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尽量装出自然的笑容,『刘三爷,你真不够朋友,炖着那么好吃的东西,一个人享用,好意思?莫非,』他说,『你不想在赌场里见面了?』
提到赌场,刘三才的气焰一挫。彼此的交情虽不深,但输了就顾不到体面、曾有两三次向陈世龙伸手借过赌本,想起这点情分,也是话柄,他的脸板不成了。
『要怪你自己不知趣!「哪壶水不开,偏提哪一壶」,你晓得我讨厌我那个侄女儿,你偏要拿她来触我的心境,叫人光火不光火?』
『好了,好了,说过算数。如果你留我吃饭,你出菜,我出酒。小兔儿,你来!』陈世龙摸出块五六钱的碎银子问道∶『你会不会上街买东西?』
『你要买什么?』刘不才问。
『巷口那家酒店的「绍烧,我吃过,不坏,叫他们送两斤来,把酒钱带去给他。』说着,他把银子塞到小兔儿子里,『多下的送你买梨膏糖吃!』
『没有要你破费的道理!』刘不才赶上来Сhā在他跟小兔儿中间,一只手到他侄儿手里去夺银子,一只手又推陈世龙,仿佛不让他给钱似地。这就象下馆子抢着惠帐,只拉住了别人的不管用的左手一样,完全是『障眼法』。
结果是那块碎银子到了刘不才手里,却叫小兔儿到酒店里去赊帐。从这个行为上,陈世龙看透了他;骨头硬不到哪里去!他跟芙蓉也决不会决裂。
『来,来!』刘不才的兴致又很好了,把沙锅盖一揭,鼻子闻了两下,得意的笑道∶『 「走得着,谢双脚」,你的口福不坏!陈火腿全靠收拾得干净,整整搞了一上午,才把上面的毛钳干净。』
『刘三爷!』陈世龙趁机说道,『你的陈火腿吃不光!我今天来拉拢一桩生意。』
『生意?』刘不才不信他,『怎么找到我头上?跟我有啥生意好谈?』
自然有!等下我再告诉你。『
等酒杯一端上手,陈世龙才道明来意,他说他有个朋友,预备在杭州开一家极大的药店,知道『刘敬德堂』的名气,也知道刘不才是行家,特地托他来探问一下,想邀刘不才合伙。
『合伙?怎么合法?』刘不才摇着头说,『别的事都好谈,这件事谈不拢,我哪里有股本?』
『你不是有几张祖传的药方子?』
这话一说出口,刘不才的脸色顿时就很难看了,笑容尽敛,冷冷笑道∶『原来是打我这个主意!怪道,我说世界上还有这样子的好人,不嫌我穷,来邀我台伙!』
话和神色,都让陈世龙忍不住心头火发,『咦!』他也很不客气地回敬∶『怪道叫你刘不才!「狗咬吕侗宾,不识好人心」,怎见得人家打你那几张药方的主意?你晓得人家是怎么说?』
『且慢!』刘不才的态度变得受商量了,『我先问一声,想跟我合伙的是哪一个?是不是姓胡的?』
陈世龙很机警,趁机反问一句∶『你见过我那位胡先生没有?』
『从来不曾见过。』
『那我告诉你,』陈世龙既不说破,也不否认,『此人是个候补知县,在官场中很红,本人虽不出面,却有好些差使跟他有关系。他要开药店也不光是为了做生意,是存心济世┅┅』
『好了,好了!』刘不才不屑地,『 「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药店里挂的这副对子,是啥花样,难道我还不知道?何必到我面前来卖这种膏药?』
『不是我在你面前卖膏药,人家这么告诉我,我照本宣科,信不信在你!』
『闲话少说,他做生意也好,存心济世也好,与我无关。如说要邀我合伙,看中我那几张祖传秘方,请他趁早少打主意。』
『你为来为去是怕方子落在人家手里,你要晓得,人家并不要你的什么宝贝方子!』
『那┅┅』刘不才愕然,不知这话从何说起了。
于是陈世龙转述了合伙的办法,刘不才的祖传秘方,当然要用,可是不要求他把方子公开,将来开了药店,清他以股东的身分在店里坐镇,这几张方子上的药,请他自己修合。『君臣佐使』是哪几味药?分量多少?如何炮制?只有他自己知道,何虑秘方泄漏?
