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儿亲自做的么?”
“聪明,”漪乔调皮地冲他账眨眼,继而转身端来了一碗香飘四溢的粥,“我想着你如今应该不宜吃些油腻的东西,就特意煮了这个。”
“乔儿其实可以不必这么辛苦的,”他慢慢地支起身体,“这些事情让御膳房来做就好。”
“我……只是想亲手做给你吃,”漪乔垂首抿了抿唇,低声道,“我想为你做些事情。”
祐樘轻叹一声,笑了笑没有说话。
“哦,还有啊,我在慈庆宫里开了个小灶,”漪乔看着他一点点吃着碗里的粥,“日后你要是再熬夜处理政务什么的,我就可以为你做夜宵了№上那么辛苦,不吃些东西怎么可以?”她说这话的时候就像一个殷勤献宝的孩子一样,巴巴地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
“乔儿,你对我这么好,”他温柔地看着她,目光宛若春水一般,“将来我若是舍不得放了你,可如何是好?”
漪乔一愣,突然听他如此说,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其实关于他登基之后自己的打算,漪乔也只是偶尔想想,并没有什么成形的规划。而且最近,她内心里似乎越来越逃避这个问题。登基之后他便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她不愿意成为他庞大后宫里的一员,即使是地位最高的皇后也不行。可是,一想起要离开他,她心里又会涌起一股难言的怅然不舍,令她左右为难。可能也是基于这个原因,她越发不愿意去想这件事情。
漪乔的目光有些躲闪,勉强地笑了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祐樘见她尴尬,也就没有接着说下去。他将碗递给她,很快转了话题:“乔儿,介不介意我问你一个问题?”
漪乔侧身将餐具和饮具放在一旁的矮几上:“什么问题?你但说无妨。”
“你真的失忆了么?”他冰玉一般清润悦耳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漪乔的动作猛地一滞。她没有转身,只是撬庆角:“为什么这么问?”
“其实,这个问题我疑惑很久了。我曾经去特意了解过你的一些事情,这个乔儿也应当是知晓的。之后我便发现,你似乎和从前有很大的不同,不像是失忆,倒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原来他连她之前的底细都查了一番么?漪乔不由苦笑。她沉默了一阵,才慢慢开口道:“这个,很重要么?”
她不想骗他,但是又不可能告诉他真正的原因,毕竟这么荒唐的事情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所以,只能这么含混地答着。
“有没有失忆本身并不重要,毕竟我也不认识之前的乔儿,在我眼里,如今的你才是真正的你,”他温和地笑笑,“只是乾到一些事情,所以才有此一问。”
漪乔没有出声,只是等着他的下文。
“乔儿还记得巴图蒙克这个名字么?”
漪乔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就是乔儿以前遇到过的那个蒙古人。”祐樘接着说道。
漪乔转首看向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原来早就知道了么?她该怎么向他解释?他不会误会什么吧?漪乔心里有些慌乱。
“他便是如今率部盘踞在河套地界的鞑靼部落可汗,蒙古的小王子。”祐樘曼声解释道。
漪乔心里一惊:盘踞河套?那不是犯边么?而且……蒙古?天,他不会是元朝皇室的后裔吧?她这么想着,便把这个疑问说了出来。
“嗯,乔儿猜得不错,”祐樘散淡地一笑,“他是成吉思汗的十五世孙。”
“那他侵犯大明边境,该不是意图要……要反明复元吧?”漪乔不无吃惊地道。她只听说过“反清复明”这个词,可不知道原来还有人要“反明复元”的。
“巴图蒙克是个极有野心的人,一个小小的河套自然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他的眼睛一早就盯着我大明的江山了。不过,”祐樘轻笑一声,“乔儿觉得他会得手么?”
“不会。”漪乔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哦?乔儿这么有信心?”
漪乔自然不会和他说是历史告诉她的。她抿唇一笑,故作神秘地道:“因为我能预知未来。”
“哦?那乔儿能预知我的大限是何时么?”他笑看着她,神情有些散漫。
“呸呸呸,”漪乔嗔怒地瞪着他,“你敢不敢说些好的啊?这话听着多不吉利!你会活得好好的,你会长命百岁的。”
“我就是想知道,我这个身子骨还能撑多久,”他面上泛着苍白的容色,有些漫不经心地笑道,“有些事情还能不能亲自去做。”
漪乔心里一动,情不自禁地倾身拥住了他。她的下颌轻轻地抵在他的肩头,闷声闷气地道:“别想太多,会没事的。我会料理好你的饮食起居的,然后……把你养得健健康康的,好不好?”
