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乔要去的地方,就是她那日连夜冒着倾盆大雨赶去的寺庙——碧云寺。请使用访问本站。她那天晚上前去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心里一直都没有放下这档子事儿,所以如今才一定要再来一趟。
她一定要搞清楚,自己到底能不能回家。
她确定自己并没有记错地方,可她那日问的那个小沙弥居然不知道青霜道长的存在。所以此次前来,她打算直接去询问这里的住持,也就是之前曾经为她解过签的慧宁大师。
经寺院里知客的一路相引,漪乔和祐樘来到了观音殿外。
此处虽然是寺院的侧殿,但也是碧瓦飞檐,朱漆立柱,大理石台阶迤逦而上,阶前一座三足两耳铜制宝鼎里Сhā着三炷香,炉内佛香升腾,嗅之令人上清下明,身心安泰。
漪乔望着匾额上金字玄底的“观音殿”三个大字,思索了一下,转首语调平淡地对祐樘道:“我进去问大师一些问题,殿下莫进来。”
祐樘看着她满面冷淡的神色,不由轻叹了口气,笑得有些无奈:“乔儿去吧,我在外面候着。”
漪乔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连一眼也不多看他,转身便走了进去。
殿内正中的位置供奉着一尊千手千眼观音金像,左右各塑有善财童子和龙女二位胁侍,佛像前则摆着一些果品为供。几名前来礼佛的善男信女正一一虔诚进香,一位身披黑绦浅红色袈裟的高僧则在一旁凝神诵经。
那位高僧,正是许久未曾谋面的慧宁大师。
漪乔记得若是有高僧大德在礼佛的话,似乎是不能上前打扰的,所以虽然心中着急,但她也只好在一旁恭敬地侍立着。
“阿弥陀佛,”大师诵完了一遍经文,转身对着漪乔微微欠身双手合十,“女施主终是再次前来了。”
漪乔愣了一下,随即赶忙也合掌于胸前,朝大师行了一礼,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见过慧宁大师——大师还记得晚辈?而且莫非一早便预知晚辈要来?”
“老衲虽已年逾花甲,但女施主命相不凡,故而如今尚对那日解签之事记忆犹新。预知倒是谈不上,”慧宁大师直了直身,面容上带着波澜不惊的宁和平静,“老衲只是知道女施主心事未了,自然猜测到会去而复返。”
“心事未了……大师知晓晚辈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阿弥陀佛,女施主前日连夜冒雨赶来之事,次日六净便告知了老衲。女施主指名道姓地要见青霜道长,而那道长乃是老衲相熟之人,要知晓自然不难。”慧宁大师淡笑着道。
漪乔想着他口中的“六净”应该就是自己那天晚上见到的小沙弥,但她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可是……既然是大师相熟之人,为何那位小师父会不知道青霜道长?”
“老衲识得青霜道长之事寺中知晓的人本就不多,六净又是刚皈依不久,故而才会如此,”慧宁大师看出漪乔仍有疑惑,不禁轻轻叹了口气,“佛道实则有诸多相似之处,千百年流传下来也是互相融会颇多,但毕竟派系不同,之前争端也是从未断过。老衲虽是住持,但一人之想法却不可强加于人,故此为了佛门清净,平日里与青霜道长互换心得、谈道论法,也是尽量避着寺内的僧众。”
漪乔想起自己那日遇到青霜道长就是在碧云寺的后门,由此看来这二位的会晤确实是有够低调的。不过这位高僧能打破偏见去探究奥妙真理,也可见胸怀极为豁达宽广。
“青霜道长算到女施主今日会再来,如今已在客堂等候多时,”慧宁大师转身叫来一名小沙弥吩咐了几句,又对漪乔合掌道,“请女施主随启智前往。”
漪乔见此连忙又向大师行了一礼:“多谢大师。”
“善哉善哉,女施主客气,”说到这里慧宁大师突然抬眼往殿外望了一眼,面上浮现出些微的惊疑之色,“敢问女施主,殿外可是有何身份特殊之人在等候?”
漪乔愣了愣,暗道这位高僧果然是好神通,随即犹豫着答道:“是。不过他的身份不可明示于人,请大师见谅。”
慧宁大师微微颔首,面上浮起一抹了然的笑容。
漪乔再次谢过大师后,便随着那法号启智的小沙弥自观音殿的侧门出去,向着寺院的客堂而去。
可能是慧宁大师特意吩咐的结果,客堂此时没有什么闲杂人来打搅,漪乔走进去的时候,只觉得周围出奇得安静。
“姑娘,又见面了,”一位道人从椅子上站起来,甩了甩拂尘,捋着胡子笑看向漪乔,“可还认识贫道?”
“自然认识——见过道长,”漪乔上前恭敬地一礼,垂首道,“既然道长明了晚辈的来意,那晚辈就开门见山了——有些问题想请教道长。”
却说漪乔从侧门出了观音殿,并未知会祐樘。他在外面等了许久不见她出来,询问之下才得知漪乔去了客堂。他思忖片刻后,也没有赶去找她,而是正了正衣冠,提步缓缓地进了观音殿。
他进殿的时候,正巧慧宁大师礼佛完毕正欲离去。出于礼节,祐樘上前躬身行了一个合十礼。
“阿弥陀佛,施主亦是来进香的?”大师还礼道。
“是,平日里总是不得闲暇,如今正好借此来礼佛参拜,静静身心,”祐樘顿了顿,才接着道,“也为亡灵祈福。”
慧宁大师打量他面容片刻,叹息一声,意味深长地道:“恕老衲直言,施主可是有纠缠多年的心结?”
祐樘垂眸踟蹰了一下,才浅笑着道:“大师果然道行高深——如您所言。”
“施主谬赞了,”慧宁大师轻轻摇了摇头,“老衲只是由面观心而已。施主形貌温润如玉,神骨和暖宁谧,应是藏慧于内、有大智慧之兆,照说当与佛有缘,得圆通亦是不难。但奈何偏偏心内执念太重,且内里锋芒过于凛冽寒彻,外在的和暖未及内,此则极是不妙。难道施主未曾寻觅过解脱之法?”
“晚学自知业障过重,怕是已然解脱无门。”祐樘唇角溢出一丝苦笑。
“不知施主可曾注意到这殿外廊柱上的对联?”
祐樘轻轻点头应了一声,接着略一思忖便背默而出:“‘心地光明,依样莲台观自在;禅机参透,从来佛法可圆通。’”
“此处的自在不仅指观音大士本身,更是指没有束缚和羁绊,得到神通和心上的自在。佛法救度众生,说是高深,但若是有心,得以参透超脱也不难。施主或许因为所处之位而身不由己,但无论是业障还是执念,皆由心而生,累己亦累人——望施主早日脱离苦海,阿弥陀佛。”说完,慧宁大师便转身出了殿门。
祐樘望着大师远去的背影,眼眸逐渐变得幽邃,面上的神色愈加复杂。
他回身取了三炷香,点燃了之后跪在蒲团上,望着满面慈悲的观音像,凝神片刻,虔敬地拜了三拜。
自客堂回来的漪乔,看到的便是这么一番情景。
她如今自己也是满腹心事,看到他在参拜,也没有上前去,而是汀了脚步在不远处静静地观望。
此刻的他,显得异常的安静。
漪乔现在才发现,仅仅几日过去,他似乎整个人就消瘦了一大圈。面容苍白憔悴,清癯异常,连眼窝都深了几分,气色简直差得不像话,仿佛是缠绵病榻多日了一样。
但是这些丝毫都不能影响他此刻满面的宁和之色。他似乎是在追忆什么,缅怀什么。
待进香结束,他才缓缓转身对她轻声道:“乔儿,我们回去吧。”
漪乔没有答话,只是顿了顿,慢慢移步上前。她也与他一样,虔诚地上了三炷香,然后站起身,并未回头:“殿下可是在为纪淑妃娘娘祈福?”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的第一眼她就感觉得出他是在怀念自己的母亲。而且眼下殿中无人,四下寂静,她也不用忌讳什么。
“是的。我一直想来佛寺一趟,今日正好陪乔儿过来,”祐樘望着供案上的香烛,目光变得有些飘忽,“母妃的忌日快到了。”
果然。
他五岁的时候便失去了母亲,之后的岁月又一直不招父亲的待见,还要躲避各种明枪暗箭。而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成熟又让她无形中忽略了一个问题——其实,他的年岁也只不过和她差不多大而已。
她一心想着要回家,但他却连家都没有。
“其实,”漪乔回身看向他,“你一直都没有放下仇恨,对么?”
他闭了闭眼睛,苦笑一下:“或许吧。”
“你表面上一团和气,但事实上却暗藏杀机。你什么都清楚,知道是谁害了自己的母妃,知道是谁时时在暗处陷害你,但只是引而不发,只待时机成熟便要秋后算账,是么?其实你虽然每日面上都是笑容一片,但却从未真正快乐过对么?”
