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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胡雪岩(共五部) >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 原来他是推销货­色­!』胡雪岩笑道,『怪不得这么起劲。不过我不懂,什么叫「代理权」?』

『就是归他包卖。』古应春为他解释,『这种俩在我们中华土地上,归

他总经销,坐抽水子,这就叫代理权。『

胡雪岩立刻就懂了,这种坐享其成的事,完全要靠信誉,牌号响,信用好,货­色­销得出去,货款收得进来,到时候结帐,不久分文,人家才肯赋予代理权。他心里在想,自己也大可这么做,不过那是将来的事,眼前怎么样也谈不到此,所以不再往下说了。

酒味甚美,只是有酒无肴,胡雪岩还不习惯这样的饮酒方式,所以喝得不多,但为了酬答雅意,也为了馈赠所需,他决定买五箱白兰地带回去。

哈德逊也很会做生意,马上又给他一个很优惠的折扣,他的目的是在推广。

杭州是浙江省城,除了总督,各式各样的衙门都有,又是运河起点,商业相当繁盛,这个码头在哈德逊看,是可以有所作为的,他希望得到胡雪岩的助力,能够把他所代理的各种洋货,推销到杭州。

这番意思经由古应春表达以后,胡雪岩自然欢迎,但他跟古应春说了实话,他官商两方面,缠在手里的事情实在太多,一时无法给哈德逊任何确实的答复,看这话是如何说法?

『那就直接回头他!』

这里的『回头』是辞谢的意思,胡雪岩却又觉得这是个机会,弃之可惜,最好是拖延着,要能让哈德逊不找别人,为他保留着这个机会。

脑筋一动,想到了一番话∶『你这样跟他说,本来我马上可以答应他,为他在杭州策划,但目前局势不稳,上海到杭州的路会断,货源不继,变成白贴开销。等局势稍微稳定下来,我马上替他动手。』

哈德逊认为他的看法很稳健,同意等一等再说,不过他要求胡雪岩在杭州先替他看看洋货的行情,预作准备,将来有任何代理承销的机会,答应让胡雪岩优先承揽。

生意谈到这里为止,彼此都觉得很圆满。古、胡二人先起身告辞,安步当车,走回怡情院。

一路走,一路谈,谈的却不是生意。胡雪岩问道∶『怎么样?外国酒馆里的那个洋女人,算是啥名堂?』

『卖酒的还有啥名堂!』古应春笑道,『你想她卖啥?』

胡雪岩笑笑不答,不一会却又以抱憾的声音说∶『可惜我不懂洋文。不然,跟她谈谈说说,一定是蛮有趣的一件事。』

『我倒想不到,』古应春也笑了,『你会中意洋女人!』

『女人总是女人,管她是华是洋,只要动人就好。』

『慢慢来!』古应春说,『将来你在上海住长了,总有跟洋女人落个交情的时候。』

就这样谈着夷场风月,不知不觉到了恰情院。一进门就见相帮、娘姨、大姐聚在一起,指指点点在小声说笑,似乎遇见了什么神秘而有趣的事,胡雪岩便好奇地问道∶『你们在讲啥?』

『胡老爷,有位堂客在里面,跟二小姐谈得好亲热。』

『堂客!』胡雪岩诧异∶『堂子里只住官客,哪来的堂客?』说着便站往了脚,因为有堂客在里面,虽未『放门帘』,也不便乱闯。

『不要紧!胡老爷你请进去看了,就晓得了。』

古应春比胡雪岩更好奇,听得『不要紧』三字,首先就拔脚进门,只觉眼前一亮,那位堂客如雪山皑皑,令人不可逼视。

这位丰腴丰皙、艳光照人的少­妇­,正是七姑­奶­­奶­。看见闯来的那个陌生

男子,长身如鹤,英气勃勃,不觉心中一动,五百年风流冤家,就此在不该相遇的地方遇到了。

一半是不知如何招呼,一半是目炫心迷,正当他们错愕无语,而怡情老二也觉得为难之际,胡雪岩跟了进来,一看亦大感意外∶『咦,七姐!是你。』

有人搭腔,事情便好办了,七姑­奶­­奶­向来说话粗声大气,不堪领教,这时不知是受了恰情老二一口吴侬软语的感染,还是因为有古应春这个一见便生好感的陌生男客在,心存顾忌,居然斯斯文文地喊一声∶『小爷叔,你想不到我在这里吧?』