“养得?乔儿当我是什么?”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就是你想到的咯,”她转首吃吃地笑道,“其实和你的姓氏蛮符合的诶。”
他不由失笑,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面上现出一丝促狭之色:“那好啊,于我们的关系而言,我是公的那个姓氏,那你就是母的那个姓氏。”
漪乔吐了吐舌头,佯装生气地撇撇嘴。
“好了,咱们言归正传,”祐樘敛了敛容,神情转为认真,“日后若是再遇到巴图蒙克的话,切记离他远一些。”
“嗯,那是自然,”漪乔趴在他的肩头,想了想,又忍不住道,“那个……现在的我和以前不一样,我根本不认识他的……”
“我知道,”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然后伸手环住她,“乔儿莫要紧张。”
漪乔抿抿唇,稍稍舒了口气。不过……他这算是出于信任么?自己于他……又意味着什么呢?她趴在他的肩头,面容上慢慢浮现出一抹思考之色。
漪乔说到做到,此后的几日一直都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的生活。而经过几日的调养,祐樘的身体稍稍有了些起色之后,便又重新投入到了正常的课业和政务处理之中。
这日天朗气清,给周太后请过安后从仁寿宫回来的漪乔,得了些空闲,就取了些五谷杂粮去喂鸽子。
那鸽子即为墨意在云老夫人寿宴那日送予她的那羽信鸽,说若是她遇到什么难处就飞鸽传书给他。当初她入宫的时候,就顺道把它也带了来。倒不是她预备让墨意帮什么忙,她只是将之作为纪念品留在身边。毕竟,她这么一入宫,就几乎不可能再见到他了。她带着这羽信鸽,算是对朋友之谊的一种寄托。也因此,她给这信鸽取名为“小耳朵”♀名字源于她在寿宴上与墨意的一句玩笑话,取“意儿”英文谐音“ear”之意。
漪乔喂着小耳朵,正想着一些往事,突然有宫娥来向她通传说,万姑娘求见。
她自然知道这所谓的万姑娘是谁。
漪乔不由蹙了蹙眉:万亦柔来找她做什么?她们俩好像并不熟吧?
“让她去后花园那里等着,本宫随后就来。”漪乔放下手中的鸟食,略一思忖,冲那宫娥吩咐道。
不管怎样,先看看她到底是何来意再说。
万亦柔今日可谓是经过了精心的打扮,面上化着精致的妆容,漪乔走进来的时候,她的笑容比那周围的春光还要灿烂。
“参见太子妃。”她朝漪乔盈盈一拜,笑得一脸柔媚。
“平身吧,”漪乔虚扶她一把,淡笑着道,“万姑娘请坐。”自从知道她和祐樘往日的瓜葛之后,漪乔心里就不可避免地对她有些芥蒂。或许谈不上什么敌意,但不舒服总是有的。
“不知万姑娘今日前来有何贵干?”漪乔与她对面而坐,动作优雅地沏了一盏茶。
“亦柔其实早就想来拜会太子妃了,只是碍于各种琐事,故此今日才前来,”万亦柔笑看着她,“亦柔有些事要与太子妃商议,不知可否屏退左右?”
漪乔淡淡扫了她一眼,放下茶盏遣退了侍从,然后转首望向她:“现在姑娘可以说了。”
“亦柔一向不喜欢拐弯抹角,所以就开门见山地直言了,”万亦柔观察着她的神色,继而一字一字地道,“请你把樘哥哥还给我。”
漪乔的动作微微一滞,继而好笑地看着她:“万姑娘这是何意?不觉得这话很荒唐么?”
“太子妃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万亦柔也并不着急,“只要你答应,我可以帮你安排后路,助你离开皇宫。到时候你就自由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用再在皇宫里这么熬着。”
“可是,我为什么要答应你?”漪乔挑眉看向她。
“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也不适合这种勾心斗角的地方,而你肯做太子妃也是有目的的。如今答应我,便可以提前达成你所愿。”
漪乔面色一凛,拿着玉盏的手紧了紧:她看起来一副很了解她的样子,她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不过很快,她就恢复如常,不动声色地道:“万姑娘请不要妄加揣测别人的心思№外,适合不适合似乎也不是你说了算的。”
万亦柔蹙了蹙眉头,盯着她道:“难道你不想离开了?不要告诉我,你爱上他了。”
漪乔呷了一口茶,觑着她笑道:“是又如何?不过,这个好像也不是万姑娘应该管的事情吧。”
万亦柔的脸色有些难看。
然而随即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嘲讽地一笑道:“可是他不爱你。你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
漪乔听了这话心里很不舒服♀万姑娘就是来找茬儿的吧?
