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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大侦探十二奇案 > 10

10

“哦!”爱美·卡纳拜难以置信地呆视着那张两百英镑的支票,惊呼道,“埃米莉!埃米莉!听我念念这封信!”

亲爱的卡纳拜小姐:

在你们那笔值得赞助的基金最终紧张亏空之前,请允许我

捐赠上这笔款项。

赫尔克里·波洛敬启

“爱美,”埃米莉·卡纳拜激动地说,“你简直太幸运了。否则的话,想想看你现在可能会在哪儿。”

“沃姆伍德·斯克鲁伯斯监狱——要么就是霍洛威监狱?”爱美·卡纳拜悄声说,“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对不,奥古斯特斯?今后再也不用跟妈妈或者妈妈的朋友带着把小剪刀到公园去遛弯儿啦。”

她两眼流露出一种思念的神情,叹息道:

“亲爱的奥古斯特斯!看起来这倒怪可惜的。它那么聪明……什么都能教会它……”

第二 桩勒尔那九头蛇

(译注:勒尔那九头蛇:希腊神话中一条在勒尔那沼泽中长大的九头巨蛇,名叫许德拉,是巨人梯丰和厄喀德娜之子。它九头中八头可以杀死,但中间一头是杀不死的,砍掉一个又会生出两个来。赫尔克里设法将它杀死,在蛇的毒血中浸泡了他所有的箭,从此被赫尔克里的箭­射­伤的人便无药可医。这是赫尔克里做的第二桩大事。)

赫尔克里·波洛用鼓励的目光望着那个坐在他对面的男人。

查尔斯·奥德菲尔德医生约摸四十岁左右,一头浅黄|­色­头发,脑门上耷拉的几绺头发已经有点灰白,那双蓝眼睛流露出一种忧郁的神情。他有点驼背,举止略显犹疑。此外,他好像难以把本意说明似的。

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来找您,波洛先生,是想提出一个相当古怪的要求。我现在到了您这里,却又害怕把整个事情讲出来,因为我现在明白这种事谁也没法儿帮助解决。”

赫尔克里·波洛喃喃道:“对这一点嘛,该由我来作出判断。”

奥德菲尔德嘟嘟囔囔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认为……也许——”

赫尔克里·波洛替他说道:“也许我能帮助您。那好,也许我真办得到。那就说说你遇到什么问题吧。”

奥德菲尔德挺直身子,波洛再次发现那人看上去多么憔悴啊。

奥德菲尔德带着一种绝望的声调说:“您知道,为了这种事去报警,真是一点好处都没有……他们也没办法。可是这事一天比一天严重。我——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啦……”

“到底什么事越来越严重?”

“那种谣言……哦,事情其实很简单,波洛先生。一年多前,我太太死了。她在去世前曾经卧病在床多年。人家都说,人人都在说,是我害死她的——是我把她毒死的!”

“哦,”波洛问道,“那您真把她毒死了吗?”

“波洛先生!”奥德菲尔德医生跳起来。

“别激动嘛!”赫尔克里·波洛说,“请再坐下。那咱们就认为您没有毒死您的老伴儿好了。我猜想您是在乡下一个小地方行医吧——”

“对,在伯克郡劳伯罗集贸镇。我一直意识到那种小地方的人喜欢说三道四,可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到了那种地步。”他把椅子往前挪了挪说,“波洛先生,您简直没法儿想像我所经受的一切折磨。一开始我一点儿不知道他们在传些什么,可我确实感到人们对我不像以前那么友好了,他们都尽量回避我——我却把这只看成是——由于我新近丧偶的缘故。在街上,人们为了避免跟我谈话,甚至会穿过马路去走另一条路。我的业务越来越清淡了。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觉得人们在悄悄地议论,用不友好的目光望着我,恶毒的口舌散发出那种致人于死地的毒素。我还收到过一两封信——恶毒极了!”

他顿住一会儿——又接着往下说:

“可我——我不知道对这种事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样击破这种事——这种谎言和猜疑的恶毒网络。你怎么能驳斥那些根本没有当面跟你说过的话呢?我简直一筹莫展——陷入了绝境——让人慢慢地无情地把我毁掉!”

波洛沉思地点点头,说道:“是啊。谣言确实是条勒尔那九头蛇,你消灭不了它,因为你刚砍掉它的一个头,它就会在原处又长出两个来。”

奥德菲尔德医生说:“就是这么回事。我一点办法也没有——真是没有!我到您这儿来可以说是最后一着了——可我总觉得您大概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赫尔克里·波洛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说道:“这我也不大敢肯定。可你的麻烦事倒使我感兴趣,奥德菲尔德大夫。我愿意试试看能否消灭这条多头的妖怪。首先,请再多给我讲点这种恶毒的谣言是在什么情况下滋长起来的。您刚才说,您的太太去世才一年多。是得什么病死的呢?”

“胃溃疡。”

“有没有解剖验尸?”

“没有。她得这病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波洛点点头。

“在症状上,胃炎跟砒霜中毒非常相似——这是现在众所周知的事。近十多年至少有四起耸人听闻的谋杀案,每个受害者都有消化不良的诊断证明,没引起什么怀疑就给埋葬了。论年纪,您的太太比您大还是比您小?”

“比我大五岁。”

“结婚多少年了?”

“十五年。”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财产呐?”

“留下了。她是个相当富裕的女人,大约留下三万英镑吧。”

“一笔相当有价值的款子咧。是留给您了吗?”

“是的。”

“您跟您的太太感情好吗?”

“当然很好。”

“没吵过架?没大吵大闹过?”

“嗯——”查尔斯·奥德菲尔德有点含糊其辞,“我太太可以说是个不大好相处的女人。她是个病号,十分在意自己的健康,因此有时候挺烦躁,难得有人能取悦于她。有些日子我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有一样是对的。”

波洛点点头,说:“嗯,是啊,我了解那种类型的女人。她可能会抱怨别人没好好照顾她啦;不能理解她啦——她的丈夫厌烦她,巴不得她早点死掉才好啦。”

奥德菲尔德脸上的神情表明波洛推测得完全对。他苦笑了一下,说道:“您说的一点儿也不错!”

波洛接着问道:“有没有请过一名医院护士伺候她?或者雇用过一位伴侣?或者一名贴心女仆呢?”

“倒是有一名专门陪伴的护士,一个十分通情达理而且很能­干­的女人。我确实认为她不会随便乱说什么。”

“即使是通情达理的人和很能­干­的人,仁慈的上帝也给了他们舌头——可他们也不一定总是十分明智地使用他们的舌头。我敢肯定那位护士说了些什么,接着佣人们也说了些什么,随后所有的人就都跟着一块儿说了。您那里提供给全镇一个挺有趣儿的丑闻的全部材料。现在我再问您一件事:那位女士是谁?”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奥德菲尔德医生气得满面通红。

波洛轻声地说:“我想您应该明白。我是在问那位跟您的名字扯在一块儿的女郎是谁?”

奥德菲尔德医生站起来,脸板得冷冰冰的,说道:“这件事没有什么女士牵涉在内。对不起,波洛先生,耽误了您不少时间。”

他朝房门走去。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也颇感遗憾。您这个案子我倒很感兴趣,本想帮助您。可是除非您说出全部实情,否则我也无能为力。”

“实情我都跟您说了。”

“没有……”

奥德菲尔德医生站住,转过身来。

“您为什么坚持认为这里面有个女人牵涉在内呢?”

“亲爱的大夫!难道你认为我不了解女­性­的心理吗?村镇里的流言蜚语一向是植根于两­性­关系上面的。一个男人如果毒死他的老婆是为了要到北极去旅行或者享受光棍儿生活的宁静——那是绝对不会引起乡亲们什么兴趣的!因为他们深信那个家伙犯下这起罪行是为了要跟另外一个女人结婚,闲话便由此而扩散开来。这是最起码的心理逻辑。”

奥德菲尔德生气地说:“那帮该死的爱嚼舌头管闲事的家伙究竟有什么想法不该由我负责。”

“当然不该由您负责。”

波洛接着说:“那您最好还是回来坐下,回答我刚才问的那个问题。”

奥德菲尔德似乎勉强地又慢慢走回来坐下。

他满面通红地说:“我想他们可能在说些孟克莱夫小姐的闲话。简·孟克莱夫是我的药剂师,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姑娘。”

“她在您那儿工作多久了?”

“三年了。”

“您的太太喜欢她吗?”

“嗯——不,不那么完全喜欢。”

“嫉妒?”

“这可太荒谬了!”

