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之后,贺顿终于觉得自己的两腿如太空人的行走,失去了重心和方向感。
“请你盯住这个火焰,随着它闪烁,你用力吸气,好,你的肺已经被胀满了,好像风帆。停住你的呼吸,好像你已经停泊在世界上最深的港湾,然后你尽其所能,呼出你肺里所有的空气,让它变成一个空空如也的瘪袋子。对,很好,用力呼气,把所有的气体都呼出去……你觉得自己也飘浮了起来,现在,放松你的右脚,让它们脱离你而去……放松你的左脚,让它们脱离你而去……放松你的左手,让它们脱离你而去……放松你的右手,让它们脱离你而去……放松放松……现在,你已经无所牵挂,你变得像一团雾,像一丛棉花,像天鹅的羽毛飞升……”
点着的蜡烛就是催眠板。
在那之后一定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每个人都是一个谜题,一个连他们自己都不知晓谜底的谜题。唯一能够破解这个谜题的人,是谁?面对着人生最复杂的题目,姬铭骢有一种披荆斩棘深入虎|茓的快感。
有的人以遥远的星球为研究对象,有的人以细微的粒子为研究对象,有的人以蚂蚁的眼睛为研究对象,有的人以恐龙的脊椎骨化石为研究对象,更有人以人的心肺脾胃肾为研究对象……他姬铭骢是以人为研究对象的,不研究人的肉体,只研究人的心灵。这是一个无比广阔和深邃的内在宇宙,姬铭骢把自己的一生掩埋其中,其乐无穷。
现在,面对着贺顿这个个案,姬铭骢停滞不前。
对贺顿的催眠中,遇到了强大的阻抗。贺顿甚至连眼睛都不肯闭上,害怕一闭眼就被湮没在无边的黑暗和寒冷之中。
姬铭骢戒急用忍。催眠就像钟|乳石一样,极缓极慢地点滴着,长成一株笋。如果你着急摆弄,它们就折断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贺顿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心理探索犹如一柄双刃剑,如果你一直封闭着,掩埋着真相,就是雪里埋尸。尸体栩栩如生地冻结在那里,不会分解和消失。表面看起来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遗忘的永冻层会让创伤不再腐烂。但是,如果你开始挖掘,如果你把那尸体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结果往往不堪入目。真正的心理学家如同真正的探险家,绝不会因了艰难险阻而回避穿越南极。谋求心理探索的过程如同兴奋剂注入体内,心在半空弯成问号,瞳孔因此而放大,呼吸加快,手心也会冷汗涔涔。这种状态会使诱导者进入痴迷。
姬铭骢认为好奇是年轻最显著的标志之一,当一个人不再好奇的时候,生命也就接近尾声。死亡是不需要好奇的,它蹲在远方,慢条斯理地等待着你。要在它呼唤你之前,把让你莫名其妙的事弄个清楚,然后再明明白白地上路,是心理学家的职责和幸福。
姬铭骢在暗夜中对自己一笑,他想到了一个方法,一个在别人看来肯定是卑鄙的办法。明知是勉强,却必须要坚持。谁都有黔驴技穷的时刻,权威也不是金刚不坏之体。除了坚持,你没有更能深入的灵丹妙药。他为此做了周密的准备。
当贺顿再一次来访的时候,姬铭骢对她说:“想把自己搞清楚吗?”
贺顿毫不迟疑地说:“是。我一次又一次地打扰您,图的就是清楚。我要干这一行,必须把自己弄明白,我希望自己通体透明如太湖银鱼,无骨无肉无筋络。可惜弗洛伊德老人家不在了,要不,我就是爬,也要爬到维也纳去,请他老人家给我做个分析。”
姬铭骢说:“弗洛伊德收费很高的。”
贺顿说:“那我就给他家当保姆吧。以工钱相抵。”
姬铭骢欣赏地说:“看来你的决心蛮大。”
贺顿说:“我是一个对人特别有兴趣的人,尤其是对自己有兴趣。”
姬铭骢说:“那就好。”
贺顿苦恼地说:“有什么好?一个连自己都不清楚的人,还能搞懂世界吗?”
姬铭骢说:“我可以帮你。”
贺顿垂头丧气地说:“您已经帮我了。可是,我不争气。我不想不争气,但是,没法子,太顽固。顽固的那一部分,是我又不是我,我管不了它。”
姬铭骢说:“我还可以继续帮你。”
贺顿说:“谢谢您。不过,我看希望不大。”
姬铭骢说:“我还有最后一个法子。”
贺顿如同溺水之人看到一根鹅毛,喜不自禁说:“那我愿意一试。”
“这个疗法你可能要作出牺牲。”姬铭骢斟酌着语句,语调放缓,给贺顿以充分考虑的时间。
其实贺顿用不了那么长时间斟酌,她很快说:“我是穷人家的孩子,能吃苦。我不怕。”
姬铭骢说:“这跟穷不穷的没多少关系。我需要的是你随身携带的一样东西。”
贺顿不解,低下头来看看自己的穿戴,已是春夏之交,她穿一套纯棉的豆沙色套裙,脚上是一双白色的仿皮凉鞋,没有佩戴任何首饰,连手表都没带,要看时间,就用手机替代。贺顿有些尴尬地说:“我随身没带什么东西能担当此项重任。”
“有。”姬铭骢很肯定地说。
“那是什么?”贺顿百思不得其解。
“你听好了,不要吓得惊叫起来。”姬铭骢意味深长地说,“这个疗法很特别。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互交流,我想你能明白我的真实意思。”姬铭骢面容严肃。
贺顿还是完全不明白,她说:“到底是什么呢?”
姬铭骢清清嗓子,说:“是性。”
贺顿果然吓得几乎从椅子上跌落下来。对于一个心理师来说,性并不是什么不可言说的话题,让她惊奇的是姬铭骢的镇定自若。她轻轻地重复着:“性?”
姬铭骢说:“是。以我的推理判断,我想你一定是在性的交往当中出现了某种问题。这究竟是一个什么问题,我不得而知。但是,我很希望通过我的工作,能帮到你。”
贺顿不知所措,说:“还从来没有人分析我对性的态度。如果您能帮助我,我……”她支吾着,不知后面的话如何说。或者是她根本就不知道后面该说些什么。
姬铭骢说:“我知道你很意外,不必马上回答。你想一想,想好了,再回答我不迟。”
贺顿木然地在街上溜达。真是太古怪了,心理分析搞来搞去,居然搞到了床上。贺顿对性麻木不仁,她曾轻易委身,并认为事出有因,轻描淡写地原谅了自己。有的时候,也守身如玉。过程中,没有痛苦也没有悲伤,当然也没有兴奋,有的只是目的。当然了,其中有欲望。这并不等于贺顿人尽可夫,并不等于在贺顿的心怀中,就可以放任和轻率。欲望不是属于一个汁液充沛的年轻女子的生理向往,而是为了人生的奋斗目标。不想,在她以为最洁净的学术领域里,却涉及最低级的本能……而且,还这样事先出安民告示,大白于天下。
做还是不做?这是一个问题。贺顿百思不得其解。贺顿不是贞节烈女,多睡一次少睡一次,并不会给她带来实质性的损害,但是一想到姬铭骢道貌岸然的白发,一想到自己对他一往情深的尊重和爱戴,包括那双长着老人斑的手背,贺顿就涌起生理上的剧烈排斥。
科学是贺顿心中最后的一块净土,如今这净土也要染尘。贺顿不甘心啊,她原本抑郁的内心此刻更加黯淡,偶像訇然倒塌,前程再无方向。
她像一块流动的岩石,很困难很愚蠢地行走着,不知自己要去何方。她拒绝变得圆滑,但为了行走的速度,她还是磨去了很多棱角,为了流畅,她不得不作出妥协和让步。
当她漫无目的停下脚步的时候,才发现到了钱开逸楼下。她不知钱开逸在不在家,也不知这个时候到他家去是否合适。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管不了那么多。她按响钱开逸家的门铃,钱开逸睡眼惺忪地走过来开门,一看是贺顿,明显地吃了一惊。他的眼睛和体态都顽强地表示着拒绝,就像黎明之前大地对太阳的拒绝,这是一日当中最黑暗的时刻。
“有什么事吗?”他紧了紧墨绿色丝绒睡衣的系带,把自己包裹得像个木乃伊,问道。
“是的。有事。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拿不定主意,很想听听你的意见。”贺顿虽然感到了钱开逸的吃惊和隔绝,但她无处可去,只有坚持会面。
“那好吧。请你在门口等三十分钟。”钱开逸注视着贺顿的眼睛,下了决心。
贺顿的脑筋发木,一时想不明白钱开逸为什么需要那么长的时间,虽然她知道钱开逸是个很重视仪表的人,但半个小时梳洗打扮对于一个男人来讲,还是奢侈了一些。
没有用到半个小时,到了第二十三分钟的时候,贺顿就知道了钱开逸要求这段时间的理由。裘南娟匆匆走出了钱开逸的单元门,头发湿淋淋的,还带着薰衣草的花香。滴下的水珠把她连衣裙的肩头都打湿了。她撅着嘴,走得很快,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蜷缩在楼道犄角旮旯处的贺顿。
贺顿走进屋去,空气中还弥漫着情yu蒸发的暧昧气息。贺顿说:“谢谢你。”
钱开逸说:“谢什么?我原以为你要骂我呢。”
贺顿说:“我是你的什么人?我有什么权力来管你呢?”
钱开逸揉着太阳|茓说:“我就喜欢你这种明白事理的劲头。说吧,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贺顿突然不想说了,因为这种事三言两语很难说得清楚。就扭转话题说:“没有什么具体的事,只是想来看看你。”
钱开逸笑道:“如果你没有其他的事,看到裘南娟就不会那么平静,毕竟咱们肝胆相照,比如刚才,你知道她,她却不知道你。你一定是有了非常重要的事情,才这样风驰电掣地来找我,还有一点气急败坏。”
“我并没有气急败坏。”贺顿争辩。
“好。那就是宠辱不惊吧。反正都一样。说吧。”钱开逸正襟危坐。
贺顿说:“不要那么运筹帷幄的样子,好像你是心理学家。”
钱开逸说:“在某种程度上说,所有的人都是心理学家。”
贺顿说:“请教一下你这个土造的心理学家。”于是把姬铭骢将要采取的治疗方案向钱开逸摊开。刚开始她还有点不好意思,但很快就被自己的焦灼所战胜,一五一十地转述姬铭骢的说辞。
钱开逸第一个反应是:“这个老淫棍,这不是打着学术的旗号,霸占良家妇女吗!”
人就是怪,本来贺顿也时不时地涌出这样的看法,可一旦钱开逸挑明,她又为姬铭骢开脱。说:“不要把人家想得那样坏。督导确实遇到难关。”
钱开逸见贺顿不悦,就说:“我就不品评老人家的人品了。只是,有这个必要吗?”
贺顿茫然地说:“不知道。我如果知道,就不这样来求教你了,还搅了你的好梦。”
钱开逸说:“知道对不起我就好,一会儿要补我。”
贺顿说:“不要开玩笑,咱们谈正事。
钱开逸收起笑容说:“好吧。按下我的嫉妒心不表,我的意见是你可以接受。”
贺顿大惊说:“你刚才还破口大骂,怎么一下子就转过这个弯子来了?”
钱开逸说:“因为我想起你本不是良家妇女。”
贺顿叹了口气说:“基本上还算是吧。不过,你这么说,真是个不坏的理由。”
钱开逸正色道:“刚才是开玩笑,现在说正经的。你还记得《红与黑》里的于连吗?”
贺顿说:“全中国都知道这个一心想往上爬的男子。”
钱开逸纠正道:“是美男子。”
贺顿说:“这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钱开逸说:“那当然有所不同了。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本勾引市长夫人的。”
贺顿说:“我还是想不通你讲的这个故事对我现在有什么微言大义。”
钱开逸说:“我知道你为了你的事业,是甘愿付出一切的。你不是一个美女。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贺顿说:“对。”
钱开逸说:“那现在老头愿意给你做这个治疗,我们就把它当成一个纯粹的治疗,其他的你就不要多想,就和在ρi股上打一个针或者是割个双眼皮什么的同等待遇,你觉得如何?”
贺顿说:“你真是这样想?”
钱开逸说:“我真的不是这样想。我恨不能到公安局去报警,说这个老家伙是个强Jian犯。但从你的角度考虑,我以为你可以接受。因为,只有我知道,你是一个多么热爱自己事业的人。以前有志士献身,现在,这种精神依然存在。在开始一项长期的劳作之前,我们需要一个与之匹配的强大的理由。不是吗?这个理由需要像冬瓜一样饱满,因为你将要付出的非同小可。”
贺顿忍不住热泪盈眶,说:“谢谢你帮助我拿了主意,谢谢你这么理解我。”在蒸煮般的煎熬之后,一种强大的镇静感生发而来,如同高原,平缓而持重,不断隆起。就把这当做一种修行吧,如若你没有经历过生命的大悲伤大磨难,你就很难具有慈悲之心智慧之心。因为你不知道那苦痛是怎样地骇人听闻。
贺顿买了一条新的粉色内裤,带有蕾丝花边。她一直想有一条这样的内裤,但是从未买过。因为柏万福心疼钱,不能接受这样精巧的东西,他只在地摊上买十块钱三条的大裤衩子,穿不了多久,松紧带就像鸡嗉子一般垂了下来,裤腿肥得像两只面口袋,所有景致一览无余。
当穿着粉红色蕾丝内裤的贺顿来到姬铭骢家里的时候,姬铭骢正在看球。老张端茶送水,姬铭骢说:“老张,我和贺顿到卧室去了。你就不必照料我们了,好好看球,一会儿把结果告诉我。”
贺顿说:“您也爱看球?”
姬铭骢说:“是啊。”
贺顿说:“听说爱看球的人,看的就是过程。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把比分告诉自己。”
姬铭骢说:“我不在乎过程,只在乎结果。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最后胜利,一切都顺理成章。”
贺顿说:“那也包括犯规啦?”
姬铭骢说:“只要不被发现,就不是犯规。”
语带双关的对话,进了姬铭骢的卧室,戛然而止。
卧室很洁净,并不像贺顿想的很香艳或是很奢靡,基本是中式格局,古色古香的柜子和书橱,一张宽大的床好似游泳池。也许是因为床单和被褥都是浅蓝色的绸缎。
贺顿说:“怎么开始?”
姬铭骢说:“请你自己把衣服脱下来,躺到床上。”
贺顿说:“非要我自己脱吗?”此刻的贺顿已经分裂成两个人,一个人在接受姬铭骢独特的督导,另一个还不忘探索细节,增长学问。
“是的。必须要你自己脱。这样,才能证明你是自觉自愿的。”
贺顿心想,这个老家伙,无论从流氓还是从学者的角度来说,都滴水不漏。
贺顿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地脱下来,直到剩下那条粉红色的内裤。姬铭骢无动于衷地看着贺顿的祼体,嘟囔了一声:“你可真够瘦小的。”
贺顿羞惭得无地自容,不是因为自己的赤祼,而是因为毫无韵致的体态。她很想飞快地套上衣服跑掉,但是,不能。一般女子的羞耻之心,在贺顿预备接受这种督导的时刻,已经散失殆尽。现在,她要为学养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又何必在乎人家对自己身体的指指戳戳呢?
姬铭骢对贺顿说:“继续脱啊。”
贺顿把手伸向自己镶着粉红蕾丝的贴身小裤,姬铭骢说:“不是这件。”
贺顿愕然,不知所措地说:“我只有这一件衣服了。”心中暗想,这一件几乎不能算作衣服的。
姬铭骢微笑说:“不是指你的衣服,是指我的衣服。”
贺顿这才明白,诧异问:“这也是必需的吗?”