“哦?棋子么,”漪乔轻轻一笑,身体微微前倾,“那你岂不是连棋子都不是?”
“你!”万亦柔瞪着她,娇媚的脸上满是恼怒之色。
不过随即她想到自己来此的目的,才勉强压下火气道:“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觉得樘哥哥对你好就是喜欢你。难道你没看出来,他对谁都不差么?他脾气秉一向都很好,你在他面前并不是特别的那一个。不过若是这其中再加上些利用的成分的话,似乎确实很能迷惑人的。你如果还不信,那我问你,樘哥哥可有向你做过任何的承诺暗示他对你有意?或者曾经亲口说过他喜欢你?”
漪乔抿了抿唇,一时间心里起了一阵阵的波澜。虽然万亦柔的话咄咄逼人,但是听起来并非全无道理。细想之下,对于这些问题她完全没有办法硬气地回一句“有”。
其实对于祐樘的心意,她并不是很确定。但她一直在潜意识里觉得,他应该对自己并非全无感情。不然,当初那句“因为是你,所以是你”又是为哪般?还有,那面对她时的温柔真的只是出自于习惯?或者,还有利用的成分?她实在是不愿意去相信。
“万姑娘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多了么,”虽然心里面很混乱,但是漪乔面上并未表现出来,仍旧是一派平静,“而且万姑娘发出质问的时候可有比照一下自己?就算殿下不爱我,那么他爱你么?我可是曾经亲耳听他说过,他并不喜欢你。”
万亦柔放在桌上的手握了握又松开,随后嗤笑一声道:“好,那咱们就不说这些。我再来问你一个问题——你了解他么?我告诉你,他可不像你看起来的那么温良简单。他真正的手段,恐怕你还没有见识到。知道你的太子妃之位是怎么来的么?那可是牺牲了不知多少条人命换来的!当初遴选太子妃的时候,姑姑就想到了樘哥哥一定会安排内定人选的,所以那段日子她都一直派人暗中调查。结果查到了很多与他有这方面书信往来的人家,姑姑当时怕有漏网之鱼,就将查出来的全部灭口了。可是到后来才发现,那只是他虚晃一招而已℃正的人选,原来早就定好了。”
漪乔感到背后窜上一股寒意。
听到这样的话,说不震惊那绝对是假的。她一时有些无法想象那么温和的人会使出这样的手段。她一直都认为当初选妃的时候祐樘所做的顶多就是依靠自己的势力打点一下让她顺利过关而已,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不为人知的内情。原来,她当初是踏着别人的鲜血上位的么?
“我为何要相信你?”漪乔放下茶盏,语调平淡地开口道。不过虽然她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是有七分信的。毕竟仔细推敲的话,她所说是有可能的。
“你可以不相信我,等到你自己发现的那日,自然就相信了。而且我所说的,只是他所为的很小一部分而已。”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又如何?生活在皇宫这种地方,没有些手段他能安然到今日么?再说了,”漪乔靠在椅背上笑望着她,“我也不是那娇弱胆怯之人,万姑娘若是想以此来吓唬我的话,似乎打错算盘了。”
万亦柔对于她的反应有些惊讶。她满以为一个来自民间的小家碧玉会被这个弧,可没想到她好像并不在乎的样子。
“你还真是油盐不进呐,”万亦柔冷笑一声,“不过等到你哪日失去利用价值被他弃如敝履的时候,可不要后悔!”
“万姑娘说完了么?”漪乔抬眸看着她,闲闲地道。
万亦柔愤愤地瞪她一眼,又起身冷哼一声道:“咱们走着瞧。”说完,她一转身,傲气十足地步出了花园。
看到她走远了,漪乔才有些脱力地跌靠在了椅背上。方才的镇定,是她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心中所想刻意伪装出来的。
她的心里此刻乱糟糟的一团,理不出个头绪。
他对自己真的只是虚情假意而已?他温柔纯然的外表下掩藏的其实是一颗极端冷漠的心?漪乔脑海中不断地盘桓着这两个问题。
虽然后一点从理智上来说她多少可以理解,但是理解归理解,这一时半刻还是很有些难以接受的。毕竟,两者反差太大。至于前一点……她实在是不愿意去相信。或者,她应该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去亲自问问他?
