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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胡雪岩(共五部) > 第十一章人去楼空

第十一章人去楼空

『怎么搞的?』他问∶『神魂颠倒,好象有心事。』

『是有心事,从来没有过的。』周少棠看着胡雪岩说∶『胡大先生,你叫我怎么说?』

原来刚才周太太派丫头将周少棠请了进去,就是谈胡雪岩赠妾之事。周太太实在很贤惠,乐见这一桩好事,虽然乌先生照胡雪岩的意思,关照她先不必告诉周少棠,但她怕周少棠不明了她的心意,人家一提这桩好事,他一定会用『我要先问问内人的意思』的话来回答。那一来徒费周折,不知直截了当先表朋态度。在周少棠有此意外的姻缘,自然喜不自胜,但就做朋友的道理来说,少不得要惺惺作态一番。这时候就要旁人来敲边鼓了,乌先生在胡雪岩的眼­色­授意之下,便向郑俊生说道∶『我们要吃老周的喜酒了。』

『喔,喔,好啊!』郑俊生见多识广,看到周少棠与胡雪岩之间那种微妙的神情,已有所觉,『大概是胡大先生府上的哪个大姐,要变成周家姨太太了。』

『大姐』是指丫头,乌先生答说∶『你猜到了一半,不是赠婢是赠妾。

我们杭州,前有年大将军,后有胡大先生。『接着便将经过情形说了一遍,大大地将朱姨太太夸赞了一番。

『恭喜,恭喜!又是一桩西湖佳话。』郑俊生说∶『谈到年大将军,他当初拿姨太太送人是有用意的,不比胡大先生一方面是为了朋友传宗接代,一方面是为了姨太太有个好归宿,光明正大,义气逼人。这桩好事,要把官维持到底,照我看,要有个做法。』

『喔,』胡雪岩很注意地问∶『请你说,要怎么做?』

『我先说当初年大将军,拿姨太太送人,也不止在杭州的一个,而且他送人的姨太太,都是有孕在身的┅┅』

原来年羹尧的祖先本姓严,安徽怀远人,始祖名叫严富,两榜及第中了进士,写榜时,误严为年。照定例是可以请求礼部更正的,但那一来便须办妥一切手续后,方能分发任官,未免耽误前程,因而将错就错,改用榜名年富。

年富入仕后,被派到辽东当巡按御史,子孙便落籍在那里。及至清太祖

起兵,辽东的汉人,被俘为奴,称为『包衣』。包衣有『上三旗』、『下五旗』之分,上三旗的包衣隶属内务府,下五旗的包衣则分隶诸王门下。年羹尧的父亲年遐龄、长兄年希尧及他本人,在康熙朝皆为雍亲王门下,雍亲王便是后来的雍正皇帝,年羹尧的妹妹,原是雍亲王的侧福晋,以后封为贵妃。

包衣从龙入关后,一样也能参加考试,而且因为有亲贵奥援,飞黄腾达,往往是指顾间事。

年遐龄官至湖广巡抚,年希尧亦是二品大员,年羹尧本人是康熙三十九年的翰林,由于雍亲王的推荐,出任四川总督。其实,这是雍亲王为了夺嫡布下的一着棋。

原一为康熙晚年已经选定了皇位继承人,即是雍亲王的同母弟、皇十四子恂郡王胤祯,当他奉命以大将军出征青海时,特许使用正黄旗县,暗示代替天子亲征,亦即暗示天命有归。恂郡玉将成为未来的皇帝,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公开秘密。

询郡王征青海的主动助手便是年羹尧。及至康熙六十一年冬天,皇帝得病,势将不起,急召恂郡王来京时,却为手握重兵的年羹尧所钳制,因此,雍亲王得以勾结康熙皇帝的亲信、后来为雍正尊称为『舅舅』的隆科多,巧妙地夺得了皇位。

雍正的城府极深,在夺位不久,便决定要杀隆科多与年羹尧灭口。因此,起初对年羹尧甘言蜜语,笼络备至,养成他的骄恣之气。年羹尧本来就很跋扈,自以为皇帝有把柄在他手里,无奈其何,越发起了不臣之心,种种作为都显出他是吴三桂第二。