漪乔说完又突然想什么似的,不等他接话,便嘲讽地一笑:“哦,对不住,我又忘了,这些大事从来都是你的秘密,我这个棋子是无权干涉的。至于你的笑是真是假,我也管不着——你放心,我没有刺探的意思,只是一时间感慨多了些,失了分寸。日后不会了,殿下切莫见怪。”
“乔儿……”祐樘正要说什么,却突然抑制不住地低头一阵剧烈咳嗽,直折腾得面容上起了一片不正常的红晕。
“我看殿下还是多保重自家身子的好,你祖上留下的烂摊子,还等着你去收拾。眼下的路我是迫不得已和你一起走,但登基之后的路还长着,”漪乔凝视着他,忽然冷笑一声,“虽然你的死活与我无关,但为了偿还你祖辈的孽债,你最好多活几年。”
说完,漪乔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从客堂出来,其实也是神思恍惚的。虽然早就预想到了,但是真正面对的时候,情绪不免还是极其失落的。
虽然拿到了玉佩,但是如今仍然不能回家。青霜道长专门去查阅了一下古籍,但眼下能查到的有蛛丝马迹的典籍,也是记载得语焉不详,只说此玉名曰蓝璇,于日光下可发出淡淡的冰蓝色光芒,且拥有着神秘莫测的力量。但由于年代久远,具体来历已经不可考。而且最关键的是,她现在手里的这块,不一定就是促使她穿越的那块,因为据记载来看,这种玉是成对的,也就是说,有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不过既然蓝璇如此神奇,那么按说能将她带来,也应该能把她带回去。然而令漪乔非常不解的是,这么神奇的一种玉石,为何会记载得这么粗略,甚至听青霜道长讲,提到此玉的典籍都非常之少,他找了许久才翻到一本,而且典籍上描述十分隐晦,似乎就连记载者本身都在规避着关于蓝璇的问题。
这种种种种,都不像是对一样神物应有的待遇。
但是话说回来,虽然现在不知道怎么利用蓝璇回家,可不代表将来也找不出办法。所以她原来的想法不会改变,她照样会在他登基之后索要蓝璇,然后大可以在恢复自由身后接着慢慢研究。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的变故,她现在特别地想家。她甚至都在想,会不会哪一天自己现在的身体死去了,灵魂就可以回到现代了。但她自然也只是想想,不会为了这个去寻短见,毕竟那样风险太大,万一她直接魂归地府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漪乔看着手心里的玉佩,无奈地笑了笑。在行进的马车里,她静静地想着心事。
“给,”漪乔将蓝璇递给祐樘,“这玉佩暂时还是你的,先还你……”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听到马车外面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小乔!小乔!”
是墨意的声音。
漪乔掀起帘子看了一眼,然后转头对祐樘淡声道:“停车。”
祐樘动作微微一滞,随即抬眸看着她,须臾之后,轻笑一声道:“好。”
他吩咐车夫停下了车之后,漪乔便即刻下了马车。
此时墨意也已经下了马车。她一路来到他的马车前,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墨意一直伫立在马车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夏日的凉风吹过,他雪白的衣角微动,乌黑的发丝轻拂,衬上出众的容貌和风轻云淡的出尘气质,恍若降临人间的仙人一般。
他深深地望着她,仿似要将她刻入骨髓里一样。就如同,那日她舌战儒生被归来的他正好看见的那次那般的复杂和深刻,
漪乔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冲他轻轻笑了笑:“你是来给我送行的么?”
他的薄唇轻抿,面容绷得紧紧的,片刻之后才艰涩地开口道:“是。你……要回宫了是么?”
“嗯,”漪乔点点头,随后又故作轻松地展颜一笑,“哎,别那么伤感,又不是永远也见不到了……”
他的神色并未因为她的话而有丝毫的放松,反而又想起什么似的交代道:“你回去之后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难处的话一定要告诉我。不要如这次一般,那么落魄了居然都不来找我。”
“我怕给你添麻烦……”
他的面色沉了一沉:“我不怕麻烦。更何况,我并不觉得关于你的事情是麻烦。”
“墨意,我……”漪乔垂首轻咬了咬下唇,一时之间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或许,此刻说什么都是苍白的。
她幽幽叹息一声:“我要走了,你保重。”
他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眼眸中划过一抹不舍与伤痛:“小乔,你也保重。”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飘渺得根本抓不住,入空即消散不见。
细碎的阳光泼洒在他雪白的衣袍上,投射出这晴朗午后的一抹亮眼的灿烂。
漪乔深吸一口气,面上忽然绽开一抹大大的笑容,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他:“你也是,好好照顾自己,我等着与你再见的那一日。”
她突然想,在爱与被爱不能两全的情况下,如果选择被爱的话,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累,是不是就会轻松很多。不过,这个拥抱,惜别安慰的成分居多,旁的她倒是没有多想。
墨意的身体猛地一僵,完全没想到漪乔会有如此动作。然而怔愣也只是一瞬,他很快便反应过来,倾身紧紧地回抱住了她。
“小乔……小乔……”他激动得微微颤抖,口中不停地喃喃道。
祐樘坐在车厢口,掀起帘子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二人。他的耳力不知比常人好上多少,所以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半点不落地收入了他耳中。他半阖眼睑,眸色倏然一转,便是深渊一样的幽邃。
他的眸子,此时已经幽暗得根本看不到底。深渊之中,半丝光都没有,仿佛正在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正对着祐樘的墨意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他收了唇角的笑意,抬眸看过去,面容淡淡的,波澜不惊,毫无惧意。
祐樘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反而轻轻一笑,收回手放下了帘子。
等到漪乔再次回到马车上的时候,祐樘低沉的声音缓缓溢出:“乔儿,你还记得皇祖母和你的三月之约么?”
漪乔正准备找一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来,突然听他这么说,不禁怔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道:“殿下果然是无所不知。不过,现在那个三月之约已经对我没有任何威胁了,因为你纳不纳侧妃,我都不在乎。”
“可是我不想纳侧妃。”祐樘挑了挑眉看向她。
漪乔猛地一个机灵,神经瞬间紧绷,警惕地道:“所以呢,你想怎样?”
祐樘上下打量她一番,笑得满面温柔。
第四十七章 谈婚并论嫁
漪乔一路拉着祐樘来到了云府的一处梅园。请记住本站的网址:♀里植满了缀着鹅黄色小花的素心腊梅,风吹过时,带起一片沁人心脾的馥郁芬芳。
这是她刚刚随着众人和云老夫人一起的时候无意间看到的,当时就觉得这里很是清静,于是现在就下意识地直接奔着这里来了。
漪乔在一株素心腊梅前停下,一手扶着树干微微喘着气,另一只手却还桥祐樘。
“退么?我还以为你要把我带到天边儿去呢。”他温柔地看着面前的女子,轻轻莞尔道。
“我就是想找一个说话的地方,”漪乔朝着前厅的方向努了努嘴,“那里说话不方便。”
“哦?是么,我还道是我见不得人呢。”祐樘唇角微微一扬,故意开她的玩笑。
漪乔撇撇嘴,小声嘀咕道:“现在可不就是嘛。”
祐樘轻咳一声,旋即又笑容依旧地道:“乔儿,就算是真的赶得急,但有些事也不必做得如此明显吧。”说完,他就将目光移到了两人此刻还桥的手上,笑容越发得揶揄。
“啊!不好意思啊,”漪乔像是触电了一样,赶紧松开了手,“我刚刚忘了,不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也无妨。”他摆弄着刚刚被她牵过的修长的手指,笑得一片温柔。
漪乔一噎。
“对了,什么‘乔儿’?上次还是‘姑娘’吧?我和殿下如今有那么熟么?”她突然发现他一句话就轻巧地将尴尬转移到了她这里,于是很有些孩子气的抓住他亲昵的称呼不放,不服气地看着他。
不过,他突然这么叫,她也确实有些不习惯。
“这就引出了我今日来此的目的了,”祐樘轻轻掸了掸宽大的衣袖,一派闲逸从容的样子,“我是来寻一个答案,确定乔儿的心意的。”
漪乔听出了他前后话连在一起的意思,不由挑了挑眉:“难道我还什么都没说,殿下就已经知道答案了?知道我一定会答应入宫?”
所以,才叫得那么亲昵。
“我约莫着乔儿应是愿意的,”他温柔含笑的一双琉璃眸光华流转,“不然也不会紧张我的安全,还拉着我跑了这么远。”
漪乔一愣:他看出她刚刚在想什么了?
祐樘眸底闪过一抹促狭。
他一步步逼近她,清湛的目光锁在她身上,面上笑得愈发灿烂:“怎么?难道我说错了么?难道乔儿其实不愿进宫,其实是要留在这里做云家的少夫人么?那这是不是也就解释了乔儿今日会来这里的原因?”
漪乔张了张嘴——他这样子,怎么那么像控诉呢……
“我……”漪乔被他这阵势弄得有些心虚,居然横生出一种出墙后被丈夫发现的惶惶不安。
她吸了吸鼻子,对这种奇怪的感觉感到十分无语。她刚刚在云老夫人匆匆离去后,那感受似乎就和这个很是相似。
这是搞什么?
她第一根本就没出墙,第二也压根儿就谈不上出墙好不好?那她还紧张个什么劲儿?
漪乔这么一想,便硬了硬气,扬起头冲他挑衅地一笑:“说不定我真的不愿意进宫,而要去做云家的少夫人呢?”
“是么,”他丝毫不以此为忤,看不出半分生气动怒的意思,面上的笑意反而加深,“那乔儿可知道,我这人,是有些记仇的。若是今后的某一日我想起这么一档子事儿,没准儿——会拿云家出气也不一定呢。”
“你威胁我?”漪乔蹙着眉头,也毫不示弱。
“不是,”祐樘抿唇一笑,“这只是个提醒而已。”
狡辩!漪乔撇撇嘴,在心里不忿地想。
“其实,你不需要这样,”她复又叹了口气,“你就算不威胁我,我也不会嫁进云家的。”
“哦?那你今日为何还要来?”他动作优雅地摘下一朵鹅黄色的素心腊梅,笑吟吟地望着她。
“我这几日想了很多,”漪乔敛了敛容,幽泉一样澄澈清湛的眼眸里浮上一抹思考追忆之色,“你那天的话我后来又认真地考虑过了,或许,我真的应该从这种尴尬的境地跳脱出来,但是进宫也并非唯一的选择不是么?从内心来说,我是不愿意去趟浑水。于是我就在想,若是我能和你做一对有名无实的挂名夫妻,那么为什么我与墨意不可以呢?”
她抬眸看向他,顿了顿道:“毕竟,与你相比,我和他更加熟稔。打起商量来,该是更容易方便些。并且,云家比皇宫好一些。”
“原来乔儿嫁人是只权衡利弊,可以不看对象的么?”祐樘面上似笑非笑,手上微一用力,那朵梅花便瞬间化为了入空不见的齑粉。
漪乔扯扯嘴角,嗔怒地瞪他一眼:“那是权宜之计好不好?既然都是权宜之计,我为什么不选一个对我最有利、也最容易施行的呢?”
