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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派阀初露

“何出此言?”

“那便是我误会了。嘿嘿,但万代屋先生恐逃脱不了阿谀之名啊。”曾吕利道。话音刚落,夕阳中,一个人影遮住了他的视线。曾吕利叫了一声,坐正身子。身着阵羽织的石田三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侧。曾吕利急道:“不知奉行大人也在船上,惊动了大人,甚是抱歉。”

矮小的三成不语,单是直直盯着曾吕利。橹声中,船在撒满夕阳的河川中剧烈地摇晃着,右岸的住吉树林看上去有些凄凉。

“万代屋,”半晌,三成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道,“你去吧,我和新左卫门要单独说话。”

“遵命!”宗安施了一礼,对身边下人递了个眼­色­,让他把折杌放到三成面前,然后避到甲板上去了。曾吕利悄悄放下双手,低着头,心里暗道:三成听到了什么?他忐忑不安,而且宗安又被叫走,更令他惶恐。

“新左卫门,你要去何处?是专程从堺港来找我麻烦的?”三成话音不高,语气平缓,可是其中杀气已让曾吕利内心翻腾不已。他沉默着,在未明白对方真意前,不可轻易开口。“你们做的好生意啊!把人当茶具。”三成依然低声道,笑了,“可也太目中无人了!岂可把天下都当成你们的玩物?”

“……”

“新左卫门,今日为何如此沉默?告诉宗安,说让关白大人念念不忘阿吟的,是我石田三成。”

“啊?大人!”

“哈哈,你终于开口了——我能说那样的话吗?”

“在下也觉得不会。”

“新左卫门,宗安先生是个好人啊!不可让他被堺港人影响了。你们太麻木,不知世间诸多谣言啊!”

“谣言?”

“是啊。这谣言并非关乎关白大人与阿吟。怎么,有兴趣?”

“如无不妥,请告诉在下,让在下长长见识。”

“告诉你!茶友们恃宠接近大政所和北政所,­阴­谋搅乱丰臣氏。怎样,你听过这些谣言吗?”

听到这种赤­祼­­祼­的讽刺,本已心生反感的曾吕利心一横,道:“在下听过。”

“听过?”

“是。说堺港人­阴­谋­干­涉内庭,妄图利用头脑简单的大名,暗中把茶茶姬塞给关白大人,以引起内庭争斗。”

“不得胡说!这全是无中生有!”

“那么大人您也在胡说,并无人造这个谣。”

“哼,硬汉子!”,

“奉行大人也不简单啊!”

“新左卫门,这样的猜测很可能成为谣言,你说呢?”

“正因为它可能成为谣言,在下才说。”

“门户愈大,愈容易出现派阀。我可不允许你们出现这种苗头!”三成道。

曾吕利正了正身子,回道:“奉行大人这话好没道理。派阀和吵架一样,必须有对手。大人怎能拿我说笑?最重要的,还是重臣们须团结一心,丰臣氏才会安宁。”

石田三成大笑起来。他被公认为秀吉身边出类拔萃之人,伶牙俐齿,雷厉风行。“新左卫门,你自称智勇双全,也算个正直之士。”

“大人是何意?”

“现在证明,你易怒。易怒之人往往­性­急,­性­急之人往往心正——能忍耐者才最可怕。”

“这么说,新左便是心正之人了?”

“新左卫门,方才我说过派阀之争的苗头。”

“大人言重了。”

“不,我们的本意其实一致。将来,若说有何物会给关白大人留下祸根,便是你方才所言。”三成的语气变得诚恳严谨。新左卫门琢磨不透他的真意,沉默无语。

“故,我想求你一事——你能否成为一堵墙,以阻挡派阀之风?”

“墙?”

“是。我才故意惹你动怒,便是要探测你的器量。”曾吕利笑了,他不以为然。但三成却甚是郑重地扬起头,道:“不怪你难以明白,你且听我说!”

“是,在下洗耳恭听。”

“你应知,方今天下,这般飞黄腾达,关白乃第一人!”

“这是自然。”

“做事必须一丝不苟,从根本开始,我们这些在关白大人身边成长之人,成了他的家臣……”

“大人是说,加藤、福岛、浅野、片桐……”

“不用一一列举。今细川、黑田、蒲生第二代,不也是从小做起吗?只要结束了九州战事,丰臣在日本内便无敌人。”

“这是当然。”

“而现在,内忧重于外患……第二代人若是分裂,便是大危。”

曾吕利不得不重新看三成了——他不似平常那般自负而有城府,看起来反倒是一心为主,克己奉公。三成又道:“因此我便要你明白,堺港人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天下平定。”

“在下明白。”曾吕利道,“可是,为何突然说这些?”

三成举首遥望着西天的晚霞,喃喃自语:“德川、岛津……希望丰臣分裂之人,愈来愈多了!”

“德川、岛津并非关白大人家臣啊。”曾吕利道。尽管他逐渐明白了三成的忧虑,却并不能与他一心一意。这便是挥之不去的恃才相轻。

“这些人若公开为敌,却并不那么可怕。”

“是。”

“可是,若潜人家中,引起内乱,甚至会威胁主公­性­命。”

“那么,在下怎样做,才能避免乱事再起?”