但时势不同,吴三桂尚且失败,年羹尧岂有幸理。雍正用翦除他的羽翼以及架空他的兵权的手法,双管齐下,到他乞饶不允,年羹尧始知有灭门之祸,因而以有孕之妾赠人,希望留下自己的骨血。

郑俊生的这番话,在座的人都是闻所未闻,『那么,』乌先生问∶『年羹尧有没有留下亲骨血呢?』

『有。』郑俊生答说∶『有个怪姓,就是我郑俊生的生字。凡姓生的,就是年羹尧的后代。』

『为什么要取这么一个怪姓。』

『这也是有来历的,年字倒过来,把头一笔的一撇移到上面,看起来不就象生字?』郑俊生说∶『闲话表过,言归正传。我是想到,万一朱姨太太有孕在身,将来两家乱了血胤,不大好。』

『啊,啊!』乌先生看着胡雪岩说∶『这要问大先生自己了。』

『这也难说得很。』胡雪岩沉吟了一会说∶『老郑的话很不错,本来是一桩好事,将来弄出误会来倒不好了,为了保险起见,我倒有个办法,事情我们就说定了。请少棠先找一处地方,让她一个人住两个月,看她一切如常再圆房。你们看好不好?』

『对,对!』郑俊主与乌先生不约而同地表示赞成。

『那么,两位就算媒人。怎么样安排,还要请两位费心。

原来请乌先生跟郑俊生上坐的缘故在此。事到如今,周少棠亦就老老脸皮,不再说假惺惺的话,逐一敬酒,头一个敬胡雪岩。

『胡大先生,我什么话都用不着说,总而言之,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倘若我能不绝后,我们周家的祖宗,在­阴­世都会给胡大先生你磕头。』

『失言,失言!』胡雪岩说∶『你怎么好说这样的话,罚酒。』

『是,是,罚酒。』周少棠­干­了第二杯酒以后,又举杯敬乌先生。

『应该先敬他。』乌先生指着郑俊生说∶『不是他看得透,说不定弄出误会来,蛮好的一桩事情。变得糟不可言,那就叫人哭不出来了。』

『不错!』胡雪岩接口,『提到这一层,我都要敬一敬老郑。』

『不敢当,不敢当。』三个人都­干­了酒,最后轮到乌先生。

『老周,』他自告奋勇,『你的喜事,我来替你提调。』

『那就再好都没有。拜托拜托!』

这一顿酒,第一个醉的是主人,胡雪岩酒量不佳,不敢多喝,清醒如常,散席后邀乌先生到家里作长夜之谈。乌先生欣然同意。两人辞谢主人,又与郑俊生作别,带着小厮安步回元宝街。

走到半路,发现迎面来了一乘轿子,前后两盏灯笼,既大且亮。胡雪岩一看就知道了,拉一拉乌先生,站在石板路正中不动。

走近了一看,果然不错,大灯笼上,扁宋字一面是『庆余堂』,一面是个『胡』字。

问起来才知道螺蛳太太不放心,特意打发轿子来接。但主客二人,轿只一乘,好在家也近了,胡雪岩吩咐空轿抬回,他仍旧与乌先生步行而归。

一进了元宝街,颇有陌生的感觉,平时如果夜归,自街口至大门,都有灯笼照明,这天漆黑一片,遥遥望去,一星灯火,只是角门上点着一盏灯笼。

但最凄凉的却是花园里,楼台十二,暗影沉沉,只有百狮楼中,灯火通明,却反而显得凄清。因为相形之下,格外容易使人兴起人去楼空的沧桑之感。

这时阿云已经迎了上来,一见前有客人,定睛细看了一下,惊讶地说∶『原来是乌先生。』

『乌先生今天住在这里。』胡雪岩说,『你去告诉螺蛳太太。

阿云答应着,返身而去。等他们上了百狮楼,螺蛳太太已亲自打开门帘在等,一见乌先生,不知如何,悲从中来,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赶紧背过身去,拭一拭眼泪,再回过身来招呼。