原来人家不是来图谋自己的秘方,刘不才倒觉得刚才的态度,未免鲁莽,因而歉意地点点头∶『这倒还可以谈谈!』
『我再告诉你,人家提出来的条件,合情合理,药归你去台,价钱由人家来定,你抽成头。你的药灵,销得好,你的成头就多,你的药不灵,没人要,那就对不起,请你带了你的宝贝方子卷铺盖!』
『药怎么会不灵?尤其是一种「狗皮膏药,明朝的一个皇帝,靠了它才生的太子,真正是无价之宝!』
『吹什么牛!』陈世龙笑道∶『刘敬德堂的狗皮膏药,哪个不晓得,完全是骗人的东西!』
『这你就不懂了!老实告诉你,方于是真的,药太贵重,而合起来交关麻烦,只好马马虎虎,效验当然就差了。这且不去说它!』刘不才把腰挺一挺,双手靠在桌上,凑近陈世龙,显得相当认真地说∶『这位老朋友说的话很上路,看起来决不是半吊子。他的办法在我有益无损,可进可退,只要成头谈得拢,我就跟他合伙。』
『那么你说,你想怎么抽法?』
『我先要问一句,价钱为啥要归他定?应该大家商量商量。』
『这没有商量的余地,因为你想定得高,人家既然为了济世,自然要定得低。』陈世龙觉得这话说得不好,便又补了一句∶『再说,薄利多卖,生意才会好,竹杠把人家敲怕了,不上你的门,药再好也无用。』
『这话也对。不过既然薄利,我的成头要多抽些。』
陈世龙也很精明,『既然是薄利多卖,你名下的也不会少,怎么说要多抽?』接着他又自下转语,『不过,这都好商量,等你们碰了头,当面再谈,一定会谈得很投机。』
刘不才点点头,用手抓着一块火腿脚爪在嘴里啃,同时一双眼珠骨碌碌地转着,见得他在心里有极周详的盘算,陈世龙也不催他答话,只是冷眼旁观,看他的神态,打自己的主意。
『就这样了!』刘不才把火腿骨头一丢,使劲擦着手说∶『我决定交这个人!小和尚,你说,哪天跟他碰头?事情既然决定了,就不必耽搁,越快越好!』
看他心思如此活动,陈世龙便进一步逗引他∶『刘三爷!你还有什么话,自己不便说,我可以替你转达。你们没有见面前,你有什么难处,我可以替你想办法,等你们见了面,有话自己谈,就没有我的事了。』
刘不才原就想开口,听陈世龙这一说,恰中下怀,当即定一定神答道∶『小和尚,承你的好意,我也不必瞒你,我的境况,你是晓得的,他要请我到杭州去跟他合伙,谈妥当了,也要我动得成身才行!』
『我晓得。』陈世尤问道∶『你身上有多少债务?』
『也不过几百两银子。』
『嗯!』陈世龙又问,『你的傈儿呢?要托人照应啊!』
『不必!我带到杭州去。』
『喔!』陈世龙站起身来说,『那么,我先去告诉人家,什么时候碰头,我明天一早来给你回音。』
一夜过去,刘不才起来得特别早。他家里不象样,『出客』的衣服,依旧很漂亮,不但料子,连花样都有讲究,一件铁灰摹本缎的袍子,松竹梅的暗花,梅花还只含苞初放,因为这是早晨,倘或下午穿出去,还有一件,那梅花就开得极盛了。
打扮好了,在家坐等陈世龙的回音。到了九点钟只听有人敲门,刘不才亲自去开门一看,不由得愣住了,门外两顶轿子四个人,一个老妈子,一个丫头,一个是极艳丽的少妇,还有一个是自己的侄女儿!
『三叔!』穿着红裙的芙容,叫了一声,不等他应声,便回身为那少妇引见∶『这位是郁太太,这是我三叔!』
郁太太自然是阿七,当时盈盈含笑地喊道∶『刘三爷!』
刘不才有些发急。他好面子,而家里乱六八糟,如何好意思接待这位珠翠满头、艳光照人的郁太太?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拚命在想,怎么样得能挡驾,不让她们进门?而就在这时候,从他胁下钻出来一个人,是小兔儿!