正当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时,耳旁突然传来尔岚的声音:“启禀娘娘,太后有请。”
漪乔微微一愣,有些惊讶地道:“本宫今早不是才去拜见过么?可知道是什么事?”
“奴婢不知,”尔岚垂首答道,“来传话的管事宫女也并未说明,只教娘娘快些前去。”
“芙香呢?本宫要换装。”
“回娘娘的话,也不知那丫头去哪了,从今晨起就不见人影。还是让奴婢来伺候娘娘更衣吧。”
漪乔点了点头,转身望着仁寿宫的方向,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第五十六章 皇子朱祐杬
漪乔想着可能是有人落水了,不由循着声音的方向快步赶了过去。请使用访问本站。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方小水池,一个半大的孩子正惊慌失措地在水里拼命挣扎喊叫,由此溅起了大片大片的水花。
漪乔看后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她的第一个念头自然是救人,但是她自忖水并不好,如果就这么贸贸然地下水,说不定人没救到,连自己也得搭进去。而如今此处偏僻,周围又没有什么宫人经过,她若是现找人来,可能等她回来这孩子已经溺水而亡了。
只是一瞬的时间,她的脑海里就转过这许多的念头。越是紧急的时候越不能慌乱,她稳下心神,眼睛不住地在四周扫视,思索着办法。
突然,一侧的宫墙上靠着的一排竹竿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瞬间福至心灵,当下便以最快的速度取了一根过来,然后自己拿着一端,将另一端伸给了那个孩子,冲着他大声喊道:“别怕!快!抓住这个,我把你拽上来!”
此时,那孩子已经喊得嗓子都哑了,手脚不停地在水面上扑腾,漪乔喊了好几遍,他居然都没听见一样。
漪乔紧紧蹙起眉头,正准备再试着喊几遍,却又似是突然想到什么,面上的神情居然顷刻一松,紧接着便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喂,喂!别叫了,别叫了!那水根本就不深,淹不死人的,”她用竹竿敲了敲水面以引起他的注意,“不信,你站着别动,看看会不会沉下去。”
兴许是她喊得久了,也兴许是听说这水淹不死人,那孩子这次终于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他逐渐收了声,慢慢停止了挣扎,满脸惶恐不安地站直了身体。
那池子里的水,只堪堪到他的颈脖处。
漪乔无奈地叹口气,随手将竹竿靠在了一旁的树干上,凉凉地对他道:“还好是虚惊一场。下次遇事的时候多想想,不要再搞不清楚状况就先大惊小怪的。现在的水还带着寒气,你快些上来吧。”
那孩子在水里愣了愣,可能也觉得水很冷,一个机灵,便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岸上。
他看起来也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和延龄鹤龄的年龄相仿。身上穿的居然是一套太监服,只是那衣服明显的很不合身,而且粗糙的衣料也和他细腻白皙的皮肤极不相称。虽然浑身上下都是水渍和泥点,看起来极为狼狈,但是仍旧可以依稀看出,他应该是一个眉目颇为俊秀的男孩子。
漪乔凝眉上下打量着他,估摸着他的身份。
“喂,”那孩子呛了几口水之后,又很是顾及形象地理了理湿漉漉的头发,然后抬起头下巴一扬,很有些傲气地质问道,“你是哪宫的妃子?我怎么没见过你?”
漪乔微微一愣,继而好笑地看着他:“小小年纪,口气倒是不小啊!听你说这意思,宫里的妃子你都认识?”
“差不多。只是那些个品级低的上不得台面的,可不包括在内。不过,”他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将漪乔打量了又打量,“看你的穿着容貌,该不是个低级的宫妃,更不是什么宫娥之类,那照理说,我应该见过你才对……”
“哎哎哎,说得这么玄乎啊——老实告诉你吧,其实我在宫里认识的人也很多的,”漪乔有心开他玩笑,“你倒是报报家门,说不定我知道你呢。”
“你!等等——你不认识本……我?”那孩子本来正要发火儿,但又似是临时想到了什么,眼珠滴溜溜一转,转了话锋。
漪乔知道他一定在打着什么主意,也不戳穿,只是顺着往下接道:“是啊,不认识。那不如你告诉我?咱们下次再见面,也算是认识了。”
“既然不认识那就算了,你也没必要知道我是谁,”那孩子刻意咳嗽几声,“不过你倒是蛮聪明的。你是怎么知道那池子里的水不深,淹不死人的?”