『请用茶!』螺蛳太太亲自来招待乌先生。

『不敢当,谢谢!』乌先生看她神情憔悴,不免关心,『罗四姐,』他说,『你现在责任更加重了,千万要自己保重。』

『唉!』螺蛳太太微喟着,『真象一场梦。』

『嘘!』乌先生双指撮­唇­,示意她别说这些颓丧的话。

『听说你们是走回来的?这么大的西北风,脸都冻红了。』螺蛳太太喊道∶『阿云,赶快打洗脸水来!』

『脸上倒还不太冷,脚冻僵了。』

螺蛳太太回头看了一眼,见胡雪岩与阿云在说话,便即轻声问道∶『今天的事,你晓得了?』

『听说了。』

『你看这样做,对不对呢?』

『对!提得起,放得下,应该这么做。』

『提得起,放不下,今天是提不动,不得不放手。』螺蛳太太说∶『乌先生,换了你,服不服这口气?』

『不服又怎么样?』胡雪岩在另一方面接口。

乌先生不作声。螺蛳太太停了一下才说∶『我是不服这口气。等一下,

好好儿商量商量。『她又问道∶』乌先生饿不饿?『

『不饿,不饿。

『不饿就先吃酒,再开点心。』螺蛳太太回身跟胡雪岩商量∶『乌先生就住楼下书房好了?』

『好!』胡雪岩说∶『索­性­请乌先生到书房里去吃酒谈天。』

这表示胡雪岩与乌先生要作长夜之谈。螺蛳太太答应着,带了阿云下楼去安排。乌先生看在眼里,不免感触,更觉关切,心里有个一直盘桓着的疑团,急于打破。

『大先生,』他说∶『我现在说句老话∶无官一身轻。你往后作何打算?』

『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无官」不错,「一身轻」则不见得。』

『不轻要想法子来轻。』他问∶『左大人莫非就不帮你的忙?』

『他现在的力量也有限了。』胡雪岩说∶『应春到南京去了。等他来了,看是怎么个说法?』

乌先生沉吟了好一会,终于很吃力地说了出来∶『朝廷还会有什么处置?

会不会查抄?『

『只要公款还清,就不会查抄。』胡雪岩又说∶『公款有查封的典当作抵,慢慢儿还,我可以不管,就是私人的存款,将来不知道能打几折来还。

一想到这一层,我的肩膀上就象有副千斤重担,压得我直不起腰来。『

『其实,这是你心里不轻,不是身上不轻。你能不能看开一点呢?』

『怎么个看开法?』

『不去想它,』

胡雪岩笑笑不作声,然后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乌先生,你不要忘记少棠的事,回头同罗四姐好好谈一谈。』

『唉!』乌先生摇摇头,『你到这时候,还只想到人家的闲事。』

『只有这样子,我才会不想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管不了,只好管人家的闲事,管好人家的闲事,心里有点安慰,其实也就是管我自己的事。』

『这就是为善最乐的道理。可惜,今年┅┅』

『我懂,我懂!』胡雪岩接口说道∶『我亦正要同你商量这件事。今天去看少棠,去也是走路去的,西北风吹在脸上发痛,我心里就在想,身上狐皮袍子,头上戴的是貂帽,脚下棉鞋虽是旧的,不过鞋底上黑少白多,也同薪的一样。这样子的穿戴还觉得冷,连件棉袄都没有的人,怎么样过冬?我去上海之前,老太太还从山上带口信下来,说今年施棉衣、施粥,应该照常。

不过,乌先生,你说,我现在的情形,怎么样还好做好事?『

『我说可惜,也就是为此。你做这种好事的力量,还是有的,不过那一来,一定会有人说闲话说得很难听。』乌先生叹口气∶『现在我才明白,做好事都要看机会的。』

『一点不错。?胡雪岩说∶』刚才同你走回来,身上一冷,我又想到了这件事。这桩好事,还是不能不做。你看有什么办法?『

『你不能出面,你出面一定会挨骂,而且对清理都有影响』对!『胡雪岩说∶』我想请你来出面。『』人家不相信的。『乌先生不断摇头∶』我算老几,哪里有施棉衣、施粥的资格。『