『姐姐!』
『小免儿!』芙蓉一把将她兄弟揽在怀里,接着便捧着他的脸端详了一下,痛心地埋怨∶『看你,脏得这个样子!两个鼻孔象烟囱,只怕三天没有洗过脸了!』一面说,一面扯下衣纽上的绣花手帕,毫无顾惜地为小兔儿去擦鼻子。
『刘三爷!冒昧得很,我送我这个妹妹来见叔太爷,请到里面坐了,好行礼!』
这一下反客为主,刘不才枪法大乱,而芙蓉已经搀着小兔儿走了进去。
到此地步,刘不才已经毫无主张,芙蓉的一切,暂时也无从去考虑,觉得眼前的唯一大事,是要打点精神来应酬这位艳丽的郁太太。
于是他赔笑说道∶『劳动郁太太,真正过意不去。请里面坐!地方又小又脏,实在委屈了贵客。』
『不必客气!』阿七嫣然一笑,索性改了称呼∶『刘三叔,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叙什么客套。』
『是,是!郁太太说得是。请,我来领路。』
刘不才甩着衣袖,走几步路着实潇洒,进了他那间起坐兼饭厅的客堂,亲自端了他的唯一象样的一样家具,那张红木的骨牌凳,抽出雪白的手绢,拂了两下,请阿七落座。接着又找茶叶、洗茶碗,口中还要跟客人寒暄,一个人唱独脚戏似地在那里忙个不停,仿佛忘掉了还有个芙蓉在。
芙蓉跟阿七对看了一眼,都觉得有点好笑,同时也都感到安慰,因为看样子,刘不才是很好说话的了。
『刘三叔!你不必费心!请坐下来,我有几句正经话说。』
『好!恭敬不如从命。郁太太有什么吩咐?』刘不才等坐了下来才发觉,小兔儿不但脸洗得极干净,而且已换上了一件新罩袍,安安静静偎倚着他姐姐坐着。
『刘三叔,』阿七问道,『你前天怎么不来吃喜酒?』
这第一句话就问得刘不才发窘,只能故意装作讶异地问∶『喜酒?』
『是啊,我芙蓉妹子的喜酒。』阿七紧接着把话挑明,『刘三叔,你心里一定有误会。你看看,芙蓉穿的啥裙子?那位胡老爷是三房合一子,照规
矩可以娶三房家小,芙蓉是他的「湖州太太」,跟他的「杭州太太」又不见面。人家抬举芙蓉,你这个做亲叔叔的,先把侄女儿贬得不是人!好日子都不到,叫人家看起来,真当我们芙蓉妹子,是怎么样的低三下四。你想想看,哪有这个道理?『
阿七的言词爽利,表情又来得丰富,斜睨正视,眼风如电,这番兴师问罪的话,把刘不才说得服服帖帖,赔笑答道∶『郁太太说得是!是我不对。』
接着又转脸看着芙蓉说∶『我哪里知道,是这么回事?早知如此,我自然出面替你办喜事。现在只有这样,我发帖子,请大家补吃喜酒。』
『这是一桩!』阿七紧接着他的话说,『还有一桩,刘三叔!刘三婶过去了,你也不续弦,孤家寡人一个,带着侄儿也不方便。不如让芙蓉把她兄弟领了去!』
『这一层┅┅』刘不才终于答应了∶『也好!』
阿七很高兴地笑了,『多谢刘三叔!』她说,『总算给我面子。不过,还有件事,我要请问,你们什么时候会亲?』
这是指的跟胡雪岩见面,刘不才心想,当然是侄女婿先来拜叔岳。不过家里实在不象样,最好晚几天,等把药店合伙的事情谈好,先弄几文钱到手,略略铺排一下,面子比较好看。
于是他说∶『这要挑个好日子。我也要预备预备,能不能稍停两天再说?』
阿六也是受命试探,重要的不在哪一天,是刘不才对胡雪岩的态度。芙蓉是他的亲人,不论怎么样,他不能不理,但对胡雪岩不同,说不定发了『大爷脾气』,不愿认亲,甚至表面同意,见了面说几句不中听的话,以胡雪岩此时的身分,丢不起这个面子。
因此,他派出两路人马试探,一路是陈世尤,只谈生意。一路就是阿七,先抬高芙蓉的身分,消除刘不才的愤懑疑忌,然后再提会亲的话,看他是何态度?