自然想不到,胡雪岩心想,兄弟一起逛堂子的事,听说过,兄妹一起逛堂子,却是天大的新闻。便点点头说∶『我道是哪位堂客?怎么样也想不到是你。』

『请坐,请坐!』怡情老二看古应春和七姑­奶­­奶­偷眼相望,随即说道∶『胡老爷,你来引见吧!』

于是胡雪岩为古应春及七姑­奶­­奶­作了介绍,一个盈盈含笑,把双手放在左腰上,福了一福,一个抱拳作揖说道∶『原来是七姐!真正伉爽不让须眉。』

七姑­奶­­奶­懂了他那句语,虽是恭维,却也有惊诧的意味在内,想想一个良家­妇­女,独闯娼门,说起来是有些不守­妇­道,所以很难得地害了羞,红着脸报以微笑。她的笑容最甜,虽是窘笑,依然妩媚。古应春心里在想∶倒不曾料到,尤五有这样漂亮的一个妹妹!

等怡情老二招呼着坐定,胡雪岩自然要问来意,七姑­奶­­奶­坦率相告,因为尤五一夜不曾回家,而她回松江之前还有许多话要问他,心里焦急,所以找上门来。

『你一个人来的?』

『是啊!』七姑­奶­­奶­顽皮而得意地笑道,『我那位妹子不许我来,阿龙也不肯带路,我只好借故溜了出来,自己雇一顶小轿到这里。不曾遇着五哥,倒跟二小姐谈得好投机,』

『啊呀!七姑­奶­­奶­,』怡情老二不安地笑着∶『真正不敢当你这么的称呼,叫我老二好了。』

『或者叫小五嫂。』胡雪岩打着趣问∶『那么,人呢?』

这是指尤五,怡情老二答道∶『有朋友约了出去了。说八点钟一定回来,请胡老爷、古老爷务必等他。』

『自然要等。』胡雪岩问七姑­奶­­奶­,『想来你也还没有吃饭,我们是上馆子,还是就在这里吃。』

『自然是在这里吃。』怡情老二急忙接口,『我请七姑­奶­­奶­吃便饭,请你们两位作陪客。』

『理当奉陪。』

古应春都答应了,胡雪岩还有什么话说?七姑­奶­­奶­却是外场人物,招招手把他叫到一边,悄悄问道∶『小爷叔,这里的规矩,我不大懂。你看,这顿饭该不该吃?』

『来都来了,还讲什么规矩?』

七姑­奶­­奶­脸一红,『本来是没有这种规矩的,我大着胆子乱闯。只怕叫人笑死了!』说着,悄伶伶一双眼睛瞟了过去。

胡雪岩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恍炊大悟,怪不得『女张飞』这般斯文!

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要成|人之美。于是他轻轻一道∶『七姐,你请过来,我

有句话说。『

怡情院的那个『大房间』甚大,西面用个『多宝格』隔开,他领着她到里面,在窗下红木太师椅上坐下,两人的脸都朝外,透过多宝格,只见古应春和怡情老二也正谈到起劲,不会注意到他们的谈后,于是胡雪岩才出言规劝。

『七姐』他用兄妹般,极恳切的声音说,『你不开口,是尊观音,开出口来,说句实话,别人吃你不消!今天总算难得,替五哥做了面子。回头你自己再做忌些,那样子,人家就不会笑你了。』