正在筹无善策时。螺蛳太太派阿云上来通知,书房里部署好了,请主客二人下楼用消夜。

消夜亦很丰盛,明灯璀璨,炉火熊熊。乌先生知道象这样作客的日子也

不多了,格外珍惜,所以暂抛愁怀,且享受眼前,浅斟低酌,细细最尝满桌子的名酒美食。

直到第二壶花雕烫上来时,他才开口∶『大先生,我倒想到一个法子,不如你用无名氏的名义。捐一笔款子,指定用途,也一样的。』话一出口,螺蛳太太Сhā嘴问说。『你们在谈啥?』

『谈老太太交代的那件事。』胡雪岩略略说了经过。

『那么,你预备捐多少呢?』『你看呢?』胡雪岩反问。『往年冬天施棉衣,施粥,总要用到三万银子。现在力量不够了。我看顶多捐一万人。』

『好!』胡雪岩点点头说∶『这个数目酌乎其中,就是一万。』

『这一万银子,请乌先生拿去捐。不过,虽说无名氏,总还是有人晓得真正的名字。我看,要说是老太太捐的私房钱。你根本不晓得;要这样说法,你的脚步才站得住。』

胡雪岩与乌先生都深以为然。时入隆冬,这件好事要做得不能有片刻延误,为此,螺蛳太太特为离席上楼去筹划——她梳妆台中有一本帐,是这天从各房姨太太处检查出来的私房,有珠宝、也有金银,看看能不能凑出一万银子?

『大先生,』乌先生说∶『你也不能光做好事,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留起一点儿来。』

胡雪岩不作声,过了一会,突然问道∶『乌先生,你喜欢字画,趁我没有交出去以前,你挑几件好不好?』

原以为乌先生总还要客气一番,要固劝以后才会接受,不道他爽爽快快地答了一个字∶『好!』

于是胡雪岩拉动一根红­色­丝绳,便有清越的铃声响起,这是依照西洋法子所设置的叫人铃,通到廊上,也通到搂上,顷之间。来了两个丫头,阿云亦奉了螺蛳太太之命,下楼来探问何事呼唤。

『把画箱扛开来!不够亮。』看画不能点烛,阿云交代再来两个人,多点羌手油灯,然后取来钥匙,打开画箱,胡雪岩买这画古董,真假、­精­粗不分,价高为贵,有个『古董鬼』人人皆知的故事,有人拿了一幅宋画去求售,画是真迹,价钱也还克己,本已可以成交,不道此人说了一句∶『胡大先生,这张画我没有赚你的钱,这个价钱是便宜的。』

『我这里不赚钱,你到哪里去赚?拿走拿走。我不要占你的便宜。』

交易就此告吹。

因此,『古董鬼』上门,无不索取高价,成交以后亦必千恩万谢。乌先生对此道是内行,亦替胡雪岩经手买进过好些­精­品,庆余堂的收藏,大致有所了解。在美孚油灯没有点来以前,他说∶『我先看看帖。』

碑帖俗名『黑老虎』。胡雪岩很兴奋地说∶『我有一只「黑老虎」,真正是「老虎­肉­」,三千两银子买的。说实话,我是看中乾隆亲笔写的金字。』

『喔,我听说你有部化度寺碑,是唐拓。』乌先生说∶『宋拓已经名贵不得了,唐拓我倒要见识见识。』

『阿云,』胡雪岩问道∶『我那部帖在哪里?』

『恐怕是在朱姨太那里。』

『喔,』胡雪岩又问∶『朱姨太还是在她自己的地方?』

『搬到客房里住。』阿云答说∶『她原来的地方锁起来了。』

『这样说,那部帖一时拿不出来?』

『我先去问问朱姨太看。

等阿云一定,只见四名丫头,各持一盏白铜底座、玻璃灯罩的美孚油灯,鱼贯而至。书房中顿时明如白昼。胡雪岩便将一串画箱钥匙,交到乌先生手里,说一句∶『请你自己动手。』

乌先生亦就象处理自己的珍藏一样,先打量画箱,约莫七尺长,四尺宽,三尺高,樟木所制,一共八具,并排摆在北墙下,依照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编号。钥匙亦是八枚,上镌数字,『一』字当然用来开天宇号画箱,打开一看,上面有一本册子,标明『庆余堂胡氏书画碑帖目录』字样。