阿七也是久经沧桑,饱阅世态的人,看刘不才这样回答,便知对胡雪岩已不存丝毫敌意。所谓『预备预备』,多半也是实话。事情到此,自己可以交差,现在该想办法让他们叔侄有个谈谈体己的机会。
这也容易,她顺手拉过小兔儿来问了几句『今年几岁』、『可曾上蒙馆读书』之类的话,随后很自然地牵着他到廊下,去看他叔叔所养的那几笼鸟。
这一来刘不才自然要说话了,『芙蓉』,他问,『那姓胡的。到底怎么样?』
『你见了就知道了。』
这是很满意的表示,刘不才凝神想了一下,发觉自己已不象前两天那样,无缘无故心里就来气,再细想一想,芙蓉以再嫁之身,而且命中注定该做偏房,结果成了『两头大』,也算是差强人意,同时又想到陈世龙来谈的合伙开药店的那件事,内心更是充满了兴奋,觉得时来运转,翻身的日子快到了。
『这样子总算马马虎虎过得去!如果你真的替人做小,叫我走出去怎么见入?当然,这也怪我叔叔没出息!且不去说它了。芙蓉,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有人请我台伙开药店。』接着,他把陈世龙所谈的一切,都告诉她。
芙蓉很有耐心地听着。她这时才完全了解胡雪岩的用心,怪不得都说他能干!想出来的办法,实在叫人佩服。然而,欣慰之外,也不免忧虑,当时就把心事说了出来。
『三叔!事情是好事情,就怕你拆烂污。』
『你总是这个样!』刘不才不悦,『处处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你三叔,你不晓得我心里着急!四十多的人了,一天到晚做「马浪荡」,怎么得了?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你如果再拆烂污拆得人家见了你就躲,你倒想想看,哪里再还有翻身的日子?』
『哼,你不懂!』刘不才依然不服帖,『我只管照方合药。既不经手银钱,又不管店堂里的事,每个月坐分成头,有啥烂污好拆?』
『不一定银钱上拆烂污,有了钱成夭在赌场里,误了正事,也是拆烂污。』
芙蓉紧接着又说,『 还有一层,人家倒看得三叔你有本事,要请你做档手,那时候你怎么样呢?』
这一问是刘不才所不曾想到的,细想一想确是个疑问。
『你看,是不是?』芙蓉趁势逼他发愤,『三叔,你连自己都没有把握,怎么还怪我不相信你?』
『事情好办。人家要请我做档手,我不做。这样子没有烂污好拆,你总该放心了吧!』
『懒和尚只求没布施! 』芙蓉有些气,『没有看见过你这样的人,你只会说大话!』
『我何尝说过什么大话?』刘不才越发不高兴,『你在那里乱扯!』
『那么我倒要问,说敬德堂从你手里败掉的,还要从你手里恢复!可有这话?』
『对,有的!这也不算说大话。』
『还不是?』芙蓉逼视着问,『你拿什么来恢复?要说恢复,眼前的希望就在这等路子上,全要靠你自己去巴结,一方面省吃俭用,积少成多,有一份小小的资本,一方面安分守己帮人家把店开好了,可以开口请人家帮忙。
这样子两下一凑,刘敬德堂的招牌才有重新挂出来的一天。照你现在的想法,有多少用多少,只图眼前快活,哪里有什么长远的打算。请问三叔,你不是在说大话?『
长篇大套地一顿驳,把做叔叔的说得哑口无言,但仔细想去,却不能不说她看得透彻,想得周到。商场中妄想由伙计变作大老板,这样做生意最稳当不过。但是,他还是开不得口,因为自己估量自己,实在没有把握能够做到芙蓉所说的『省吃俭用、安分守己』八个字。
就这沉默之际,只见进来一个脚步匆匆的年轻人,刘不才赶到门口细看,才认出是陈世龙,便喊一声∶『小和尚!』心里奇怪,他跟这位郁太太怎么也相熟?因为两人面对面在低声细语,不熟不会这样子谈话。
陈世尤答应着走了过来,看见芙蓉,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师母!』然后才转脸向刘不才说∶『刘三爷,我已经约好了,有空就走!』
『好,好,就走。』刘不才向她侄女儿说,『就是谈合伙的那一位。』
于是芙蓉带着小兔儿,和阿七上轿而去。刘不才请陈世龙坐下来,先要了解一下情况,到底对方是准?在哪里见面?