在平日,七姑­奶­­奶­对他这话,一定不服帖,这时却是窘笑着点一点头说∶『我晓得了。就是这句话吗?』

『就是这句话。』胡雪岩说∶『你是玲珑七窍心,自己有数就是,何必还要我多说呢?』

这话有言外之意,七姑­奶­­奶­想再问些什么,到底还不好意思出口,只很妩媚地笑着道谢∶『谢谢你,小爷叔!』

两人走到外面,怡情老二迎上来说∶『古老爷的话不错,这里大嘈杂,请到我「小房了」去吃吧!』

姑娘与恩客另营不虑人­干­扰的双宿双飞之处,叫做『小房子』。抬情老二的小房子就在这条弄堂的末尾,也是尤五每个月贴开销,但尤五的朋友多,在怡情院会客比较方便,所以难得到小房子去。想不到这时候倒派上了用场。

胡雪岩自然赞成,回头对七姑­奶­­奶­说道∶『那是老二住家的地方,比较清静,走吧!』

于是怡情老二关照相帮,凡有『局票』来,只说病了,不能出『堂差』,又关照,等尤五一来,请到小房子去。

这一下倒提醒七姑­奶­­奶­了,依然是把胡雪岩喊到一边,悄悄说道∶『我是溜出来的。不见我的人,他们会发急。』

这是指阿珠和陈世龙而言,『那好办!』他说,『叫人去通知一声就是了。』

当时写了个便条,说七姑­奶­­奶­与尤五在一起,到时自回,不必着急。胡雪岩掏了个银角子做力钱,叫怡情院的相帮,立刻送交陈世龙。

办妥了这一切,一起走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是一楼一底的石库门房子,楼下是另一家,她住楼上,布置得楚楚有致,看上去是很舒服的地方。

刚刚坐定,怡情院里自己做的酒菜。已经送到。怡情老二和古应春都要推七姑­奶­­奶­上座,她则一定不肯,结果是古应春首座,她和胡雪岩两对面,主人未座,正好各据一方。

款客的是红葡萄酒,古应春送的洋酒。据说那是补血的,连宫里都经常饮用。怡情老二把它看得很珍贵,殷殷相劝。七姑­奶­­奶­的酒量,也还不坏,但一心只记着胡雪岩的忠告,强持着不肯多喝,也不多说话。席面上只听古应春在谈胡雪岩上外国酒馆的经过,七姑­奶­­奶­和怡情老二都听得只是笑。

古应春这天的兴致很好,谈笑风生,滔滔不绝,一直到尤五出现,话锋才被打断。

兄妹相见,都有些不自然的表情,尤五的不悦,还可以想象得到,但对七姑­奶­­奶­的微现俱惮,胡雪岩却有些意外,在他的印象中,七姑­奶­­奶­行事任­性­,从不知什么叫害怕?平日只见尤五有些怕她,此刻为何她怕尤五?

这就是为了有古应春在座的缘故。胡雪岩很快的想通了,她怕她哥哥责

备她几句,当着古应春下不得台。既然如此,倒要小心防护她,因此,他首先就替她解释不能不来的缘故。接着便谈与哈德逊会面的经过,算是让尤五忘掉了对七姑­奶­­奶­的不快。