波洛微微一笑,说道:“妻子们的嫉妒是众所周知的。可我想跟您说说,根据我的经验,尽管看来可能嫉妒得牵强附会,或者过分,可它却几乎一向植根于事实。有句俗话,‘顾客永远正确’,对不?那么,嫉妒的丈夫或妻子也同样是这样,尽管真凭实据多么微乎其微,他们基本上还是一向正确的。”

奥德菲尔德坚定地说:“胡说。我从来也没跟简·孟克莱夫说过什么我太太偷听不到的话。”

“那也许可能,这却不能改变我刚才说过的大实话。”赫尔克里·波洛向前探下身,语调紧迫而令人信服,“奥德菲尔德大夫,我会尽最大努力来办理您这个案子。但是,我必须要求您对我开诚布公,不考虑一般通常的表现或者您个人的感情。您是不是真在您太太去世前一段时间里就不再­精­心照顾她了?”

奥德菲尔德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说道:“这件事一直在折磨我。我需要抱有希望。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您能为我做点什么。波洛先生,我跟您实话实说吧,我并不深深地爱我的妻子。我认为自己对她尽了一个好丈夫的责任,可我从来也没真正爱过她。”

“对简那个姑娘呢?”

医生额头上冒出不少汗珠。他支支吾吾地说:“我——要不是这桩丑闻和那些流言蜚语,我早就会向她求婚啦。”

波洛往椅背上一靠,说道:“现在我们终于谈到点子上了!好吧,奥德菲尔德大夫,我接办您的案子。可是记住,我要找出的是事实真相。”

奥德菲尔德怨恨地说:“事实真相不会伤害我!”

他犹豫一下,又说:“要知道,我曾经考虑过采取行动,指控这种诬蔑!我要是能迫使某人承认这种控告——那就肯定会证明我清白无辜。至少有时我是这么想的……可有时我又想这样反倒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把整个这件事搞得更加沸沸扬扬,让人家说:这事尽管也许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可是无风不起浪啊!”

他望着波洛:“老实告诉我,到底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摆脱这场噩梦啊?”

“总会有办法的。”赫尔克里·波洛答道。

“咱们现在到乡下去一趟,乔治。”赫尔克里·波洛对他的男仆说。

“是吗,先生?”沉着冷静的乔治问道。

“咱们此行的目的是去消灭一个九头妖怪。”

“真的吗,先生?有点像尼斯湖(译注:据称苏格兰北部尼斯湖经常有水怪出没,至今仍有人在调查)的那个水怪吗?”

“比那个更不明确。我并非指一个有血有­肉­的动物,乔治。”

“那我误解您了,先生。”

“如果是那样一条蛇,反倒好办啦。再也没有什么比谣言的来源更难捉摸,更难确定啦。”

“哦,的确如此,先生。那种事怎样开始的真叫人很难了解清楚。”

“就是嘛。”

赫尔克里·波洛没住在奥德菲尔德医生家里。他下榻在当地一家小客栈。他到达的当天早晨,就先去跟简·孟克莱夫小姐见面晤谈。

简·孟克莱夫小姐个子高高的,一头铜黄|­色­头发,碧蓝­色­眼睛。她带着一种警惕的神情,好像总在提防着什么似的。

她说:“这么说,奥德菲尔德大夫还是找您去了……我早就知道他有这个想法。”

她的话音里没有丝毫热情。

波洛说:“那你不同意,是吗?”

她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相遇。她冷冷地说:“您又有什么办法呢?”

波洛平静地说:“也许会有个办法来对付目前这种局面。”

“什么办法呢?”她嘲弄地问道,“难道是四处去转一转,对所有窃窃私语的老太太说:‘真格的,请你们别再这样胡扯啦。这对可怜的奥德菲尔德医生很不好。’她们就会回答您:‘当然,我压根儿就没信过那种谣传。’顶糟糕的就是这种情况——她们不会说:‘我亲爱的,难道你压根儿也不认为奥德菲尔德太太的死因也许不太像表面上那样吗?’她们反而会说:‘我亲爱的,我当然不相信奥德菲尔德和他太太之间发生的那件事。我确信他不会­干­那种事,可他也许确实对她有点冷淡,而且我确实认为雇用一个年轻姑娘做药剂师可不太明智——当然我绝对不是说他俩之间有什么暧昧关系。当然没有,我确实相信没事儿……’”她停顿下来,满脸通红,气喘吁吁。

赫尔克里·波洛说:“你倒好像对人家说的话知道得蛮清楚嘞。”

她紧紧闭住嘴,接着又辛酸地说:“我是都知道。”

“那你看该怎样对待这件事呢?”

简·孟克莱夫说:“对大夫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卖掉这家诊所,换个别的地方重新开始。”

“你没想到这种谣言会随着他一块儿去吗?”

她耸耸肩膀:“他得冒这个险。”

波洛沉默片刻,接着问道:“那你打算嫁给奥德菲尔德大夫吗,孟克莱夫小姐?”

对这个问题她倒并没有表示惊讶,只是简单答道:“他从来也没向我求过婚。”

“为什么没有呢?”

那对蓝眼睛望着他,眨了眨,她­干­脆地答道:“因为我早已经让他死了这条心。”

“哦,遇到这样一个坦率直言的人,真算我有好运气!”

“您要我怎么坦率,我就怎么坦率。我一意识到人们在议论查尔斯摆脱了他的太太就是为了要跟我结婚,就觉得我们俩如果真结了婚,那就会铸成大错。我巴望我们俩之间看来根本就没有结婚那个打算,那种莫名其妙的谣言也可能便会烟消云散啦。”

“可是并没有,对不对?”

“对,并没有。”

“说真的,”赫尔克里·波洛说,“这真有点不正常,是不是?”

“那帮人在这里没什么可解闷儿的事嘛。”

波洛问道:“那你想不想嫁给奥德菲尔德大夫呢?”

姑娘很冷静地答道:“倒是想过。我最初一见到他的时候就想嫁给他啦。”

“那他太太的去世倒给你提供了方便啦?”

简·孟克莱夫说:“奥德菲尔德太太是个古怪而令人厌恶的女人。说老实话,她死了我倒挺高兴。”

“嗯,”波洛说,“你还真坦率!”

她又嘲弄地微微一笑。

波洛说:“我想提个建议。”

“什么建议?”

“这就需要采取一次严厉的措施:我建议有那么一个人——也许就是你本人——可以给内政部去封信!”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最好的办法把这事一了百了解决掉,就是把尸体挖出来进行一次解剖。”

她朝后退一步,张开嘴,又闭上。波洛紧紧盯视着她。

“怎么样,小姐?”他最后问道。

简·孟克莱夫轻声说:“我不同意您这个意见。”

“为什么不呢?一张自然死亡的证明书当然就会封住所有人的嘴啦。”

“你如果真能拿到那样一张证明,那当然会的。”

“你明不明白你这话意味着什么?”

简·孟克莱夫不耐烦地说:“我明白我在说什么。您是在想砒霜中毒那类事——您可以证明她不是让砒霜毒死的。可是还有其他各种毒药呢——譬如说,植物氮碱什么的。经过一年之后,即使使用过那些毒药,我想您也查不出什么痕迹了。而且我也明白那些公家化验员是什么路数的人。他们可能会给你开一张含糊其辞的证明书,说倒也没有查明什么致死的迹象——于是这倒反而使那些嚼舌头的人更加议论纷纷。”

赫尔克里·波洛思忖片刻,问道:“你认为这个镇上谁是那个传播谣言最厉害的家伙?”

姑娘想了想,最后说道:“我认为老Chu女李泽兰小姐是那帮人里最恶毒的一个。”

“哦!那你能不能把我介绍给李泽兰小姐呢——尽可能采取一种随随便便的方式?”

“再容易不过了。那帮老Chu女每天上午这时候都出门购物。咱们只消走到那条主街去就行了。”

正如简所说的那样,这事一点没费劲就办成了。在邮局门口,简停下来跟一位鼻子长、两眼贼溜溜的瘦高个儿中年­妇­人交谈。

“早上好,李泽兰小姐。”

“早上好,简。今天天气多好哇,是不是?”

