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5日。
1月24日至25日夜间,海面上浓雾迷漫,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自然现象,天气热得邪乎,令人难以想象。沉沉的雾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它就像干燥的易燃物,只要沾上一点火星倾刻间就会化作烈焰。我们的木筏不仅停滞不前,而且纹丝不动地定在了海中。我不时问自己,它是否还浮在水面上。
这一夜,我把木筏上的人数数了一遍又一遍,我觉得还有十一人活着,但我难以集中思想把这道算术题做准确。我一会儿算出是十人,一会儿又算出十二个人来。但我相信自从吉克斯托死于非命之后,木筏上应该还有十一人。明天活着的人不会超过十个,因为我必死无疑。
我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的痛苦就要熬到头了,因为我的整个人生片断在记忆中活跃地闪现着。我的祖国,我的朋友和家人,我在梦中与他们一一道别。如果能把我的这种因极度衰竭而出现的昏昏然状态称作睡眠的话,那么将近凌晨之时,我又从这种不寻常的睡眠中醒了过来。请上苍宽恕我吧,我真心实意地想了结残生,这个念头已经在我的心田里落地生根。原来人只要心甘情愿,万般痛苦皆可顿作云雾散尽。对此我心领神会,乐而无悔。
我将自己的暗中抉择透露给了罗伯特·卡尔蒂斯,说话时有种超然物外的平静。船长对此只能表示赞同。
“至于我本人,”他接着说,“我不会自杀。自杀对我而言意味着临阵脱逃,倘若同伴们都先我而死,我仍然要坚守在这条木筏上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迷雾持续不散,我们在晦涩的空气中漂浮。海水就在眼前却望而不见,洋面上雾气茫茫,犹如空中浓云密布。尽管天地间云遮雾障,人们仍能觉察到天上有轮红日正在喷吐着火焰,要不了多久,它就会使眼前的迷宫烟消云散。
快到早晨七点了,我似乎听见头顶上方有啾啾的鸟鸣声。罗伯特·卡尔蒂斯一直站在木筏上,这时他正如饥似渴地细听着鸟啼,空中三次传来这种声音。
当鸟声第三次响起时,我来到船长身边,听见他正在用低沉的嗓音喃喃自语:
“鸟叫声!……也就是说……陆地已经不远啦!……”难道罗伯特·卡尔蒂斯仍然相信会有陆地出现?反正我不信这个。世界上没有陆地,也没有岛屿,地球似乎处在它的第二纪形成期,只是一个水盈盈的浑圆体。
但是我还是焦急地等待着雾消云散时刻的到来。我并不指望会发现什么陆地,只是因为这个无法实现的荒唐想法仍然纠缠着我,我急着摆脱它,以恢复内心的宁静。
将近11点钟,浓雾才开始消散。透过水面上缭绕的雾霭,我从云层间隙中窥见了天穹。一道道强烈的光线穿透了雾障,好似一只只烧红的利箭射在我们身上。浓浓的雾气还在远方纠缠不休,我仍然看不到地平线。
这些螺旋状的雾团又在我们四周逗留了半小时,它们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散尽,因为海面上没有一缕清风刮过。
罗伯特·卡尔蒂斯靠在木筏的边缘,想让眼光穿透这道昏浊的雾帘。
最后,太阳用火热的光芒开始对洋面进行清扫,雾这才散去,辽阔的洋面上变得明亮而洁净,地平线出现了……
六个星期以来,地平线一直都是一条流畅连续的圆溜溜的闭合线,天空和大海在那儿浑然一体!
罗伯特·卡尔蒂斯朝四面八方仔细地观察了一番,一句话也没说。唉!
我真心实意地为他难过,在我们所有人中间,只有他没有轻生的权利,即使他想这么做也不成。而我呢,我明天一定要死,就是死神不找上门来,我也会挺身上前去迎接它。我的同伴们,他们是生,是死,我一无所知。我只觉得有很长时间没见着他们了。
海上夜阑人静,我一刻也睡不着。大约深夜两点,饥渴又残酷地折磨起我来,我不能不喊叫,我实在忍不住。我就不信,在见阎王之前,难道就不能享受一下胸中的干渴之火熄灭之后的那种畅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