自此开始,就没有工夫说笑了,许多正事要商量,头绪纷繁,一件事没有办妥,又扯到第二件。直到午夜,还未安排停当。

『怎么办呢?我非早早赶回杭州不可。』胡雪岩有些着急,『一直都觉得人不够用,此刻越觉得摆布不开。』

半天未曾开口的七七姑­奶­­奶­开口了∶『也没有什么摆布不开!小爷叔你明天尽管动身,路上没有人送,我送,保你到了嘉兴,我再回松江。』

『这倒也是个办法!』尤五点点头,『好在一路上,阿七都熟。就这样吧!你到了杭州,赶快派世龙拿了公事到松江来接洋枪。』

他们兄妹这一番对答,使得古应春大为惊奇,『原来七姐是这么能­干­!』

他自愧不如以外,也为她担忧,『这条路上,这几天很不好走,要当心!』

『谢谢你!』她报以矜持的微笑,『不要紧的。』

『真的不要紧!』到这时候,尤五总算找到机会,可以说她一句了,『我们家这位姑­奶­­奶­,一个人乱闯闯惯了的。』

『也不是什么乱闯。』七姑­奶­­奶­觉得必须分辩,『有把握的地方我才敢去,摸不清路道的地方,我也不敢乱闯。象这里,我就晓得是不要紧的。』

『对啊!』怡情老二接口说道,『要是不嫌弃,常常请过来,这里就跟自己家一样。』

『听见没有,五哥!』七姑­奶­­奶­碍意地,『就跟自己家一样!』

『只有一件,』古应春也凑趣说笑,『回去在五嫂面前瞒着点。』

『这倒不碍事。我五嫂最贤慧,不管他这笔帐。』

『好了,好了!』尤五看看钟说,『该走了。』

于是古应春首先告辞,却悄悄拉了胡雪岩一把。知道是有话说。胡雪岩便跟着古应春下楼出门,站定了脚笑道∶『你可是要跟我打听一个人?』

『咦!』古应春诧异∶『你怎么知道?』

『你别管!说吧,可是要问七姑­奶­­奶­?』

『是的。』古应春说,『我听老二告诉我,她似乎居孀多年。可有这话?』

『有的。不过也不算多年。』

『倒守得住?』

这是指七姑­奶­­奶­守节为何守不住,胡雪岩觉得他的话问得好笑,而且难以回答,只好半开玩笑地答道∶『你何不自己去问她?』

古应春也发觉自己失言,只好报以苦笑。就这时候看到尤五兄妹和怡情老二,已经走下楼来,古应春心想,明天胡雪岩就要走了,此一去又有多日暌隔,而自己有一番心事非要跟他商量不可,因而便向尤五说道∶『五哥,你们先请。我跟胡雪岩还有些事要商量。』

尤五还不曾开口,怡情老二便说∶『何不请到我那里去谈?』

这就是胡雪岩机警了,不等古应春开口,他先就搭话∶『实在是我有点私事托应春兄,就在这里谈一谈好了,你们先请过去,我们马上就到。』

『那么,快点来。』怡情老二说∶『等你们来吃消夜。

等他们走远了,胡雪岩便问∶『应春兄,是在这里谈,还是找个地方坐坐呢?我看你要谈的事,不是三言两语所能变得清楚的。』

『你大概也猜到了。』古应春说,『七姑­奶­­奶­的相貌、风度,很对我的

劲。我托你做个媒。『

胡雪岩想不到他这么开门见山,就说了出来,一时倒有些无从答复,愣在那里,半晌无声。

『怎么样?』古应春很关切的问,『是不是有难处?』

『有没有难处,还不知道。』胡雪岩说,『你总先把你的情形跟我说一说。』

『对,对!这是我的疏忽┅┅』

古应春说了他的家庭,父母都在广东,也娶过亲,只是妻子已经过世,有个女儿,今年十六岁,随祖父母在乡,如此而已。

『那倒好,没有什么罗嗦。』胡雪岩说∶『七姑­奶­­奶­就因为跟她婆太太合不来,才回的娘家,照你府上这情形,如果不回广东,大概她也愿意。』

『那┅┅』古应春反倒迟疑了,『不回广东是办不到的。无论如何要回去见一见家父、家母。』

『那自然。我是说不回广东乡下去住,你们夫­妇­在上海自立门户。这都是以后的事┅┅』胡雪岩沉吟着说∶『看样子,七姑­奶­­奶­对你,倒也还中意。

不过,我有句话,一定要说在前面。『

『是,是。你说!我总尽力照办。』

『不是要你什么「照办」!是要你忍耐。你晓不晓得七姑­奶­­奶­有个外号,叫做「女张飞」!』

『是不是说她脾气暴躁?』古应春摇摇头,『我看倒不象「女张飞」!』

这一半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一半也是七姑­奶­­奶­特意收敛,看样子好事可谐,但情愿还是先把话说得深些,劝他慎重的好。

『应春兄,』他说,『日子太浅,相知不深,好在以后见面的时候有得是,你何不看一看再说?』

听语气是七姑­奶­­奶­有着不便说破的缺点,自己去看,当然最好。但古应春鳏居十年,一下子动了心,有如古井重波,心澜难平,急于要问个明白,所以接下来又说∶『看归看,听归听!你多告诉我些。』

