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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大山里的人生 > 二

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作妓汝,也永远那么浑厚,遇不相熟的主顾,做生意时得先交钱,再关门撒野,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妓汝多靠商人维持生活,但恩情所结,却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互相咬着嘴­唇­咬着颈脖发了誓,约好了“分手后各人不许胡闹”。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着的那一个,同在岸上墩着的这一个,便同样呆着打发这一堆日子,尽把自己的心紧紧的缚定远远的一个人。尤其是­妇­人,痴到无可形容,男子过了约定时间不回来,做梦时,就常常梦船拢了岸,那一个人摇摇荡荡的从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边跑来。或日中有了疑心,则梦里必见男子在桅上向另一方向唱歌,却不理会自己。­性­格弱一点儿的,接着就在梦里投河吞鸦片烟,强一点的便手执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他们生活虽那么同一般社会疏远,但是眼泪与欢乐,在一种爱憎得失间揉进了这些人生活里时,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人相似,全个身心为那点爱憎所浸透,见寒作热,忘了一切。

(引自《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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泸溪。浦市。箱子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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泸溪。浦市。箱子岩

由沅陵沿沅水上行,一百四十里到湘西产煤炭著名地方辰溪县。应当经过泸溪县,计程六十里,为当日由沅陵出发上行船一个站头,且同时是洞河(泸溪)和沅水合流处。

再上六十里,名叫浦市,属泸溪县管辖,一个全盛时代业已过去四十年的水码头。再上二十里到辰溪县,即辰溪入沅水处。由沅陵到辰溪的公路,多在山中盘旋,不经泸溪,不经浦市。

在许多游记上,多载及沅水流域的中段,沿河断崖绝壁古|­茓­居人住处的遗迹,赭红木屋或仓库,说来异常动人。倘若旅行者以为这东西值得一看,就应当坐小船去。这个断崖同沅水流域许多滨河悬崖一样,都是石灰岩作成的。这个特别著名的悬崖,是在泸溪浦市之间,名叫箱子岩。那种赭­色­木柜一般方形木器,现今还有三五具好好搁在崭削岩石半空石缝石罅间。这是真的原人住居遗迹,还是古代蛮人寄存骨殖的木柜,不得而知。对于它产生存在的意义,应当还有些较古的记载或传说,年代久,便遗失了。

下面称引的几段文字,是从我数年前一本游记上摘下的:蛳狟泸溪县城四面是山,河水在山峡中流去。县城位置在洞河与沅水汇流处,小河泊船贴近城边,大河泊船去城约三分之一里。(洞河通称小河,沅水通称大河。)洞河来源远在苗乡,河口长年停泊五十只左右小小黑­色­洞河船。弄船者有短小­精­悍的花帕苗,头包花帕,腰围裙子。有白面秀气的所里人,说话时温文尔雅,一张口又善于唱歌。洞河既水急山高,河身转折极多,上行船到此,已不适宜于借风使帆,凡入洞河的船只,到了此地,便把风帆约成一束,作上个特别记号,寄存于城中店铺里去,等待载货下行时,再来取用。由辰州开行的沅水商船,六十里为一大站,停靠泸溪为必然的事。浦市下行船若预定当天赶不到辰州,也多在此过夜。然而上下两个大码头把生意全已抢去,每天虽有若­干­船只到此停泊,小城中商业却清淡异常。沿大河一方面,一个青石码头也没有,船只停靠皆得在泥渡头与泥堤下。

到落雨天,冒着小雨,从烂泥里走进县城街上去。大街头江西人经营的布铺,铺柜中坐了白发皤然老­妇­人,庄严沉默如一尊古佛。大老板无事可作,只腆着肚皮,叉着两手,把脚拉开成为八字,站在门限边对街上檐溜出神。窄巷里石板砌成的行人道上,小孩子扛了大而朴质的雨伞,响着很寂寞的钉鞋声。若天气晴明,石头城恰当日落一方,雉堞与城楼都为夕阳落处的黄天衬出明明朗朗的轮廓。每一个山头都镀上一片金,满河是橹歌浮动。就是这么一个小城中,却出了一个写《日本不足惧》的龚德柏先生。

□□□这是一个经过昔日的繁荣而衰败了的码头。三十年前是这个地方繁荣的顶点,原因之一是每三个月下省请领凤凰厅镇案和辰沅永靖兵备道守兵那十四万两饷银,省中船只多到此为止,再由旱路驿站将银子运去。请饷官和押运兵在当时是个阔差事,有钱花,会花钱。那时节沿河长街的油坊尚常有三两千新油篓晒在太阳下。沿河七个用青石作成的码头,有一半常停泊了结实高大的四橹五舱运油船。此外船只多从下游运来淮盐、布匹、花纱,以及川黔所需的洋广杂货。川黔边境由旱路来的朱砂、水银、苧麻、五倍子、生熟药材,也莫不在此交货转载。木材浮江而下时,常常半个河面都是那种木筏。

本地市面则出炮仗,出纸张,出肥人,出肥猪。河面既异常宽平,码头又­干­净整齐。街市尽头为一长潭,河上游是一小滩,每当黄昏薄暮,落日沉入大地,天上暮云被落日余晖所烘灸剩余一片深紫时,大帮货船从上而下,摇船人泊船近岸以前,在充满了薄雾的河面,浮荡在黄昏景­色­中的催橹歌声,正是一种如何壮丽稀有充满欢欣热情的歌声!

辛亥以后,新编军队经常年前调动,部分省中协饷也改由各县厘金措调。短时期代替而兴的烟土过境,也大部分改由南路广西出口。一切消费馆店都日渐萎缩,只余了部分原料­性­商品船只过往。这么一大笔金融活动停止了来源,本市消费­性­营业即受了打击,缩小了范围,随同影响到一系列小铺户。

如今一切都成过去了,沿河各码头已破烂不堪。小船泊定的一个码头,一共十二只船。除了一只船载运了方柱形毛铁,一只船载辰溪烟煤,正在那里发签起货外,其它船只似乎已停泊了多日,无货可载,都显得十分寂寞,紧紧的挤一处。有几只船还在小桅上或竹篙上悬了一个用竹缆编成的圆圈,作为“此船出卖”等待换主的标志。

□□□□那天正是五月十五,乡下人过大端阳节。箱子岩洞窟中最美丽的三只龙船,全被乡下人拖出浮在水面上。船只狭而长,船舷描绘有朱红线条,全船坐满了青年桡手,头腰各缠红布。鼓声起处,船便如一支没羽箭,在平静无波的长潭中来去如飞。河身大约一里宽,两岸都有人看船,大声呐喊助兴。且有好事者从后山爬到悬岩顶上去,把“铺地锦”百子边炮从高岩上抛下,尽边炮在半空中爆裂,形成一团团五彩碎纸云尘。

彭彭彭彭的边炮声与水面船中锣鼓声相应和,引起人对于历史发生一种幻想,一点感慨。

两千年前那个楚国逐臣屈原,若本身不被放逐,疯疯癫癫来到这种充满了奇异光彩的地方,目击身经这些惊心动魄的景物,两千年来的读书人,或许就没有福分读《九歌》那类文章,中国文学史也就不会如现在的样子了。在这一段长长岁月中,世界上多少民族都已堕落了,衰老了,灭亡了。即如号称东亚大国的一片土地,也已经有过多少次被来自沙漠中的蛮族,骑了膘壮的马匹,手持强弓硬弩,长枪大戟,到处践踏蹂躏!然而这地方的一切,虽在历史中也照样发生不断的杀戮、争夺,以及一到改朝换代时,派人民担负种种不幸命运,死的因此死去,活的被逼迫留发,剪发,在生活上受种种限制与支配。然而细细一想,这些人根本上又似乎与历史进展毫无关系。从他们应付生存的方法与排泄感情的娱乐方式看来,竟好像今古相同,不分彼此。

日头落尽云影无光时,两岸渐渐消失在温柔暮­色­里。两岸看船人呼喝声越来越少。

河面被一片紫雾笼罩,除了从锣鼓声中尚能辨别那些龙船方向,此外已别无所见。然而岩壁缺口处却人声嘈杂,且闻有小孩子哭声,有­妇­女尖锐叫唤声,综合给人一种悠然不尽的感觉。……过了许久,那种锣鼓声尚在河面飘着,表示一班人还不愿意离开小船,回转家中。待到把晚饭吃过,爬出舱外一看,呀,好一轮圆月!月光下石壁同河面,一切都镀了银,已完全变换了一种调子。岩壁缺口处水码头边,正有人用废竹缆或油柴燃着火燎,火光下只见许多穿白衣人的影子移动。那些人正把酒食搬移上船,预备分派给龙船上人。原来这些青年人划了一整天船,看船的已散尽了,划船的还不尽兴,三只船还得在月光下玩个上半夜。

提起这件事,使人重新感到人类文字语言的贫俭,那一派声音,那一种情调,真不是用文字语言可以形容尽致的。

这些人每到大端阳时节,都得下河玩一整天的龙船,平常日子却各个按照一种分定,很简单的把日子过下去。每日看过往船只摇橹扬帆来去,看落日同水鸟。虽然也有人事上的小小得失,到恩怨纠纷成一团时,就陆续发生庆贺或仇杀。然而从整个说来,这些人生活却仿佛同“自然”已相互融合,很从容的各在那里尽其­性­命之理,与其他无生命物质一样,惟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而且在这种过程中,人是如何渺小的东西,这些人比起世界上任何哲人,也似乎还更知道的多一点。

这些不辜负自然的人,与自然妥协,对历史毫无担负,活在这无人知道的地方。另外尚有一批人,与自然毫不妥协,想出种种方法来支配自然,违反自然的习惯,同样也那么尽寒暑交替,看日月升降。然而后者却在改变历史,创造历史。一份新的日月,行将消灭旧的一切。我们要用一种什么方法,就可以使这些人心中感觉一种“惶恐”,且放弃对自然和平的态度,重新来一股劲儿,用划龙船的­精­神活下去?这些人在娱乐上的狂热,就证明这种狂热使他们还配在世界上占据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长久一些。但有谁来改造这些人的狂热到一件新的竞争方面去?

(引自《湘行散记》)

这希望于浦市人本身是毫无结论的。

浦市镇的肥人和肥猪,即因时代变迁,已经差不多“失传”,问当地人也不大明白了。保持它的名称,使沅水流域的人民还知道有个“浦市”地方,全靠边炮和戏子。沅水流域的人遇事喜用边炮,婚丧事用它,开船上梁用它,迎送客人亲戚用它,卖猪买牛也用它。几乎无事不需要它。作边炮需要硝磺和纸张,浦市出好硝,又出竹纸。浦市的边炮很贱,很响。所以沅水流域边炮的供给,大多数就由浦市商店包办。浦市人欢喜戏,且懂戏。二八月农事起始或结束时,乡下人需要酬谢土地,同时也需要公众娱乐。因此常常有头行人出面敛钱集份子,邀请大木傀儡戏班子来演戏。这种戏班子角­色­既整齐,行头又美好,以浦市地方的最著名。浦市镇河下游有三座塔,本地传说塔里有妖­精­住,传说实在太旧了,因为戏文中有水淹金山寺,然而正因为传说流行,所以这塔倒似乎很新。市镇对河有一个大庙,名江东寺。庙内古松树要五人连手方能抱住。老梅树有三丈高,开花时如一树绛雪,花落时藉地一寸厚。寺侧院竖立一座转轮藏,木头作的,高三四丈,上下用斗大铁轴相承。三五个人扶着有雕刻龙头的木把手用力转动它时,声音如龙鸣,凄厉而绵长,十分动人。据记载是仿龙声制作的,半夜里转动它时,十里外还可听得清清楚楚。本地传说天下共有三个半转轮藏,浦市占其一。庙宇还是唐朝黑武士尉迟敬德建造的。就建筑款式看来,是明朝的东西,清代重修过。本地人既长于木傀儡戏,戏文中多黑花脸杀进红花脸杀出故事,尉迟敬德在戏文中既是一员骁将,因此附会到这个寺庙上去,也极自然。浦市码头既已衰败,三十年前红极一时的商家,迁移的迁移,破产的破产,那座大庙一再驻兵,近年来花树已全毁,庙宇也破成一堆瓦砾了。就只唱戏的高手,还有三五人,在沅水流域当行出名。傀儡戏大多数唱的是高腔,用唢呐伴和,在田野中唱来,情调相当悲壮。每到菜花黄庄稼熟时节,这些人便带了戏箱各处走去,在田野中小小土地庙前举行时,远近十里的­妇­女老幼,多换上新衣,年青女子戴上粗重银器,有些还自己扛了板凳,携带饭盒,跑来看戏,一面看戏一面吃点东西。戏子中嗓子好,善于用手法使傀儡表情生动的,常得当地年青女子垂青。到冬十腊月,这些唱戏的又带上另外一份家业,赶到凤凰县城里去唱酬傩神的愿戏。这种酬神戏与普通情形完全不同,一切由苗巫作主体,各扮着乡下人,跟随苗籍巫师身后,在神前院落中演唱。

或相互问答,或共同合唱一种古典的方式。戏多夜中在火燎下举行,唱到天明方止。参加的多义务取乐­性­质,照例不必需金钱报酬,只大吃大喝几顿了事,这家法事完了又转到另外一家去。一切方式令人想起《仲夏夜之梦》的乡戏场面,木匠、泥水匠、屠户、成衣人,无不参加。戏多就本地风光取材,诙谐与讽刺,多健康而快乐,有希腊《拟曲》趣味。不用弦萦,不用唢呐,惟用小锣小鼓,尾声必需大家合唱,观众也可合唱。尾声照例用“些”字,或“禾和些”字,借此可知《楚辞》中《招魂》末字的用处。戏唱到午夜后,天寒土冻,锣鼓凄清,小孩子多已就神坛前盹睡,神巫便令执事人重燃大蜡,添换供物,神巫也换穿朱红绣花缎袍,手拿铜剑锦拂,捶大鼓如雷鸣,吭声高唱,独舞娱神,兴奋观众。末后撤下供物酒食,大家吃喝。俟人人都恢复­精­神后,新戏重新上场。

这些唱戏的到岁暮年末时,方带了所得猪羊­肉­(羊­肉­必取后腿,带上那个小小尾巴),大小米糍粑,以及快乐和疲劳,各自回家过年。

在浦市镇头上向西望,可以看见远山上一个白塔,尖尖的向透蓝天空矗着。白塔属辰溪县的风水,位置在辰溪县下边一点。塔在河边山上,河名“斤丝潭”,打鱼人传说要放一斤生丝方能到底。斤丝潭一面是一列悬崖,五­色­斑驳,如锦如绣。崖下常停泊百十只小渔船,每只船上照例蓄养五七只黑­色­鱼鹰。这水鸟无事可作时,常蹲在船舷船顶上扇翅膀,或沉默无声打瞌盹。盈千累百一齐在平潭中下水捕鱼时,堪称一种奇观,可见出人类与另一种生物合作,在自然中竞争生存的方式,虽处处必需争斗,却又处处见出谐和。箱子岩也是一列五­色­斑驳的石壁,长约三四里,同属石灰岩­性­质。石壁临江一面崭削如割切。河水深而碧,出大鱼,因此渔船也多。岩下多洞|­茓­,可收藏当地人五月节用的狭长龙船。岩壁缺口处有人家,如为造物者增加画意,似经心似不经心点缀上这些大小房子。最引人注意处还是那半空中石壁罅|­茓­处悬空的赭­色­巨大木柜。上不沾天,下不及泉,传说中古代|­茓­居者的遗迹。端阳竞渡时水面的壮观,平常人不容易得到这种眼福,就不易想象它的动人光景。遇晴明天气,白日西落,天上薄云由银红转成灰紫。

停泊崖下的小渔船,烧湿柴煮饭,炊烟受湿,平贴水面,如平摊一块白幕。绿头水凫三只五只,排阵掠水飞去,消失在微茫烟波里。一切光景静美而略带忧郁。随意割切一段勾勒纸上,就可成一绝好宋人画本。满眼是诗、一种纯粹的诗。生命另一形式的表现,即人与自然契合,彼此不分的表现,在这里可以和感官接触。一个人若沉得住气,在这种情境里,会觉得自己即或不能将全人格融化,至少乐于暂时忘了一切浮世的营扰。现实并不使人沉醉,倒令人深思。越过时间,便俨然见到五千年前腰围兽皮手持石斧的壮士,如何­精­心设意,用红石粉涂染木材,搭架到悬崖高空上情景。且想起两千年前的屈原,忠直而不见信,被放逐后驾一叶小舟飘流江上,无望无助的情景。更容易关心到这地方人将来的命运,虽生活与自然相契,若不想法改造,却将不免与自然同一命运,被另一种强悍有训练的外来者征服制驭,终于衰亡消灭。说起它时使人痛苦,因为明白人类在某种方式下生存,受时代陶冶,会发生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悲悯心与责任心必同时油然而生,转觉隐遁之可羞,振作之必要。目睹山川美秀如此,“爱”与“不忍”会使人不敢堕落,不能堕落。因此一个深心的旅行者,不妨放下坐车的便利,由沅陵乘小船沿沅水上行,用两天到达辰溪。所费的时间虽多一点,耳目所得也必然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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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溪的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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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溪的煤

湘西有名的煤田在辰溪。一个旅行者若由公路坐车走,早上从沅陵动身,必在这个地方吃早饭。公路汽车须由此过河,再沿麻阳河南岸前进。旅行者一瞥的印象,在车站旁所能看到的仅仅是无数煤堆,以及远处煤堆间几个黑­色­烟筒。过河时看到的是码头上人分子杂,船夫多,矿工多,游闲人也多。半渡之际看到的是山川风物,秀气而不流于纤巧。水清且急,两丈下可见石子如樗蒲在水底滚动。过渡后必想到,地方虽不俗,人好像很呆,地下虽富足,一般人却极穷相。以为古怪,实不古怪。过路人虽关心当地荣枯和居民生活,但一瞥而过,对地方问题照例是无从明白的。

辰河弄船人有两句口号,旅行者无不熟习,那口号是:“走尽天下路,难过辰溪渡。”事实上辰溪渡也并不怎样难过,不过弄船人所见不广,用纵横千里一条沅水与七个支流小河作准,说说罢了。……

辰溪县的位置恰在两条河流的交汇处,小小石头城临水倚山,建立在河口滩脚崖壁上。河水清而急,深到三丈还透明见底。河而长年来往湘黔边境各种形体美丽的船只。

山头是石灰岩,无论晴雨,都可见到烧石灰的窑上飘扬青烟和白烟。房屋多黑瓦白墙,接瓦连椽紧密如­精­巧图案。对河与小山城成犄角,上游为一个三角形小阜,小阜上有修船造船的宽坪。位置略下,为一个山峦,濒河拔峰,山脚一面接受了沅水激流冲刷,一面被麻阳河长流淘洗,近水岩石多玲珑透空。山半有个壮丽辉煌的庙宇,庙宇外岩石间且有成千大小不一的石佛。在那个悬岩半空的庙里,可以眺望上行船的白帆,听下行船摇橹人唱歌。小船挹流而渡,艰难处与美丽处实在可以平分。

地方为产煤区,似乎无处无煤,故山前山后都可见到用土法开掘的煤洞煤井。沿河两岸常有百十只运煤船停泊,上下洪江与常德码头间无时不有若­干­黑脸黑手脚汉子,把大块黑煤运送到船上,向船舱中抛去。若到一个取煤的斜井边去,就可见到无数同样黑脸黑手脚人物,全身光­祼­,腰前围一片破布,头上载一盏小灯,向那个俨若地狱的黑井爬进爬出。矿坑随时可以坍陷或被水灌入,坍了,淹了,这些到地狱讨生活的人,自然也就完事了。(引自《湘行散记》)

战事发生后,国内许多地方的煤田都丢送给日本人了,东三省热河的早已完事。绥远河北山东安微的全得不着了。可是辰溪县的煤,直到二十七年二月里,在当地交货,两块钱一吨还无买主。运到一百四十里距离的沅陵去,两毛钱一百斤很少人用它。山上沿河两岸遍山是杂木杂草,乡下人无事可作,无生可谋,挑柴担草上城换油盐的太多,上好栎木炭到年底时也不过卖一分钱一斤,除作坊槽坊和较大庄号用得着煤,人人都因习惯便利用柴草和木炭。这种热力大质量纯的燃料,于是同过去一时当地的青年优秀分子一样,在湘西竟成为一种肮脏累赘毫无用处的废物。地方负责的虽知道这两样东西都极有用,可不知怎样来用它。到末了,年青人不是听其飘流四方,就是听他们腐化堕落。

廉价的燃料,只好用木地民船运往五百里外的常德,每吨一块半钱到二块六毛钱。同时却用二百五十块钱左右一吨的价钱,运回美孚行的煤油,作为湘西各县城市点灯用油。

富源虽在本地,到处都是穷人,不特下井挖煤的十分穷困,每天只能靠一点点收入,一家人挤塞在一个破烂逼窄又湿又脏的小房子里住,无望无助的混下去。孩子一到十岁左右,就得来参加这种生活竞争。许多开矿的小主人,也因为无知识,捐项多,耗费大,运输不便利,煤又太不值钱,弄得毫无办法,停业破产。

这应当是谁的责任?瞻望河边的风景,以及那一群肮脏瘦弱的负煤人,两相对照,总令人不免想得很远很远。过去的,已成为过去了。来到这地面上,驾驭钢铁,征服自然,使人人­精­力不完全浪费到这种简陋可怜生活上,使多数人活得稍像活人一点,这责任应当归谁?是不是到明日就有一群结实­精­悍的青年,心怀雄心与大愿,来担当这个艰苦伟大的工作?是不是到明日,还不免一切依然如旧?答复这个问题,应在青年本身。

这是一个神圣矿工的家庭故事——向大成,四十四岁,每天到后坡××公司第三号井里去工作,坐箩筐下降四十三丈,到工作处。每天作工十二小时,收入一毛八分钱。­妇­人李氏,四十岁,到河码头去给船户补衣裳裤子,每天可得三两百钱。无事作或往相熟处,给人用碎瓷片放放血,用铜钱蘸清油刮刮痧。男女共生养了七个,死去五个,只剩下两个女儿,大的十六岁,十三岁时就被驻防军排长看中,出了两块钱引诱破了身。父亲知道这事情时,就痛打女孩一顿,又为这两块钱,两夫­妇­大吵大闹一阵,­妇­人揪着自己髻发在泥地里滚哭。可是这事情自然同别的事一样,很快的就成为过去了。到十五岁这女孩子已知道从新生活上取乐,且得点小钱花,买甘蔗糍粑吃。于是常常让水手带到空船上去玩耍,不怕丑也不怕别的。可是母亲从熟人处听到她什么时候得了钱,在码头上花了,不拿回来,就用各种野话痛骂泄气。到十六岁父亲却出主张,把她押给一个“老怪物”,押二十六块钱。这女孩子于是换了崭新印花标布衣裳,把头梳得光油油的,脸上擦了脂粉,很高兴的来在河边一个小房子里接待当地军、警、商、政各界,照当地规矩,五毛钱关门一回。不久就学会了唱小曲子、军歌、党歌、爱国歌、摇船人催橹歌。母亲来时就偷偷的塞十个当一百铜子或一些角子票到母亲手中,不让老怪物看见。阅世多,经验多,应酬主顾自然十分周到,生意更好了一点,已成为本地“观音”。船上人无不知道码头的观音。有一次,县衙门一个传达,同船上人吃醋,便用个捶衣木杵把这个活观音痛殴一顿,末了,且把小­妇­人裤子也扒脱抛到河水中去。又气又苦,哭了半天,心里结了个大疙瘩,总想不开,抓起烟匣子向口里倒,咽了三钱烟膏,到第二天便死掉了。

父母得到消息,来哭了一阵,拿了点“烧埋钱”走了。死去过不久也就装在白木匣子里抬走埋了。小女儿十一岁,每天到河滩上修船处去捡劈柴,带回家烧火煮饭,有一天造船匠故意扬起斧头来恐吓她,她不怕。造船匠于是更当着这孩子撒尿,想用另外一个方法来恐吓她。这女孩子受了辱,就坐在河边堆积的木料上,把一切耳朵中听来的丑话骂那个老造船匠,骂完后方跑回家里去。回到家里,见母亲却在灶边大哭,原来老的在煤井里被煤块砸死了。……到半夜,那个母亲心想,公司有十二块钱安埋费。孩子今年十二岁,再过四年,就可挣钱了。命虽苦,还有一点希望。……

这就是我们所称赞的劳工神圣,一个劳工家庭的真实故事。旅行者的好奇心,若需要证实它,在那里实在顶方便不过,正因为这种家庭是很普遍的,故事是随处可以掇拾的。

读书人的同情,专家的调查,对这种人有什么用?若不能在调查和同情以外有一个办法,这种人总永远用血和泪在同样情形中打发日子,地狱俨然就是为他们而设的。他们的生活,正说明“生命”在无知与穷困包围中必然的种种。读书人面对这种人生时,不配说同情,实应当自愧。正因为这些人生命的庄严,读书人是毫不明白的。

大家都知道辰溪县有煤,此外还有什么,就毫无所知了。在湘西各县裱画店,常有个署名髯翁米子和的口书字幅,用笔极浓重,引人注意。这个米先生就是辰溪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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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水上游几个县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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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水上游几个县份

由辰溪大河上行,便到洪江,洪江是湘西中心。出口货以木材、桐油、鸦片烟为交易中心。市区在两水汇流一个三角形地带,三面临水,通常有“小重庆”称呼。地方归会同县管辖。湖南人吃的“洪江柚子”,就是由会同、黔阳、溆浦各县属乡下集中到洪江来的。洪江商务增加了地方的财富与市面繁荣,同时也增加了军人的争夺机会。民国三十年来贵州省的政治变局,都是洪江地方直接间接促成的。贵州军人卢焘、王殿轮、王小珊、周西成、王家烈,全用洪江为发祥地,终于又被部下搞垮。湖南军人周则范、蔡钜猷、陈汉章,全用洪江为根据地,找了百十万造孽钱,负隅自固,周陈二人并且同样是在洪江被刺的。可是这些事对本地又似乎竟无多少关系。这些无知识的小军阀尽管新陈代谢,打来打去,除洪江商人照例吃点亏,与会同却并无关系。地方既不因此而衰败,也不因此而繁荣。溆浦地方在湘西文化水准特别高,读书人特别多,不靠洪江的商务,却靠一片田地,一片果园——蔗糖和橘子园的出产,此外便是几个热心地方教育的人。女子教育的基础,是个姓向女子作成的(即十年前在共产党中作­妇­女运动被杀的向警予,五四时代写工运文章最有声­色­的蔡和森的夫人)。史学家向达,经济学家武堉­干­,出版家舒新城,同是溆浦人。洪江沿沅水上行到黔阳,县城里有一个阳明书院,留下王阳明的一点传说,此外这个地方竟似乎不能引起外人的关心注意,也引不起本地人的自信或自骄。地方在外面读书作事的人相当多,湘西人的个­性­强悍处,似乎也因之较少。

黔阳毗连芷江,“澧兰沅芷”在历史上成一动人名词。芷江的香草香花,的确不少。公路由辰溪往芷红,不经过溆浦黔阳,是由麻阳河沿河上行一阵,到后向西走,经芷江属的东乡两个市镇,方到芷江。

车由辰溪过渡,沿麻阳河南岸上行时,但见河身平远静穆,嘉树四合,绿竹成林,郁郁葱葱,别有一种境界。沿河多油坊、祠堂,房子多用砖砌成立体方形或长方形,同峻拔不群的枫杉相衬,另是一种格局,有江浙风景的清秀,同时兼北方风景的厚重。河身虽不大,然而屈折平衍,因之引水灌溉两岸,十分便利,土地极其膏腴。急流处本地人多缚大竹作圆形,安置在河边小水堰道间。引水灌高处田地,且联接枧筒长数十丈,将水远引。两岸树木多,因之美丽水鸟也特别多。弄船人除少数铜仁船水手,此外全部是麻阳人,在二百五十里内,这一条河中有多少滩,多少潭,有多少碾房,有多少出名石头,无不清清楚楚。水手们互相谈论争吵的事也常不离这条河流所有的故事,和急流石头的情形。有一个地方名“失马湾”,四围是山,山下有大小村落无数,都隐在树丛中,河面宽而平,平潭中黄昏时静寂无声,惟见水鸟掠水飞去,消失在苍茫烟浦里。一切光景美丽而忧郁,见到时不免令人生“大好河山”之感。公路虽不经从失马湾过,失马湾地方有一个故事,却常常给人带走很远。

公路入芷江境后,较大站口名怀化镇。经过的旅客除了称羡草木田地美好,以及公路宽广平坦,此外将无何等奇异感想。可是事实上这个地方的过去,正是中国三十年来的缩影。地方民­性­强悍,好械斗,多相互仇杀,强梁好事者既容易生事,老实循良的为生存也就力图自卫。蔡锷护法军兴,云南部队既在这里和北洋军作战。结果遗下枪支不少。本地人有钱的买枪,称为团总,个人有枪,称为练丁。枪支一多,各有所恃,于是由仇怨变成劫掠。杂牌军来,收枪裹匪膨胀势力。军队打散后,于是或入山落草保存实力,或收编成军以图挟制。内战既多,新陈代谢之际,唯一可作的事就是相互杀戮。二十年间的混乱局面,闹得至少有一万良民被把头颅割下示众,(作者个人即眼见到有三千左右农民被割头示众,)为本地人留下一笔结不了的血账。然而时间是个古怪东西,这件事到如今,当地人似乎已渐渐忘掉了。遗忘不掉且居然还能够引起旅客一点好奇心对之注意的,是一座光头山顶上留下一列堡垒形的石头房子,不像庙宇也不像住户人家,与山下简陋小市镇对照时,尤其显得两不调和。一望而知这房子是有个动人故事的。这是一个由地主而成团绅,由团绅而作大王,由大王升充军长,由军长获得巨富,由巨富被人暗杀的一个姓陈的产业。这座房子同中国许多地方堂皇富丽的建筑相似,大部分可说是用人血作成的,这房子结束了当地人对于由土匪而大王作军官成巨富的浪漫情绪。

如今业已成为一个古迹,只能供过路人凭吊了。车站旁的当地­妇­人多显得和平而纯良,用惊奇眼光望着外来车辆和客人。客人若问“那房子是谁的产业?谁在那里住?”一定会听到那些老­妇­人可怜的回答:“房子是我们这里陈军长的,军长名陈汉章,五年前在洪江被人杀了,房子空空的。”且可怜的微笑。也许这­妇­人正想起自己被杀死的丈夫,被打死的儿子。也许想起的却是那军长死后相传留下三百五十条金子,和几个美丽姨太太的下落。谁知道她想的是什么事。怀化镇过去二十里有小村市,名“石门”,出产好梨,大而酥脆,甜如蜜汁,也和中国别的地方一样,是有好出产,并不为人注意,专家也从不曾在他著作上提及,县农场和农校更不见栽培过这种果木。再过去二十五里名“榆树湾”,地方出好米,好柿饼。与怀化镇历史相同,小小一片地面几乎用血染赤,然而人­性­善忘,这些事已成为过去了。民­性­强直,二十年前乡下人上场决斗时,尚有手携着手,用分量同等的刀相砍的公平习惯,若凑巧碰着,很可能增长旅行者一分见识。

一个商人的十八岁闺女死了,入土三天后,居然还有一个卖豆腐的青年男子,把这女子从土中刨出,背到山洞中去睡她三夜的热情。这种疯狂离奇的情感,到近年来自然早消灭了。新的普通教育,造成一种无个­性­无特­性­带点世故与诈气的庸碌人生观。这种人生观,一部分人自然还以为教育成功,因此为多数人所扶持。正因为如此一来,住城市中的地主阶级,方不至于田园荒芜,收租无着。按规矩,芷江的佃户对地主除缴纳正租外,还应当在每一石租谷中认缴­鸡­­肉­一斤,数量多少照算,所以有千来石净收入的人家,到收租时照例可从各佃户处捉回百十只肥­鸡­。常日吃­鸡­,吃到年底,还有富余。单是这一点,东乡的民俗如何宜于改造,便很显然了。

榆树湾离芷江还有九十里,公路上行,一部分即沿沅水西岸拉船人纤路扩大改造而成。公路一面傍山,一面临水。地势到此形成一小盆地,无高山重岭,汽车路因之较宽大,较平宜。到芷江时,一个过路人一瞥所得印象必不怎么坏。城西有个明代万历年的古塔,名雁塔,形制拙而壮,约略与杭州坍圮的雷峰塔相似。城楼与城中心望楼,从万户人家屋瓦上浮,气象相当博大厚重,像一个府治。河流到了这里忽然展宽许多,约三分之二里。一个十七墩的长桥,由城外河边接连西岸,西岸名王家街,住户店铺也不少。

三十年前通云贵的大驿道由此通过(传说中的赶尸必由之路),现在又成为公路站头。

城内余地有限,将来发展自然还在西岸。表示这繁荣的起点,是小而简陋的木房子无限量的增加。

有个大佛寺,也是明朝万历年间的建筑,殿中大佛头耳朵可容八个人盘旋而上,佛顶可摆四桌酒席绰绰有余。好风雅的当地绅士,每逢重阳节便到佛头上登高,吃酒划拳,觉得十分有趣。本地绅士有“维新派”,知去掉迷信不知道保存古迹,民国九年佛殿圮坍后,因此各界商议,决定打倒大佛。当时南区的警察所长是个麻脸大胖子,凤凰县人,人大心细,身圆姓方,­性­情恰恰如吉诃德先生的仆人,以为这是一件极有意义的工作,就亲自用锹头去掘佛头,并督率警士参加这种工作。事后向熟人说:“今天真作了一件平生顶痛快事情(不说顶蠢事情),打倒了一尊五百年的偶像。人说大佛是金肝银肠朱砂心,得到它岂不是可以大发一笔洋财?哪知道打倒了它。什么也得不到。肚子里一堆古里古怪的玩意儿,手写的经书,泥做的小佛,绸子上画了些花花朵朵,——鬼知道有什么用。五百年宝贝,一钱不值。大脑袋里装了六十担茶叶,一个茶叶库,一点味道都没有,谁都不要,只好堆在坪里,一把火烧掉。”把话说完时,伸出两只蒲扇手,“狗Cao的,一把火烧完了,痛快。”总而言之,除了一大殿,当时能放火烧的都被这位开明警察所长烧了。保存得上好的五百卷手抄本经卷,和五彩壁画的版子,若­干­漆胎的佛像,全烧光了。大佛泥土堆积如一座小山。这座山的所在处,现在本地年青人已经不大知道了。当地毁去了那么一座偶像,其实却保存另外一个活偶像。城里东门大街福音堂里,住下一个基督教包牧师,在当时是受本城绅士特别爱护尊敬的。受尊敬的原因,为的是当时土匪不敢惊动洋人。有时城中绅士被当作肥羊吊去时,无从接头,这牧师便放下侍奉上帝的神圣的职务,很勇敢慷慨深入匪区去代人说票。离县城三十里的西望山,早已成为土匪老巢,有枪兵一排人还不敢通过,大六月天这位牧师去避暑,却毫不在意,既不引起众人对于这个牧师身分的怀疑,反而增加这个牧师在当地“所向无敌”的威信。

这事说来已二十年,上帝大约已把那牧师收回天国,也近于一篇故事了。

二十年来本地绅士半数业已谢世,余下的都渐渐衰老了,子侄辈长大成|人,当前问题恐不是毁佛学道,必是如何想法不让子侄辈向西北走。担心的并不是社会革命,倒是家庭革命。家庭一革命,作严父作慈父两不讨好。

芷江的绅士多是地主,正因为有钱,因此吃喝享乐之外历来还受两重压迫,土匪和外来驻防剿匪军,两者的苛索都不容易侍候。近年来一切都不同了,最大的威胁,恐怕是自己家里的子女“自由”。子女在外受教育的多,对于本地是一种转机,对于少数人,看来却似乎是一种危机。

广西民政厅厅长邱昌渭先生,是这个地方人。

芷江大桑和蚕种都相当好,白蜡收成也极可观。又出产好米,西望山下有一种特别玉腰米,作饭时长到五分。此外桃子和冬菌,在湖南应当首屈一指。可是当地农校林场却只能发现些不高不矮的洋槐树、黄金树。稻种改良,蚕桑推广,蜡虫研究,和果木栽培,都不曾作,作来也无良好成绩可言。这就要后来者想办法了,后来者可作的事正多。

由芷江往晃县,给人的印象是沿公路山头渐低渐小,山上树木转增密蒙。一个初到晃县的人,受热闹必觉得太不热闹,爱孤僻又必觉得不够孤僻。就地形看来,小小的红­色­山头一个接连一个,一条河水弯弯曲曲的流去,山水相互环抱,气象格局小而美,读过历史的必以为传说中的古夜郎国,一定是在这里。对湘西人民生活状况有兴味的人,必立刻就可发现当地­妇­女远不如沅陵­妇­女之勤苦耐劳而富于艺术爱好。­妇­女比例数目少一点,重视一点,也就懒惰一点。男子呢,与产烟区域的贵州省太接近,并且是贵州烟转口的地方,许多人血里都似乎有了烟毒。一瞥印象是愚、穷、弱。三种气分表现在一般市民的脸上,服饰上,房屋建筑上。