“团结关白家一手培植起的亲信,这是其一。”

“在下不懂。在下不过一介无足轻重的陪侍。”

“新左卫门,这些绝不可泄露半句!你知我知便是。”

“请大人相信,在下也是男儿!”

“德川大人已成自己人了。”

“是。”

“当主公从九州凯旋归来时,他很有可能前来道贺。”

“是。”

“然而,因他已是关白大人内弟,大政所夫人和北政所夫人也会经常与他见面。到时,”三成环顾四周,“倘若那些没有教养的大名与我意见相左,才是祸根!”

“大人担心这个?”

“新左卫门,此事与我有关,我才特意托付与你。可要紧的是,此乃我个人之事,不宜将它公之于众。”

曾吕利猛然改变了坐姿。三成眼一红,曾吕利第一次见他这样。三成又道:“倘若将工夫浪费在那些侍臣出身的大名身上,便无暇替主公办事了。我到底是关白家的重臣啊!”

“是。”

“你去内庭时,能否反复把我的苦衷告诉他们?让他们知,我怎样受人压制,却又不便挑明?”

曾吕利重重点头,“这是治部大人对在下的信任。”他被此事紧紧吸引住。不论看起来多么强大的人,一旦敞开胸怀,都会暴露出弱点,令人悲哀。三成如今变得那么软弱,却又比平常可亲。“好,在下会照大人要求去行事。”

抵达木津川口勘助岛时,三成换乘官船。

万代屋宗安也匆忙追了上去。曾吕利这才明白,三成一开始便跟着他。实际上,三成担心的是丰臣家内部会出现派阀。不过,曾吕利也有相同的预感。三成不会轻易来堺港,倘若他是为了笼络、利用曾吕利,才有意搭上此船,他究竟为何要这样?是在防着德川?

暮­色­四合,温暖的风不断从海上吹来。平日,此刻黑夜已笼罩了整个大地,可是今日河面上灯火通明,熙熙攘攘,却是另一番情景。这里为京都、大坂提供全部的给养,如今又要补给三十万大军,今夜当然如此灯火辉煌。

我与治部大人有共同之处啊!曾吕利心道。三成从未像今日这般亲热,把大坂城内的许多事情告诉他,让他知道那些缺乏教养的大名们把北政所当母亲一样思慕。不过,三成没有提蕉庵的事,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蕉庵有掌握利休居士等全部堺港人的能力,却没把三成放在眼里。

丰臣秀吉现身为关白,若因此而与之结缘,恐怕没什么益处,反而会招来麻烦。“可是,北政所仍然在长滨领有四五万石,气势汹汹参予政事。”。三成虽未说她生出了“天下尚未一统”的野心,却仍看得出她心中迹象。他对内庭也心存畏惧,在把手伸向政事的时候,竟来求曾吕利助他一臂之力,未免令人疑虑。

这是比想象中还柔弱的心正之人——曾吕利当时这么想着,可是等三成一走,他便产生了另外的看法:三成岂非太柔弱了?他哪里像个关白身边红人?

蕉庵常说,天下人也是人,只是在平民百姓眼中,他必须比普通人更强大、更有智慧,这是为政的真谛。若蕉庵的话属实,三成便不是一个真正的老手,也许他已参与了派阀之争。曾吕利觉得,自己不能随意帮三成。若想消除派阀,却反而助长了派阀,就毫无意义了。

戌时四刻,官船抵达淀屋桥码头。桥板上走来一个提灯的人,当曾吕利认清此人是淀屋常安时,两眼瞪圆了。常安将灯放在曾吕利脚边,微笑着殷勤施礼,道:“您累了吧?小人知您搭这艘船来,因此特地准备了饭食,聊表心意。请跟我来。”

“淀屋先生,你说什么?”曾吕利张皇失措。淀屋常安定认为他有要事才来此,方出来迎接。传言他乃商家中最有谋者之一,怎会对才做上刀剑师三两年的自己加此客气?曾吕利只觉背上阵阵寒意。

派阀之争,好像已在商家中间发芽了。如若不然,为何在船未抵达前,淀屋就已知道他搭乘这艘船了?更可怕的,是常安那张高深莫测的笑脸。“九州那边,在关白大人还未到达之前,胜负似已定了。”

“是。”

“曾吕利先生未去九州吗?”

“是,我……”

“无暇抽身吧?请留意脚下,有石阶!”

曾吕利追逐着提灯的光轮,此人定以为我乃秀吉的密探。他既不安,又有些恼火。否则,淀屋为何又是出来迎接,又替自己准备饭菜?自己被石田三成当成堺港人的­奸­细,又被万代屋宗安认为是利休居士的人,这已经够冤屈了,现又遭到淀屋的怀疑。曾吕利不免愤愤不平:难道我只能被看成­奸­细?

曾吕利本来想脚踏实地,用自己一双慧眼关注天下。可是,在别人眼中,他只不过一个狐假虎威、趾高气扬的小丑罢了。这个堂堂正正的男儿,在不知不觉中,似被人当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木偶。

本­性­要强之人,一旦发觉自己处境尴尬,心中都很是不安。也许我根本就不适合侍奉公卿,曾吕利暗想。他上了码头的石阶,走过一排仓库时,呻吟着蹲下身:“啊!肚子好痛!淀屋先生,多谢了,但我实在挺不住了!”

他觉得自己甚是滑稽,很想啐自己几口,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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