她正要再说什么,却发现祐樘突然以手掩口低头连咳了几声。
那样子,似乎已经隐忍了很久了。
轻轻喘了几口气后,他才重新抬起头看向她,面上的笑容依旧,声音带着些低沉嘶哑:“那后来呢?”
“你怎么了?感冒……呃,染了风寒么?”漪乔见他似是身体不适,便放下话茬儿,连忙走上前去关切地问道。
但她走到近前,又突然意识到自己如今和他的关系有些尴尬,于是抬起来预备着为他顺气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不碍事的,”他唇畔溢出一丝和暖若春风的笑容,动作温柔地放下了她的手,“乔儿不必担忧。”
离得近了些,漪乔才注意到原来他的额头上已然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眉目之间更是有着一抹掩不去的倦怠憔悴之色。
难道她们说的是真的?他的身体真的很差?
她渐渐蹙起了眉头。
“你真的没事么?”漪乔紧紧盯着他,面容上难掩忧色,并不相信他的话。
“乔儿担心我?”他唇角轻轻一扬,溢转着琉璃一般华美绚烂光彩的一双眸子里,笑意丝一样化开,晕着宛如美玉的温润光泽。
他这是搞什么?生着病还要开她的玩笑。
漪乔没好气地看着他,凉凉地道:“是啊,我担心你啊。我担心你到时候要是一命呜呼了,我可就得守寡了。”
谁知,祐樘听了这话,竟然掩嘴轻笑了起来:“乔儿都不怕守活寡,难道还怕守寡么?”
“我……你!”漪乔被他噎得一时语塞,真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好了,”祐樘面上带着着笑意,目光柔和地看着她,“乔儿接着说吧。”
漪乔被他弄得没了脾气,无奈地一笑道:“好。”
“后来——后来我就发现,墨意似乎是……喜欢我的,”漪乔叹了口气,“喜欢”两个字说得有些艰难,“之前他对我的好,对我态度上的不同,我也不是没有察觉到,但是我不想就因为这些便自恋地认为人家看上我了。然而,今日的一切一切,就不得不让我好好考量一下了。”
“我得认识到一点,那就是他提前为我铺好路,原因绝对不止是上课方便那么简单,”漪乔又是一阵叹息,“虽然我依然按照他在纸上的交代去做,但当时已经心存退意。后来我要说清楚的时候,你就来了。”
其实还有一点漪乔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若是真的已经内定好了,在云老夫人问话的时候,她当时不管是个什么表现,结果都是一样的,她实在是没必要为了表明心意就故意在云老夫人面前掉链子,那样大家谁的面上都不好看℃的要表态的话,完全可以在私下里说明。
只是因为祐樘并不知道这一段,解释起来也比较麻烦,她就略过去了。
“墨意对我如此,可是我只是将他当成要好的朋友。我什么也给不了他,什么也承诺不了他,若是真的嫁给他,到时候只做一对假夫妻,我自己尴尬不说,更重要的是,那同时也是给他不切实际的消,”她唇角溢出一丝苦笑,“我会误了他的。”
他对她那么好,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她什么也回应不了不说,如果再为了一己之私而去伤他更深,她如何忍心?这样的事,她做不来。
祐樘静静地听着她述说着心里的想法。他的眼帘低垂,似乎是在思量着什么。
“乔儿怕误了云公子,”他忽而凝眸,含笑觑着她,“难道就不怕误了我么?”
漪乔的脸色一黑。
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后,她双手交叠在胸前,微微一笑道:“我看您老人家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小女子哪能误了您呢?您不误了别人就是好的了。”
“那可……不一定,”祐樘轻轻摇了摇头,“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好啊,那我们就拭目以待,”漪乔冲他账眨眼睛,“看到底会是谁误了谁。”
祐樘笑意温柔地点了点头。
其实漪乔说完便后悔了——为什么她总觉得她的话是在咒自己呢……
“对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刚刚前厅那一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和云老夫人认识?她根本就知道你的身份吧?”
“嗯,我和云老夫人早就认识。我到的时候寿宴已经开始了一阵子了,我给门童出示了云老夫人的特殊信物才进来的。后来我找到了吴管家,就让他去向云老夫人暗中通传,并且嘱咐一定莫要泄露我的身份。”他简明扼要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她。
他身为太子,竟然和云家有来往?而且看起来还过从甚密的样子。那他和墨意是不是也早就认识?漪乔心里暗暗揣度着。
而与此同,她也注意到,他现在似乎是忍着身体的不适在和她说笑,而且额头上依旧沁着细密的汗珠。
他今日依然一身深衣锦袍,身形颀长玉立,虽然易成了一副平凡无奇的容颜,但他周身流泻的气度是如此的高贵清华,氤氲的意蕴是如此的从容闲逸,加之骨子里透出的强大气场,他整个人便如一块被掩了大半的琼琳美玉,虽然不得尽窥真颜,但依旧光华内敛,暗芒流转。
只是,他的眉目之间浮着一抹掩不去的憔悴倦怠之色。
微风吹过,他的衣角轻轻拂动,宛若天际的流云漫卷,映着满园怒放的素心腊梅,他颀长而偏于瘦削的身形便似乎要乘风而去似的。
看着这样的他,漪乔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个地方莫名地揪了一下。
她叹了口气,从袖袋里取出一条绢帕递给他:“把额头上的汗珠擦一下吧,不然风一吹容易感……染风寒——还有,你其实不必来的,尤其还是在身体不适的情况下。”
“其实关于你的事我之前曾经和云老夫人打过招呼,”祐樘接过绢帕,冲着她笑意温柔地微微颔首,“只是可能当时没说的很清楚,或者云老夫人有自己的打算,所以……不过不管怎么说,我来的很是时候不是么?”
漪乔摸摸鼻子,有些不服气地道:“不是和你说了么,你不来我也不会……”
“我原本也没打算亲自来的,”祐樘用柔软的绢帕轻轻拭着额头,笑着打断了她的话,“派一两个部下来把你掳走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你——!”漪乔不满地看向他。
祐樘的眸中漾起一丝戏谑的笑意,话锋忽而一转:“可是后来我又想,于你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而言,如此一来,不免毁了你的名节。但众人又并不知道毁你名节的人其实就是你要嫁的人,自然我也不可能让他们知道。而这个到选妃征召的时候必然是个麻烦,所以最后我还是决定亲自来一趟。”
漪乔实在是忍不住了,朝天翻了个白眼。
“那真是要感谢殿下了,考虑得如此周全,还亲自跑一趟。”她撇撇嘴,怪声怪气地道。
“乔儿不必如此,我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还有,乔儿那称呼要改一改,”祐樘温和地一笑,看了看梅园门口的方向,“如今既然事情解决了,那么我也要回去了。”
“哦,”漪乔敛了敛容,“那……后会有期。”
祐樘却并没有急着和她告别,而是几步走至她面前,然后忽而抬起了手臂。
漪乔惊讶地张了张嘴,不知道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是要干嘛。
她睁着一双湖水一般清澈而极富灵气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人。
只见他修长的手指轻柔地落在了她一侧的发髻上,然后又慢慢地收了回来。
摊开手掌,一片鹅黄色的梅花瓣静静地躺在他如玉雕刻的手上。
漪乔轻轻地舒了口气。直至此时她才发现,原来刚刚她一直都在紧张,什么时候屏了呼吸都不知道。
他一双光华流转的眸子实在是漂亮得不像话,此刻更是似海般的深沉,广阔深邃得根本触不到边际一样。
“后会有期。”他冰玉一般清润悦耳的声音缓缓流过,声线低柔和缓,如同翩跹飘飞的羽毛轻柔地落在心尖上给人的微妙触动。
漪乔抿了抿唇,抬眸冲他会心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祐樘温柔地回以一笑,而后转身向着园外走去。但是走到门口处,他又顿住了脚步。
“乔儿,你太瘦了,这几日多吃一些。不然初选的时候,太瘦也是不过关的,我说不得还要打点的。”他笑吟吟地看着她,说完便转身消失在了漪乔的视线里。
漪乔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句,一时间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一脸的哭笑不得。
第十七章 鸡兔今同笼(上)
张峦果真说到做到,从第二天起就开始对漪乔进行严格的训练。请记住本站的网址:。
他吩咐金氏寅时(凌晨三点到五点)一过,就催促她起床,一炷香的梳洗时间后就准时开始练习女红。
早起对于漪乔来说其实不算什么大问题,她虽然在来到这里之前是个大一的学生,算是过得比较轻松,但依然保持着高中时早起的好习惯。
而晨起的梳洗也不是什么问题,每次都是把头发简单地挽起来,再加上有丫鬟们从旁帮忙,也不至于完不成任务。
说起来最让她头疼的,莫过于这些之后旷日持久的女红练习。
二十一世纪是一个早已经脱离了“三转一响”的年代,她平时顶多也就是缝个扣子,修修腰围什么的,哪里会像这些古代女一样每日捧着绣花针一坐就是一上午?所以每当金氏把一堆绣样和一大盒的彩色丝线搁到她面前时,漪乔总是觉得两侧的太阳茓跳着疼。而金氏虽然每次都会对着她的豆腐渣工程一阵的唉声叹气,但却丝毫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依旧手把手地继续教她。
等张峦自国子监回来,他便会将漪乔叫至书房,亲自督促她温习诗词,研习书法。
还好她以前在母亲的逼迫下报了个书法班,学过一阵子。虽然她的字不敢说有多么精妙,但也称得上是娟秀的蝇头小楷。由于她的“失忆”,张峦对于她笔迹的改变倒也没有多追究。
另外,在语文课上学得的几篇诗词文赋什么的好歹派上了些用场,总算不至于将张峦当场气死。
不过,漪乔也留了个心眼。古代汉字与现代汉字到底有所不同,她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来识记古字。所以,这一项她还是学得十分认真的。
琴艺也是由张峦亲自教授的。
其实原来的张漪乔弹了一手的好琴,又因为曾拜于名师门下,所以技艺堪称精湛,不是张峦可以比的。只是由于现在“失忆”了,所以水平也掉到了平均线以下,由他来教,反倒是绰绰有余。而漪乔并不会弹琴,可以说除了在现代的音乐课上学得的一些乐理知识外,她就基本没有什么音乐基础了。更何况,她如今面对的是一架古琴,可以说是对面不相识——她不认识它
,它也不认识她。因此在面对张峦时,漪乔可以说完全是个初学者。
而她现在学琴,不是为了陶冶什么情操,而是带着浓重的急功近利的色彩,所以其实很让人生厌。
可每当漪乔产生逆反情绪时,张峦都会摆出一副严父厉师的架子,逼得她不得不乖乖就范。几次之后,她便也想开了,只当是又给她开了一门古琴课。
而张峦也与金氏一样,有着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他看到原本精于琴艺的女儿现如今曲不成调,虽然每次都是又气又急,脸都皱成一团,但是不仅依旧保持着一位高级知识分子外加一家之主的风范,而且还依旧锲而不舍地教授琴技,真是让漪乔都不由暗暗佩服。
就这样忙忙碌碌地过了几天,漪乔每日都在三门功课之间团团转。
她现在上的都是大课,时间跨度相当大,比大学的课还长,中间也基本没有休息的空闲。再加上睡眠不足,还要想着应付寿宴的对策,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要面临崩溃的边缘了。几天的折腾下来,真可谓是身心俱疲。
好在这一日午后张峦受一位要好的同年之邀出门拜会去了,而金氏也在给她上完女红课之后和鹤龄延龄一道去庙里上香祈杆,家里只剩下她,还有两个丫鬟和一个老妈子。如此好的机会,又怎么可以放过?