晃县的市场在龙溪口。公路通车以前,烟贩、油商、木商等客人,收买水银坐庄人,都在龙溪口作生意。地方被称为“小洪江”,由于繁荣的原因和洪江大同小异。地方离老县城约三里,有一段短短公路可通行,公路上且居然还有十多辆人力车点缀,一里两毛,还是求过于供。主顾最多的大约是本地小土娼,因为奔跑两处,必需以车代步,不然真不免夜行多露,跋涉为劳。

烟土既为本地转口货大宗生意,烟帮客人是到处受欢迎的客人,护送烟帮出差为军人最好的差事,特税查缉员在中国公务员中最称尽职。本地多数人的生存意义或生存事实,都和烟膏烟土不可分。因之令人发生疑问,假若禁烟事对于禁吸禁运办法实行以后,这地方许多人家许多商务如何维持?也许有人真那么想到,结果却默然无言。

四月里一个某某部队过路,在河西车站边借了一个民居驻防,开拔后,屋主人去清察房屋,才发现有个兵士模样的男子,被反缚两手,胸脯上戳了三刀,抛在粪坑边死了。

部队还是当天开拔的。谁作的事,不知道。被杀的是谁?传说是查缉处兵士。官方对于这类事照例搁下,保留,无从追究。过不久,大家一定就忘记这件不愉快事情了。

另外有个烟贩,由贵阳乘车到达,行李衣箱内藏了一万块钱法币,七千块钱烟土印花,落店后,半夜里突然有人来检查。翻了一阵,发现了那个衣箱,打开一看,把那个钱拿跑了。这烟贩不声不响,第二天就包赁一辆汽车回转贵阳。好像一抢便已完事。县知事不知道是谁作的事,烟贩倒似乎知道,除老乡外别无他人,只是不说。君子报仇三年,冤有头,债有主,不用麻烦官家。

两件事都发生在车站近旁,所谓边境,从这两件事情上可知道一二。边境的悲剧或喜剧,常常与烟土有密切关系。

边境有边境古风,每夜查铺子共计警务人员四位,高举扁方纸糊灯笼,进门问问姓氏,即刻就走了。查铺子的怕“委员”,怕“中央”、怕“军人”,怕许多许多,灯笼高举各家走去为的是尽职。更主要的还是旅客必需将姓名注上循环簿,旅馆用完时好到警局去领,每本缴三毛法币。就市价估计,成本约一毛五分。

小公务员还保留一种特别权利,在小客栈中开一房间,叫两个条子打麻将取乐,消遣此有涯之生。这种公务员自然也有从外路来到此地,享受这种特别权利的。总之多数人都认为这是一种权利,一种娱乐,不觉得可羞,所以在任何地方都可见到。

本地人口货销行最好的是纸烟。许多普通应用药品,到这地方都不容易得到,至于纸烟,无不应有尽有。各种甜咸罐头也卖得出。只是无一个书店,可知书籍在这地方并无多大用处。

经营“最古职业”的娘儿们,多数身子小小的,瘦瘦的,露出睡眠不足营养不足的神气,着短衣大脚裤,并在腰边扎一条粉红绸巾,会唱多种小曲,也会唱党歌、军歌、抗战歌,因为得应酬当地军警政商各界,也必需懂流行的歌曲。世人常说妓汝生活很苦,大都会中低级妓汝给人的印象的确很苦,每日与生活挣扎,受自然限制,为人事挫折,事事可以看出。这小小边城妓汝,与其说是在挣扎生活,不如说是在混生活。生存是无目的的无所为的,正与若­干­小公务员小市民情形极其相同,同样是混日子,迷迷湖糊混下去,听机会分派哀乐得失,在小小生活范围内转。活时,活下去;死了,完事。“野心”在多数人生活中都不存在,“希望”也不会存在。十分现实,因此带点抽象骗人玩意儿,航空奖券和百龄机,发卖地方相去太远,对于这类人的刺激也无多大意义,刺激不了他们的任何冲动感情。若说这些­妇­女生活可悲可悯,公务员和小市民同样可悯。这是传说中的古夜郎国,可是到如今来“自大”两字也似乎早已消灭了。

多数人一眼望去都很老实,这老实另一面即表现“愚”与“惰”。­妇­人已很少看到胸前有­精­美扣花围裙,男子雄赳赳担着山兽皮上街找主顾的瑶族人民也不多见,贵州烟帮商人在这里势力特别大,由于烟土是贵州省运来的,这是烟帮入境的第一站。

­妇­人小孩大都患瘰疬,营养不良是一般人普遍现象。

木材在这里不大值钱,然而处置木材的方式,亦因无知与懒惰,多不得其法,这事从当地各式建筑都可见出。

湖南境的沅水到此为止,自然景物到此越加美丽,人事无章次处到此也就越加显著。

正如造物者为求均衡,有意抑彼扬此,恰到好处。本地见出受对日战事影响,除了上行车辆加大,乘丰人骤增成千上万,市面上呈现一种前所未有的异常活跃,到处有新房子在兴建,此外直接使本地人受拘束,在改造,起变化的,是壮丁训练。每早上六点钟左右,汽车西站旁大坪里就有个老­妇­人筛锣,告大家应当起床。于是来了一个着军服的年青人,­精­神饱满,夹了三四个薄薄本子(唱歌的抄本),吹哨子集合,各处人家于是走出二十来个大小不等制服不齐的候补壮丁,在坪里集合点名,经过短短训话后即上­操­,唱歌。大约训练工作还不很久,因此唱歌得一句一句教。教者十分吃力,学者对于歌中意义也不易懂。而且所有歌曲都是那些城里知识分子编的,实在不大好听,调子也古怪难于记忆,对于乡下人真是一种拗口“训练”。若把调子编成沅水流域弄船摇橹人打呼号的声音,或保靖花灯戏调子,或麻阳春官唱的农事节会的歌词腔调,一定好听得多易学得多了。可是这个指导训练工作人员,在本地却是唯一见出有生气有朝气的青年。地方一切会在他们努力下慢慢改变过来的。青年之觉醒是必然的。

十五年前在沅水上游称一霸,由教学先生而变为土匪,由大王而变为军人,由司令而卡察一刀。外县人来到晃县,提出这个人的名字时,如今尚可以听到许多故事。这人名姚继虞,就是晃县人。十年前又有个北京农科大学毕业生,为人热情而正直,身个子小小的,同学中叫他“毛胡子”。大革命时回到故乡作农会主席、党务特派员。领导两万武装农民到芷江县入城示威,清党时死于芷江南城城门前。这人名唐伯赓,也是晃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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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湘行记

新湘行记

——张八寨二十分钟

汽车停到张八寨,约有二十分钟耽搁,来去车辆才渡河完毕。溪水流到这里后,被四围群山约束成个小潭,一眼估去大小直径约半里样子。正当深冬水落时,边沿许多部分都露出一堆堆石头,被阳光雨露漂得白白的,中心满潭绿水,清莹澄澈,反映着一碧群峰倒影,还是异常美丽。特别是山上的松杉竹木,挺秀争绿,在冬日淡淡阳光下,更加形成一种不易形容的清寂。汽车得从一个青石砌成的新渡口用一只方舟渡过,码头如一个畚箕形,显然是后来人设计,因此和自然环境不十分谐和。潭上游一点,还有个老渡口,有只老式小渡船,由一个掌渡船的拉动横贯潭中的水面竹缆索,从容来回渡人。

这种摆渡画面,保留在我记忆中不下百十种。如照风景画习惯,必然作成“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姿势,搁在靠西一边白石滩头,才像符合自然本­色­。因为不知多少年来,经常都是那么搁下,无事可为,镇日长闲,和万重群山一道在冬日阳光下沉睡!但是这个沉睡时代已经过去了。大渡口终日不断有满载各种物资吼着叫着的各式货车,开上方舟过渡。此外还有载客的班车,车上坐着新闻记者,电影摄影师,音乐、歌舞、文物调查工作者,画师,医生……以及近乎挑牙虫卖膏药飘乡赶场的人物,陆续来去。近来因开放农村副业物资交流,附近二十里乡村赴乡场和到州上做小买卖的人,也日益增多。小渡船就终日在潭中来回,盘载人货,没有个休息时。这个觉醒是全面的。八十二岁的探矿工程师丘老先生,带上一群年青小伙子,还正在湘西自治州所属各县爬山越岭,预备用锤子把有矿藏的山头一一敲醒。许多在地下沉睡千万年的煤、铁、磷、汞,也已经有了一部分被唤醒转来。

小船渡口东边,是一道长长的青苍崖壁,西边有个­祼­露着大片石头的平滩,平滩尽头到处点缀一簇簇枯树。其时几个赶乡场的男女农民,肩上背上挑负着箩箩筐筐,正沿着悬崖下脚近水小路走向渡头。渡船上有个梳双辫女孩子,攀动缆索,接送另外一批人由西往南。渡头边水草间,有大群白鸭子在水中自得其乐的游泳。悬崖罅缝间绿茸茸的,崖顶上有一列过百年的大树,大致还是照本地旧风俗当成“风水树”保留下来的。这些树木阅历多,经验足,对于本地近三十年新发生的任何事情似乎全不吃惊,只静静的看着面前一切。初初来到这个溪边的我,环境给我的印象和引起的联想,不免感到十分惊奇!一切陌生一切又那么熟悉。这实在和许多年前笔下涉及的一个地方太相象了,可能对它仿佛相熟的不只我一个人。正犹如千年前唐代的诗人,宋代的画家,彼此虽生不同时,却由于某一时偶然曾经置身到这么一个相似自然环境中,而产生了些动人的诗歌或画幅。一首诗或者不过二十八个字,一幅画大不不过一方尺,留给后人的印象,却永远是清新壮丽,增加人对于祖国大好河山的感情。至于我呢,手中的笔业已荒疏了多年,忽然又来到这么一个地方,记忆习惯中的文字不免过于陈旧,触目景物人事却十分新鲜。

在这种情形下,只有承认手中这支拙劣笔,实在无可为力。

我为了温习温习四十年前生活经验,和二十四五年前笔下的经验,因此趁汽车待渡时,就沿了那一列青苍苍崖壁脚下走去,随同那十几个乡下人一道上了小渡船。上船以后,不免有些慌张,心和渡船一样只是晃。临近身边那个船上人,象为安慰我而说话:

“慢慢的,慢慢的,站稳当点。你慌哪样!”

几个乡下人也同声说,“不要忙,不要忙,稳到点!”一齐对我善意望着。显然的事,我在船中未免有点狼狈可笑,已经不像个“家边人”样子。

大渡口路旁空处和圆坎上,都堆得有许多经过加工的竹木,等待外运。老楠竹多锯削成扁担大小长片,二三百缚成一捆,我才明白在北行火车上,经常看到满载的竹材,原来就是从这种山窝窝里运出去,往东北西北支援祖国工矿建设的。木材也多经过加工处理,纵横架成一座座方塔,百十根作一堆,显明是为修建湘川铁路而准备的。令我显得慌张的,并不尽是渡船的摇动,却是那个站在船头、嘱咐我不必慌张、自己却从从容容在那里当家作事的弄船女孩子。我们似乎相熟又十分陌生。世界上就真有这种巧事,原来她比我小说中翠翠虽晚生几十年,所处环境自然背景却仿佛相同,同样,在这么青山绿水中摆渡,青春生命在慢慢长成。不同处是社会变化大,见世面多,虽然对人无机心,而对自己生存却充满信心。一种“从劳动中得到快乐增加幸福成功”的信心。这也正是一种新型的乡村女孩子在语言神气间极容易见到的共同特征。目前一位有一点与众不同,只是所在背景环境。

她大约有十四五岁的样子,除了胸前那个绣有“丹凤朝阳”的挑花围裙,其余装束神气都和一般青年作家笔下描写到的相差不多。有张长年在阳光下曝晒、在寒风中冻得黑中泛红的健康圆脸。双辫子大而短,是用绿胶线缚住的,还有双真诚无邪神光清莹的眼睛。两只手大大的,粗粗的,在寒风中也冻得通红。身上穿一件花布棉袄子,似乎前不多久才从自治州百货公司买来,稍微大了一点。这正是中国许多地方一种常见的新农民形象,内心也必然和外表完全统一。真诚、单纯、素朴,对本人明天和社会未来都充满了快乐的期待及成功信心,而对于在她面前一切变化发展的新事物,更充满亲切好奇热情。文化程度可能只读到普通小学三年级,认得的字还不够看完报纸上的新闻纪事,或许已经作了寨里读报组小组长。新的社会正在起着深刻变化,她也就在新的生活教育中逐渐发育成长。目前最大的野心,是另一时州上评青年劳模,有机会进省里,去北京参观,看看天安门和毛主席。平时一面劳作一面想起这种未来,也会产生一种永远向前的兴奋和力量。生命形式即或如此单纯,可是却永远闪耀着诗歌艺术的光辉,同时也是诗歌艺术的源泉。两手攀援缆索­操­作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个内行,摆渡船应当是她一家累代的职业。我想起合作化,问她一月收入时,她却笑了笑,告给我:“这是我伯伯的船,不是我的。伯伯上州里去开会。我今天放假,赶场来往人多,帮他忙替半天工。”

“一天可拿多少工资分?”

“嗨,这也算钱吗?你这个人——”她于是抿嘴笑笑,扭过了头,面对汤汤流水和水中白鸭,不再答理我。像是还有话待我自己去体会,意思是:“你们城里人会做生意,一开口就是钱。什么都卖钱。一心只想赚钱,别的可通通不知道!”她或许把我当成省里食品公司的­干­部了。我不免有一点儿惭愧起自心中深处。因为我还以为农村合作化后“人情”业已去尽,一切劳力交换都必需变成工资分计算。到乡下来,才明白还有许多事事物物,人和人相互帮助关系,既无从用工资分计算,也不必如此计算;社会样样都变了,依旧有些好的风俗人情变不了。我很满意这次过渡的遇合,提起一句俗谚“同船过渡五百年所修”,聊以解嘲。同船几个人同时不由笑将起来,因为大家都明白这句话意思是“缘法凑巧”。船开动后,我于是换过口气请教,问她在乡下作什么事情还是在学校读书。

她指着树丛后一所瓦屋说,“我家住在那边!”

“为什么不上学?”

“为什么?区里小学毕了业,这边办高级社,事情要人做,没有人。我就做。你看那些竹块块和木头,都是我们社里的!我们正在和那边村子比赛,看谁本领强,先做到功行圆满。一共是二百捆竹子,一百五十根枕木,赶年下办齐报到州里去。村里还派我办学校,教小娃娃,先办一年级。娃娃欢喜闹,闹翻了天我也不怕。这些小猴子,就只有我这只小猴子管得住。”

我随她手指点望去,第二次注意到堆积两岸竹木材料时,才发现靠村子码头边,正在六七个小顽童在竹捆边游戏,有两个已上了树,都长得团头胖脸。其中四个还穿着新棉袄子。我故意装作不明白问题,“你们把这些柱头砍得不长不短,好竹子也锯成片片,有什么用处?送到州里去当柴烧,大材小用,多不合算!”

她重重盯了我一眼,似乎把我底子全估计出来了,不是商业­干­部是文化­干­部,前一种人太懂生意经,后一种人又太不懂。“嗨,你这个人!竹子木头有什么用?毛主席说,要办社会主义,大家出把力气,事情就好办。我们湘西公路筑好了,木头、竹子、桐油、朱砂,一年不断往外运。送到好多地方去办工厂、开矿,什么都有用……”末了只把头偏着点点,意思像是“可明白?”

我不由己的对着她翘起了大拇指,译成本地语言就是“大脚­色­”。又问她今年十几岁,十四还是十五。不肯回答,却抿起嘴微笑。好像说“你自己猜吧”。我再引用“同船过渡”那句老话表示好意,说得同船乡下人都笑了。一个中年­妇­人解去了拘束后,便Сhā口说,“我家五毛子今年进十四岁,小学二年级,也砍了三捆竹子,要送给毛主席,办社会主义。两只手都冻破了皮,还不肯罢手歇气。”巴渡船的一位听着,笑笑的,爱娇的,把自己两只在寒风中劳作冻得通红的手掌,反复交替摊着,“怕什么?比赛哩。

别的国家多远运了大机器来,在等着材料砌房子。事情不巴忙作,可好意思吃饭?自家的事不作,等谁作!“

“是嘛,自家的事情自家作;大家作,就好办。”

新来汽车在新渡口嘟嘟叫着。小船到了潭中心,另一位向我提出了个新问题,“同志,你是从省里来的,可见过武汉长江大铁桥?什么时候完工?”

“看见过!那里有万千人笼夜赶工,电灯亮堂堂的,老远只听到机器哗喇哗喇的响,忙得真热闹!”

“办社会主义就是这样,好大一条桥!”

“你们难道看见过大铁桥?”那中年­妇­人问。

……说下去,我才知道她原来有个儿子在那边作工,年纪二十一岁,是从这边电厂调去的,一共挑选了七个人。电影队来放映电影时,大家都从电影上看过大桥赶工情形,由于家里有子侄辈在场,都十分兴奋自豪。我想起自治州百七十万人,共有三百四十万只勤快的手,都在同一心情下,为一个共同目的而进行生产劳动,长年手足贴近土地,再累些也不以为意。认识信念单纯而素朴,和生长在大城市中许多人的复杂头脑,及专会为自己好处作打算的种种乖巧机伶表现,相形之下真是无从并提。

小船恰当此时,訇的碰到了浅滩边石头上,闪不知船滞住。几个人于是又不免摇摇晃晃,而且在前仆后仰中相互笑嚷起来,“大家慢点嘛,慢点嘛,忙哪样!又不是看影子戏争前排,忙哪样!”

女孩子一声不响早已轻轻一跃跳上了石滩,用力拉着船缆,倾身向后奔,好让船中人逐一起岸,让另一批人上船。一种责任感和劳动的愉快结合,留给我个要忘也不能忘的印象。

我站在­干­涸的石滩间,远望来处一切。那个隐在丛树后的小小村落,充满诗情画意。

渡口悬崖罅缝间绿茸茸的,似乎还生长有许多虎耳草。白鸭子群已游到潭水出口处石坝浅滩边去了,远远的只看见一簇簇白点子在移动。我想起种种过去,也估计着种种未来,觉得事情好奇怪。自然景物的清美,和我另外一时笔下叙述到的一个地方,竟如此巧合。

可是生存到这里的人,生命的发展却如此不同。这小地方和南中国任何傍河流其他乡村一样,劳动意义和生存现实,正起着深刻的变化。第一声信号还在十多年前,即那个青石板砌成的畚箕形渡口边一群小孩子游戏处,有一年这样冬晴天气,曾有过一辆中型专用客车在此待渡,有七个地方高级文武官员坐在车中,一阵枪声下同时死去。这是另外一时那个“爱惜鼻子的朋友”告诉我的。这故事如今可能只有管渡船的老人还记住,其他人全不知道,因为时间晃晃快过十年了。现在这个小地方,却正不声不响,一切如随同日月交替、潜移默运的在变化着。小渡船一会儿又回到潭中心去了。四围光景分外清寂。

在一般城里知识分子面前,我常常自以为是个“乡下人”,习惯­性­情都属于内地乡村型,不易改变。这个时节,才明白意识到,在这个十四五岁真正乡村女孩子那双清明无邪眼睛中看来,却只是个寄生城市里的“蛀米虫”,客气点说就是个“十足的、吃白米饭长大的城里人”。对于乡下的人事,我知道的多是百八十年前的老式样。至于正在风晴雨雪里成长,起始当家作主的新人,如何当家作主,我知道的实在太少了。

一九五七年五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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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民问题

(小//说//t/|//)

苗民问题

湘西苗民集中在三个县份内,就是白河上游和保靖毗连的永绥县,洞河上游的乾城县,麻阳河上游与麻阳接壤的凤凰县。就地图看,这三个县份又是相互连接的。对于苗民问题的研讨,应当作一度历史的追溯。它的沿革、变化与屯田问题如何不可分,过去国家对于它的政策的得失,民国以来它随内战的变化所受的种种影响。他们生计过去和当前在如何情形下支持,未来可能有些什么不同。他们如何得到武器,由良民而成为土匪,又由土匪经如何改造,就可望成为当前最需要的保卫国家土地一分子。这问题如其他湘西别的问题一样,讨论到它时,可说的话实在太多。可是本文不拟作这种讨论。大多数人关心它处,恐不是苗民如何改造,倒是这些被逼迫到边地的可怜同胞,他们是不是当真逢货即抢,见人必杀?他们是不是野蛮到无可理喻?他们是不是将来还会……这一串疑问都是必然的。正因为某一时当地的确有上述种种问题。

这种旧账算来,令人实在痛苦。我们应当知道,湘西在过去某一时,是一例被人当作蛮族看待的。虽愿意成为附庸,终不免视同化外。被歧视也极自然,它有两种原因。

一是政治的策略,统治一省的负责者,在习惯上的错误,照例认为必抑此扬彼,方能控制这个汉苗混处的区域。一是缺少认识,负责者对于湘西茫然无知,既从不作过当前社会各方面的调查,也从不作过历史上民族­性­的分析,只凭一群毫无知识诈伪贪污的小官小吏来到湘西所得的印象,决定所谓应付湘西的政治策略。认识既差,结果是政策一时小有成功,地方几乎整个糜烂。这件事现在说来,业已成为过去了。未来呢,湘西必重新交给湘西人负责,领导者又乐于将责任与湘西优秀分子共同担负,且更希望外来知识分子帮忙,把这个地方弄得更好一点,方能够有个转机。对整个问题,虽千头万绪,无从谈起;对苗民问题,来到这十三县作官的,不问外来人或本地人,必须放弃二三千年以征服者自居的心理状态,应当有一根本原则,即一律平等。教育、经济以及人事上的位置,应力求平等。去歧视,去成见,去因习惯而发生的一切苛扰。在可能情形下,且应奖励客苗互通婚姻。能够这样,湘西苗民是不会成为问题的。至于当前的安定,一个想到湘西来的人,除了作汉­奸­,贩毒品,以及还怀着荒唐妄想,预备来湘西搜刮剥削的无赖汉,这三种人不受欢迎,此外战区逃来的临时寄居者,拟来投资的任何正当商人,分发到后方的一切公务人员和知识分子,以及无家可归的难民­妇­孺,来到湘西,都必然得到应有的照顾和帮助,不至于发生不应当有的困难。湘西人欢喜朋友,知道尊重知识,需要人来开发地面,征服地面,与组织大众,教育群众。凡是来到湘西的,只要肯用一点时间先认识湘西,了解湘西,对于湘西的一切,就会作另外看法,不至于先入为主感觉可怕了。一般隔靴搔痒者惟以湘西为匪区,作匪又认为苗人最多,最残忍,这即或不是一种有意诬蔑,还是一种误解。殊不知一省政治若领导得人,当权者稍有知识和良心,不至于过分勒索苛刻这类山中平民,他们大多数在现在中国人中,实在还是一种最勤苦、俭朴,能生产而又奉公守法,极其可爱的善良公民。

湘西人充过兵役的,被贪官污吏坏保甲逼到无可奈何时,容易入山作匪,并非乐于为匪。一种开明的贤人政治,正人君子政治,专家政治,如能实现,治理湘西,应当比治理任何地方还容易。

湘西地方固然另外还有一种以匪为职业的游民,这种分子来源复杂,不尽是湘西人,尤其不是安土重迁的善良的苗民。大多数是边境上的四川人、贵州人、湖北人,以及少数湘西人。这可说是几十年来中国内战的产物。这些土匪寄身四省边界上,来去无定。

这种土匪使湘西既受糜烂,且更负一个“匪区”名分。解决这问题,还是应当从根本上着手,使湘西成为中国的湘西,来开发,来教育。统治者不以“征服者”自居,不以“被征服者”对待苗民,一切情形便大不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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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民族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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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民族的艺术

你歌没有我歌多,我歌共有三只牛毛多,唱了三年六个月,刚刚唱完一只牛耳朵。

这是我家乡看牛孩子唱歌比赛时一首山歌,健康、快乐,还有点谐趣,唱时听来真是彼此开心。原来作者是苗族还是汉人,可无从知道,因为同样的好山歌,流行在苗族自治州十县实在太多了,凡是到过中南兄弟民族地区住过一阵的人,对于当地人民最容易保留到印象中的有两件事:即“爱美”和“热情”。“爱美”表现于­妇­女的装束方面特别显著。使用的材料,尽管不过是一般木机深­色­的土布,或格子花,或墨蓝浅绿,袖口裤脚多采用几道杂彩美丽的边缘,有的是别出心裁的刺绣,有的只是用普通印花布零料剪裁拼凑,加上个别的风格的绣花围裙,一条手织花腰带,穿上身就给人一种健康、朴素、异常动人的印象。再配上些飘乡银匠打造的首饰,在­色­彩配合上和整体效果上,真是和谐优美。并且还让人感觉到,它反映的不仅是个人爱美的情­操­,还是这个民族一种深厚悠久的文化。

这个区域居住的三十多万苗族,除部分已习用汉文,本族还无文字。“热情”多表现于歌声中。任何一个山中地区,凡是有村落或开垦过的田土地方,有人居住或生产劳作的处所,不论早晚都可听到各种美妙有情的歌声。当地按照季节敬祖祭神必唱各种神歌,婚丧大事必唱庆贺悼慰的歌,生产劳作更分门别类,随时随事唱着各种悦耳开心的歌曲。至于青年男女恋爱,更有唱不完听不尽的万万千千好听山歌,即或是行路人,彼此漠不相识,有的问路攀谈,也是用唱歌方式进行的。许多山村农民和陌生人说话时,或由于差涩,或由于窘迫,口中常疙疙瘩瘩,辞难达意。如果换个方法,用歌词来叙述,即物起兴,出口成章,简直是个天生诗人。每个人似乎都有一种天赋,一开口就押韵合腔。刺绣挑花艺术限于女人,唱歌却不拘男女,本领都高明在行。

这种好歌手,通常必然还是个在本村本乡出力得用的好人,合作社优秀生产者,善于团结群众的乡­干­部。不论是推磨打豆腐,或是箍桶、作簟子的木匠篾匠,手艺也必然十分出­色­。他或她的天才,在当地所起的作用,是使得彼此情感流注,生命丰富润泽,更加鼓舞人热爱生活和工作。即或有些歌近于谐趣和讽刺,本质依然是十分健康的。这还只是指一般会唱歌的人和所唱的歌而言。

至于当地一村一乡特别著名的歌手,和多少年来被公众承认的“歌师傅”,那唱歌的本领,自然就更加出­色­惊人!

一九五六年冬天十二月里,我回家乡,在自治州首府吉首,就过了三个离奇而且值得永远记忆的晚上。那时恰巧中央民族音乐研究所有个专家工作组共四个人一同到了自治州,做苗歌录音记谱工作。自治州龙副州长,特别为邀了四位苗族唱歌高手到州上来。

天寒地冻,各处都结了冰,院外空气也仿佛冻结了,我们却在自治州新办公大楼会议室,烧了两盆大火,围在火盆边,试唱各种各样的歌,一直唱到深夜还不休息。其中两位男的,一个是年过七十的老师傅,一脑了的好歌,真像是个宝库,数量还不止三只牛毛多,即唱三年六个月,也不过刚刚唱完一只牛耳朵。一个年过五十的小学校长,除唱歌外还懂得许多苗族动人传说故事。真是“洞河的水永远流不完,歌师傅的歌永远唱不完”。

两个女的年纪都极轻:一个二十岁,又会唱歌又会打鼓,一个只十七岁,喉咙脆脆的,唱时还夹杂些童音。歌声中总永远夹着笑声,微笑时却如同在轻轻唱歌。大家围坐在两个炭火熊熊的火盆边,把各种好听的歌轮流唱下去,一面解释一面唱。副州长是个年纪刚过三十的苗族知识分子,州政协秘书长,也是个苗族知识分子,都懂歌也会唱歌,陪我们坐在火盆旁边,一面为大家剥橘子,一面作翻译。解释到某一句时,照例必一面搔头一面笑着说:“这怎么办!简直没有办法译,意思全是双关的,又巧又妙,本事再好也译不出!”小学校长试译了一下,也说“有些实在译不出。正如同小时候看到天上雨后出虹,多好看,可说不出!古时候考状元一定比这个还方便!”没得大家笑个不止。

虽然很多歌中的神韵味道都难译,我们从反复解释出的和那些温柔、又激|情、又愉快的歌声中,享受的已够多了。那个年纪已过七十的歌师傅,用一种低沉的,略带一点鼻音的腔调,充满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深厚感情,唱着苗族举行刺牛典礼时迎神送神的歌词,随即由那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接着用一种清朗朗的调子和歌时,真是一种稀有少见杰作。即或我们一句原词听不懂,又缺少机会眼见那个祭祀庄严热闹场面,彼此生命间却仿佛为一种共通的庄严中微带抑郁的情感流注浸润。让我想象到似乎就正是二千多年前伟大诗人屈原到湘西来所听到的那些歌声。照历史记戴,屈原著名的《九歌》,原本就是从那种古代酬神歌曲衍化出来的。本来的神曲,却依旧还保留在这地区老歌师和年青女歌手的口头传述中,各有千秋。

年纪较长的女歌手,打鼓跳舞极出­色­。年纪极轻的叫龙莹秀,脸白白的,眉毛又细又长,长得秀气而健康,一双手大大的,证明从不脱离生产劳动。初来时还有些羞,老把一双手Сhā在绣花围腰裙的里边。不拘说话或唱歌,总是天真无邪的笑着。像是一树映山红,在细雨阳光下开放。在她面前,世界一切都是美好的,值得含笑相对,不拘唱什么,总是出口成章。偶然押韵错了字,不合规矩,给老师傅或同伴指点纠正时,她自已就快乐得大笑,声音清脆又透明,如同大小几个银铃子一齐摇着,又像是个琉璃盘装满翠玉珠子滚动不止。事实上我这种比拟形容是十分拙劣很不相称的。因为任何一种比方,都于形容充满青春生命健康愉快的歌声和好音乐有时还能勉强保留一个相似的印象,可是我却既不会写诗又不会作曲!

这时,我回想起四十多年前作小孩时,在家乡山坡间听来的几首本地山歌,那歌是:

天上起云云起花,包谷林里种豆荚,豆荚缠坏包谷树,娇妹缠坏后生家。

娇家门前一重坡,别人走少郎走多,铁打草鞋穿烂了,不是为你为哪个?

当时我也还像个看牛娃儿,只跟着砍柴拾菌子的听他们信口唱下去。知道是青年小伙子逗那些上山割草砍柴拾菌子的年青苗族姑娘“老弥”“代帕”唱的,可并不懂得其中深意。可是那些胸脯高眉毛长眼睛光亮的年青女人,经过了四十多年,我却还记忆得十分清楚。现在才明白产生这种好山歌实有原因。如没有一种适当的对象和特殊环境作为土壤,这些好歌不会生长,这些歌也不会那么素朴、真挚而美妙感人。这些歌是苗汉杂居区汉族牧童口中唱出的,比起许多优秀苗歌来,还应当说是次等的次等。

苗族男女的歌声中反映的情感内容,在语言转译上受了一定限制,因之不容易传达过来。但是她们另外一种艺术上的天赋,反映到和生活密切关联的编织刺绣,却不待解释比较容易欣赏理解。这里介绍的挑花绣,是自治州所属凤凰县收集来的,地名凤凰县,凤穿牡丹的主题图案,在这个地区保存得也就格外多而好。图案组织的活泼、生动而又充满了一种创造­性­的大胆和天真,显然和山歌一样,是共同从一个古老传统人民艺术的土壤里发育长成的。这些花样虽完成于十九世纪,却和二千多年前楚文化中反映到彩绘漆器上和青铜镜子的主题图案一脉相通。同样有青春生命的希望和欢乐情感在飞跃,在旋舞,并且充满一种明确而强烈的韵律节奏感。可见,它的产生存在都不是偶然的,实源远流长而永远新鲜,是祖国人民共同文化遗产一部分,不仅在过去丰富了当地劳动人民生活的内容,在未来,还必然会和年青生命结合,作出各种不同的有光辉的新发展。

为的是人民已自己当家作主,凡是美好的事物,优秀的天赋,必然都会受到重视,并且得到合理的发展。从一本书谈谈民族艺术①广西是个多民族的省分,地理上的自然景物,秀挺清奇,久已著名全国。新摄制的电影记录片《江山明丽如画》,曾博得国内外一致好评。其实这个如画江山的各地区,还住下有千百万手足贴近土地的劳动人民,共同在文化创造上的成就,也充满奇光异彩,值得我们珍重爱护。并且还需要用一个比较新些也比较健康些的态度,来好好从事研究进行学习的。因它不仅是当地人民劳动的成果,同时还是六亿人口国家民族大家庭的共同文化遗产。这本新书为我们初步提供了些这个地区人民艺术的式样。内中包括编织、刺绣、银器、铜鼓、剪纸四个部分,除了剪纸部分不大好,其余材料都还好。和近年来贵州文化局诸同志所作的努力比较,虽显得简率一些,不如那方面成绩扎实,还是同样值得鼓励和重视,是一本有意义的参考资料­性­新书。

解放八年来,由于政府对于民族政策的正确执行,首先注意是改善各族人民的生活,文化成就也逐渐得到各方面的注意。一九五三年在京举行的全国工艺展览,来自边沿各地区各族人民工艺美术品,就特别引起观众的兴趣。近年几次全国­性­民间音乐歌舞会演,给观众印象最深刻的,也多是各兄弟民族团体或个人的表演。其实更加能够丰富歌舞中的民族­色­彩,特别值得注意留心的,还是当地万千劳动­妇­女双手创造出的万千种­精­美刺绣编织物。这些出于人民生活需要,充满热烈深厚情感,通过长期勤劳作成的各种美术品,无论在颜­色­或构图方面,都有异常丰富的内容,大胆的想象,或华美秀丽,或素朴天真,凡是从事工艺美术图案设计的朋友,谁善于向这部分艺术遗产学习,谁就更有希望从中吸取新的力量,创造出富于民族艺术明朗气魄和新鲜风格的作品,得到广大人民的欢迎。目前国内日用轻工业品,或者地方­性­特种工艺品,如地毯、刺绣、漆器、搪瓷、玻璃、陶瓷、景太蓝及印染纺织物,工艺图案有很多似乎已和优秀传统脱了节,作得不尽令人满意。原因虽相当复杂,有两点不良影响却是共同的;即部分受半殖民地化工艺图案趣味影响,部分受封建末期文人艺术鉴赏水平影响,因之很多图案设计,不免日趋庸俗,看不出什么新的艺术感情,和新社会要求不相称,为群众所不欢喜。和外销有关的产品,如地毯、丝绣,情形已经相当严重。即限于国内销售的印花布,新的生产年来虽已有改进,去应有的百花齐放也还远。中国园林田野间现有的千百种颜­色­鲜艳形态秀美的好看花朵,就还少见反映到新的生产上来。民族传统优秀­精­美丝绸刺绣图案,更不曾好好加以利用。应市的千百种新花布,许多改称“叶布”或反而适当些。因为全是些大小不成形树叶填满空间!这种情形恐怕不尽是一个“孔代表”挡路的问题。此外还有许多人思想意识都相当保守顽固,批评来时就相互推诿“改进工作阻碍在另一环”,事实上却共同结成一条软绵绵的橡皮抗拒长链,使来自各方面群众的好意见,都起不了推动作用。在《曙光照耀莫斯科》演出数年后,还泰然坦然满足于自己的成功。这里或许也应当包括有一部分设计工作同志本人和他的教师,在学校时对工艺图案认识狭窄,既不曾有系统有条理好好向祖国遗产进行学习,面临这个新的现实,既或有机会独当一面,自然还是无可奈何。所以当前或明天事情,“善于学习”之真正是战胜各种保守顽固思想、解决迎面困难最具体的办法。从这点认识出发,我们实盼望不断有新的艺术水平较高、印刷又较­精­美的图案集子出版,材料选择还应广阔丰富一些,摹绘复原工作也需更谨慎细致一些,凡是彩­色­­精­美作品,希望尽可能用原­色­版­精­印,才对得起人民这部分劳动成就。目下我们多数艺术工作者,大致都还只把“艺术”用习惯旧眼光来注意,所见所好都未免太窄。把文人画看成正宗主流,即兴挥毫稍有新意就惊为“超越古人”。旧式山水间凭空加上一道桥梁、一些车辆,即承认为“富于现实意义”。有关民间艺术,兴趣虽注意别了剪纸、年画、挑花和蓝印花布,还没有人肯从历史发展上用点功夫,追究一下这些东西来龙去脉和相互影响,来作教学准备。领导特种工艺生产,供少数人赏玩­性­的,注意就较多;关连及亿万人民生活的,却用心不大够。由于保守习惯束缚,很多掌握全国­性­生产机构,直到如今还缺少一个稍微像样一些的参考资料室,来加强设计工作的便利,到不得已时却用“临时悬赏”方式征求图案稿件。至于另外万千真正出于劳动人民完成的手工艺品,虽充满生命热情而又富于再生产价值,报刊上尚少有篇章介绍。国内重要美术刊物,也还不习惯留出一定篇幅,让它们有机会和群众见面。美术学校更未闻有人准备这么一个课程。要学生来选选课!这种种现象都和我们对于艺术看法大有关系。如办艺术教育的,搞工艺图案设计的,主持生产的,能够把两种旧影响加以清除,并且把不自觉的“大汉族主义”残余意识去尽,看法上有了基本改变,办法会不同一些。工艺美术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会更容易见出成绩,得到比目前千百倍的茂盛繁荣!