姬铭骢说:“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操作,但我很强调这一条的。因为只有这样,疗效才更好。”
贺顿只有遵命,把姬铭骢的衣服也一件件地脱下来,每脱一件,她都细细地把衣服折叠好,好像一个尽职尽责的洗衣女工。
现在,贺顿和姬铭骢都赤祼祼地躺在了床上,骨骼凸出皮肤暗黄,好像两具风干的玉米秸。姬铭骢是因为老迈,贺顿是因为瘦弱。
贺顿简直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看这种毫无情趣的景象,她真不知道姬铭骢下一步该如何演示下去了。
姬铭骢轻车熟路,把窗帘拉上,房间里顷刻之间变得幽暗。姬铭骢又把蜡烛点着了,这次的蜡烛是悬挂在一个吊篮般的器皿中,他举着它,烛火自下而上映照着姬铭骢的脸和肌肉松弛的上半身,有一种令人惊骇的古怪在其中。
姬铭骢开始了催眠前的诱导,贺顿的神志好似被一种冰凉海水所浸漫,渐渐地进入了恍惚的状态。
姬铭骢用悬吊的钩子把烛火吊在了半空中,贴近了贺顿的身体。他在贺顿的耳边喃喃地说:“现在,你不是三十岁了,你是二十九岁……你是二十八岁了……你是二十七岁了……”
声音有一种平滑的倦怠,好像是一条奶油大河的入海口,看似静止,实则极缓慢地移动。这种移动是逆向的,从海洋的深处上溯到江河的源头。水蛇般潜航的结果,使贺顿逐渐有了一种类乎一氧化碳中毒般的安宁,她觉得自己一点点地变小,时光好像真的开始倒流。当姬铭骢说到某些特殊年代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发出胃痛般的叹息,好像陈年积攒下的某种气体,当压力解除的时候,开始冒泡了……
姬铭骢锐利的目光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的猎物,凡是贺顿有反应的年份,哪怕是睫毛如蝴蝶须毛的轻微颤动,他都给以特别的关注。此刻的贺顿就是一只被观察的小白鼠,这期间的任何反应都可能导向一个绝密幽深的心灵症结。
“二十三岁……二十岁……十七岁……”姬铭骢声音刻板不带任何感情Se彩,好似一个垂直降落的罐笼,把贺顿送入往事的黑暗煤窑。
“十四岁……十三岁……十二岁……”姬铭骢稳步推进着。
随着岁数的不断缩小,贺顿也越来越显得幼稚起来,她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嘴巴无意识地张合着,好像在寻找某种芳香的液体。
当姬铭骢吐出“十二岁……”这个数字的时候,石破天惊。
贺顿猛地一声尖叫,好像是被人在心脏刺进了一把尖刀,然后她全身筛糠似的哆嗦起来,其力度之大,带得整个床铺都为之颤动。
姬铭骢一阵狂喜,好了,症结终于找到了,时间的坐标就是在贺顿十二岁,发生了一件奇异的事情。只是,那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姬铭骢轻轻地问:“十二岁的时候,你想到了什么?”
“冷……”贺顿缩成一团,尽量减少自己的体积。
“还有什么?”姬铭骢穷追不舍。
“疼……”贺顿哆哆嗦嗦地说。
“哪里疼?”尽管这样的逼问很残酷,姬铭骢还是要进行下去。
“全身都疼。”贺顿回答。
“你还想到了什么?”姬铭骢顺藤摸瓜。
“继父是白的。”贺顿回答。
“他为什么是白的?”姬铭骢已经大致猜到方向,但他必须要贺顿亲口说出。
“因为他穿着黑色衣服。”
“他既然穿着黑色的衣服,为什么说他是白色的?”姬铭骢问。
“因为他没有穿衣服……”贺顿的声音小得像秋天霜降后的虫鸣,深暗的带有神秘感的毛茸茸的东西,让人想起上古的洞|茓中有灰黑的篝火残渣。
姬铭骢没有任何惊异的音色出现,继续问:“后来呢?”
“后来,就是冷,穿透整个身体的冷,冷极了……”贺顿的牙齿都开始打战,嗒嗒的声响让姬铭骢也不寒而栗。
姬铭骢现在已经可以准确地判定,贺顿遭受了继父的性侵犯,但是,那究竟是怎样的侵犯呢?回到那个时刻是冷酷的,但不回到那一刻,贺顿的心理创伤就永远不可能复原。想到这里,姬铭骢问道:“我可以进入你的身体吗?”
贺顿残存的最后的意识还在挣扎,问道:“为什么?”
姬铭骢说:“为了你能彻底康复。”
贺顿迷迷糊糊地说:“一定要这样吗?”
姬铭骢沉吟了一下,说道:“我想,是这样的。”
贺顿回答:“那……好。”她对他抱有神明般的信任,相信当自己从看不见的钢丝上坠落下来的时候,他会绷紧天网来接住她。
姬铭骢开始进入了贺顿的身体。他感到极端的快乐,这是属于一个年老的男人进入一个年轻的女子身体的快乐,也是献身事业的满足感。姬铭骢把自己当成了治疗的一种手段,一种药物,尽管这在常人的眼里是罪恶和大逆不道,但是姬铭骢自有自己的解释。也许正是因为这种与众不同的解释,才使他在性欲勃发的时刻,更是丝毫没有忘怀自己的责任。
他相信一定会成功,就像一粒火种接近了干柴,除了燃烧,你不能设想还有其他的结果。只是,目前这粒火种还很幼小,这堆柴火也还半湿不干的。
“当年,是这样的吗?”姬铭骢胸有成竹地问。他几乎可以断定贺顿会说:“是的。”
但是贺顿的身体除了不停地颤抖之外,并没有丝毫属于兴奋和抗拒的表现,它像一块冷冰冰的木板,冷却力量之强大,让姬铭骢的利器一点点疲软下来。
姬铭骢是以工作为第一生命的,在这个关键时刻,他想到的不是自己欢愉的顶峰,而是陷入了思索和判断之中。一个遭受过强烈性侵犯的少女在回忆这一惨痛经历的时刻,为什么会如此麻木不仁呢?答案只能是两个,要么,是方向不对,要么,是方法不对。
关于方向,姬铭骢认定自己是完全正确的,一切细节都指向了这个方向,包括他进入贺顿的身体,那种痉挛般的反应,依他的经验,在这种早年受到性侵犯的女子当中,几乎是具有特征性的症候,应该说百发百中。另外的可能性就是方法的问题了。你无法穷尽一个丧心病狂的继父对一个幼女侵犯的手段,但是如果不能再现当年的场景,一切依然在潜意识的浑水当中浮沉,就没有法子把当事人彻底拯救出来。
姬铭骢好像一个探宝人,当然,这是罪恶之宝。但不管这宝贝的性质如何,要把它找出来。现在,你已经逼近了罪恶的现场,关键是要把一切复原。只有复原与重建,才有希望和再生。只有彻底复原,才能完整救赎。
谁最知道真相?只有这个昏昏欲睡的当事人了。尽管她好像婴孩般的胆怯和无能,但揭开罪恶之谜的钥匙就在她的手里。
想到这里,姬铭骢说:“听我的指令,你深呼吸……呼……呼……”
他不停地命令贺顿呼气,不是一般的呼吸,而是只有“呼”没有“吸”,贺顿听从他的指挥,不停地向外吐气,好像一条垂死的金鱼。贺顿先是吐光了肺部正常的气体,然后就是搜肠刮肚地把肋骨和肚脐长久积淀下的气体也一并呼出,最后把骨骼中的空气也全都榨了出来。她的神志渐渐地昏暗下去。
这其实是很恶毒的一招,呼吸是一个链条,是有机的组成部分,有呼就要有吸。现在被姬铭骢强迫变成了单打一,短时间还不要紧,时间长了,大量二氧化碳被呼出,人就出现了碱中毒。
看看时机差不多了,姬铭骢问道:“贺顿,你感觉到了什么?”
“贺顿是谁?我是绛香。”贺顿昏昏然地回答。
姬铭骢非常高兴,知道自己取得了决定性的进展。理智的贺顿已经隐身了,出现的是绛香。绛香是谁?当然是当年那个受侮辱与受损害的小姑娘了。乘胜追击。姬铭骢问:“绛香,你闻到了什么?”
这是很险要的一步棋。在这之前,不论是贺顿还是绛香,都从来没有提到自己闻到过什么味道,但是姬铭骢决定铤而走险。因为人的嗅脑是最古老的部分,在人还是爬行动物的时候,比如你是一条鳄鱼或是一条蜥蜴的年代,你就已经享有了这个部位。人类最古老的信息就储存在此,好比金库最底层的保险柜。当你睡觉的时候,你闭上眼睛,就熄灭了视觉。你侧卧之时,就封闭了听觉。更不要说你不能伸手投足的时候,就丧失了触觉。但是,只要你还有一息生存的机会,你就无法关闭你的嗅觉。姬铭骢相信,在那个特别的时刻,绛香一定开放着她的嗅觉,最终的线索就储存在嗅脑的深处。
他不能用开放性的问题,比如“你闻到了什么”那样的话,如果答案掩埋得太深,潜意识是个懒惰的家伙,它会害怕兴师动众的挖掘连带出更多的尸首,它就会得过且过地回答:“我没有闻到过什么。”现在,姬铭骢关上了门,他已经毫不迟疑地确定绛香一定记得她闻到过的味道,此刻,就是找出那个味道来。就像你知道罪犯就在密林中,面对灌木丛你大声喊话:“出来吧,缴枪不杀!”
在这样的老谋深算之下,十二岁的绛香是没有招架之功的。她乖乖地说:“我闻到了一种头疼的味道。”
不可理喻的回答。但是姬铭骢相信此时所有语无伦次的信息都藏有深意。他不敢有丝毫怠慢,问道:“头疼是什么味道?”
“辣。”绛香简短地回答。
姬铭骢一时搞不明白了,他耐着性子继续探问下去:“除了辣,还有什么?”
“凉。”绛香回答。又辣又凉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呢?
“在哪里?”姬铭骢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另辟一方向。
“就在你刚才进去的地方。”绛香突然用成熟汝子的声音回答。糟了,她的成年自我恍然恢复了一部分。
百花深处,又辣又凉,这怎么可能?但是,在他和来访者无数次互动中得出的结论是:一切皆有可能!
姬铭骢试探着问道:“你是说,你的继父把某种东西放进了你的身体?”
此刻的贺顿,也就是当年的绛香回答道:“是。一种又辣又凉的东西。”
“这种东西和头疼有关?”姬铭骢继续推理。
“是。头疼的时候,我妈妈会把它抹在眉毛两边。”绛香回答。
“好,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你等等……”姬铭骢慌忙起来,裹上睡衣,走出房门,叫来老张,说:“我要……”他把声音压得很小,怕惊动了昏睡中的贺顿。一旦贺顿醒来,前功尽弃。
老张不解道:“您病了?”
姬铭骢说:“快去。啰唆什么!”
老张赶紧一溜小跑把东西找了来。姬铭骢把这方小小的玩意拿在手里,心想,是它吗?对,就是它。这太匪夷所思了。但是,你必须试一试!
他把金属小盒子中的膏状物涂抹在自己身上,然后进入了贺顿,也就是当年的绛香的身体。这是一种十分不舒服的感觉,姬铭骢对自己说:成败在此一举!
贺顿狂哮起来,疯狂地弓起身躯,把十个指尖深深地扎入了姬铭骢的身体。幸好姬铭骢上身穿着衣服,不然就会血肉横飞。
果然!这一次,对了!姬铭骢找到了答案,当年,在绛香的母亲离开之后,她的继父在生植器上抹了大量的清凉油,弓虽暴了绛香。从那时起,绛香就对男人留下了深深的恐惧和仇恨,从此,她丧失了对性的感知和享受,那挥之不去的寒冷异质统辖在她内心最隐秘的地方。由于那记忆太惨痛了,太肮脏了,她的意识只有选择了全面的遗忘。唯有遗忘,她才能告诉自己,你还配活着。唯有遗忘,她才能为自己找到一个生存的理由。这种埋藏极深的创痛,无时无刻不在陪伴着她。它造就了她的性格和命运,甚至也决定了她为什么会学习心理学,为什么愿意救赎他人,为什么深刻地自卑,为什么在疗治他人的过程中,会让自己一蹶不振……
贺顿只觉得自己头颅里的压力像高压水管爆炸了,水雾弥漫了所有的思维缝隙。肌肉痉挛呻吟不止。她下意识地用右手击打自己的左手,然后两只手一块扇自己的嘴巴,从未听过的非人的声音传出喉咙,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好像一个妖怪潜伏了几十年突然露出狰狞面孔。耳朵里藏着一万座蜂巢,黄蜂鼓动翅翼,掀起充满芒刺的风暴。战栗滚过肌肤,一寸寸地蚕食着感觉,直到把整个胴体变成钢板。
姬铭骢抽身而出,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如果贺顿要逃脱,他就把她按住。有时候轻轻地,好像按住一只蝴蝶;有时要用蛮力,好像抓住一个要夺路而逃的窃贼。他知道她极端痛苦,但怜惜就是纵恶。他把她推回火焰中,看她燃烧。让所有的伤害回归原点,在那里将烙印消除,掩埋好尸体,打扫完战场,然后才能重新出发。这样,贺顿回头张望的频率就大大减少了。贺顿才能不再闻到死尸的味道,那腐朽之处飞起的乌鸦,也不会在深夜猝不及防地号叫了。
也许,还有很多潜在而深刻的影响,从那又凉又辣的清凉油中蒸腾出来,熏迷了当事者的双眼,值得她擦干眼泪好好思索,来日方长。此刻,号叫和自我厮打之后的贺顿,等到一场歇斯底里的发作完结,进入了深深的睡眠。
每个人都是一组拼图,只不过很多人拼错了方向。心理师的工作就是让它们各就各位。
姬铭骢尽职尽责地完成了自己的角色,待到贺顿强烈厮打痛哭宣泄之后,又以非常平稳的口吻诱导她走出催眠。“现在,你是十三岁了……十四岁了……十八岁了……二十五岁了……你不再是绛香,你是贺顿……贺顿,你醒来了……”
姬铭骢揉揉被拧痛的胳膊,出了房门。老张等在外面,说:“没什么事吧?”
姬铭骢说:“没事。”
老张说:“我不是问的她,我问的是您。不要紧吧?”
姬铭骢说:“这是一次搏杀。就算挂点彩,也是值得的。”
老张说:“结果呢?”