漪乔见他一副“不可说”的样子,也没有接着追问,只是笑着答道:“很简单,如果这池子里的水很深的话,照你这样的折腾法,早就沉到底了,怎么还能在水面上一直扑腾?不过,我也是后来才发现这个问题的,一开始我也没注意到,被你弧了。”
“哦,有道理。那我……”那孩子正欲再说什么,忽然听到一阵伴着人声的脚步声响起,细听之下马上住了口,然后神情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那个……我先回避一下啊!记住,不要告诉别人你见过我的事情!”他紧张兮兮地向漪乔嘱咐道,说完拔腿就跑,一溜烟地奔到一堆灌木花草后面,迅速地蹲下身去,藏了起来。
漪乔好笑地看着他藏身的方向,觉得这孩子真是有些古怪。
“随本宫到这边看看,快!圣上正等着呢。”身后突然响起的嘈杂的人声,拉回了她的注意力。漪乔转过身,正看到一位宫妃摸样的人带着一群太监宫娥朝着这边疾步走来。
那领头之人一身的华衣美服,珠围翠绕▲眉凤目之间带着一抹稳重的沉静,虽是粉面桃腮的,容貌极为妍丽姣好,但却一点不似宫中其他嫔妃那般带着媚态。虽然她脚下步伐很急,但是居然丝毫不失风仪,仍旧透着骨子里的那份端庄娴静,举手投足之间,都颇有大家之范。
这人,便是很受朱见深宠爱的邵宸妃。宫里面正当宠的嫔妃中,万贵妃无疑是独占鳌头的那个,而稍次之的,就是眼前这位了。漪乔虽然只在大婚的宴席上见过她几面,且邵宸妃本人也一直都很低调,很平易近人,从不张扬,从不恃宠而骄,但她还是对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总觉得,邵宸妃应该是很特别的一个存在。
“哎,这不是太子妃么?真是巧。”邵宸妃还没走到近前便笑着冲漪乔打起了招呼。
漪乔稍稍杆福身,微微颔首道:“宸妃娘娘。”
“诶——不必见礼,太子妃太客气了,”邵宸妃和善地一笑,连忙上前虚扶了漪乔一把,“太子妃是未来的国母,这礼我可受不起呐。”
“于辈分上来说,漪乔本该如此的。”漪乔落落大方地直起身,淡笑着道。
“太子妃得体端庄,秀外慧中,与太子果然是一对璧人儿,”邵宸妃点点头,颇有些感慨,眉目之间皆是欣慰之色,“将来做了一国之母,也是我大明社稷之福啊。”
“娘娘谬赞了。”听到她提起祐樘,漪乔心里又不免渐渐涌上刚刚的那股难受劲儿。她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来,有意岔开话题:“对了,宸妃娘娘如此着急的,是要去哪里?”
“哎呀,瞧我这记!看见太子妃就光顾着说话儿了,倒把正事忘了个精光——不知太子妃见着杬(yuán)儿没有?”邵宸妃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有些懊恼地笑道。
“杬儿?”漪乔一愣,一时间想不起来她是在说谁。
“嗯,就是我的皇儿。说起来,太子妃该是杬儿的皇嫂呢。只是,可能太子妃没见过他。不过想来,以杬儿的身份,这般穿着打扮的在宫中行走,应该也不难认出来。”
闻听此言,漪乔立刻想到了方才的那个男孩子。他身上的太监服明显是别人的,而且从他说话的语气也可以听出来,他的身份绝对不一般。其实漪乔是听说过他的,只是方才邵宸妃用了昵称,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已。
邵宸妃的这个皇儿全名朱祐杬,在众皇子皇女们中排行老二,是当今皇帝朱见深众多子嗣中最得圣宠的一个。朱见深极为喜爱这个儿子,喜爱到曾经要废长立幼、把他扶上太子之位的地步。他对于这个儿子的偏爱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很明显,就如同他对太子的厌恶一样明显。宫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朱见深对于两位皇子态度的反差的,只是太子毕竟是太子,皇家的事情本来就说不清,所以也没人敢对太子不敬。
不过,这么说,刚刚的那个男孩子,就是二皇子朱祐杬?只是换了身方便衣服出来而已。
虽然漪乔心里如此揣度着,但却并不想掺合进去,所以不打算把见到他的事情说出来。而且,若是她把他供出来,说不定这位正是得势的皇子会因此而和她结下梁子,没准儿日后是一桩麻烦事。
漪乔这样想着,便没事儿人一样地笑道:“实在是抱歉,漪乔没有看到。漪乔方才为了躲清静,屏退了左右,一个人在此赏景,没见着其他什么人。”
邵宸妃见状,无奈地叹笑道:“无妨无妨——那我便不扰太子妃的雅兴了。只是,如若太子妃见着杬儿了,烦请告诉他一声,就说陛下如今想见他,考考他功课,让他赶紧回永安宫来。”
漪乔笑着点了点头。
目送着邵宸妃带着一众的太监宫娥走远,她便下意识地看向朱祐杬藏身的灌木丛,轻笑着道:“你母妃已经走了,还不快出来。”
朱祐杬稍稍地探出脑袋,四下里扫视了一圈,确认周围确实没有其他人了,才长长地松了口气。他磨蹭着走到漪乔面前,表情复杂地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漪乔都忍不住要开口打断的时候,他才撇撇嘴,带着些许遗憾地道:“你就是那位刚刚入宫的太子妃?你是……是太子的人?”