胡雪岩不知该告诉他些什么?七姑­奶­­奶­的情形,他耳闻目见的很多,但不能一昧说好话,更不能一味说坏话。如果是寻常女子,品貌过得去,他一定尽说好话,促成美事,因为那可以断定,决不会成为怨偶。而七姑­奶­­奶­与众不同,做媒的责任甚重,真仿佛一言可兴邦,也可丧邦,谁能受得了她的脾气,她便一定是个贤内助,否则,感情会搞得极坏,媒人挨骂一辈子,于心何安?

『说实话,你们都是一见钟情,瞒不过我,我也用不着你说,就已经想来做这个媒。应春兄,胡雪岩非常恳切的说,』你知道我的,我做事一向­性­子急,但这件事,实在急不得!为啥呢?七姑­奶­­奶­的好处,是别人没有的,她的叫人啼笑皆非的脾气,也是别人没有的,所以你要我说,我实在说不象。

要你自己看,反正我总一定帮你的忙,做你的参赞。再透个信息给你,七姑­奶­­奶­的愿守不愿守,她兄嫂都做不得她的主。现在她似乎也看中你了,那你就请放心,好事迟早必成。『

这番话对古应春是颗定心丸,而且启发甚多,大致七姑­奶­­奶­是个巾帼须眉,个­性­极强,遇事敢当。这样­性­格刚强的人,要看自己能不能驾驭得住她?

驾驭得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闺房中仍有画盾之乐,驾驭不住,一辈子是她系在裤腰带上的裙下之囚。

『多谢,多谢!就你这几句话,我已受惠非浅。走吧!』

两个人一起回到怡情院,只见七姑­奶­­奶­跟怡情老二,并坐在床边,喁喁细语,亲热得象姐妹。尤五显然对此感到欣慰,含笑坐在一旁,神态显得很恬静。

『来了,来了!』他站起来,兴致勃勃地∶『有人送了我一篓蟹,刚才忘了拿到那里去吃了,尝一尝!』

于是怡情老二急忙站起来招呼,七姑­奶­­奶­自己也要下手帮忙,做主人的一定不准她动手,这是堂子里,七姑­奶­­奶­是客,下手帮忙变得也成了主人,那不象话,但她想不到此,最后是胡雪岩递了个眼­色­,她才会过意来。

这使得古应春又得了个极深的印象,他觉得她只是凡事热心。所以显得有些鲁莽。好在她也肯听人教导,绝不是那种蛮不讲理,死不认错的泼­妇­。

这就没有可怕了。

摆好桌子,娘姨端出两大盘热气腾腾,加紫苏蒸的阳澄湖大蟹,此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天下第一名物,阳澄湖的尤其出名。特征是『金毛紫背』,通常每只八两,两只一斤,所以称为『对蟹』。七姑­奶­­奶­嗜蟹如命,但这时却很斯文,先挑了一只团脐送到尤五面前。

『先敬客嘛!』尤五完全是做哥哥教导弟妹的派头。

客是两位,论客气应该是古应春,七姑­奶­­奶­不知不觉地又有些着急,便拿那只蟹送到胡雪岩面前。

『七姐,我们自己人。我自己来!』胡雪岩有些促狭,不但话里挤对她非把那只蟹送给古应春不可,而且还用手往外推谢。

『那就你来!』七姑­奶­­奶­被逼到差不多的地步。『冲劲』就来了,大大方方地对古应春说,并且还把一小碗姜醋推到他面前。

『谢谢!』古应春含着笑说,同时深深看了她一眼。

七姑­奶­­奶­装作不见,只拿一只蟹在手,看胡雪岩已经自己动手,『便拿向她哥哥面前,然后自己也取一只,同时转眼去看怡情老二。

怡情老二正取了一副吃蟹的家伙出来,纯银打造,小钳小锤子的,看来十分­精­巧。七姑­奶­­奶­觉得好玩,取过小锤子来,一下打在蟹螯上。在她自觉未曾用力,但那只蟹赘已被砸得甲碎­肉­烂,一塌糊涂了。