姬铭骢说:“当然,胜了。给我放洗澡水,水热一点,我要好好清洗。”
老张笑起来,姬铭骢正色道:“你这种笑法,要么大智若愚,要么就是真的愚,一个不学无术的傻瓜。”
假装得久了,就变成真的了
贺顿醒来后,一言不发就离开了姬铭骢家。催眠并不是人事不知的真正睡眠,所有的细节她都记得。贺顿返家后,目光僵直,眼珠像豆荚中的一粒粉豆,完全没有焦点。柏万福看着不善,问她要不要到医院去看急诊?贺顿缄口不语,像死人一样倒头便睡。这一睡就是整整二十四小时。柏万福看着害怕,几乎怀疑贺顿被人下了蒙汗|药,仔细观察又不像,贺顿睡得很安宁,如同婴孩。只好由她睡去。
醒来后,贺顿第一感觉是恍如隔世。那个从绛香蜕变而来的贺顿已经渐渐融化,变得纸片一样菲薄。代替她的是一个被粉碎后重新黏结起来的女人。躯壳和外表并不重要,真正的改变是在内心。所有的形式都无关紧要,即使是在旧有名字的蛹蜕中,她也羽化成蝶。
她想了很多。多年沉冤翻腾出来,严重的内伤曝光天下,腐烂发酵的往事,像地雷一样爆炸,血肉横飞生灵涂炭……
典型的以暴制暴,以毒攻毒。如果是一个脆弱的灵魂,会在这样的压榨之下损毁堕落,幸好贺顿坚韧而顽强,才刀口舔血慢慢恢复起来。
人心真是个奇妙的容器,你说它大吧,容得下江河湖海,风云变幻;你说它小吧,一个伤口可以流血一辈子。一个人有多少血,可以经得住这样从夏流到秋?一个人有多少能量能够经得起不停地耗竭?在这个意义上说,贺顿感激姬铭骢,他把一个潜伏的癌肿,以异乎寻常的方法挑开,脓血四溅,腥臭无比。在那一瞬间,屈辱与愤怒把原有的贺顿炸飞了,成了狼藉一片的碎渣。苦难就是整个世界,沉沦悲怆。硝烟散去,她看到了自己小小尸身横陈在腐臭的记忆池塘里,无数吸血的蚂蟥附在上面,好像一袭罪恶的袈裟。除了焚毁与埋葬,你别无他法。多年以来,悲惨往事蛰伏潜意识的底层,一如深海妖魔。你看不到它的踪影,却闻得到它的气味,它掀起的暗流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肆意汪洋,操纵了所有航行的船只和飞翔的鸥鸟。你以为是自由的,其实它在不动声色地指挥你;你以为是成功的时刻,不过是它在窃笑;你以为是哀伤的时分,不过是它疲倦的哈欠……
如今,这一切的一切,散失魔法。从此,它咒语失灵。心理治疗比任何事情都更接近于修行,刹那就是顿悟。贺顿有望摆脱梦魇,开始进入自由时代。
因为觉得自己是从小就肮脏的女人,所以贺顿对Xing爱采取了散漫放任的态度。当然,她不会轻易凭这个赚钱,但谁又能保证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会出此下策?那个曾经被填满了清凉油的身体,是一个丑恶冰冷的洞|茓,从那里发出的恶臭寒气,如同龙卷风,生生不息。她恨自己的这一部分,既然它被践踏过掠夺过,那她索性敌视它,抛弃它,将它与自己分割和分裂。所以,她从来没有过性的快感,当需要用性去换取她所需要的东西的时候,在所不惜。
生活有一个怪异之处——你假装得久了,就变成真的了。即使蒙蔽不了自己,自己也为蒙蔽了别人而沾沾自喜。真相潜伏在那里,半夜如跳蚤般钻出来叮你,留下无数爪痕,让你长久遭殃。
如今她身处地狱,愤怒的火焰将牙齿炙热。
当她能够回首一度曾使她昏厥的痛苦之时,清算就已经开始。脚下有微微的暖气吹拂,如同令人酥痒的春蚕向上爬动。贺顿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寒冰融化的进度,极其微小然而锲而不舍。她渐渐地温暖起来,好像被放入炉火中的湿柴,先是干燥,然后才是燃烧。
灾难是由于母亲的失职,所以她在潜意识里,憎恶自己的母亲。这当然是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当这个想法占据脑海之后,孩子的第一个反应是掩盖它。结果是贺顿把对母亲的怨恨化作格外地讨母亲喜欢。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的遭遇告诉过母亲,母亲回来以后发现贺顿变得异常乖巧,还觉得这一趟离家,让孩子长大了。后来不久,母亲就在一场传染病中离世,贺顿感到极其哀伤,她觉得一定是自己的仇恨得罪了上苍,才让母亲丢了性命。从此她更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对天下所有的老妇人都噤若寒蝉。这就是她在柏万福的母亲面前,既桀骜不驯又百般反抗的根源。
因为自卑,她可以把身体当做一个筹码,答应了柏万福的婚姻。因为仇恨,她对柏万福的母亲永远无法亲近。她觉得自己的灾难来自于早年的父母离异,所以她对事关婚姻家庭情感的当事人,都报以异乎寻常的热情。因为她是一个破碎家庭的受害者,因此她对所有婚姻的解体都不安地抗拒。在心理师生涯中,她从本能上强烈地抵制所有的粉碎和重建,有的时候连自己也为之迷惑不解。现在,真相大白了。未能完成的心结,让她无法成为一个优秀的心理师。
她期冀在遗忘中救赎,于是编造了自己的历史。
因为她对知识的渴求,使她对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怀有敬意。这就使她对钱开逸的那份情感,本质上绝非纯粹的性。
还有“真相”。内心匍匐着假象,就对真相趋之若鹜。无论真相对当事人是否至关重要,它对贺顿这个心怀暗疾的心理师是首屈一指的。所以,她不遗余力地追索真相,百折不挠。
永远的冷。永远盼着一把火。燃烧尽骨缝中的冰锥……
她逃避痛苦又迎接痛苦。眼前的痛苦成了她过去的痛苦的挡箭牌。或者反过来说,过去的痛苦成了她现在痛苦的盔甲。
恐惧这个东西,根深蒂固。如果不是你主动地去拔除,年龄的增长只会使它们以更多的化身隐藏下来,而不会自动消解。在每一个受过虐待的孩子身体里,无论他们后来成长为怎样魁伟的成|人,甚至取得了经天纬地的成就,内心深处,依然驻留着一个软弱无能担惊受怕的孩子。
她不能从容地享有幸福,在幸福中会体验到莫名的危险与不安。幸福这种情感于她是如此陌生和稀有,是令人不舒服的考验,也是诱惑。幸福诱惑你躲开它,因为你觉得你不配。在困难和苦痛中,由于神经的高度警觉和敏感,贺顿保有清醒的判断力,但是幸福就不同了。面对幸福她束手无策。幸福是孤独的,她没有独自品尝幸福的能力,只好把幸福拒之门外。她无法忍受幸福带来的昏眩和特立独行,她只有逃避。
哦哦,还有那辆飞天的红色火车!那是压抑的能量和宏伟的理想铸起的幻想,在梦中飞翔。
剖析自己是痛苦的,如同古代的酷刑——五马分尸或是千刀万剐。也许比那更残忍,刑罚中的刽子手是一个人,受刑者是另一个人,这就是一种绝缘。在贺顿的反思中,杀人者和被杀者都是同一个人,都是她自己。唯有将自己撕碎,肝肠寸断地裂解之后,才有可能重组。自己将自己割剔,刀刀见血精准犀利。你哪里越痛,越说明那里毒涎汇聚。你哪里越想躲避,越说明那里隐患深在……
贺顿是勇敢的,也是绝情的。她冰雪聪明,明白了自己的痼疾,毅然决然开始再生的铸造。这个过程是艰辛的,也是愉快的。剔除了腐肉,你不再爆发无名高热。放出了毒血,你浑身从未有过的轻松。你看人看事看世界的眼光不一样了,你感到了发自内心的自由。冰河已经打开,道路已经开通,头顶上的紧箍咒已经找到了解码,从此天地一新。来自神的给神,来自鬼的给鬼;来自人的,留给自己。
终于有一天,贺顿开始问自己,惨祸密布的童年,有什么正面的遗产呢?甫一想到此题,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丑陋悲戚的疮痕,怎么会有好处呢?但是,任何事物对人的影响,都是双刃的。不可能只是好的方面,当然也不可能都是恶劣的方面。那么,衡量自己是否真正走出了阴影的试金石,就是看你能不能跳出三界五行外,更客观更冷静地看待过往的经历。
贺顿从胃里向外呕酸水,连鼻子都辣起来。
不!我不原谅!我永不原谅继父这个禽兽!她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她抬头望月,月亮变成了有棱有角的煤块,不再圆,也不再银白。月亮被烧焦了。
说完之后,她的生理反感稍微释放了一点,胃部好像熨平了一些。是的,寻求事情的另外一重意义,并不意味着原谅和宽恕。继父在母亲死后,另外娶了他人。贺顿在饱受蹂躏之后终于解脱,到老奶奶家度日,后来就出来自己混日子了。听说继父和人打架斗殴,被埋伏的人刺穿了太阳|茓,一命归西。对继父的回忆如同尘封的墓|茓,一旦打开了,愤怒的暴尘经久不息,直冲霄汉。
许久许久。那根恐惧的脐带从坟墓中伸出来,勒缠在她的脖圈上,直到她挥刀斩断,血肉横飞。举头望天空,太阳像一件残破的血袄,一滴一滴地把血样的棉絮抖落在地,血丝罩满人间。
刻骨铭心地痛啊!疼痛的消失需要时间,但有了疼痛,就说明有了知觉。这就是好转的迹象。
旷世的孤独像海啸一样,壁立而来。悲伤可以像酒一样储存很多年,越发醇厚。醇厚的悲伤如同敌敌畏,只要一小勺,就能把人撂倒。
贺顿流了很多眼泪。眼泪不是从眼睛中流淌的,而是从内心的花蕊迸溅而出,带着灵魂的苦涩。她知道它们是初级的治疗仪器。所有的情绪都是以液体的形态存在于我们的体内。高兴的时候会流泪,伤心的时候也会流泪。泪水中包含着百氨酸——脑啡肽,是一种大脑自己生产的自然疼痛缓解剂。哭泣排出了造成压力的化学物质。
不说话,只哭泣。这是多么简单和纯粹的生命啊。
泪珠粉身碎骨的时候,有一些变化悄然发生。那来自身体最本能最深在地方的寒冷,被眼泪浸泡和溶解,渐渐遁去。
把痛苦拧干,留在手心的那滴水,就是重生了。
无所谓报仇也无所谓宽恕,罪恶之人已经被打下了地狱。现在问题的关键是,你贺顿如何看待自己的童年?
你依旧是洁净的!贺顿这样对自己说的时候,泪流满面。她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蜷缩着身体,仍旧无法抵御那透彻心扉的寒冷。她向虚空中伸出手去,向时间的远方伸出手去,她的手掌并不宽厚,手指也不算强壮有力,在某种程度上说,甚至是孱弱和颤抖的,但这并不影响这双手的温暖。今日的贺顿向时间深处的绛香招手示意,过来吧,我不会嫌弃你!纵使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包括你的亲生母亲都可能会有意无意地放弃你,但是我不会。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否定你,就是否定了我自己,而否定是一切失败的根源。一个不期待失败的人,就不能把你和我分开!不不!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们必须分开,永不重叠。我们是有联系的两个人,血肉相依;我们又是绝不相同的两个人,一刀两断。我永远会和你在一起,但我比你有力量,比你有勇气,比你坚强。多少凋零,多少破碎;多少委顿,多少迷失。多少伤痕,多少酸楚,多少无法与外人道的叹息感慨,我都要说与你听。
夜风正凉,时光正好,我依稀看到一种东西在面前如沙漏般流淌,我知道那就是你变成我的过程。绛香,从此我与你诀别。不是我看不起你,是因为你已长大。否定了我就是不承认你已长大。我会爱护你,我会保护你,我会捍卫你,我会以你为荣!一直以来,我们因为期待着爱与被爱,这才历尽磨难地活着。
当想到“以你为荣”的时候,贺顿不禁嘴角抽搐。以一个受尽折磨的懦弱的乡下小姑娘为荣,这是愚蠢的。但是,这又是必然的。因为今天的我就是当年的你的翻版,你不以她为荣,难道你要以她为耻吗?!那不是她的耻辱,那是她的命运!
对于命运,我们只能顺应。特别是在你根本就不具备反抗命运的能力的时候,你只能俯首听命。在这个意义上说,那个叫做绛香的乡下小妞,没有变疯,没有自暴自弃,没有干脆变成街头卖身的发廊妹和洗头女,这难道还不值得钦佩吗?
绛香是勇敢的,是勤奋的,是聪慧的。她从污泥浊水中挣扎而出,自强不息学习了很多知识,居然变成了一个解救他人于危难之中的心理师,这难道不是值得惊讶敬重的事吗?满身疮痍的她,拼命吸吮太阳的热量,橙红色的|乳汁让她的脊梁渐渐恢复了硬度。她靠着这份天性,在苦难中维持着自尊,保持着脑筋清醒,淡化着皮肉以至灵魂的痛苦,自强不息。
如果没有这种折磨,她也许只是一个父母身边的娇娇女。谁说穷人就没有娇女呢?一样有啊!长大了,就像普通的农村姑娘一样,媒人说亲彼此相看,商定彩礼陪嫁的数目,然后选个黄道吉日就把自己嫁了。再然后就是生养子女刷锅洗碗侍奉男人孝敬公婆……不要说真正过这样的日子,单是这样设想一番,贺顿就不寒而栗了。不可否认,世上有无数的女人已经走过和正在走着这样的道路,她们也会满足和幸福,但是,贺顿知道自己是个异类。她不能满足这种平淡和琐碎,她希望自己能有别样的人生。从这个意义上讲,童年的悲惨遭遇,生父的抛离,生母的沦落,继父的棱辱……都在成就着她非同寻常女子的命运。因此她才格外地早熟,因此她才异常地敏感,因此她才能我行我素地走出田野,因此她才能选择以助人为职业的工作……她知道孤苦无助的悲凉,知道一双手对另一双手的宝贵。她先是为了救自己,然后才知道也能救别人,就义无反顾地投入到这个新兴的事业中。在救赎别人的过程中拯救自己。
因此,她感谢命运,也感谢苦难。珍惜无数萍水相逢的宝贵瞬间和朴素真情。苦难和命运并不能自动地转化成精神的营养,她用悲怆的方式完成了发酵。令人作呕的腐败之味散去之后,剩下的就是丰饶的养分了。
贺顿感到飞升般的轻松。这是灵魂的一次沐浴,尘埃已随着水波荡涤而去,剩下一个带着愈合了的伤疤的虚弱身体。当然,她还会沾染沙砾,但她已学会了整旧如新。好像一只蝴蝶,前世是丑陋闭塞的蛹,其后是一条肮脏蠕动的毛毛虫,然而,经过锲而不舍的修炼,她终于飞起来了,美艳如花。从此,卑微又如何?照样可以活出尊严。垃圾里可以埋藏黄金,猪圈里也会有灵芝。
每个人对于自己最大的才能和最高的力量,常常懵懵懂懂并不认识。只有大危难,大责任,大变故,才能让你看到你身体里到底蕴含了多少矿藏。贺顿醒来了,从此,在这个邪恶俯拾皆是的世界上,她要用自己的努力,让它变得比没有自己活过的时候,要洁净一点,温暖一点,光明一点。每一个生命,都有可能成为另外一个生命的天使。生命如一匹白练,她已拥有过伤痕,她还想得到更多的颜色。
弗洛伊德老先生在《梦的解析》的扉页上,引用了这样一句诗:“假如我不能上撼天堂,我将下震地狱。”贺顿没有这么大的抱负,但她为了自己的理想,柔心铁骨,决心青丝熬成白发、炬火炼成枯灰地坚持下去。晨要担当,暮要担当。毁也安详,誉也安详。
她柔声对柏万福说:“我们谈一谈吧。”
柏万福这些天来面无表情,几乎万念俱灰。诊所虽没有对外正式关张,也已百业凋零。负责打点杂物的文员,看出日薄西山的趋势,早在物色跳槽的新方向,上班有一搭无一搭地不再尽心。文员们的工作是业务量的第一道关口,一旦敷衍了事,就从源头上锁住了客流量。柏万福心知肚明也不做任何干涉,如果文员小姐们尽心尽力地工作,预约来了大量的客户,他又如何应对呢?看贺顿一天半死不活的样子,日子还不知如何过呢,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索性任它风雨飘摇。
贺顿挺直腰板,隔着桌子,等着柏万福的回答。看到贺顿严肃认真,柏万福心想摊牌的时刻到了。说:“你有什么就讲吧,我都准备好了。”
贺顿反倒奇怪:“你准备什么啦?”