『就在郁太太他们聚成钱庄┅┅』
『慢来!』刘不才打断他的话问,『那位郁太太就是郁四的太太?』
『是啊!』陈世龙说,『你不认识?』
『我不认识,我也没有想到。只听说郁四有个小太太,前些日子吵散了,所以竟会想到郁太太就是郁四的小的。』说到这里,灵机一动,急急又问∶『照这样子说,谈合伙的一定是胡雪岩?』
事到如今,不必再满,陈世龙点点头答道∶『不错!就是胡先生。你们至亲合伙,还有啥话说?刘三爷,一个人不怕下发达,不交运,就怕机会来了错过。机会来了看不到,犹有可说,明明看到,自己错过,将来噢悔的时候,那味道最不好受。』
刘不才不向,他觉得这件事多少要想一想,因为来得太突兀了。
『赌钱讲究冷、准、狠!』陈世龙说∶『现在是个「大活门」,你不扑上去,就真正是刘不才!永世不得翻身。』
『真的是「大活门」?』
『当然,只拿郁四叔来说好了!』
陈世龙就由郁四谈到尤五,王有龄谈到嵇鹤岭,再由老张谈到他自己,结论是谁跟胡雪岩交往,谁就交运!一半事实,一半是陈世龙口舌玲珑的渲染,把刘不才听得全神贯注,一字不漏。
『好!』他断然决然地,真有『赌场烈士』那种背城借一的壮烈之概,『我听你的劝告,就赌这一记了!』
陈世龙慢慢喝着茶解渴,同时在盘算下一着棋,他叫胡雪岩作『先生』,的确已从『先生』那里学到了许多驾驭的权术,刘不才此时正在心热,变卦是决不会的了,现在所要考虑的是,如何一下子叫他死心塌地,服服帖帖?
『怎么样?』刘不才觉得他的沉默不可解,催问着。
『讲得我口干舌燥,你也得让我先润润嗓子。』陈世龙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这佯,我先走,把你的难处去安排好,你中午自己到聚成来。怎么样?』
『 你是说,先给我去弄钱?』刘不才接下来说,『现在也无所谓了。』
『这用不到客气!客气自己受罪。说句实话,你现在的境况也不怎么好,怕要请桌客都为难。到那时候,一面要办事,一面又要凑钱应付债主,反而原形毕露,面子失光,倒还不如我替你预先安排好的为妙。』
想想也不错,刘不才便随他去。答允准定中午到聚成钱庄跟胡雪岩碰头。
到时候,陈世龙已在门口等候,迎入客座,胡雪岩兜头一揖,口称『三叔』,同时看到一桌银台面的盛宴,四干四湿的果碟子都已经摆好了。
刘不才称他『雪岩兄』,不提亲戚,只道仰慕,郁四陪客,再加陈世龙从中穿针引线,将刘不才当上宾看待,捧得他飘飘然,大为过瘾。
茶罢入席,自然是刘不才首座,左右是郁、陈二席,胡雪岩坐了主位。
酒过三巡,话入正题,是郁四提起来的。
『刘三哥』郁四说,『老胡想开药店,原来我不赞成,现在我想想也不错。行善济世,总是好事,将来我也要加入股子。不过,老胡跟我都是外行,一切要我仰仗。』
『不敢,不敢!』刘不才说,『这是我的本行,凡有可以效劳之处,在所不辞。不过,我还不晓得怎么样一个开法,规模如何?』
『这就要请教三叔了。规模嘛,』胡雪岩想了想说,『初步我想凑十万两银子的本钱。』
十万两银子的本钱,还是『初步』!如果不是有陈世龙的先人之言,以及素有宫名的郁四表示要入股,刘不才还真有点不敢相信。
『这个规模,』他兴奋之中又有顾虑,『就很大了。不过乱世当口,只怕生意不见得如太平年岁!』
『太平年岁吃膏滋药的多,乱世当口,我们要卖救命的药,少卖补药。』
胡雪岩说∶『三叔,生意你不要担心。大兵以后,定有大疫,逃难的人,早饥夜寒,水土不服,生了病一定要买药,买不起的我们送。』
『嗯,嗯!』刘不才心想;此人的口气,倒真是不小。
口气虽大,用心却深,『三叔,』胡雪岩笑道,『我想做生意的道理都是一样的,创牌子最要紧,我说送药,就是为了创牌子的。』