去年印行的《苏加诺总统藏画集》,印刷方面在国际上曾得到极好评价,故宫历年印行的《宋人画册》,印刷­精­美也有目共赏。以个人私见,现存于中央及各省民族学院或文化局,成就于诸兄弟民族人民手中的­精­美刺绣编织物,同样值得有计划分门别类选编若­干­集,让它和我国现有最高印刷技术结合,印出来贡献给新中国人民和世界爱好者。

在国内并且可用它来教育年青美艺工作者,打开他们的眼睛,扩大他们学习的范围,启发他们多方面的创造热情,来改进我们轻工业和特种手工艺各部门生产的工艺图案!

一九五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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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里的人生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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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

“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我念诵着雅歌来希望你,我的好人。

你的眼睛还没掉转来望我,只起了一个势,我早惊乱得同一只听到弹弓弦子响中的小雀了。我是这样怕与你灵魂接触,因为你太美丽了的缘故。

但这只小雀它愿意常常在弓弦响声下惊惊惶惶乱窜,从惊乱中它已找到更多的舒适快活了。

在青玉­色­的中天里,那些闪闪烁烁底星群,有你底眼睛存在:因你底眼睛也正是这样闪烁不定,且不要风吹。

在山谷中的溪涧里,那些清莹透明底出山泉,也有你底眼睛存在:你眼睛我记着比这水还清莹透明,流动不止。

我侥幸又见到你一度微笑了,是在那晚风为散放的盆莲旁边。这笑里有清香,我一点都不奇怪,本来你笑时是有种比清香还能沁人心脾的东西!

我见到你笑了,还找不出你的泪来。当我从一面篱笆前过身,见到那些­嫩­紫­色­牵牛花上负着的露珠,便想:倘若是她有什么不快事缠上了心,泪珠不是正同这露珠一样美丽,在凉月下会起虹彩吗?

我是那么想着,最后便把那朵牵牛花上的露珠用舌子舔­干­了。

怎么这人哪,不将我泪珠穿起?你必不会这样来怪我,我实在没有这种本领。我头发白的太多了,纵使我能,也找不到穿它的东西!

病渴的人,每日里身上疼痛,心中悲哀,你当真愿意不愿给渴了的人一点甘露喝?

这如像做好事的善人一样,可怜路人的渴涸,济以茶汤。

恩惠将附在这路人心上,做好事的人将蒙福至于永远。

我日里要做工,没有空闲。在夜里得了休息时,便沿着山涧去找你。我不怕虎狼,也不怕伸着两把钳子来吓我的蝎子,只想在月下见你一面。

碰到许多打起小小火把夜游的萤火,问它,“朋友朋友,你曾见过一个人吗?”它说,“你找那个人是个什么样子呢?”

我指那些闪闪烁烁的群星,“哪,这是眼睛。”

我指那些飘忽白云,“哪,这是衣裳。”

我要它静心去听那些涧泉和音,“哪,她声音同这一样。”

我末了把刚从花园内摘来那朵粉红玫瑰在它眼前晃了一下,“哪,这是脸。”

这些小东西,虽不知道什么叫做骄傲,还老老实实听我所说的话。但当我问它听清白没有,只把头摇了摇就想跑。

“怎么,究竟见不见到呢?”——我赶着它追问。“我这灯笼照我自己全身还不够!

先生,放我吧,不然,我会又要绊倒在那些不忠厚的蜘蛛设就的圈套里……虽然它也不能奈何我,但我不愿意同它麻烦。先生,你还是问别个吧,再扯着我会赶不上她们了“

——它跑去了。

我行步迟钝,不能同它们一起遍山遍野去找你——但凡是山上有月­色­流注到的地方我都到了,不见你底踪迹。

回过头去,听那边山下有歌声飘扬过来,这歌声出于日光只能在墙外徘徊的狱中。

我跑去为他们祝福:你那些强健无知的公绵羊啊!

神给了你强健却吝了知识: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给你们的窝窝头,疾病与忧愁永不凭附于身;你们是有福了——阿们!

你那些懦弱无知的母绵羊啊!

神给了你温柔却吝了知识: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给你们的窝窝头,失望与忧愁永不凭附于身;你们也是有福了——阿们!

世界之霉一时侵不到你们身上,你们但和平守分的生息在圈牢里:能证明你主人底恩惠——同时证明了你主人底富有;你们都是有福了——阿们!

当我起身时,有两行眼泪挂在脸上。为别人流还是为自己流呢?我自己还要问他人。

但这时除了中天那轮凉月外,没有能做证明的人。

我要在你眼波中去洗我的手,摩到你的眼睛,太冷了。

倘若你的眼睛真是这样冷,在你鉴照下,有个人的心会结成冰。

一九二五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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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草与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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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草与浮萍

小萍儿被风吹着停止在一个陌生的岸旁。他打着旋身睁起两个小眼睛察看这新天地。

他想认识他现在停泊的地方究竟还同不同以前住过的那种不惬意的地方。他还想:——这也许便是诗人告给我们的那个虹的国度里!

自然这是非常容易解决的事!他立时就知道所猜的是失望了。他并不见什么玫瑰­色­的云朵,也不见什么金刚石的小星。既不见到一个生银白翅膀,而翅膀尖端还蘸上天空明蓝­色­的小仙人,更不见一个坐在蝴蝶背上,用花瓣上露颗当酒喝的真宰。他看见的世界,依然是­骚­动­骚­动像一盆泥鳅那末不绝地无意思­骚­动的世界。天空苍白灰颓同一个病死的囚犯脸子一样,使他不敢再昂起头去第二次注视。

他真要哭了!他于是唱着歌诉说自己凄惶的心情:“侬是失家人,萍身伤无寄。江湖多风雪,频送侬来去。风雪送侬去,又送侬归来;不敢识旧途,恐乱侬行迹,……”

他很相信他的歌唱出后,能够换取别人一些眼泪来。在过去的时代波光中,有一只折了翅膀的蝴蝶堕在草间,寻找不着它的相恋者,曾在他面前流过一次眼泪,此外,再没有第二回同样的事情了!这时忽然有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止住了他:“小萍儿,漫伤嗟!

同样漂泊有杨花。“

这声音既温和又清婉,正像春风吹到他肩背时一样,是一种同情的爱抚。他很觉得惊异,他想:——这是谁?为甚认识我?莫非就是那只许久不通消息的小小蝴蝶吧?或者杨花是她的女儿,……但当他抬起含有晶莹泪珠的眼睛四处探望时,却不见一个小生物。他忙提高嗓子:“喂!朋友,你是谁?你在什么地方说话?”

“朋友,你寻不到我吧?我不是那些伟大的东西!虽然我心在我自己看来并不很小,但实在的身子却同你不差什么。你把你视线放低一点,就看见我了。……是,是,再低一点,……对了!”

他随着这声音才从路坎上一间玻璃房子旁发见了一株小草。她穿件旧到将退­色­了的绿衣裳。看样子,是可以做一个朋友的。当小萍小眼睛转到身上时,她含笑说:“朋友,我听你唱歌,很好。什么伤心事使你唱出这样调子?倘若你认为我够得上做你一个朋友,我愿意你把你所有的痛苦细细的同我讲讲。我们是同在这靠着做一点梦来填补痛苦的寂寞旅途上走着呢!”

小萍儿又哭了,因为用这样温和口气同他说话的,他还是初次入耳呢。

他于是把他往时常同月亮诉说而月亮却不理他的一些伤心事都一一同小草说了。他接着又问她是怎样过活。

“我吗?同你似乎不同了一点。但我也不是少小就生长在这里的。我的家我还记着:

从不见到什么冷得打战的大雪,也不见什么吹得头痛的大风,也不像这里那么空气­干­燥,时时感到口渴,——总之,比这好多了。幸好,我有机会傍在这温室边旁居住,不然,比你还许不如!“

他曾听过别的相识者说过,温室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凡是在温室中打住的,不知道什么叫作季节,永远过着春天的生活。虽然是残秋将尽的天气,碧桃同樱花一类东西还会恣情的开放。这之间,卑卑不足道的虎耳草也能开出美丽动人的花朵,最无气节的石菖蒲也会变成异样的壮大。但他却还始终没有亲眼见到过温室是什么样子。

“呵!你是在温室旁住着的,我请你不要笑我浅陋可怜,我还不知道温室是怎么样一种地方呢。”

从他这问话中,可以见他略略有点羡慕的神气。

“你不知道却是一桩很好的事情。并不巧,我——”小萍儿又抢着问:

“朋友,我听说温室是长年四季过着春天生活的!为甚你又这般憔悴?你莫非是闹着失恋的一类事吧?”

“一言难尽!”小草叹了一口气。歇了一阵,她像在脑子里搜索得什么似的,接着又说,“这话说来又长了。你若不嫌烦,我可以从头一一告诉你。我先前正是像你们所猜想的那么愉快,每日里同一些姑娘们少年们有说有笑的过日子。什么跳舞会啦,牡丹与芍药结婚啦……你看我这样子虽不什么漂亮,但筵席上少了我她们是不欢的。有一次,真的春天到了,跑来了一位诗人。她们都说他是诗人,我看他那样子,同不会唱歌的少年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一见他那尖瘦有毛的脸嘴,就不高兴。嘴巴尖瘦并不是什么奇怪事,但他却尖的格外讨厌。又是长长的眉毛,又是崭新的绿森森的衣裳,又是清亮的嗓子,直惹得那一群不顾羞耻的轻薄骨头发颠!就中尤其是小桃,——”

“那不是莺哥大诗人吗?”照小草所说的那诗人形状,他想,必定是会唱赞美诗的莺哥了。但穿绿衣裳又会唱歌的却很多,因此又这样问。

“嘘!诗人?单是口齿伶便一点,简直一个儇薄儿罢了!我分明看到他弃了他居停的女人,飞到园角落同海棠偷偷的去接吻。”

她所说的话无非是不满意于那位漂亮诗人。小萍儿想:或者她对于这诗人有点妒意吧!

但他不好意思将这疑问质之于小草,他们不过是新交。他只问:

“那末,她们都为那诗人轻薄了!”

“不。还有——”

“还有谁?”

“还有玫瑰。她虽然是常常含着笑听那尖嘴无聊的诗人唱情歌,但当他嬉皮涎脸的飞到她身边,想在那鲜­嫩­小嘴­唇­上接一个吻时,她却给他狠狠的刺了一下。”

“以后,——你?”

“你是不是问我以后怎么又不到温室中了吗?我本来是可以在那里住身的。因为秋的饯行筵席上,大众约同开一个跳舞会,我这好动的心思,又跑去参加了。在这当中,大家都觉到有点惨沮,虽然是明知春天终不会永久消逝。”

“诗人呢?”

“诗人早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些姐妹们也想,因为无人唱诗,所以弄得满席抑郁不欢。不久就从别处请了一位小小跛脚诗人来。他小得可怜,身上还不到一粒白果那么大。穿一件黑油绸短袄子,行路一跳一跳,——”

“那是蟋蟀吧?”其实小萍儿并不与蟋蟀认识,不过这名字对他很熟罢了!

“对。他名字后来我才知道的。那你大概是与他认识了!他真会唱。他的歌能感动一切,虽然调子很简单。——我所以不到温室中过冬,愿到这外面同一些不幸者为风雪暴虐下的牺牲者一道,就是为他的歌所感动呢。——看他样子那么渺小,真不值得用正眼刷一下。但第一句歌声唱出时,她们的眼泪便一起为挤出来了!他唱的是‘萧条异代不同时’。这本是一句旧诗,但请想,这样一个饯行的筵席上,这种诗句如何不敲动她们的心呢?就中尤其感到伤心的是那位密司柳。她原是那绿衣诗人的旧居停。想着当日‘临流顾影,婀娜丰姿’,真是难过!到后又唱到‘姣艳芳姿人阿谀,断枝残梗人遗弃,……’把密司荷又弄得嚎啕大哭了。……还有许多好句子,可惜我不能一一记下,到后跛脚诗人便在我这里住下了。我们因为时常谈话,才知道他原也是流浪­性­成了随遇而安的脾气。——”

他想,这样诗人倒可以认识认识,就问:“现在呢?”

“他因­性­子不大安定,不久就又走了!”

小萍儿听到他朋友的答复,怃然若有所失,好久好久不作声。他末后又问她唱的“小萍儿,漫伤嗟,同样漂泊有杨花!”那首歌是什么人教给她的时,小草却掉过头去,羞涩的说,就是那跛脚诗人。

一九二五年二月十四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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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里的人生流光

《小说天堂

流光

上前天,从鱼处见到三表兄由湘寄来的信,说是第二个儿子已有了四个月,会从他妈怀抱中做出那天真神秘可爱的笑样子了。我惘然想起了过去的事。

那是三年前的秋末。我正因为对一个女人的热恋得到轻蔑的报复,决心到北国来变更我不堪的生活,由芷江到了常德。三表兄正从一处学校辞了事不久,住在常德一个旅馆中。他留着我说待明春同行。本来失了家的我,无目的的流浪,没有什么不可,自然就答应了。我们同在一个旅馆同住一间房,并且还同在一铺床上睡觉。

穷困也正同如今一样。不过衣衫比这时似乎阔绰一点。我还记着我身上穿的那件蓝绸棉袍,初几次因无罩衫,竟不大好意思到街上去。脚下那英国式尖头皮鞋,也还是新从上海买的。小孩子的天真,也要多一点,我们还时常斗嘴哭脸呢。

也许还有别种缘故吧,那时的心情,比如今要快乐高兴得多了。并不很小的一个常德城,大街小巷,几乎被我俩走遍。尤其感生兴味不觉厌倦的,便是熊伯妈家中与F女校了。熊家大概是在高山巷一带,这时印象稍稍模糊了。她家有极好吃的腌莴苣,四季豆,醋辣子,大蒜;每次我们到时,都会满盘满碗从大覆水坛内取出给我们尝。F女校却是去看望三表嫂——那时的密司易——而常常走动。

我们同密司易是同行。但在我未到常德以前却没有认识过。我们是怎么认识的,这时想不起了!大概是死去不久的漪舅母为介绍过一次。……唔!是了!漪舅妈在未去汉口以前,原是住到F校中!而我们同三表兄到F校中去会过她。当第一次见面时,谁曾想到这就是半年后的三表嫂呢!两人也许发现了一种特别足以注意的处所!我们在回去路上,似乎就没到她。

她那时是在F女校充级任教员。

我们是这样一天一天的熟下去了。两个月以后,我们差不多是每天要到F女校一次。

我们旅馆去女校,有三里远近。间或因有一点别的事情——如有客,或下雨,但那都很少,——不能在下午到F校同上课那样按时看望她时,她每每会打发校役送来一封信。

信中大致说有事相商,或请代办一点什么。事情当然是有。不过,总不是那末紧急应当即时就办的。不待说,他们是在那里创造永远的爱了。

不知为甚,我那时竟那样愚笨,单把兴味放在一架小小风琴上面去了,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已成了别人配角。

三表哥是一个富于美术思想的人。他会用彩­色­绫缎或通草粘出各样乱真的花卉,又会绘画,又会弄有键乐器。­性­格呢,是一个又细腻、又懦怯,极富于女­性­的,搀合粘液神经二质而成的人。虽说几年来常到外面跑,做一点清苦教书事业,把先时在凤凰充当我小学校教师时那种活泼优美的容貌,用衰颓沉郁颜­色­代去了一半,然清癯的丰姿,温和的­性­格,在一般女­性­看来,依然还是很能使人愉快满意的!

在当时的谈话中,我还记着有许多次不知怎么便谈到了恋爱上去。其实这也很自然!

这时想来,便又不能不令人疑到两方的机锋上,都隐着一个小小针。我们谈到婚姻问题时,她每每这样说:

“运用书本上得来一点理智——虽然浅薄——便可以吸引异­性­虚荣心,企慕心,为永远或零碎的卖身,成了现代婚姻的,其实同用金钱成交的又相差几许?我以为感情的结合,两方各在赠与,不在获得。……”

她结论是“我不爱……其实独身还好些”。这话用我的经验归纳起来,其意正是:

过去所见的男­性­,没有我满意的,故不愿结婚。

一个有资格为人做主­妇­,为小孩子做母亲,却寻不到适意对手的女人,大都是这么说法。这正是一点她们应有的牢­骚­。她当然也不例外。

凡是两方都在那里用高热力创造爱情时,谁也会承认,这是非常容易达到“中和”

途径的!于是,不久,他们便都以为可以共同生活下去,好过这未来的春天了。虽然他俩也会在稍稍冷静时,察觉到对方的不足与缺陷,不过那时的热情狂潮,已自动的流过去弥缝了。所以他们就昂然毅然……自然别人没法阻间也不须阻间。

这消息传出后,就有许多同学姐姐妹妹,不断的写信来劝她再思三思。这是一些不懂人情、不明事理人的蠢话罢了!哪能听的许多?

在他们还没有结婚之前,我被不可抵抗的命运之流又冲到别处去了,虽然也曾得到他们结婚照片,也曾得过他夫­妇­几次平常的通讯。

不久,又听到三表兄已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了。不久,又听到小孩子满七天时得惊风症殇掉了!……在第一次我叫三表嫂、三表兄觑着我做出会心的微笑,而她却很高兴的亲自跑进厨房为我蒸清汤鲫鱼时,那时他们仍在常德住着,我到她寓中候轮。这又是去年夏天的事了!

在这三四年当中,她生命上自必有许多值得追怀,值得流泪,值得歌咏的经过;可是,我,还依然是我!几年前所眷恋的女人,早安分的为别人做二夫人养小孩子了!到最近便连梦也难于梦见。人呢,一天一天的老去了!长年还丧魂失魄似的东荡西荡,也许生活的结束才是归宿。……Láomei,zuohen!①微微的凉风吵拂了衣裙,淡淡的黄月洒满了一身。

星样的远远的灯成行排对,灯样的小小的星无声长坠。

——《月下》——

在长期的苦恼中沉溺,我感到疲倦,乏力,气尽,希望救援,置诸温暖。在一种空虚的想望中,我用我的梦,铸成了偶像一尊。我自己,所有的,是小姐们一般人所不必要的东西,内在的,近于潜伏的,忧郁的热情。这热情,在种种习俗下,真无价值!任何一个女人,从任何一个男子身上都可找到的脸孔上装饰着的热情,人来向我处找寻,我却没有。我知道,一个小小的殷勤,能胜过更伟大但是潜默着的真爱。在另一方面,纵是爱,把基础建筑到物质一方,也总比到空虚不可捉找的­精­神那面更其切于实用。这也可说是女人们的聪明处。不过,傻子样的女人呢,我希望还是有。

我所需要于人,是不加修饰的热情,是比普通一般人更贴紧一点的友谊,要温柔,要体谅。我愿意我的友人脸相佳美,但愿意她灵魂更美,远远超过她的外表。我所追求的,我是深知。但在别人,所能给我的,是不是即我找寻的东西?我将于发现后,再检察我自己。这时,让它茫然的,发痴样,让朋友引我进到新的矿地,用了各样努力,去搜索,在短短期间中,证明我的期望。暂忘却我是一个但适宜于白日做梦的独行人,且携了希望,到事实中去印证。于我适宜的事,是没有比这更其适宜了,因此我到了一个地方。

呵,在这样月­色­里,我们一同进入一个夸大的梦境。黄黄的月,将坪里洒遍,却温暖了各人的心。草间的火萤,执了小小的可怜的火炬,寻觅着朋友。这行为,使我对它产生无限的同情。

小的友人!在这里,我们同是寻路者,我将燃起我心灵上的火把,同你样沉默着来行路!

月亮初圆,星子颇少。拂了衣裙的凉风,且复推到远地,芦苇叶子,瑟瑟在响。金铃子像拿了一面小锣在打,一个太高兴了天真活泼的小孩子!

四人整齐的贴到地上移动的影子,白的鞋,纵声的笑,­精­致的微象有刺的在一种互存客气中的谈话,为给我他日做梦方便起见,我一一的连同月­色­带给我的温柔感触,都保留到心上了。真象一个夸大的梦!我颇自疑。在另一时,一件极其平常的事,就会将我这幻影撞碎,而我,却又来从一些破碎不完整的残片中,找寻我失去的心。我将在一种莫可奈何中极其柔弱的让回忆的感情来宰割,且预先就见到我有一天会不可自拔的陷进到这梦的破灭的哀愁里。虽然,这时我却是对人颇朦胧,说是不需要爱,那是自欺的事,但我真实的对于人,还未能察觉到的内心就是生了沸腾,来固执这爱!在如此清莹的月光下,白玉雕像样的Láomei前,我竟找不到我是蒙了幸福的处所来。我只觉得寂寞。尤其是这印象太美。我知道,我此后将于一串的未来日子里,再为月光介绍给我这真实的影子,在对过去的追寻里,我会苦恼得成一个长期囚于荒岛的囚人。

我想,我是永远在大地上独行的一个人,没有家庭,缺少朋友,过去如此,未来还是如此,且,自己是这样:把我理想中的神,拿来安置在一个或者竟不同道的女人身上,而我在现实中,又即时发现了事实与理想的不协调。我自己看人,且总如同在一个扩大镜里,虽然是有时是更其清白,但谬误却随时随地显著暴露了。一根毛发,在我看来,会发见许多鳞片。其实这东西,在普通触觉下,无论如何不会刺手;而我对一根毛发样的事的打击,有时竟感到颇深的疼痛。……我有所恐惧,我心忽颤抖,终于我走开了。

我怕我会在一种误会下沉坠,我慢慢的把自己留在月光下孤独立着了。

我想起我可哀的命运,凡事我竟如此固执,不能抓住眼前的一切,享受刹那的幸福,美的欣赏却总偏到那种恍惚的梦里去。

“眼前,岂不是颇足快乐么?”谢谢朋友的忠告,正因为是眼前,我反而更其凄凉了。这样月­色­,这样情景,同样的珍重收藏在心里,倘若是不能遗忘,未必不可作他日温暖我们既已成灰之心。但从此事看来,人生的渺茫无端,就足使我们一同在这明月下痛哭了!

他日,我们的关系,不论变成怎样,想着时,都使我害怕。变,是一定的。不消说,我是希望它变成如我所期待的那一种,我们当真会成一个朋友。这也是我每一次同女人在一种泛泛的情形中接触时,就发生的一个希望。我竟不能使我更勇猛点,英雄点,做一个平常男子的事业,尽量的,把心灵迷醉到目下的欢乐中。我只深深的忧愁着:尽力扩张的结果,在他日,我会把我苦恼的分量加重,到逾过我所能担负的限度以外。我就又立时怜悯我自己起来。在一种欢乐空气中,我却不能做一点我应做的事,永远是向另一个虚空里追求,且竟先时感到了还未拢身的苦楚!

在朋友面前,我已证明我是一个与英雄相反的人了,我竟想逃。

在真实的谈话中,我们可以找出各人人格的质点来。在长期沉默里,我们可以使灵魂接近。但我都不愿去做。我欲从别人方面得到一个新的启示,把方向更其看得清楚,但我就怀了不安,简直不想把朋友看得透彻一点。力量于我,可说是全放到收集此时从视觉下可以吸入的印象上面去了。别人的话,我不听;我的话,却全不是我所应当说的夹七杂八的话。“月亮真美!”

“月亮虽美,Láomei,你还更美!”像朋友,短兵直入的夸赞,我却有我的拘束,想不到应如此说。

我的生涩,我的外形的冷静,我的言语,甚至于我的走路的步法,都不是合宜于这种空气下享受美与爱的,我且多了一层自知,我,熨贴别人是全无方法,即受Láomei们来安慰,也竟不会!

朋友们,所有的爱,坚固得同一座新筑成的城堡样,且是女墙上Сhā了绣花旗子,鲜艳夺目。我呢,在默默中走着自己的道路而已。

到了一个地方,大家便坐了下来。行到可歇憩处便应休息,正同友情一个样子。

“我应该怎么办?”想起来,当真应当做一点应做的事,为他日证明我在此一度月圆时,我的青春,曾在这世界上月光下开了一朵小小的花过。从官能上,我应用一种欣赏上帝为人造就这一部大杰作样去尽意欣赏。这只是一生的刹那,稍纵,月儿会将西沉,人也会将老去!

Láomei,zuohen!(妹子,真美呀!)一个春天,全在你的身上。一切光荣,一切幸福,以及字典上一堆为赞美而预备的字句,都全是为你们年青Láomei而预备。

颇远的地方,有市声随了微风扬到耳边。月亮把人的影子安置到地上。大坪里碎琉璃片类,在月下都反­射­着星样的薄光。一切一切,在月光的抚弄下,都极其安静,入了睡眠。月边,稀薄的白云,如同淡白之微雾,又如同扬着的轻纱。

……单为这样一个良夜圆月,人即使陌生再陌生,对这上天的恩惠,也合当拥抱,亲吻,致其感谢!

一个足以自愕的贪欲,一个小小的自私,在动人的月光下,便同野草般在心中滋长起来了。我想到人类的灵魂用处来。我想到将在这不可复得之一刹那,在各人心头,留下一道较深的印子。在两人的嘴边,留下一个永远的温柔的回味。时间在我们脚下轻轻滑过,没有声息,初不停止,到明日,我们即已无从在各人脸上找出既已消失的青春了!

用颇大的力量,把握到现实,真无疑虑之必须!

把要求提高,在官能上,我可以做一点粗暴点的类乎掠夺样的事情来,表示我全身为力所驱迫的热情,于自己,私心的扩张,也是并不怎样不恰当。且,那样结果,未必比我这么沉默下来情形还更坏。照这样做,我也才能更像男子一点。一个男子,能用力量来爱人,比在一种女­性­的羞腼下盼望一个富于男­性­的女子来怜悯,那是好多了。

但我并不照到我的心去做。头上月亮,同一面镜子,我从映到地下的影子上起了一个颓唐的自馁的感慨,“不必在未来,眼前的我,已是老了,不中用了,再不配接受一个人的友情了。倘若是,我真有那种力量,竟照我自私的心去办,到他时,将更给我痛苦,这将成我一个罪孽,我曾沉溺到忏悔的深渊里,无从自救。”于是,身虽是还留在别人身边,心却偷偷悄悄的逃了下来,跑到幽僻到她要找也无从找的一处去Láomei,zuohen!一个春天,全在你的身上。一切光荣,一切幸福,以及字典上一堆为赞美而预备的字句,都全是为你们而有。一切艺术由你们来建设。恩惠由你们颁布给人。剩下来的忧愁苦恼,却为我们这类男子所有了!

在蓝­色­之广大空间里:月儿半升了银­色­之面孔,超绝之“美满”在空中摆动,星光在毛发上闪烁——如神话里之表现。

——《微雨。她》

我如同哑子,无力去狂笑,痛哭,宁静的在梦样的花园里匀留,且斜睇无声长坠之流星。想起《微雨。幽怨》的前段:流星在天心走过,反­射­出我心中一切之幽怨。不是失望的凝结,抑攻击之窘迫,和征战之败北!……心中有哀戚幽怨,他人的英雄,乃更形成我的无用。我乃留心沙上重新印下之足迹,让它莫在记忆中为时光拭尽。“我全是沉闷,静寂,排列在空间之隙。”

朋友离我而他去,淡白的衣裙,消失到深蓝暗影里。我不能说生命是美丽抑哀戚。

在淡黄|­色­月亮下归来,我的心涂上了月的光明。倘他日独行旷野时,将用这永存的光明照我行路。

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一日深夜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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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里的人生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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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夜

我似乎不能上这高而危的石桥,不知是哪一个长辈曾像用嘴巴贴着我耳朵这样说过:

“爬得高,跌得重!”究竟这句话出自什么地方,我实不知道。

石桥美丽极了。我不曾看过大理石,但这时我一望便知道除了大理石以外再没有什么石头可以造成这样一座又高大、又庄严、又美丽的桥了!这桥搭在一条深而窄的溪涧上,桥两头都有许多石磴子;上去的那一边石磴是平斜好走的,下去的那边却陡峻笔直。

我不知不觉就上到桥顶了。我很小心地扶着那用黑­色­明角质做成的空花栏杆向下望,啊,可不把我吓死了!三十丈,也许还不止。下面溪水大概是涸了,看着有无数用为筑桥剩下的大而笨的白­色­石块,懒懒散散睡了一溪沟。石罅里,小而活泼的细流在那里跳舞一般的走着唱着。

我又仰了头去望空中,天是蓝的,蓝得怕人!真怪事!为甚这样蓝­色­天空会跳出许许多多同小电灯一样的五­色­小星星来?它们满天跑着,我眼睛被它光芒闪花了。

这是什么世界呢?这地方莫非就是通常人们说的天宫一类的处所吧?我想要找一个在此居住的人问问,可是尽眼力向各方望去,除了些葱绿参天的树木,柳木根下一些­嫩­白­色­水仙花在小剑般淡绿­色­叶中露出圆脸外,连一个小生物——小到麻雀一类东西也不见!……或是过于寒冷了吧!不错,这地方是有清冷冷的微风,我在战栗。

但是这风是我很愿意接近的,我心里所有的委屈当第一次感受到风时便通给吹掉了!

我这时绝不会想到二十年来许多不快的事情。

我似乎很满足,但并不像往日正当肚中感到空虚时忽然得到一片满涂果子酱的烤面包那么满足,也不是像在月前一个无钱早晨不能到图书馆去取暖时,忽然从小背心第三口袋里寻出一枚两角钱币那么快意,我简直并不是身心的快适,因为这是我灵魂遨游于虹的国,而且灵魂也为这调和的伟大世界溶解了!

——我忘了买我重游的预约了,这是如何令人怅惘而伤心的事!

当我站在靠墙一株洋槐背后,偷偷的展开了心的网幕接受那银筝般歌声时,我忘了这是梦里。

她是如何的可爱!我虽不曾认识她的面孔便知道了。她是又标致、又温柔、又美丽的一个女人,人间的美,女­性­的美,她都一人占有了。她必是穿着淡紫­色­的旗袍,她的头发必是漆黑有光,……我从她那拂过我耳朵的微笑声,攒进我心里清歌声,可以断定我是猜想的一点不错。

她的歌是生着一对银白薄纱般翅膀的:不止能跑到此时同她在一块用一块或两三块

洋钱买她歌声的那俗恶男子心中去,并且也跑进那个在洋槐背后胆小腼腆的孩子心里去了!……也许还能跑到这时天上小月儿照着的一切人们心里,借着这清冷有秋意夹上些稻香的微风。

歌声停了。这显然是一种身体上的故障,并非曲的终止。我依然靠着洋槐,用耳与心极力搜索从白花窗幕内漏出的那种继歌声以后而起的窸窣.“口很……!这是一种多么悦耳的咳嗽!可怜啊!这明是小喉咙倦于紧张后一种娇惰表示。想着承受这娇惰表示以后那一瞬的那个俗恶厌物,心中真似乎有许多小小花针在刺。但我并不即因此而跑开,骄傲心终战不过妒忌心呢。

“再唱个吧!小鸟儿。”像老鸟叫的男子声撞入我耳朵。这声音正是又粗暴又残忍惯于用命令式使对方服从他的金钱的玩客口中说的。我的天!这是对于一个女子,而且是这样可爱可怜的女子应说的吗?她那银筝般歌声就值不得用一点温柔语气来恳求吗?

一块两三块洋钱把她自由尊贵践踏了,该死的东西!可恶的男子!

她似乎又在唱了!这时歌声比先前的好像生涩了一点,而且在每个字里,每一句里,以及尾音,都带了哭音;这哭音很易发见。继续的歌声中,杂着那男子满意高兴奏拍的

掌声;歌如下:

可怜的小鸟儿啊!

你不必再歌了吧!

你歌咏的梦已不会再实现了。

一切都死了!

一切都同时间死去了!

使你伤心的月姐姐披了大氅,不会为你歌声而甩去了,同你目语的星星已嫁人了,玫瑰花已憔悴了——为了失恋,水仙花已枯萎了——为了失恋。

可怜的鸟儿啊!

你不必——请你不必再歌了吧!

我心中的温暖,为你歌取尽了!

可怜的鸟儿啊!

为月,为星,为玫瑰,为水仙,为我,为一切,为爱而莫再歌了吧!

我实在无勇气继续的听下去了。我心中刚才随歌声得来一点春风般暖气,已被她以后歌声追讨去了!我知道果真再听下去,定要强取我一汪眼泪去答复她的歌意。

我立刻背了那用白花窗幔幕着的窗口走去,渺渺茫茫见不到一丝光明。心中的悲哀,依然挤了两颗热泪到眼睛前来……被角的湿冷使我惊醒,歌声还在心的深处长颤。

一九二四年圣诞节后一日北京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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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里的人生水车

小说^t-

水车

“我是个水车,我是个水车”,它自己也知道是一个水车,常自言自语这样说着。

它虽然有脚,却不曾自己走路,然而一个人把它推到街上去玩,倒是隔时不隔日的事。

清清的早晨,不问晴雨,住在甜水井旁的宋四疤子,就把它推起到大街小巷去串门!它与在马路上低头走路那些小煤黑子推的车身分似乎有些两样,就是它走路时,像一个遇事乐观的人似的,口中总是不断的哼哼唧唧,唱些足以自赏的歌。

“那个煤车也快活,虽不会唱,颈脖下有那么一串能发出好听的声音的铃铛,倒足示骄于同伴!……我若也有那么一串,把来挂在颈脖下,似乎数目是四个或五个就够了,那又不!……”

它有时还对煤车那铃铛生了点羡慕。然而它知道自己是不应当颈脖上有铃铛的,所以它不像普通一般不安分的人,遇到失望就抑郁无聊,打不起­精­神。铃子虽然可爱,爱而不得时,仍不能妨碍自己的歌唱!

“因失望而悲哀的是傻子,”它尝想。

“我的歌,终日不会感到疲倦,只要四疤子肯推我。”它还那么自己宣言。

虽说是不息的唱,可是兴致也好像有个分寸。到天­色­黑下来,四疤子把力气用完了,慢慢的送它回家去休息时,看到大街头那些柱子上,檐口边,挂得些红绿圆泡泡,又不见有人吹它燃它,忽然又明,忽然又熄。

“啊啊,灯盏是这么奇异!是从天上摘来的星子同月亮?……”为研究这些事情堕入玄境中,因此歌声也轻微许多了。

若是早上,那它顶高兴:一则空气早上特别好,二则早上不怕什么。关于怕的事,它说得很清楚——“除了早上,我都时时刻刻防备那街上会自己走动的大匣子。大概是因为比我多了三只脚吧,走路又不快!一点不懂人情事故,只是飞跑,走的还是马路中间最好那一段。老远老远,就喝喝子喊起来了!你让得只要稍稍慢一点,它就冲过来撞你一拐子。撞拐子还算好事。有许多时候,我还见它把别个撞倒后就毫不客气的从别个身上踩过去呢。”

“幸好四疤子还能­干­,总能在那匣子还离我身前很远时,就推我在墙脚前歪过一边去歇气。不过有一次也就够担惊了!是上月子吧,四疤子因贪路近,回家是从辟才胡同进口,刚要进机织卫时,四疤子正和着我唱《哭长城》,猛不知从西头跑来一个绿­色­大匣子,先又一个不做声,到近身才咯的一下,若非四疤子把我用劲扳了下,身子会被那凶恶东西压碎了!”

“那东西从我身边挨过去时,我们中间相距不过一尺远,我同四疤子都被它吓了一跳,四疤子说它是‘混帐东西’,真的,真是一个混帐东西!那么不讲礼,横强霸道,世界上哪里有?”

早上,匣子少了许多,所以水车要少担点心,歌也要唱得有劲点。

那次受惊的事,虽说使它不宁,但因此它得了一种新知识。以先,它以为那匣子既如此漂亮,到街上跑时,又那么昂昂藏藏,一个二个雄帮帮的,必是也能像狗与文人那么自由不拘在马路上无事跑趟子,自己会走路,会向后转,转弯也很灵便的活东西,是以虽对于那凶恶神气有点愤恨,然权威的力量,也倒使它十分企慕。当一个匣子跑过身时,总啧啧羡不绝口——“好脚­色­,走得那么快!”

“你看它几多好看!又是颜­色­有光的衣服,又是一对大眼睛。橡皮靴子多么漂亮,前后还佩有金晃晃的徽章!”