“什么太子太子的,难道你不应该称呼他皇兄的么?”
他似乎很是不以为意,把头一偏,冷哼一声道:“我乐意怎么叫就怎么叫,用得着你来管?”
“你!”漪乔对于他的蛮不讲理和倨傲的态度感到十分气恼,尤其如今她心情本来就不好。但她旋即又想到自己这么大个人了没必要和一个孩子怄气,便勉强压下火气,嗤笑一声道:“随你吧。我要回去了,就不奉陪了。”说完,转身就要走。
“喂,等一下,”朱祐杬有些别扭地开口叫住她,“你如今知道我是谁了对吧?不要把今日的事情告诉母妃……不对,不许告诉任何人!”
漪乔挑了挑眉,失笑道:“难道你不觉得,如果我要告发你的话,刚才就已经说了么?”
朱祐杬撇撇嘴,想了想似乎是觉得她的话有道理,虽然嘴上不说,脸上却现出一抹满意之色。
“那就好,”他很有些傲慢地扬起头,看起来极有优越感的样子,“无论怎样,你今日都算是帮了我。说吧,你想要什么?本殿下从来不愿欠着别人的情。”
闻听此言,漪乔不由不屑地嗤笑一声道:“二皇弟觉得我今日的帮忙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么?”
朱祐杬愣了愣,随即又撅撅嘴,把下巴一昂道:“哼,反正我会还你的——对了,我要去贵妃娘娘那里换身衣服再去见父皇和母妃,不和你说了。”说完,他鼻子里轻哼一声,然后顶着一身沾满水渍和大小泥点的狼狈太监服,雄纠纠气昂昂地负手率先走了开去。
漪乔望着他一点点变小的背影,思索着他口中的贵妃娘娘是哪一位——万贵妃么?还有,他那样的表情难道是在鄙视她?她好像没得罪他吧?而且还帮了他不是?说什么回报她,明明是一副施恩的样子。
被惯坏的孩子真是不可理喻,尤其被惯坏的皇子更难伺候。他母妃倒是看起来知书达理的……真是一对奇怪的呣子。她无奈地摇头如是想道。
第四十八章 后会可有期
漪乔进到书房里的时候,墨意正在低头作画。请记住本站的网址:。他颀长的身影于书案之后翩然而立,孤霜雪姿,白衣浮动。他飞快地在宣纸上泼墨挥毫,其动作如同行云流水,挥洒自如之中带着流畅的飘逸感,令人叹为观止。
此时的他居然没有束发,乌亮的发丝肆意地洒落在背上和肩上,与一身雪衣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他的神情极为专注,周身似乎都浸在飘渺悠远的气息之中,于尘世全然隔绝一般。仿佛,远古洪荒之时,他便已经在这里了。
“是来和我道别的?”他没有抬头,只是语气淡淡地如是道。
漪乔看着这样的他,突然觉得心里一阵难受。
她叹了口气,极其艰难地开口道:“是。”
房间里十分得安静,连笔触宣纸发出的细微“沙沙”声都清晰可闻。只是,这安静似乎有继续持续下去的趋势——墨意并没有应答,手上的动作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漪乔唇角溢出一丝苦笑,心里重比千斤。
她想起在她进来之前,云老夫人对她语重心长的告诫。
“丫头,不管怎样,我都消你能好好去和意儿说,”云老夫人重重地叹了口气,认真地看着她,脸上满是深深的无奈,“这孩子子倔,从来都没求过我什么。但是这次,我能为他做的实在有限。我如今只消,你不要让他再受到什么伤害。我的意儿,他不该受这些罪。”
是啊,不该的。
漪乔紧咬着下唇,心里五味杂陈♀是不是说,他们本来就不应该认识?若是墨意没有和她相识,说不得现在还是那个风轻云淡的他,闲暇疲倦时去除非居独自寻清净。诸事皆为目下之尘埃。
漪乔长叹口气,觉得自己现在在这里感慨实在是不无矫情的嫌疑。事到如今,她还能说什么?说什么是不伤他的?