『这我也晓得。』刘不才平静地答道,『凡是药店,都有这个规矩,贫病奉送。不过,没有啥用处,做好事而已。』
『那是送得不得法!我在上海听人讲过一个故事,蛮有意思,讲给大家听听。』
胡雪岩讲的这个故事,出在雍正年间,京城里有家小药店,承揽供应宫里『御药店』的药,选料特别地道,雍正皇帝很相信他家的药。有一年逢辰戌丑未大比之年,会试是在三月里,称为春闱。头一年冬天不冷,雪下得不多,一开春天气反常,春瘟流行,举人病倒的很多,能够支持的,也多是胃口不开,委靡不振。这家药店的主人,配了一种药,专治时气,托内务府大臣面奏皇帝,说是愿意奉送每一个举子,带入闱中,以备不时之需。科场里的号舍,站起来立不直身子,靠下来伸不直双腿,三场下来,体格不好的就支持不住,何况精神不爽?雍正是个最能体察人情的皇帝,本来就有些在替举子担忧,一听这话,大为嘉许。于是这家药店奉旨送药,派人守在贡院门口,等举子入闱,用不着他们开口,在考篮里放一包药。包封纸印得极其考究,上面还有『奉旨』字样,另外附一张仿单,把他家有名的丸散豪丹,都刻印在上面。结果,一半是他家的药好,一半是他家的运气好,人闱举子,报『病号』出场的,并不比前几科会试来得多,足见药的功效。这一来,出闱的举子,不管中不中,都先要买他家的药,生意兴隆得不得了。
『你想想看,』胡雪岩说,『天下十八省,远到云南、贵州等。
都晓得他家的药。你花多少银子,雇人替你遍天下去贴招贴,都没有这佯的效验。这就是脑筋会不会动的关系。『
『真是,』郁四笑道,『老胡,你做生意就是这点上厉害!别人想不到的花样,你想得到。』
『那么,』刘不才的态度也不同了,很起劲的问∶『我们怎么送法?』
『我们要送军营里┅┅』
『那再好都没有。』刘不才抢着说道,『我有「诸葛行军散」的方子,配料与众不同,其效如神。』
『真的再好都没有!』胡雪岩说,『送军营里要送得多,这当然也有个送法。将来我来动脑筋,叫人出钱,我们只收成本。捐助军营,或者有捐饷的,指明捐我们的诸葛行军散多少,什么药多少?折算多少银子。只要药好,军营里的弟兄们相信,那我就有第二步办法,要赚钱了!』他故意不说,要试试刘不才的才具,看他猜不猜得到这第二步办法是什么?
刘不才猜不到,陈世龙却开了口,『我懂!』他说,『胡先生的意思,是不是想跟「粮台」打交道?』
这就无怪乎刘不才猜不到了,军营里的规制,他根本不懂。
胡雪岩对陈世龙深深点头、颇有『孺子可教』的欣慰之色,然后接着他的话作进一步的解释。
『粮台除掉上前线打仗以外,几乎什么事都要管,最麻烦的当然是一仗下来,料理伤亡。所以粮台上用的药极多。我们跟粮台打交道,就是要卖药
给他。价钱要便宜,东西要好,还可以欠帐,让他公事上好交代,私底下,我们回扣当然照送┅┅『
『这笔生意不得了!』刘不才失声而呼,他有个毛病喜欢抢话说,『不过,这笔本钱也不得了。』
『是啊!』胡雪岩又说,『话也要讲回来,既然可以让他欠帐,也就可以预支,只看他粮台上有钱没钱?现在「江南大营」靠各省协饷,湖南湘乡的曾侍郎,带勇出省也要靠各地的协饷。只要有路子,我们的药价,在协饷上坐扣,也不是办不到的事。只看各人的做法!』
『只看各人的脑筋,雪岩兄,』刘不才高举酒盅∶『我奉敬一杯!』
『不敢当。还要仰仗三叔。』
『一句话!』刘不才指着陈世龙,『他晓得我的脾气,我也跟他说过了,我就赌这一记了!』
说着,他从贴肉白袋里,摸出一个红绫封面、青绫包角、丝线装订、装潢极其讲究的小本子递了过来,胡雪岩看着那上面的题签是∶『杏林秘笈』
四个字,就知道是什么内容。
『这就是我的「赌本」。说扑上去就扑上去。』他又看着陈世龙说问∶『你说我做得对不对!』