柏万福冷笑道:“你不要装了。不就是离婚吗?”
贺顿说:“我没打算和你离婚。”
重重磨难之后,柏万福已不会轻易相信任何话语,问:“真的?你是在担心欠条的问题?已经一笔勾销了。”
贺顿说:“谢谢你,不是因为钱的问题,我以前只是在寻找依靠。”
柏万福说:“我就不能成为你的依靠吗?”
贺顿说:“你已经是我的依靠了,只是我以前不知道。最重要的是,其实,我不需要依靠。”
这话说得柏万福似懂非懂,但不分开的意思他是听明白了,就说:“你是说,从今以后,咱俩就好好过日子?不再一仆二主?”
贺顿说:“在做决定之前,你先要了解我。”
柏万福说:“你先要有个态度。”
贺顿说:“你了解了我再做决定。”
柏万福说:“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但我知道你的现在,这就足够了。以前发生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只要你有承诺,就像重新粉刷过的房子,我愿意和现在的你在一起,这足够了。”
贺顿没想到一贯面面糊糊的柏万福能说出如此富有深意的话,也很感动,说:“咱们一起往前走吧。先把诊所的业务重新振作起来。”
柏万福说:“发生了什么?”
贺顿道:“你猜得不错,是发生了一些事,但是,它都没有咱们一起往前走重要。”
现在,她对柏万福充满了感激。感激有时候能很明确地说出是因了某一件事而发生,有些是一天天一丝丝叠加而得来的相知。对柏万福,二者都有吧。为了全心全意地进入到心理师的工作中去,贺顿决定让情感平静而简单。真正的勇气是让人谦卑的。既然所有的方向,你都运筹帷幄,知道得越多,你需要的就越小。你还有什么不可淡然!
“那个大芳又想来了。约吗?”柏万福问道。
沮丧就像铁锈一点点堆积起来
贺顿说:“您今天到我这里来,是想讨论什么问题呢?”
大芳苦笑,说:“贺老师,很长一段时间不见了,您把我忘了?怎么生分起来?连我是什么问题,都不知道了?”
贺顿心里说,我怎么能把你忘了?这一段时间,我为了你的案子,呕心沥血披荆斩棘啊!
贺顿看着大芳,心想一切都因你而起。从这个意义上讲,你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把谁忘了,也不能忘了你啊!这番话自是不能对人说的,岂止是不能说,连蛛丝马迹也不能显现。贺顿看大芳的角度已经和以前大不一样,从大芳的佯作镇定中,看出了虚弱和控制。沮丧就像铁锈,一点点地堆积起来,涂抹在大芳的脸颊上,晦暗的颜色象征着她的生活不堪一击。
贺顿说:“您卷土重来,不是单纯聊天吧?”
大芳收敛起笑容说:“我要解决我的问题。”
贺顿让大芳回到了主题,接着说:“到底是什么问题?”
大芳说:“您都知道。”
贺顿不得不承认,以往的过失,已将大芳惯出毛病了。她调整了一下情绪,让面容更加平静,说:“其实,我并没有你自己知道得那样清楚。每个人,都是自己问题的制造者,也是解决者。”
大芳也曾饱览群书,应答:“你这话说得不错。但是,我掏了钱到你这里来,经年累月,并不见什么成效。我想知道你究竟怎样看待我的问题?如果你说不出来,或者虽然你说了,可我觉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我还会走,这一次,真的永不再来。”
大芳言辞傲慢,胜券在握。她知道贺顿对自己的案子很上心,激将之下,让贺顿对自己更加注意。
贺顿静看大芳表演,如果是从前,她会焦虑,会急赤白脸地表白,会像猴子献宝一样把自己的分析判断和盘端出,会不遗余力地展示自己的理论框架和对问题的基本看法,会期望得到来自大芳的认同……总之,她会以滔滔不绝来展示水准。但这一次,贺顿不再周旋旧窠臼。正果修成,人就安静了。
贺顿说:“我对你无能为力了。如果你不再相信我,当然可以不再来。不必奢谈以后,咱们立马生效。”
贺顿说得很和缓,没有任何情绪和要挟的成分在内。这不是一个手段和策略,是此时此地的真切想法。尽管她对大芳这个案子饶有兴趣,尽管她已经有了新的方向和策略,但都不会挽留大芳续治。
大芳凛然一惊。她已经习惯了到这里来一诉衷肠,博得同情和叹息,寻求世人对自己最后的关切和注重……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现在,突然一风吹了,说没就没了,如何是好?
大芳哭丧脸道:“贺老师,你烦我了?”
“没。”贺顿明确否认。
“那你对我黔驴技穷了?”大芳反唇相讥。
“也不是。”贺顿很肯定地作答。
“老松给我使坏了?”大芳脑筋转得很快。
“没有。我最近没有看到过他。”
“那是因为什么?”大芳大惑不解。
贺顿反倒笑了,说:“你怎么如此健忘?刚才不是你亲口说的不要再来了吗?”
“那是有前提的,就是如果你说不出来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话。”大芳恢复了镇定。
贺顿说:“那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就是说不出来你是怎么一回事。”
大芳发现自己正被逼进死胡同。如果她承认贺顿说得对,那自己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人家收你钱财替你消灾,既然不收你钱了,撒手不管顺理成章。如果说不同意这个说法,那就表明即使贺顿说不出是怎么回事,自己也要心甘情愿留在这里。大芳何许人也,哪能就这样轻易就范?她反问:“你说怎么办呢?”
这一招也很厉害,来访者和心理师经常斗智斗勇。贺顿试探说:“你还是相信我?”
大芳不打磕巴地说:“那是当然。我把钱砸在你这里,我把大把大把的时间放在你这里,把自己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告诉你,这难道不是信任吗?说句实话,就是我亲娘老子在世的时候,知道的也没有你多。”
贺顿说:“你把我当盟友?”
大芳说:“那是自然。咱们是反击老松的统一战线。”
症结所在!若是以前,贺顿会把这句话当做微尘,轻轻飘过,就算对大芳火药气味的用词稍有不满,还是会同意她和大芳结成心理联盟。
那时候的贺顿,虽然在理论上恪守着心理师的中立原则,但对男人的潜在仇恨,会不由自主地让她满怀愤怒。现在,清洗了怨毒颗粒的贺顿,比较客观了。
贺顿和颜悦色地纠正大芳:“我和你不是抗击老松的统一战线,是拯救你的统一战线。”
大芳满脸困惑地说:“这有什么不同吗?难道不是打击了老松就拯救了我吗?”
贺顿不从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那样会陷入对立。她避开锋芒,说:“你离婚,是不是就打击了老松呢?”
大芳很得意地说:“当然是。他以为我不敢,但是,我就离了。怎么样?”
贺顿说:“那你既然打击了老松,是否就拯救了自己呢?”
大芳好半天才说:“没有。如果拯救成功了,我就不来找你了。”
贺顿说:“据我看来,离婚不但没有成功拯救你,反倒使你越来越孤僻和自卑了,萌生绝望。”
贺顿决定直击要害。
大芳先是一愣,然后说:“你也看出来了?”
贺顿简短地回答:“对。”
大芳说:“既然你看出来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以为离婚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结果,更不知道满腔怒火向谁发泄,真相永远搞不明白了,心里就更憋屈。”
一个离婚女子,无暇计划自己的新生活,死死地缠在报复之中,为什么?如若是从前,贺顿会把疑惑放开,追问就是冒犯。这一次,贺顿直抒胸臆:“离了婚,你在法律上和老松就没有关联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把发泄怒火当成头等大事?你似乎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
“那当然。我永远都是关心他比关心自己为重!”大芳理直气壮地脱口而出。
“为什么?”贺顿逼进。
“因为我既然嫁了人,从此就和他融为一体。他快乐,我就快乐。他哀伤,我就哀伤。”大芳毫不含糊地回应。
丧失自我,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以前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贺顿顾不得懊悔和反思,顺藤摸瓜道:“那老松一次又一次寻欢作乐,当然高兴,你感受如何?”
这是一个开放的问题。如果依贺顿以前的脾气,这个问题就会变成:“他一次又一次地寻欢作乐,自己当然是高兴的,但建筑在你的痛苦之上。”
这就不是一个中性范畴。
果然,大芳有了和以往不同的回答。大芳说:“他找小老婆,我也高兴。”
大收获。如果心理师带着义愤填膺的口气引导了来访者的情绪,有谁能在这种明显被损害的情势下,说出如此没骨气的话呢?开放和中立诞生了转机。
贺顿几乎疑心幻听。若不是亲耳听到,简直打死也不会相信——现代社会还有女子喜欢丈夫找小老婆!
贺顿提醒自己,不要冲昏了头脑,也不能面对重大突破沾沾自喜。一切从来访者的福祉出发,乘胜追击。她不解:一般妻子说到丈夫的外遇,用的都是“情人”,粗俗一点的,用的是“相好的”,甚至可以骂人,比如“表子养的”、“那个不要脸的贱货”等等,像大芳这样径直就用了“小老婆”的称呼,极少见。带着属于逝去年代的陈腐气息。
在斗智斗勇的回合中,贺顿依靠的除了学养人格,就是猎犬一样灵敏的直觉。
贺顿不能放过自己的疑虑,尽管只是一闪念。她说:“原谅我打断一下你的话。你刚才说那些和老松好的女人,是他的小老婆?”
“对,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小老婆。”大芳坚定地重复。
贺顿注意地看着大芳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看到大芳嘴角微微上翘。如果她看得不错的话,这是一个微笑的雏形。千真万确,是一个微笑,而不是一个苦笑,更不是嘲笑。
这个发现让贺顿百思不得其解。丈夫有了情人,这是怨愤事件,以往陈述中,大芳也一直咬牙切齿,如今,为什么有了瞬忽笑容?是自己眼花缭乱还是以往粗心大意,根本就没有发现这个致命征兆?
贺顿不敢怠慢,只有再次验证自己的发现。她说:“小老婆的事,你真的很高兴吗?”
大芳肯定地回答:“要说气,那肯定是有的。不过,我还是高兴的。”
晕倒!贺顿近在咫尺,这一次听得真切无比。她不由怒火中烧,说:“你既然高兴,那你干吗还要离婚呢!”
大芳恶狠狠地说:“这还不都是你调唆的。离了婚,有什么好的,我连大老婆也当不成了!”
天!引火烧身!倒打一耙!好心当成驴肝肺!贺顿奋而起立,摔门而去。
大芳也起身就走,对工作人员说:“退钱!”
晚上,贺顿彻夜不眠。这样的效果,始料不及。
并不后悔,只觉得有一个方向没有好好地把握。大芳提到了“大老婆”、“小老婆”,在大芳的字典里,它们意味着什么?又掩藏着什么?混沌不明。
大芳,你会不会再来?如果不来,贺顿也不再认为这是不可饶恕的失败。她曾经由于自身的不完美,特别企图做一个完美主义者,现在,她决定允许自己失败和缺憾。就像在医院里会有病死率一样,心理师也会有来访者的死亡率,那不是心理师的耻辱,只是一个不以人们主观意志为转移的规律。
这个道理很简单,认识它却需要很久。只有简单平凡的盐,才能止住腐烂。
很晚了,柏万福还没有回来。虽说只是上下楼的几步路,但他执拗地留在诊所,等候着电话。
贺顿已经蒙蒙眬眬地入睡了,柏万福回来了,推醒贺顿说:“我送给你一个礼物。”
贺顿是个喜欢礼物的人,惺忪睡眼四处张望,说:“又不逢年过节的,好像也不是谁的生日,送什么礼物?”看到柏万福两手空空,说,“你骗人!”
柏万福说:“我不骗你。真的有个礼物。我刚才约到了大芳,又查了你的时间安排,约她明天下午三点来。”
贺顿一下子睡意全消,说:“是她打来电话吗?”
柏万福说:“正是。”
贺顿看了一眼挂钟,说:“这么晚了。”
柏万福说:“我知道你在意她。她若来,决定很可能是在半夜时分作出的。此念一起,她会马上打电话……”
贺顿说:“半夜有录音电话值班。”
柏万福说:“我知道。但是以她的性情,如果没有人接待,只是电话值班的机械应答,她一定会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机会稍纵即逝,很难说她还会再积聚起勇气……”
贺顿说:“所以这几天你就天天晚上守在诊所接听电话?”
柏万福搓搓手说:“是啊。守株待兔,有了收获。”
贺顿很感动:“谢谢你的礼物。”
柏万福说:“其实这件礼物是你自己送给自己的。你的诚意让大芳终于来了。”
说不清这是贺顿和大芳的第多少次会面。
大芳的气焰不再那样嚣张,怯生生地说:“你还愿意见我?”
贺顿说:“谢谢信任。”
大芳说:“除了你,我真不知道还能找谁。”
贺顿说:“其实有一个人永远和你在一起。”
大芳大惊,说:“谁?我怎么不知道?”
贺顿说:“那就是你自己!”
大芳说:“你这是耍我。所有的人都和自己在一起。”
贺顿正色道:“并不一定。很多人是分裂的。”
大芳说:“比如谁?”
贺顿道:“比如你。”
大芳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得了精神分裂症?”
贺顿说:“那是精神科医生的事,我并没有这样说。但这并不表明你发展下去,就一定不会染此恶疾。”
大芳说:“危言耸听,证据何在?”
贺顿说:“作为你的心理师,我已经烦了。”把切身感受说出来,是一步险棋,虽然它是实话。
大芳并没有恼羞成怒,反倒像碰到了知己,说:“你以为我就不烦吗?我比你更烦!”
贺顿说:“好事。”
大芳说:“你幸灾乐祸?心理师不应该这样没有阶级感情。咱们两个一起烦了,怎么是好事?”
贺顿说:“物极必反,才会寻求改变。”
大芳说:“我一直在寻求改变,否则我不会厚着脸皮又到你这里来。”
贺顿说:“因为你想改变,我才和你在一起。大方向是一致的。”
大芳说:“从哪里改变呢?”
贺顿说:“从你脸上的笑容。”
大芳说:“笑容?我一个半老徐娘,现在又成了寡妇,怎么会有什么笑容!”
贺顿不慌不忙地拿出一面小镜子,说:“我也很奇怪,当你说到大小老婆的时候,你的脸上就是出现了笑容。”
大芳真的拿过了小镜子,照了照看了看,说:“那是不可能的。”
贺顿不急于纠正她,问:“当你提到小老婆的时候,你想到了谁?”
大芳说:“我想到了那些甘当小老婆的女人。”
贺顿的目光如同雷达,窥视着大芳的面庞,在说到“女人”的时候,她看到大芳面色猛然忧戚,好像在追思什么。
上一次放掉了非常关键而费解的转折,这一次,万不能再让它溜走了。
贺顿说:“除了那些女人,你还想起了谁?”
大芳沉吟半晌,突然泪水涌上了眼帘,这使她那浮肿的眼泡水光四潋,她说:“我想起了一个人……”
贺顿追问:“谁?”
大芳哽咽起来,捂着脸:“我不能说。”
贺顿说:“我猜如果说出来,会让你很痛楚,可是,如果你想改变,你就要尝试着说出来。”
大芳像个小女孩一样仰着头说:“一定要说出来吗?”
