住在家里,毕竟和我哥离婚了,我不敢过多指望她。我住得近一点儿,回家看看也方便。你不要嫌我自私得只顾娘家不管婆家,毕竟你妈这边有你哥哥嫂子呢,我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何春生哪里顾得上听织锦的这些解释,满脑子都在飞着一个字:钱钱钱钱……忽然之间就想起了一句电影台词:有什么危险比穷更可怕?
穷,真的是个恶魔,它寄生在人的身上,在紧要的关头,人不得不拿尊严一点点地喂它。
织锦见他愣愣不语,就问:“你在想什么?”
何春生软软地笑了一下,织锦已猜到了他的心思,漫不经心地说:“下周三我就去交房款,你去不去?”
听了这话,何春生就觉得满脑子飞花,冷不丁坐起来问:“你去交房款?”
织锦撅了撅嘴,“难道指望你去交?别给家里添麻烦了。我本来想用我的积蓄付首付,剩下的贷款呢,你猜结果怎么着?”
何春生愣愣地看着织锦,脑袋里乱得像跑马场,一句话都说不上来。有很多缭乱而热烈的声音在里面奔跑着,他有些感慨,有些激动,又有些悲凉。是的,他一直知道织锦是个懂事的女孩子,可是买结婚的房子,她竟然没打算开口跟他要一个子儿,他还是没想到的。
织锦不知道他在瞎想什么,索性也不和他兜圈子了,就说:“我哥说了,结婚的房子,他送,就当结婚礼物了。他前天就把买房子的钱划到我卡上了,让咱自己去选房子。”
何春生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织锦的手指一根一根地铺在掌心里摆开,半天没有说话,心里别扭得难受。他知道罗锦程并不看好他,但是因为织锦要嫁给他,罗锦程还是大方地送了一套房子,这是他没想到的。他一点儿也不高兴,甚至也不感激罗锦程。他像母亲年轻那会儿一样的自尊心强,可是,这可恶的生活,让他的自尊始终找不到落地生根的机会。
他觉得罗锦程再一次嘲笑了他,用这套房子。可是,现实又让他无力拒绝。
织锦见何春生不说话,就碰了碰他,“想什么呢?跟木头似的。”
何春生浅浅地笑了笑,说:“没想什么。”
织锦就说:“今天我本来要和你妈、哥哥他们说一下,咱们结婚就搬出去单过,可我就是不知该怎么开口。你们家的事,你比我清楚,还是你和他们说吧。我没有嫌这家不好的意思,就是觉得我们结婚也住在这儿,太挤了。”
何春生点了点头,很用力。
织锦说:“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何春生把她的包挎在肩上,拉着她往外走。织锦和母亲他们道了别,咯噔咯噔地下楼。
劈柴院一派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景象,感慨和感动令何春生一路沉默。
出了劈柴院,织锦突然叫他:“春生。”
何春生“嗯”了一声,站定了,看着她。
织锦就笑,“你告诉我一件事,不许撒谎。”
何春生说:“不撒谎,你问吧。”
“小丁是不是喜欢你?”
何春生一下子局促起来,说:“我不喜欢她。”
“我是说她喜欢你,暗恋你,对吗?你说过不撒谎。”
何春生点了点头,“以前我真不知道,就是很生气她怎么老是输入错误。下午她才说是为了和我说话,故意输错的。”
“有女孩子喜欢你是件好事,爱上一个人是对一个人最真诚的赞美。但是,她们赞美那是她们的事,你不能因为别人喜欢你就晕了头,做蠢事。”
“我能做什么蠢事?”何春生有点儿不知所以然。
织锦在心里恨恨地骂了声木头,嘴上却甜蜜蜜地说道:“就是随便被人怎么喜欢你,暗恋你,你不能动心。”
何春生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瞪得分外大,抬手指了指天空,“我发誓……”
织锦一把拽下他举起的手,“别整天指天指地地发誓,俗不俗呀!心里明白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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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第 第五章(1)
何春生把罗锦程送给他们一套结婚房子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愣了一会儿,随手抓了一把瓜子,飞快地嗑。瓜子皮纷纷落下来,像春风吹落了一树的败樱。
满屋都是瓜子香。
何春生看着母亲,也抓了一把瓜子,正要嗑,忽然看见两行泪沿着母亲的面颊往下滑,就知道母亲心里很不是滋味。织锦买房结婚,在别人看来也许会羡慕、欣喜,毕竟减少了婆家的负担,但对于母亲来说却不是的。她是要强的,从不向任何人低头的一个人。
织锦买房和她的儿子结婚,让她非常辛酸。她愿意买房的那个是春生,而不是未过门的织锦。可是,她的春生不能。而她纵然有一万个心思要去阻止织锦买房,可是底气在哪儿?她不能非逼着他们两口子挤在这三间不大的房间中的一间。即使织锦愿意,李翠红也不会愿意。即使李翠红愿意,以后的日子也会乱了套,两个媳妇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是非麻烦,她又不是没见过。
何春生把瓜子扔回塑料袋,打开电视。电视轰地响起来,母亲就号啕地哭了。她趴在何春生的床上,失声痛哭,不说一字。
何春生手足无措,不知该怎样劝。嘉嘉跑过来,看了看叔叔,又看了看奶奶,就问:“叔叔,你欺负奶奶了?”