她闭了闭眼,艰涩地开口道:“墨意,我今日可能就要……和爹娘一起回兴济的故里,所以以后的课我也没办法上了。我此次来,确实是向你道别的。我消你可以……可以保重。”
说完,她不敢多看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长久的沉默之后,墨意终于抬起了头,“这样就走了么?”
漪乔的脊背一僵,脚步生生地顿住。
“漪乔,给我一个理由。”他无喜无悲的声音突然在她的背后响起。
漪乔一惊之下猛地回头,差点撞到他的下巴。
“什么理由?”她条件反射地问道。
他的目光紧紧地圈住她,一字一顿地道:“为何选择入宫为妃。”
“我……”漪乔张了张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
不过他知道这件事情,她也不意外。毕竟祐樘和云家来往甚密的样子。
“别告诉我你是为了荣华富贵,我不会相信的。”他的声音透着清冷,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架势。
不过他这话倒是提醒了漪乔。她的手在身侧一点点收紧,面上却状似不经意地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若是的话,你就不是漪乔了,”他的语气已经渐渐显出一股凄凉之意,“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真是,那又如何?你要荣华富贵,我给你便是。”
漪乔看着他满是悲楚的目光,再也硬不下心肠,只能苦笑连连:“墨意,你这是何苦……”
“云家虽然不比皇宫,但是凭着云家的财势与地位,也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他接着言道。
漪乔低垂着眼帘,抿了抿唇道:“墨意,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理由呢?”
“没有么,”他苍凉一笑,失神地喃喃道,“那么,你是不是已经爱上他了。”
漪乔一愣,正想摇头否认,但是她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咬了咬牙道:“是的。”
她现在的那点感情,似乎还称不上爱。不过,现在承认下来,却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理由。她必须干脆一些,长痛不如短痛,事情总是拖着说得不清不楚的不见得是对他好。
墨意后跌一步,似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面容上一片颓败。他的头偏向一侧,缓缓地,缓缓地做了个深呼吸。漪乔能够感受得到,他的气息都是带着些微颤抖的。
“你了解他多少?”他转首看向她,嘲讽地一笑,“他是个怎样的人你知道么?”
漪乔心里头一个机灵,渐渐蹙起了眉头——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要在人后说长道短,我只是想问问你。漪乔,你真的了解他么?你确定……你日后不会后悔?”他深深地望着她,似乎要看进她的心里。
漪乔垂眸思忖片刻,而后抬头认真地看着他:“墨意,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轻轻摇了摇头:“我知道的也并不多,之前都是奶奶在掌权,所以太子那里一直都是她老人家在打交道,我和他,只是打过几个照面而已。”
漪乔深吸了口气:“所以呢?”
“虽然只见过几面,但是我可以断定,他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墨意的目光飘向远方,带着几分追忆与沉思,“他的外在似乎永远都无懈可击,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更让人看不透。漪乔,他这样的人,不是你能驾驭得了的。”
“可我没打算驾驭他。”漪乔无奈一笑。
“漪乔……有些事情,一旦迈出第一步,就再也无法回头了。”他虽然在笑,但其中却满是数不尽、化不开的苦涩。
“墨意,你不必担心我,我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就不会后悔。”漪乔勉强牵出一丝笑容安慰他道。
“可是你才和他见过几面?他真的没有强迫你什么?”