贺顿说:“一定。说出来,它就没魔力了。”
大芳好像下了极大的决心,哆嗦着嘴皮说:“那个人,是我的……母亲……”
你一定要做大
贺顿沉默着,倒不是她不知道此刻说什么好,而是应该沉默。除了沉默,任何回应都是愚蠢并事与愿违。
大芳其实并不关心贺顿的反应,她既然已经说出来了,就不在乎了。最艰难的是第一步,剩下的就是继续下去。
“没想到吧?我的亲妈是一个小老婆,我从小就因为亲妈的关系,受够了歧视和白眼。你还记得红楼梦里的探春吧,多么有能耐的一个女子,可就因为是小老婆生的,命运就没法和正出的比。我爸爸是做大买卖的,有很多钱。如果没有那么多钱,他也养不起那么多老婆。爸有七个老婆,亲妈是最小的一个。我亲妈原来是唱戏的,因为我爸爸看了她演的戏,惊叹她的美貌,就把她娶回家。我爸爸对美貌有一种对古董般的热爱,喜欢收藏,喜欢把玩。只可惜古董是越来越值钱,女人随着容颜老去美貌不再,就越来越不值钱。做小老婆的人,还有一条翻身的途径,就是生个儿子继承香火,虽然不像皇帝的嫔妃那样母以子贵,却也是让自己扬眉吐气的好法子之一。可惜我妈的肚子不争气,只生了我一个女儿就再无动静。我从小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不能和人家比。我就奇怪,我又不缺胳膊短腿,我为什么就不能比?亲妈就说,你是我生的!我说你怎么啦?亲妈就说我不如人。我说你哪点不如人了?亲妈说,我是做小的人。
“做小成了耻辱的印记。从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印记就扣在我亲妈的额头了,我出生以后,又遗传到我的额头。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我说到生我养我的母亲的时候,我不能叫她妈妈,只能特别说明是我亲妈。因为从我一出生,就不让亲妈喂养,我只能管大老婆叫妈妈,管自己的生身母亲叫小妈。大老婆说,一个演私奔的戏子,只能把孩子养成敲锣打鼓的杂役,对不起商贾之家和书香门第。我看过心理学的书,说人和人的关系其实就是阶级。在大家庭里,老婆们是一个系列,就像高高的台阶。大老婆在台阶最上面,下面是做小的人们。其实,我妈并不是最后一任小老婆,在她之后,我父亲又娶了三个老婆,凑成了十个。本来他还想再娶两个,干脆成为一打,不想解放了,他的梦想成了水泡。家里的阶级斗争十分激烈,我亲妈是最没本事的一个。”
说到这里,大芳忽然话锋一转,问贺顿:“你知道吗?心理学里做过一个试验,一个著名的关于阶级的试验。”
“不。我不知道。”贺顿说。
“我告诉你。科学家们养了一群鸡,管吃管喝,让鸡群自由发展。结果鸡群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排出了座次。假设有十只鸡,它们就分出了谁是头鸡,谁是第二只鸡,谁是第三只鸡……以此类推,一直到最后一只鸡。这样的顺序就决定了吃食的位置,鸡食盆子端来之后,整个鸡群是不可以乱动的,只有头鸡吃过之后,第二只鸡才能动嘴,然后是第三只鸡……一直到最后一只鸡。鸡群的位置不是固定不变的,有的鸡长大了,它的座次就上升了。有的鸡有病了,它的座次就下降了。所以,整个鸡群是处于不断的变化和危机之中……你明白吗?”
说到这里,大芳注意地看着贺顿,等着回答。大芳读了很多有关心理学的经典著作,但贺顿没看过这个实验,便老老实实地承认:“只明白一点。”
大芳接着说:“我的亲生母亲,也就是我的小妈,就是这最后一只鸡。鸡群每日都要重新排序,方法就是头鸡依次把下面的九只鸡的羽毛都啄一下,第二只鸡就把后面的八只鸡都啄一下……以此类推,到了第九只鸡,就只有一只鸡可啄了,这就是第十只鸡。这里面的深意,你明白吗?”也许是畅所欲言的关系,虽然述说的是惨痛的往事,但大芳反倒比较有条理了,不像以往只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贺顿如今成了完全的听众,回答:“不太明白。”
大芳叹了一口气说:“我刚开始也是不大明白,再把这个实验看下去,才明白了。你猜,对鸡群排序来说,哪只鸡最残忍?”
贺顿变成了一个被老师提问的小学生,她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是头鸡。”那道理很简单,一个人或是一只鸡,要维持在团体中的领导位置,想必是要殚精竭虑地展示实力一览众山小,才能服众。
大芳说:“我原来也是这样以为的,甚至科学家们也是这样预计的,实际情况是——最残忍的是第九只鸡对第十只鸡的迫害。它每天都要拼命地棱辱第十只鸡,不让它吃不让它喝,让它衰弱和瘦损,这样才能保证自己不至于沦落到最不堪的地步,才能保持残存的优势……现在,你明白了吧?”大芳期待地看着贺顿。
贺顿被这个可怕的实验所震撼,她说:“我在想,人和鸡一样吗?”
大芳说:“一样!完全一样!如果一定要找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人更狡猾,更阴险。这种弱肉强食的现象更普遍。你知道吗?我亲妈就是那第十只鸡!所有的人都可以欺负她,都可以践踏她,她向所有的人赔着笑脸,趴在整个家族的最底层……”说到这里,大芳泪水涟涟。
贺顿无声地递过柔软纸巾,大芳使用纸巾的方法很特别,不是像别人那样在面颊上擦拭,而是把纸巾如同毛巾一样铺在脸上,顷刻间,半张纸巾就被洇透了……
贺顿索性把整盒纸巾推到大芳手边。
大芳的声音从一叠纸巾下发出:“后来,解放军的炮声都能听到了,我爸爸带着他最喜欢的第二个老婆和所有的金条,搭乘最后一班飞机到海外去了。剩下的老婆树倒猢狲散,瓜分了家中所剩的值钱东西,各奔前程。直到这个时候,亲妈还守着空空的院落打扫房间买菜做饭,像个奴仆一样地过日子。大妈走过来说,怎么还不走啊?小妈说,这就是我的家,我往哪里走?大妈说,你得走。你不走我可怎么办?小妈非常吃惊,她不知道这个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妈,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和颜悦色?大妈说,你得嫁人。小妈说,我是嫁了人的。大妈说,嫁了谁啊?小妈说,就是和您同一个男人。大妈说,人呢?小妈就不吭声了。大妈说,我和你一样,现在都是没有男人的人了。咱们俩不同的是,你还年轻,还可以再嫁,我就没人要了。小妈不知如何回答大妈,大妈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这么多话。她要感谢解放军的大炮,让她能够抬起头来讲话。大妈接着说,我看了共产党的纲领,知道他们并不是共产共妻,也不伤穷苦人,所以,你必须嫁人。如果你不嫁,不会有什么好运气的,要被打倒。小妈很拗,说,我原来就是倒着的,今后也不怕吃苦。大妈说,你不怕苦,我是知道的。所以这么多的小老婆,我找了你来说心里话。就算你不怕吃苦,你怕不怕大芳吃苦呢?大芳跟着我这几年,我还是喜欢她的……大妈这些话说到小妈的心坎里了,小妈说,您说怎么办呢?大妈说,你赶快找个穷苦的老实人嫁了,然后就说我是你的大姐,一直跟着你过活。钱的事你不用愁,我早积攒了一点私房钱,防着那老东西,虽说不多,咱们娘几个过日子也还够……快去,事不宜迟。
“一切都按着大妈的安排进行。只有一条——小妈带着大妈改嫁,没能把大妈说成是姐姐,大妈实在太老了,小妈就说大妈是自己的亲妈。小妈姿色尚存,人又勤勉,很快就带着大妈嫁到了千里之外的农村,从此过上了平静的日子。我的继父是个根红苗壮的老实农民,一场又一场阶级斗争的急风暴雨都没有淋湿我们的日子。小妈一辈子服侍着大妈,像侍奉亲生母亲般尽职尽责。我那时已经懂事,大妈并没有像许诺的那样,把细软拿出来一起享用,而是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用人参和好茶偷偷滋补自己。我问小妈,为什么她和我们不一样?小妈堵着我的嘴说,谁让她是大呢!大妈那时已经年老体衰了,但她依然是整个家庭的太上皇。
“唯一让我感到扬眉吐气的是,如今我可以大大方方地管小妈叫妈了。但是小妈不让我这样叫,她说,你还是管我叫小妈吧,你是比我有身份的人。
“我们都以为大妈岁数那么大了,一定会死在小妈之前,那样,我们也能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不想因为操劳过度,倒是小妈先病倒了。她带着病,还是每天给大妈洗脸洗脚烧水做饭,直到奄奄一息。
“小妈临死的时候,对我说,我死了以后,你要接着服侍大妈。我说,为什么?小妈说,因为你是她的孩子啊。我说,我不是她的孩子,我是你的孩子。小妈说,傻孩子,她大我小,你哪能做小老婆的孩子呢!听小妈的话,以后会有好处的。直到咽气,她都不让我叫她一声妈妈,只让我叫她小妈。那天晚上,她挣扎着让我扶着她给大妈最后一次问安。大妈厌恶地说,快回去躺着吧,也不看看自己都什么样了,还跑出来吓人,让人做噩梦。小妈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说要给大妈捶捶背,大妈一撇嘴说,看你那个手,还能叫手吗?叫爪子都是夸奖了。赶紧走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小妈剩下要干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等死。我扶着小妈回到土炕上,继父外出给人干活儿还没回来。小妈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一定要做大……我拼命地点头。可小妈的话没说完,就闭上了眼睛。我至今也没想明白,小妈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要我做大妈的好女儿还是另有深意?就像红楼梦里林黛玉临死的时候,说,宝玉,你好……好什么?没人知道。我也不知道小妈的意思。”
“小妈死后,我的继父……”
大芳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贺顿立刻紧张得出汗,劈头打断了大芳的话:“你的继父他干什么了?”话刚一出口,她就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调整思绪,竭力平静。
大芳沉浸在叙述中,并没有发觉贺顿的慌张,她说:“继父回来很伤心,但也没有别的法子,在农村,死人是再平凡不过的事,对于穷人,更是家常便饭。继父对大妈说,你女儿是个好女子,可她死了,我没老婆了,你也就不是我丈母娘了,又指着我说,她也不是我女儿了。老婆我埋,也算夫妻一场。从此,我和你们再无干系。”
大芳说得悲惨,但贺顿反倒松了一口气,天下的继父并不都是坏人。在对大芳的治疗中,贺顿也收拾起了自己的心结。当然,这一切都在无声无息当中进行,大芳并无察觉。
“后来呢?”贺顿问。
“后来我就和大妈一起生活,当着人,我叫她姥姥,人背后,我叫她大妈。这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我的生母。我一直侍奉大妈到死,这也不是为了大妈,同样是为了我的生母。再以后,我慢慢地长大,后来村里来了下乡知青,其中有个青年叫小松……再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大芳说到这里,久久地停顿。贺顿也停顿,太久太久,彼此都忘了话题将如何继续。
治疗已严重超时,贺顿对大芳的思绪“包扎”之后,赶快结束此次谈话。
大芳下一次来的时候,憔悴不堪。贺顿说:“上次之后,你有些什么感受?”
大芳说:“一半是轻松,一半是沉重。变成了阴阳人。”
贺顿说:“这就好。”
大芳不乐意,说:“哦哦,我在水深火热之中,你还说风凉话!”
贺顿说:“这就是变化,你要的不正是这东西?”
大芳想想说:“不管怎么样,把心里话倒出来,舒服了很多。”
贺顿问道:“关于你亲生母亲的故事,你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过吗?”
大芳很肯定地说:“从来没有。”
贺顿说:“那我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对老松也没有讲过吗?”
大芳说:“这么丢人的事,我当然没有讲过。”
贺顿敏锐地抓住了“丢人”这个词,说:“你以你亲生母亲为耻吗?”
大芳不愿正面回答,就嘟囔着说:“难道小老婆光荣吗?”
贺顿说:“也许这就是要害。”
大芳说:“你不要瞎操心。我母亲已经过世几十年了,除了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我连她的模样都快想不起来了。”
贺顿说:“那最后一句话是……”她当然记得那句话,但她不能自动说出来,她要让大芳自动吐出,意义不同。
大芳说:“那句话是:你一定要做大……我答应了她,我拼命地点头,她看到了。”
贺顿说:“什么意思呢?”
大芳说:“是啊,这句话我想了几十年。以前我小,我想亲妈的意思一定是要我做大妈的好闺女。因为她始终幻想着大妈能把我当成亲生女儿,从此改变我的血统,让它高贵起来。”
如此推理,在逻辑上尚可成立。按照当时风雨飘零的氛围,这种解释最为顺理成章。此刻的贺顿并不善罢甘休,听到“以前我小”的时候,心中咯噔一下。小时候用这种解释,后来,小姑娘长大了,很可能就生出了新的解释。对,一定要抓住不放!
贺顿说:“那时你小,以后就不小了,再以后就进入中年,你对生母的这句临终遗言,也许有了更多的想法吧?”
短暂的等待之后,大芳说:“是的,我是有了新的解释。”
贺顿大喜,颜面上还保持沉稳安宁,问:“那是什么?”
大芳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我的故事你现在已经全都知道了,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我的经历。你说,这句话还可以做什么解释?”说完,盯着贺顿。
贺顿没想到大芳反戈一击,一时愣住。但是,她必须回答。这是大芳出的一道必答题,要验证心理师是否和自己肝胆相照风雨同舟?是否可以在最深刻的层面上走入最幽暗的内心角落?
贺顿在心中把那句话默念了一百遍。
“你一定要做大……”做大什么呢?做大家的好孩子?做大家族的接班人?做大时代的英雄?做大自然的好朋友……想到后来,贺顿也觉得越来越不靠谱了,百无聊赖之中,贺顿甚至想到了当下很时髦的一句口号——“一定要做大做强”。
当然了,几十年前一个垂死乡妇,不会说出上面这些话。但她拼着最后一口气,说的这半句话,分明有一个理念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执拗地放射光芒。像一只断翅黄雀,盘旋在越来越稀薄的意识星空中,滴血哀鸣。由于这种至死不渝的坚持,让这句话具有了永恒的魔力,直到今天还禁锢着她唯一的女儿辗转不安。同时,也折磨着女儿的心理师。
贺顿真希望自己会招魂术,招来亡魂解开密码。
可惜亡灵已经远遁,千呼万唤不会来。只剩一个法子,自力更生。
大芳置身度外,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样子。是的,如果贺顿猜想的方向和她不一致,大芳真的要走了,永远。再不会反悔,再不会返回。如果你推心置腹披肝沥胆,都找不到人理解你,活着便没有任何留恋的价值。
贺顿虽不清楚大芳已准备孤注一掷,但也感到了危机。她得变成大芳肚里的蛔虫,更准确地说,她得变成几十年前死去的大芳之母肚里的蛔虫,把那句被咀嚼了千百次的话语咂摸出新滋味。
贺顿不敢慌张。慌张不单没有效用,反会弄巧成拙。事情总是有来龙去脉可寻,有前因后果可供分析。她把大芳的故事像过电影般捋了一遍,对大芳说:“我已经知道了。”
大芳不相信,说:“说说吧。”
贺顿说:“那句话没有说完,所以,它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永远无从知晓了。我所能说的只是你对这句话的解释。为这个解释,你搭上了自己的一生。”
大芳面无表情:“说吧。”
贺顿说:“你觉得那句话是——你一定要做大老婆!”