好不容易得以松口气的漪乔不顾张峦出门前给她布置的任务,连哄带吓地摆平了一班下人之后,总算是如愿走出那处困了她许久的四合院。
今日的天气很好,虽然依旧没有降雪,空气还是十分干冷,但是碎金似的阳光透过厚重的冬意漫洒下来,仍然让人心情倍感舒畅。像是蕴着淡淡馨香的一抹融融暖意,让人从骨子里都透出一份舒心的安适与恬淡。
漪乔像一只出笼放风的鸟儿一样,沐浴在这样的冬阳之中,浑身上下都舒展开一份难得的轻松。
她这里看看,那边瞧瞧,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仿似当初刚入京城时那样。不过,她毕竟对四周的地形十分陌生,所以不敢走得太远,否则一旦迷了路,那就是一件糟糕又麻烦的事了。
于是,在这附近的大街上溜达了一圈之后,她便进了一家看起来比较雅致的茶楼,打算吃些东西再歇歇脚,然后就打道回府。
由于嫌一楼太吵,她就径直上了二楼。
等到走上去之后,一桌临窗而坐的人便赫然跳入视线。
那是一群衣着光鲜的富家子弟,虽然个儿个儿不是脑满肠肥就是一副贼眉鼠眼的猥琐相,但也和那些文人雅士一样佩饰刀带美玉的,面前还搁着两个上好的宜兴紫砂壶,摆着几样精致的茶点。
几个人占着临窗的好位置,互相拱手作揖充斯文,简直把“附庸风雅”这个词演绎到了极致。
漪乔看着这样的情景就觉得倒胃口。她最讨厌饱食终日还不干正事的人,对窗边的那群“二世祖们”自然也就没什么好印象。她不禁暗暗摇头,向着与他们方向相反的另一边走去。
然而,在她转身之际,视线却生生顿住,似乎在那一刹那,时间被定格了一般。
转首,抬眸,定格,这一切水到渠成,好像她的回身就是为了去看面前那个白色的身影一样。
周围的人事物,都成了他的陪衬。
那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公子,一身雪白的云缎织锦绫袍当真是纤尘不染,袖口处用墨绿色的丝线织绣的一圈忍冬藤,好像落在了一片银装素饰的雪海里,不仅没有破坏那纯正的雪玉之色,反而添了一份宁静致远的雅致在其中。他的眉眼生得极是漂亮,但却蕴着一股子淡淡的疏离,似乎连面容也融入了那纯正的雪白所晕染的悠远的静谧之中,超脱物外,尽屏凡尘。
漪乔方才看到他的时候,他正用左手微支着额头,右手轻叩桌面。白皙修长的手指即使只是重复着这样简单的动作,也能够显出十分的优雅来。他微垂着头,略抿薄唇,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全然不去理会身边的嘈杂,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外一个,凡俗之人永远也无法企及的世界。
漪乔眨眼睛,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反正她是来这里消遣放松的,这人再是如何也与她无关。
这样想着,她便径自找了附近一个空着的桌位坐了下来。为了少受些荼毒,她刻意离对面那拨假文人远了一些≡然,也就相应地离那位白衣公子近了一些。
虽然刚才的注目礼很是短暂,应该都没有人注意到,但漪乔还是有些鄙视自己方才那很不礼貌的行为。
她从小就知道,家教涵养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在这样的公共场合。思及此,她不由偷偷地冲着自己吐了吐舌头。
不过,说到底,漪乔会有刚才那小小的失态,完全是因为那人的气质实在太过悠远飘渺,遗世独立,放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简直就是个异类,完全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不注意到他,那才叫不正常。
第二十二章 上班第一天(上)
墨意安排的马车十分舒适,里面备了一整套全新的坐垫与靠枕,清一色的淡紫色,清淡中不失雅致。请记住本站的网址:。
漪乔靠坐下来,拥着一条茸茸的厚毯子,就好像置身于一堆柔软的棉絮里,在减震效果极佳的车厢中,险些就睡过去了。不过,她也确实是很累,从昨天到今天就没有消停过。
马车缓缓地退下来,漪乔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知道这是到站了。
她甩甩头压下倦意,告诉自己这是上班的第一天,怎么着也要抖擞一点精神。
她踩着矮凳从马车上下来,一抬头便看到了面前这座宅子门楣上的匾额——除非居。
潇洒飘逸的字迹,在明媚的阳光下被镀上一层浅金色,但却透着一股远离尘嚣的静与清。
车夫进去通报之后,漪乔便被一名吴姓管家给迎了进去。
这处宅邸并不像其他的豪门大户一样布置得贵气逼人,而是偏于小巧精致。
入目不见屋宇,而是一派自然之风景。青藤缠绕的假山错落有致得布列开来,馨口腊梅在路两旁舒展着素雅的身姿,天竺桂耸着圆顶尽显蔚秀的仪态。被修剪得极其规整的冬青一字排开,举着小叶子似在欢迎客人。现在虽是冬季,但是却有几道清冽的泉水自假山上蜿蜒开来,给这宅子增添了不少的灵气。
漪乔踏着青石板,依着吴管家的引领,走上了右手边的一段拱桥。
这桥下的湖居然是一潭活水,碧波依依,与远处的一条水渠相勾连。
她往左边看了一眼,发现在满目的绿色掩映下,依稀可见屋宇别巧的碧瓦飞檐。似乎往纵深了走,才是主人的居所。
那吴管家似乎非常礼待漪乔,从来不曾走在她前面,而是一直极为恭敬地在一侧引路。
他看起来有四五十岁,样子十分沉稳,神色虽然极为恭敬,但却绝对称得上不卑不亢。既无谄媚的嫌疑,又不会失了礼数,分寸掌握得很好。
这样的一名管家,其主人自然是不会寻常。
漪乔不由暗叹一口气,心中对墨意身份的疑虑更重。
穿过一处四角飞檐的凉亭,便是一座雅致的小居。
漪乔进去以后,发现其实里面空间还是蛮大的,两边还有供人休息的卧房。大厅此时已经被腾空,布置成了一个微型课堂。
精美的支架支起了一块巨大的木板,上面平铺着与其规格相当的一张光洁的白纸♀是漪乔想出来的简易“黑板”,那张纸是可以拆卸下来的,用完了再换一张就行。
因为她从墨意那里了解到,这个时候老师给学生上课用的教具其实很少,而一般都是教授诗书子集什么的,也用不着什么教学工具。顶多就是极少传授数理科类的老师,用一个沙盘来做演示就行了。她总不能指望在这里造出个黑板来,便想了这么个折中的法子。
而粉笔,则由仿照其形的墨锭代替。
至于讲台,则是一张古典感十足的高桌,材质看起来与不远处墨意的“课桌”相同,一水儿的黄花梨。
墨意今日仍然是一袭白衣,上好的云缎织锦更衬出他身上那种出尘的气质。他为漪乔一一介绍了她要自己准备的东西,从黑板、粉笔,到课堂笔记本,一样不落。
漪乔这么一番观摩下来,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久违的课堂上一样,心里居然有些酸涩。但同时,她也不得不佩服墨意的办事效率,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把东西准备得如此妥帖。
“漪乔,觉得如何?”墨意介绍完之后,看着她浅笑问道。
昨日在茶楼漪乔便明确了规矩,说朋友之间不必拘礼,直接叫她名字就好。所以,现在他这样称呼,算是受教,同时也让气氛更加轻松一些,倒没有什么唐突不妥之处。
“很好,非常好!”漪乔伸出大拇指,满意地赞道。
“只是,”她拿起一根墨锭削成的“粉笔”,又指了指面前那边缘还雕着华美纹样的“黑板”,撇了撇嘴道,“这是不是有些铺张啊?”