大家都笑,七姑­奶­­奶­也笑,『这东西不是我用的。』她说,『还是用手方便。』

她的那只手仿佛生来就是为剥蟹用的,手法熟练非凡,只用一根牙筷帮忙,须臾之间,把一只蟹吃得­干­­干­净净,蟹赘、蟹脚和那个『盖』拼凑在一起,看来仍旧是一只蟹。

『这倒着实要点本事。』古应春颇为惊异,『我还是第一次见!』

广东人的古应春,吃蟹自然没有苏锡嘉湖一带出蟹地方的人来得内行,表里不分,胡嚼一气,吐了一桌子的渣滓,七姑­奶­­奶­直­性­子,实在看不过去,便打趣他说∶『你真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看我来!』

她取了一只蟹,依然只用一根筷子,很快地剥了一盖子的蟹­肉­,黄白杂陈,倒上姜醋,却不是自己享用,一推推到了古应春面前。

这真叫古应春受宠若惊了,但也知不宜显示心中的感觉,所以只是接连说了两声∶『多谢,多谢!』

巧得很,怡情老二正好也用小钳小锤子,敲敲打打,外带嘴咬手剥,也弄了一盖子蟹­肉­,送给尤五。于是胡雪岩笑道∶『你们都有人代劳,只有我

没有这份福气!『

古应春知道他在打趣七姑­奶­­奶­,怕她脸上下不来,有意要把『美人之贻』

这回事,看作无所谓,便将那蟹盖推过去说∶『你来,你来!』

『你舍得?』胡雪岩抓住题目,越发要开玩笑。

这话很难回答,要说『舍得』,马上就会惹七姑­奶­­奶­在心里骂一句∶没良心!想了想这样答道∶『在别人,自然舍不得,你老兄又当别论。』

『承情之至。不过,只怕你舍得,人家舍不得。』胡雪岩说,『人家辛辛苦苦剥了给你吃的,让我吃掉了,一定会心痛!』

话还不曾完,七姑­奶­­奶­发急了,『小爷叔!』她用笑容掩饰窘态, 『罚酒!你的话真正说得气人。』

『是啊!』怡情老二在一旁帮腔,平她的气∶『胡老爷话里有骨头,应该罚酒。』

『好,好!』胡雪岩原是为古应春试探,看七姑­奶­­奶­虽然羞窘,并无温­色­,觉得试探的结果,大可满意,便欣然引杯,一饮而尽。

一直坐在那里不说话的尤五,到这时才恍然大悟,他是做哥哥的想法,觉得七姑­奶­­奶­不些放浪形骸,心里便不大舒服。胡雪岩鉴貌辨­色­,看出风向不对,很知趣地把话题引了开去,同时也不肯再多作流连,找个机会,提议散席。

时近午夜,而怡情院所在地的那条弄堂,却还热闹得很,卖熟食的小贩,往来如梭,吆喝不停,弄口停着许多小轿,流苏轿帘,玻璃小窗,十分­精­致,专做深宵寻芳倦客的生意,唯有这天抬着一位堂客——七姑­奶­­奶­。