这一刻,大芳泪雨倾盆。
是的,大芳就是如此复原了这句话。她觉得生母最大的愿望,是期望自己唯一的女儿,能够成为大老婆,从此洗雪遭受的耻辱和困苦,还原体面与尊严。
可惜,女儿面临的世道已经大变。再也不可能有大小老婆这样反人道的丑陋习俗,不管你是有钱还是没钱。假如你敢触犯天条,就要等待法律的严判。就算哪个男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只能金屋藏娇遮遮掩掩。于是可怜的大芳,处心积虑地想让自己的丈夫有外遇,并把这些女子都请到家中,让他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蝇营狗苟。在这种畸态的关系中,完成着对一个苦命亲人最神圣的承诺和尊敬。
原来是这样!只能是这样!无意识是一个黑暗中的王国,可它却在百分之九十的时间主宰着我们,君临大地。
不必知道你的过去,这就是我爱你的方法
银河倒挂,大芳用光了三盒纸巾,纸团蓬松堆满一地,好似泥沼中的天鹅。
忍受撕心裂肺的哭声,是心理师必须具备的功夫之一。按说贺顿久经沙场,对哭已经脱去敏感,但此时仍旧五内俱焚。她强令自己在这样的哭声轰炸之下不走神,可惜做不到。如果她不想一点令人愉快的事情,会疯掉。好在无论她表情若何,大芳其实都看不见,完全被自己的哀伤浸泡,不知魏晋。
其后多次畅谈,大芳认识到,是自己亲手酿造了老松一次又一次的婚外恋。在这种过程中,真切的痛苦和变态的快乐如同涡轮的叶片,轮番切割着她的神经。老松不知真情,但他能够模糊地感觉到妻子其实是喜欢自己和各式各样的女子有染,并且把她们带回家中。在老松的内心深处,他对这种关系既渴望又畏惧,在享乐的同时又时常忏悔。分裂之中,记忆就发生了某种奇怪的组合。他毫无愧色地遗忘和改写了事实的真相,借以把所有的责任嫁祸于大芳,以求自身的脱逃。
在适当的时机,征得大芳的同意,贺顿约请了老松。剑拔弩张的会面,激烈的争辩,推心置腹的谈话,泪雨倾盆和冰释前嫌……结束治疗的时候,大芳和老松热烈拥抱,唏嘘不止。
贺顿第一次在自己的工作间里,发觉心理师成了多余的人。她轻轻地掩上门,走出来。
随着心结打开,随着时间的推移,贺顿和柏万福的关系和好如初。
柏万福在外面值班,看到她一个人踱出,吃惊地问:“来访者哪儿去了?”
贺顿轻声答道:“在屋里。”
柏万福着急:“你怎么能放心让他们单独待在工作室?”
贺顿打趣道:“怎么啦,怕丢东西吗?咱那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恐怕就是沙发。那玩意死沉,谁扛得走?再说就算要扛走,也得经过你的眼皮子底下啊!”
柏万福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笑!这对冤家要是在心理室打起来,如何是好?”
贺顿说:“他们打不起来。”
柏万福将信将疑地说:“如果头破血流,就是咱的失职。”
贺顿说:“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去看看。”
柏万福果然趴到单面镜前向里窥探。
柏万福看到大芳的眼泪和鼻涕将老松笔挺的西装染脏。记得有人在小说中说:老年人的爱情就像老房子着了火,没得救的。看来,这对逼近老年人的夫妇忏悔和亲密,也像老房子着了火,没得救。柏万福不好意思再看下去,回到了候诊室。
生活犹如街头的活报剧,你永远不知道有什么人经过,在一旁倾听,在一旁观看,注视着你的起承转合。
贺顿背对着门,面朝窗外。窗外,车水马龙。柏万福从后面轻轻环住了贺顿的双肩,他觉察到贺顿的肩胛有节奏地抖动。“你哭了?”他问。
“没有。”贺顿说。
柏万福轻轻地揽过贺顿的身体,把她的脸庞正面对准自己,泪行在贺顿清瘦的面颊上蜿蜒,如同透明的青蛇。
“哭就哭了,为什么不承认呢?我又不会笑话你。”柏万福不解。
贺顿说:“这不是哭。”
柏万福说:“满脸都是泪珠,怎么还能说不是哭?”
贺顿说:“这是笑。心理上的本领,一种是学出来的,一种是修出来的。我想到他们以前势如水火的争斗,想到我们曾经一筹莫展的困境,想到我因此付出的代价,悲欣交集。”
很久很久,大芳和老松手拉手地走了出来。大芳说:“谢谢你们啦!”老松拿出一叠百元钞票,说:“我来买单。”
柏万福看了一眼,说:“太多了。”
老松说:“请收下吧。”
柏万福说:“实在是用不了这么多。”
老松说:“这是我们夫妇的一点心意。我知道这不能叫小费,也不能叫红包,可你总得让我们的心意有个表达的方式吧。收下吧,就算是我们对你们这个诊所的赞助,希望它能越办越好,越办越大,给更多的人造福……”
老松还在喋喋不休地述说感谢,柏万福还在坚辞不受,贺顿轻轻地离开了。作为行规,一个执行治疗任务的心理师,不宜在咨询者缴纳费用的时候在场,也不能当着来访者的面清点钞票。那样会极大地损毁心理师的形象,毕竟,心灵对心灵拜访之时,金钱应该逊位。
当贺顿重新见到柏万福的时候,柏万福正在数钱。贺顿说:“你收了?”
柏万福说:“都收了。”
贺顿说:“这不好。”
柏万福说:“人家真心实意。”
贺顿说:“这让我以后没法工作了。”
柏万福说:“我向他们预约下次诊疗的时间,他们说不必来了。他们可以自己解决余下的问题。”
贺顿说:“从混乱中挣扎出来的生命,自我恢复的能力特别强,祝福他们。不过,这是两回事,不应该多收人家的钱。”
柏万福说:“咱们需要钱。”
贺顿说:“我知道咱们需要钱,可是,这样的钱用了也不安心。我宁可过清苦一点的日子。”
柏万福说:“这钱不是过日子用的。”
贺顿就不明白了,说:“不是过日子用的,你还有什么更急需的用处?该不是你妈得了癌症吧?”
柏万福说:“你想点好事不行吗,干吗咒我妈?”
贺顿急急分辩说:“不是那个意思。现在医药费太贵了,你一说急等着用钱,我就不由自主地往坏处想了。实说吧,到底是为了什么用钱?”
柏万福说:“这个事和你有关。”
贺顿说:“我已经不再买伪造的名牌,那会让一个心理师内心愧疚。我也不用高档的化妆品,我的容貌不需要粉饰,洁净就好,普通的香皂就足够用了。我也不需要金银和钻石,是节能型的。”
柏万福说:“你不要嘴硬。这次就是你要用钱,而且,非同一般的耗费。”
贺顿警惕起来,说:“稀奇!你口口声声说和我有关,我怎么一点不知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柏万福拿出了一张精美的纸页,说:“这是一家权威机构开设的心理师提高班,要两年的时间,学习很多非常有价值的科目,教员都是国内最好的教授,听说还有若干国际上大师级的人物来讲课。我为你报了名。”
贺顿把那张招生简章抢了过来,先一目十行浏览了一遍,又逐字逐句斟酌,道:“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翻到背面,看到那令人惊悚的价目时,吸着凉气说:“天价!”
柏万福说:“心理师的培训贵得像劫道。但愿物有所值。”
贺顿说:“我不去。”
柏万福急了,说:“你要是吝惜钱,就太小家子气了。人家苦孩子还有个希望工程呢,你就是咱家的希望工程。”
贺顿说:“好倒是好,只是太贵了。”
柏万福说:“你需要学习。”
贺顿翻翻白眼说:“那你就不需要学习了吗?”
柏万福说:“我更需要学习。”
贺顿说:“那你去呗。”
柏万福说:“咱要是掏得起两个人的学费,我就去。现在只能保一个,当然是你。”
贺顿说:“要学,咱俩一块去。要不学,就都不去。”
柏万福抚摸着贺顿的头发说:“别说傻话了。干心理师这行,也得有才能。我知道你比我更适合干这个,给别人的帮助也会更大。这阵子,我也看了不少的书,不是人人都能当心理师的,很多不合格的心理师会被淘汰出局。单单是热爱,干不了这活计,还得正经拜师学艺。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好机会,你不要推三阻四,全力以赴去学吧。”
贺顿感觉到柏万福粗糙的手指刮起了自己的一缕秀发,有轻微的疼痛从头皮传达到自己身体各个部分。要是平日,她会拨开柏万福的手指,但是今天,她一直忍受着。不,应该说是享受着,只有这种持续存在的疼痛,才能让她更真切地感受到丈夫的抚摸。
贺顿说:“那这个诊所呢?”
柏万福说:“我已经把有关学习的消息转告大家了,很有几个人感兴趣,也想去学呢。也许,同事将来变成同学。”
贺顿说:“如果大家都回炉重新学习了,谁上班呢?”
柏万福说:“这个你不用发愁,我也打听好了,咱们可以暂时办个歇业。等你们学习回来了,咱们再重打鼓另开张,到那个时候,大家就鸟枪换炮,不可同日而语了。”
贺顿第一次发现柏万福还有如此缜密的思维,惊叹道:“没想到你把咱的五年计划都订出来了,这要同大家商量才能决定。”稍一思谋,又说:“大家都有着落了,你呢?”
柏万福憨厚地笑了笑说:“我就给大家做个接电话的。”
贺顿说:“那是以后的事。现如今,诊所歇业了,你干什么呢?”
柏万福说:“这世上靠卖力气就能糊口的活儿,并不难找。”
贺顿说:“你要出去打零工吗?”
柏万福笑笑说:“我本来就是劳动人民出身。”
贺顿说:“你就在家学习吧。我每天听了课,回来都传达给你,这样,咱们交了一份学费,其实两人都受益,买一送一!”
柏万福很感动,说:“谢谢你这么惦记着我,我相信你一定是个好学生,也是个好老师。可是,你忘了一件事……”
贺顿一惊,说:“什么事?”
柏万福说:“就是天下第一大事。”
贺顿说:“你说的是……”
柏万福严肃起来,说:“我说的就是吃。”他用手指指楼上,每当他们提到老太太的时候,都会用这种手势。“三口人的吃,这不是一个小数。我要是什么都不干,你就是彻头彻尾的贫困生了。你这样忙碌,我只有一个法子帮你,就是变得和你一样忙碌。”
贺顿困窘地说:“柏万福,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柏万福说:“因为你是我老婆啊!”
贺顿一时冲动,说:“正因为我是你老婆,我要告诉你几件事,我对不起你……”她已经下了决心,想把曾经和自己有过故事的男子,都告诉柏万福,然后静静地等着他的最后定夺。她不能把一个善良的人蒙在鼓里,让他任劳任怨义无反顾地为她付出。虽然,假如一个相同处境的女子来征询心理师的意见:对于自己的过去——“说还是不说?”,她一定会回答——不说。说了对所有的人都没有好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但是轮到自己头上,面对着一颗如此清澈的心,贺顿无法承受欺骗的压力,再隐瞒下去。
“我……”贺顿准备竹筒倒豆子和盘端出,柏万福像扑向机枪眼的烈士,挥手用巴掌全力堵住了贺顿的嘴巴,其力道之大,差点让贺顿的牙齿把自己的舌头咬掉半截。
“不,你不要说!”柏万福大叫。
“我一定要说。我说完了之后,你再决定要不要这样帮我。”柏万福的手掌还在口鼻处徘徊,贺顿的口齿含糊不清。
“你不能说。”柏万福冷峻地说。当一个随和甚至是窝囊的人,一旦作出了冷若冰霜的表情,就格外郑重。
“作为一个丈夫,你有权知道这一切。”贺顿也寸步不让。不管那后果天翻地覆倒海翻江,她都有勇气承接,每一根头发都透露出决绝。
柏万福眼看劝阻不住,说:“我已经知道了一切。”
贺顿不相信,说:“全部?”
柏万福斩钉截铁地说:“全部。”
贺顿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柏万福说:“我不需要知道。这就是一切。这就是全部。我没有你坚强,我不想知道一切。我知道此刻你在我身边,这就是一切了。我知道你热爱事业,我愿意用全力帮助你,这就是一切了。这个世界上,爱一个女人,可能有无数种方法,我不必知道你的过去,这就是我爱你的方法。这可能很蠢,可这是我拿得出的最好的礼物啦。请你收下。不要把我的礼物退回来。”
柏万福说得情深意切,贺顿的嘴唇像被透明胶纸粘上了,你看得到口唇的蠕动,可你听不到她的声音。贺顿在心里说:“我的丈夫!世上有千万种爱恋的方式,我知道了你的这一种。你爱我的事业,这就是最好的爱法了。我收下。尽管这要我付出代价,对自己永无赦免,但我愿意承受。因为,这也是我爱你的方式。”
万物寂寥,乾坤清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他和她曾遥遥相望,中间隔有无数劫难和尘煞,这一刻都已然轰毁。
江湖事,都可以推倒重来
贺顿像小时工一样卖力地在诊所打扫卫生,蹲在卫生间里,用去污粉把陈年的污垢擦拭得干干净净。柏万福说:“你知道这个房子在诊所歇业以后干什么吗?”
贺顿抬起头来,用手背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说:“不是说好了要出租,补补开支上的窟窿吗?”
柏万福说:“原来你还记得。”
贺顿说:“我当然记得了。咱们又没说过要挪作他用。”
柏万福说:“既然出租,何必打扫得如狗舔一般洁净?记得日本有个什么女官,早年间当服务生的时候,打扫完厕所,都敢把便池里的水掬一捧喝下肚。你跟她可有一拼了。”
贺顿扶着腰说:“我不是为房客们打扫房间。”
柏万福不解说:“为了什么?”
贺顿说:“这房子就像一匹马,你骑着它冲锋陷阵长途跋涉,一道苦过也一道笑过,如今要把它卖了,你难道不为它刷刷毛,喂它一把黑豆吗?”
柏万福说:“依依不舍。我本来想帮着你干的,看来,你是非要自己出一身臭汗才心里踏实。干吧干吧。”
贺顿独自挥汗如雨,汗水一定能排出很多身体的废物,所以,在哀伤或是愤怒的时候,人不由自主地想劳作。
暂时歇业的事,贺顿已和沙茵交换了意见。沙茵的爱人最近出国了,家务都压到她一个人肩头,加之工作千头万绪,时间捉襟见肘,精力不堪重负。诊所给沙茵安排了若干次来访,都因为她走不出来,要么是重新派给别人,要么就只好将来访者推辞。沙茵是个重脸面的人,有心想退出,又觉得当初一同揭竿而起,现在半途而废,不够朋友,就一直延宕着。现在听了贺顿的打算,仿佛瞌睡中送来了个枕头,自然十分拥护。
贺顿看着沙茵那张如满月一样光明的脸,觉得十分踏实。沙茵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你学成归来,我最忙乱的这一段也过去了,咱们再一道续写新篇。”
沙茵是平稳而友善的,那种真正发自内心的慷慨大方和同情体贴,是健全的头脑和富裕的生活所喂养出来的。就像吃着苹果听着音乐长大的神户牛,入口即化的细嫩无可比拟。原来人也不都是大悲大喜,也不都是苦尽甘来,有的人就是上帝的宠儿,快乐而简单地度过了一生。他们就像有着太多财富的富人,拿出一部分钱财——在他们来讲就是爱心资助别人,自己也并不伤筋动骨。
在一尘不染的诊所里,贺顿与汤小希开诚布公地谈了自己的看法。汤小希很是意外,长久地没有出声。她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到诊所来,除了谈恋爱就是不断参加各种心理轮训班,充电不已。刚有了一点入门的感觉,思谋着在自己的机构里一展宏图,不料却遇到了歇业风波,一时转不过这个弯子。
“干得好好的,说歇业就歇业,是不是另有隐情啊?你不会是要蹬了柏万福另攀高枝,人家不让你在这儿开业了吧?”汤小希狐疑满腹。
贺顿说:“并无隐情。只是我想学习去。”
汤小希大包大揽说:“你尽管学习去,这里不是还有我吗!”