她能看出来,这些东西从材质到做工,都是价值不菲的。尤其是那墨锭,居然还带着芬芳的香气,据说是有“甲天下”之称、工艺极为考究的徽墨。而那简易“黑板”,通身所用的木材,竟然是寸木寸金的紫檀。她在了解了这些之后,真是对这个隐藏的排场咋舌不已。
而同时,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己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名家学者,上个课居然要这么铺张。
墨意微微一愣,旋即似是有些尴尬:“材质方面我并未着意安排,想是他们照着通常的做了。”
漪乔听他如此说,陡觉自己方才问得有些不合适,只好干干地笑了笑。
如果顺着这意思说下去,岂非说人家平时就很铺张浪费?不过,这实在也不能怪他。
要知道,处于不同阶层的人,价值判断是会截然不同的。家中资财雄厚,生活得优越些,完全无可厚非。只是,他们的价值观在潜移默化中也免不了被改变。可能常人看来十分昂贵奢侈的东西,在他们眼中只是稀松平常而已。
更何况,像他这样子清淡的人,是绝不会去刻意追求奢华的。
第二十七章 冬夜小Сhā曲(下)
“漪乔,开门。请使用访问本站。”外面传来金氏的声音。
漪乔听到是她,一激灵,立马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到桌子前,把早先准备好的一本《庄子》翻开来摊在桌面上盖住教案,又迅速朝延龄和鹤龄使了个眼色,才沉了沉气去开门。
“娘,这么晚了,来找女儿有什么事吗?”漪乔没事儿人一样地笑问道。
“哦,适才听到这里的响动,有些不放心,就披了衣服来看看,”金氏言语之间皆是关切,随后又状似不经意地在屋内扫了一眼,“这么晚了,你在干什么呢?咦——怎么延龄和鹤龄也在啊?”
“是这样的。刚才我在读书,”漪乔很是镇定,“而延龄和鹤龄说他们睡不着,又看到我房间里还有亮光,就来这里找我了。”
鹤龄和延龄很有默契地对望一眼,明白姐姐一定是有什么事情不想让娘知道,便十分配合地顺杆往上爬,唱起了双簧。
“是啊,我和哥哥半夜睡不着,便结伴来找姐姐啦。”延龄转头望向金氏,脸上带着孩子所特有的天真。
“看到姐姐正在读书,我们就央姐姐教我们几段,”鹤龄瞟了一眼桌上摊开的书,“正读到开篇的《逍遥游》呢,娘,你要不要听我背一段?”
还好夫子曾经教过这一篇,若是真要背诵,他也能过关。
“哦,原来如此啊,”金氏笑得一脸慈祥,“不必了,既然是这样,那为娘也就放心了。不过,你们两个还是不要来打扰姐姐了,有什么想学的去请教夫子就好。你们姐姐这里,还有正事要忙呢。”
说完,她就俯身柔声劝走了两个孩子。之后,才回身看向漪乔。
漪乔在两个孩子出门的时候,回了他们一个会心的笑容,以感谢他们为自己圆场。
等到房门关上,屋子里一安静下来,她便明显地感受到了金氏的注视。
那目光让人感到脊背发凉,像是豹子在打量自己的猎物时候的盯视。不过,她也并不畏惧。
缓缓转过头,她淡淡而笑,不卑不亢地迎视回去。
漪乔一早就看出来,她有话要说。而且,看到这样的金氏,她也是毫不意外。
“你做得很好,就是应该这样,常习诗书,勤加练习。”金氏满意地一笑,已然失去了往昔华彩的一张脸,被牵出了几道细纹,早已没有了什么风华可言,剩下的,就只有精明的算计。平日里暗沉的眼睛里更不见半分笑意,而是迸射出一道道贪婪的精光。又加之她是背光而立,居然显出了几分森和诡异。
“原该如此,”漪乔面上依旧保持着标准的笑容,“娘过奖了。”
金氏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眼中的精光更盛,颇有些得意地笑道:“嗯,我的女儿真是漂亮!要是再勤加练习才艺,必定将这京城里的名媛千金都比下去。”
“别听你爹的,”金氏又走近几步,笑得无比亲切,“只是做个小妾,能有什么出息?咱们既然要参加,就是奔着云家少夫人的位子去的。虽然他云家的门不好进,但是你也不要太丧气。咱们家说到底那也是书香门第,家中还薄有些产业,族中也不是没有人入朝为官。况且,云家就是在朝中再有势力,追根究底那也是商贾之家。虽说这一层如今世人不怎么诟病,但是无论如何也不算不得一个优势。故而,你若是做了云家的少夫人,传扬出去也不会让他们失了面子№外
,为娘这里也会与有荣焉啊。”
这个女人果然也不是个什么善茬儿,原来早就把事情都盘算好了,还这么有野心。不过,张峦的算盘是打在明面上的,而她却是暗中筹谋着自己的小九九。
虽然目的不同——一个为了求仕途,一个为了谋富贵,但是手段都是一样的,同是卖女求荣而已。
真不知道以前的张漪乔是怎样面对这样的父母的,难道说,她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离家出走的吗?
漪乔虽然早就看出来金氏是个精于算计的女人,但是现在真正亲眼所见,还是忍不住暗自叹气。
她在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娘亲请放心,女儿全都记下了♀一阵子一定加倍用功,以期到时可以一鸣惊人。”
不过,至于怎么个一鸣惊人法,那就有待商榷了。
金氏“嗯”了一声,满意地点点头。
本来她嘱咐几句就要出去了,但是在临出门时,却又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看向漪乔,神色有些暧昧地道:“漪乔,你一定要好好把握啊,这可是一门好亲事。听说那云公子气质出尘,生得貌若天人,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为娘想,我女儿见到他,一定会倾心不已的。”
漪乔一愣,正要张口说什么,却见金氏已经掩上门出去了。
气质出尘?貌若天人?如果墨意真的就是云清公子,那么她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形容真是恰当得很,一点也没有言过其实。
不过,说到这些,她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五官精致绝伦,俊美有如天神的少年。
其实,她的心里一直隐隐有一种预感——这个少年的出现,将会改变她的生活,甚至是命运。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再次见到他≡己这里现在一团乱,每天都要思索着前路应该怎么走。
那么,他可以帮到她吗?反正她是不会配合张峦夫妇的,那她若是在祝寿宴上搞砸,他们会怎么对她?虽然已经有了安身的地方,但是不是到时候依然要寻求少年的援手?
还有就是,墨意的身份。若他果真是云清公子,那祝寿宴那天她岂不是会很尴尬……
一大串的问题纷至沓来,漪乔心绪不宁地坐回桌前。
她看了一眼那本摊开的《庄子》,想到自己拿这本书来伪“装”还真是应景。但是随即她又摇摇头,将自己对先贤的不敬狠狠唾弃了一把。
不过,既然前路充满了无尽的变数,那么她再如何烦恼也是枉然。
或许,真的应该认真读一读《庄子》,也好分得一些庄周他老人家的逍遥境界。让她这个俗人,也能够以一颗更加坦然的心,一种更加洒脱的人生姿态,来直面前路的风雨。
第三十四章 危难遇故人(上)
随着冬日脚步的前移,天气越发冷起来。请使用访问本站。又加之尚未降雪,不时刮过的凛冽寒风还裹挟着一种恼人的干冷呛鼻。
彼时已近黄昏时分,西斜的日头涨红了脸费劲儿地散发着最后的热力,却是无论如何也驱散不了砭骨的冷风所带来的寒意。暮色开始四合,天空也逐渐有了被霾蚕食的迹象。街道上人们个个行色匆匆,纷纷缩着脖子加快了脚步往家赶。
因而,现下路上的行人已然十分稀少。
尤其此刻坐在马车里赶着回家的漪乔走的这条位置比较偏僻的小道,就更是人烟稀少,清冷得可怕。
她透过厚重的毛毡帘子向外望了一眼,但又被猛然间呼啸而过的寒风逼得收回视线,重新缩进了马车里。
昨天她可是熬夜熬到很晚才赶出了今日测试用的试卷。就为这个,她都不知道已经叹了多少次气。
天知道,她昨晚有多瞌睡。但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不好食言驳了自己的面子。
不过,最让人不平衡的是,她花了那么多时间出的卷子,那家伙居然不到半个时辰就轻轻松松地做完了,真是没天理。
她这次可谓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是惩罚墨意,但到头来受罪的却是自己。
漪乔无奈地摇摇头,拥着茸茸的厚毯子又打了一个哈欠。
虽然刚才趁着墨意做卷纸的工夫已经补了一小会儿眠,但现在依然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
可饶是如此,真正要睡时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路上右眼皮总是跳个不停,搅得她心神不宁的。
所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她真怀疑自己今天是不是要倒什么大霉。虽然并不怎么相信这些个说法,但心里那丝隐隐的不安却是真实存在的。
她头痛地揉了揉眉心,打算趁着现在还没有到家再试着小憩一会儿。
但是,当她窝到绒毯里正要阖上眼睑之时,猛然间,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突兀地响起,挟着尖锐的嘶鸣声向着马车的方向呼啸而来。
瞬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猛地袭遍全身,漪乔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顿时困意全消,也来不及多想,一个激灵从软垫上腾起,接着蜷起身体就势一滚,堪堪跃出了尚在行进中的马车。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速度之快连她自己也吃惊不已。
然而,虽说她的动作已算是迅速之至,但是有人却比她更快。
就在漪乔作出这一系列反应之前,早有一道极短促的金属撞击声乍响于平地,极凌厉又极干净利落,骤起骤消,快得让人根本抓不住。
可是由于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孰先孰后便不是那么明显。
漪乔惊魂未定地从地上站起来,抬眼便看到不远处的地面上横躺着两截断箭,那尖利的箭头在昏暗的暮色中还泛着森寒的蓝光,明显是淬了剧毒的。
与断箭横陈在一起的,是一枚形制古怪的、类似于飞镖的精巧暗器。
想来,方才便是它中途击断了那不知从何处放出的冷箭,救了她一命。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漪乔深知自己刚才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若非有人及时出手相救,如她这般没有习过武的人,要躲过那离弦之箭的暗袭,几乎是没有可能的。
不过虽然心中庆幸,但她依旧不能放松紧绷的神经,因为危险仍然存在。思及此,漪乔迅速抬头环视四周。她必须马上弄清楚当下是个什么情况。
然而下一瞬,她不由被眼前的情景迫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第三十八章 你要嫁给我(上)
古朴华贵的乌木圆桌两侧分别摆放着两把椅子,显然是事先为他们二人专门准备的。请使用访问本站。
少年施施然入座,与漪乔两侧相对。
气氛莫名变得有些严肃。
漪乔轻轻皱了皱眉,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上了谈判桌一样。
少年动作优雅地沏了两盏大红袍,而后微笑着将其中一盏摆在了她面前。
一时间,这种岩茶珍品所特有的兰花香便一丝一缕地萦绕开来,清雅馥郁,意蕴悠远。
“这次来找姑娘,是想要……想要姑娘下嫁于在下。”
“噗——”漪乔不受控制地将刚呷的一口茶全数喷了出来。
少年轻勾嘴角,神情依旧从容自若,还很是善解人意地递了一条雪白的丝绸帕子给她。
漪乔手忙脚乱的接过丝帕,又给自己顺了顺气,才慢慢缓过气来。
“姑娘,”少年抿唇一笑,“姑娘莫要过于激动。”
“咳咳咳……”谁激动了……
她觉得自己又有些岔气儿了。
一番折腾下来,漪乔白皙莹润的脸颊涨得通红。
她抬起头,哭笑不得地看向他:“右公子这是和我开的什么玩笑?!”