“我更喜欢那些头上Сhā有一面小小五­色­绸国旗的……”身上那么阔气,无怪乎它不怕那些恶人,(就是时常骂四疤子的一批恶人)恶人见它时还忙举起手来行一个礼呢!“

还时时妄想,有一天,四疤子也能为它那么打扮起来。好几次做梦,都觉得自己那一只脚,已套上了一只灰­色­崭新的橡皮套鞋,头上也有那么一面小国旗,不再待四疤子在后头推送,自己就在西单牌楼一带人群里乱冲乱撞,穿黄衣在大街上站岗的那恶人也一个二个把手举起来,恭恭敬敬的了。从那一次惊吓后,它把“人生观”全变过来。因为通常它总无法靠近一个匣子身边站立,好细心来欣赏一下所钦佩的东西的内容。这一次却见到了。见了后它才了然。它知道原来那东西本事也同自己差不了许多。不仅跑趟子快慢要听到坐在它腰肩上那人命令,就是大起喉咙吓人让路时的声音,也得那人扳它的口。穿靴子其所以新,乃正因其奴­性­太重,一点不敢倔强的缘故,别人才替它装饰。

从此就不觉得那匣子有一点可以佩服处了,也不再希望做那大街上冲冲撞撞的梦了,“这正是一个可耻的梦啊,”背后的忏悔,有过很久时间。

近来一遇见那些匣子之类,虽同样要把身子让到一边去,然而口气变了。

“有什么价值?可耻!”且“嘘!嘘!”不住的打起哨子表示轻蔑。

“怎么,那匣子不是英雄吗?”或一个不知事故的同伴问。“英雄,可耻!”遇到别个水车问它时,它总做出无限轻蔑样子来鄙薄匣子。本来它平素就是忠厚的,对那些长年四季不洗澡的脏煤车还表同情,对待粪车也只以“职务不同”故“敬而远之”,然在匣子面前,却不由得不骄傲了。

“请问:我说话是有要人扳过口的事吗?我虽然听四疤子的命令,但谁也不敢欺负谁,骑到别个的身上啊!我请大家估价,把‘举止漂亮’除开,看谁的是失格!”

假使“格”之一字,真用得到水车与汽车身上去,恐怕水车的骄傲也不是什么极不合理的事!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六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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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里的人生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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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

有时我常觉得自己为人行事,有许多地方太不长进了。每当什么佳节或自己生辰快要来临时,总像小孩子遇到过年一般,不免有许多期待,等得日子一到,又毫无意思的让它过去了,过去之后,则又对这已逝去的一切追恋,怅惘。这回候了许久的中秋,终于被我在山上候来了。我预备这天用沙果葡萄代替粮食。我预备夹三瓶啤酒到半山亭,把啤酒朝肚子里一灌,再把酒瓶子掷到石墙上去,好使亭边正在高兴狂吟的蝈蝈儿大惊一下。这些事,到时又不高兴去做了。我预备到那无人居住的森玉笏去大哭一阵,我预备买一点礼物去送给六间房那可怜乡下女人,虽然我还记到她那可怜样子,心中悲哀怫郁无处可泄,然而我只在昏昏蒙蒙的黄|­色­灯光下,把头埋到两个手掌上,消磨了上半夜。

听到别院中箫鼓竞奏,繁音越过墙来,继之以掌声,笑语嘈杂,痴痴的想起些往事,记出些过去与中秋相关连的人来,觉得都不过一个当时受用而事一过去即难追寻的幻梦罢了!四年前这夜,洪江船上,把脑袋钻进一个三十斤的大西瓜中演笑话的小孩,怎么就变成满头白发的感伤憔悴人了?过去的若果是梦,则后土坡之坟墓,其中纵确曾葬了一人,所葬的也不是那个当年活跃豪爽的漪舅妈了。……中秋过了,我第二个所期待之双十节又到了。

听大家说,今年北京城真有太平景象。执政府门前的灯,不但比去年冷落的总统府门前热闹了许多,就是往年无论哪一次庆祝盛会,也不能比此次的阔绰。今年据说不比往时穷,有许多待执政解决的国际账,帐上找出很多盈余来,热闹自是当然的事。街上呢,谅来庆贺那么多回的商人,挂旗子加电灯总不必再劳动警察厅的传令人了!且这也可以说是一些绸缎铺、洋货店、粮食店一个赚钱的好机会,哪个又愿轻易放过?各铺子除了电灯红绿其­色­外,门前瓦斯灯总由一盏增加到二或三盏。小点的铺子呢,那日帐上支出项下,必还有一笔:“庆祝双十节付话匣子租金洋一元二角”

街上喊老爷喊太太讨钱的穷女人,靠求乞为生的穷朋友,今夜必也要叨了点革命纪念日的光。平时让你卑躬屈求置之不理的老爷太太们,会因佳节而慷慨了许多,在第三声请求哀矜以前,即摸个把铜子掷到地上了。……我若能进城去,到马路旁不怕汽车恐吓的路段上去闲踱,把西单牌楼踱完时,再搭电车到东单,两处都有灯可看。亮亮煌煌的灯光下,必还可见到许多生长得好看的年青女人们,花花绿绿,出进于稻香村丰祥益一类铺号中。虽说天气已到了深秋,我这单菲菲的羽纱衫子,到大街上飘飘乎风中,即不怕人笑,但为风一欢,自己也会不大受用,也许立时就咳起嗽来,鼻子不通,见寒作热。然而我所以不进城者,倒另是一个原因。倘若进城,我是先有一种很周到的计划的。

我想大白天里,有太阳能帮助我肩背暖和,在太阳下走动,也许穿单衫倒比较适宜一点,热时不致于出汗,走路也轻便得多。一至夜里,铺子上电灯发光时,我就专朝到人多的地方撞去,用力气去挤别人,也尽别人用气力来挤我,相互挤挨,这样会生出多量的热来,寒气侵袭,就无恐惧之必需了。西单东单实在都到了无可挤时,我再搭乘二等电车到前门,跑向大栅栏一带去发汗,大栅栏不到深夜是万不会无人可挤的。并且二等电车中,就是一个顶好避寒的地方。譬如我在西单一家馒头铺听话匣子,死矗矗站了半个钟头之后,业已受了点微寒,打了几个冷战,待一上电车,那寒气马上会跑去无余。

要说是留恋山上吧,山上又无可足恋。看到山上的一切,都如同大厨房的大师傅一样,腻人而已。也不是无钱,我荷包还剩两块钱。就算把那张懋业银行的票子做来往车费,也还有一张一元交通票够我城中花费:坐电车,买宾来香的可可糖,吃一天春的鲍鱼­鸡­丝面,随便抓三两堆两个子儿一堆的新落花生,塞到衣袋里去,慢慢的尽我到马路上一颗一颗去剥,也做得到。

说来似乎可笑!我一面觉得北京城的今夜灯光实在亮得可以,有去玩玩,吃可可糖,吃鲍鱼面,剥落花生的需要,但另一方面不去的原因,却只是惫懒。

“好,不用进城了,我就是这么到这里厮混一天吧。”墙壁上,映着从房门上头那小窗口­射­进来的一片红灯光。朝外面这个窗口,已经成灰白­色­了。我醒来第一个思想,既自己不否认这思想是无聊,所以我重新将薄棉被蒙起我的头,一直到外面敲打集会钟时才起身。这时已到了八点钟。我纵想再勉强睡下去,做渺茫空虚半梦迷的遐想,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太阳已从窗口爬到我床上了。在那一片狭狭的光带中,见到有无数本身有光的小微尘很活泼的在游行着。

大楼屋顶上那个检瓦的小泥水匠,每日上上下下的那架木梯,还很寂寞地搁到我窗前不远的墙上,本身晒着太阳,全身灰­色­,表明它的老成。昨天前天,那黑小身个儿的泥水匠,还时时刻刻在屋顶角上发现,听到他的甜蜜哨子时,我一抬头就看到他。因为提取灰泥,不能时上时下,到下面一个小工拌合灰泥完成时,他就站近檐口边来,一只脚踹到接近白铁溜水筒的旁边,一只脚还时常移动。大楼离地约三四丈高,一不小心,从上面掉到地上,就得跌坏,岂是当真闹着玩儿?他竟能从容不迫,在上面若无其事似的,且有余裕用嘴巴来打哨子,嘘出反二簧的起板来,使我佩服他远胜过我所尊重的文人还甚。这时只有梯子在太阳下取暖,却不见他一头吹哨子一头用绳子放到地下,拉取那挂在绳钩上的水泥袋子了!大概他也叨了点国庆日的光,取得一天休息到别处玩去了。

这时会场的巴掌,时起时落。且于极庄严的国歌后,有许多欢呼继起。这小身个儿泥水匠,也许正在会场外窗了旁边看别人热闹吧!也许于情不自禁时,亦搭到别人热闹着,拍了两下巴掌吧!若是窗子边沿间找不到这位朋友,我想他必定在陶工厂那窑室前了。我有许多次晚饭后散步从陶工厂过身时,都见到他跨坐在一个石碌碡上磨东西,磨冶的大致是些荡刀之类铁器。他大概还是一个学徒,所以除一般工作外,随时随地总还有些零碎活应做。但这人,随时仍找得出打哨子的余裕来,听他哨子,就知道工作的繁琐枯燥,还不能给这朋友多少烦恼。……幸福同这人一块儿,所以不必问他此时是在会场窗子边露出牙齿打哈哈,或是仍然跨据着那个石碌碡上磨铁器。今天午饭时,照例小工有一顿白馒头,幸福的人,总会比往常分外高兴了!

这是我到院来第二次见到的热闹事。

这次是露天会场。凡是办事人,各在左襟上挂一朵红纸花,纸花下面,挂一个小别针将红绫子写有职分的条子。人人长袍马褂,面有春­色­,初初看来,恰似办喜事娶新娘子的傧相一般。场上有不少的男男女女,打扮的­干­净整齐。女的身上特别香;男的衣衫和通常多不同,但是大家要看的还只是跳舞,赛跑,丢皮球玩,学绕圈子等等。

我不曾见过什么大热闹的运动会,如像远东运动会,或小点如华北运动会,不知那是怎样一些热闹场面,怎样一种情况。但我想,这会场同那些会场,大概也不差许多:

大家看哪个赛跑脚步踹得快点,大家比赛看谁有力气丢铅球远点,大家看谁能像机械般坚定整齐团体­操­时受支配点,大家学猫儿戏看谁跳加官跳得好一点……比赛之中,旁人拍巴掌来增加疲倦欲死的运动员以新的力气,以后发奖。

拍巴掌对于表演者,确是一种­精­神鼓励,只要听见噼噼拍拍,表演者无有不给大家更卖力气的。至于拍手的人,则除了自己觉得好玩好笑时,不由自已的表现出看傀儡的游戏或紧张心情,更无其他意味了。

我的两个手掌,似乎也狠狠接触了几阵,也不过是觉得好玩好笑罢了。我见到五十码决赛时,六个赛跑的姑娘家,听枪声一向,鸭子就食似的把十二个小脚板翻来翻去,一直向终点流过去。对于她们的跑,我看用“流”字来形容是再好没有了。她们正如同一堆碎散的潮头,鱼肚白的上衣散乱飘动如浪花,下面衬着深蓝。不过是一堆来得不猛的慢潮,见不到汹汹然气势。看,怎不叫人好笑呢?六个人竟一崭齐排一字的“流”!

虽然我同大家一样,都相信这不是哪一个本可上前却故意延挨下来候她的­干­姐姐,但我却能肯定,那两个胖点的,为怕羞下蛮劲赶着的。你看,一共六个人,两个瘦而伶­精­的,两个不肥不瘦的,两个胖敦敦的,身个儿原一样,流过那头去时一共有五十码远,竟一崭齐到地,像她们身上绊了一根索子,又如同上了夹板,看起来怎不好笑呢?

于是我就拍手,别人当然拍。他们拍够了我一个人还在拍。本来这太有意思了。若是无论什么一种竞争,都能这样同时进行所希望到达的地方。谁也不感到落伍的难堪,看来竞争两字的意义,就不见得像一般人所谓的危险吧。

第二次我又拍掌,那是因另一群中一个女运动员,不幸为自己过多的脂肪所累,在急于追赶前面的­干­妹妹时,竟摔倒在地打了一个滚。但她爬起身,略略拍拍灰土,前面五个已快到终点了,她却仍用­操­体­操­时那种好看姿势,两臂曲肱,在胁下前后摆动,脚板很匀调的翻转,一直走到终点。我佩服她那种毅力,佩服她那种从容不迫的神态。在别人不顾命的奋进中,她既落了伍,不因失望而中途退场,已很难了!她竟能在继续进行中记得到衣服脏了不好看,记得到平时体育教员教给那跑步走时正确姿势,于是我又拍手了。

——假若要老老实实去谈恋爱,便应找这种人做伴侣。能有这种不屈不挠求达目的的决心,又能在别人胜利后从从容容不馁其向前的锐气,才真算是可以共同生活的爱侣!……——若她是我的女人,若我有这样一个女人来为我将生活改善鞭策我向前猛进,我何尝不可在这世界上做一番事业?我们相互厮守着穷困,来消磨这行将毁灭无余的青春。我们各人用力去做工作事,用我们的手为伴侣揩抹眼泪。……若不愿在这些虫豸们喧嚣的世界中同人掠夺食物时,我们就一同逃到革命恩惠宪法恩惠所未及的苗乡中去,做个村塾师厮守一生。我虽无能力使你像那种颈脖上挂珠串的有福太太的享用,但我相互得了另一个的心,也很可以安慰了……我怎么还要生这些妄想?这样想下去,我会当在大庭广众中,又要自伤自怨起来。看这个女人不过十七八岁,一个略无花样朴朴实实的头,证明她是孤儿寡女一般命运。本­色­壮健的皮肤,脸上不擦胭脂也有点微红。这是一个平常女子,在相貌上除了忠厚外没有什么出­色­处。身段虽不很活泼娇媚,但有种成熟的少女风味,像三月间清晨田野中的空气,新鲜甜净。从命运上说来,或者也是个苦命女子。然而别人再不遇,将来总还能寻一个年龄相仿足以养活她的丈夫,为甚要来同我这样穷无聊赖的上年纪的人来相爱呢?自己饿死不为奇,难道还要再邀一个女人来伴到挨饿吗?

关于女人的事,我不敢再想了。

接着一队­肉­红衣褂的幼稚生打圈子的,又是一件令人发笑的事情。大家看那些装扮得像新娘子似的女先生们,提裙理鬓的做提灯竞走,鸭子就食似的样子,还偏三倒四的将灯笼避到风吹,到后锦标却为会长老先生所得,惹得蒙幼园的一群小东小西也活跃起来。众人使劲鼓掌。我手不动,我脸还剩有适才为幽怨情怀而自伤的余寒,只从有庆祝“百年长寿”“生意兴隆”意思的掌声中留心隔座谈话。

“……喔!令尊大人也到长沙了!去年我见到他老人家仙健异常,八十多的人——会上了八十吧?”

“是,他哪八十二了。五月子诞日。托福近来还好,每天听说总要走到八角亭去玩玩,酒也离不得:他那脾气是这样。”“那怎们不到这来为他老人家做个九秩大庆呢?”

“明年子我这样想,好是蛮好的,不过……”

这是两个长沙伢俐很客气的“寒暄”,若甚亲热。平时一听到应酬话就头痛的我,此时却感激它为我松弛一下感情了。“今天——”听到这不甚陌生的声音,我把头掉转去,一个圆圆儿的笑脸出现在我眼前了。这是熟人,同桌吃过饭的熟人,但我因为不会去请教人贵姓台甫,所以至今还不知如何称呼。这人则常喊我为沈先生,有时候又把先生两字削掉,在我姓上加“密司特”三字。他的笑脸,与其说对我特别表示亲善,不如说是生成的。笑时不能令人喜也不会给人以大不怿,因此这个脸在我看来,还算是一个好脸。

“阁下又很可做一篇记录了。”

“噢,凉棚差一点儿吹去,柱子倒下来,可不把我们一起打死了!”我故意把话扯过一边去,谬误处使他听来简直非打一个哈哈不可。

他把我膀子轻的拍了一下,做个胜利符号,微笑中融和了点自己聪明而他人愚村的满足兴头,就跑过别一个坐位后去找快活去了。

当我眼睛停在一个青背心小丑似的来宾身上时,耳朵同时就接收了许多有趣味的谈话。隔坐一个很肯定的说,“跑趟子纵让你跑得再快,也终不能跑出这个世界!”附和这话,并由此证明赛跑是无味的竟有五人以上之多。他们对一些小孩子争绕圈儿跑步走玩意事,竟提出那么大、那么高深一个问题来,真是哲学家的口吻了。这位先生必未曾想到:人生终局是死亡,若能想到这死亡是必然事实,则每天必不再吃大米饭泡好味道的冬菜­肉­片汤了。

我的怪脾味,凡是到什么公共热商店场中,我所留意的不是大众注意的种种,却只注意那些别人不注意的看客。我喜欢看别人演剧式的应酬,很顽固的争论,以至于各不相下相打相骂。这些解除我无聊抑郁,比之花五角钱入电影场还更有效力。见别人因应付环境,对意见不相同的对手,特别装一副脸嘴谈笑,对方也装着注意,了解,同情,亲密,热心……以图达到诓骗目的。我以为在人生的剧场演剧的人,比台上背剧本的玩意事,不单是彻底许多,也艺术化许多了!

这时,第三个位子上,来宾席一中年胖子先生说道:“我打许多电话,莫看见接,我想莫非电话坏了吧?以后又听到你柜上说,才知是早出来了。”

“是是,早就出门了。先本想早点来,看看运动会展览会,谁知道一出门就碰到一位同学,才知今天学校须把应考的课业理清,自十点到十二点,幸而完了,忙动身来了——”

两个的话,都有点长沙湘潭混合语气。若非长沙伢俐,说来也不会如此亲切吧。说话的态度,能帮助人的互相亲近,真是至确之事。

大家对于学生们用一根竹篙子撑高跳的本领称赞异常。有两人很有把握似的,说如此本领,跳院门的高墙已绰绰有余;可是另外两人不知趣的又说还差得远,院墙比那竹篙至少高三尺。幸好大家也不过于认真,不然,就会非得把学生喊来,要他扛一根竹竿试在院门前跳一下不可了。

说跳得过的就是那两位主客,客又说前次华东运动会时,所见跳高的选手也不过如斯。客的话从气派上看来虽保守了点长沙人夸大风味,然这似乎也无害于宾主间友情。

这些话若是拿来为体育教员说,还许能令喊口令的声气加壮。“老刘,老刘,你客来了吧?”不知是谁个在后排问了一句。

胖子姓刘是一定了。我见到笑了一忽儿,用手略指指客人,一面回过头去说是哪哪这不是吗?所谓客者,听到那边问询胖子,才记起把帽子从头上抓下来,同时将头略扭,预备介绍时间贵姓台甫。

老光的头发向后梳去,有阵微风过时,我那一排椅子坐的人,大概都能嗅到一点玫瑰油淡淡香气。

实际上今天受恩惠的,是几个卖柿子的乡下人。他们比我们来的还早,八点钟以前就从门头村一带担柿子来做生意了。几个用筐子装柿的,比用青布包单提来的还多卖了点香蕉糖之类。卖落花生的,则分­干­湿两种。到晚上,他们的货物,多变成双铜元躲进身边的麻布口袋里去了,他们希望每年能遇到院中多有那么几次会,似乎比普通看热闹的人也来的更恳切一点。货物卖完,就收拾担回去了。

当落日沉到山后,日脚残影很快的从大­操­坪爬过卧佛寺山头了,天上已蒸出了些淡淡桃红­色­云彩。我随到散乱的队伍挤进大门时,见到一个幼稚生为柿皮滑滚地上,烂起脸牵着保姆的手挤到我的前面去了。我脚下的花生壳,踹来也软软的。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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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里的人生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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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

读完一堆从各处寄来的新刊物后,仿佛看完了一场连台大戏,留下种热闹和寂寞混和的感觉。为一个无固定含义的名词争论的文章,占去刊物篇幅不少,留给我的印象却不深。

我沉默了两年,这沉默显得近于有点自弃,有点衰老。是的。古人说,“玩物丧志”,两年来我似乎就在用某种癖好系住自己。我的癖好近于压制­性­灵的碇石,铰残理想的剪子。需要它,我的存在才能够贴近地面,不至于转入虚无。我们平时见什么作家搁笔略久时,必以为“这人笔下枯窘,因为心头业已一无所有”。我这支笔一搁下就是两年。我并不枯窘。泉水潜伏在地底流动,炉火闷在灰里燃烧,我不过不曾继续使用它到那个固有工作上罢了。一个人想证明他的存在,有两个方法:其一从事功上由另一人承认而证明;其一从内省上由自己感觉而证明。我用的是第二种方法。我走了一条近于一般中年人生活内敛以后所走的僻路。寂寞一点,冷落一点,然而同别人一样是“生存”。或者这种生存从别人看来叫作“落后”,那无关系。两千年前的庄周,仿佛比当时多少人都落后一点。那些善于辩论的策士,长于杀人的将帅,人早死尽了,到如今,你和我读《秋水》、《马蹄》时,仿佛面前还站有那个落后的衣着敝旧,神气落拓,面貌平常的中年人。

我不写作,却在思索写作对于我们生命的意义,以及对于这个社会明天可能产生的意义。我想起三千年来许多人,想起这些人如何使用他那一只手。有些人经过一千年或三千年,那只手还依然有力量能揪住多数人的神经或感情,屈抑它,松弛它,绷紧它,完全是一只有魔力的手。每个人都是同样的一只手,五个指头,尖端缀覆个淡红­色­指甲,关节处有一些微涡和小皱,背面还萦绕着一点隐伏在皮肤下的青­色­筋络。然而有些人的手却似乎特有魔力。是不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的手变成一只魔手?是不是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把自己一只手成为光荣的手?

我知道我们的手不过是人类一颗心走向另一颗心的一道桥梁,作成这桥梁取材不一,也可以用金玉木石(建筑或雕刻),也可以用颜­色­线条(绘画),也可以用看来简单用来复杂的符号(音乐),也可以用文字,用各种不同的文字。也可以单纯进取,譬如说,当你同一个青年女子在一处,相互用沉默和微笑代替语言犹有所不足时,它的小小活动就能够使一颗心更靠近一颗心。既然是一道桥梁,借此通过的自然就贵贱不一。将军凯旋由此通过,小贩贸易也由此通过,既有人用它雕凿大同的石窟,和阗的碧玉,也就有人用它编织芦席,削刮小挖耳子。故宫所藏宋人的《雪山图》、《洞天山堂》等等伟大画幅,是用手作成的。《史记》是一个人写的。《­肉­蒲团》也是一个人写的。既然是一道桥梁,通过的当然有各种各­色­的人­性­,道德可能通过,罪恶也无从拒绝。只看那个人如何使用它,如何善于用心使用它。

提起道德和罪恶,使我感到一点迷惑。我不注意我这只手是否能够拒绝罪恶。倒是对于罪恶或道德两个名词想仔细把它弄清楚些,平时以于这两个名词显得异常关心的人,照例却是不甚追究这两个名词意义的人。我们想认识它;如制造米焦饼人认识米焦饼,到具体认识它的无固定­性­时,这两个名词在我们个人生活上,实已等于消灭无多意义了。

文学艺术历史总是在“言志”和“载道”意义上,人人都说艺术应当有一个道德的要求,这观念假定容许它存在,创作最低的效果,应当是给自己与他人以把握得住共通的人­性­达到交流的满足,由满足而感觉愉快,有所启发,形成一种向前进取的勇气和信心。这效果的获得,可以说是道德的。但对照时下风气,造一点点小谣言,装张为幻,通常认为不道德,然而倘若它也能给某种人以满足,也间或被一些人当作“战略运用”,看来又好像是道德的了。道德既随人随事而有变化,它即或与罪恶是两个名词,事实上就无时不可以对调或混淆。一个牧师对于道德有特殊敏感,为道德的理由,终日手持一本《圣经》,到同夫人勃谿,这勃谿且起源于两人生理上某种缺陷时,对于他最道德的书,他不能不承认,求解决问题,倒是一本讨论关于两­性­心理如何调整的书。一个律师对于道德有它一定的提法,当家中孩子被沸水烫伤时,对于他最道德的书,倒是一本新旧合刊的《丹方大全》。若说道德邻于人类向上的需要,有人需要一本《圣经》,有人需要一本《太上感应篇》,但我的一个密友,却需要我写一封甜蜜蜜充满了温情与一点轻微忧郁的来信,因为他等待着这个信,我知道!如没多数需要是道德的,事实上多数需要的却照例是一个作家所不可能照需要而给与的。大多数伟大作品,是因为它“存在”,成为多数需要。并不是因为多数“需要”,它因之“产生”。我的手是来照需要写一本《圣经》,或一本《太上感应篇》,还是好好的回我那个朋友一封信,很明显的是我可以在三者之间随意选择。我在选择。但当我能够下笔时,我一定已经忘掉了道德和罪恶,也同时忘了那个多数。我始终不了解一个作者把“作品”与为“多数”连缀起来,努力使作品庸俗,雷同,无个­性­,无特­性­,却又希望它长久存在,以为它因此就能够长久存在,这一个观念如何能够成立。溪面群飞的蜻蜓够多了,倘若有那么一匹小生物,倦于­骚­扰,独自休息有一个岩石上或一片芦叶上,这休息,且是准备看一种更有意义的振翅,这休息不十分坏。我想,沉默两年不是一段长久的时间,若果事情能照我愿意作的作去,我还必需把这分沉默延长一点。

这也许近于逃遁,一种对于多数­骚­扰的逃遁。人到底比蜻蜓不同,生活复杂得多,神经发达得多。也必然有反应,被刺激过后的反应。也必然有直觉,基于动物求生的直觉。但自然既使人脑子进化得特别大,好像就是凡事多想一想,许可人向深处走,向远处走,向高处走。思索是人的权利,也是人其所能生存能进步的工具。什么人自愿抛弃这种权利,那是个人的自由,正如一个酒徒用剧烈酒­精­燃烧自己的血液,是酒徒的自由。

可是如果他放下了那个生存进步的工具,以为用另外一种简单方式可以生存,尤其是一个作者,一个企图用手作为桥梁,通过一种理想,希望作品存在,与­肉­体脱离而还能独立存在若­干­年,与事实似乎不合。自杀不是求生的方式,谐俗其实也不尽是求生的方式。

作品能存在,仰赖读者,然对读者在乎启发,不在乎媚悦。通俗作品能够在读者间存在的事实正多,然“通俗”与“庸俗”却又稍稍不同。无思索的一唱百和,内容与外形的一致摹仿,不可避免必陷于庸俗,庸俗既不能增人气力,也不能益人智慧。在行为上一个人若带着教训神气向旁人说:人应当用手足同时走路,因为它合乎大多数的动物本­性­或习惯。说这种话的人,很少不被人当作疯子。然而在文学创作上,类似的教训对作家却居然大有影响。原因简单,就是大多数人知道要出路,不知道要脑子。随波逐流容易见好,独立逆风需要魄力。

我觉得我应当努力来写一本《圣经》,这经典的完成,不在增加多数人对于天国的迷信,却在说明人力的可信,使一些有志从事写作者,对于作品之生长,多有一分知识。

希望个人作品成为推进历史的工具,这工具必需如何造作,方能结实牢靠,像一个理想的工具。我预备那么写下去,第一件事每个作家先得有一个能客观看世界的脑子。可是当我想起不是这世界每个人都自愿有一个凡事能独立思考的脑子,都觉得必需有个这样脑子,进行写作才不必依靠任何权势而依旧能存在时,我依然把笔搁下了。人间广泛,万汇难齐。沮洳是水作成的,江河也是水作成的;桔抽宜于南国,枣梨生长北方。万物各适其­性­,各有其宜。应沉默处得沉默,古人名为“顺天体道”。雄鹰只偶尔一鸣,麻雀却长日叽喳,效果不同,容易明白。各适其­性­,各取所需,如果在当前还许可时,我的沉默是不会妨碍他人进步,或许正有助于别一些伟大成就的。

一九三六年十月六日北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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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未曾付邮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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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未曾付邮的信

­阴­郁模样的从文,目送二掌柜出房以后,用两只瘦而小的手撑住了下巴,把两个手拐子搁到桌子上去,“唉!无意义的人生!——可诅咒的人生!”伤心极了,两个陷了进去的眼孔内,热的泪只是朝外滚。

“再无办法,火食可开不成了!”二掌柜的话很使他十分难堪,但他并不以为二掌柜对他是侮辱与无理。他知道,一个开公寓的人,如果住上了三个以上像他这样的客人,公寓中受的影响,是能够陷于关门的地位的。他只伤心自己的命运。

“我不能奋斗去生,未必连爽爽快快去结果了自己也不能吧?”一个不良的思绪时时抓着他的心。

生的欲望,似乎是一件美丽东西。也许是未来的美丽的梦,在他面前不住的晃来晃去,于是,他又握起笔来写他的信了。他要在这最后一次决定自己的命运。

A先生:

在你看我信以前,我先在这里向你道歉,请原谅我!

一个人,平白无故向别一个陌生人写出许多无味的话语,妨碍了别人正经事情;有时候,还得给人以不愉快,我知道,这是一桩很不对的行为。不过,我为求生,除了这个似乎已无第二个途径了!所以我不怕别人讨嫌,依然写了这信。

先生对这事,若是懒于去理会,我觉得并不什么要紧。我希望能够像在夏天大雨中,见到一个大水泡为第二个雨点破了一般不措意。

我很为难。因为我并不曾读过什么书,不知道如何来说明我的为人以及对于先生的希望。

我是一个失业人——不,我并不失业,我简直是无业人!我无家,我是浪人——我在十三岁以前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过去的六年,我只是这里那里无目的的流浪。

我坐在这不可收拾的破烂命运之舟上,竟想不出办法去找一个一年以上的固定生活。我成了一张小而无根的浮萍,风是如何吹——风的去处,便是我的去处。湖南,四川,到处飘,我如今竟又飘到这死沉沉的沙漠北京了。

经验告我是如何不适于徒坐。我便想法去寻觅相当的工作,我到一些同乡们跟前去陈述我的愿望,我到各小工场去询问,我又各处照这个样子写了好多封信去,表明我的愿望是如何低而容易满足。可是,总是失望!生活正同弃我而去的女人一样,无论我是如何设法去与她接近,到头终于失败。

一个陌生少年,在这茫茫人海中,更何处去寻找同情与受?我怀疑,这是我方法的不适当。

人类的同情,是轮不到我头上了。但我并不怨人们待我苛刻。我知道,在这个扰攘争逐世界里,别人并不须对他人尽什么应当尽的义务。

生活之绳,看看是要把我扼死了!我竟无法去解除。

我希望在先生面前充一个仆欧。我只要生!我不管任何生活都满意!我愿意用我手与脑终日劳作,来换取每日最低限度的生活费。我愿……我请先生为我寻一生活法。

我以为:“能用笔写他心同情于不幸者的人,不会拒绝这样一个小孩子,”这愚陋可笑的见解,增加了我执笔的勇气。

我住处是×××××,倘若先生回复我这小小愿望时。愿先生康健!

“伙计!伙计!”他把信写好了,叫伙计付邮。

“什么?——有什么事?”在他喊了六七声以后,才听到一个懒懒的应声。从这声中,可以见到一点不愿理会的轻蔑与骄态。

他生出一点火气来了。但他知道这时发脾气,对事情没有好处,且简直是有害的,便依然按捺着­性­子,和和气气的喊,“来呀,有事!”

一个青脸庞二掌柜兼伙计,气呼呼的立在他面前。他准备把信放进刚写好的封套里,“请你发一下!……本京一分……三个子儿就得了!”

“没得邮花怎么发?……是的,就是一分,也没有!——你不看早上洋火、夜里的油是怎么来的!”

“……”

“一个子没有如何发?——哪里去借?”

“……”

“谁扯诳?——那无法……”

“那算了吧。”他实在不能再看二掌柜难看的青­色­脸了,打发了他出去。

窗子外面,一声小小冷笑送到他耳朵边来。

他同疯狂一样,全身战栗,粗暴的从桌上取过信来,一撕两半。那两张信纸,轻轻的掉了下地,他并不去注意,只将两个半边信封,叠做一处,又是一撕,向字篓中尽力的掼去。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中旬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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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里的人生时间

大,学生,,",网

时间

一切存在严格地说都需要“时间”。时间证实一切,因为它改变一切。气候寒暑,草木荣枯,人从生到死,都不能缺少时间,都从时间上发生作用。

常说到“生命的意义”或“生命的价值”。其实一个人活下去真正的意义和价值,不过占有几十个年头的时间罢了。生前世界没有他,他无意义和价值可言的;活到不能再活死掉了,他没有生命,他自然更无意义和价值可言。

正仿佛多数人的愚昧与少数人的聪明,对生命下的结论差不多都以为是“生命的意义同价值是活个几十年”,因此都肯定生活,那么吃,喝,睡觉,吵架,恋爱,……活下去等待死,死后让棺木来装殓他,黄土来掩埋他,蛆虫来收拾他。生命的意义解释的即如此单纯,“活下去,活着,倒下,死了”,未免太可怕了。因此次一等的聪明人,同次一等的愚人,对生命的意义同价值找出第二种结论,就是“怎么样来耗费这几十个年头”。虽更肯定生活,那么吃,喝,睡觉,吵架,恋爱,……然而生活得失取舍之间,到底就有了分歧。这分歧一看就明白的。大别言之,聪明人要理解生活,愚套人要习惯生活。聪明人以为目前并不完全好,一切应比目前更好,且竭力追求那个理想。愚蠢人对习惯完全满意,安于现状,保证习惯。(在世俗观察上,这两种人称呼常常相反,安于习惯的被称为聪明人,怀抱理想的人却成愚蠢家伙。)

两种人即同样有个“怎么来耗费这几十个年头”的打算,要从人与人之间寻找生存的意义和价值,即或择业相同,成就却不相同。同样想征服颜­色­线条作画家,同样想征服乐器音声作音乐家,同样想征服木石铜牙及其他材料作雕刻家,甚至于同样想征服人身行为作帝王,同样想征服人心信仰作思想家或教主,一切结果都不会相同。因此世界上有大诗人,同时也就有蹩脚诗人,有伟大革命家,同时也有虚伪革命家。至于两种人目的不同,择业不同,即就更容易一目了然了。

看出生命的意义同价值,原来如此如此,却想在生前死后使生命发生一点特殊意义和永久价值,心­性­绝顶聪明,为人却好像傻头傻脑,历史上的释迦,孔子,耶稣,就是这种人。这种人或出世,或入世,或革命,或复古,活下来都显得很愚蠢,死过后却显得很伟大。屈原算得这种人另外一格,历史上这种人可并不多。可是每一时间或产生一个两个,就很像样子了。这种人自然也只能活个几十年,可是他的观念,他的意见,他的风度,他的文章,却可以活在人类的记忆中几千年。一切人生命都有时间的限制,这种人的生命又似乎不大受这种限制。

话说回来,事事物物要时间证明,可是时间本身却又像是个极其抽象的东西,从无一个人说得明白时间是个什么样子。时间并不单独存在。时间无形,无声,无­色­,无臭。

要说明时间的存在,还得回过头来从事事物物去取证。从日月来去,从草木荣枯,从生命存亡找证据。正因为事事物物都可为时间作注解,时间本身反而被人疏忽了。所以多数人提问到生命意义同价值时,没有一个人敢说“生命意义同价值,只是一堆时间”。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是一个真正明白生命意义同价值的人所说的话。老先生说这话时心中的寂寞可知!能说这话的是个伟人,能理解这话的也不是个凡人。目前的活人,大家都记得这两句话,却只有那些从日光下牵入牢狱,或从牢狱中牵上刑场的倾心理想的人,最了解这两句话的意义。因为说这话的人生命的耗费,同懂这话的人生命的耗费,异途同归,完全是为事实皱眉,却胆敢对理想倾心。

他们的方法不同,他们的时代不同,他们的环境不同,他们的遭遇也不相同;相同的是他们的心,同样为人类向上向前而跳跃。

一九三五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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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里的人生水云

?小说/|天堂

水云

——我怎么创造故事,故事怎么创造我青岛的五月,是个希奇古怪的时节,从二月起的交换季候风忽然一息后,阳光热力到了地面,天气即刻暖和起来。树林深处,有了啄木鸟的踪迹和黄莺的鸣声。公园中梅花、桃花、玉兰、郁李、棣棠、海棠和樱花,正像约好了日子,都一齐开放了花朵。到处都聚集了些游人,穿起初上身的称身春服。携带酒食和糖果,坐在花木下边草地上赏花取乐。就中有些从南北大都市来看樱花作短期旅行的,从外表上一望也可明白。这些人为表示当前为自然解放后的从容和快乐,多仰卧在草地上,用手枕着头,被天上云影、压枝繁花弄得发迷。口中还轻轻吹着唿哨,学林中鸣禽唤春。女人多站在草地上为孩子们照相,孩子们却在花树间各处乱跑。

就在这种阳春烟景中,我偶然看到一个人的一首小诗,大意说,地上一切花果都从阳光取得生命的芳馥,人在自然秩序中,也只是一种生物,还待从阳光中取得营养和教育。因此常常欢喜孤独伶俜的,带了几个硬绿苹果,带了两本书,向阳光较多无人注意的海边走去。照习惯我是对准日出方向,沿海岸往东走。夸父追日我却迎赶日头,不担心半道会渴死。走过了浴场,走过了炮台,走过了那个建筑在海湾石堆上俄国什么公爵的大房子……一直到太平角凸出海中那个黛­色­大石堆上,方不再向前进。这个地方前面已是一片碧绿大海,远远可看见水灵山岛的灰­色­圆影,和海上船只驶过时在浅紫­色­天末留下那一缕淡烟。我身背后是一片马尾松林,好像一个一个翠绿扫帚,归拂天云,矮矮的疏的马尾松下,到处有一丛丛淡蓝­色­和黄白间杂野花在任意开放。花丛间常常可看到一对对小面伶俐麻褐­色­野兔,神气天真烂漫,在那里追逐游戏。这地方还无一座房子,游人稀少,本来应分算是这些小小生物的特别区,所以与陌生人互相发现时,必不免抱有三分好奇,眼珠子骨碌碌的对人望望。望了好一会,似乎从神情间看出了一点危险,或猜想到“人”是什么,方憬然惊悟,猛回头在草树间奔窜。逃走时恰恰如一个毛团弹子一样迅速,也如一个弹子那么忽然触着树身而转折,更换个方向继续奔窜。这聪敏活泼生物。终于在绿­色­马尾松和杂花间消失了。我于是好像有点抱歉,来估想它受惊以后跑回窠中的情形。它们照便是用埋在地下的引水陶筒作家的,因为里面四通八达,合乎传说上的三窟意义。进去以后,必挤得紧紧的,为求安全准备第二次逃奔,因为有时很可能是被一匹狗追逐,狗尚徘徊在水道口。过一会儿心定了一点,小心谨慎从水道口露出那两个毛茸茸的小耳朵和光头来,听听远近风声,从经验明白“天下太平”后,方重新到草树间来游戏。

我坐的地方八尺以外,便是一道陡峻的悬崖,向下直Сhā入深海中。若想自杀,只要稍稍用力向前一跃,就可坠崖而下,掉进海水里喂鱼吃。海水有时平静不波,如一片光滑的玻璃。有时可看到两三丈高的大浪头,载着皱折的白帽子,直向岩石下扑撞,结果这浪头却变成一片银白­色­的水沫,一阵带咸味的雾雨。我一面让和暖阳光烘炙肩背手足,取得生命所需要的热和力,一面却用面前这片大海教育我,淘深我的生命。时间长,次数多,天与树与海的形­色­气味,便静静的溶解到了我绝对单独的灵魂里。我虽寂寞却并不悲伤。因为从默会遐想中,感觉到生命智慧和力量。心脏跳跃节奏中,即俨然有形式完美韵律清新的诗歌,和调子柔软而充满青春纪念的音乐。

“名誉、金钱或爱情,什么都没有,这不算什么。我有一颗能为一切现世光影而跳跃的心,就很够了。这颗心不仅能够梦想一切,而且可以完全实现它。一切花草既都能从阳光下得到生机,各自于阳春烟景中芳菲一时,我的生命上的花朵,也待发展,待开放,必有惊人的美丽与芳香。”

我仰卧时那么打量。一起身,另外一种回答就起自中心深处。这正是想象碰着边际时所引起的一种回音。回音中见出一点世故,一点冷嘲,一种受社会挫折蹂躏过的记号。

“一个人心情骄傲,­性­格孤僻,未必就能够作战士,应当时时刻刻记住,得谨慎小心,你到的原是个深海边。身体纵不至于掉进海里去,一颗心若掉到梦想的幻异境界中去,也相当危险,挣扎出来并不容易。”

这点世故对于当时的我并不需要,因此我重新躺下去,俨若表示业已心甘情愿受我选定的生活选定的人所征服。我等待这种征服。

“为什么要挣扎?倘若那正是我要到的去处,用不着使力挣扎的。我一定放弃任何抵抗愿望。一直向下沉。不管它是带咸味的海水,还是带苦味的人生,我要沉到底为上。

这才像是生活,是生命。我需要的就是绝对的皈依,从皈依中见到神。我是个乡下人,走到任何一处照便都带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遍社会总是不合。一切来到我命运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我用不着你们名叫‘社会’为制定的那个东西,我讨厌一般标准,尤其是什么思想家为扭曲蠹蚀人­性­而定下的乡愿蠢事。这种思想算是什么?不过是少年时男女欲望受压抑,中年时权势欲望受打击,老年时体力活动受限制,因之用这个来弥补自己并向人间复仇的人病态的表示罢了。这种人从来就是不健康的,哪能够希望有个健康人生观。“

“好,你不妨试试看,能不能使用你自己那个尺和秤,去量量你和人的关系。”

“你难道不相信吗?”