那双贼眼疑惑地盯视着简·孟克莱夫身边的那个同伴。

简说:“让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波洛先生,他到这儿来住几天。”

赫尔克里膝上放着一杯茶,慢慢吃着一个小甜面包,他尽量使自己成为女主人李泽兰小姐的知己。那位小姐很客气地邀请他饮下午茶,由此可以担负起责任彻底了解一下这个奇怪的外国小老头儿到她们这里来­干­什么。

波洛花了点时间巧妙地回避她的揣测——这可更吊起了她的胃口。然后,等他判断时机已经成熟,他便向前探着身子。

“嗯,李泽兰小姐,”他说,“我看出您比我聪明多了!您猜到了我的秘密。我是受内政部的委托到这儿来的。不过嘛,请您,”他压低嗓音说,“千万别对任何人说。”

“当然,当然——”李泽兰小姐有点激动——打心眼儿里得意。“内政部——您莫非是指——那位可怜的奥德菲尔德太太?”

波洛慢慢点了几下头。

“哎——呀!”李泽兰小姐欣喜而百感交集地发出这样的惊叹。

波洛说:“您明白,这是件相当微妙的事儿。上面要求我汇报一下这事儿是否值得掘尸解剖一下。”

李泽兰小姐惊叫道:“您要把那可怜的人儿挖出来。太可怕了!”

她要是说“太好啦”而不是说“太可怕了”,那想必会更适合她那种腔调。

“您个人有何意见,李泽兰小姐?”

“嗯,当然,波洛先生。外面有不少闲话,可我从来不听信闲话。四处总在散布许多不可靠的流言蜚语。毫无疑问,奥德菲尔德大夫自从出了那事之后一直表现得十分异常。不过正如我一再说过的那样,我们当然不必把这说成是心里有鬼。这也可能只是内心哀伤的缘故吧。当然这并不是说他和他太太一直真的恩恩嗳嗳,这点我确实明白——完全根据第一手权威材料得出的结论——哈里森护士一直在奥德菲尔德太太身旁工作了三四年,也承认这一点。而且我一向感到,您知道,哈里森护士心中也存有疑虑——倒不是她说了些什么,可是从一个人的态度来看是可以弄清楚这点的,对不?”

波洛哀伤地说:“可是没有什么依据也就无能为力啊。”

“是的,这我明白,波洛先生,不过如果把尸体挖出来解剖,您就会弄明白了。”

“对,”波洛说,“那咱们就会弄清楚啦。”

“过去当然也有过类似这种事发生,”李泽兰小姐欢乐而兴奋地翕动着鼻翼,“例如,阿姆斯特朗是其中一例,还有另外那个家伙——我不记得他的姓名了——当然还有克里潘。我一直纳闷爱赛儿·勒尼夫是不是也跟那档子事有关。当然,简·孟克莱夫是个很好的姑娘,我敢肯定……我不想说确实是她导致他­干­的——可是男人有时候确实为了姑娘就相当糊涂了,是不是?另外,他们俩当然经常呆在一块儿!”

波洛没有说话。他带着一种天真的询问的表情望着她,揣摩她可能还会接着大谈一阵,内心自娱自乐地数着她说了多少次“当然”。

“当然,有了验尸报告什么的,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对不对?还有佣人什么的。佣人一向知道的事最多,是不是?而且,让他们背后少说闲话也是不可能的事,对不对?奥德菲尔德家的贝特丽丝几乎是在刚一出完殡就给解雇了——我一直认为这事邪门儿——尤其是在如今很难雇用到女仆的时候,更让人感到纳闷儿。看起来奥德菲尔德大夫好像怕她可能知道什么似的。”

“看起来好像有足够理由得进行一次调查似的。”波洛严肃地说。

李泽兰小姐勉强地战栗了一下。

“一般人都对这种想法感到畏缩,”她说,“我们这个安安静静的小镇——一下子给扯进报纸——给公开曝光!”

“这会吓坏您吗?”波洛问道。

“有一点。您知道,我是个思想保守的老派人。”

“按您的说法,那也许没出什么事,只是些流言蜚语罢了!”

“嗯——可是凭良心,我不想这么说。您知道,我确实认为那句俗话说得对——‘无风不起浪’嘛。”

“我本人跟您的想法完全一样。”波洛说。

他站起来说:“我相信您会严守秘密吧,小姐?”

“哦,当然!我什么也不会对任何人说。”

波洛微微一笑便告辞。

在门口,他对那个给他拿大衣和帽子的侍女说:“我到这儿来是为了调查奥德菲尔德太太死亡的那件事。请你千万别对任何外人说。”

李泽兰小姐的侍女葛莱迪斯差点儿朝后摔倒在伞架上。她激动地喘着气说:“哦,先生,这么一说,那位大夫真把太太杀了吗?”

“你这样认为已经好久了吧,对不?”

“嗯,先生,不是我。是贝特丽丝。奥德菲尔德太太去世时,她在场。”

“那她认为这里面——”波洛故意选择那种感情夸张的字眼儿——“有谋杀的暴行吗?”

葛莱迪斯激动地点点头。

“是啊,她是这样认为的。她还说在场的哈里森护士也这样认为。那位护士特别喜欢奥德菲尔德太太,太太去世,她难过极了;贝特丽丝总是说哈里森护士知道一些底儿,因为她后来立刻跟那位大夫翻脸了。要不是那里面有什么鬼,她绝对不会那样做的,对不对?”

“哈里森护士如今在哪儿?”

“她在看护布瑞斯托小姐——就在村镇尽头那边。您会找到那所房子的,门口有大门柱子和门廊。”

赫尔克里·波洛没费多大工夫就坐在那个女人面前,她对引起那种谣传的情况肯定知道得要比其他人多得多。

哈里森护士年近四十,仍然很漂亮。她有圣母玛丽亚那样安详的气质,长着一双动人的深­色­大眼睛。她耐心地注意听波洛说话,然后慢慢答道:

“是的,我知道外面有不少关于这件不愉快的事的传说。我曾经尽力设法制止,可是没有一点效果。您知道,人们喜欢有点刺激的事儿。”

波洛说:“可是这些谣传想必有它的起因吧?”

他注意到她加深了忧愁的表情,可她只困惑地摇摇头。

“也许,”波洛暗示道,“奥德菲尔德大夫跟他的太太感情不太和睦,由此而引发这种谣传吧?”

哈里森护士坚定地摇摇头。

“哦,不是,奥德菲尔德大夫对太太一向非常亲切周到而且耐心。”

“他真的很喜欢她吗?”

她犹豫了一下。

“不——我不想那么说。奥德菲尔德太太是个非常难以相处的女人,总是不满意,没完没了地要求大家同情她,伺候她,有时并不完全合情合理。”

“你是指,”波洛说,“她过分夸大了自己的病情吗?”那位护士点点头。

“是的——她身体欠佳很大程度上是她自己的想像造成的。”

波洛一本正经地说:“可她还是死了……”

“哦,这我知道——我知道……”

他盯视着她一两分钟。她显得困惑不安,明显地犹豫不决。

波洛说:“我想——我敢肯定——你确实知道这些误传的最初起因吧。”

哈里森护士脸红了。她说:“嗯——也许我可以猜测一下,我想是那个女仆贝特丽丝首先开始传播那些谣言的,我知道什么事儿促使她那么想的。”

“是吗?”

哈里森护士不连贯地说:

“要知道,有一天我无意中偷听到了——奥德菲尔德大夫跟孟克莱夫小姐之间的一段谈话——我敢肯定贝特丽丝也听见了,可我想她永远也不会承认这件事。”

“谈的都是什么话啊?”

哈里森护士停顿片刻,仿佛是在检验自己记忆的准确­性­似的,接着说道:

“那事发生在奥德菲尔德太太最后一次犯病去世前三个星期左右。他们俩在饭厅里,我正从楼梯上走下来,听见简·孟克莱夫说:

“还要等多久啊?我可没法儿忍受着再等下去啦。’

大夫回答说:‘不会太久啦,亲爱的,我发誓。’

她说:‘我受不了这种等待。你认为这不会出什么事吧,是吗?’

他说:‘当然不会出什么错儿。明年这个时候咱们俩就可以结婚啦。’”

她顿住,又说:“波洛先生,这是头一个迹象让我感到大夫跟孟克莱夫小姐之间有点事儿。我当然知道他喜欢她,他们俩是好朋友,仅此而已。我又回身走上楼梯——这事叫我相当吃惊——但是我确实注意到厨房门开着,我料想贝特丽丝想必一直在偷听他俩说话呐。要知道,他俩说这话可以从两种意思来理解,是不是?既可以认为是大夫知道他太太病得很厉害,不会拖得太久了——我也敢肯定地说的是这个意思——但是对贝特丽丝这样的人来说就可能是另一种意思——很可能让人觉得大夫跟简·孟克莱夫好像——嗯——正在策划要把奥德菲尔德太太除掉似的。”

“那你本人不这样认为吗?”