“这不是玩笑。”少年也不再逗她,神情逐渐转为认真。
他此时早已卸下了易容,恢复了原本的面貌。精致绝伦的五官,优雅清华的气度,一双眼眸清湛之中流溢着琉璃一般的炫目神采,璀璨华丽却不刺目,仿佛笼着玉一样的润泽。
漪乔仔细地端详着他,却没有发现一丝戏谑说谎的嫌疑。
“而且,其实在下并不姓右,”他接着道,“对不住,当初欺瞒了姑娘。”
漪乔静静地听着,并不言语,只是等着他的下文。
“在下——姓朱,族中排于祐字辈,单名一个樘字。”
漪乔莫名地心中一凛:他的姓氏,是如今的国姓……
她觉得自己的神经正一根根地绷紧。似乎,有什么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少年凝视着漪乔,片刻的停顿后,温雅柔和的嗓音才再次响起:“在下,是如今的太子。”
漪乔的呼吸猛然一滞,愣在当场。
她救下的人,居然是当今的太子。
漪乔倒吸一口凉气:“你是太子?!”
“怎么,不像吗?”少年优雅地用杯盖拂了拂杯中的茶叶,抿唇一笑。
“你是太子,”漪乔努力牵出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容,“我还说我是皇后呢。”
言下之意就是,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少年面上的笑意加深,浅浅地呷了一口茶,悠然道:“会有那么一天的。”
漪乔的脸色一黑。
她眨眼睛,深吸一口气后,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
姿容秀雅,风神翩然,优雅从容,落落清华≡周身氤氲隽永开来的高雅雍容的气度,和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强大气场,似乎,都在印证着他尊贵的出身和显赫的家世。那是一种,属于皇族的高贵。
这样的一个人物,若说他是太子,其实没有什么可不信的。直觉和理智都告诉她,他说的,是事实。更何况,他也不会无聊到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只不过,从内心里,漪乔不愿意去承认罢了。
其实,她早就猜到少年有意隐瞒了身份。只是,却不知道竟是这样的身份。
不过,她并不怪他。毕竟,当初她之于他也不过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没有据实以告,说起来其实无可厚非。而现在知道了他的身份,就更加可以理解了。
他是皇室中人,是储君,处于权力的中心,生活在世界上最复杂的地方,若说没有一点防人之心,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只是,她承认自己心里因此而有些不舒服就是了。
话又说回来,她当初还不是也没说实话?所以如今她没有立场来责备别人。
似乎是看出了漪乔在想什么,少年漫声道:“那时知道这些,对姑娘没有好处——另外,这些日子下来,姑娘也该知道云公子其实并没有那么差劲。”
漪乔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她也同样想到了这里。她当初骗他说自己逃婚离家出走是怎么说来着?“只因父母逼迫漪乔所嫁之人,形容丑陋,邋遢鄙俗,漪乔不堪忍受……”想到那个风轻云淡、白衣胜雪的出尘身影,她不由觉得好笑——这谎扯的,真不是一般的没水平。
从他这一句话里,漪乔听出了三层意思。
其一,提醒她当初也没有坦诚相待,大家彼此彼此,相互抵消;其二,墨意就是“云清公子”,是云老夫人的祝寿宴背后最大的焦点,是张峦夫妇努力想要攀附的对象;其三,她这几日的行踪,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想到这里,漪乔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殿下这是变相地在向我施压吗?”她敛了敛容,正色道。
虽然她的遣词造句有些奇怪,但少年还是听懂了她的意思。
“姑娘言重了,”少年轻轻摇了摇头,“在下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应该让姑娘知道才是。”
“殿下无须如此自称。”既然身份已经亮明,那么在自称“在下”不免让人觉得别扭。
她就已经把对他的称呼给改了。
不过,莫名的,她总觉得自己现在多多少少有赌气的嫌疑。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介意什么。
只是,她没发现,自己在知道他是太子后,没有向他见礼。而少年也完全没有提起这一层的意思。似乎,二人都将这一点彻底忽略掉了。
少年看着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而后温和地一笑:“好——那么,我对姑娘的称呼可以改吗?”
“不可以。”漪乔绷着脸,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为何?反正总是要改的。”
漪乔嗤笑一声:“殿下就那么肯定民女会答应嫁给殿下吗?”
“姑娘不必如此抗拒,我可以与姑娘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少年温柔地看着她,语气有些无奈。
漪乔一愣——那他这图的是什么?
她蹙着眉头,理了理思绪,片刻之后,缓缓出声:“殿下为何要这么做?是要报恩,是要履行当初的承诺吗?”为她找一个容身之处的承诺。
“算是。”
“殿下怎知民女就一定会被选上?”
少年狡黠一笑:“我让你被选上,你就一定会被选上。”
“若是一定要报恩,方法可以有很多,为何非要大费周章地这么做?”漪乔语调平静地问道。
她隐隐地感到,这其中一定另有原因。她不是傻子,不会天真地认为,他是爱上了自己才会选择这种方式来报恩。加上这次,他们总共也就见过两面而已。一见钟情这种不靠谱的事情,她压根儿不会相信。
“因为这是最好的报恩方法,”少年浅浅地呷了一口茶,“再过几日,父皇便会下诏广征民女,为我选妃。如果既可以完成选妃,又可以帮到姑娘,我何乐而不为?”
果然。
“那么,”她嘲讽地一笑,“殿下作为泱泱大明的储君,身边应该是不缺一个做太子妃的人的。我想知道,为什么是我?”
说完,她抿抿唇,目光紧紧地锁在对面的人身上。似乎,是想从他身上看出什么。
她的眼眸澄澈清湛,有如洌洌幽泉,水面微动,荡涤人心。
少年深深地望着她,眸中的笑意丝一般地化开,声音温和低缓地道:“姑娘问我为何是你,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因为,是你。”
他说,因为是她。
因为是她,所以是她。
这样的回答,朦胧而暧昧。
第八十三章 眼皮下出墙
漪乔要去的地方,就是她那日连夜冒着倾盆大雨赶去的寺庙——碧云寺。请使用访问本站。她那天晚上前去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心里一直都没有放下这档子事儿,所以如今才一定要再来一趟。
她一定要搞清楚,自己到底能不能回家。
她确定自己并没有记错地方,可她那日问的那个小沙弥居然不知道青霜道长的存在。所以此次前来,她打算直接去询问这里的住持,也就是之前曾经为她解过签的慧宁大师。
经寺院里知客的一路相引,漪乔和祐樘来到了观音殿外。
此处虽然是寺院的侧殿,但也是碧瓦飞檐,朱漆立柱,大理石台阶迤逦而上,阶前一座三足两耳铜制宝鼎里Сhā着三炷香,炉内佛香升腾,嗅之令人上清下明,身心安泰。
漪乔望着匾额上金字玄底的“观音殿”三个大字,思索了一下,转首语调平淡地对祐樘道:“我进去问大师一些问题,殿下莫进来。”
祐樘看着她满面冷淡的神色,不由轻叹了口气,笑得有些无奈:“乔儿去吧,我在外面候着。”
漪乔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连一眼也不多看他,转身便走了进去。
殿内正中的位置供奉着一尊千手千眼观音金像,左右各塑有善财童子和龙女二位胁侍,佛像前则摆着一些果品为供。几名前来礼佛的善男信女正一一虔诚进香,一位身披黑绦浅红色袈裟的高僧则在一旁凝神诵经。
那位高僧,正是许久未曾谋面的慧宁大师。
漪乔记得若是有高僧大德在礼佛的话,似乎是不能上前打扰的,所以虽然心中着急,但她也只好在一旁恭敬地侍立着。
“阿弥陀佛,”大师诵完了一遍经文,转身对着漪乔微微欠身双手合十,“女施主终是再次前来了。”
漪乔愣了一下,随即赶忙也合掌于胸前,朝大师行了一礼,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见过慧宁大师——大师还记得晚辈?而且莫非一早便预知晚辈要来?”
“老衲虽已年逾花甲,但女施主命相不凡,故而如今尚对那日解签之事记忆犹新。预知倒是谈不上,”慧宁大师直了直身,面容上带着波澜不惊的宁和平静,“老衲只是知道女施主心事未了,自然猜测到会去而复返。”
“心事未了……大师知晓晚辈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阿弥陀佛,女施主前日连夜冒雨赶来之事,次日六净便告知了老衲。女施主指名道姓地要见青霜道长,而那道长乃是老衲相熟之人,要知晓自然不难。”慧宁大师淡笑着道。
漪乔想着他口中的“六净”应该就是自己那天晚上见到的小沙弥,但她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可是……既然是大师相熟之人,为何那位小师父会不知道青霜道长?”
“老衲识得青霜道长之事寺中知晓的人本就不多,六净又是刚皈依不久,故而才会如此,”慧宁大师看出漪乔仍有疑惑,不禁轻轻叹了口气,“佛道实则有诸多相似之处,千百年流传下来也是互相融会颇多,但毕竟派系不同,之前争端也是从未断过。老衲虽是住持,但一人之想法却不可强加于人,故此为了佛门清净,平日里与青霜道长互换心得、谈道论法,也是尽量避着寺内的僧众。”
漪乔想起自己那日遇到青霜道长就是在碧云寺的后门,由此看来这二位的会晤确实是有够低调的。不过这位高僧能打破偏见去探究奥妙真理,也可见胸怀极为豁达宽广。
“青霜道长算到女施主今日会再来,如今已在客堂等候多时,”慧宁大师转身叫来一名小沙弥吩咐了几句,又对漪乔合掌道,“请女施主随启智前往。”
漪乔见此连忙又向大师行了一礼:“多谢大师。”
“善哉善哉,女施主客气,”说到这里慧宁大师突然抬眼往殿外望了一眼,面上浮现出些微的惊疑之色,“敢问女施主,殿外可是有何身份特殊之人在等候?”