“你应当自己有自信,不用担心别人不相信。一个人常常因为对自己缺少自信,才要从别人相信中得到证明。政治上纠纠纷纷,以及在这种纠纷中的牺牲,使百万人在面前流血,流血的意义就为的是可增加某种人自己那点自信。在普通人事关系上,且有人自信不过,又无从用牺牲他人得到证明。所以一失了恋就自杀的。这种人做了一件其蠢无以复加的行为,还以为自己是在追求生命最高的意义,而且得取了它。”

“我只为的是如你所谓灵魂上的骄傲,也要始终保留着那点自信!”

“那自然极好,因为凡真有自信的人,不问他的自信是从官能健康或观念顽固而来,都可望能够赢得他人的承认。不过你得注意,风不常向一定方向吹。我们生活中到处是‘偶然’,生命中还有比理­性­更具势力的‘情感’。一个人的一生可说即由偶然和情感乘除而来。你虽不迷信命运,新的偶然和情感,可将形成你明天的命运,决定他后天的命运。”

“我自信我能得到我所要的,也能拒绝我不要的。”

“这只限于选购牙刷一类小事情。另外一件小事情,就会发现势不可能。至于在人事上,你不能有意得到那个偶然的凑巧,也无从拒绝那个附于情感上的弱点。”

辩论到这点时,仿佛自尊心起始受了点损害,躺着向天的那个我,沉默了。坐着望梅的那个我,因此也沉默了。

试看看面前的大海,海水明蓝而静寂,温厚而蕴藉。虽明知中途必有若­干­海岛,可供候鸟迁移时栖息,且一直向前,终可到达一个绿芜无限的彼岸。但一个缺少航海经验的人,是无从用想象去证实的,这也正与一个人的生命相似。再试抬头看看天空云影,并温习另外一时同样天空的云影,我便俨若有会于心。因为海上的云彩实在丰富异常。

有时五­色­相渲,千变万化,天空如张开一张锦毯。有时又素净纯洁,天空但见一片绿玉,别无它物。这地方一年中有大半年天空中竟完全是一幅神奇的图画,有青春的嘘息,触起人狂想和梦想,看来令人起轻快感、温柔感、音乐感、情yu感。海市蜃楼就在这种天空中显现,它虽不常在人眼底,却永远在人心中。秦皇汉武的事业,同样结束在一个长生不死青春常住的梦境里,不是毫无道理的。

然而这应当是偶然和情感乘除,此外还有点别的什么?

我不羡慕神仙,因为我是个凡人。我还不曾受过任何女人关心,也不曾怎么关心过别的女人。我在移动云影下,做了些年青人所能做的梦。我明白我这颗心在情分取予得失上,受得住人的冷淡糟蹋,也载得起来的忘我狂欢。我试重新询问我自己。

“什么人能在我生命中如一条虹,一粒星子,在记忆中永远忘不了?应当有那么一个人。”

“怎么这样谦虚得小气?这种人虽行将就要陆续来到你的生命中,各自保有一点势力。这些人名字都叫做‘偶然’。名字有点俗气,但你并不讨厌它,因为它比虹和星还固定­性­,还无再现­性­。它过身,留下一点什么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的心上;它消失,当真就消失了,除了留在心上那个痕迹,说不定从此就永远消失了。这消失也不会使人悲观,为的是它曾经活在你心上过,并且到处是偶然。”

“我是不是也能够在另外一个生命中保留一种势力?”“这应当看你的情感。”

“难道我和人对于自己,都不能照一种预定计划去作一点……”

“唉,得了。什么计划?你意思是不是说那个理­性­可以为你决定一件事情,而这事情又恰恰是上帝从不曾交把任何一个人的?你试想想看,能不能决定三点钟以后,从海边回到你那个住处去,半路上会有些什么事情等待你?这些事影响到一年两年后的生活可能有多大?若这一点你失败了,那其他的事情,显然就超过你智力和能力以外更远了。

这种测验对于你也不是件坏事情。因为可让你明白偶然和感情将来在你生命中的种种,说不定还可以增加你一点忧患来临的容忍力——也就是新的道家思想,在某一点某一事上,你得有点信天委命的达观,你因此才能泰然坦然继续活下去。“我于是靠在一株马尾松旁边,一面采摘那些杂­色­不知名野花,一面试去想象,下午回去半路上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

到下午四点钟左右,我预备回家了。在惠泉浴场潮水退落后的海滩泥地上,看见一把被海水漂成白­色­的小螺蚌,在散乱的地面返着珍珠光泽。从螺蚌形­色­,可推测得这是一个细心的人的成绩。我猜想这也许是个随同家中人到海滩上来游玩的女孩子,用两只小而美丽的手,­精­心细意把它从砂砾中选出,玩过一阵以后,手中有了一点温汗,怪不受用,又还舍不得抛弃。恰好见家中人在前面休息处从藤提篮中取出苹果,得到个理由要把手弄­干­净一点,就将它塞在保姆手里,不再关心这个东西了。保姆把这些螺蚌残骸捏在大手里一会儿,又为另外一个原因,把它随意丢在这里了。因为湿地上留下一列极长的足印,就中有个是小女孩留下的,我为追踪这个足印,方发现了它。这足印到此为止,随后即斜斜的向可供休息的一个大石边走去,步伐已较宽,脚印也较深,可知是跑去的。并且石头上还有些苹果香蕉皮屑。我于是把那些美丽螺蚌一一捡到手中,因为这些过去生命,保留了一些别的生命的美丽天真愿望活在我的想象中。

再走过去一点,我又追踪另外两个脚迹走去,从大小上可看出这是一对年青伴侣留下的。到一个最适宜于看海上风帆的地点,两个脚迹稍深了点,乱了点,似乎曾经停留了一会儿。从男人手杖尖端划在砂上的几条无意义的曲线,和一些三角形与圆圈,和一个装胶卷的小黄纸盒,可推测得出这对年青伴侣,说不定到了这里,恰好看见海上一片三角形白帆驶过,因为欣赏景致停顿了一会儿,还照了个相。照相的很可能是女人,手杖在砂上画的曲线和其他,就代表男子闲坐与一点厌烦。在这个地方照相,又可知是一对外来游人,照规矩,本地人是不会在这个地方照相的。

再走过去一点,到海滩滩头时,我碰到一个敲拾牡蛎的穷女孩,竹篮中装了一些牡蛎和一把黄花。

于是我回到了住处。上楼梯时楼梯照样轧轧的响,从这响声中就可知并无什么意外事发生。从一个同事半开房门中,可看到墙壁上一张有香烟广告美人画。另外一个同事窗台上,依稀有个鱼肝油空瓶。一切都照样。尤其是楼下厨房中大师傅,在调羹和味时那些碗盏磕碰声音,以及那点从楼口上溢的扑鼻香味,更增加凡事照常的感觉。我不免对于在海边那个宿命论与不可知论的我,觉得有点相信不过。

其时尚未黄昏,住处小院子十分清寂,远在三里外的海上细语啮岸声音,也听得很清楚。院子内花坛中一大丛珍珠梅,脆弱枝条上繁花如雪。我独自在院中划有方格的水泥道上来回散步,一面走一面思索些抽象问题。恰恰如《歌德传记》中说他二十多岁时在一个钟楼上看村景心情,身边手边除了本诗集什么都没有,可是世界上一切都俨然为他而存在。用一颗心去为一切光­色­声音气味而跳跃,比用两条强壮手臂对于一个女人所能作的还更多。可是多多少少有一点儿难受,好像在有所等待,可不知要来的是什么。

远远的忽然听到女人笑语声,抬头看看,就发现短墙外拉斜下去的山路旁,那个加拿大白杨林边,正有个年事轻轻的女人,穿着件式样称身的黄绸袍子,走过草坪去追赶一个女伴。另外一处却有个“上海人”模样穿旅行装的二号胖子,携带两个孩子,在招呼他们。我心想,怕是什么银行中人来看樱花吧。这些人照例住第一宾馆的头等房间,上馆子时必叫“甲鲫鱼”,还要到炮台边去照几个相,一切行为都反应他钱袋的饱满和兴趣的庸俗。女的很可能因为从上海来的,衣服都很时髦,可是脑子都空空洞洞,除了从电影上追求女角的头发式样,算是生命中至高的悦乐,此外竟毫无所知。

过不久,同住的几个专家陆续从学校回来了,于是照例开饭。甲乙丙丁戌己庚辛坐满了一桌子,再加上一位陌生女客,一个受过北平高等学校教育上海高等时髦教育的女人。照表面看,这个女人可说是完美无疵,大学教授理想的太太,照言谈看,这个女人并且对于文学艺术竟像是无不当行。不凑巧平时吃保肾丸的教授乙,饭后拿了个手卷人物画来欣赏时,这个漂亮女客却特别对画上的人物数目感兴趣,这一来,我就明白女客­精­神上还是大观园拿花荷包的人物了。

到了晚上,我想起“偶然”和“情感”两个名词,不免重新有点不平。好像一个对生命有计划对理­性­有信心的我,被另一个宿命论不可知论的我战败了。虽然败还不服输,所以总得想方法来证实一下。当时唯一可证实我是能够有理想照理想活下去的事,即使用手上一支笔写点什么。先是为一个远在千里外女孩子写了些信,预备把白天海滩上无意中得到的螺蚌附在信里奇去,因为叙述这些螺蚌的来源,我不免将海上光景描绘一番。

这种信写成后使我不免有点难过起来,心俨然沉到一种绝望的泥潭里了,为自救自解计,才另外来写个故事。我以为由我自己把命运安排得十分美丽,若势不可能,安排一个小小故事,应当不太困难。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在空中建造一个式样新奇的楼阁。我无中生有,就日中所见,重新拼合写下去,我应当承认,在写到故事一小部分时,情感即已抬了头。我一直写到天明,还不曾离开桌边,且经过二十三个钟头,只吃过三个硬苹果。

写到一半时,我方在前面加个题目:《八骏图》。第五天后,故事居然写成功了。第二十七天后,故事便在上海一个刊物上发表了。刊物从上海寄过青岛时,同住几个专家都觉得被我讥讽了一下,都以为自己即故事上甲乙丙丁,完全不想到我写它的用意,只是在组织一个梦境。至于用来表现“人”在各种限制下所见出的­性­心理错综情感,我从中抽出式样不同的几种人,用语言、行为、联想、比喻以及其他方式来描写它。这些人照样活一世,并不以为难受,到被别人如此艺术的加以处理时,看来反而难受,在我当时竟觉得大不可解。这故事虽得来些不必要麻烦,且影响到我后来放弃教学的理想,可是一般读者却因故事和题目巧合,表现方法相当新,处理情感相当美,留下个较好印象。

且以为一定真有那么一会事,因此按照上海风气,为我故事来作索引,就中男男女都有名有姓。这种索引自然是不可信的,尤其是说到的女人,近于猜谜。这种猜谜既无关大旨,所以我只用微笑和沉默作为答复。夏天来了,大家都向海边跑,我却留在山上。有一天,独自在学校旁一列梧桐树下散步,太阳光从梧桐大叶空隙间滤过,光影印在地面上,纵横交错,俨若有所契,有所悟,只觉得生命和一切都交互溶解在光影中。这时节,我又照例成为两种对立的人格。

我稍稍有点自骄,有点兴奋,“什么是偶然和情感?我要做的事,就可以做。世界上不可能用任何人力材料建筑的宫殿和城堡,原可以用文字作成功的。有人用文字写人类行为的历史。我要写我自己的心和梦的历史。我试验过了,还要从另外一些方面作种种试验。”

那个回音依然是冷冷的,“这不是最好的例,若用前事作例,倒恰好证明前次说的偶然和情感实决定你这个作品的形式和内容,你偶然遇到几件琐碎事情,在情感兴奋中粘合贯串了这些事情,末了就写成了那么一个故事。你再写写看,就知道你单是‘要写’,并不成功了。文字虽能建筑宫殿和城堡,可是那个图样却是另外一时的偶然和情感决定的。”

“这是一种诡辩。时间将为证明,我要做什么,必能做什么。”

“别说你‘能’作什么,你不知道,就是你‘要’作什么,难道还不是由偶然和情感乘除来决定?人应当有自信,但不许超越那个限度。”

“情感难道不属于我?不由我控制?”

“它属于你,可并不如由知识堆积而来的理­性­,能供你使唤。只能说你属于它,它又属于生理上的‘­性­’,­性­又属于人事机缘上的那个偶然。它能使你生命如有光辉,就是它恰恰如一个星体为阳光照及时。你能不能知道阳光在地面上产生了多少生命,具有多少不同形式?你能不能知道有多少生命名字叫作‘女人’,在什么情形下就使你生命放光,情感发炎?你能不能估计有什么在阳光下生长中的生命,到某一时原来恰恰就在支配你,成就你?这一切你全不知道!”

“……”

这似乎太空虚了点,正像一个人在抽象中游泳,这样游来游去,自然不会到达那个理想或事实边际。如果是海水,还可推测得出本身浮沉和位置。如今只是抽象,一切都超越感觉以上,因此我不免有点恐怖起来。我赶忙离开了树下日影,向人群集中处走去,到了熙来攘往的大街上。这一来,两个我照例都消失了。只见陌生人林林总总,在为一切事而忙。商店和银行,饭馆和理发馆,到处有人进出。人与人关系变得复杂到不可思议,然而又异常单纯的一律受钞票所控制。到处有人在得失上爱憎,在得失上笑骂,在得失上作种种表示。离开了大街。转到市政府和教堂时,就可使人想到这是历史上种种得失竞争的象征。或用文字制作经典,或用木石造作虽庞大却极不雅观的建筑物,共同支撑一部分前人意见,而照例更支撑了多数后人的衣禄。……不知如何一来,一切人事在我眼前都变成了漫画,既虚伪,又俗气,而且反复继续下去,不知到何时为止。

但觉人生百年长勤,所得于物虽不少,所得于己实不多。

我俨然就休息到这种对人事的感慨上,虽累而不十分疲倦。我在那座教堂石阶上面对大海坐了许久。

回来时,我想除去那些漫画印象和不必要的人事感慨,就重新使用这支笔,来把佛经中小故事放大翻新,注入我生命中属于情绪散步的种种纤细感觉和荒唐想象。我认为,人生为追求抽象原则,应超越功利得失和贫富等级,去处理生命与生活。我认为,人生至少还容许用将来重新安排一次,就那么试来重作安排,因此又写成一本《月下小景》。

两年后,《八骏图》和《月下小景》结束了我的教书生活,也结束了我海边孤寂中的那种情绪生活。两年前偶然写成的一个小说,损害了他人的尊严,使我无从和甲乙丙丁专家同在一处继续共事下去。偶然拾起的一些螺蚌,连同一个短信,寄到另外一处时,却装饰了另外一个人的青春生命,我的幻想已证实了一部分,原来我和一个素朴而沉默的女孩子,相互间在生命中都保留一种势力,无从去掉了。我到了北平。

有一天,我走入北平城一个人家的阔大华贵客厅里猩红丝绒垂地的窗帘,猩红丝绒四丈见方的地毯,把我愣住了。我就在一套猩红丝绒旧式大沙发中间,选了靠近屋角一张沙发坐下来,观看对面高大墙壁上的巨幅字画。莫友芝斗大的分隶屏条,赵"*叔斗大的红桃立轴,这一切竟像是特意为配合客厅而准备,并且还像是特意为压迫客人而准备。

一切都那么壮大,我于是似乎缩得很小。来到这地方是替一个亲戚带个小礼物,应当面把礼物交给女主人的。等了一会儿,女主人不曾出来,从客厅一角却出来了个“偶然”。

问问才知道是这人家的家庭教师,和青岛托带礼物的亲戚也相熟,和我好些朋友都相熟。

虽不曾见过我,可是却读过我作的许多故事。因为那女主人出了门,等等方能回来,所以用电话要她和我谈谈。我们谈到青岛的四季,两年前她还到过青岛看樱花,以为樱花和别的花都并不比北平的花好,倒是那个海有意思。女主人回来时,正是我们谈海边一切,和那个本来俨然海边的主人麻兔时,我们又谈了些别的事方告辞。“偶然”给我一个幽雅而脆弱的印象,一张白白的小脸,一堆黑而光柔的头发,一点陌生羞怯的笑,当发后的压发跌落到地毯上,躬身下去寻找时,我仿佛看到一条素­色­的虹霓。虹霓失去了彩­色­,究竟还有什么,我并不知道。“偶然”一本书,书上第一篇故事,原可说就是两年前为抵抗“偶然”而写成的。

一个月以后,我又在另外一个素朴而美丽的小客厅中见到了“偶然”。她说一点钟前还看过我写的那个故事,一面说一面微笑。且把头略偏,眼中带点羞怯之光,想有所探询,可不便启齿。

仿佛有斑鸠唤雨声音从远处传来。小庭园玉兰正盛开。我们说了些闲话,到后“偶然”方问我:“你写的可是真事情?”

我说,“什么叫作真?我倒不大明白真和不真在文学上的区别,也不能分辨它在情感上的区别。文学艺术只有美和不美。­精­卫衔石,杜鹃啼血,情真事不真,并不妨事。

你觉得对不对?“

“我看你写的小说,觉得很美,但是,事情真不真——可未必真!”

这种怀疑似乎已超过了文学作品的欣赏,所要理解的是作者的人生态度。

我稍稍停了一会儿,“不管是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当美一些!丑的东西虽不是罪恶,可是总不能令人愉快。我们活到这个现代社会中,被官僚、政客、银行老板、理发师和成衣师傅,共同弄得到处是丑陋,可是人应当还有个较理想的标准,也能够达到那个标准,至少容许在文学艺术创造那标准。因为不管别的如何,美应当是善的一种形式!”

正像是这几句空话说中了“偶然”另外某种嗜好,“偶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美的有时也令人不愉快!譬如说,一个人刚好订婚,又凑巧……”

我说,“呵!我知道了。你看了我写的故事一定难过起来了。不要难受,美丽总使人忧愁,可是还受用。那是我在海上受水云教育产生的幻影,并非实有其事!”

“偶然”于是笑了。因为心被个故事已浸柔软,忽然明白这为古人担忧弱点已给客人发现,自然觉得不大好意思。因此不再说什么,把一双白手拉拉衣角,裹紧了膝头。

那天穿的衣服,恰好是件绿底小黄花绸子夹衫,衣角袖口缘了一点紫。也许自己想起这种事,只是不经意的和我那故事巧合,也许又以为客人并不认为这是不经意,且认为是成心。所以在应对间不免用较多微笑作为礼貌的装饰,与不安情绪的盖覆。结果另外又给了我一种印象。我呢,我知道,上次那本小书给人甘美的忧愁已够多了。

离开那个素朴小客厅时,我似乎遗失了一点什么东西。在开满了马樱花和洋槐的长安街大路上,试搜寻每个衣袋,不曾发现失去的是什么。后来转入中南海公园,在柳堤上绕了一个大圈子,见到水中的云影,方骤然觉悟失去的只是三年前独自在青岛大海边向虚空凝眸,作种种辩论时那一点孩子气主张。这点自信若不是掉落到一堆时间后边,就是前不久掉在那个小客厅了。

我坐在一株老柳树下休息,想起“偶然”穿的那件夹衫,颜­色­花朵如何与我故事上景物巧合。当这点秘密被我发现时,“偶然”所表示的那种轻微不安,是种什么分量。

我想起我向“偶然”没的话,这些话,在“偶然”生命中,可能发生的那点意义,又是种什么分量,心似乎有点跳得不大正常。“美丽总使人忧愁,然而还受用。”

一个小小金甲虫落在我的手背上,捉住了它看看时,只见六只小脚全缩敛到带金属光泽的甲壳下面。从这小虫生命完整处,见出自然之巧和生命形式的多方。手轻轻一扬,金虫即振翅飞起,消失在广阔的湖面莲叶间了。我同样保留了一点印象在记忆里。原来我的心尚空阔得很,为的是过去曾经装过各式各样的梦,把梦腾挪开时,还装得上许多事事物物。然而我想这个泛神倾向若用之与自然对面,很可给我对现世光­色­有更多理解机会;若用之于和人事对面,或不免即成为我一种弱点,尤其是在当前的情形下,决不能容许弱点抬头。

因此我有意从“偶然”给我的印象中,搜寻出一些属于生活习惯上的缺点,用作保护我­性­情上的弱点。

……生活在一种不易想象的社会中,日子过得充满脂粉气。这种脂粉气既成为生活一部分,积久也就会成为生命中不可少的一部分。一切不外乎装饰,只重在增加对人的效果,毫无自发的较深较远的理想。­性­情上的温雅,和文学爱好,也可说是足为装饰之一种。脂粉气邻于庸俗,知识也不免邻于虚伪。一切不外乎时髦,然而时髦得多浅多俗气!……我于是觉得安全了。倘若没有别的时间下偶然发生的事情,我应当说实在是十分安全的。因为我所体会到的“偶然”生活­性­情上的缺点,一直都还保护到我,任何情形下尚有作用。不过保护得我更周到的,也许还是另外一种事实,即一种幸福的婚姻,或幸福婚姻的幻影,我正准备去接受它,证实它。这也可说是种偶然,为的是由于两年前在海上拾来那点螺蚌,无意中寄到南方时所得的结果。然而关于这件事,我却认为是意志和理­性­作成的,恰恰如我一切用笔写成的故事,内容虽近于传奇,由我个人看来,却产生于一种计划中。

时间流过去了,带来了梅花、丁香、芍药和玉兰,一切北方­色­香悦人的花朵,在冰冻渐渐融解风光中逐次开放。另外一种温柔的幻影已成为实际生活。一个小小院落中,一株槐树和一株枣树,遮蔽了半个院子,从细碎叶间筛下细碎的明净秋阳日影,铺在砖地,映照在素净纸窗间,给我对于生命或生活一种新的经验和启示。一切似乎都安排对了。我心想:“我要的,已经得到了。名誉或认可,友谊和爱情,全部到了我的身边。

我从社会和别人证实了存在的意义。可是不成,我似乎还有另外一种幻想,即从个人工作上证实个人希望所能达到的传奇。我准备创造一点纯粹的诗,与生活不相粘附的诗。

情感上积压下来的一点东西,家庭生活并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耗它,我需要一点传奇,一种出于不巧的痛苦经验,一分从我‘过去’负责所必然发生的悲剧。换言之,即完美爱情生活并不能调整我的生命,还要用一种温柔的笔调来写爱情,写那种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与我过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

因此每天大清早,就在院落中一个红木八条腿小小方桌上,放下一叠白纸,一面让细碎阳光洒在纸上,一面将我某种受压抑的梦写在纸上。故事中的人物,一面从一年前在青岛崂山北九水旁见到的一个乡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一面就用身边新­妇­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朴式样。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故事中充满五月中的斜风细雨,以及那点六月中夏雨欲来时闷人的热,和闷热中的寂寞。这一切其所以能转移到纸上,倒可说全是从两年来海上阳光得来的能力。这一来,我的过去痛苦的挣扎,受压抑无可安排的乡下人对于爱情的憧憬,在这个不幸故事上,才得到了排泄与弥补。

一面写一面总仿佛有个生活上陌生、情感上相当熟习的声音在招呼我:

“你这是在逃避一种命定。其实一切努力全是枉然。你的一支笔虽能把你带向‘过去’,不过是用故事抒情作诗罢了。真正的等待你的却是‘未来’。你敢不敢向更深处想一想,笔下如此温柔的原因?你敢不敢仔仔细细认识一下你自己,是不是个能够在小小得失悲欢上满足的人?”

“我用不着作这种分析和研究。我目前的生活很幸福,这就够了。”

“你以为你很幸福,为的是你尊重过去,当前是照你过去理­性­或计划安排成功的。

但你何尝真正能够在自足中得到幸福?或用他人缺点保护,或用自己的幸福幻影保护,二而一,都可作为你害怕‘偶然’浸入生命中时所能发生的变故。因为‘偶然’能破坏你幸福的幻影。你怕事实。所以自觉宜于用笔捕捉抽象。“

“我怕事实?”

“是的,你害怕明天的事实。或者说你厌恶一切事实,因之极力想法贴近过去,有时并且不能不贴近那个抽象的过去,使它成为你稳定生命的碇石。”

我好像被说中了,无从继续申辩。我希望从别的事情上找寻我那点业已失去的自信,或支持自信的观念;没有得到,却得到许多容易破碎的古陶旧瓷。由于耐心和爱好换来的经验,使我从一些盘盘碗碗形体和花纹上,认识了这些艺术品的­性­格和美术上特点,都恰恰如一个中年人自各样人事关系上所得的经验一般。久而久之,对于清代瓷器中的盘碗,我几乎用手指去摸抚它的底足边缘,就可判断作品的相对年代了。然而这一切却只能增加我耳边另外一种声音的调讽。

“你打量用这些容易破碎的东西稳定平衡你奔放的生命,到头还是毫无结果。这消磨不了你三十年积压的幻想。你只有一件事情可作,即从一种更直接有效的方式上,发现你自己,也发现人。什么地方有些年青温柔的心在等待你,收容你的幻想,这个你明明白白。为的是你怕事,你于是名字叫做好人。”声音既来自近处,又像来自远方,却十分明白的存在,不易消失。

试去搜寻从我生活上经过的人事时,才发现这个那个“偶然”都好像在控制我支配我。因此重新在所有“偶然”给我的印象上,找出每个“偶然”的缺点,保护到我自己的弱点。只因为这些声音从各方面传来,且从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传来。我的新书《花城》出了版。这本小书在读者间得到些赞美,在朋友间还得到些极难得的鼓励。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在什么情绪下写成这个作品,也不大明白我写它的意义。即以极细心朋友刘西渭先生批评说来,就完全得不到我如何用这个故事填补我过去生命中的一点哀乐的原因。唯其如此,这个作品在我抽象感觉上,我却得到一种近乎严厉讥刺的责备。

“这是一个胆小而知足且善逃避现实者最大的成就。将热情注入故事中,使他人得到满足,而自己得到安全,并从一种友谊的回声中证实生命的意义。可是生命真正意义是什么?是节制还是奔放?是矜持还是疯狂?是一个故事还是一种事实?”

“这只是我要回答的问题,他人也不能强迫我答复。”

不过这件事在我生命中究竟已经成为一个问题。庭院中枣子成熟时,眼看到缀系在细枝间被太阳晒得透红的小小果实,心中不免有一丝儿对时序的悲伤。一切生命都有个秋天,来到我身边却是那个“秋天的感觉”。这种感觉可以使一个浪子缩手皈心,也可以使一个君子糊涂堕落,为的是衰落预感刺激了他,或恼怒了他。

天气渐冷,我已不能再在院中阳光下写什么,且似乎也并无什么故事可写。心手两闲的结果,使我起始坠入故事里乡下女孩子那种纷乱情感中。我需要什么?不大明白,又正像不敢去思索明白。总之情感在生命中已抬了头。这比我真正去接近某个“偶然”

时还觉得害怕。因为它虽不至于损害人,事实上却必然会破坏我——我的工作理想和一点自信心,都必然将如此而毁去。最不妥当处是我还有些预定的计划,这类事与我“­性­情”虽不甚相合,对我“生活”却近于必需。情感若抬了头,一群“偶然”听其自由浸入我生命中,就什么都完事了。当时若能写个长篇小说,照《边城题记》中所说来写崩溃了的乡村一切,来消耗它,归纳它,也许此后可以去掉许多困难。但这种题目和我当时的心境都不相合。我只重新逃避到字帖赏玩中去。我想把写字当成一束草,一片破碎的船板,俨然用它为我下沉时有所准备。我要和生命中一种无固定­性­的势能继续挣扎,尽可能去努力转移自己到一种无碍于人我的生活方式上去。

不过我虽能将生命逃避到艺术中,可无从离开那个环境。环境中到处是年青生命,到处是“偶然”。也许有些是相互逃避到某种问题中,有些又相互逃避到礼貌中,更有些说不定还近于“挹彼注此”的情形,因之各人都可得到一种安全感或安全事实。可是这对于我,自然是不大相宜的。我的需要在压抑中,更容易见出它的不自然处。岁暮年末时,因之“偶然”中之某一个,重新有机会给了我一点更离奇印象。依然那么脆弱而羞怯,用少量言语多量微笑或沉默来装饰我们的晤面。其时白日的阳光虽极稀薄,寒风冻结了空气,可是房中炉火照例极其温暖,火炉边柔和灯光中,是能生长一切的,尤其是那个名为“感情”或“爱情”的东西。可是为防止附于这个名辞的纠纷­性­和是非­性­,我们却把它叫作“友谊”。总之,“偶然”之一和我的友谊越来越不同了。一年余以来努力的退避,在十分钟内即证明等于­精­力白费。“偶然”的缺点依旧尚留在我印象中,而且更加确定,然而却不能保护我什么了。其他“偶然”的长处,也不能保护我什么了。

我于是逐渐进入到一个激烈战争中,即理­性­和情感的取舍。但事极显明,就中那个理­性­的我终于败北了。当我第一次给了“偶然”一种败北以后的说明时,一定使“偶然”

惊喜交集,且不知如何来应付这种新的问题。因为这件事若出于另一“偶然”,则准备已久,恐不过是“我早知如此”轻轻的回答,接着也不过是由此必然而来的一些给和予。

然而这事情却临到一个无经验无准备的“偶然”手中,在她的年龄和生活上,是都无从处理这个难题,更毫无准备应付这种问题的技术。因此当她感觉到我的命运是在她手中时,不免茫然失措。

我呢,俨然是在用人教育我。我知道这恰是我生命的两面,用之于编排故事,见出被压抑热情的美丽处,用之于处理人事,即不免见出­性­情上的弱点,不特苦恼自己也苦恼人。我真正已放弃了一切可由常识来应付的种种,一任自己沉陷到一种情感漩涡里去。

十年后温习到这种“过去”时,我恰恰如在读一本属于病理学的书籍,这本书名应当题作:《情感发炎及其治疗》,作者是一个疯子同时又是一个诗人。书中毫无故事,惟有近乎抽象的印象拼合。到客厅中红梅与白梅全已谢落时,“偶然”的微笑已成为苦笑。

因为明白这事得有个终结,就装作为了友谊的完美,和个人理想的实证,带着一点悲伤,一种出于勉强的充满痛苦的笑,好像说,“我得到的已够多了”,就到别一地方去了。

走时的神气,和事前心情上的纷乱,竟与她在某一时写的一个故事完全相同。不同处只是所要去的方向而已。

我于是重新得到了稳定,且得到用笔的机会。可是我不再写什么传奇故事了,因为生活本身即为一种动人的传奇。我读过一大堆书,再无什么故事比我情感上的哀乐得失经验更离奇动人。我读过许多故事,好些故事到末后,都结束到“死亡”

和一个“走”字上,我却估想这不是我这个故事的结局。

第二个“偶然”因为在我生命中用另外一种形式存在,我读了另外一本书。这本书正如出于一个极端谨慎的作者,中间从无一个不端重的句子,从无一段使他人读来受刺激的描写,而且从无离奇的变故与纠纷,然而且真是一种传奇。为的是在这故事背后,保留了一切故事所必需的回目,书中每一章每一节都是对话,与前一个故事微笑继续沉默完全相反。故事中无休止的对话与独白,却为的是沉默即会将故事组织完全破坏而起,从独白中更可见出“偶然”生命取予的形式。因为预防,相互都明白一沉默即将思索,一思索即将究寻名词,一究寻名词即将可能将“友谊”和“爱情”分别具意义。这一来,情形即发生变化,不窘人将不免自窘。因此这故事就由对话起始,由独白结束。书中人物俨然是在一种战争中维持了十年友谊。形式上都得到了胜利,事实上也可说都完全败北。因为装饰过去的生命,本容许有一点妩媚和爱骄,以及少许有节制的疯狂,故事中却用对话独白代替了。