何春生抱起嘉嘉,说:“叔叔没欺负奶奶,是钱把奶奶欺负了。”
母亲渐渐不哭了,擦了擦眼泪,回自己屋拿了一个信封给何春生,“织锦买了房子,装修钱你出吧。”
何春生看了看,存折上有六万五,是他这些年攒的工资和母亲的私房钱。他觉得这信封很沉,像石头压在他心口上,让他窒息。
晚上,母亲心平气和地说:“春生结婚后搬走,房子是织锦买的。顺生,春生搬出去住,这房子就成你的了吧?”
何顺生正鼓捣一张无法播放的DVD,听了这话,就抬眼看看李翠红。李翠红正啃苹果,听了母亲的话后,满嘴的苹果忘记了嚼,见何顺生看自己,才艰难地把苹果咽下去,说:“妈,这几年生意不好做,我们没攒下钱。”
李翠红的脑子转得快,猜到婆婆这么说是为了让他们晓得小叔子不会分割这处老房了。但是,他们也不能把便宜都赚了,多少要找补一点儿给何春生,一来显示母亲对待两个儿子的公平,二来在何春生的婚姻方面,既然房子是女方买的,男方在结婚时理应多掏点儿钱才有面子。说白了,母亲打算从她和何顺生身上剜点儿肉去补何春生在婚姻中的颜面。李翠红觉得母亲这样做太自私了。何顺生不就是比何春生早出生了几年吗,难道做老大的就该死?做老大的天生就应该为弟弟出力出汗?难道做老大的钱就不是血汗钱?这么一想,李翠红就觉得胸中有股气体,无限地膨胀起来,表情渐渐僵了,脸也沉下去了,两眼直扑扑地盯了何顺生,唯恐他嘴巴一犯贱就许下蠢话。
母亲知道李翠红猜到了她的意思,也不看她,就盯了何顺生说:“顺生,你们没多也要有个少吧?”
何顺生的目光躲躲闪闪地在屋里转悠,一不小心又撞上了何春生的目光。何春生只扫了他一眼,没任何表情地就移到电视上去了。何顺生不知怎么说才好,怕一口答应了母亲,李翠红会蹦高,又怕母亲被拒绝后会伤心号啕。
李翠红一点点地啃着苹果,依旧直直地瞄着何顺生。何顺生被她看得恼了,一把扔了螺丝刀,“看什么看?又不是不认识。”
门第 第五章(2)
李翠红用鼻子哼哼地笑了两声,“怎么了?有本事你像咱兄弟一样,娶个一进门就带着大套房和进口车的媳妇。”
何顺生说:“放你妈的臭狗屁!”
“别骂人!眼馋了是不是?你嘴里不说,我也看得穿你那几根花花肠子。”李翠红不冷不热地嘲讽着焦躁的何顺生。
眼看一场家庭大战又要开始,何春生很烦,在这个瞬间,他无比渴望结婚搬走。他啪地关了电视,“别吵了,要吵也别拿着我当由头。”又冲母亲说,“妈,你别管了,有多少钱结多少钱的婚,何必打肿了脸充胖子!”
母亲叹了口气,说:“我是怕委屈了织锦。”
话音一落,李翠红就恼了,把苹果核啪地往桌子上一扔,“我进门时,你们就在家里摆了几桌酒,连辆婚车都不舍得雇。为了和这个王八蛋结婚,我闹得众叛亲离,你们谁体谅过我的心情?谁想过别让我受委屈了?”