贺顿说:“你真的打算从此就干这行了吗?”
汤小希说:“那是。你没看到咱们的业务多红火啊。口口相传,人家都说咱们的效果不错,这就算立住脚了。我以后要以此为生呢!打算从祥林嫂进步成林妹妹,你这样毁了我的大业。”
贺顿不解:“你的大业是什么?”
汤小希说:“就是相机而动,甩了猪肉掌柜,嫁一个乘龙快婿。以前年纪小,不知道女生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千万马虎不得。等我当上了心理师,就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再找对象,第一家庭要好,如果是公家人,父母一方要是司局长以上,最好是父亲,如果是母亲,估计将来婆媳关系不好处。如果是体制外的,家产最低要在二百万以上。要有学历,最低硕士,但mba的不算,因为太滥。有学历论但不唯学历论,还要有能力。自己要有车,奥拓不算,起码得捷达以上。要有房子,两居室以上并且不是贷款买的。身高要一米八以上,但不能到达姚明那个级别。耳朵不能太大,耳大招风,有像猪八戒的嫌疑。鼻子不能太大,像成龙那样就有点过了,鼻梁要挺秀如阿兰德隆。眼睛如果不大,其他器官也要小巧玲珑,清秀型的也可凑合。讲究卫生,但不能有洁癖。食欲要好,但不能吃嘛嘛香,吃相要斯文。睡觉不能打呼噜,祖上三辈血亲五代之内不能有得过癌症、白血病之类恶疾的……”
贺顿胆战心惊,说:“现在好像不是精神疾病的高发季节。”
汤小希吁吁吹着气说:“你们才精神分裂!真想不通,形势一派大好,却要歇业,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贺顿说:“正因为形势一派大好,才要精益求精。”
汤小希说:“心理这个事,也没个行业标准,做的是良心买卖,只要咱们尽心就是了,剩下的,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说啦,性价比实在是高,卖卖嘴皮子,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就有银两进项,这不是无本万利的事情吗!治得有效果了,人家自然感恩不尽,以为咱是活菩萨。若是没有效果,那就是他自己不努力,不开窍,天生倒霉蛋,和咱们也没有必然关系。别的还有个质量保证退货三包什么的,医院的医生看错了病吃差了药,弄不好还得进法院,心理师安全多了,风险几乎是零。你说这等的好事,怎么能关张大吉呢?这不是吃了迷魂药出的昏招吗?”
贺顿好像第一次认识汤小希,不由得把她上上下下地重新打量了一番。汤小希果然鸟枪换炮,上身穿一件米粉色露脐装,当年出生时被乡下产婆潦潦草草结扎的肚脐,翻翘着一个小肉包。下身是一条水洗砂磨过的饱经沧桑的牛仔裤,裤腿被横七竖八地戳了几个洞,几缕同样色系的丝线像蛛网似的随风飘荡。贺顿向既性感又充满江湖气的汤小希说:“小希啊,我看你还是陪着你的郎君卖肉去吧。你在当初合股的时候,折合多少股份,我都还给你。”
汤小希大惊,说:“凭什么呀,我也是股东,你一张嘴就能把我给开除了?”
贺顿说:“这不是开除,这是为了你好。我觉得你真的不适合做心理师。”
汤小希恼羞成怒道:“你说我做不了心理师,我就真的做不了吗?你金口玉言啊?你一言九鼎啊?你生杀予夺啊?谁给了你这么大的权力?!”
贺顿一时被呛住了。是啊,她们都是权益相同的股东,的确没人有能给谁发放通行证的权力。她苦口婆心地说:“心理师是助人自助的工作,你把它当成沽名钓誉发家致富的工具,以为是一棵摇钱树,当然就不适宜做了。”
汤小希说:“你以为你的临床经验多一点,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告诉你吧,我一直在偷着学艺,你的那面单面镜,就是我最好的老师。你不干了,我还要继续干下去。我上的培训班有一个同学,叫安南,他说也认识你,正想加盟呢!”
贺顿没想到汤小希心计重重,心中震惊,情绪温度计,此刻已然降到了金属结冰的程度,只得说:“小希,没有征得来访者的允许,你趴在单面镜后面偷看,这是违规,你要受到处罚。你看到的东西永不能说。再者,咱们几个人发起这个机构,现在大家都同意暂时歇业,就你一个人不同意。召开股东会,你也是少数。”
汤小希说:“少数就少数,少数怎么啦?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贺顿万般无奈,只好说:“好吧,那就通知股东,尽快开个会议一议,咱们再做最后的决定。”
汤小希回到同居的房子里,把贺顿的话向开肉铺的男友学说了一遍,男友说:“你到底有多少股份在里头?”
汤小希想了想说:“当年说我出的是干股,也就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属于出力的那种。”
卖肉男友扑哧一笑,说:“我还以为娶的是百万富婆呢,原来不过是个卖苦力的。”
汤小希不服,说:“苦力卖到今天,汗珠摔八瓣,也变成珍珠了。”
卖肉男友思谋了一下,说:“你说得也有道理。不管怎么说,是她贺顿先说不干的,是她对不起你。这样,她就欠着你的人情。所以啊,依我看,你也不要参加那个什么股东会了,你不懂公司法,少数就是要服从多数。人家做了决议,你只有服从。”
汤小希愤然说:“照你这样讲,我就成了你砧板上的肉,你想剔骨就剔骨,想抽筋就抽筋,想剁馅就剁馅,我只有逆来顺受?!”
卖肉男友说:“先纠正你一下,你不是我砧板上的肉,你是贺顿砧板上的肉,而我和你是同一只猪,至多你是前臀尖,我是后臀尖。这样吧,你先和我睡一觉,然后,我就想出办法来了。”
汤小希说:“想办法和睡觉有什么关系?发情就说发情,不要指东打西。那样不诚恳。”
卖肉男友说:“神清气爽的时候,才能考虑重大问题。”
果然,在酣畅发泄和睡眠之后,卖肉男友提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也不要开什么股东会了,麻烦,而且你也占不到便宜。就跟贺顿商量,说你要退出诊所,让她给你一笔补偿。这样,你拿了钱,自己重打鼓另开张,再开办一个诊所,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汤小希原本半睡半醒,眼皮间如同点了胶水。一听此话,立马全醒了,大睁着眼说:“我自己办诊所?行吗?”
卖肉男友说:“谁说你一个人?不是还有我吗!”
汤小希说:“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卖你的猪肉,我这里卖的是人心。”
卖肉男友说:“不管怎么说,闹一笔钱回来是正事。有了钱,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江湖上的故事,都可以推倒重来。”
汤小希说:“要多少?”
卖肉男友说:“越多越好。”
汤小希大叫起来:“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情没义?我真是瞎了眼,看上了你这么一个小人。我和贺顿说什么也是患难之交,不能多要,差不多就行了。”
当汤小希把自以为很是仁慈的数字摊给贺顿之后,贺顿大吃一惊。第一是她没有想到汤小希来了这一手,第二是实在没有钱了。好在今日的贺顿已经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淡淡地说了一句:“让我考虑一下,再给你答复。”
一个人练就不动之心,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唯因其不易,才越发有了挑战。晚上,当她把这事告诉柏万福的时候,柏万福义愤填膺地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贺顿说:“不要讲气话。”
柏万福说:“这不是气话,是实话。要不然这样好了,把诊所给她吧,不就是块牌子吗?让她给咱们倒找钱,这样你的学费还不用那么发愁了。”
贺顿说:“她不会要诊所这块牌子,她更看重钱。”
柏万福说:“那她为什么要逼咱们?”
贺顿说:“我也不跟你说这个理了。不管怎么说,原来一块儿起事,现在是我要停业学习,责任应该由我来负。咱们把钱凑一凑,先把小希的事了结了吧。”
柏万福说:“落井下石,还算什么患难之交?再说,咱们确实没钱,不是装穷。你一定要给汤小希钱,只剩下一条路了。”
贺顿说:“什么路?”
柏万福说:“那就是我去卖血。”
贺顿说:“卖血才能卖出几个钱来?只怕把你全身的血卖光,也不一定够汤小希的零头。”
柏万福说:“那你说怎么办?”
贺顿说:“如果一定要去卖血,我就和你一道去吧。欠了小希的钱,咱们可以慢慢还,我先给她打个欠条。都是一起走过来的姐妹,我想宽限些日子,小希还是能答应的。”
柏万福说:“卖血这事,还得讲究点技巧。大马路上有采血车,那是义务献血,连个鸡蛋钱也不给。咱们得找机关企业单位,每年派给他们的献血指标常常让他们为难,喜欢找人来顶替。抽血之后,就把原本预备发给自己人的营养补助,给了这些冒名顶替的人。这个钱数就比较像样了。咱们既然起了这个心,我就去打听一下,找个出手大方比较厚道的单位,咱们的收入就好一些。”
贺顿说:“想不到你对这个还挺在行的。”
柏万福说:“人穷的时候,就打听些旁门左道以应急。”
贺顿说:“那好吧,我和你一道去。咱们说干就干。”
两个人在昏暗中微笑,看到梦想散发着钢轨一样的光泽,坚硬向前。
“想得倒好,这事,门儿也没有!”
一个凄厉声音打破了寂静,黑暗中,婆婆站在门口,衬着门框,好像枯树的剪影。回迁房的隔音效果差,若是说话声音大了一点,旁人想不听都不行。婆婆以前以偷听小两口的谈话为日常工作,后来虽然有所收敛,但养成习惯了,耳朵经常竖着。此刻一不留神听到小夫妻撸起袖子要去抽血,完全忘了被人发现的尴尬,不管不顾浮出海面。
“贺顿,不是我说你,我儿子自打娶了你,没过几天好日子。以前再怎么不济,也没说过要去卖血的事,现在都混到这分上了,一天不如一天,真是个丧门星!我儿子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是我用糨糊换来的,哪能抽给别人!”老婆婆说得心酸,用手背去揉眼角。不但没把泪水抹干,反倒是越抹越多。
贺顿看到婆婆闯进来,先是一惊,再看到老人家泪眼婆娑,心中也凄然。顺着老人家的话想想,柏万福自打娶了自己,真没什么安生日子过,让斗米升粮小户人家的婆婆,跟着担惊受怕。她说:“您舍不得儿子,我能理解。这样吧,你儿子不用去卖血了,我一个人就成。您放心好了。”
本以为婆婆听了这话,会善罢甘休,不想老人家更是捶胸顿足,说:“我心疼儿子,也心疼媳妇。你还没有生养,这就去卖血,要是伤了肚子,我那小孙孙还没出世,就皱巴成了一张相片。天下哪有你这样狠心的妈!我可跟你说清楚了,你也绝不能去卖血!”
老太太唾沫星子乱溅,以示决心牢不可破。贺顿不想把事态闹大,心想胳膊反正长在我肩膀上,想什么时候卖血就什么时候去,你还能天天扒着袖子验看针眼吗?就算让你看到了针眼,那血也早就进了冷库,木已成舟,你还有什么法子?就含含糊糊地应承道:“行行……不卖啦……”
老太太哪是那么好糊弄的,一眼就看穿了贺顿的鬼把戏,说:“你别跟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那叫两面派。现在人都讲个诚信,你说话要算话。你要以我还没生出来的小孙孙的名义起个誓。”
这就把贺顿逼到绝路上去了。她不愿做个不诚信的人,经济上压力委实又太大,只好说:“这个誓我不能起。”
老太太步步紧逼:“为啥?”
贺顿说:“天下若是真有这么个孩子,她要是看着我遭这么大难处,为母分忧,也会同意我卖血。”
婆婆说:“什么难处?”老太太刚才只听了半截话,起因尚不明了。
柏万福就把详情大略介绍了一下。婆婆说:“我以为什么事呢,不就是钱吗?钱是个金贵东西,可要是和小孙孙的命相比,它就不算什么了。这样吧,你们也不要为难了,也不要打算着趁我看不见的时候,再伸了胳膊去卖血。我还有几个压棺材底的钱,就先借给你们还人家的债吧。”
贺顿真想抱住婆婆说:“谢谢您!”可她这句话终于还是留在嗓子眼里了,婆婆说完之后就颤颤地走了,留一个佝偻的背影,连个感谢的机会都不肯给他们。
贺顿让柏万福把钱给了汤小希,不再同汤小希见面了。她不愿意看到一个曾经是朋友的人,在她面前被杀并且慢慢倒下洇出血迹。只有躲避。
患难的日子,好像灰烬里的火星,不能给你以任何温暖了,也不会再点燃其他的柴草,但是仍然不能舍弃。因为它曾经的燃烧。
贺顿同詹勇讲了设想。詹勇说:“嗨!咱们俩做了同学。”
诊所成功地办了歇业,当这一切都完成之后,贺顿约请钱开逸喝茶。
钱开逸说:“多日不见,我看你神清气爽啊。”
贺顿说:“我不再当心理师了。”
钱开逸说:“好。”
贺顿说:“现在不当,是为了以后更好的当。”
钱开逸又说:“好。”
贺顿沉思着说:“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说好。也不问问为什么?”
钱开逸说:“我相信你,所以就不问了。我们两个彼此都有很多的秘密,并不清楚,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友谊和互相帮助。”
贺顿说:“我今天想跟你说的就是——以前是这样的。但以后,就不是这样了。”
窗外的霓虹灯如同巫婆手中的红苹果,鲜艳而变幻莫测。他们之间的距离靠得那样近,贺顿闻得到钱开逸口中的气息,属于风华正茂的健康男子的气息,类似剪刀蹭过的清凉,像水晶又像薄荷。
钱开逸很惊奇,说:“为什么?在我们之间发生过很多事,我以为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们的友谊应该更纯粹和更心照不宣。”
钱开逸晃着手中的茶杯,那是上好的绿茶,云烟袅袅。看一片片螺旋状的叶子溶成碧海青天,这需要等待。
贺顿说:“你说得很对。就是为了咱们的友谊更纯粹和心照不宣,我以后不再和你在一起了。”
钱开逸非常诧异地说:“是不是你的丈夫给了你太大的压力?他对我说过,他愿意退出。我一直在等着他实践这一诺言。”
贺顿说:“正相反,他什么压力也没有给我,是我自己决定结束我们的关系。”
钱开逸说:“那么说,这纯粹是你个人的一个决定了。”
贺顿说:“谢谢你的理解。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问题上,你依然是这么了解我。”
钱开逸说:“不要乱夸奖。我还是不明白,我们这种关系,对你有什么妨碍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得珍惜你的人。就算我们不能终成眷属,也不妨碍我们肝胆相照地做朋友哇!我们可以有一种非常纯净的关系。”
贺顿轻轻地抚摸着钱开逸的手说:“开逸,你知道,我们的关系并不是那样纯净。如果我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我会很享受这样的关系。即使你以后结了婚,有了你非常挚爱的妻子,我相信咱们之间的了解和珍重,也会一如既往。可是,我决定当一个优秀的心理师,为了这个理想,我要清理和你的关系。”
钱开逸深深地呷了一口茶说:“奇谈怪论。当心理师就不能有男朋友了吗?就都是孤家寡人了吗?就六亲不认了吗!”