『这就省事了。』乌先生很高兴地说∶『我先看目录。』

目录分法书、名画、墨拓三大类,每类又按朝代来分。法书类下第一件是『西晋际机平复帖卷纸本』。乌先生入眼吓一跳,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胡雪岩诧异地向。

『西晋到现在,少说也有一千五百年了,居然还有纸本留下来!这比王羲之的《兰亭序》还要贵重。王羲之的《兰亭序》原本,唐太宗带到棺村里去了,想不到还有比他再早的真迹,真正眼福不浅。』

胡雪岩笑一笑说∶『你看了再说。』

于是乌先生小心谨慎地从画箱中净『陆机平复帖卷』取了出来。这个手卷,装演得非常讲究,外面是蓝地花鸟绰丝包衬,羊脂白玉卷轴,珊瑚Сhā签,拔去Сhā签摊了开来,卷前黄绢隔水,一条月白绢签,是宋徽宗御题∶『晋陆机平复帖』六字,下铃双龙玺,另外又有一条极旧的绢签题明∶『晋平原内史吴郡陆士衡书』。

纸呈象牙­色­,字大五分许,写的是章草,一共九行,细细观玩,却只识得十分之一,不过后面董其昌的一行跋,却是字字皆识∶『右军以前,元常以后,唯存此数行,为希代宝。』

董其昌的字,乌先生见过好几幅,细细观察,判定不真,但不便直言论断,只将那个手卷卷了起来。胡雪岩便问∶『怎么样?』

『似乎有点疑问。』

『你的眼光不错,是西贝货。』胡雪岩指着目录说∶『你看几件真东西。』

原来这些字画,胡雪岩曾请行家鉴别过,在目录上做了记号。记号分三种,单圈是假货,双圈则在真假疑似之间,或者虽假也很值钱,譬如宋人临仿的唐画之类,至于没有疑问的真迹,则印上一朵小小的梅花为记,在目录上,大概只有五分之一。

于是,乌先生挑了一部『苏氏一门十二帖』来看,内中收了苏老泉、东坡、子由及东坡幼子叔党的十二封信,入眼即知不假。

『不必看原件,我在目录上挑好了。大先生,你打算送我几件?』

『你自己说。』

『你要我说,有梅花印记的我都要。』乌先生紧接着又说∶『我是替你保管。大先生,你相信不相信我?』

乌先生的本意如此,是胡雪岩所意料不到的,但这便是私下藏匿资财,有欠光明磊落。他考虑了一会,断然决然地说∶『乌先生,这不必。我仍旧送你几件,你再细细挑。』

乌先生是一番好意,胡雪岩既然不受,他亦不便再多说什么,但仍旧存着能为他保全一份算一份的想法,因而除了『苏氏一门十二帖』以外,另外选了一部『宋徽宗瘦金体书千字文』,一幅董源的『风雨出蛰龙图』,一个

赵孟頫的『竹林七贤图』手卷。估计这四件书画,就值上万银子。

于是丫头们在胡雪岩指挥之下,开启三只画箱,将送乌先生的字画找齐捆扎妥当。螺蛳太太与阿云亦相继而回,那部『唐拓化度寺碑』一时无从找起,也就罢了。捐给善堂的一万银子,已经凑齐,都是银票,即时点交乌先生收讫,然后摆开桌子,酒食消夜。

『摆三双杯筷!』胡雪岩关照阿云∶『一起坐。』

这是指螺蛳太太而言。她视乌先生如亲属长辈,不必有礼仪上的男女之别。入座以后,用一小杯绿­色­的西洋薄荷酒,陪乌先生喝陈年花雕,胡雪岩仍旧照例喝睡前的药酒。

『老七搬到客房里去了?』胡雪岩问。胡雪岩有时管朱姨太叫老七。

『她自己提出来的,』螺蛳太太说∶『她说,平时大家热热闹闹的,突然之间,冷冷清清,她会睡不着。』

胡雪岩点点头,眼看乌先生,示意他开口。于是乌先生为螺蛳太太细谈这天在周少棠家的情形,最后提出郑俊生的见解。

『不会的。』螺蛳太太说∶『大先生哪天住在哪里,都在皇历上记下来的。我查过,住在朱姨太那里,最后一次是两个多月以前。至于┅┅』她本来想开个小小的玩笑,说胡雪岩与朱姨太是否私下燕好过,可就不知道了。