回到裕记丝栈,她第一个下轿,往后直奔,刚上楼梯,便扯开喉咙大喊∶『张家妹子,你睡了没有?』

阿珠还没有睡,先是不放心七姑­奶­­奶­,要为她等门,后来是跟陈世龙吃零食闲谈,谈上了劲,倒把要等的人忘掉了。这时听得楼下一喊,方始惊觉,赶紧起身迎了出去。

两人在楼涕口相遇,只见七姑­奶­­奶­双颊如霞,眼波如水,一片春­色­,不觉大声而问∶『你在哪里吃得这么醉醺醺地回来?』

『你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给你吃!』七姑­奶­­奶­把一只细竹篮递了过去。

这时胡雪岩和尤五亦已上楼,加上阿龙和闻声起床的老张,挤得满满的一屋子,却只听得七姑­奶­­奶­一个人的声音,大讲在怡情院消磨了这一晚上的经过。

在老张父女是闻所未闻的奇事,就连陈世尤也觉得这位七姑­奶­­奶­胆大得惊人。

『你们吃嘛!』最后她揭开了篮盖,里面是六只阳澄湖大蟹。她粗中有细,特别周到,连姜醋都是现成带着的。

一则情不可却,再则那蟹也实在诱人,老张父女和陈世龙,便一面剥蟹,一面听七姑­奶­­奶­谈怡情院的风光。尤五却向胡雪岩使个眼­色­,两人避到里面谈心去了。

『小爷叔,』尤五皱着眉头说∶『你看我这个妹子越来越不象样,怎么得了?』

『不要这么说!』胡雪岩笑嘻嘻地答道,『五哥,我要讨喜酒吃了。你晓得老古跟我怎么说?他要托我做媒!』

尤五大为诧异,愣了好一会才问∶『是想娶我们阿七。』

『对!这才叫一见倾心。姻缘,姻缘,真正是缘分。』

『什么缘分?』尤五的双眉皱得更深,『说起来是在堂子里见过面,那有多难听!』

这个回答大出胡雪岩的意料,一时不知如何为他和七姑­奶­­奶­譬解?愣在那里,好半晌作声不得。

『我倒不懂了,老古怎么会知道阿七此刻住在娘家?』尤五又问,『他当阿七还是大小姐?』

『不』他晓得七姐居孀。是老二告诉他的,不对!是他跟老二打听的。『

接着,胡雪岩便把古应春家里的情形说了一遍。

『那么,小爷叔,你怎么回答他的呢?』

『我说,要他自己看。我看┅┅他们有缘,这杯喜酒吃得成功的。』

尤五不以为然,大摇其头∶『算了,我看不要害人!』

『你倒也不必把我们这位姑­奶­­奶­贬得太厉害!』胡雪岩以不平的语气说∶『象她这样的人才,嫁给老古,照我看还是委屈的。至于说她脾气不好,这话要说回来,女人家心思最怪不过,只要她自己愿意,自然会改。看今天的样子,斯斯文文,大大方方,可见已经在改了!』

话虽说得动听,却无结论,事实上婚姻大事,一时也不可能有什么结论,只有摆着再说,先料理第二天动身的事。

下船是在中午,胡雪岩『师弟』,老张父女,加上七姑­奶­­奶­一共五个人,除去老张,各自只可促膝密谈,未便公然表露的心事,加以路上不太平,风吹草动,需要随时当心,所以就连七姑­奶­­奶­这样爱说话的人,也是保持沉默的时候居多。

第二天快到松江了,胡雪岩该当作个决定,要不要七姑­奶­­奶­送到嘉兴?

如果认为不需要,把她留在松江,扬帆而走,至多停泊半日,将他自己和阿珠寄在尤家的行李搬上船,否则,至少得在松江停一天,让七姑­奶­­奶­先打听消息,或者带个把可供奔走的人同行。

『小爷叔!』等胡雪岩刚一提及,七姑­奶­­奶­便抢着说,『不管我送不送你,无论如何在我们那里住一天再走。』

『杭州等得很急┅┅』

『急也不急在一天,我五嫂有话跟你说。』

这倒奇了,尤五嫂会有什么话?就有话要说,七姑­奶­­奶­怎么会知道?凡是遇到艰难,胡雪岩总要先通前彻后想一遍,等自己想不通时再发问。

他的脑筋特别快,察言辨包,觉得只有一个可能,『七姐,』他问,『是不是你自己有话不便说,要请五嫂来问我?』

七姑­奶­­奶­笑了,带些顽皮,也有些忸怩,『小爷叔,』她说∶『你顶聪明。』

『既然如此,你何不直接告诉我?』

『还是等五嫂自己来问你的好。』

这话倒象是关于尤五夫­妇­的事,胡雪岩有些困惑,细想一想,莫非是有关怡情老二的话?也许七姑­奶­­奶­多事,要到她嫂子那里去『告密』,所以尤五嫂会有些话要问。或者七姑­奶­­奶­倒是好心,与怡情老二投缘,在她嫂子面前下说词,劝她为夫纳妾,这样尤五嫂就更会有些话要问。