漪乔愣了愣,暗道这位高僧果然是好神通,随即犹豫着答道:“是。不过他的身份不可明示于人,请大师见谅。”
慧宁大师微微颔首,面上浮起一抹了然的笑容。
漪乔再次谢过大师后,便随着那法号启智的小沙弥自观音殿的侧门出去,向着寺院的客堂而去。
可能是慧宁大师特意吩咐的结果,客堂此时没有什么闲杂人来打搅,漪乔走进去的时候,只觉得周围出奇得安静。
“姑娘,又见面了,”一位道人从椅子上站起来,甩了甩拂尘,捋着胡子笑看向漪乔,“可还认识贫道?”
“自然认识——见过道长,”漪乔上前恭敬地一礼,垂首道,“既然道长明了晚辈的来意,那晚辈就开门见山了——有些问题想请教道长。”
却说漪乔从侧门出了观音殿,并未知会祐樘。他在外面等了许久不见她出来,询问之下才得知漪乔去了客堂。他思忖片刻后,也没有赶去找她,而是正了正衣冠,提步缓缓地进了观音殿。
他进殿的时候,正巧慧宁大师礼佛完毕正欲离去。出于礼节,祐樘上前躬身行了一个合十礼。
“阿弥陀佛,施主亦是来进香的?”大师还礼道。
“是,平日里总是不得闲暇,如今正好借此来礼佛参拜,静静身心,”祐樘顿了顿,才接着道,“也为亡灵祈福。”
慧宁大师打量他面容片刻,叹息一声,意味深长地道:“恕老衲直言,施主可是有纠缠多年的心结?”
祐樘垂眸踟蹰了一下,才浅笑着道:“大师果然道行高深——如您所言。”
“施主谬赞了,”慧宁大师轻轻摇了摇头,“老衲只是由面观心而已。施主形貌温润如玉,神骨和暖宁谧,应是藏慧于内、有大智慧之兆,照说当与佛有缘,得圆通亦是不难。但奈何偏偏心内执念太重,且内里锋芒过于凛冽寒彻,外在的和暖未及内,此则极是不妙。难道施主未曾寻觅过解脱之法?”
“晚学自知业障过重,怕是已然解脱无门。”祐樘唇角溢出一丝苦笑。
“不知施主可曾注意到这殿外廊柱上的对联?”
祐樘轻轻点头应了一声,接着略一思忖便背默而出:“‘心地光明,依样莲台观自在;禅机参透,从来佛法可圆通。’”
“此处的自在不仅指观音大士本身,更是指没有束缚和羁绊,得到神通和心上的自在。佛法救度众生,说是高深,但若是有心,得以参透超脱也不难。施主或许因为所处之位而身不由己,但无论是业障还是执念,皆由心而生,累己亦累人——望施主早日脱离苦海,阿弥陀佛。”说完,慧宁大师便转身出了殿门。
祐樘望着大师远去的背影,眼眸逐渐变得幽邃,面上的神色愈加复杂。
他回身取了三炷香,点燃了之后跪在蒲团上,望着满面慈悲的观音像,凝神片刻,虔敬地拜了三拜。
自客堂回来的漪乔,看到的便是这么一番情景。
她如今自己也是满腹心事,看到他在参拜,也没有上前去,而是汀了脚步在不远处静静地观望。
此刻的他,显得异常的安静。
漪乔现在才发现,仅仅几日过去,他似乎整个人就消瘦了一大圈。面容苍白憔悴,清癯异常,连眼窝都深了几分,气色简直差得不像话,仿佛是缠绵病榻多日了一样。
但是这些丝毫都不能影响他此刻满面的宁和之色。他似乎是在追忆什么,缅怀什么。
待进香结束,他才缓缓转身对她轻声道:“乔儿,我们回去吧。”
漪乔没有答话,只是顿了顿,慢慢移步上前。她也与他一样,虔诚地上了三炷香,然后站起身,并未回头:“殿下可是在为纪淑妃娘娘祈福?”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的第一眼她就感觉得出他是在怀念自己的母亲。而且眼下殿中无人,四下寂静,她也不用忌讳什么。
“是的。我一直想来佛寺一趟,今日正好陪乔儿过来,”祐樘望着供案上的香烛,目光变得有些飘忽,“母妃的忌日快到了。”
果然。
他五岁的时候便失去了母亲,之后的岁月又一直不招父亲的待见,还要躲避各种明枪暗箭。而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成熟又让她无形中忽略了一个问题——其实,他的年岁也只不过和她差不多大而已。
她一心想着要回家,但他却连家都没有。
“其实,”漪乔回身看向他,“你一直都没有放下仇恨,对么?”
他闭了闭眼睛,苦笑一下:“或许吧。”
“你表面上一团和气,但事实上却暗藏杀机。你什么都清楚,知道是谁害了自己的母妃,知道是谁时时在暗处陷害你,但只是引而不发,只待时机成熟便要秋后算账,是么?其实你虽然每日面上都是笑容一片,但却从未真正快乐过对么?”
漪乔说完又突然想什么似的,不等他接话,便嘲讽地一笑:“哦,对不住,我又忘了,这些大事从来都是你的秘密,我这个棋子是无权干涉的。至于你的笑是真是假,我也管不着——你放心,我没有刺探的意思,只是一时间感慨多了些,失了分寸。日后不会了,殿下切莫见怪。”
“乔儿……”祐樘正要说什么,却突然抑制不住地低头一阵剧烈咳嗽,直折腾得面容上起了一片不正常的红晕。
“我看殿下还是多保重自家身子的好,你祖上留下的烂摊子,还等着你去收拾。眼下的路我是迫不得已和你一起走,但登基之后的路还长着,”漪乔凝视着他,忽然冷笑一声,“虽然你的死活与我无关,但为了偿还你祖辈的孽债,你最好多活几年。”
说完,漪乔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从客堂出来,其实也是神思恍惚的。虽然早就预想到了,但是真正面对的时候,情绪不免还是极其失落的。
虽然拿到了玉佩,但是如今仍然不能回家。青霜道长专门去查阅了一下古籍,但眼下能查到的有蛛丝马迹的典籍,也是记载得语焉不详,只说此玉名曰蓝璇,于日光下可发出淡淡的冰蓝色光芒,且拥有着神秘莫测的力量。但由于年代久远,具体来历已经不可考。而且最关键的是,她现在手里的这块,不一定就是促使她穿越的那块,因为据记载来看,这种玉是成对的,也就是说,有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不过既然蓝璇如此神奇,那么按说能将她带来,也应该能把她带回去。然而令漪乔非常不解的是,这么神奇的一种玉石,为何会记载得这么粗略,甚至听青霜道长讲,提到此玉的典籍都非常之少,他找了许久才翻到一本,而且典籍上描述十分隐晦,似乎就连记载者本身都在规避着关于蓝璇的问题。
这种种种种,都不像是对一样神物应有的待遇。
但是话说回来,虽然现在不知道怎么利用蓝璇回家,可不代表将来也找不出办法。所以她原来的想法不会改变,她照样会在他登基之后索要蓝璇,然后大可以在恢复自由身后接着慢慢研究。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的变故,她现在特别地想家。她甚至都在想,会不会哪一天自己现在的身体死去了,灵魂就可以回到现代了。但她自然也只是想想,不会为了这个去寻短见,毕竟那样风险太大,万一她直接魂归地府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漪乔看着手心里的玉佩,无奈地笑了笑。在行进的马车里,她静静地想着心事。
“给,”漪乔将蓝璇递给祐樘,“这玉佩暂时还是你的,先还你……”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听到马车外面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小乔!小乔!”
是墨意的声音。
漪乔掀起帘子看了一眼,然后转头对祐樘淡声道:“停车。”
祐樘动作微微一滞,随即抬眸看着她,须臾之后,轻笑一声道:“好。”
他吩咐车夫停下了车之后,漪乔便即刻下了马车。
此时墨意也已经下了马车。她一路来到他的马车前,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墨意一直伫立在马车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夏日的凉风吹过,他雪白的衣角微动,乌黑的发丝轻拂,衬上出众的容貌和风轻云淡的出尘气质,恍若降临人间的仙人一般。
他深深地望着她,仿似要将她刻入骨髓里一样。就如同,那日她舌战儒生被归来的他正好看见的那次那般的复杂和深刻,
漪乔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冲他轻轻笑了笑:“你是来给我送行的么?”
他的薄唇轻抿,面容绷得紧紧的,片刻之后才艰涩地开口道:“是。你……要回宫了是么?”