在陈世龙看,不但觉得他做得对,而且觉得他做得够味,这样子,自己替胡雪岩探路的,也有面子,所以笑容满面,不断颔首。
『你请收起来。三叔既然赞成我的主意,那就好办了。回头我们好好的商量一番。』
两个人都很漂亮,一个『献宝』示诚,一个不肯苟且接受。推来推去,半天,是陈世龙想出来的一个办法,取张包银圆的桑皮纸,把『杏林秘笈』
包好封固,在封口上画了个花押,交给郁四保管,郁四当即把它锁了在保险箱里。
饭罢品茗,那就都是刘不才的话了,谈一爿药店,如何开法,怎么样用人,怎么样进货。怎么样炮制,利弊如何,要当心的是什么?讲的人,兴高采烈,听的人,全神贯注,彼此都很认真。
『三叔!』胡雪岩听完了说,『这里面的规矩诀窍,我一时也还不大懂,将来都要靠你。不过我有这么个想法,「说真方,卖假药」最要不得,我们要叫主顾看得明明白白,人家才会相信。』
『那也可以。譬如说,我们要合「十全大补丸,了,不妨预先贴出招贴去,请大家来看,是不是货真价实?』
『就是这一点难!我不晓得你用的药,究竟是真是假?』
刘不才一愣,『照你这样子说,譬如卖鹿茸,还要养只鹿在店里?』他的语气显得相当困惑!
哪知胡雪岩毫不迟疑地回答,『对!这有何不可?』
这对刘不才是一大启发,拓宽了他的视界,仔细想了想,有了很多主意,『既然如此,那就敞开手来干。』他说,『只要舍得花钱,不怕没有新鲜花样。』
『我们也不是故意耍花样,只不过生意要做得既诚实,又热闹!』
『 「既诚实,又热闹,!』刘不才复念了一遍,深深记在心里。
谈到这样,就该有进一步的表示了,陈世龙看看已是时候。向刘不才使了个眼色。胡雪岩自然也看到了,不等他有何表示,先就站了起来。
『三叔,你坐一坐。我跟郁四哥有些事谈。』
其实无事,只不过在里问陪郁四躺烟榻,避开了好让阵世龙说话。
『刘三爷,你看!』陈世龙递了个折子过去。
折子是个存折,聚成钱庄所出,但打开来一看,并无存数记载,看起来是个不管用的空折子。
『为啥不记载钱数呢?』陈世龙问道,『三叔,你懂不懂其中的意思?』
『说实话,我不懂!』刘不才说,『雪岩的花样真多,我服了他了,你说,是怎么回事?』
『是尽你用,你要取多少就多少,所以不必记载钱数。不过,一天最多只能取一次。』
有这样的好事!刘不才闻所未闻,但当然不会疑心胡雪岩是开什么玩笑。
细想一想,问出一句话来作为试探。
『这样漫无限制,倒是真相信我!倘若我要取个一万八千呢?』
『那要看你作何用处?只要你有信用,一万八千也不是取不到的。』
这一说,刘不才懂了其中的深意。胡雪岩当然关照过,有个限度,超出限度,聚成的伙计就会托词拒绝。至于说一天只能取一次,那是防备自己拿了钱上赌场,如果只是正用,即使不够,也可以留到明天再说。唯有下赌注,是不能欠帐的。
转念到此,刘不才又发了『大爷脾气』,把折子交了回去,『谢谢!』
他的声音有点冷,『我怕我自己管不住自己,有了这么一条源源不绝的财路,一定输得认不得家!』
『刘三爷!』陈世龙的态度很平静,『你说过决心赌这一记!这话算不算数?』
『自然算数!那几张方子,就是我的赌本,已经全部交出去了,还有啥话说?』
『那不是赌本。胡先生说,你果然有此决心,只要你做一件事,才算是你真的下了赌本,真的愿意赌一记。这件事说难不难,说容易不容易。我要等你想停当了,我再说。』
刘不才想了想问∶『是我做得到的事?』
『当然!』
『好,你说。』
『刘三爷!』陈世龙的神态异常郑重,『外头跑跑的,说话算话!』
『那还用说。小和尚,』刘不才不悦,『你真是门缝里看人!』
陈世龙是受了胡雪岩的教,听了芙蓉细谈过她三叔,有意要逼刘不才发愤,因而若无其事地答道∶『不是我门缝里看人,把你刘三爷看扁了,只因为我也跟刘三爷差不多,知道这件事不大容易办得到,而且说出来伤感情,所以不能不问个清楚。唉!』他有意做作∶『想想还是不说的好!』