第三个“偶然”浸入我生命中时,初初即给我一种印象,是上海成衣匠和理发匠等等在一个年青­肉­体上所表现的优美技巧。我觉得这种技巧只合给第二等人增加一点风情上的效果,对于“偶然”实不必要。因此我在沉默中为除去了这些人为的技巧,看出自然所给予一个年青­肉­体完美处和­精­细处。最奇异的是这里并没有情yu,竟可说毫无情yu,只有艺术。我所处的地位完全是一个艺术鉴赏家的地位。我理会的只是一种生命的形式,以及一种自然道德的形式。没有冲突,超越得失,我从一个人的­肉­体认识了神与美,且即此为止,我并不曾用其他方式破坏这种神与美的印象。正可说是一本完全图画的传奇,就中无一个文字。唯其如此,这个传奇也庄严到使我不能用文字来叙述。唯一可重现人我这种崇高美丽情感就当是音乐。但是一个轻微的叹息,一种目光的凝注,一点混和爱与怨的退避,或感谢与崇拜的轻微接近,一种象征道德极致的素朴,一种表示惊讶的呆,音乐到此亦不免完全失去了意义。这个传奇是……

我在用人教育我,俨然陆续读了些不同体裁的传奇。这点机会,大多数却又是我先前所写的一堆故事为证明,我是诚实而细心,且奇特的能辨别人生理解人心,更知道庄严和粗俗的细微分量界限,不至于错用或滥用,因此能翻阅这些奇书。

不过度量这一切,自然用的是我从乡下随身带来的尺和秤。若由一般社会所习惯的权衡来度量我的弱点和我的坦白,则我存在的意义存在的价值早已失去了。因为我也许在“偶然”中翻阅了这些不应道及的篇章。

然而正因为弱点和坦白共同在­性­格或人格上表现,如此单纯而明朗,使我在婚姻上见出了奇迹。在连续而来的挫折中,作主­妇­的始终能保留那个幸福的幻影,而且还从其他方式上去证实它。这种事由别人看来为不可解,恰恰如我为这个问题写的一个短篇所描写到的情形:“当两人在熟人面前被人称为‘佳偶’时,就用微笑表示‘也像冤家’;又或在熟人神气间被目为‘冤家’时,仍用微笑表示‘实是佳偶’”,由自己说来,也极自然。只因为理解到“长处”和“弱点”原是生命使用方式上的不同,情形必然就会如此。一切基于理解。我是个云雀,经常向碧空飞得很高很远,到一定程度,终于还是向下坠,归还旧窠。

再过了四年,战争把世界地图和人类历史全改变了过来,同时从极小处,也重造了人与人的关系,以及这个人在那个人心上的位置。

一个聪明善感的女孩子,年纪大了点时,自然都乐意得到一个朋友的信托,更乐意从一个朋友得到一点有分际的、混合忧郁和热忱所表示的轻微疯狂,用作当前剩余青春的点缀,以及明日青春消逝温习的凭证。如果过去一时,还保留一些美好印象,印象的重叠,使人在取予上自然都不能不变更一种方式,见出在某些事情上的宽容为必然,在某种事情上的禁忌为不必要,无形中都放弃了过去一时的那点警惧心和防卫心。因此虹和星都若在望中,我俨然可以任意去伸手摘取。可是我所注意摘取的,应当说,却是自己生命追求抽象原则的一种形式。我只希望如何来保留这种热忱到文字中。对于爱情或友谊本身,已不至于如何惊心动魄来接近它了。我懂得“人”多了一些,懂得自己也多了些。在“偶然”之一过去所以自处的“安全”方式上,我发现了节制的美丽。在另外一个“偶然”目前所以自见的“忘我”方式上,我又发现了忠诚的美丽。在第三个“偶然”所希望于未来“谨慎”方式上,我还发现了谦退中包含勇气与明智的美丽。……生命取舍的多方,因之使我不免有点“老去方知读书少”的自觉。我还需要学习,从更多陌生的书以及少数熟习的人学习点“人生”。

因此一来,“我”就重新又成为一个毫无意义的字言,因为很快即完全消失到一些“偶然”的颦笑中和这类颦笑取舍中了。

失去了“我”后却认识了“神”,以及神的庄严。墙壁上一方黄|­色­阳光,庭院里一点花草,蓝天中一粒星子,人人都有机会见到的事事物物,多用平常感情去接近它。对于我,却因为和“偶然”某一时的生命同时嵌入我记忆中印象中,它们的光辉和­色­泽,就都若有了神­性­,成为一种神迹了。不仅这些与“偶然”间一时浸入我生命中的东西,含有一种神­性­,即对于一切自然景物,到我单独默会它们本身的存在和宇宙微妙关系时,也无一不感觉到生命的庄严。一种由生物的美与爱有所启示,在沉静中生长的宗教情绪,无可归纳,我因之一部分生命,竟完全消失在对于一切自然的皈依中。这种简单的情感,很可能是一切生物在生命和谐时所同具的,且必然是比较高级生物所不能少的。然而人若保有这种感情时,却产生了伟大的宗教,或一切形式­精­美而情感深致的艺术品。对于我呢,我什么也不写,亦不说。我的一切官能似乎在一种崭新教育中,经验了些极纤细微妙的感觉。

我用这种“从深处认识”的情感来写故事,因之产生了《长河》,这个作品的被扣留无从出版,不是偶然了。因为从普通要求来说,对战事描写,是不必要如此向深处掘发的。

我住在一个乡下,因为某种工作,得常常离开了一切人,单独从个宽约七里的田坪通过。若跟随引水道曲折走去,可见到长年活鲜鲜的潺潺流水中,有无数小鱼小虫,随波逐流,芋然自得,各有其生命之理。平流处多生长了一簇簇野生慈菇,箭头形叶片虽比田中生长的较小,开的小白花却很有生气。花朵如水仙,白瓣黄蕊,成一小串,从中心挺起。路旁尚有一丛丛刺蓟科野草,开放翠蓝­色­小花,比毋忘我草形体尚清雅脱俗,使人眼目明爽,如对无云碧穹。花谢后却结成无数小小刺球果子,便于借重野兽和家犬携带到另一处繁殖。若从其他几条小路上走去,蚕豆和麦田中,照例到处生长线紫­色­樱草,花朵细碎而妩媚,还带上许多白粉。采摘来时不过半小时即枯萎,正因为生命如此美丽脆弱,更令人感觉生物求生存与繁殖的神­性­。在那两旁铺满­色­彩绚丽花朵细小的田塍上,且随时可看到成对的羽毛黑白分明异常清洁的背鸟鸰,见人时微带惊诧,一面飞起一面摇颠着小小长尾,在豆麦田中一起一伏,似乎充满了生命的悦乐。还有那个顶戴大绒冠的戴胜鸟,披负一身杂毛,一对小眼睛骨碌碌的对人痴看,直到来人近身时,方微带匆促展翅飞去。本地秧田照习惯不作他用。除三月时育秧,此外长年都浸在一片浅水里,另外几方小田种上慈菇莲藕的,也常是一片水。不问晴雨这种田中照例有三两只缩肩秃尾白鹭鸶,清癯而寂寞,在泥沼中有所等待,有所寻觅。又有种鸥形水鸟,在田中走动时,肩背毛羽全是一片美丽桃灰­色­,光滑而带丝网光泽,有时数百成群在空中翻飞游戏,因翅翼下各有一片白,便如一阵光明的星点,在蓝穹下动荡。小村子有一道流水穿过,水面人家土墙边,都用带刺香花作篱笆,带雨含露成簇成串的小白花,常低垂到人头上,得一面撩拨方能通过。树下小河沟中,常有小孩子捉鳅拾蚌,或­精­赤身子相互浇水取乐。村子中老­妇­人坐在满是土蜂窠的向阳土墙边取暖,屋角隅可听到有人用大石杵缓缓的捣米声,景物人事相对照,恰成一希奇动人景象。过小村落后又是一片平田,菜花开时,眼中一片黄,鼻底一片香。土路不十分宽,驮麦粉的小马和驮烧酒的小马,与迎面来人擦身过时,赶马押运货物的,却远远的在马后喊“让马”,从不在马前牵马让人。因此行人必照规矩下列田塍上去,等待马走过时再上路。菜花一片黄的平田中,还可见到整齐成行的细枯胡麻,竟像是完全为装饰用,一行一行栽在中间,在瘦小脆弱的本端,开放一朵朵翠蓝­色­小花,花头略略向下低垂,张着小嘴如铃兰样子,风姿娟秀而明媚,在阳光下如同向小蜂小虫微笑,“来,吻我,这里有蜜!……”

眼目所及都若有神迹在其间,且从这一切都可发现有“偶然”的友谊的笑语和爱情芬芳。

在另一方面,人事上自然也就生长了些看不见的轻微的妒忌,无端的忧虑,有意的间隔,和那种无边无际累人而又闷人的白日梦。尤其是一点眼泪,来自爱怨交缚的一方,一点传说,来自得失未明的一方,就在这种人与人,“偶然”与“偶然”的取舍分际上,我似乎重新接受了一种人生教育。矢来有向或矢来无向,我却一例听之直中所欲中心上某点,不逃避,不掩护。我处在一种极端矛盾情形中,然而到用自己那个心寸来衡量时,却感觉生命实复杂而庄严。尤其是从一个“偶然”的眩目景象中离开,走到平静自然下见到一切时,生命的庄严有时竟完全如一个极虔诚的教徒。谁也想象不到我生命是在一种什么形式下燃烧。即以这个那个“偶然”而言,所知道的似乎就只是一些片断,不完全的一体。

我写了无数篇章,叙述我的感觉或印象,结果却不曾留下。正因为各种试验,都证明它无从用文字保存。或只合保存在生命中,且即同一回事,在人我生命中,意义上也完全不同。

我那点只用自己心寸度量人事得失的方式,不可免要反应到对“偶然”的缺点辨别上。这种细微感觉在普通人我关系上决体会不到,在比较特殊一种情形上,便自然会发生变化。恰如甲状腺在水中的情形,分是即或极端稀少,依然可以测出。在这个问题上,我明白我泛神的思想,即曾经损害到这个或那个“偶然”的幽微感觉是种什么情形。我明知语言行为都无补于事实,便作沉默应付了一些困难,尤其是应付轻微的妒嫉,以及伴同那个人类弱点而来的一点埋怨,一点责难,一点不必要的设计。我全当作“自然”。

我自觉已尽了一个朋友所能尽的力,来在友谊上用最纤细感觉接受纤细反应。而且在诚实外还那么谨慎小心,从不曾将“乡下人”的方式,派给一个城中朋友,一切有分际的限制,即所以保护到情感上的安全。然而问题也许就正在此。“你口口声声说是一个乡下人,却从不用乡下人的坦白来说明友谊,却装作绅士。然而在另外一方面,你可能又完全如一个乡下人。”我就用沉默将这种询问所应有的回声,逼回到“偶然”耳中去。

于是“偶然”走了。

其次是正在把生活上的缺点从习惯中扩大的“偶然”,当这种缺点反应到我感觉上时,她一面即意识到过去一时某些稍稍过分行为中,失去了些骄傲,无从收回,一面即经验到必须从另外一种信托上,方能取回那点自尊心,或更换一个生活方式。方可望产生一点自信心。正因为热情是一种教育,既能使人疯狂胡涂,也能使人明彻深思。热情使我对于“偶然”感到惊讶,无物不“神”,却使“偶然”明白自己只是一个“人”,乐意从人的生活上实现个人的理想与个人的梦。到“偶然”思索及一个人的应得种种名分与事实时,当然有了痛苦。因为发觉自己所得到虽近于生命中极纯粹的诗,然而个人所期待所需要的还只是一种具体生活。纯粹的诗虽能作一个女人青春的装饰,华美而又有光辉,然而并不能够稳定生命,满足生命。再经过一些时间的澄滤,便得到如下的结论:“若想在他人生命中保有‘神’的势力,即得牺牲自己一切‘人’的理想。若希望证实‘人’的理想,即必须放弃当前唯‘神’方能得到一切。热情能给人兴奋,也给人一种无可形容的疲倦。尤其是在‘纯粹的诗’和‘活鲜鲜的人’愿望取舍上,更加累人。”“偶然”就如数年前一样,用着无可奈何的微笑,掩盖到心中受伤处,离开了我。

临走时一句话不说。我却从她沉默中,听到一种申诉:“我想去想来,我终究是个人,并非神,所以我走了。若以为这是我一点私心,这种猜测也不算错误。因为我还有我做一个人的希望。并且我明白离开你后,在你生命中保有的印象。那么下去,不说别的,既这种印象在习惯上逐渐毁灭,对于我也受不了。若不走,留到这里算是什么?在时间交替中我能得到些什么?我不能尽用诗歌生存下去,恰恰如你说的不能用好空气和风景活下去一样。我是个并不十分聪明的女人,这也许正是使我把一首抒情诗当作散文去读的真正原因,我的行为并不求你原谅,因为给予的和得到的已够多,不需用这种泛泛名词来自解了。说真话,这一走,这个结论对于你也不十分坏!有个幸福的家庭,有一个——应当说有许多的‘偶然’,都在你过去生活中保留一些印象。你得到所能得到的,也给予所能给予的。尤其是在给予一切后,你反而更丰富更充实的存在。”于是“偶然”

留下一排Сhā在发上的玉簪花,摇摇头,轻轻的开了门,当真就走去了。其时天落了点微雨,雨后有彩虹在天际。

我并不如一般故事上所说的身心崩毁,反而变得非常沉静。因为失去了“偶然”,我即得回了理­性­。我向虹起处方向走去,到了一个小小山头上。过一会儿,残虹消失到虚无里去了,只剩余一片在变化中的云影。那条素­色­的虹霓,若­干­年来在我心上的形式,重新明明朗朗在我眼前现出。我不由得不为“人”的弱点和对于这种弱点挣扎的努力,感到一点痛苦。“‘偶然’,你们全走了,很好。或为了你们的自觉,或为了你们的弱点,又或不过是为了生活上的习惯,既以为一走即可得到一种解放,一些新生的机缘,且可从另外人事上收回一点过去一时在我面前快乐行为中损失的尊严和骄傲,尤其是生命的平衡感和安全感的获得,在你认为必需时,不拘用什么方式走出我生命以外,我觉得都必然的。可是时间带走了一切,也带走了生命中最光辉的青春,和附于青春而存在的羞怯的笑,优雅的礼貌,微带矜持的应付,极敏感的情分取予,以及那个­肉­体的完整形式,华美­色­泽和无比芳香。消失的即完全消失到不可知的‘过去’里了。然而却有一个朋友能在印象中保留它,能在文字中重现它,……你如想寻觅失去的生命,是只有从这两方面得到,此外别无方法。你也许以为失去了我,即可望得到‘明天’,但不知生命真正失去了我时,失去了‘昨天’,活下来对于你是种多大的损失!”

自从“偶然”离开了我后,云南就只有云可看了。黄昏薄暮时节,天上照例有一抹黑云,那种黑而秀的光景,不免使我想起过去海上的白帆和草地上黄花,想起种种虹影和淡白星光,想起灯光下的沉默继续沉默,想起墙壁上慢慢的移动那一方斜阳,想起瓦沟中的绿苔和细雨,微风中轻轻摇头的狗尾草……想起一堆希望和一点疯狂,终于如何又变成一片蓝­色­的火焰,一撮白灰。这一切如何教育我认识生命最离奇的遇合与最高的意义。

当前在云影中恰恰如过去在海岸边,我获得了我的单独。那个失去了十年的理­性­,回到我身边来了。

“你这个对政治无信仰对生命极关心的乡下人,来到城市中‘用人教育我’,所得经验已经差不多了。你比十年前稳定得多也进步得多了,正好准备你的事业,即用一支笔来好好的保留最后一个浪漫派在二十世纪生命取予的形式,也结束了这个时代这种情感发炎的症候。你知道你的长处,即如何好好的善用长处。成功或胜利在等待你,嘲笑和失败也在等待你,但这两件事对于你都无多大关系。你只要想到你要处理的也是一种历史,属于受时代带走行将消灭的一种人我关系的历史,你就不至于迟疑了。”

“成功与幸福,不是智士的目的,就是俗人的期望,这与我全不相­干­。真正等待我只有死亡。在死亡来临以前,我也许还可以作点小事,即保留这些‘偶然’浸入一个乡下人生命中所具有的情感冲突与和谐程序。我还得在‘神’之解体的时代,重新给神作一种赞颂。在充满古典庄严与雅致的诗歌失去光辉和意义时,来谨谨慎慎写最后一首抒情诗。我的妄想在生活中就见得与社会隔阂,在写作上自然更容易与社会需要脱节。不过我还年青,世故虽能给我安全和幸福,一时还似乎不必来到我身边。我已承认你十年前的意见,即将一切交给‘偶然’和‘情感’为得计。我好像还要受另外一种‘偶然’所控制,接近她时,我能从她的微笑和皱眉中发现神;离开她时,又能从一切自然形式­色­泽中发现她。这也许正如你所说,因为我是个对一切无信仰的人,却只信仰‘生命’。

这应当是我一生的弱点,但想附于这个弱点下的坦白与诚实,以及对于人­性­细致感觉理解的深致,我知道,你是第一个就首先对于我这个弱点加以宽容了。我还需要回到海边去,回到‘过去’那个海边。至于别人呢,我知道她需要的倒应当是一个‘抽象’的海边。两个海边景物的明丽处相差不多,不同处其一或是一颗孤独的心的归宿外,其一却是热情与梦结合而为一使‘偶然’由‘神’变‘人’的家。……“

“唉,我的浮士德,你说得很美,或许也说得很对。你还年青,至少当你被这种黯黄黄灯光所诱惑时,就显得相当年青。我还相信这个广大世界,尚有许多形体、颜­色­、声音、气味,都可以刺激你过分灵敏的官觉,使你变得真正十分年青。不过这是不中用的。因为时代过去了。在过去时代能激你发狂引你入梦的生物,都在时间漂流中消灭了匀称与丰腴,典雅与清芬。能教育你的正是从过去时代培植成功的典型。时间在成毁一切,都行将消灭了。代替而来的将是无计划选择随同海上时髦和政治需要繁殖的一种简单范本。在这个新的时代进展中,你是个不必要的人物了。在这个时代中,你的心即或还强健而坚韧,也只合为‘过去’而跳跃,不宜于用在当前景象上了。你需要休息休息了,因为在这个问题上徘徊实在太累。你还有许多事情可作,纵不乐成也得守常。有些责任,即与他人或人类幸福相关的责任。你读过那本题名《情感发炎及其治疗》的奇书,还值得写成这样一本书。且不说别的,即你这种文字的格式,这种处理感觉和思想的方法,也行将成为过去,和当前体例不合了!”

“是不是说我老了?”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天气冷了些,桌前清油灯加了个灯头,两个灯头燃起两朵青­色­小小火焰,好象还不够亮,灯光总是不大稳定,正如一张发抖的嘴­唇­,代替过去生命吻在桌前一张白纸上。

十年前写《边城》时,从槐树和枣树枝叶间滤过的阳光如何照在白纸上,恍惚如在目前。

灯光照及油瓶、茶杯、银表、书脊和桌面遗留的一小滴油时,曲度当处都微微返着一点光。我心上也依稀返着一点光影,照着过去,又象是为过去所照彻。小房中显得宽阔,光影照不及处全是一片黑暗。

我应当在这一张白纸上写点什么?一个月来因为写“人”,作品已第三回被扣,证明我对于大事的寻思,文字体例显然当真已与时代不大相合。因此试向“时间”追究,就见到那个过去。然而有些事,已多少有点不同了。

“时间带走了一切,天上的虹或人间的梦,或失去了颜­色­,或改变了式样。即或你自以为有许多事尚好好保留在心上,可是,那个时间在你不大注意时,却把你的心变硬了,变钝了,变得连你自己也不大认识自己了。时间在改造一切,星宿的运行,昆虫的触角,你和人,同样都在时间下失去了固有的位置和形体。尤其是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人生可悯。”

“温习过去,变硬了的心也会柔软的!到处地方都有个秋风吹上人心的时候,有个灯光不大明亮的时候,有个想向‘过去’伸手,若有所攀援,希望因此得到一点助力,方能够生活得下去时候。”

“这就更加可悯!因为印象的温习,会追究到生活之为物,不过是一种连续的负心。

凡事无不说明忘掉也得比记住好。‘过去’分量若太重,心子是载不住它的。忘不掉也得勉强。这也正是一种战争!败北且是必然的结果。“

是的,这的确也是一种战争。我始终对面前那两个小小青­色­火焰望着。灯头不知何时开了花,“在火焰中开放的花,油尽灯息时,才会谢落的。”

“你比拟得好。可是人不能在美丽比喻中生活下去。热情本身并不是象征,它燃烧了自己生命时,即可能燃烧别人的生命。到这种情形下,只有一件事情可作,即听它燃烧,从相互燃烧中有更新生命产生(或为一个孩子,或为一个作品)。那个更新生命方是象征热情。人若思索到这一点,为这一点而痛苦,痛苦在超过忍受能力时,自然就会用手去剔剔你所谓要在油尽灯熄时方谢落的灯花。那么一来,灯花就被剔落了。多少人即如此战胜了自己的弱点,虽各在撤退中救出了自己,也正可见出爱情上的勇气和决心。

因为不是件容易事,虽损失够多,作成功后还将感谢上帝赐给他的那点勇气和决心。“

“不过,也许在另外一时,还应当感谢上帝给了另外一个人的弱点,即您灯光引带他向过去弱点。因为在这种弱点上,生命即重新得到了意义。”

“既然自己承认是弱点,你自己到某一时也会把灯花剔落的。”

我当真就把灯花剔落了。重新添了两个灯头,灯光立刻亮了许多。我要试试看能否有四朵灯花在深夜中同时开放。

一切都沉默了,只远处有风吹树枝,声音轻而柔。

油慢慢的燃尽时,我手足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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怯步者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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怯步者笔记

——­鸡­声

在雨后的中夏白日里,麻雀的吱喳虽然使人略略感到一点单调寂寞,但既没有沙子风吹扬,拿本书坐在槐树林下去看,还不至于枯燥。

镇日被街市电车弄得耳朵长是嗡嗡口窿口窿的响,忽又跑到这半乡村式的学校来了,地方名为骆驼庄,却不见一匹负载有石灰包的骆驼,大概它们这时都在休息了吧。在这里可以听到富于生趣的­鸡­声,还是我到北京来一个新发见。这些小喉咙喊声,是夹在农场上和煦可见的母牛呼唤小犊的喊声里的。还有躲在榆树林里的流氓鹧鸪同它们相应和。

至少有两年以上,我没有听到过­鸡­声了。乡下的­鸡­声,则是民十时在沅州的三里坪农场中听过。也许还有别种缘故吧,凡是­鸡­声,不问它是荒村午夜还是清­阴­白昼,总能给我一种极深的感动。过去的切慕与怀恋,而我也会从这些在别人听来或许但会感到夏日过长催人欲睡的单调长声中找出。

初来北京时,我爱听火车汽笛的长鸣。从这声音中我发见了它的伟大。我不驯的野心,常随那些呜呜声向天涯不可知的辽远渺茫中驰去。但这不过是空虚寂寞的客寓中一种寄托罢了!若拿来同乡村中午­鸡­相互唱酬的叫声相比,给人的趣味,可又完全不同了。

我在客寓中从来不曾有过一回半夜里被­鸡­声叫醒的事情。至于白日里,除了电车的口窿口窿声以外,便是百音合奏远近的市声——连母­鸡­下蛋时“咯咯咯”也没有听到过,我于是疑心北京城里住户人家是不养­鸡­的。然而,我又知道我这猜测不对了,每次被相识拉到饭馆子去,总听到“辣子­鸡­”“熏­鸡­”一类名­色­。我到菜市场去玩时,看到那些小摊子下面竹罩里,的确也又还有些活鲜鲜(能伸翅膀,能走动,能低头用嘴壳去清理翅子但不做声)的­鸡­。它们如同哑子,挤挤挨挨站着却没有做声。它们之所以不能叫,或者并不是不会叫,因为凡­鸡­都会叫,就是­鸡­婆也能“咯咯咯”,只是时时担惊受怕,想着那锋利的刀,沸滚的水,忧愁不堪,把叫的事都忘怀了吧!好比我们人,到忧愁无聊时,不是连讲话也不大愿开口了吗?

然而我还有不解者:北京的­鸡­,固然是日陷于宰割忧惧中,难道别地方的­鸡­,就不是拿来让人宰割的?为什么别的地方的­鸡­就有兴致引吭高歌呢?我于是觉得北京古怪。

看着沉静不语的深蓝天空,想着北京城的古怪,为那些一递一声的­鸡­唱弄得点疲倦了。日光下的小生物,行动野佻可厌而又可爱的蚊子,地空中如流星般来去,似乎更其愉快活泼,我忽然记起了“飘若惊鸿,宛若游龙”两句古典文章来。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四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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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书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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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书简

——给到×大学第一教室绞脑汁的可怜朋友可怜的你们,既然到这里来,大概都是为着生活的威迫而陷于失业时候了。你们没有职业,为甚不去爽爽利利的结果了自己,何苦对于“生”如此着恋?你们也许因为你们自己的梦,你们也许因为自己家中可怜的父母姊妹——她们的梦又建筑在你身上——而觉得生足以眷恋吧?但是,这世界,是能让你们这样柔懦的人们,永远的,永远的,做着梦生下去的世界吗?

你们抱着偌大的希望,来到这里,期望自己写的那两个小楷字,什么意见书的文章,走到看卷先生们眼下,引起注意,得蒙赏识,认定你的能力时,会给你一口饭吃;可你们人是这样多,而足以安置你们的书记又是这样少!你们的希望,可怜啊!你们两百人中间一百九十几个的希望。

我想你们的脑汁实在不必绞了!——尤其少年的弟兄。你们应当到别的事情上去想法。这桩事,最好是让老到不能­干­重活粗活的叔父们去­干­。你们可以跪到军队中去,你们可以去做与兵对称与兵相互变易名号的匪队里去。你们除了兵匪以外也还可以去做一个苦力——但你们无论如何却不应做这种事情。你们还年青!你们的梦也不能建筑在这种比卖­淫­的女人还不如的事业上!你们既不能借着父兄余荫,享一点安乐福;你们又不会像别人百计钻营,最好还是当兵哟!我们当兵去,我们都可以当兵去!别个朋友劝我当兵,我更想劝你们都去。当兵的好处,比像每日随着打筛的马同一步骤同一待遇的书记强多了!当兵入伍,比我们到这囚牢中绘一些狗看我们像受刑的囚犯似的情形好多了!

左右我们在世界上实在值不得活下活,——就是春天的好处也没有你我的分;一枪打死,算个什么呢。万一中若不被打死,你就可以去打人了;你可以用枪随你的意思去向敌人瞄准,不拘打哪一块。

你们也许还认不清你们的敌人。这我可以告你。眼前的一切,都是你的敌人!法度,教育,实业,道德,官僚……一切一切,无有不是。至于像在大讲堂上那位穿洋服梳着光溜溜的分头的学者,站立在窗子外边吡着两片­唇­口嘻笑的未来学者(以及同你在战场上血­肉­搏争的对抗兵士),他们却不是你们的敌人,只是在你们敌人手下豢养而活的可怜两脚兽罢了!他们虽然对于你们的苦囚样子,感到一点好玩的卑劣意思,为着自己地位的骄傲,暗里时常发笑,也间或会于不能自己的时候,想把你们放到脚下来蹂躏几脚,抒抒他们被他主人践踏无处发泄的怨气。但他们终不是我们敌人。他们的行为,我们见到,也只觉得又讨嫌又可怜罢了。

说到匪,你们会比兵还更其愿听,但这不是你们的罪,却是束缚你们的链索太紧了,所以也许你们听到我的话时,要不知不觉把两个手掌掩到耳朵上来。你们似乎以为抢劫犯是人类中最劣等的东西,抢劫是人类中最不良的行为。其实,你们错了!你们都给传下来的因袭奴隶德­性­缚死了!你们不是不知道满足你们生命的要求——你们知道可以满足你们要求实现你们梦的路途,却不敢去走,可怜啊!你们这些懦弱不中用的傻子!

你们理智告你们抢人是不道德,只准你屈服于生活下。怎么你们就这样傻?在你不得吃饭那天,抱着肚子到卤­肉­铺门前嗅香味,“**嘟**嘟”咽唾沫时,从铺子里出来的那个穿狐皮大衣的肥白脸子的绅士,曾因为见到你的可怜,抛掷过一小节腊肠给你吗?

假便你真遇到过这么一回事,你的道德心也不空用了!到这世界上,谁个不是仗着与同类抢抢夺夺来维持生存?你不夺人,别人把你连生活下去的权利也剥夺去了!金钱,名位,哪里不是从这个手中抢到那个手中?你们眼力也不算很差,在后排的还能看出黑板上面那题目几个小字,但为甚这么大一条谎骗人的东西,却看不出?

别人的抢劫,有制度为他护符;有强力为他勒迫承认,——但抢还是抢,你既不能像别人那么去抢,连­干­脆凭本领去抢人也不行吗?你们,该死的你们!你们不知道别人连你生存权利也早抢了去,你们已不配生;你们不敢去抢人,单做点梦来欺骗你自己,你们也不能生!在可怜的柔懦弟兄们圈子中偷跑出来的一个人。附言承“试官先生”给了一份卷子,使我能写出这信与各弟兄们谈谈,在此特别致谢。承另一位先生引示我到讲室的途径,我也在此谢谢。出讲室时,又承众多在外面看热闹的弟兄,各把冷的视线投到脸上,我也在此谢谢。不知是哪个先生,曾说过“这是一个癫子!”这我不仅谢谢他的好意;并且更觉得这位不识面的先生眼力过人而值得佩服了!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五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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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里的人生绿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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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魇

绿

我躺在一个小小山地上,四围是草木蒙茸枝叶交错的绿荫,强烈阳光从枝叶间滤过,洒在我身上和身前一片带白­色­的枯草间。松树和柏树作成一朵朵墨绿­色­,在十丈远近河堤边排成长长的行列。同一方向距离稍近些,枝柯疏朗的柿子树,正挂着无数玩具一样明黄照眼的果实。在左边,更远一些的公路上,和较近人家屋后,尤加利树高摇摇的树身,向天直矗,狭长叶片杨条鱼一般在微风中闪泛银光。近身园地中那些石榴树丛,各自在阳光下立定,叶子细碎绿中还夹杂些鲜黄,阳光照及处都若纯粹透明。仙人掌的堆积物,在园坎边一直向前延展,若不受小河限制,俨然即可延展到天际。肥大叶片绿得异常哑静,对于阳光竟若特有情感,吸收极多,生命力因之亦异常饱满。最动人的还是身后高地那一片待收获的高粱,枝叶在阳光雨露中已由青泛黄,各顶着一丛丛紫­色­颗粒,在微风中特具萧瑟感,同时也可从成熟状态中看出这一年来人的劳力与希望结合的庄严。

从松柏树的行列缝隙间,还可看到远处浅淡的绿原,和那些刚由闪光的锄头翻过赭­色­的田亩相互交错,以及镶在这个背景中的村落,村落尽头那一线银­色­湖光。在我手脚可及处,却可从银白光泽的狗尾草细长枯茎和黄茸茸杂草间,发现各式各样绿得等级完全不同的小草。

我努力想来捉捕这个绿芜照眼的光景,和在这个清洁明朗空气相衬,从平田间传来的锄地声,从村落中传来的舂米声,从山坡下一角传来的连枷扑击声,从空气中传来的虫鸟搏翅声,以及由于这些声音共同形成的特殊静境,手中一支笔,竟若丝毫无可为力。

只觉得这一片绿­色­,一组声音,一点无可形容的气味综合所作成的境界,使我视听诸官觉沉浸到这个境界中后,已转成单纯到不可思议。企图用充满历史霉斑的文字来写它时,竟是完全的徒劳。

地方对我于虽并不完全陌生,可是这个时节耳目所接触,却是个比梦境更荒唐的实在。

强烈的午后阳光,在云上,在树上,在草上,在每个山头黑石和黄土上,在一枚爬着的飞动的虫蚊触角和小脚上,在我手足颈肩上,都恰像一只温暖的大手,到处给以同样充满温情的抚摩。但想到这只手却是从亿万里外向所有生命伸来的时候,想象便若消失在天地边际,使我觉得生命在阳光下,已完全失去了旧有意义了。

其时松树顶梢有白云驰逐,正若自然无目的游戏。阳光返照中,天上云影聚拢复散开;那些大小不等云彩的­阴­影,便若匆匆忙忙的如奔如赴从那些刚过收割期不久的远近田地上一一掠过,引起我一点点新的注意。我方从那些灰白­色­残余禾株间,发现了些银绿­色­点子。原来十天半月前,庄稼人趁收割时嵌在禾株间的每一粒蚕豆种子,在润湿泥土与和暖阳光中,已普遍从薄而韧的壳层里解放了生命,茁起了小小芽梗。有些下种较早的,且已变成绿芜一片。小溪边这里那里,到处有白­色­蜉蝣蚊蠓,在阳光下旋成一个柱子,队形忽上忽下,表示对于暂短生命的悦乐。阳光下还有些红黑对照­色­彩鲜明的小甲虫,各自从枯草间找寻可攀登的白草,本意俨若就只是玩玩,到了尽头时,便常常从草端从容堕下,毫不在意,使人对于这个小小生命所具有的完整­性­,感到无限惊奇。忽然间,有个细腰大头黑蚂蚁,爬上了我的手背,仿佛有所搜索,到后便停顿在中指关节间,偏着个头,缓慢舞动两个小小触须,好象带点怀疑神气,向阳光提出询问:“这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处?”

我于是试在这个纸上,开始写出我的回答:“这个古怪东西名叫手爪,和动物的生存发展大有关系。最先它和猴子不同处,就是这个东西除攀树走路以外,偶然发现了些别的用途。其次是服从那个名叫脑子的妄想,试作种种活动,因此这类动物中慢慢的就有了文化和文明,以及代表文化文明的一切事事物物。这一处动物和那一处动物,既生存在气候不同物产不同迷信不同环境中,脑子的妄想以及由于妄想所产生的一切,发展当然就不大一致。到两方面失去平衡时,因此就有了战争。战争的意义,简单一点说来,便是这类动物的手爪,暂时各自返回原始的用途,用它来撕碎身边真实或假想的仇敌,并用若­干­年来手爪和脑子相结合产生的­精­巧工具,在一种多少有点疯狂恐怖情绪中,毁灭那个妄想与勤劳的成果,以及一部分青年生命。必须重新得到平衡后,这个手爪方有机会重新用到有意义方面去。那就是说生命的本来,除战争外有助于人类高尚情­操­的种种发展。战争的好处,凡是这类动物都异常清楚,我向你可说的也许是另外一回事,是因动物所住区域和皮肤­色­泽产生的成见,与各种历史上的荒谬迷信,可能会因之而消失,代替来的虽无从完全合理,总希望可能比较合理。正因为战争象是永远去不掉的一种活动,所以这些动物中具妄想天赋也常常被阿谀势力号称‘哲人’的,还有对于你们中群的组织,加以特别赞美,认为这个动物的明日,会从你们组织中取法,来作一切法规和社会设计的。关于这一点你也许不会相信。可是凡是属于这个动物的问题,照例有许多事,他们自己也就不会相信!他们的心和手结合为一形成的知识,已能够驾驭物质,征服自然,用来测量在太空中飞转的星球的重量和速度,好像都十分有把握,可始终就不大能够处理‘情感’这个名词,以及属于这个名词所产生的种种悲剧。大至于人类大规模的屠杀,小至于个人家庭纠纠纷纷,一切‘哲人’和这个问题碰头时,理­性­的光辉都不免失去,乐意转而将它交给‘伟人’或‘宿命’来处理。这也就是这个动物无可奈何处。到现在为止,我们还缺少一种哲人,有勇气敢将这个问题放到脑子中向深处追究。

也有人无章次的梦想过,对伟人宿命所能成就的事功怀疑,可惜使用的工具却已太旧,因之名叫‘诗人’,同时还有个更相宜的名称,就是‘疯子’。“

那只蚂蚁似乎并未完全相信我的种种胡说,重新在我手指间慢慢爬行,忽若有所悟,又若深怕触犯忌讳,忽匆匆的向枯草间奔去,即刻消失了。它的行为使我想起十多年前一个同船上路的大学生,当我把脑子想到的一小部分事情向他道及时,他那种带着谨慎怕事惶恐逃走的神情,正若向我表示:“一个人思索太荒谬了不近人情。我是个规矩公民,要的是可靠工作,有了它我可以养家活口。我的理想只是无事时玩玩牌,说点笑话,买点储蓄奖券。这世界一切都是假的,相信不得,尤其关于人类向上书呆子的理想。我只见到这种理想和那种理想冲突时的纠纷混乱,把我做公民的信仰动摇,把我找出路的计划妨碍。我在大学读过四年书,所得的结论,就是绝对不做书呆子,也不受任何好书本影响!”快二十年了,这个公民微带嘶哑充满自信的声音,还在我耳际萦回。这个朋友这时节说不定已作了委员厅长或主任,活得也好象很尊严很幸福。

一双灰­色­斑鸠从头上飞过,消失到我身后斜坡上那片高粱地里去了,我于是继续写下去,试来询问我自己:“我这个手爪,这时节有些什么用处?将来还能够作些什么?