“嗯,”漪乔点点头,随后又故作轻松地展颜一笑,“哎,别那么伤感,又不是永远也见不到了……”
他的神色并未因为她的话而有丝毫的放松,反而又想起什么似的交代道:“你回去之后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难处的话一定要告诉我。不要如这次一般,那么落魄了居然都不来找我。”
“我怕给你添麻烦……”
他的面色沉了一沉:“我不怕麻烦。更何况,我并不觉得关于你的事情是麻烦。”
“墨意,我……”漪乔垂首轻咬了咬下唇,一时之间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或许,此刻说什么都是苍白的。
她幽幽叹息一声:“我要走了,你保重。”
他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眼眸中划过一抹不舍与伤痛:“小乔,你也保重。”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飘渺得根本抓不住,入空即消散不见。
细碎的阳光泼洒在他雪白的衣袍上,投射出这晴朗午后的一抹亮眼的灿烂。
漪乔深吸一口气,面上忽然绽开一抹大大的笑容,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他:“你也是,好好照顾自己,我等着与你再见的那一日。”
她突然想,在爱与被爱不能两全的情况下,如果选择被爱的话,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累,是不是就会轻松很多。不过,这个拥抱,惜别安慰的成分居多,旁的她倒是没有多想。
墨意的身体猛地一僵,完全没想到漪乔会有如此动作。然而怔愣也只是一瞬,他很快便反应过来,倾身紧紧地回抱住了她。
“小乔……小乔……”他激动得微微颤抖,口中不停地喃喃道。
祐樘坐在车厢口,掀起帘子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二人。他的耳力不知比常人好上多少,所以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半点不落地收入了他耳中。他半阖眼睑,眸色倏然一转,便是深渊一样的幽邃。
他的眸子,此时已经幽暗得根本看不到底。深渊之中,半丝光都没有,仿佛正在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正对着祐樘的墨意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他收了唇角的笑意,抬眸看过去,面容淡淡的,波澜不惊,毫无惧意。
祐樘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反而轻轻一笑,收回手放下了帘子。
等到漪乔再次回到马车上的时候,祐樘低沉的声音缓缓溢出:“乔儿,你还记得皇祖母和你的三月之约么?”
漪乔正准备找一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来,突然听他这么说,不禁怔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道:“殿下果然是无所不知。不过,现在那个三月之约已经对我没有任何威胁了,因为你纳不纳侧妃,我都不在乎。”
“可是我不想纳侧妃。”祐樘挑了挑眉看向她。
漪乔猛地一个机灵,神经瞬间紧绷,警惕地道:“所以呢,你想怎样?”
祐樘上下打量她一番,笑得满面温柔。
第十章 暗流汹涌时(中)
万贵妃气得脸红脖子粗,顺手捞过身边一件永乐时期的梅瓶往地上狠狠一掷,登时将那雪白莹润的瓷器摔了个稀巴烂。请记住本站的网址:。
那是一件甜白釉薄胎暗花瓷,是同类釉色中最为珍贵的品种。
她原想再砸几件,或者干脆找几个看不过眼的宫人抽打一顿泄泄愤。可奈何急火攻心,方才隐隐牵出的旧疾此刻已经发作得厉害。她痛苦地捂着胸腔的位置,心有不甘地靠坐回了榻上。
生理上的煎熬让她心中的妒恨更盛。她的脸上已经几乎没有血色,大颗大颗的汗珠自额际滚落下来,弄花了她的妆,隐现出松弛黝黑的皮肤。
她的心里,如今正烧着一团火。
呵,那个孽种居然还会武功,藏得可真够深哪!真是什么样的贱货生什么样的贱种,跟他娘一样会藏!这次逃过了又如何,下一次定叫你死无全尸,不得善终!让你下地府好好陪那个贱人去吧!
她心里这样咒骂着,眼里迸射出狠毒辣的寒光。虽然剧烈的疼痛揪得她面容扭曲,但她的嘴角竟然渐渐现出一丝冷笑,残忍而嗜血,像是坟墓里爬出的不甘超生的厉鬼,浑身都透着一股子森然的气。
“贞儿,贞儿……”殿外忽然传来了一个中年男子的亲昵呼唤。
听得这个声音,万贵妃面上的表情猛然一顿。她敛了敛心神,刚才的扭曲与狰狞瞬间如潮水般退去,眼底逐渐涌上的温柔之色取代了先前的鸷与森冷。
虽然转换之快让人不由怀疑,但那份柔和确实没有掺多少假,竟像是真心而发。
她转头见来人已至殿口,便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却见那人紧走几步上得前来,伸出一双大掌稳稳地扶住了她。
来人约摸四十岁左右,身着一件明黄色的绣翟纹古香缎袍,盘领窄袖,戴乌纱折上巾,只是一身常服前来。略长的脸上,五官虽不甚漂亮,但生得尚算匀称,隐约可以窥见当年的几分清秀与俊朗。
他的眉目间皆是倦怠之色,那是纵欲过度和常年服食丹药的结果。早已失去神采的一双眼睛里居然还不时流露出与他身份不相称的脆弱与胆怯,像一只没有安全感的鸟雀一样,不避身到安全的巢茓便永不得安宁。
“臣妾参见皇上。”万贵妃顶着一脸的病容,朝着来人虚虚地杆福身。
“哎呀,贞儿何需如此多礼呢,快快平身!朕就是不放心,特意来看看你。又怕扰到你,刚才也就没有让人通报。瞧你的脸色如此差,难道是又发作了?宣太医……”朱见深似是突然发觉说错了话,生生顿住。
他抬眼看到自家爱妃只是拧眉捂着胸口,没有什么别的反应,才轻轻舒了口气。复又满脸心疼地安置万贵妃坐回榻上,找来一条嵌翡翠的孔雀羽锦被仔细地为她盖上。
他一抬头看到了她额上的汗珠,便想也不想地伸出手为她擦拭,嘴里还嗔怪道:“贞儿啊,你怎么也不知好好照顾自己?你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可叫朕如何好?”
万贵妃这才惊觉自己刚才疼痛过甚,忘记收拾妆容了。
她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是丑态毕露,也顾不得疼痛,惊慌失措地掏出手绢去遮掩:“皇上……这种小事还是让臣妾自己来吧……”
朱见深见状也并不勉强,只是叹了口气无奈地道:“贞儿,朕的心意你应该最是了解,难道你还怕朕会嫌弃你不成?”
万贵妃没有说话,只是别扭地笑了笑。
虽然知道情深似海,但是又有哪个妻子会愿意在丈夫面前露出老丑之态呢?
“这里怎么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朱见深转过目光,四下里逡巡一圈,“那帮奴才呢?难不成要造反吗?!”
他看着万贵妃憔悴的面色,很是心疼,脸上迅速地现出了愠色。
“哦,臣妾想一个人静一静,”她勉强挤出一个笑来,“那些毛手毛脚的奴才惹得人心烦,臣妾把他们都遣出去了。”
她自然不会说是要避人耳目才这么做的,只好这样搪塞过去。
第八十三章 眼皮下出墙
漪乔要去的地方,就是她那日连夜冒着倾盆大雨赶去的寺庙——碧云寺。请使用访问本站。她那天晚上前去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心里一直都没有放下这档子事儿,所以如今才一定要再来一趟。
她一定要搞清楚,自己到底能不能回家。
她确定自己并没有记错地方,可她那日问的那个小沙弥居然不知道青霜道长的存在。所以此次前来,她打算直接去询问这里的住持,也就是之前曾经为她解过签的慧宁大师。
经寺院里知客的一路相引,漪乔和祐樘来到了观音殿外。
此处虽然是寺院的侧殿,但也是碧瓦飞檐,朱漆立柱,大理石台阶迤逦而上,阶前一座三足两耳铜制宝鼎里Сhā着三炷香,炉内佛香升腾,嗅之令人上清下明,身心安泰。
漪乔望着匾额上金字玄底的“观音殿”三个大字,思索了一下,转首语调平淡地对祐樘道:“我进去问大师一些问题,殿下莫进来。”
祐樘看着她满面冷淡的神色,不由轻叹了口气,笑得有些无奈:“乔儿去吧,我在外面候着。”
漪乔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连一眼也不多看他,转身便走了进去。
殿内正中的位置供奉着一尊千手千眼观音金像,左右各塑有善财童子和龙女二位胁侍,佛像前则摆着一些果品为供。几名前来礼佛的善男信女正一一虔诚进香,一位身披黑绦浅红色袈裟的高僧则在一旁凝神诵经。
那位高僧,正是许久未曾谋面的慧宁大师。
漪乔记得若是有高僧大德在礼佛的话,似乎是不能上前打扰的,所以虽然心中着急,但她也只好在一旁恭敬地侍立着。
“阿弥陀佛,”大师诵完了一遍经文,转身对着漪乔微微欠身双手合十,“女施主终是再次前来了。”
漪乔愣了一下,随即赶忙也合掌于胸前,朝大师行了一礼,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见过慧宁大师——大师还记得晚辈?而且莫非一早便预知晚辈要来?”
“老衲虽已年逾花甲,但女施主命相不凡,故而如今尚对那日解签之事记忆犹新。预知倒是谈不上,”慧宁大师直了直身,面容上带着波澜不惊的宁和平静,“老衲只是知道女施主心事未了,自然猜测到会去而复返。”
“心事未了……大师知晓晚辈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阿弥陀佛,女施主前日连夜冒雨赶来之事,次日六净便告知了老衲。女施主指名道姓地要见青霜道长,而那道长乃是老衲相熟之人,要知晓自然不难。”慧宁大师淡笑着道。
漪乔想着他口中的“六净”应该就是自己那天晚上见到的小沙弥,但她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可是……既然是大师相熟之人,为何那位小师父会不知道青霜道长?”
“老衲识得青霜道长之事寺中知晓的人本就不多,六净又是刚皈依不久,故而才会如此,”慧宁大师看出漪乔仍有疑惑,不禁轻轻叹了口气,“佛道实则有诸多相似之处,千百年流传下来也是互相融会颇多,但毕竟派系不同,之前争端也是从未断过。老衲虽是住持,但一人之想法却不可强加于人,故此为了佛门清净,平日里与青霜道长互换心得、谈道论法,也是尽量避着寺内的僧众。”
漪乔想起自己那日遇到青霜道长就是在碧云寺的后门,由此看来这二位的会晤确实是有够低调的。不过这位高僧能打破偏见去探究奥妙真理,也可见胸怀极为豁达宽广。
“青霜道长算到女施主今日会再来,如今已在客堂等候多时,”慧宁大师转身叫来一名小沙弥吩咐了几句,又对漪乔合掌道,“请女施主随启智前往。”
漪乔见此连忙又向大师行了一礼:“多谢大师。”
“善哉善哉,女施主客气,”说到这里慧宁大师突然抬眼往殿外望了一眼,面上浮现出些微的惊疑之色,“敢问女施主,殿外可是有何身份特殊之人在等候?”
漪乔愣了愣,暗道这位高僧果然是好神通,随即犹豫着答道:“是。不过他的身份不可明示于人,请大师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