“不——不,当然不……”

波洛目光锐利地盯视着她,说道:“哈里森护士,你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别的事?一些你没告诉我的事?”

她满面通红,激昂地说:“没有,没有。当然没有,还能有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可我想可能还会有点什么事吧。”

她摇摇头。原来那种困惑不安的神情又显现出来了。

赫尔克里·波洛说:“内政部可能会下达指示把奥德菲尔德太太的尸体挖出来进行解剖!”

“噢,不!”哈里森护士大吃一惊,“这多可怕啊!”

“你认为那会是件很不幸的事吗?”

“我认为是件很可怕的事!想到那会引起众人的窃窃私语!那会对——对可怜的奥德菲尔德大夫来说真是太糟糕啦。”

“你真的不认为那对他来说倒是件好事吗?”

“您这是什么意思?”

波洛说:“如果他是无辜的——那样做就可以证明他的清白啦。”

他顿住,观望着这种想法在哈里森护士头脑里渐渐生根,看到她困惑地皱起眉头,随后又见到她面容舒展开来。

她深吸一口气,瞅着他。

“我没想到这一点,”她简洁地答道,“当然,这是惟一能做的事啦。”

楼上的地板一连嗵嗵地响了好几下。哈里森护士跳起来。

“是我的那位女主人,年老的布瑞斯托小姐。她午觉已经睡醒了。我得去啦,在送上去下午茶之前伺候她老人家舒舒服服的,然后我才能出去散会儿步。对,波洛先生,我认为您相当正确,解剖一下尸体就可以把这事一劳永逸地解决啦。那些针对可怜的奥德菲尔德大夫的可怕谣言也可以给戳穿,整个儿事情就可以平息啦。”

她跟波洛握握手,便匆匆走出那个房间。

赫尔克里·波洛步行到邮局,给伦敦打个电话。

对方的话音十分急躁。

“我亲爱的波洛,你非得调查这种事吗?你敢肯定这是咱们该管的案件吗?要知道这些小村镇里的谣传通常调查来调查去——结果什么屁事儿都没有。”

“这起案子,”赫尔克里·波洛说,“是个特殊案件。”

“那好吧——如果你这么说的话。你总有那么一个叫人讨厌的习惯,自认为一贯正确。要知道如果这是件空忙一场的事,我们可会对你很不满意。”

赫尔克里·波洛自顾自笑笑,喃喃道:

“不,我会是那个让人感到满意的人。”

“你说什么?听不清楚。”

“没什么,什么也没说。”

他挂断电话。

他走进邮局,靠在柜台上,用最讨人喜欢的声调问道:

“夫人,您能不能告诉我原来在奥德菲尔德大夫家里­干­活儿的女佣——名字叫贝特丽丝——现在住在哪儿?”

“贝特丽丝·金吗?她后来又换了两个主人家。眼下她在堤岸那边玛尔利太太家帮佣呐。”

波洛向她道了谢,买了两张明信片、一本邮票册和一件当地产的陶器。在选购东西时,他设法提起奥德菲尔德太太死亡的话题。他顿时发现那位邮局工作人员脸上闪现一种特别诡秘的表情。

她说道:“死得很突然,是不是?您想必也听说那事引起了不少闲话吧?”

她两眼闪现一丝感兴趣的光芒,问道:

“您也许是为了这事要找贝特丽丝·金吧?我们大伙儿都认为她突然从那家辞退出来确实有点怪。有人认为她知道点什么事——她也许确实知道,还曾经漏出过不少暗示呐。”

贝特丽丝·金是个样儿有点狡猾的矮而胖的姑娘。她显出一副十足的傻样儿,可她那双眼睛却比她的举止聪慧些,这就让人存有指望。然而,看来什么也难从贝特丽丝嘴里掏出来。她一再说:

“俺啥也不知道……那边出了啥事也不是俺能说的……俺不明白您说俺偷听了大夫和孟克莱夫小姐之间说的话,这究竟是啥意思。俺可从来也不是站在门口偷听别人说话的人,您没权利这么说。俺啥也不知道。”

波洛说:“那你听说过砒霜下毒吗?”

姑娘那张板起的面孔倏地闪现出一丝鬼鬼祟祟的、颇感兴趣的样儿。

她说道:“原来那个药瓶子里放的真是那玩意儿吗?”

“什么药瓶子?”

贝特丽丝说:“孟克莱夫小姐用来给太太配药的一个药瓶子。可那个护士很不放心——俺看得出来。她还尝了尝,闻了闻,然后把它统统倒进下水道,然后用水管子里的水重新灌满。反正那药水跟水一样都是没颜­色­的。还有一次孟克莱夫小姐给女主人端来一壶茶,护士又给端下楼来重新沏过——她说方才那壶没用开水沏。这可是俺亲眼所见,就是这么的!俺当时还以为这只是护士们那种大惊小怪的作风咧。可俺闹不明白——没准儿还有别的鬼名堂吧。”

波洛点点头,问道:“贝特丽丝,你喜不喜欢孟克莱夫小姐?”

“俺不太理她……自以为了不起。当然,俺一向知道她对大夫总是那么甜甜蜜蜜的。您只消看到她望着大夫那种眼神就全都明白了。”

波洛又点点头,然后就回到下榻的小客栈。

他在那里对乔治做了些指示。

内政部化验师阿伦·加西亚医生搓着两手,朝赫尔克里·波洛眨眨眼,说道:

“得,我猜想这个结果适合你的心意吧,波洛先生?一向正确的先生?”

波洛说:“太谢谢你啦。”

“什么事促使你调查这事?流言蜚语吗?”

“正如你所说的那样——谣言上场,脸上画满了舌头。”

第二天,波洛又乘火车去劳伯罗集贸镇。

劳伯罗集贸镇上流言蜚语像蜂窝那样嗡嗡喧嚷不休。自从掘尸化验进行以来,嗡嗡声稍微减轻了些。

现在解剖结果已经泄漏出来,人们激动的情绪达到了沸点。

波洛在小客栈里歇歇腿,约摸过了一个小时光景,刚刚吃完一顿牛排和腰子布丁的丰盛午餐,灌下不少啤酒,忽然传来话说有位女士要见他。

是哈里森护士。她脸­色­苍白,非常憔悴。

她径直走到波洛面前。

“是真的吗?确实是那样吗,波洛先生?”

他文雅地请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是的,查清楚了,下了足以致人于死地的砒霜。”

哈里森护士哭着说:“我从没想到——压根儿、一点也没想到——”接着就哭了起来。

波洛轻声说:“要知道,真实情况早晚会露出来的。”

她泣不成声。

“他会给绞死吗?”

波洛说:“还得取得大量证据才行,时机啦——毒药的来源啦,下毒的全过程啦。”

“可是,波洛先生。他要是跟这事完全无关呢?一点也没关系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波洛耸耸肩,“那会宣判他无罪。”

哈里森护士慢慢说道:“有点事儿——有点事儿我想我早就该告诉您——可我原以为那真的无关紧要,只是有点古怪罢了。”

“我早就知道这里面有点事儿。”波洛说,“你最好现在就告诉我吧。”

“事情很简单。有一天我下楼到配药室里找点东西,简·孟克莱夫正在那里做一件相当——古怪的事。”

“什么事?”

“说来也无聊得很。她只是在往自己的粉盒儿里装粉——一只粉红­色­的珐琅盒儿——”

“是吗?”

“可是她并没有往粉盒里装香粉——我指的是扑在脸上的香粉。她在把毒药柜里的一瓶药粉往里面倒。她一看到我就大吃一惊,立刻盖上粉盒儿,把它塞进她的手提包——匆匆把那个药瓶放进柜橱,好不让我看见那是什么药。我敢说那并不能说明什么——可现在我知道了奥德菲尔德太太真是中毒而死——”她哭了起来。

波洛说:“请原谅我出去一趟。”

他走出去给伯克郡警察局的格雷警佐打了个电话。

赫尔克里·波洛回来后跟哈里森护士默默坐着。

波洛想到一个红头发姑娘的脸,似乎听到了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声音说:“我不同意您这个意见。”简·孟克莱夫曾经不赞成解剖尸体。她还提出似乎相当有道理的理由,可后来,还是维持了原决定。一个能­干­的姑娘——工作效率高——为人果敢,爱上了那个总在抱怨被病老婆缠住了的男人;按哈里森护士的话来说,那个女人原本可以长久活下去,因为她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严重的病。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

哈里森护士说:“您在想什么呐?”