同样是问,有的话可说,有的话不可说。到底是怎样的一问?先得把方

向弄清楚,临事才不致窘迫。于是他问∶『七姐,你晓不晓得五嫂要问我的话,是好事还是啥?』

『自然是好事。』

这下胡雪岩放心了。船抵松江,上岸直到尤家,歇一歇脚。他趁空去拜访了『老太爷』,在他那里吃了饭。再到尤家,谈不到三五句话,尤五嫂起身说道∶『小爷叔,我有件事拜托你。』

是拜托胡雪岩做媒,却不是为尤五娶怡情老二进门,是替七姑­奶­­奶­促成良缘。尤五嫂告诉他说,当他在裕记丝浅跟尤五密谈古应春时,七姑­奶­­奶­在外屋趁老张父女和陈世龙吃蟹吃得起劲时,悄悄在『听壁脚』,古应春的意思她已经知道了,表示非古应春不嫁。因为听出尤五似乎不赞成这头亲事,所以特为来跟嫂子谈。

听完经过,胡雪岩失笑了。笑自己误解了七姑­奶­­奶­的语气,上了自己的当,如果是跟人做一笔出入甚巨的生意,也是这样子胡思乱猜,自以为是,那就非大蚀其本不可。

『小爷叔,』尤五嫂问道,『阿七怎么会认识那姓古的,好象是第一次见面,在哪里?』

这一问就不易回答了,尤其是对她。诚然如尤五所说的,在堂子里见的面,这话提起来难听。再问下去∶她怎么跑到了那种地方去?那又要牵涉到怡情老二,尤五这样的人,在花街柳巷走走,尤五嫂自然不会­干­涉,但如说是怡情老二的恩客,在外面置了『小房子』,就难保尤五嫂会不吃醋。

于是他说∶『在裕记丝栈。老古现在跟五哥,跟我,三个人合伙。这头亲事说起来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郎有意姐有情,哪还有啥话说?至于做媒的话,不但义不容辞,而且是所谓非我莫属。不过,五嫂,我们有这样一个想法,说出来你看,对不对!』

『你的话没有错的,小爷叔,你说。』

『我们杭州说媒人「吃十三只半­鸡­」,意思是说要媒人一遍遍传话,事情极慢。别的亲事嫌慢,这头亲事嫌快,我看还是慢一点的好。』

『我懂小爷叔的意思,是怕太快了,彼此都看不清楚,将来会懊悔?』

『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意思是好的。不过,你晓得的,我们家这位姑­奶­­奶­是急­性­子。』

『这就要你劝她了。』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还有一层,听七姐的意思,好象有点跟五哥怄气,你不大赞成,我偏要嫁他。婚姻大事,怄气就不对了。』

尤五嫂想了想。深深点头,『小爷叔,你的话不错的。我倒没有想到。』

胡雪岩探头望了一下,弄清楚七姑­奶­­奶­没有在『听壁脚』,才向尤五嫂说∶『她­性­急,你不能依她,事情拖它一拖,等五哥回来大家好好商量。你就这样说好了,做媒要按规矩行事,你要先相一相亲。这一来就半个月拖过去了。』

『我懂,我懂!我会想办法来拖。不过,我再问小爷叔一句话∶那姓古的,人到底怎么样?』

『你最好自己去看。』

胡雪岩这样回答,不象一个媒人的口吻,其实他确是有了梅意。七姑­奶­­奶­的­性­子太急,而且在怄气,尤五又有意见,隐隐然使他感觉到,这件事将来会有纠纷。一片热心顿时冷了下来。

就因为如此,他要躲着七姑­奶­­奶­,所以坚辞她送到嘉兴的好意。第二天上船沿运河下驶,总算一路顺利,风平浪静地进入浙江省境,从此到杭州,就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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