但这时候都没有说笑话的心情,所以把话咽住了。

『还是小心点的好。再等一个月看,没有害喜的样子再送到周家也还不迟。』

『也好。』螺蛳太太问∶『这一个多月住在哪里呢?』

『住在我那里好了。』

『这就更加可以放心了。』胡雪岩作个切断的手势,『这件事就算这样子定规了。』

『我知道了。』螺蛳太太说∶『我会安排。』

于是要谈肺腑之言,根本之计了。首先是乌先生发问∶『大先生,你自己觉得这个跟斗是栽定了?』

『不认栽又怎么样?』

『我不认栽!』螺蛳太太接口说道∶『路是人走出来的。』

『年纪不饶人啊!』胡雪岩很冷静地接着说道∶『栽了这个跟斗,能够站起来,就不容易了,哪里还谈得到重新去走一条路出来。』

『不然,能立直,就能走路。』乌先生说∶『大先生,你不要气馁,东山再起,事在人为。』

『乌先生,你给我打气,我很感激。不过,说实话,凡事说来容易做来难。你说东山再起,我就不晓得东山在哪里?』

『你尽说泄气的话!』螺蛳太太是恨胡雪岩不争气的神情,『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胡雪岩也有些激动了,『我现在是革了职的一品老百姓,再下去会不会抄家都还不晓得,别的就不必说了。』

提到抄家,乌先生又有一句心里的话要说,『大先生,你总要留点本钱的。』

胡雪岩不作声,螺蛳太太却触动了心事,盘算了好一会,正要发言,不道胡雪岩先开了口。

『你不服气,我倒替你想到一个主意。』胡雪岩对螺蛳太太说∶『有样

生意你不妨试一试。『

『莫非要我回老本行?』螺蛳太太以为胡雪岩是劝她仍旧做绣货生意。

『不是。』胡雪岩答说∶『你如果有兴致,不妨同应春合作,在上海去炒地皮、造弄堂房子,或者同洋人合伙,开一家专卖外国首饰、衣料、家具的洋行。』

『不错,这两样行当,都可以发挥罗四姐的长处。』乌先生深表赞成,『大先生栽了跟斗,罗四姐来闯一番事业,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以后我要靠你了。』胡雪岩开玩笑自嘲∶『想不到我老来会「吃拖鞋饭」。』

『难听不难听?』螺蛳太太白了他一眼。

乌先生与胡雪岩都笑了。乌先生道∶『不过,这两种行当,都不是小本生意。大先生,趁现在自己还能作主的时候,要早早筹划。』

这依旧是劝胡雪岩疏散财物、寄顿他处之意。胡雪岩不愿意这么做,不过他觉得有提醒螺蛳太太的必要。

『你自己的私房,自己料理。』胡雪岩说∶『我想,你要­干­那两样行当,本钱应该早就有了吧?』

『没有现款。现款存在阜康,将来能拿回多少,不晓得。首饰倒有一点,不过脱手也难。』

『你趁早拿出来,托乌先生带到上海,交给应春去想办法。』

『东西不在手里。』

『在哪里?』胡雪岩说∶『你是寄在什么人手里?』

『金洞桥朱家。』

一听这话,胡雪岩不作声,脸­色­显得根深沉。见此光景,螺蛳太太心便往下一沉,知道不大妥当。

『怎么了?』她说∶『朱家不是老亲吗?朱大少­奶­­奶­是极好的人。』

『朱大少­奶­­奶­人好,可是她家的老太太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角­色­。』

『啊!』螺蛳太太大吃一惊,『朱老太太吃素念经,而且她们家也是有名殷实的人家,莫非┅┅』

『莫非会吞没你的东西?』胡雪岩问得多少有些调侃。

『是啊!我不相信她会起黑心。』

『她家本来就是起黑心发的财┅┅』

『这话,』乌先生Сhā嘴说道∶『大概有段故事在内。大先生,是不是?』

『不错,我来讲给你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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