贺顿说:“恕我孤陋寡闻,我不知道别的心理师是怎样应对的,也不知道大师们都如何处理他们的私生活。只是我和你的关系,让我在处理所有和男女情爱有关的来访者的时候,都会分心,都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打一个问号。邪念困扰,肝肠寸断。我没有法子把自己分裂开来,这就像研习一门武功,对于所学门派,不能有半点迟疑和动摇,执著才能正宗。我不想用无知无觉的身体,维系越来越远的灵魂。为了心灵的平稳,为了我的工作,也为了我丈夫的福祉,为了你的安宁,我将就此和你诀别。”
贺顿说着,用一杯鲜红的玫瑰茶,碰了钱开逸的杯子。红绿相交,锵然有声。红不仅仅与绿对立,而且也和其他的一切颜色对立,比如黑,比如白,比如黄或者蓝。红给人危险信号,它像流出的血。
钱开逸突然注意到贺顿的眉毛。好眉毛是青春的堤坝,它们像鹰翼直飞鬓角,这一对剑眉是贺顿脸上最光彩照人的地方。贺顿的嘴唇好像水洗的棉布,有黯淡的白色绒毛,不温柔,但是坚定,这些话从嘴唇中吐出,如金石掷地。钱开逸说:“我想到过我们分手的一千种理由,只是没有想到是为了你的理想。”
贺顿深情地说:“一千种理由都不能使我们分开,但是为了理想的坚守和纯粹,我会做这个选择。”
钱开逸说:“贺顿,你不会后悔吗?”
贺顿注视着钱开逸,觉得他的眼神像一种水果。什么水果?蜜桃?芦柑?甘蔗还是石榴子?对了,是猕猴桃,毛茸茸的,黯淡而有酸意。贺顿说:“我当然会后悔。后悔马上就会发生,也许当我还没有走出这间茶室的时候。”
钱开逸热切地说:“那你就不用后悔了。就当你什么都没有说,就当我什么都没有听到。我们依然像以前那样……”
茶室内是素木青板的小桌,窗外夜雨蒙蒙。贺顿静态的时候很一般,一旦她说起话来,就让人刮目相看。
贺顿说:“当我说出这些话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回到从前了。我之所以把所有的想法都告诉你,就是希望你帮助我完成这个决定。在这件事上,我不能相信自己,可是我相信你。在我不坚定的时候,你会帮助我。你曾经帮助过我很多次,这是最后一次了。”说完,贺顿站起身,走到钱开逸的面前,轻轻地吻了他一下。这一吻是如此的轻柔,如同杨树春天的绒毛,微微拂过面颊。这个吻,更确切地说,是一“抚”,“抚”过一张古琴。
贺顿把茶钱留在桌上,起身走了。钱开逸目送着她的身影,耳边回荡着她那国色天香的声音。茶室的墨绿色落地玻璃窗,把贺顿的身影清晰地显现了出来。
女人的智慧不一定都是圆融婉转的,有时也是斩钉截铁的。决绝逝去的感情犹如旧衣,色泽已褪,针脚已开,款式已是陈旧,所有的经纬,都已经稀薄。然而,你长久地穿过它,那里遗有你的形状,你的气息,还有你的泪和汗。
钱开逸看到贺顿深情地回望茶室,神情暗淡,好像在等待着钱开逸跑出门去,将她拉回。她甚至停下脚步,仿佛在思忖着是不是重新走进茶楼。但是,钱开逸记着贺顿的嘱托,他克制着自己喉头的哽咽,大口如牛饮般吞咽着茶水,以抵制自己想站起身来拦住贺顿的念头……
他把一杯茶一饮而尽,许久地低垂着脑袋。不知过了多久,他抬头再看窗外,已是空无一人。刚才那个纤巧的身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贺顿并没有走远,在旁处静静地注视着,犹如看荒野中一盏毫不知情的灯。
你曾经让我身处地狱,我却从那里出发,走向了天堂
贺顿在班上是最好的学生,每次都早早地到校,从不迟到。她会找一个靠窗、明亮、声音不大不小的地方坐下来。在会场和学堂里,假如可以随便挑选位子,每个人会坐在那里,几乎是重复和固定的。只要你到得足够的早,你就能够找到那个地方,好像在异乡找到了家。
贺顿和大家关系良好,凡是不懂的地方就虚心求问,进步飞快。研修班除了固定教师之外,也聘有专家学者讲课,以开阔学员的眼界。终于有一天,贺顿等来了姬铭骢的课,听说好不容易才请动他。
姬铭骢的课讲得很精当,风生水起流光溢彩,课堂气氛十分活跃,姬教授不停地和学员互动,提的问题既有深度又很幽默风趣,让大家受益匪浅。他在进入教室的第一个瞬间就发现了贺顿,对这个和自己曾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他既有一个男人的记忆,更多地是一个师长对于弟子的记忆。从这个女子面如秋水般的平静当中,他敏锐地察觉到已今非昔比。提问的时候,他很巧妙地用最难的问题考查贺顿。
贺顿早就想到了有这一天。这个圈子就这么大,山不转水转,总有狭路相逢的那一天。在课程表上看到姬铭骢要来讲课的那一天,贺顿第一个最直接的反应是逃离。时间并不能淡化一切。说淡化的人要么是傻瓜要么是自欺欺人。一个曾经侵犯过你生活的人,不是别的,是你的影子。他是你的台风,是你的冰雹,是你的鬼影憧憧。她不想见到他,如果有可能,她今生今世永和他绝缘。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当然了,贺顿可以在姬铭骢讲课的时候逃学,但你逃得了一天,逃得了一年吗?逃得了一世吗?贺顿只有正面迎击。她热爱自己的工作,她必得把这个关系处理好。这是一个未完成事项,她要亲手把它了结掉。
贺顿的答案很精彩,有理有据娓娓道来,既不敷衍,也不夸夸其谈,所有的人都听不出任何破绽。但一个学生回答问题是应该有破绽的,没有破绽,就说明事先下的工夫太大了,把老师的学问研究得太透彻了。姬铭骢何等老辣,正是从这种胸有成竹有备而来滴水不漏的回答中,他知道贺顿是在乎他的。
下课的时候,姬铭骢叫住贺顿,说:“谢谢你把我的课学得这样好。”
贺顿夹杂在同学中,环顾周遭微笑着说:“我把所有老师的课都学得不错。是吧?”
同学们说:“哈!骄傲使人落后,虚心使人进步。”
姬铭骢说:“贺顿,我能否请你吃顿便饭?这样,我也可以从你这里更多地知道同学们对课业的反应。”
同学们就起哄,说:“应该是学生请老师吃饭,不能反过来。”
贺顿就落落大方地说:“那我就请老师吃饭。还有谁愿意作陪?”
大家正好都有事,于是就剩下贺顿和姬铭骢。贺顿说:“我平日都是到一家烧烤兼有牛肉面的馆子吃饭,不知姬老师愿不愿意体验一下穷学生的日子?”
姬铭骢说:“当然愿意。对于一个临床心理学家来说,所有的体验都是学习。”
两人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身边有一盆粗壮的仙人掌,令人有干燥和狂野的感觉。
先来烧烤,肥牛羊肉、鱼片、蘑菇、豆腐,一盘盘叠床架屋,煞是热闹。
姬铭骢说:“考考你。为什么烧烤好像比蒸煮的地位高?”
贺顿穿着全白的短身毛外套,还有帽子,优雅而温婉。回答:“烤过的东西分量比原来要少很多,有流失和炭化,味道比煮出来的更香。凡是经过加工之后分量比原来少的东西,就带上了贵族气。浪费就意味着地位。”
姬铭骢说:“很好。”
贺顿要了一碗中号面,姬铭骢要了一碗大号面。
“我看到你进步很大。你的毛衣细节不错,低调而有韵味。”姬铭骢一边喝着面汤,一边说。
“谢谢老师鼓励。”贺顿中规中矩地回答。
“我很喜欢你的。”姬铭骢更进一步。
“谢谢老师关爱。”贺顿依旧平和而又有分寸地回答。
“这种喜爱不仅仅是一个老师对一个学生的喜爱,而且还有……”姬铭骢把话说了一半,故意停息下来,以观察贺顿的表情。
贺顿知道会有这一天,会有这个话题。她已经准备了很久,但真要面对着姬铭骢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贺顿还是要鼓起极大的勇气。她必须要直面这种灵魂的厮杀。贺顿吃了一大块牛肉,期冀着很久以前的一条强壮的牛的力量,会从这块肉上传达给自己。
贺顿说:“我对于姬老师所曾经给予我的帮助,记忆犹新。”
姬铭骢说:“法子糙了一点,不过,看来有效。你知道,砒霜也是可以治病的,只要适量。”
贺顿说:“我知道你为帮我,曾殚精竭虑。对此,我表示感谢。”
姬铭骢紧逼一句:“感谢是要有行动的。”
贺顿说:“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姬铭骢很绅士地做了一个“请讲”的姿态。贺顿说:“我找到您的时候,正是我最孤苦无助的时候。”
姬铭骢说:“是的。我尽我的力量伸出了援手。后来,你就没有了音信,直到我来这里讲课,才看到了你。依我的观察,你的状况不错,应该说是很好。”
贺顿说:“经过系统的学习,我有了很大的提高。我常常想起你为我所做的治疗……”
姬铭骢颔首道:“是的,我也常常想起。”
贺顿说:“对别人轻易地抱有期望和幻想,也是一种不劳而获的错误,这是我当时的疏漏。不过,以今天的我回顾那时的我,以现有的知识分析当时的状况,我觉得你的治疗方式,是完全错误的。”
贺顿说完这句话,赶紧喝了一大口牛肉汤,外加两筷子牛肉面,要不然,她的心会从喉咙口飞奔而出。
姬铭骢再老谋深算,也没有想到这个貌不惊人,曾经非常孱弱的小女子会变得如此从容淡定,直言不讳挑战自己的权威。如果说,刚开始的挑动,还带有欣赏战利品的快意在内,现在就只剩下反击和剿灭。
姬铭骢冷静而霸气地说:“你看到过一个鸡蛋在教训母鸡吗?”
贺顿不明就里地回答:“没看到过。”
姬铭骢微笑着说:“现在就是。”
贺顿并没有被激怒,她早就设想到了这一天,为此,她早就开始储备勇气,直到它们汹涌澎湃。她说:“我不是鸡蛋,你也不是母鸡。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心理学家,你应该知道,和你的来访者发生性关系,这在所有国家的心理医生行业里都是被严令禁止的。”
姬铭骢说:“那不是单纯的性关系,而是一种治疗。为此,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并肩负危险,包括今天这样被你指责。那是当时我所能想到的最行之有效的方法。一个问题的求解,如果不从最简便处入手,就是旁门左道了。这是佛经上的话。”
姬铭骢的倒打一耙让贺顿一时有些迷惑,不知从何反击,但是,她很快镇静下来,说:“您不必巧舌如簧地辩解。我会一直保有控告你的权力。你口口声声地说自己是一个临床心理学家,如果对公认的行规都如此藐视,那么,对你最安全的方法,就是离开这个受人尊敬的行业。否则,等待你的就不再是课堂或是心理室,而是另外一个狭小的只有很少阳光的地方。”
贺顿说完这些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把自己身体内残存的寒冷,彻底地驱赶了出去。很久以来,寒冷在假寐,等待着东山再起,如今终于烟消云散。现在,她可以专心地吃自己的牛肉面了,像一个真正的饕餮之徒。遗憾的是,不知不觉中,那些面条已被无滋无味吞咽下去很多。
姬铭骢张口结舌。在曾经就范的女子当中,贺顿是非常平凡的一个。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平凡,才让姬铭骢小看了她。轻视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平淡无奇的女子,让他姬铭骢来了一个大窝脖。姬铭骢想不通,是什么让这个曾经如此卑微低贱的灵魂,可以在他的面前昂首挺胸义正词严?
是什么给了她力量?
是曾经的苦难,还是她天性中的倔犟?是自己旁门左道治疗的效力,还是心理科学移山造田改天换地的力量?或者是某种未知的魔法?或者干脆就是一个负负得正的裂变,一个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奇迹?
不知道啊不知道。只是,今后,可要小心点了。这个行当里,明白人是越来越多了。姬铭骢说:“我于个人的毁誉得失荣辱成败,素来并无丝毫考虑。我听从我的内心。我的内心如果是魔鬼,我也听从,因为那就是残酷的真实,真实给我坚强,勇敢也是一种性感。我期待着死后还会有人提起我,起码十年之内。二十年之后,也就无所谓了。一个人能在一个领域里保持十年的知名度,我心足矣。”
贺顿说:“你的逻辑之内,千沟万壑。其实全世界的心理治疗家,没有做别的事,都是在治疗伤害造成的恶果。权威需要博学而人道,保持虔诚之心。可惜你违背了天条。你好比是绿芥末,如果我是鱼又需要被人享用,你就大功告成,就恰到好处了。可惜,我不是鱼。”
姬铭骢好奇:“那你是什么?”
贺顿莞尔一笑,说:“我是病毒。”
姬铭骢终于被这个曾俯首听命的女子搞糊涂了,不解:“计算机感染的那种?”
贺顿说:“哦,不是高科技,是自然界土生土长的那种病毒。微小,简陋,但是顽强地坚持复制自己,直到强大。”
姬铭骢说:“你知道吗,病毒在复制的过程中,常常搞错编码,病毒是个粗心的家伙。到那时候,你面临的就是毁灭。”
贺顿说:“因为心理师中有你这样的人,所以,我会战斗不已。我知道我的力量还不充足。心理师面对的是人命至重,心灵至重。我会把舌头在石头上磨,在骨头上砺,直到有一天锋利无比。那一日,你曾让我身处地狱,几乎被你的疗法粉碎。我却从那里出发,走向了天堂。在欲望面前,最有效的制裁,也许并不是责任道德之类的东西,甚至也不是法律,而是心理师的自爱。”
姬铭骢长出一口气说:“我现在的真实感受,你想不想知道?”
贺顿说:“讲。”
姬铭骢说:“我希望你是一个男人。做一个真正的心理师,你应该是个男人。如果你不是个男人,你就要最大限度地像一个男人。这样,你我就能做朋友了。”
贺顿招手让小姐结账,站起身来,对姬铭骢说:“我不是男人,我是个女人,饱经磨难,也依然能做好一个心理师。您慢慢用,我先走一步了。下午还有新的老师要讲课。我们永远不会是朋友。姬老师,有一个词,你可听说过?叫做——尺蚓降龙?”
姬铭骢说:“什么意思?”
贺顿说:“就是一条蚯蚓打败了龙。”她端起手中的碗,碗中还有一些汤,说:“姬老师,咱们就以汤代酒,碰个杯。”
姬铭骢也站了起来,端起自己的碗,说:“总要有个由头。为了什么干杯?”
贺顿说:“为了这个事业的发展,为了你的安全,也为了将来有一天,我会战胜你!”
两个粗瓷大碗碰得叮当乱响,贺顿一饮而尽,然后走出。姬铭骢坐下,小口品着汤碗中残留的青葱和香菜。
她会告发自己吗?姬铭骢思谋着。他并不害怕,因为没有证据。只是他此刻乐意在理论上探讨一下这个问题。估计,不会的。那样,对她对他,对这个方兴未艾的事业,都不好,他对人性的惯例了解得很深刻。但是,谁知道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子,会采用哪一招?
窗外冬日雪霁,残雪似银,路旁冻水如墨,阳光倾斜着射进来,像清漆一样透亮,弹得出声响。
贺顿轻快地走着。快到年根了。年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棵植物,有了根和梢?是草本还是木本?年的叶子在哪里?花朵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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