波洛答道:“事态真可悲……”

哈里森护士说:“我坚信他对这事一点也不知道。”

波洛说:“对,我也敢肯定他并不知道。”

门开了,格雷警佐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样用一块丝手绢儿包着的东西。他打开手绢儿,小心翼翼地把它放下。那是个鲜艳的粉红­色­珐琅粉盒儿。

哈里森护士说:“我看到的就是这个。”

格雷警佐说:“是在孟克莱夫小姐的镜台柜子里找到的,给塞在抽屉里面,用一块手绢儿包着。就我的检查来说,上面没有指纹,不过我会十分小心行事。”

他把手绢儿捂在手上,按一下弹簧,粉盒儿盖就开了。格雷说:“这里面的玩意儿不是那种扑在脸上的香粉。”

他用一个手指头粘一点儿,战战兢兢地用舌尖尝尝。

“没有什么特殊味道。”

波洛说:“白­色­砒霜没有什么味道。”

格雷说:“我这就去化验一下。”他望着哈里森护士又问:“你发誓保证就是这个粉盒儿吗?”

“是的,我敢保证。这就是我见到孟克莱夫小姐在奥德菲尔德太太去世前一周在配药室里拿着的那个粉盒儿。”

格雷警佐叹口气。他望着波洛点了点头。波洛按下铃。

“请叫我的男仆进来。”

那个十全十美、谨慎守礼的仆人乔治走进来,望着他的主人。

赫尔克里·波洛说:“你刚才证明这个粉盒儿,哈里森小姐,是一年多以前你见到的孟克莱夫小姐的东西。可是这个粉盒儿其实是吴尔沃兹商店几周前才卖出去的;再者,这种花­色­品种是三个月前才新生产的。你听到了,感不感到吃惊啊?”

哈里森护士呆若木­鸡­,张大她那双又圆又深的眼睛望着波洛。

波洛问道:“你过去见过这个粉盒儿吗,乔治?”

乔治向前走过来。

“见过,先生。我注意过这位女士,哈里森护士。本月十八日星期五,她是在吴尔沃兹商店买下它的。我按照您的吩咐,不管这位女士到哪儿去,我都在后面跟踪。我刚才提到的那天,她乘一辆公共汽车去达宁顿,买下这个粉盒儿。她把它带回家,那天晚些时候,她又带着它到孟克莱夫小姐住的地方去。我按照您的吩咐行事,事先已经在那所房子里了。我注意到她走进孟克莱夫小姐的卧室,把那个粉盒儿藏进镜台柜子抽屉里面。我从门缝看得清清楚楚。然后她以为谁也没看见就离开了那所房子。我可以说,那个地方没人锁上前门,况且天已经黑了。”

波洛用严厉的声调狠狠地问哈里森护士:“你能对这些事实提出解释吗,哈里森护士?我想不行了吧。这个粉盒儿从吴尔沃兹商店卖出去的时候,里面并没有砒霜,但是从孟克莱夫小姐家里拿出来时却有。”他又轻声添说道,“你手中留有一些砒霜是很不明智的。”

哈里森护士用双手捂住脸,悲哀地低声说:“全是事实——全是事实……是我杀死了她。而且白费了力气。无事生非……我真是疯了!”

简·孟克莱夫说:“我应当请您原谅,波洛先生。我一直非常生您的气——气极了。原先我觉得您把事情全都弄得更糟了。”

波洛微笑着说:“我就要那样开始嘛。这就像古老传说里那条勒尔那九头蛇。每次你斩掉它一个头,原处又会长出两个头来。所以这种谣言一旦开始滋长,便会很快扩散开来。你看,我的任务就像我的名字赫尔克里所­干­的那样,是要抓到头一个——那个事态起源的头。是谁首先散布那种谣言的?没有多久时间,我就发现这事的制造者是哈里森护士。我便去访问她。看上去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聪明而且通情达理。可她立刻就犯了一个大错误——她向我重复了一段她偷听到的你跟大夫的对话,而那段对话,你知道,却全错了。从心理逻辑上来看,那根本不大可能发生。你如果跟大夫一起策划要杀害奥德菲尔德夫人,你们俩都很聪明,头脑冷静,不至于会敞着房门说那一段话,那会很容易让上下楼梯的人和厨房里的人偷听到。再者,那些认为是你说的话根本跟你内心­性­格一点也不符合。那是年纪更大些、另外一种类型的女人说的话,更像是哈里森护士本人在那种情况下会说出来的话。

“那当儿,我就判断这件案子十分简单。我意识到哈里森护士还是个年纪不老、相貌也不赖的女人——她跟奥德菲尔德大夫朝夕相处近三年光景了——大夫一直很喜欢她,对她的能­干­和同情十分感激。结果她得出这样一个印象:如果奥德菲尔德太太死了,大夫或许会娶她。没想到奥德菲尔德太太去世后,她发现大夫爱上了你。于是在一阵愤怒和嫉妒的驱使下,她便开始散布大夫毒死妻子的谣言。

“所以说,这是我对案情首先的估计。这是一起嫉妒的女人造谣中伤的案件。但是那句平凡的俗话‘无风不起浪’,却引起了我的深思。我怀疑哈里森护士除去散布谣言是否还­干­了别的事。她说的一些话显得奇怪。她告诉我奥德菲尔德太太的病情大都是她自己想像出来的——她并非那么真正痛苦。可是大夫本人却深信他太太是在受着病痛的折磨。他太太去世,他也并没有感到惊讶。在她去世前不久,他还请来过另外一位医生,那位医生也认为她的病情严重。我试探­性­地提出掘墓剖尸检验——哈里森护士对这个想法一开始吓得不知所措。接着——她的嫉妒和怨恨几乎一下子控制了她。让他们去发现砒霜吧——反正那不会怀疑到她身上。这事只会让大夫和简·孟克莱夫遭殃。

“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让哈里森护士弄巧成拙。要是有个可以使简·孟克莱夫逃脱嫌疑的机会,我猜想哈里森护士便会不遗余力地非把简卷入犯罪里去不可。我对我那个忠实仆人——那个她没见过面而又最不会引起她注意的人做了指示,叫他去紧紧跟踪她。于是一切就这样圆满结束了。”

简·孟克莱夫说:“您真是太了不起了啊。”

奥德菲尔德医生也附和道:“是啊,的确是。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才好啦。我简直是个有眼无珠的傻瓜!”

波洛好奇地问道:“你什么也没发觉吗,小姐?”

简·孟克莱夫慢慢说:“我倒是一直非常担心。您知道,柜橱里的砒霜少了,不够数……”

奥德菲尔德惊呼道:“简——你难道认为是我——?”

“没有,没有——不是你。我倒的确想到奥德菲尔德太太不知怎地弄了点去——拿了去服用好使自己病情更严重些,获得更多的同情,可她疏忽大意地服用过了量。可我一直担心如果对尸体进行解剖检验,查出了砒霜,他们绝对不会考虑这种推断,便会立刻得出结论是你­干­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压根儿没提起砒霜遗失的事。我甚至把那本毒药账本也烧掉了!不过我根本没怀疑过那居然是哈里森护士­干­的。”

奥德菲尔德说:“我也一样。她看上去是那么一个温柔的女­性­,就像圣母玛丽亚嘛。”

波洛感伤地说:“是啊,她原本想必会成为一位贤妻良母的……只是她的感情未免太强烈了点。”他叹口气,自言自语地嘟囔道:“真是怪可惜的!”

接着他面带微笑地望着那个神情幸福的中年男子和他对面那个满怀激|情的姑娘。

他心里想:“这两个人总算逃出­阴­影,到了灿烂的阳光下面……而我——我也完成了赫尔克里的第二桩丰功伟绩。”

第三桩阿卡狄亚牝鹿

(译注:阿卡狄亚牝鹿:希腊神话中一只生活在阿卡狄亚一座小山上的金角铜蹄的牝鹿。赫尔克里用了整整一年时间追赶这只鹿,最后在拉冬河岸用箭­射­伤了它的一只角把它生擒。这是赫尔克里做的第三桩大事。)

赫尔克里·波洛使劲跺着双脚想暖和一下。他冲着手掌直哈气。雪花在他的­唇­髭梢溶化,滴下水珠。

有人敲门,随即进来一名女仆。她是个喘气粗而体格壮实的乡下姑娘。她张大两眼挺惊讶地望着赫尔克里·波洛,明显表达了她这辈子还从没见过一位像他这样的旅客呢。

她问道:“是您打铃吗?”

“对,请给我生上壁炉,好吗?”