母亲小声嘟哝:“你那时候不是和现在不一样嘛。”
“有什么不一样?我不就是还没结婚就先被何顺生这个流氓王八蛋给睡了吗!结婚前被睡了怎么样?又不是让别人睡了,让自家儿子先睡了的儿媳妇就不值钱了?”
何顺生指着李翠红的鼻子,“你再不闭上你的贱嘴,看我怎么收拾你!”
何春生烦躁得要命,看了看哥哥和嫂子,说了句“你们慢慢打,好好吵”就出去了。
李翠红开始趴在桌子上哭。她真的很委屈,觉得自己命不好。其实,她打心底里知道,何春生结婚,他们该掏一点儿钱。可是,这钱全是血汗钱啊,每每想到要往外拿它们,她的心就像被小刀尖戳了一样疼。再和织锦一比,同样是女人,人家不仅婚前生活比她优雅风光,连婚后都是。先前,她还担心何春生和织锦结婚后会住在家里不方便,现在一看,人家压根儿就不打算住这又破又烂的旧房子,她竟还护宝一样护着,唯恐被抢了去。
这就是人和人的差别。
母亲被李翠红哭得又烦又愧,嘟囔着头疼,要回屋睡觉。嘉嘉很乖,跟在奶奶身后一步三回头地去睡了。
何顺生不吭声地抽烟。李翠红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她擦了擦脸,回屋去了。何顺生叹了口气,打开电视。是的,夹在弟弟、母亲和老婆之间,让他恼火。可是他又能怎么办?李翠红跟他过了这些年,天天辛苦、月月忙地往家里扒拉。他并没有出太大力气,即便是在裁缝铺子里,他干的也不过是些零零碎碎的小杂活,真正出力的还是李翠红。让他去店里帮忙,在李翠红心里,也就像在墙角摆尊关公像,起个心理镇定的作用。毕竟铺面在台东闹市区,熙熙攘攘的比较乱,有他在,她就不必怕街上的混混们。在家里,忙成陀螺的还是李翠红。他哪有资格指责里里外外忙成一团陀螺的持家女人?
可是,他心里沉甸甸的,很压抑。父亲早就没了,母亲把他当一家之长来指靠,他是弟弟最亲的大哥,和弟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他怎么能袖手旁观冷了他们的心?
他闷着头,又抽了几支烟。
“要抽死啊!”李翠红已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面前了,把一个存折扔到桌子上,“就是你杀了我,我也只能拿出这么多了。”
何顺生用食指挑着存折,翻开看了看,是两万元的活期存款,那万分的感念早已把他心头泡得水汪汪的了,就仰头问:“都给春生?”
“你愿意扣下点儿,那是你的事。”李翠红爱答不理的。 最好的txt
门第 第五章(3)
何顺生把烟蒂狠狠地在烟灰缸里戳了几下,抱起李翠红,噔噔地转了两圈,说:“哎呀,我的好媳妇。”
李翠红捶了他两下,“别属耗子的,搁爪就忘了我的好啊。”
何顺生说:“哪能,我一辈子都惦记着你的好,如果有下辈子,你还得给我当老婆。”
李翠红“啊呸”了一声,恨恨地说:“我这辈子跟着你遭罪还不够?谁爱给你当老婆谁当,反正我是不当了。”
何顺生不管,嬉皮笑脸地扛着李翠红回屋去了。李翠红知道他要干什么,踢了他一脚,“洗澡去。”
何顺生把她放在床上,屁颠屁颠地拿着存折先去母亲屋里报了功,说:“翠红说给春生结婚用的。”
然后,他顾不上多说,兑了桶热水,打算去卫生间洗澡。里面有人,他放下水桶,转了两圈,满脑子想的是李翠红白花花的身子,就恨不能把门踢破了。
走廊里响起沉闷的脚步声,何春生回来了,见哥哥提着桶水在卫生间门口兜圈儿,心里就厌厌的。只要何顺生提着水桶洗澡,夜里隔壁就安生不了。老房的隔音不是很好,他不仅能听见李翠红的呻吟,还能听清何顺生夹杂在喘息声中的脏话。
何顺生看了看他,说:“回来啦?”
何春生用鼻子“嗯”了一声。
何顺生说:“你结婚,你嫂子给两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