刘不才气得直咬牙,但不便发作。忍了又忍,才说了这样一句∶『说不说随便你!我倒不相信我刘某人会叫你小和尚把我看轻了!』
『这也难说。我说句话,你刘三爷就不见得做得到。』
『好,你说!』刘不才用拳将桌子一捣,站起身来,双手撑桌,上身前俯,以泰山压顶之势,仿佛要把陈肚龙一下子打倒在地上似的。
『那么我说,你能不能象我一样,从此不进赌场?』
听得这一声,刘不才的身子不自觉地往下坐,依然坐了下来,半晌作声
不得。
『胡先生说过了,你要有这个决心。才显得是真心。他又说他不希望你别样,「吃着嫖赌」四个字,只希望你少一个!』陈世龙说,『照我看,如果这一个字都不能少,那┅┅』他摇摇头。『不必再说,说下去就难听了!』
他不说,刘不才也想象得到,吃着嫖赌,四字俱全,非搞得讨饭不可!
『胡先生又说,赌钱是赌心思,做生意也是赌心思,何不把赌钱的心思,花到做生意上头来?只要你生意做得入门了,自然会有趣味。那时就不想赌钱了!』
刘不才沉吟不语,但神态慢慢在变,飞扬浮躁,带些怒气的脸色,渐渐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平静、沉着,最后终于点头。
『话不错!』他清晰地吐出来五个字∶『我要戒赌了!』
『恭喜,恭喜!』陈世龙笑容满面地拱手,同时仍旧把那个存折推了过来。
『那么,我们谈正事。讲了半天,到底要我如何着手?我要弄个明白。』
这自然又只有请胡雪岩来谈。事情到了这地步,已经无须借聚成的地方,自然而然地,胡雪岩一邀就把他邀到了家,跟芙蓉叔侄之间的芥蒂,当然也就不知不觉地消除了。
一夕之谈,谈出了头绪。胡雪岩的药店,定名『胡庆余堂』,请刘不才负责筹备,约定三天以后,跟他同船回杭州,细节到了杭州再谈。
『三叔!』芙蓉劝他,『你也真该收收心了。有适当的人家,娶位三婶娘回来。』
『现在还谈不到此。』刘不才只是摇头,『我现在的心思,完全在胡庆余堂上头。雪岩,』他马上把话题扯了开去,『我想,房子要画图样自己盖。』
『我也是这么样想。一切从头做起!』
『对,从头做起!』刘不才说,『我自己也是这样。』
果然,刘不才是重新做人,就在这三天工夫当中,他开了个『节略』,把胡庆余堂从购地建屋到用人进货,如何布置,如何管理,都详详细细地写了下来。胡雪岩做生意,还是第一次有这样周到的盘算。
然而他做生意也是第一次这佯不着实。如今说大话的不是刘不才,是胡雪岩,『初步我想凑十万两银子的本钱』,这话是说出去了,银子却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郁四虽说过愿意加股的话,但他已倾全力支持,胡雪岩总不好意思要他卖田卖地来帮自己的忙,而况这个年头,兵荒马乱,不动产根本就变不成现钱。
好的是还不需要马上拿钱出来。胡雪岩的打算是,到了杭州跟王有龄商量,开药店是极稳妥的生意,又有活人济世的好名目,说不定黄宗汉的极饱的宦囊中,肯拿出一部分来,用他家人的名义投作股本。如果有黄抚台提倡,另外再找有钱的官儿来凑数,事情就容易成功了。
这当然是初步打算,只求把事业办成,谈不到赚钱,更谈不到照自己的理想去做。当然,刘不才绝不会想到他肚子里是这么一把算盘,依旧兴高采烈,见了面就谈药店,这样一路谈到杭州,胡雪岩把他安置在钱庄里,派了一个小伙计,每天陪他到各处去逛,招待得非有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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