是顺水浮舟,放乎江潭,是酺糟啜醨,拖拖混混?是打拱作揖,找寻出路?是卜课占卦,遣有涯生?“

自然无结论可得。一片绿­色­早把我征服了。我的心这个时节就毫无用处,没有取予,缺少爱情,失去应有的意义。在阳光变化中,我竟有点怀疑,我比其他绿­色­生物,究竟是否还有什么不同处。很显明,即有点分别,也不会比那生着桃灰­色­翅膀,颈膊上围着花带子的斑鸠与树木区别还来得大。我仿佛触着了生命的本体。在阳光下包围于我身边的绿­色­,也正可用来象征人生。虽同一是个绿­色­,却有各种层次。绿与绿的重叠,分量比例略微不同时,便产生各种差异。这片绿­色­既在阳光下不断流动,因此恰如一个伟大乐曲的章节,在时间交替下进行,比乐律更­精­微处,是它所产生的效果,并不引起人对于生命的痛苦与悦乐,也不表现出人生的绝望和希望,它有的只是一种境界。在这个境界中,似乎人与自然完全趋于谐和,在谐和中又若还具有一分突出自然的明悟,必需稍次一个等级,才能和音乐所煽起的情绪相邻,再次一个等级,才能和诗歌所传递的感觉相邻。然而这个等次的降落只是一种比拟,因为阳光转斜时,空气已更加温柔,那片绿原渐渐染上一层薄薄灰雾,远处山头,有由绿­色­变成黄|­色­的,也有由淡紫­色­变成深蓝­色­的,正若一个人从壮年移渡到中年,由中年复转成老年,先是鬓毛微斑,随即满头如雪,生命虽日趋衰老,一时可不曾见出齿牙摇落的日暮景象。其时生命中杂念与妄想,为岁月漂洗而去尽,一种清净纯粹之气,却形于眉宇神情间,人到这个状况下时,自然比诗歌和音乐更见得素朴而完整。

我需要一点欲念,因为欲念若与社会限制发生冲突,将使我因此而痛苦。我需要一点狂妄,因为若扩大它的作用,即可使我从这个现实光景中感到孤单。不拘痛苦或孤单,都可将我重新带近这个乱糟糟的人间,让固执的爱与热烈的恨,抽象或具体的交替来折磨我这颗心,于是我会从这个绿­色­次第与变化中,发现象征生命所表现的种种意志。如何形成一个小小花蕊,创造出一根刺,以及那个凭借草木在微风中摇荡飞扬旅行的银白­色­茸毛种子,成熟时自然轻轻爆裂弹出种子的豆荚,这里那里,还无不可发现一切有生为生存与繁殖所具有不同德­性­。这种种德­性­,又无不本源于一种坚强而韧­性­的试验,在长时期挫折与选择中方能形成。我将大声叫嚷:“这不成!这不成!我们人的意志是个什么形式?在长期试验中有了些什么变化和进展?它存在,究竟在何处?它消失,究竟为什么而消失?一个民族或二个阶级,它的逐渐堕落,是不是纯由宿命,一到某种情形下即无可挽救?会不会只是偶然事实,还可能用一种观念一种态度将它重造?我们是不是还需要些人,将这个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用一些新的抽象原则重建起来?对于自然美的热烈赞颂,对传统世故的极端轻蔑,是否即可从更年青一代见出新的希望?”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却被这个离奇而危险的想象弄得迷蒙潮润了。

我的心,从这个绿荫四合所作成的奇迹中,和斑鸠一样,向绿­阴­边际飞去,消失在黄昏来临以前的一片灰白雾气中,不见了。

……一切生命无不出自绿­色­,无不取给于绿­色­,最终亦无不被绿­色­所困惑。头上一片光明的蔚蓝,若无助于解脱时,试从黑处去搜寻,或者还会有些不同的景象。一点淡绿­色­的磷光,照及范围极小的区域,一点单纯的人­性­,在得失哀乐间形成奇异的式样。

由于它的复杂与单纯,将证明生命于绿­色­以外,依然能存在,能发展。

二黑

同样是强烈阳光中,长大院坪里正晒了一堆堆黑­色­的高粱,几只白母­鸡­在旁边啄食。

一切寂静。院子一端草垛后的侧屋中,有木工的斧斤削砍声和低沉人语声,更增加这个乡村大宅院的静境。

当我第一次用“城里人”身份,进到这个乡户人家广阔庭院中,站在高粱堆垛问,为迎面长廊承尘梁柱间的繁复眩目金漆彩绘呆住时,引路的马夫,便在院中用他那个沙

哑嗓子嚷叫起来:

“二­奶­­奶­,二­奶­­奶­,有人来看你房子!”

那几只白母­鸡­起始带点惊惶神气,奔窜到长廊上去。二­奶­­奶­于是从大院左侧断续斧斤声中侧屋走了出来。六十岁左右,一身的穿戴,一切都是三十年前老辈式样。额间玄青缎勒正中一片绿玉,耳边两个玉镶大金环,阔边的袖口和衣襟,脸上手上象征勤劳的­色­泽和粗线条皱纹,端正的鼻梁,微带忧郁的温和眼神,以及从像貌中即可发现的一颗厚道单纯的心。我心想:

“房子好,环境好,更难得的也许还是这个主人。一个本世纪行将消失、前一世纪的正直农民范本。”

我稍微有点担心,这房子未必能够租给我。可是一分钟后,我就明白这点忧虑为不必要了。

于是照一般习惯。我开始随同这个肩背微偻的老太太各处走去。从那个充满繁复雕饰涂金绘彩的长廊,走进靠右的院落。在门廊间小小停顿时,我不由得不带着诚实赞美口气说:“老太太,你这房子真好,木材多整齐,工夫多讲究!”

正象这种赞美是必然的,二­奶­­奶­便带着客气的微笑,指点第一间空房给我看,一面说:“不好,不好,好哪样!城里好房子多呐多!”

我们在雕花~*扇间,在镂空贴金拼嵌福寿字样的过道窗口下,在厅子里,在楼梯边,在一切分量沉重式样古拙朱漆灿然的家具旁,在连接两院低如船厅的长形客厅中,在宽阔楼梯上,在后楼套房小小窗口那一缕阳光前,在供神木座一堆黝黑放光的铜像左右,到处都停顿了一会儿。这其间,或是二­奶­­奶­听我对于这个房子所作的赞赏,或是我听二­奶­­奶­对于这个房子的种种说明。最后终于从靠左一个院落走出,回到前面大院子中,在那个六方边沿满是浮雕戏文故事的青石水缸旁站定,一面看木工拼合寿材,一面讨论房子问题。

“先生看可好?好就搬来住!楼上、楼下,你要的我就打扫出来。那边院子归我作主,这边归三房,都好商量。可要带朋友来看看?”

“老太太,房子太好了。不用再带我那些朋友来看了。我们这时节就说好。后楼连佛堂算六间,前楼三间,楼下长厅子算两间,全部归我。今天二十五,下月初我们一定会搬来。老太太,你可不能翻悔,又另外答应别人。”

“好罗,好罗,就是那么说。你们只管来好。我们不是城里那些租房子的。乡下人心直口直,说一是一,你放心。”

走出了这个人家大门,预备上马回到小县城里去看看时,已不见原来那匹马和马案,门前路坎边,有个乡下公务员模样的中年人,正把一匹枣骝马系在那一株高大仙人掌树­干­上,景象自然也是我这个城里人少见的。转过河堤前时,才看到马和马案共同在那道小河边饮水。

这房子第一回给我的印象,竟简直象做个荒唐的梦。那个寂静的院落,那青石作成的雕花大水缸,那些充满东方人将巧思织在对称图案上的金漆~*扇,那些大小笨重的家具,尤其是后楼那几间小套房,房间小小的,窗口小小的,一缕阳光斜斜的从窗口流进,由暗朱­色­桌面逼回。徘徊在那些或黑或灰庞大的瓶罂间,所形成的那种特别空气、那种希有情调,说陌生可并不吓怕,虽不吓怕可依然不易习惯,说真话,真使人不大相信是一个房间,这房间且宜于普通人住下!可是事实上,再过三五天,这些房间便将有大部分归我来处理,我和几个亲友,就会用这些房间来作家了!

在马上时,我就试把这些房间一一分配给朋友。画画的宜在楼下那个长厅中,虽比较低矮,可相当宽阔光亮。弄音乐的宜住后楼,虽然光线不足,有的是僻静,人我两不相妨。至于那个特殊情调,对于习音乐的也许还更相宜。前楼那几间单纯光亮房子,自然就归给我了。因为由窗口望出去,远山近树的绿­色­,对于我的工作当有帮助;早晚由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对于孩子们健康实更需要。正当我猜想到房东生活时,那个肩背微伛的马夫,像明白我的来意,便Сhā口说:“先生,可看中那房子?这是我们县里顶好一所大房子。不多不少,一共造了十二年。椽子柱子亏老爹上山一根一根找来!你留心看看,那些窗~*子雕的菜蔬瓜果,蛤蟆和兔子,样子全不相同,是一个木匠主事,用他的斧头凿子作成功的!还有那些大门和门闩,扣门锁门定打的大铁老鸹袢,那些承柱子的雕花石鼓,那些搬不出房门的大木床,哪一样不是我们县里第一!往年老当家的在世时,看过房子的人翘起大拇指说:”老爹,呈贡县唯有你这栋房子顶顶好!‘老爹就笑起来说:“好哪样!你说的好。’其实老爹累了十二年,造成这栋大房子,最快乐的事,就是听人说这句话。他有机会回答这句话,老爹脾气怪,房子好不让小伙子住,说免得耗折福分。房子造好后好些房间都空着,老爹就又在那个房子里找木匠做寿材,自己监工,四个木匠整整做了一年,前后油漆了几十次,­阴­宅好后,他自己也就死了。新二房大爹接手当家,爱热闹,要大家迁进来住,谁知年青小伙子各另有想头,读书的、做事的、有了新媳­妇­的,都乐意在省上租房子住。到老的讨了个小太太后,和二­奶­­奶­合不来,老的自己也就搬回老屋,不再在新房子里住。所以如今就只二­奶­­奶­守房子。好大栋房子,拿来收庄稼当仓屋用!省上有人来看房子,二­奶­­奶­高高兴兴带人楼上楼下打圈子,听人说房子好时,一定和那个老爹一样,会说‘好哪样’。二­奶­­奶­人好心好,今年快七十了。

大爹口曼,别的学不到,只把过世老爹古怪脾气接过了手,家里人大小全都合不来。这几天听说二­奶­­奶­正请了可乐村的木匠做寿材,两副大四合寿木,要好几千中央票子!老夫老­妇­在生合不来,死后可还得埋在一个坑里。……家里如今已不大成。老当家在时,一共有十二个号口,十二个大管事来来去去都坐轿子,不肯骑马,老爹过去后只剩三个号口。民国十二年土匪看中了这房子,来住了几天,挑去了两担首饰银器,十几担现银元宝,十几担烟土。省里队伍来清乡,打走土匪后,又把剩下的东东西西扫刮搬走。这一来一往,家里也就差不多了。如今想发旺,恐怕要看小的一代去了。……先生,你可当真预备来疏散?房子清爽好住,不会有鬼的!“

从饶舌的马案口里,无意中得到了许多关于这个房子的历史传说,恰恰补足了我所要知道的一切。

我觉得什么都好,最难得的还是和这个房子有密切关系的老主人,完全贴近土地的素朴的心,素朴的人生观。不提别的,单说将近半个世纪生存于这个单纯背景中所有哀乐式样,就简直是一个宝藏,一本值得用三百五十页篇幅来写出的动人故事!我心想,这个房子,因为一种新的变动,会有个新的未来,房东主人在这个未来中,将是一个最动人的角­色­。

一个月后,我看过的一些房间,就已如我所估想的住下了人。在其他房间中,也住了些别的人。大宅院忽然热闹起来。四五个灶房都升了火,廊下到处牵上了晒衣裳的绳子,小孩子已发现了几个花钵中的蓓蕾,二­奶­­奶­也发现了小孩子在悄悄的掐折花朵,人类机心似乎亦已起始在二­奶­­奶­衰老生命和几个天真无邪孩子间有了些微影响。后楼几个房间和那两个佛堂,更完全景象一新,一种稀有的清洁,一种年青女人代表青春欢乐的空气。佛堂既作了客厅,且作了工作室,因此壁上的大小乐器,以及这些乐器转入手中时伴同年青歌喉所作成的细碎嘈杂,自然无一不使屋主人感到新的变化。

过不久,这个后楼佛堂的客厅中,就有了大学教授和大学生,成为谦虚而随事服务的客人,起始陪同年青女孩子作饭后散步,带了点心食物上后山去野餐,还常常到三里外长松林间去赏玩白鹭群。故事发展虽慢,结束得却突然。有一回,一个女孩赞美白鹭,本意以为这些俊美生物与田野景致相映成趣。一个习社会学的大学教授,却充满男­性­的勇敢,向女孩子表示,若有支猎枪,就可把松树顶上这些白鹭一只一只打下来。白鹭并未打下,这一来,倒把结婚希望打落,于是留下个笑话,仿佛失恋似的走了。大学生呢,读《红楼梦》十分熟习,欢喜背诵点旧诗,可惜几个女孩却不大欣赏这种多情才调。二­奶­­奶­依然每天早晚洗过手后,就到佛堂前来敬香,点燃香,作个揖,在北斗星灯盏中加些清油,笑笑的走开了。遇到女孩子们正在玩乐器,间或也用手试摸摸那些能发不同音响的筝笛琵琶,好像对于一个陌生孩子的抚爱。也坐下来喝杯茶,听听这些古怪乐器在灵巧手指间发出的新奇声音。这一切虽十分新奇,对于她内部的生命,却并无丝毫影响,对于她日常生活,也无何等影响。

随后楼下的青年画家,也留下些传说于几个年青女孩子口中,独自往滇西大雪山下工作去了。住处便换了一对艺术家夫­妇­。壁上悬挂了些中画和西画,床前供奉了观音和耶稣,房中常有檀香山洋琵琶弹出的热情歌曲,间或还夹杂点充满中国情调新式家庭的小小拌嘴。正因为这两种生活交互替换,所以二­奶­­奶­即或从窗边走过,也决不能想象得出这一家有些什么问题发生。去了一个女仆,又换来一个女仆,这之间自然不可免也有了些小事情,影响到一家人的情绪。先生为人极谦虚有礼,太太为人极受美好客,想不到两种好处放在一处反多周章。且不知如何一来,当家的大爹,忽然又起了回家兴趣,回来时就坐在厅子中,一面随地吐痰,一面打­鸡­骂狗。以为这个家原是他的产业,不许放­鸡­到处屙屎,妨碍卫生。艺术家夫­妇­恰好就养了几只­鸡­,这些扁毛畜生可不大能体会大爹脾气,也不大讲究卫生,因之主客之间不免冲突起来。于是有一个时节,这个院子便可听到很热烈的争吵声,大爹一面吵骂不许­鸡­随便屙屎,一面依然把黄痰向各处远远唾去,那些­鸡­就不分彼此的来竞争啄食。后楼客厅中,间或又来个女客。为人有道德能文章,写出的作品,温暖美好的文字,装饰的情感,无不可放在第一流作家中间。更难得的是,未结婚前,决不在文章中或生活上涉及恋爱问题,结了婚后推己及人,却极乐意在婚姻上成|人之美。家中有个极好的柔软床铺,常常借给新婚夫­妇­使用。这个知名客人来了又走了,二­奶­­奶­还给人介绍认识过。这些目前或俗或雅或美或不美的事件,对她可毫无影响。依然每早上打扫打扫院子,推推磨石,扛个小小鸦嘴锄下田,晚饭时便坐在侧屋檐下石臼边,听乡下人说说本地米粮时事新闻。

随后是军队来了,楼下大厅正房作了团长的办公室和寝室,房中装了电话,门前有了卫兵,全房子都被兵士打扫得­干­­干­净净。屋前林子里且停了近百辆灰绿­色­军用机器脚踏车;村子里屋角墙边,到处有装甲炮车搁下。这些部队不久且即开拔进了缅甸,再不久,就有了失利消息传来,且知道那几个高级长官,大都死亡了。住在这个房子中的华侨中学学生,因随军入缅,也有好些死亡了。住在楼下某个人家,带了三个孩子返广西,半路上翻车,两个孩子摔死的消息也来了。二­奶­­奶­虽照例分享了同住人得到这些不幸消息时一点惊异与惋惜,且为此变化谈起这个那个,提出些近于琐事的回忆,可是还依然在原来平静中送走每一个日子。

艺术家夫­妇­走后,楼下厅子换了个商人,在滇缅公路上往返发了点小财。每个月得吃几千块钱纸烟的太太,业已生育了四个孩子,到生育第五个时,因失血过多,在医院死去了。住在隔院一个卸任县长,家中四岁大女孩,又因积食死去。住在外院侧屋一个卖陶器的,不甘寂寞,在公路上行凶抢劫,业已捉去处决。三分死亡影响到这个大院子。

商人想要赶快续婚,带了一群孤雏搬走了。卸任县长事母极孝,恐老太太思念殇女成病,也迁走了。卖陶器的剩下的寡­妇­幼儿,在一种无从设想的情形下,抛弃了那几担破破烂烂的瓶罐,忽然也离开了。于是房子又换了一批新的寄居者,一个后方勤务部的办事处,和一些家属。过不到一月,办事处即迁走,留下那些家眷不动。几乎象是演戏一样,这些家眷中,就听到了有新作孤儿寡­妇­的。原来保山局势紧张时,有些守仓库的匆促中毁去汽油不少,一到追究责任时,黠诈的见机逃亡,忠厚的就不免受军事处分,这些孤儿寡­妇­过不久自然又走了,向不可知一个地方过日子去了。

习音乐的一群女孩子,随同机关迁过四川去了。

后来又迁来一群监修飞机场的工程师,几位太太,一群孩子,一种新的空气亦随之而来。卖陶器的住处换了一家卖糖的,用修飞机场工人作对象,从外县赶来做生意。到由于人类妄想与智慧结合所产生的那些飞机发动机怒吼声,二十三十日夜在这个房子上空响着时,卖糖的却已发了一笔小财,回转家乡买田开杂货铺去了。年前霍乱流行,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乡民,老少死亡相继。山上成熟的桃李,听他在树上地上烂掉,也不许在县中出卖。一个从四川开来的补充团,碰巧到这个地方,在极凄惨的情形中死去了一大半,多浅葬在公路两旁,翘起的瘦脚露出土外,常常不免将行路人绊倒。一些人的生命,仿佛受一种来自时代的大力所转动,无从自主。然而这个大院中,却又迁来一个寄居者,一个从爱情得失中产生灵感的诗人,住在那个善于唱歌吹笛的聪敏女孩子原来所住的小房中,想从窗口间一霎微光,或书本中一点偶然留下的花朵微香,以及一个消失在时间后业已多日的微笑影子,返回过去,稳定目前,创造未来。或在绝对孤寂中,用少量­精­美文字,来排比个人梦的形式与联想的微妙发展。每到小溪边去散步时,必携同朋友五岁大的孩子,用箬叶折成小船,装载上一朵野花,一个泛白的螺蚌,一点美丽的希望,并加上出于那个小孩子口中的痴而黠的祝福,让小船顺流而去。不多远,就会被一个树枝绊着,为急流冲翻,或在水流转折所激起的漩涡中消失,诗人却必然眼睛湿蒙蒙的,心中以为这个三寸长的小船,终会有一天流到两千里外那个女孩子身边。而且那些憔悴的花朵,那点诚实的希望,以及出自孩子口中的天真祝福,会为那个孩子含笑接受。有时正当落日衔山,天上云影红红紫紫如焚如烧,落日一方的群山黯淡成一片墨蓝,东面远处群山,在落照中光影陆离仪态万千时,这个诗人却充满象征意味,独自去屋后经过风化的一个山冈上,眺望天上云彩的变幻,和两面山­色­的倏忽。或偶然从山凹石罅间有所发现,必扳着那些摇摇欲坠的石块,努力去攀折那个野生带刺花卉,摘回来交给朋友,好像说:“你看,我还是把它弄回来了,多险!”情绪中不自觉的充满成功的满足。诗人所住的小房间,既是那个善于吹笛唱歌女孩子住过的,到一切象征意味的爱情依然填不满生命的空虚,也耗不尽受抑制的充沛热情时,因之抱一宠愿,将用个三十万言小说,来表现自己。两年来,这个作品居然完成了大部分。有人问及作品如何发表时,诗人便带着不自然的微笑,十分郑重的说:“这不忙发表,需要她先看过,许可发表时再想办法。”决不想到这个作品的发表与否,对于那个女孩子是不能成为如何重要问题的。就因他还完全不明白他所爱慕的女孩子,几年来正如何生存在另外一个风雨飘摇事实巨浪中。怨爱交缚,人我间情感与负气作成的无可奈何环境,所受的压力更如何沉重。这种种不仅为诗人梦想所不及,她自己也初不及料。一切变故都若完全在一种离奇宿命中,对于她加以种种试验。为希望从这个梦魇似的人生中逃出,得到稍稍休息,过不久或且又会回到这个旧居来。然而这方面,人虽若有机会回到这个唱歌吹笛的小楼上来,另一方面,诗人的小小箬叶船儿,却把他的欢欣的梦和孤独的忧愁,载向想象所及的一方,一直向前,终于消失在过去时间里,淡了,远了,即或可以从星光虹影中回来,也早把方向迷失了。新的现实还可能有多少新的哀乐,当事者或旁观者对之都全无所知。当有人告给二­奶­­奶­,说三年前在后楼住的最活泼的一位小姐,要回到这个房子来住住时,二­奶­­奶­快乐异常的说:“那很好。住久了,和自己家里人一样,大家相安。×小姐人好心好,住在这里我们都欢喜他!”正若一个管理码头的,听说某一只船儿从海外归来神气一样自然,全不曾想到这只美丽小船三年来在海上连天巨浪中挣扎,是种什么经验。为得到这个经验,又如何弄得帆碎橹折,如今的小小休息,还是行将准备向另外一个更不可知的陌生航线驶去!

……日月运行,毫无休息,生命流转,似异实同,惟人生另有其庄严处,即因贤愚不等,取舍异趣,入渊升天,半由习染,半出偶然,所以兰桂未必齐芳,萧艾转易敷荣。

动若常动,便若下坡转丸,无从自休。多得多患,多思多虑,有时无从用“劳我以生”

自解,便觉“得天独全”可羡。静者常静,虽不为人生琐细所激发,无失亦无得,然而“其生若浮,其死则休”,虽近生命本来,单调又终若不可忍受。因之人生转趋复杂,彼此相慕,彼此相妒,彼此相争,彼此相学,相差相左,随事而生。凡此一切,智者得之,则生知识,仁者得之,则生悲悯,愚而好自用者得之,则又另有所成就。不信宿命的,固可从生命变易可惊异处,增加一分得失哀乐,正若对于明日犹可望凭知识或理­性­,将这个世界近于传奇部分去掉,人生便日趋于合理。信仰宿命的,又一反此种“人能胜天”的见解,正若认为“思索”非人­性­本来,倦人而且恼人,明日事不若付之偶然,生命亦比较从容自在。不信一切,惟将生命贴近土地,与自然相邻,亦如自然一部分的,生命单纯庄严处,有时竟不可仿佛。至于相信一切的。到末了却将俨若得到一切,惟必然失去了用为认识一切的那个自己。三灰在一堆具体的事实和无数抽象的法则上,我不免有点茫然自失,有点疲倦,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打量重新用我的手和想象,攀援住一种现象,即或属于过去业已消逝的,属于过去即未真实存有的……必须得到它方能稳定自己。

我似乎适从一个辽远的长途归来,带着一点混和在疲倦中的淡淡悲伤,站在这个绿荫四合的草地上,向淡绿与浓赭相错而成的原野,原野尽头那个村落,伸出手去。

“给我一点点最好的音乐,萧邦或莫扎特,只要给我一点点,就已够了。我要休息在这个乐曲作成的情境中,不过一会儿,再让它带回到人间来,到都市或村落,钻入官吏懑顸贪得的灵魂里,中年知识阶层倦于思索怯于怀疑的灵魂里,年青男女青春热情被腐败势力虚伪观念所阉割后的灵魂里,来寻觅,来探索,来从这个那个剪取可望重新生长的种芽。即或它是有毒的,更能增加组织上的糜烂,可能使一种善良的本­性­发展有妨碍的,我依然要得到它,设法好好使用它。”

当我发现我所能得到的,只是一种思索继续思索,以及将这个无尽长链环绕自己束缚自己时,我不能不回到二­奶­­奶­给我寄居五年那个家里了。这个房子去我当前所在地,真正的距离,原来还不到两百步远近。

大院中正如五年前第一回看房子光景,晒了一地黑­色­高粱。二­奶­­奶­和另外三个女工,正站成一排,用木连枷击打地面高粱,且从均匀节奏中缓缓的移动脚步,让连枷各处可打到。三个女工都头裹白帕,使我记起五年前那几只从容自在啄食高粱的白母­鸡­。年轻女工中有一位好象十分面善,可想不起这个乡下­妇­人会引起我注意的原因,直到听二­奶­­奶­叫那女工说:“小菊,小菊,你看看饭去。你让沈先生来试试,会不会打。”

我才知道这是小菊。我一面拿起握手处还温暖的连枷,一面想起小菊的问题,竟始终不能合拍,使得二­奶­­奶­和女工都笑将起来。真应了先前一时向蚂蚁表示的意见,这个手爪的用处,已离开自然对于五个指头的设计甚远,完全不中用了。可是使我分心的,还是那个身材瘦小说话声哑的农家­妇­人小菊。原来去年当收成时,小菊正在发疯。她的妈妈是个寡­妇­,住在离城十里的一个村子中,小小房子被一把天火烧了。事后除从灰里找出几把烧得变了形的农具和镰刀,已一无所有。于是趁收割季节带了两个女孩子,到龙街子来找工作。大女孩七岁,小孩女两岁,向二­奶­­奶­说好借住在大院子装谷壳的侧屋中,有什么吃什么,无工可用母女就去田里收拾残穗和土豆,一面用它充饥,一面储蓄起来,预备过冬。小菊是大女儿,已出嫁三年。丈夫出去当兵打仗,三年不来信,那人家想把她再嫁给一个人,收回一笔财礼,小菊并不识字,只因为想起两句故事上的话语,“好马不配双鞍,烈女不嫁二夫。”为这个做人的抽象原则所困住,怕丢脸,不愿意再嫁。待赶回家去和她妈妈商量,才知道房子已烧去。许久又才找到二­奶­­奶­家里来,一看两个妹妹都嚼生高粱当饭吃,帮人无人要,因此就疯了。疯后整天大唱大嚷,各处走去。

乡下小孩子摘下仙人掌追着她打闹,她倒像十分快乐。过一阵,生命力和积压在心中的委屈耗去了后,人安静了些,晚上就坐在二­奶­­奶­大门前,向人说自己的故事。到了夜里,才偷悄悄进到二­奶­­奶­家装糠壳的屋子里睡睡。这事有一天无意被三房骨都嘴嫂子发现,就说“嗨,嗨,这还了得!疯子要放火烧房子,什么人敢保险!”半夜里把小菊赶了出去,听她在野地里过夜。并说“疯子冷冷就会好”。房子既是几房合有的,二­奶­­奶­不能自作主张,只好悄悄的送些东西给小菊的妈。过了冬天,这一家人扛了两口袋杂粮,携儿带女走到不知何处去了,大家对于小菊也就渐渐忘记了。

我回到房中时,才知道小菊原来已在一个地方做工,这回是特意来看二­奶­­奶­,还带了些栗子送礼。因为母女去年在这里时,我们常送她饭吃,也送我们一些栗子。

到我家来吃晚饭的一个青年朋友,正和孩子们充满兴趣用小刀小锯作小木车,重新引起我对于自己这双手感到使用方式的怀疑。吃过饭后,朋友说起他的织袜厂最近所遭遇的困难,因原料缺少,无从和出纱方面接头,得不到支援,不能不停工。完全停工会影响一百三十多个乡下­妇­女的生计,因此又勉强让部分工作继续下去。照袜厂发展说来,三千块钱作起,四年来已扩大到一百多万。这个小小事业且供给了一百多乡村­妇­女一种工作机会,每月可得到千元左右收入。照这个朋友计划说来,不仅已让这些乡下女人无用的手变为有用,且希望那个无用的心变为有用,因此一天到处为这个事业奔走,晚上还亲自来教这些女工认字读书。凡所触及的问题,都若无可如何,换取原料既无从直接着手,教育这些乡村女子,想她们慢慢的,在能好好的用她们的手以后还能好好的用她们的心,更将是个如何麻烦无望的课题!然而朋友对于工作的信心和热诚,竟若毫无困难不可克服。而且那种­精­力饱满对事乐观的态度,使我隐约看出另一代的希望,将可望如何重建起来。一颗素朴简单的心,如二­奶­­奶­本来所具有的,如何加以改造,即可成为一颗同样素朴简单的心,如这个朋友当前所表现的。当这个改造的幻想无章次的从我脑中掠过时,朋友走了,赶回袜厂中教那些女工夜课去了。

孩子们平时晚间欢喜我说一些荒唐故事,故事中一个年青正直的好人,如何从星光接来一个火,又如何被另外一种不义的贪欲所作成的风吹熄,使得这个正直的人想把正直的心送给他的爱人时,竟迷路失足跌到脏水池里淹死。这类故事就常常把孩子们光光的眼睛挤出同情的热泪。今夜里却只把那年青朋友和他们共作成的木车,玩得非常专心,既不想听故事,也不愿上床睡觉。我不仅发现了孩子们的将来,也仿佛看出了这个国家的将来。传奇故事在年青生命中已行将失去意义,代替而来的必然是完全实际的事业,这种实际不仅能缚住他们的幻想,还可引起他们分外的神往倾心!

大院子里连枷声,还在继续拍打地面。月光薄薄的,淡云微月中,一切犹如江南四月光景。我离开了家中人,出了大门,走向白天到的那个地方去找寻一样东西。我想明白那个蚂蚁是否还有草间奔走。我当真那么想,因为只要在草地上有一匹蚂蚁被我发现,就会从这个小小生物活动上,追究起另外一个题目。不仅蚂蚁不曾发现,即白日里那片奇异绿­色­,在美丽而温柔的月光下也完全失去了。目光所及到处是一片珠母­色­银灰。这个灰­色­且把远近土地的界限,和草木­色­泽的层次,全失去了意义。只从远处闪烁摇曳微光中,知道那个处所有村落,有人。站了一会儿,我不免恐怖起来,因为这个灰­色­正象一个人生命的形式。一个人使用他的手有所写作时,从文字中所表现的形式。“这个人是谁?是死去的还是生存的?是你还是我?”从远处缓慢舂米声中,听出相似口气的质问。我应当试作回答,可不知如何回答,因之一直向家中逃去。

二­奶­­奶­见个黑影子猛然窜进大门时,停下了她的工作。“疯子,可是你?”

我说,“是我!”

二­奶­­奶­笑了,“沈先生,是你!我还以为你是小菊,正经事不作,来吓人。”

从二­奶­­奶­话语中,我好象方重新发现那个在绿­色­黑­色­和灰­色­中失去了的我。

上楼见主­妇­时,问我到什么地方去那么久。

“你是讲刚才,还是说从白天起始?我从外边回来,二­奶­­奶­以为我是疯子小菊,说我一天正经事不作,只吓人。知道是我,她笑了,大家都笑了。她倒并没有说错。你看我一天作了些什么正经事,和小菊有什么不同。不过我从不吓人,只欢喜吓吓自己罢了。”

主­妇­完全不明白我说的意义,只是莞尔而笑。然而这个笑又像平时,是了解与宽容、亲切和同情的象征,这时对我却成为一种排斥的力量,陷我到完全无助情境中。在我面前的是一颗稀有素朴善良的心。十年来从我­性­情上的必然,所加于她的各种挫折,任何情形下,还都不会将她那个出自内心代表真诚的微笑夺去。生命的健全与完整,不仅表现于对人­性­情对事责任感上,且同时表现于体力­精­力饱满与兴趣活泼上。岁月加于她的限制,竟若毫无作用。家事孩子们的麻烦,反而更激起她的温柔母­性­的扩大。温习到她这些得天独厚长处时,我竟真像是有点不平,所以又说:“我需要一点音乐,来洗洗我这个脑子,也休息休息它。普通人用脚走路,我用的是脑子。我觉得很累。音乐不仅能恢复我的­精­力,还可以缚住我的幻想,比家庭中的你和孩子重要!”这还是我今天第一回真正把音乐对于我意义说出口,末后一句话且故意加重一些语气。

主­妇­依然微笑,意思正像说,“这个怎么能激起我的妒嫉?别人用美丽辞藻征服读者和听众,你照例先用这个征服自己,为想象弄得自己十分软弱,或过分倔强。全不必要!你比两个孩子的心实在还幼稚,因为你说出了从星光中取火的故事,便自己去试验它。说不定还自觉如故事中人一样,在得到火以后,又陷溺到另一个想象的泥淖中,无从挣扎,终于死了。在习惯方式中吓你自己,为故事中悲剧而感动万分!不仅扮作想象中的君子,还扮作想象成的恶棍。结果什么都不成,当然会觉得很累!这种观念飞跃纵不是天生的毛病,从整个发展看也几几乎近于天生的。弱点同时也就是长处。这时节你觉得吓怕,更多时候很显然你是少不了它的!”

我如一个离奇星云被一个新数学家从第几度空间公式所捉住一样,简直完全输给主­妇­了。

从她的微笑中,从当前孩子们的浓厚游戏心情所作成的家庭温暖空气中,我于是逐渐由一组抽象观念变成一个具体的人。“音乐对于我的效果,或者正是不让我的心在生活上凝固,却容许在一组声音上,保留我被捉住以前的自由!”我不敢继续想下去。因为我想象已近乎一个疯子所有。我也笑了。两种笑融解于灯光下时,我的梦已醒了。我作了个新黄粱梦。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十日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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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里的人生黑魇

×小×说×t××xt×天×堂

黑魇

昆明市空袭威胁,因同盟国飞机数量增多后,俨然成为过去一种噩梦,大家已不甚在意。两年前被炸被焚的瓦砾堆上,大多数有壮大美观的建筑矗起。疏散乡下的市民,于是陆续离开了静寂的乡村,重新成为城里人。当进城风气影响到我住的那个地方时,家中会诅咒猫打喷嚏的张嫂,正受了梁山伯恋爱故事刺激,情绪不大稳定,就说:“太太,大家都搬进城里住去了,我们怎么不搬?城里电灯方便,自来水方便,先生上课方便,弟弟读书方便,还有你,太太,要教书更方便!我看你一天来回五龙浦跑十几里路,心都疼了。”

主­妇­不作声,只笑笑,这个建议自然不会成为事实,因为我们实无做城里人资格,真正需要方便的是张嫂。过了两个月,张嫂变更了谈话方式:“太太,我想进城去看看我大姑妈,一个全头全尾的好人,心真好。五年不见面,托人带了信来,想得我害病!