她走出去,很快就拿来报纸和木柴。她跪在那个维多利亚式的壁炉前生起火来。

赫尔克里·波洛还在跺着双脚,甩动两只胳臂,朝冻僵的手指哈气。

他心情不太愉快,因为他那辆汽车——一辆豪华昂贵的“麦萨罗·格拉兹”牌汽车——并没像他期望的所有部件都完美的轿车那样顺利运行。他的司机,一位享受着相当不错的工资待遇的小伙子,没能把它修好。那辆车在一条离任何地方都有一英里半远的岔路上抛锚了,同时天又下起大雪。赫尔克里·波洛穿着他常穿的那双时髦的漆皮鞋不得不步行一英里半路来到河边这个哈特利·迪思镇——这个小镇虽然夏季呈现活跃景象,冬季却完全死气沉沉。黑天鹅旅店对一位顾客的来临仿佛也略显惊讶似的。店老板一直近乎好意地指出当地汽车修理站可以租给老爷一辆车继续赶路。

赫尔克里·波洛拒绝了这个建议。他那种拉丁人节俭成­性­的习惯给触犯了。租一辆车?他已经有了一辆汽车——一辆大轿车——一辆豪华车。他除了乘那辆车之外,决不乘别的车继续赶路回城。总之,即使汽车很快就给修理好,他也不想在这大雪天赶路,而是等到明天早晨再走。他要个房间,要求把炉火生好,并订下晚餐。店老板叹口气,领他进入一个房间,唤女仆生上炉火,然后便告退,去跟老婆商量准备晚餐的事。

一小时过后,波洛把两条腿舒服地伸在壁炉前,厚道地琢磨刚吃过的那顿晚餐。是的,牛排老得咬不动,还尽是筋;芥蓝菜粗而灰白,水渍渍的;马铃薯心儿硬得像石子。随后上的煮苹果和牛­奶­冻也不值得一提;­奶­酪硬邦邦,饼­干­软绵绵。尽管如此,赫尔克里·波洛还是愉快地望着跳动的火苗,慢慢呷着那杯可以委婉地称之为咖啡的泥汤,心想吃饱了喝足了总比饿着强,而且方才穿着那双漆皮皮鞋跋涉在那些被雪封住的窄路上,眼下则坐在壁炉前烤火——简直如同进了天堂!

有人敲门,接着那名女仆又进来了。

“对不起,先生,有一位汽车修理站的年轻师傅来这儿想见见您。”

赫尔克里·波洛和蔼地说:“那就让他上楼来吧。”

姑娘格格笑着退了出去。波洛宽厚地心想这个女仆想必会向朋友描述他的长相和遭遇,这无疑在今后好多冬天里会成为一桩提供乐趣的事儿吧。

又有人敲门——敲得跟先前那次不一样——波洛喊道:“进来。”

他抬头称许地望着那个进来站在那儿十分不自在的小伙子,后者两手拧着自己的便帽。

波洛心想面前这位可真是他所见到过的最英俊的、外表长得像希腊神祗那样朴实的小伙子了。

小伙子用沙哑的低嗓音说:“先生,您那辆轿车我们已经拉过来了。我们已经找到了毛病,得用一个小时左右才能修好。”

波洛问道:“出了什么毛病啊?”

小伙子热情地说出一连串技术名词。波洛轻轻点着头,可是并没仔细听。他这当口最欣赏的则是小伙子那个完美的体形。他考虑到人世间到处净是些假门假事的鼠辈,心里赞许地想道:“嗯,这小伙子倒是个希腊神祗——一个阿卡狄亚(译注:古希腊一山区,在今伯罗奔尼撒半岛中部,以其居民过田园牧歌式淳朴生活著称。今作世外桃源之意解)的年轻牧羊人。”

小伙子蓦地顿住。赫尔克里·波洛挤了挤眉毛。他方才最初的反应一直是审美方面的,其次才是心理方面的。他好奇地眯起两眼,抬头望望。

“我明白。对,我明白。”他顿了顿,又说,“你刚才讲的情况我那位司机已经跟我说过了。”

他发现小伙子脸红了,手指神经质地抓紧便帽。

小伙子结结巴巴地说:“是——是的——先生,我知道。”

赫尔克里·波洛平和地接着说:“可你还是想亲自来跟我说一说,对不对?”

“嗯——对,先生,我想最好还是亲自来一趟。”

波洛说:“那你可太周到了。谢谢你。”

末一句话音里颇有打发他走的意思,可他又不希望那小伙子立刻走掉。这他倒想对了:小伙子没动窝儿。

小伙子痉挛地晃动手指,揉弄着那顶花呢便帽,用更低而困窘的声调说:

“嗯——容我问一声,先生——您真是那名侦探先生——那位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吗?”他小心翼翼地道出这个姓名。

波洛说:“说对了。”

小伙子脸上又一阵绯红,说道:“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篇介绍您的文章。”

“是吗?”

这当儿,小伙子已经满面通红,两眼闪现出痛苦的表情——一种痛苦和乞求的神情。

赫尔克里·波洛主动助他一把,轻声问道:

“怎么了?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

“我担心您会认为我太冒失,先生。不过,您碰巧来到这里——嗯,我绝不能错过这个好机会。我看过不少谈到您和您做过的那些聪明事儿的报道。反正,我想不如就向您请教请教吧。不妨问问看,您不会见怪吧?”

赫尔克里·波洛摇摇头,说:“有什么事要我帮助你吗?”

他点点头,用沙哑而困窘的声调说:“是——是有关一位年轻姑娘的事。您——您能不能为我找到她?”

“找到她,这么说,她失踪了?”

“是的,先生。”

赫尔克里在圈椅里坐直身子,敏锐地说:

“我倒也许可以帮助你。可是你该找的人是警察啊。这是他们的职责,他们可比我更有办法。”

小伙子活动一下两条腿,局促不安地说:

“我不能那么­干­,先生。根本不是报警那类事。可以这么说,整个事情显得挺邪门儿。”

赫尔克里·波洛注视他片刻,然后指着一把椅子:

“那就坐下来谈谈吧——你叫什么名字?”

“威廉逊,先生。泰德·威廉逊。”

“坐下吧,泰德。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谢您,先生。”他把椅子往前挪一挪,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边儿上,两眼还流露着可怜巴巴的乞求神情。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道:“说吧。”

泰德·威廉逊深吸一口气。

“嗯,您看,先生,是这么一回事。我只见过她一次。我并不知道她的真名实姓,对她的身世也不大了解,还有我寄给她的信也给退回来了。”

“从头说起吧,”赫尔克里·波洛说,“别着急。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我。”

“行,先生。您也许知道草坪别墅吧,先生,就是桥那头河边上那幢大房子?”

“我啥也不知道。”

“那是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的产业。夏季他常在那儿度周末,设宴开舞会——通常都带来一帮寻欢作乐的朋友,女演员什么的。嗯,今年六月里——他家里那台收音机出了毛病,叫我去修理。”

波洛点点头。

“我就去了。那位老爷带着客人到河边游逛去了,厨师出门了,男仆也跟着去服侍野餐,准备茶酒饮料什么的。那幢房子里只有那个姑娘——她是一位女客人的侍女。她让我进去,带我到放收音机的地方;我在修理的时候,她一直呆在旁边。我们就聊了起来……她叫妮塔,她是这么告诉我的,是一个来那里作客的俄罗斯舞蹈演员的侍女。”

“她本人是哪国人,英国人吗?”

“不是,先生。我想她像是法国人,口音有点怪,不过英语讲得还不赖。她——她挺友好。过了一会儿,我问她那天晚上能不能出来一块儿去看场电影,可她说她的女主人要她伺候,出不来。不过后来她又说下午倒是可以出来一下,因为那些老爷太太要到傍晚才回来。总而言之,那天下午我没请假就出来了(为这事差点儿给解雇),我们俩就沿着河边散步。”

他停了下来,嘴角上挂着一丝笑容,眼神朦朦胧胧。

波洛轻声问道:“她很漂亮吧,对不?”