“没有。”
“若是他有任何强你所难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墨意紧紧地凝视着她,“虽然他是太子,但我也有办法……”
“真的没有,”漪乔也认真地看着他,“他没有逼迫我什么。”
墨意的目光又黯淡一分,眼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
“好,”他凄然一笑,“我放你走。”
漪乔偏过头去,此刻完全不敢看他。
“不过,”他扬起脸容,复又缓缓低下头来,声音已然变得沙哑,“在你走之前,我要给你两样东西。”
说完,他转身从一旁的桌案上取过一个鸽笼,交到她手里:“这笼里的信鸽是我养了很久的,就算是离得再远,也可以飞回来。你若是遇到什么难处,飞鸽传书给我便可,我一定会即刻作出回应,并竭力相助的。”
“还有这个,”他从袖袋里取出一块玉牌,轻轻塞到了她的手里,“这是我云家的信物,见此牌如见我,不管你到哪里,只要是云家名下的产业,出示这个给他们看,便不会有人敢慢待你。”
那玉牌触手生温,润泽光滑,上面镌刻着精细的流云纹路,中间的一个“云”字尤其漂亮洒脱。
他……什么都为她准备好了,什么都为她想到了,即使此刻她是来辞别的,是来告诉他她要嫁给另一个人的,他依然在为她着想。依然在为她铺后路。
漪乔怔怔地望着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此时汹涌的是一种什么感觉。歉疚?感动?惭愧?或许,根本就是百感交集,什么都有。
“墨意,你不恨我么?你不觉得,你根本就不应该认识我么?”她突然觉得眼眶发热,鼻子发酸,声音也不自觉地带着轻颤。
“傻瓜,”墨意笑看着她,“我为何要恨你?若没有你,我也不会有这段快乐的日子。你知道么?与你相处的日子,是我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段时光。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一个完全懂我的人,原来,我也可以如此快乐,可以真正敞开心扉地去笑,可以像个孩子一样地为一句夸奖而高兴半天。所以,漪乔,我怎么会后悔认识你呢?”
她的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一滴泪珠终因不堪承载,顺着脸颊滚落而下。
她慌忙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一旁的案几上,然后迅速低头用手背抹去泪痕,哑着嗓子道:“对不起,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墨意苦笑一声,用手慢慢抬起她的下颌让她与他平视,动作轻柔却坚决,“漪乔,看着我。”
她红着一双眼睛看向他,眼眶仍是湿漉漉的,长而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乌黑的瞳仁清湛澄澈,如同最剔透纯粹的水晶,一片纯净的盈盈然之中,映着他的身影,只映着他的身影。
如果一辈子都这样该多好?就定格在这一刻,没有别离,没有他嫁,她的眼睛里就只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可,这是不可能的……想到这里,墨意的心狠狠一痛〈得他肝肠寸断,鲜血淋漓。
他那么专注地望着她,像是要将她刻进灵魂深处一样。黑如点墨的一双漂亮眸子里,逐渐汹涌起一股漩涡,越旋越深,越旋越深,最后成铺天盖地之势,一径蔓延得无边无际。
“让我抱抱你好么?”沉默片刻,他清泉击石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其中却带着难言的低沉沙哑。
漪乔轻轻地点了点头。
墨意深吸一口气,继而倾身将她紧紧地圈入怀中。
他抱得很紧很紧,却又怕伤了她,于是赶忙放轻了力道。
他把头搁在她的颈窝处,静静地感受着她的气息和她的温暖。
漪乔能感觉到,他的拥抱是带着颤抖的。似乎是小心翼翼,也似乎是害怕失去。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想藉此给予他一些安慰。
“漪乔,保重。”他的声音是如此的飘渺,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很轻很稀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已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她的颈间,漪乔心里一阵发堵。她偏过头去看他,但因为他是侧对着她的,且滑落下的发丝也遮住了他的面容,所以她根本看不到他此时的神情。也或许,是他不想让她看见他此刻的狼狈。
漪乔在心里叹了口气,勉力扯出一抹笑容道:“你也保重,消我们……后会有期。”
一阵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房间,将书案上的那幅画卷吹到了地上。摊开的宣纸上,赫然是一副壮阔的山间风雨图。
沉晦暗的群山之间云海翻涌,天空一片霾,暗沉的似乎要直直地往下压去。东风狂舞,百木摧折,一阵瓢泼大雨似乎马上就要降下。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下,四周云雾缭绕的山巅上,居然立着一个白色的身影。他的影像已经十分飘渺了,几乎就要融进周围那同色的云雾之中,但离他不远处的一个女子的身影却更渺茫,更模糊,明显是那个白色身影看到的幻象。
画卷的留白处用狂放洒脱的草书题着几行字: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妩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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