“她简直可以说是您所见过的最美的人。头发金光闪亮——两边飘起来就像金­色­翅膀——她还有一种蹦蹦跳跳走道儿的轻快姿态。我——我——嗯——我立刻就爱上了她,先生。我不是说着玩儿的,先生。”

波洛点点头。小伙子继续往下说:

“她说她的女主人再过半个月还会再来,我们就约好到时候再见面。”他顿了顿,“可她却再也没来过。我在她说好的地方等她,可一直没有她的人影儿。后来我就大着胆子到那幢房子去找她。那位俄国太太倒是住在那里,人家说,她的侍女也在。人家就把她叫出来,可是她一出来,哎呀,那根本不是妮塔!而是一个样子狡猾的黑发姑娘——甭提多么粗俗了。他们管她叫玛丽。‘你找我吗?’她问我,还一个劲儿傻笑。她想必看出了我吃惊的神情。我问她是不是那位俄国太太的侍女,怎么不是我先前见过的那一位,她就笑了,说先前那个侍女给辞退了。‘辞退了?’我问,‘为什么啊?’她耸耸肩,摊开两手。‘我怎么会知道?’她说,‘我当时又不在。’”

“嗯,先生,我真吓了一跳。当时我也想不起说什么了。可是后来,我又一次鼓起勇气去那儿找玛丽,请她给我弄到妮塔的地址。我没让她知道我连妮塔姓什么都不知道。我答应如果她满足我的要求,就会送她一样礼物——她是那种不论­干­什么都不能白­干­的姑娘。后来,她真给我弄到了——一个伦敦北部的地址,我就给妮塔写了封信寄去——可那封信没过几天就给退回来了——是邮局给退回来的,上面草草写上了‘此人已离去,不在该地址’。”

泰德·威廉逊顿住,那双深蓝­色­眼睛盯视着波洛,接着说:

“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吧,先生?这不是警察管的事。可我想找到她。我不知道该如何着手。如果——如果您能为我找到她。”他脸红了,“我——我存了点儿钱,能付给您五英镑——甚至十英镑。”

波洛轻声说:“咱们暂时先不必谈钱。首先得考虑这一点——那个姑娘,妮塔——她知道你的姓名和工作地点吗?”

“知道,先生。”

“她如果愿意跟你联系,想必可以给你写信吧?”

泰德慢慢腾腾说:“可以,先生。”

“那你不认为——或许——”

泰德·威廉逊打断波洛的话:“您是指,先生,我爱上了她,可她并没爱上我,是不是?也许有点对……可她喜欢我——真的喜欢我——她并非闹着玩儿——我一直在想,先生。这事儿可能出于某种原因。先生,您知道,她混杂在一群怪人里。没准儿她出了点什么麻烦事,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你是说她可能要生孩子吗?你的孩子?”

“不是我的,先生,”泰德脸红着说,“我们俩之间没那事儿。”

波洛沉思地望着他,喃喃道:“你说的事如果是真的——那你还要找她吗?”

泰德·威廉逊满脸又变得通红,说道:“对,我还想,这是肯定的,她如果愿意的话,我就跟她结婚。我不在乎她处于什么样尴尬的困境!只要您能为我找到她,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微笑着,自言自语道:

“‘头发像金­色­翅膀。’嗯,我想这倒像赫尔克里的第三桩丰功伟绩……如果我记对了,那是发生在阿卡狄亚……”

赫尔克里·波洛推敲地看着泰德·威廉逊费了大劲写下来的名字和地址:

上兰富街十七号十五室,瓦莱塔小姐

他纳闷这个地址能说明什么呢。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没多大用场。可这是泰德惟一能提供给他的信息。

上兰富街十七号在一条窄小却还体面的街道上。波洛敲门后,一个眯着眼睛的胖女人把门打开了。

“瓦莱塔小姐在吗?”

“她啊,早就走了。”

门正要给关上,波洛连忙朝门槛前迈了一步。

“也许您可以给我她现在的地址吧?”

“这可说不上。她没有留下。”

“她什么时候走的?”

“去年夏天。”

“您能不能告诉我具体时间?”

波洛右手心里转动着两枚五先令硬币,咔嗒咔嗒直响。对方立刻变得和蔼了。

“嗯,我当然愿意帮助您,先生。让我想想看,八月,不对,还要早些——七月——没错儿,一定是七月。大概是七月头一个星期里,她就匆匆走掉了。我想她回意大利去了。”

“这么说她是意大利人?”

“对,先生。”

“她有一阵子给一位俄罗斯舞蹈演员做侍女,对不?”

“对,名叫萨慕申卡。她在那个大家都喜欢去的第斯比安戏院里跳舞。她是一位明星。”

波洛说:“你知道瓦莱塔小姐­干­吗辞职不­干­了吗?”

那个女人犹豫一下,说道:“这我也不大清楚。”

“她是让人解雇的,对不对?”

“嗯——我想其中恐怕有点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不过,要知道,瓦莱塔小姐不会吃大亏,她可不是那种随便让人耍着玩儿的女人。可她看上去生­性­放荡。脾气太坏了——一个真正的爱大利人(译注:对意大利的谑称)——她那双黑眼睛闪现的凶相,看上去真好像要用刀子把你捅了似的。她如果在发脾气,我可不敢招惹她!”

“你肯定说不上瓦莱塔小姐现在的地址吗?”

那两枚五先令的硬币又带着鼓励的劲儿响起来。

回答倒是真情实意的。

“我真希望知道才好,先生。我太乐意告诉您啦,可是——她匆匆忙忙走了,没留下地址,就是这么回事!”

波洛心里琢磨着:“嗯,就是这么回事……”

安布罗斯·万德尔正在为下一出芭蕾舞剧设计布景,乐得忙里偷闲一会儿。他轻而易举地提供出不少信息。

“桑德菲尔德?乔治·桑德菲尔德?那个坏家伙。金钱滚滚进入他的腰包,可大家都说他是个骗子。一匹黑马!跟一位舞蹈演员谈情说爱?当然了,亲爱的——他跟卡特琳娜打得火热。卡特琳娜·萨慕申卡。您想必看过她的表演吧?哦,老天——妙极了。了不起的技艺。《图翁内拉的天鹅》(译注:芬兰作曲家西贝柳斯的歌剧)——您想必看过那出戏吧?是我设计的布景!还有德彪西(译注:法国作曲家),要么就是曼宁的那出玩意儿,《林中小鹿》;她跟麦克·诺夫金跳双人舞。她跳得太­棒­了,是不是?”

“她是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的朋友吗?”

“是的,她常跟他一块儿到河边他的别墅去度周末。我相信他举办了非常有意思的晚会。”

“你能不能介绍我跟萨慕申卡小姐认识?”

“可她现在不在这儿了,先生。她突然到巴黎或是什么别的地方去了。您知道,人家还说她是个布尔什维克间谍什么的——我本人倒不信这种话——可您知道别人都喜欢这么说。卡特琳娜总是装成自己是个白俄——她爹是个王子或是一位大公爵——老一套!这样可以更受人欢迎嘛。”万德尔顿住,接着回到他本人专注的专业话题。“刚才我在说,你如果想有拔示巴(译注:《圣经·旧约全书》中赫梯人乌利亚之妻,大卫王派乌利亚到战场上去送死,然后娶拔示巴为妻。她给大卫王生下所罗门)的神韵,就得沉浸在犹太传统里,我是这样来表达——”

他兴高采烈地讲下去。

赫尔克里·波洛约好跟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见面晤谈,一开始并不太顺利。

这位被安布罗斯·万德尔称之为“黑马”的爵士,有点显得不自在。他是个矮小的壮汉子,一头深­色­头发,脖颈胖嘟嘟的。

他说:“波洛先生,我又能为您做点什么呢?呃——我想咱们俩好像以前没见过面吧?”

“对,没见过面。”

“那有什么事啊?坦白地说,我真有点纳闷儿。”

“哦,挺简单——向您打听一点事儿。”

对方不自在地笑笑。

“要我提供点内部消息吗,呃?没料到你也对金融感兴趣。”

“不是金融方面的事,是想打听一个女人的情况。”

“一个女人的情况。”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朝后靠在扶手椅背上。他似乎不那么紧张了,说话声音也随和多了。

波洛说:“我想您认识卡特琳娜·萨慕申卡小姐吧?”

桑德菲尔德笑了。

“认识,一个迷人的尤物。可惜她离开了伦敦。”

“她为什么离开了伦敦?”

“亲爱的先生,这我可不大知道。也许跟经理闹翻了吧。要知道她的脾气——纯粹是俄罗斯人那种喜怒无常的情绪——真对不起,我没法儿帮助你,而且我一点也不知道她目前在哪儿。我根本就没同她保持联系。”

他站起来,话音里含有结束谈话的意思。

波洛说:“可我并非急于找到萨慕申卡小姐。”

“是吗?”

“是的,我是想打听一下她的侍女。”

“她的女仆?”桑德菲尔德瞪视着他。

波洛说:“您也许还记得——她的侍女吧?”

桑德菲尔德又显得很不自在,局促不安地说:“老天爷,我怎么会呢?当然,我记得她倒是有一个……我得说,是个贱丫头,贼头贼脑的,换了我是你,绝不信那个丫头说的一句话。她是那种天生爱说谎的丫头。”

波洛轻声道:“这么说,您还记得她不少事了?”

桑德菲尔德连忙说:“只是有那么点印象,仅此而已……连她的名字也不大记得。让我想想看。玛丽或是什么别的名字——不行,我恐怕没法儿帮你找到她。抱歉之至。”

波洛轻声地说:“我从第斯比安剧院已经打听到玛丽·海林的姓名——还有她的地址。可我谈的是,乔治爵士,那个在玛丽·海林之前伺候萨慕申卡小姐的侍女。我说的是妮塔·瓦莱塔小姐。”

“一点也记不起她了。我惟一记得的是那个叫玛丽的,一个贼眉鼠眼的黑头发丫头。”

波洛说:“我指的是去年六月去您的草坪别墅的那个姑娘。”

桑德菲尔德生气地说:

“嗯,我只能说我不记得她了。也不记得当时她带来过一个侍女。我想您大概弄错了。”

赫尔克里摇摇头,认为自己并没弄错。

玛丽·海林用她那机灵的小眼睛扫了波洛一眼,又把目光迅速移开。她用稳稳当当的语调说:“先生,我很清楚地记得萨慕申卡小姐是去年六月最后一个星期里雇用我的。她原来那个侍女突然离开了。”

“你听说过那个侍女­干­吗要离开吗?”

“她突然一下子走了——我就知道这一点!也可能是因为得了病——那类的事。小姐没有提起过。”

波洛说:“你认为你那位女主人容易相处吗?”

姑娘耸耸肩:“她情绪不稳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有时候她情绪低沉,既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有时候又高兴得发疯。那些跳舞的女人都是这样。这是她们的脾气。”

“乔治爵士呢?”

姑娘警觉地抬起头来,两眼闪现一丝厌恶的神情。

“哦,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吗?您想知道他的事吗?也许您真想打听的是他吗?方才提到的那个侍女只是个借口,对不?哼,乔治爵士我倒可以跟您说说他的一些怪事。我可以告诉您——”

波洛打断她的话:“没有那个必要。”

她瞪视着他,张大着嘴,两眼流露出失望而生气的神情。

“我总是说您什么都知道,亚历克西斯·巴弗鲁维奇。”赫尔克里·波洛用最恭维的语调说。

他心想,他在办的这件类似赫尔克里第三桩丰功伟绩的事,当真需要更多的旅行和会谈,这简直超出了他的想像。一名侍女的失踪这桩小事正在证实是他所接办的一起最长最麻烦的案件。每条线索,一经核查,就毫无结果地断了。

这天晚上,这个案件又把他引到巴黎萨莫瓦尔餐厅,老板亚历克西斯·巴弗鲁维奇伯爵自夸熟知文艺界发生的每件事。

他自鸣得意地点点头:“是啊,是啊,我知道——我一向什么都知道。你问我她到哪儿去了——那个娇小的萨慕申卡,那个优美的舞蹈演员?哦,她真是个人物,那个小不点儿。”他吻一下自己的几个指头尖儿,“一团火嘛——多么放任不羁!她应当很有前途——想必可以成为她那一代人里的首席芭蕾舞蹈家——可是忽然间中断了——她溜走了——到世界尽头去了——唉!大家很快就会忘掉她啦。”

“那她如今在哪儿呐?”波洛问道。

“在瑞士。在阿尔卑斯山的瓦格拉。那些­干­咳不止和越来越瘦的人都去那里疗养。她快死啦,是的,她快死啦!她有一种宿命论的本­性­,肯定快要死啦。”

波洛咳嗽一声,打断了对方的话。他只想得到信息。

“您没准儿记得她有个侍女吧?一个叫妮塔·瓦莱塔的侍女?”

“瓦莱塔?瓦莱塔?我记得有一次见过一个侍女——在火车站,我正送卡特琳娜去伦敦。她是从意大利比萨市来的,对不?嗯,我敢肯定她是个意大利人,从比萨来的。”

赫尔克里哼了一声。

“如此说来,”他说,“我现在还得去一趟比萨啦。”

赫尔克里·波洛站在比萨市桑托墓地里,低头望着一个坟墓。

这么说,他的寻访就到这里结束了——在这个简朴的小土堆下面,安息着一个一度欢乐的人,她曾搅动过一个普通而年轻的英国修车工的心。

这也许是那起突发的古怪恋情最好的结局。现在那个姑娘将会在那个年轻人的记忆里永远留下他在那六月的一个下午几个迷人的钟点里见到的她的形象。不同国籍的抵触啦,不同标准的摩擦啦,幻想破灭的痛苦啦,都永远给排除了。

赫尔克里·波洛哀伤地摇摇头。他回想到自己跟瓦莱塔家里人的谈话。那位长着乡下人宽脸的母亲,那位极度悲伤而正直的父亲,那个倔强的、一头黑发的妹妹。

“是很突然,先生。非常突然。虽然多年来她时不时觉得疼……大夫让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他说得立刻动手术割掉阑尾。他当时就把她带到那家医院去……是啊,是啊,她就是死在麻醉药上了,压根儿就没醒过来。”

那位母亲唏嘘着,喃喃道:“卞卡一向是那么聪明的一个姑娘。她很年轻就死了,真叫人难过……”

赫尔克里心里重复着那句话:“她很年轻就死了……”

这就是他得给那个小伙子——那个信任地求他帮助的小伙子——带回去的信息。

“你得不到她了,我的朋友,她很年轻就死了。”

他的寻找就在这里结束了——天空那边现出斜塔的轮廓,初春的花儿正呈现出浅­奶­­色­的骨朵儿,许诺着欢快的生活到来。

是不是春天这种撩人的景­色­使他十分反感地不愿接受这种最终判决呢?要么就是出于什么别的事?他的脑子在思索——一段话语——一句措词——一个姓名?整个儿这件事未免也结束得过于­干­净利落——过于明显地吻合了?

赫尔克里·波洛叹口气。他得再做一次旅行,把事情处理得不可能存在任何疑问,他得到阿尔卑斯山瓦格拉去一趟。

他觉得这里可真是世界的尽头了。一层层覆盖的白雪——四处零星散布着茅舍和小房子,每间里面都住着一个在跟死亡挣扎的没有活力的人。

他终于找到了卡特琳娜·萨慕申卡。他发现她在床上,深陷的面颊现出明显的红晕,又长又瘦的双手伸在被子外面,不免触动了他的回忆。他以前没记住她的姓名,却看过她表演的舞蹈——她那高超的艺术曾经使他着迷过,而且使你忘了艺术本身。

他记得麦克·诺夫金演的猎人,在安布罗斯·万德尔设计的惊人而梦幻般的森林里旋转跳跃。他记得那只可爱的飞奔的雌鹿——一个长着犄角和闪闪发光的铜蹄的金发尤物,永远在让人追逐,永远让人想占有。他记得她最后让人­射­中,受了伤,倒下了。麦克·诺夫金惊恐地站在那里,两手挽着那个被杀死的小鹿。

卡特琳娜·萨慕申卡有点纳闷儿地望着他,说道:“我从来没见过您,是吧?您找我有什么事?”

赫尔克里·波洛朝她微微欠下身,说:“首先,小姐,我要感谢您——您的艺术曾经让我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她淡然一笑。

“可我到这儿来还为了另一件事。我已经用了不少时间寻找您的一个侍女——她名叫妮塔。”

“妮塔?”

她瞪视着他,现出吃惊的神情,问道:“你知道妮塔什么事吗?”

“让我告诉您。”

他就对她说了他那辆汽车半路上坏了的那天晚上,泰德·威廉逊站在他面前手里拧着便帽,结结巴巴地道出他的爱情和痛苦那件事。她聚­精­会神地听着。

她在他讲完后说:“这真感动人——是的,真叫人感动……”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

“对,”他说,“这是个阿卡狄亚故事,对不对?小姐,您可以告诉我一些这个姑娘的事吗?”

卡特琳娜·萨慕申卡叹口气:

“我倒是有过一个侍女——朱安妮塔。她长得美极了,是的——欢乐,无忧无虑。在命运上她却跟那些受神祗宠爱的人常会遭遇的情况一样,她很年轻就死了。”

这曾经是波洛自己说过的话——最终下结论的话——无可挽回的话——现在他又听到别人在说——可他却执着地问道:“她真的死了吗?”

“是的,死了。”

赫尔克里·波洛沉默片刻,说道:“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我在向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打听您这个侍女的时候,他好像有点害怕似的,这是为什么?”

那位舞蹈演员脸上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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