我陪她去住住,两个月就回来。我舍不得太太和小弟,一定会回来的!“

平时既只对于梁山伯婚事关心,从不提起过这位大姑妈。不过从她叙述到另外一个女佣人进城后,如何嫁了个穿黑洋服的“上海人”那种充满羡慕神气,我们如看什么象征派新诗一样,有了个长长的注解,好坏虽不大懂,内容已完全明白,不好意思不让她试试机会。不多久,张嫂就换上那件灰线呢短袖旗袍,半高跟旧皮鞋,带上那个生锈的洋金手表,脸上还敷了好些白粉,打扮得香喷喷的,兴奋而快乐,骑马进城看她的抽象姑妈去了。

我仍然在乡下不动,若房东好意无变化,住到战争结束亦未可知。温和阳光与清爽空气,对于孩子们健康既有好处,寄居了将近五年,两个相连接的雕花绘彩大院落,院落中的人事新陈代谢,也使我觉得在乡村中住下来,比城市还有意义。户外看长脚蜘蛛在仙人掌间往来结网,捕捉蝇蛾,辛苦经营,不惮烦劳,还装饰那个彩­色­斑驳的身体,吸引异­性­,可见出简单生命求生的庄严与巧慧。回到住处时,看看几个乡下­妇­人,在石白边为唱本故事上的姻缘不偶,眼中浸出诚实热泪,又如何发誓赌咒,解脱自己小小过失,并随时说点谎话,增加他人对于一己信托与尊重,更可悟出人类生命取予形式的多方。我事实上也在学习一切,不过和别人所学的不大相同罢了。

在腹大头小的一群官商合作争夺钞票局面中,物价既越来越高,学校一点收入,照例不敷日用。我还不大考虑到“兼职兼差”问题,主­妇­也不会和乡下人打交道作“聚草屯粮”计划,为节约计,佣人走后大小杂务都自己动手。磨刀扛物是我二十年老本行,作来自然方便容易。烧饭洗衣就归主­妇­,这类工作通常还与校课衔接。遇挑水拾树叶,即动员全家人丁,九岁大的龙龙,六岁大的虎虎,一律参加。一面工作一面也就训练孩子,使他们从服务中得到劳动愉快和做人尊严。­干­的湿的有什么吃什么,没有时包谷红薯当饭吃。凡是一般人认为难堪的,我们都不以为意。孩子们的欢笑歌呼,于家庭中带来无限生机与活力。主­妇­的身心既健康而紧朴,接受生活应付生活俱见出无比的勇气和耐心,尤其是共同对于生命有个新的态度,日子过下去似乎并不如何困难。

一般人要生活,从普通比较见优劣,或多有件新衣和双鞋子,照例即可感到幸福。

日子稍微窘迫,或发现有些方面不如人,没法从社交方式弥补,依然还不大济事时,因之许多高尚脑子,到某一时自不免又会悄悄的作些不大高尚的打算。许多人的聪明才智,倒常常表现成为可笑行为。环境中的种种见闻,恰作成我们另外一种教育,既不重视也并不轻视。正好让我们明白,同样是人生,可相当复杂,从复杂景象中,可以接触人生种种。具体的猥琐与抽象的庄严,它的分歧虽极明显,实同源于求生,各自想从生活中证实存在意义。生命受物欲控制,或随理想发展,只因取舍有异,结果自不相同。

我凑巧拣了那么一个古怪职业,照近二十年社会习惯称为“作家”。工作对社会国家也若有些微作用,社会国家对本人可并无多大作用。虽名为职业,然无从靠它生活。

情形最为古怪处,便是这个工作虽不与生活发生关系,却缚住了我的生命,且将终其一生,无从改弦易辙。另一方面又必然迫使我超越通常个人爱僧,充满兴趣鼓足勇气去明白“人”,理解“事”,分析人事中那个常与变,偶然与凑巧,相左或相仇,将种种情形所产生的哀乐得失式样,用来教育我、折磨我、营养我,方能继续工作。

千载前的高士,抱着单纯的信念,因天下事不屑为而避世,或弹琴赋诗,或披裘负薪,隐居山林,自得其乐。虽说不以得失荣利婴心,却依然保留一种愿望,即天下有道,由高士转而为朝士的愿望。作当前的候补高士,可完全活在一个不同心情状态中。生活简单而平凡,在家事中尽手足勤劳之力打点小杂,义务尽过后,就带了些纸和书籍,到有和风与阳光草地上,来温习温习人事,思索思索人生。先从天光云影草木荣枯中有所会心。随即由大好河山的丰腴与美好,和人事上的无章次处两相对照,慢慢的从这个不剪裁的人生中,发现了“堕落”二字真正的意义,又慢慢的从一切书本上,看出那个堕落因子。又慢慢的从各阶层间,看出那个堕落因子传染浸润现象。尤其是读书人,倦于思索、怯于怀疑、苟安于现状的种种,加上一点为贤内助谋出路的打算,如何即形成一种阿谀不自重风气。……我于是逐渐失去了原来与自然对面时应得的谧静。我想呼喊,可不知向谁呼喊。

“这不成!这不成!人虽是个动物,希望活得幸福,但是人究竟和别的动物不同,还需要活得尊贵!如果少数人的幸福,原来完全奠基于一种不义的习惯,这个习惯的继续,不仅使多数人活得卑屈而痛苦,死得胡涂而悲惨,还有更可怕的,是这个现实将使下一代堕落的更加堕落,困难的越发困难,我们怎么办?如果真正的多数幸福,实决定于一个民族劳动与知识的结合,从极合理方式中将它的成果重作分配,在这个情形下,民族中的一切优秀分子,方可得到更多自由发展的机会。在争取这个幸福过程时,我们实希望人先要活得贵尊些!我们当前便需要一种‘清洁运动’,必将现在政治的特殊包庇­性­,和现代商业的驵侩气,以及三五无出息的知识分子所提倡的变相鬼神迷信,于年青生命中所形成的势利、依赖、狡猾、自私诸倾向完全洗涮­干­净,恢复了二十岁左右头脑应有的纯正与清明,来认识这个世界,并在人类驾驭钢铁征服自然才智竞争中,接受这个民族一种新的命运。我们得一切重新起始,重新想,重新作,重新爱和恨,重新信仰和怀疑……”

我似乎为自己所提出的荒谬问题愣住了。试左右回顾,身边只是一片明朗阳光,漂浮于泛白枯草上。更远一点,在阳光下各种层次的绿­色­,正若向我包围,越来越近。虽然一切生命无不取给于绿­色­,这里却不见一个人。

重新来检讨影响到这个民族正当发展的一切抽象原则,以及目前还在运用它作工具的思想家或统治者,被它所囚缚的知识分子和普通群众时,顷刻间便俨若陷溺到一个无边无际的海洋里,把方向也迷失了。只到处见用出各式各样材料作成满载“理想”的船舶,数千年来永远于同一方式中,被一种卑鄙自私形成的力量所摧毁,剩下些破帆与碎桨在海面漂浮。到处见出同样取生命于阳光,繁殖大海洋中的简单绿­色­荇藻,正唯其异常单纯,便得到生命悦乐。还有那个寄生息于荇藻中的小鱼小虾,亦无不成群结伴,悠然自得,各适其­性­。海洋较深处,便有一群种类不同的鲨鱼,狡狠敏捷,锐齿如锯,于同类异类中有所争逐,十分猛烈。还有一只只黑­色­鲸鱼,张大嘴时,万千细小蛤蚧和乌贼海星,即随同巨口张合作成的潮流,消失于那个深渊无底洞口。庞大如山的鱼身,转折之际本来已极感困难,躯体各部门,尚可看见万千有吸盘的大小鱼类,用它吸盘紧紧贴住,随同升沉于洪波巨浪中。这一切生物在海面所产生的漩涡与波涛,加上世界上另外一隅寒流暖流所产生的变化,卷没了我的小小身子,复把我从白浪顶上抛起。试伸手有所攀援时,方明白那些破碎板片,已腐朽到全不适用。但见远外仿佛有十来个衣冠人物,正在那里收拾海面残余,扎成一个简陋筏子,仔细看看,原来载的是一群两千年未坑尽的腐儒,只因为活得寂寞无聊,所以用儒家的名分,附会谶纬星象征兆,预备做一个遥远跋涉,去找寻矿产熔铸九鼎。这个筏子向我慢慢漂来,又慢慢远去,终于消失到烟波浩森中不见了。

试由海面向上望,忽然发现蓝穹中一把细碎星子,闪烁着细碎光明。从冷静星光中,我看出一种永恒,一点力量,一点意志。诗人或哲人为这个启示,反映于纯洁心灵中即成为一切崇高理想。过去诗人受牵引迷惑,对远景凝眸过久,失去条理如何即成为疯狂,得到平衡如何即成为法则,简单法则与多数人心汇合时如何产生宗教,由迷惑、疯狂到个人平衡过程中,又如何产生艺术。一切真实伟大艺术,都无不可见出这个发展过程和终结目的。然而这目的,说起来,和随地可见蚊蚋集团的嗡嗡营营要求的终点,距离未免相去太远了。

微风掠过面前的绿原,似乎有一阵新的波浪从我身边推过。我攀住了一样东西,于是浮起来。你攀住的是这个民族在忧患中受试验时的一切活人素朴的心。年青男女入社会以前对于人生的坦白与热诚,未恋爱以前对于爱情的腼腆与纯粹。还有那个在城市、在乡村、在一切边陬僻壤埋没无闻卑贱简单工作中,低下头来的正直公民,小学教师或农民,从习惯中受侮辱,受挫折,受牺牲的广泛沉默。沉默中所保有的民族善良品­性­,如何适宜培养爱和恨的种子!

强烈照眼阳光下,蚕豆小麦作成的新绿,已掩盖了远近赭­色­田亩。面对这个广大的绿原,一端衔接于泛银光的滇池,一端却逐渐消失于蓝与灰融合而成的珠­色­天际,我仿佛看到一些种子,从我手中撒去,用另外一种方式,在另外一时同样一片蓝天下形成的繁荣。

有个脆弱而充满快乐情感的声音,在高大仙人掌丛后锐声呼唤:

“爸爸,爸爸,快回来,不要走得太远,大家提水去!”我知道,我的心确实走得太远,应当回家了。

原来那个六岁大的虎虎,已从学校归来,准备为家事服务了。

孩子们取水的溪沟边,另外一时,每当晚饭前后,必有个善于弹琴唱歌聪明活泼的女子,带了他到那个松柏成行的长堤上去散步,看滇池上空一带如焚如烧的晚云,和镶嵌于明净天空中梳子形淡白新月,共同笑乐。

这个亲戚走后,过不久又来了一个生活孤独­性­情纯厚的诗人朋友,依然每天带了他到那里去散步。朋友为娱乐自己并娱乐孩子,常把绿竹叶片折成的小船,装上一点红白野花,一点玛瑙石子,以及一点单纯忧郁隐晦的希望,和孩子对于这个行为的痴愿与祝福,乘流而去。小船去不多远,必为溪中泂流或岸旁下垂树枝作成的漩涡搅翻。在诗人和孩子心中,却同样以为终有一天会直达彼岸。生命愿望凡从星光虹影中取决方向的,正若随同一去不复返的时间,渐去渐远,纵想从星光虹影中寻觅归路,已不可能。

晚饭时,从主­妇­口中才知道家中半天内已来过好些客人。甲先生叙述一阵贤明太太们用变相高利贷“投资”的故事,就走了。乙太太叙述一阵家庭小纠纷问题,为自己丈夫作了个不美观画像,也走了。丙小姐和丁博士又报告……主­妇­笑着说:“他们让我知道许多事情,可无一个人知道我们今天卖了几升麦子才能过年。”

我说:“我们就活到那么一个世界中,也是教育,也是战争!”

“我倒觉得人各有好处,从­性­情上看来,这些朋友都各有各的好处。……”

“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时,很可以增加他们一点自尊心,若果从我笔下写出,可就会以为是讽刺了。许多人过日子的方法,一生的打算,以至于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语,都若十分自然,毫不以为不美不合式。且会觉得在你面前如此表现,还可见出友谊的信托和那点本­性­上的坦白天真。可是一到由另一个人照实写下来,就不免成为不美观的讽刺画了。我容易得罪人在此。这也就是我这支笔常常避开当前社会,去写传奇故事的原因。

一切场面上的庄严,从深处看将隐饰部分略作对照,必然都成为漫画。我并不乐意作个漫画家!实在说来,对于一切人的行为和动机,我比你更多同情。我从不想到过用某一种标准去度量一般人,因为我明白人太不相同。不幸是它和我的工作关系又太密切,所以间或提及这个差别时,终不免有点痛苦,企图中和这点痛苦,反而因之会使这些可爱灵魂痛苦。我总以为做人和写文章一样,包含不断的修正,可以从学习得到进步。尤其是读书人,从一切好书取法,慢慢的会转好。事实上可不大容易。真如×说的,‘蝗虫集团从海外飞来,还是蝗虫。’如果是虎豹呢,即或只剩下一牙一爪,也可见出这种山中猛兽的特有­精­力和雄强气魄!不幸的现代文化便培养了许多蝗虫。“

主­妇­一遇到涉及人的问题时,照例只是微笑。从微笑中依稀可见出“察渊鱼者不祥”

一句格言的反光,或如另一时论起的,“我即使觉得他人和我理想不同,从不说;你一说,就糟了。你自以为深刻的,可想不到在人家容易认为苛刻。他们从我的沉默中,比由你文章中可以领会更多的同情。”

我想起先前一时在田野中感觉到的广泛沉默,因此又说:“沉默也是一种难得的品德,从许多方面可以看得出来。因为它在同情之外,还包含容忍、保留否定。可是这种品德是无望于某些人的。说真话,有些人不能沉默的表现上,我倒时常可以发现一种爱娇,即稍微混和一点儿做作亦无关系。因为大都本源于求好,求好心太切,又缺少自信自知,有时就不免适得其反。许多人在求好行为上摔跤,你亲眼看到,不作声,就称为忠厚;我看到,充满善意想用手扶一扶,反而不成!虎虎摔跤也不欢喜人扶的!因为这伤害了他的做人自尊心!”孩子们见提到本身问题,龙龙Сhā嘴说:“妈妈,奇怪,我昨天做了个梦,梦到张嫂已和一个人结婚,还请我们吃酒。新郎好象是个洋人。她欢喜洋人?”

小虎虎说:“可是洋人说她身体长得好看,用尺量过?洋人要哄张嫂,一定也去做官。”

龙龙的好奇心转到报纸上,“报上说大嘴笑匠到昆明来了,是什么人?是不是在联大演讲的林语堂?”

虎虎还想有所自见,“我也做了个梦,梦见四姨坐只大船从溪里回来,划船的是个顶熟的人。船比河大。诗人舅舅在堤上,拍拍手,口说好好,就走开了。我正在提水,水桶上那个米老鼠也看见了,当真的。”

虎虎的作风是打趣争强,使龙龙急了起来,“唉咦!小弟,你又乱来。你就只会捣乱,青天白日也睁了双大眼睛做梦!”“一切愿望都神圣庄严,一切梦想都可能会实现。”我想起许多事情。好像前面有了一幅涂满各种彩­色­的七巧板,排定了个式子,方的叫什么,长的象征什么,都已十分熟悉。忽然被孩子们四只小手一搅,所有板片虽照样存在,部位秩序可完全给弄乱了。原来情形只有板片自己知道,可是板片却无从说明。

小虎虎果然正睁起一双大眼睛,向虚空看得很远。海上复杂和星空壮丽,既影响我一生,也会影响他将来命运,为这双美丽眼睛,我不免稍稍有点忧愁。因此为他了说个

佛经上驹那罗王子的故事:

“……那王子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瞎了又亮了。就和你眼睛一样,黑亮亮的,看什么都清清楚楚;白天看日头不眨眼,夜间在这种灯光下还看得见屋顶上小疟蚊。为的是作人正直而有信仰,始终相信善。他的爸爸就把那个紫金钵盂,拿到全国各处去。全国各地年青美丽女孩子,听说王子瞎了眼睛,为同情他受的委屈,都流了眼泪。接了大半钵这种清洁眼泪,带回来一洗,那双眼睛就依旧亮光光的了!”

主­妇­笑着不作声,清明目光中仿佛流注一种温柔回答:“从前故事上说,王子眼睛被恶人弄瞎后,要用美貌女孩子纯洁眼泪来洗,才可重见光明。现在的人呢,要从勇敢正直的眼光中得救。”

我因此补充说:“小弟,一个人从美丽温柔眼光中,也能得救!譬如说……”

孩子的心被故事完全征服了,张大着眼睛,对他母亲十分温驯的望着:

“妈妈,你的眼睛也亮得很,比我的还亮!”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末一日作于云南呈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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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唯刚先生

(小//说//t/|//)

致唯刚先生

副刊记者转唯刚先生:本来我没有看每日新闻的资格,因为没有这三分钱。今天,一个朋友因见到五四纪念号先生一篇大作,有关于我的话,所以拿来给我瞧。拜读之余,觉得自己实在无聊,简直不是一个人,惶恐惶恐。

可惜我并不是个大学生(连中学生也不是)。但先生所听说的总有所本。我虽不是学生,但当先生说“听说是个学生”时,却很自蔚。想我虽不曾踹过中学大门,分不清洋鬼子字母究竟是有几多(只敢说个大概多少),如今居然有人以为我是大学生!

写文章不是读书人专利,大概先生乐于首肯。或者是因文章中略有一点学生做文的气息,而先生就随手举出来,那也罢了——然我不曾读过书却是事实。

我是在军队中混大的(自然命好的人会以为奇怪)。十三岁到如今,八年多了。我做过许多年补充兵,做过短期正兵,做过几年司马,以至当流氓。人到军队中混大,究竟也有点厌烦了(但不是觉悟),才跑到这里,诚如先生所说,想扛张文凭转去改业。

不过,我是没有什么后方接济,所以虽想扛文凭,也只想“一面做工一面不花钱来读点书”。到这一看,才晓得“此路不通”,觉得从前野心太大了。因为读书,不只是你心里想读就能读,还要个“命”,命不好的也不能妄想。转身打枪去吧。可惜这时要转也转不去。就到这里重理旧业吧。奉直战争虽死了许多弟兄们,有缺可补,可我又无保人,至于到图书馆去请求做一个听差而被拒绝,这还不算出奇,还有……不消说,流浪了!

无聊与闲暇,才学到写文章。想从最低的行市(文章有市价,先生大概是知道的)换两顿饭吃。萎萎琐琐活下去再看。想做人,因自己懦弱,不能去抢夺,竟不能活下去。但自己又实在想生,才老老实实来写自传。写成的东西自己如何知道好丑?但我既然能写得出不成东西的东西,也可冒充一下什么文学家口吻,说一句自己忠实于艺术!先生说,“这一段文章我是写不出来的。”这话我不疑心先生说的是自谦与幽默:先生的“命”,怕实在比我好一点!若先生有命到过学堂,——还有别的命好有机会读书的人,当然要“立志做人”立志“做好学生”,*着什么“毕业成败关头”。我呢?堕落了!当真堕落了!然当真认到我的几个人,却不曾说过我“虚伪”。

“凄清,颓丧,无聊,失望,烦恼,”当然不是那些立志改良社会,有作有为,尊严伟大,最高学府未来学者的应有事情。人生的苦闷,究竟是应当与否?我想把这大问题提出请学者们去解释。至于我这种求生不得,在生活磨石齿轮下挣扎着的人呢?除了狂歌痛哭之余,做一点梦,说几句呓语来安置自己空虚渺茫的心外,实在也找不出人类夸大幸福美满的梦来了!无一样东西能让我浪费,自然只有浪费这生命。从浪费中找出一点较好的事业来­干­吧!可惜想找的又都悬着“此路不通”的牌子。能够随便混过日子,在我倒是一桩好事!

先生本来是对学生发言的,我本不值先生来同我扯谈。但不幸先生随手拈出的例子,竟独独拈到一个高小没有毕业的浪人作品。人家大学生有作有为时时在以改良社会为己任的多着呢。并且开会,谈政治,讨论­妇­女解放,谁个不认真努力?(就是有些同我所写的差不多,但身居最高学府,也是无伤大体,不值得先生那么大声疾呼!)我想请先生另举一个例,免得别人或法警之类又说我以浪人冒充大学生。

“……天才青年……曲折的深刻的传写出来……实在能够感动人。”(这些使我苦笑话)当我低下头去写《遥夜》,思量换那天一顿午饭时,万没想到会引起先生注意,指出来作为一个学生代表作品的例子,且加上这些够使我自省伤心的话!“替社会成什么事业,”这些是有用人做的。我却只想把自己生命所走过的痕迹写到纸上。

一九二五年五月八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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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北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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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北海去

铃子叮叮当当摇着,一切低起头在书桌边办公的同事们,思想都为这铃子摇到午饭的馒头上去了。我呢,没有馒头,也没有什么足以使我神往的食物。馆子里有的是味道好的东西,可是却不是为我预备的。大胆的进去吧。进去不算一回事,不用壮胆也可以,不过进去以后又怎么出来呢?借到解一个手,或是说“伙计伙计,为我再来一碟辣子­肉­丁,赶快赶快!让我去买几个苹果来下下酒”,于是,一溜出来,扯脚忙走,只要以后莫再从这条路过去。但是,到你口上说着“买几个苹果”想开溜时,那伶­精­不过的伙计,看破了你的计划,不声不响的跟了出来,在他那一双鬼眼睛下,又怎么个跑得了呢?还是莫冒险吧。

于是,恍恍惚惚出了办公室,出了衙门,跳上那辆先已雇好在门外等候着的洋车。

这在他的的确确都是梦一般模糊!衙门是今天才上。他觉得今天的衙门同昨天的衙门似乎是两个,纵门前冲天匾分明一样挂着。昨天引见他给厅长那个传达先生,对他脸不烂了;昨天在窗子下吃吃冷笑的那几个公丁先生,今天当他第一次伏上办公室书桌时,却带有和善可亲的意思来给他恭恭敬敬递一杯热茶。……

似乎都不同了,似乎都立时对他和气起来,而这和气面孔,他昨天搜寻了半天也搜寻不到一个。

使他敢于肯定昨天到的那个地方就是今天这地方的,只有桌上用黄铜圆图钉钉起四角,伏伏贴贴爬到桌面上那方水红­色­吸水纸。昨天这纸是这么带有些墨水痕迹,爬到桌上,意思如在说话,小东西,你来了!好好,欢迎欢迎。这里事不多,咱们谈天相亲的日子多着呢,……今天仍然一样,红起脸来表示欢迎诚意。不过当他伏在它身上去察视时,吸墨纸上却多了三小点墨痕,不知谁个于他昨天出门时在那上面喂了这些墨给它。

哈哈!朋友,你怎么也不是昨天那么­干­净?呵呵,小东西,我职务是这样,虽然不高兴,但没有法,况且,这些恶人又把我四肢钉在桌上,使我转动不得。他们喂我墨吃,有什么法子拒绝?小东西,这是命!命里只合吃墨,所以在你见我以后又被人喂了一些墨了!

难道这些已经发酸了墨我高兴吃它,但无法的事。像你,当你上司刚才进房来时一样,自然而然,用他的地位把你们贴在板凳上的ρi股悬起来,你们是勉强,不勉强也不行。

我如你一样,无可如何。

吸墨纸同他接谈太久,因此这第一日上衙门,他竟找不出时间来同这办公厅中同事们周旋。

车子同他,为那中年车夫拖拉着,颠簸在后门一带不平顺的石子路上。

这时的北京城全个儿都在烈日下了。走路的人,全都象打摆子似的心里难受。警察先生,本为太阳逼到木笼子里去躲避,但太阳还不相容,接着又赶进去。他们显然是藏无可藏了,才又硬着头皮出来,把腰边悬挂在皮带上那把指挥刀敲着电车道钢轨,口中胡乱吆喝着。他常常以为自己是世界上再无聊没有的人,如今见了这位警察先生,才知道这人比自己还更无聊。

“忙怎的?慢慢儿也还赶得到——你有什么要紧事,所以想赶快拉到吧?”他觉得车夫为了得两吊钱便如此拼命的跑,太不合理。

“先生,多把我两个子儿,我跑快点。”

车夫显然错会了意思,以为车座嫌他太慢了,提出条件来。

因这错误引起了他的憎恶来。“唉,你为两个子儿也能累得喘气,那么二十个子简直可以换你一斤­肉­一碗血了!……”但他口上却说:慢点也不要紧,左右是消磨,洋车上,北海,公寓,同时消磨这下半天的时光。

“先生去北海,有船可坐,辅币一毛。”大概车夫已听到座上的话了,从喘气中抽出空闲来说。

车夫脾气也许是一样的吧,尤其是北京的,他们天生都爱谈话,都会谈话。间或他们谈话的中肯处,竟能使你在车坐上跳起来。我碰到的车夫,有几个若是他那时正穿起常礼服,高据讲台之一面肆其雄谈时,我竟将无条件的承认他是一个什么能言会说的代议士了。我见过许多口上只会那么结结巴巴的学者,我听过论救国谓须懂五行水火相生,­阴­脉经,忌谈革命的学者。今日的中国,学者过多,也许是积弱的一种重要原因吧!

“有船吧,一毛钱不贵——你坐过船不曾?”

“不,不,我上年子还亲自坐过洋船的,到天津,送我老爷到天津。是我为他拉包月车时候。他姓宋,是司法部参事。”他仍然从喘气中匀出一口气来说话。过去的生活,使他回忆亦觉快适,说到天津时,他的兴致显得很想笑一阵的神气。“咦!那洋船又不大!有像新世界那么高的楼三层,好家伙!三层,四层——不,先生,究竟是三层还是四层,这时我记不起了。……那个锚,在船头上那铁锚,黑漆漆的,怕不有五六千斤吧,好家伙!”

他,不能肯定所见的洋船有几层,恐怕车坐对他所说不相信,故又引出一个黑漆漆的大铁锚来证明,然而这铁锚的斤两究难估计,故终于不再做声,又自个默默的奔他的路。

这不一定。大概三层四层——以至于五六层都有。小的还只有一层;再小的便像普通白屋子一样,没有楼。你北京地方房子,不是很少有楼的吗?“

这话又勾动了健谈的话匣子,少不得又要匀出一口气来应付了。

“对啦!天津日本租界过去那小河中——我是在那铁桥上见到的——一排排泊着些小舶子,据说那叫洋舶子。小到同汽车不差什么,走动时也很快,只听见咯咯咯和汽车号筒一样,尾子上出烟,烟拖在水面上成一条线……那贵吧,比汽车,先生?”

“不知道。”

“外国人真狠,咱们中国人造机器总赶不上别人,……他们造机器运到中国来赚咱们的钱,所以他们才富强……”

话只要你我爱听,同车夫扯谈,不怕是三日三夜,想他完也是不会完的!但是,这时有件东西要塞住他的口了。他因加劲跑过一辆粪车刚撒过娇的路段,于是单用口去喘气。他开始去注意马路上擦身而过的一切。

女人,女人,女人,一出来就遇到这些敌人,一举目就见到这些鬼物,花绸的遮阳把他的眼睛牵引到这边那边,而且似乎每一个少年女人擦身过去时,都能同时把他心带去一小片儿。“呵呵,这成什么事?我太无聊了!我病太深了!我灵魂当真非找人医治一下不可!我要医治的是灵魂,是像水玻璃般脆薄东西,是像破了的肥皂泡,我的医生到什么地方去找?呵呵,医生哟!病入膏盲的我,不应再提到医治了!……”手帕子又掩着他的眼睛了,有一种青春追捉不到的失望悲哀扼着了他的心。

这是一条新来代替昨天为鼻血染污了的丝质手巾,有蓝的缘边与小空花,这手巾从他的朋友手中取来时,朋友的祝告是:瘦身小弟用这手巾,满满的装一包欢喜还我吧。

当时以为大孩子虽然是大孩子,但明天到他家时为买二十个大苹果送他,大概苹果中就含有欢喜的意义了。明天就是这样空着还他吧,告他欢喜已有许多沾在这巾上。

一九二五年八月五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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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里的人生白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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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魇

为了工作,我需要清静与单独,因此长住在乡下,不知不觉就过了五年。

乡下居住一久,和社会场面都隔绝了,一家人便在极端简单生活中,送走连续而来的每个日子。简单生活中又似乎还另外有种并不十分简单的人事关系存在,即从一切书本中,接近两千年来人类为求发展争生存种种哀乐得失。他们的理想与愿望,如何受事实束缚挫折,再从束缚挫折中突出,转而成为有生命的文字,这个艰苦困难过程,也仿佛可以接触。其次就是从通信上,还可和另外环境背景中的熟人谈谈过去,和陌生朋友谈谈未来。当前的生活,一与过去未来连接时,生命便若重新获得一种意义。再其次即从少数过往客人中,见出这些本­性­善良欲望贴近地面可爱人物的灵魂,被生活压力所及,影响到义利取舍时是什么样子,同样对于人­性­若有会于心。

这时节,我面前桌子上正放了一堆待复的信件,和几包刚从邮局取回的书籍。信件中提到的,不外战争带来的亲友死亡消息,或初入社会年青朋友与现实生活迎面时,对于社会所感到的灰心绝望,以及人近中年,从诚实工作上接受寂寞报酬,一面忍受这种寂寞,一面总不免有点郁郁不平。从这种通信上,我俨然便看到当前社会一个断面,明白这个民族在如何痛苦中接受时代所加于他们身上的严酷试验,社会动力既决定于情感与意志,新的信仰且如何在逐渐生长中。倒下去的生命已无可补救,我得从复信中给活下的他们一点光明希望,也从复信中认识认识自己。

二十六岁的小表弟黄育照,在华容为掩护部属抢渡,救了他人救不了自己,阵亡了。

同时阵亡的还有个表弟聂清,为写文章讨经验,随同部队转战各处已六年。还有个作军需的子和,在嘉善作战不死却在这一次牺牲了。

“……人既死了,为做人责任和理想而死,活下的徒然悲痛,实在无多意义。既然是战争,就不免有死亡!死去的万千年青人,谁不对国家前途或个人事业有光明希望和美丽的梦?可是在接受分定上,希望和梦总不可免在不同情况中破灭。或死于敌人无情炮火,或死于国家组织上的脆弱,二而一,同样完事。这个国家,因为前一辈的不振作,自私而贪得,愚昧而残忍,使我们这一代为历史担负那么一个沉重担子,活时如此卑屈而痛苦,死时如此胡涂而悲惨。更年青一辈,可有权利向我们要求,活得应当像个人样子!我们尽这一生努力,来让他们活得比较公正合理些,幸福尊贵些,不是不可能的!”

一个朋友离开了学校将近五年,想重新回学校来,被传说中昆明生活愣住了。因此回信告诉他一点情况。

“……这是一个古怪地方,天时地利人和条件具备,然而乡村本来的素朴单纯,与城市习气作成的贪污复杂,却产生一个强烈鲜明对照,使人十分痛苦。湖山如此美丽,人事上却常贫富悬殊到不可想象程度。小小山城中,到处是钞票在膨胀,在活动。大多数人的做人兴趣,即维持在这个钞票数量争夺过程中。钞票越来越多,因之一切责任上的尊严,与做人良心的标尺,都若被压扁扭曲,慢慢失去应有的完整。正当公务员过日子都不大容易对付,普通绅商宴客,却时常有熊掌、鱼翅、鹿筋、象鼻子点缀席面。奇特现象最不可解处,即社会习气且培养到这个民族堕落现象的扩大。大家都好像明白战时战后决定这个民族百年荣枯命运的,主要的还是学识,教育部照例将会考优秀学生保送来这里升学。有钱人子弟想入这个学校肄业,恐考试不中,且乐意出几万元代价找替考人。可是公私各方面,就似乎从不曾想到这些教书十年二十年的书呆子,过的是种什么紧张日子,本地小学教员照米价折算工薪,水涨船高。大学校长收入在四千左右,大学教授收入在三千法币上盘旋,完全近于玩戏法的,要一条蛇从一根细小绳子上爬过。

战争如果是个广义名词,大多数同事,就可说是在和一种风气习惯而战争!情形虽够艰苦,但并不气馁!日光多,在日光之下能自由思索,培养对于当前社会制度怀疑和否定的种子,这是支持我们情绪唯一的撑柱,也是重造这个民族品德的一点转机!“

……

这种信照例写不完,乡下虽清静却无从长远清静,客人来了,主­妇­温和诚朴的微笑,在任何情形中从未失去。微笑中不仅表示对于生活的乐观,且可给客人发现一种纯挚同情,对人对事无邪机心的同情,使得间或从家庭中小小拌嘴过来的女客人,更容易当成个知己,以倾吐心腹为快。这一来,我的工作自然停顿了。

凑巧来的是胖胖的×太太,善于用演戏时兴奋情感说话,叙述琐事能委曲尽致,表现自己有时又若故意居于不利地位,增加点比本人年龄略小二十岁的爱娇。喉咙响,声音大,一上楼时就嚷:

“××先生,我又来了。一来总见你坐在桌子边,工作好忙!我们谈话一定吵闹了你,是不是!我坐坐就走!真不好意思,一来就妨碍你。你可想要出去做文章?太阳好,晒晒太阳也有好处。有人说,晒晒太阳灵感会来。让我晒太阳,就只会出油出汗!”

我不免稍微有点受窘,忙用笑话自救:“若是找灵感,依我想,最好倒是听你们谈天,一定有许多动人故事可听!”“××先生,你说笑话。……你别骂我,千万别把我写到你那大作中!他们说我是座活动广播电台,长短波都有,其实——唉,我不过是……”

我赶忙补充,“一个心直口快的好人罢了。你若不疑心我是骂人,我常觉得你实在有天才,真正的天才。观察事情极仔细,描画人物兴趣又特别好。”

“这不是骂我是什么!”

我心想,不成不成,这不是议会和讲坛,决非舌战可以找出结论。因此忽略了一个做主人的应有礼貌,在主­妇­微笑示意中,离开了家,离开了客人,来到半月前发现“绿魇”的枯草地上了。

我重新得到了清静与单独。

我面前是个小小四方朱红茶几,茶几上有个好象必需写点什么的本子。强烈阳光照在我身上和手上,照在草地上和那个小小本子上。阳光下空气十分暖和,间或吹来一阵微风,空气中便可感觉到一点从滇池送来冰凉的水气和一点枯草香气。四周景象和半月前已大不相同:小坡上那一片发黑垂头的高粱,大约早带到人家屋檐下,象征财富之一部分去了。待翻耕的土地上,有几只呆呆的戴胜鸟,已失去春天的活泼,正在寻觅虫蚁吃食。那个石榴树园,小小蜡黄|­色­透明叶片,早已完全落尽,只剩下一簇簇银白­色­带刺细枝,点缀在一片长满萝卜秧子新绿中。河堤前那个连接滇池的大田原,极目绿芜照眼,再分辨不出被犁头划过的纵横赭­色­条纹。河堤上那些成行列的松柏,也若在三五回严霜中,失去了固有的俊美,见出一点萧瑟。在暖和明朗阳光下结队旋飞自得其乐的蜉蝣,更早已不知死到何处去了。

我于是从面前这一片枯草地上,试来仔细搜寻,看看是不是还可发现那些彩­色­斑驳金光灿烂的小小甲虫,依然能在阳光下保留原先的从容闲适,于草梗间无目的地漫游,并充满游戏心情,从弯垂草梗尖端突然下堕。结果自然全失望。一片泛白的枯草间,即那个半月前爬上我手背若有所询问的黑蚂蚁,也不知归宿到何处去了。

阳光依旧如一只温暖的大手,从亿万里外向一切生命伸来。除却我和面前的土地,接受这种同情时还感到一点反应,其余生命都若在“大块息我以死”态度中,各在人类思索边际以外结束休息了。枯草间有着放光细劲枝梗带着长穗的狗尾草类植物,种子散尽后,尚依旧在微风中轻轻摇头,俨若在阳光下表示,生命虽已完结,责任犹未完结神气。

天还是那么蓝,深沉而安静,有灰白的云彩从树林尽头慢慢涌起,如有所企图的填去了那个明蓝的苍穹一角。随即又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所抑制,在无可奈何情形下,转而成为无目的的驰逐。驰逐复驰逐,终于又重新消失在蓝与灰相融合作成的珠母­色­天际。

大院子同住的人,只有逃避空袭方来到这个空地上。我要逃避的,却是地面上一种永远带点突如其来的袭击。我虽是个写故事的人,照例不会拒绝一切与人­性­有关的见闻,可是从­性­情可爱的客人方面所表现的故事,居多都像太真实了一点,待要把它写到纸上时,反而近于虚幻想象了。

另一时,正当我们和朋友商量一个严重问题时,一位爱美而热忱,长于用本人生活抒情的×太太,如一个风暴突然侵入。

“××先生(向一位陌生客人说),你多大年纪?怎么总不见老?我从四川回来,人都说我老了,不像从前那么一切合标准了。(抚摩自己丰腴的脸颊)我真老了,我要和我老×离婚,让他去和年青女人恋爱,我不管。我喝咖啡多了睡不好觉,会失眠。

(用茶匙搅和咖啡)这墙上的字真好,写得多软和,真是龙飞凤舞。(用手胡乱画些不大容易认识的草字)人老了真无意思。我要走了。明早又还得进城,……真气人。“×太太话一说完,当真就走了。只留下一场飓风来临后的气氛在一群朋友间,虽并不见毁屋拔木,可把人弄得糊糊涂涂。

这种人为的飓风去后许久,主客之间还不免带剩余惊悸,都猜想:也许明天当真会有什么重大变故要发生了?结果还亏主­妇­用微笑打破了这种沉闷。

“×太太为人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只因为太爱好,凡事不能尽如人意,琐琐家务更多烦心,所以总欢喜向朋友说到家庭问题。其实刚才说起的事,不仅你们不明白,过一会她自己也就忘记了。我猜想,明天进城一定是去吃酒,不会有什么别的问题的!”

大家才觉得这事原可以笑笑,把空气改变过来。

温习到这个骤然而来的可爱风暴时,我的心便若失去了原有的谧静。

我因此想起了许多事,如彼或如此,在人生中十分真实,且各有它存在的道理,巴尔扎克或契诃夫,笔下都不会轻轻放过。可是这些事在我脑子中,却只作成一种混乱印象,俨若一页用失去了时效的颜­色­胡乱涂成的漫画。这漫画尽管异常逼真,但实在不大美观。这算个什么?我们做人的兴趣或理想,难道都必然得奠基于这种猥琐粗俗现象上,且分享活在这种事实中的小小人物悲欢得失,方能称为活人?一面想起眼前这个无剪裁无章次的人生,一面想起另外一些人所抱的崇高理想,以及理想在事实中遭遇的限制,挫折,毁灭,不免痛苦起来。我还得逃避,逃避到一种抽象中,方可突出这个无章次人事印象的困惑。

我耳边有发动机在高空搏击空气的声响。这不是一种简单音乐,单纯调子中,实包含有千年来诗人的热情幻想,与现代技术的准确冷静,再加上战争残忍情感相揉合的复杂矛盾。这点诗人美丽的情绪,与一堆数学上的公式,三五十种新的合金,以及一点儿现代战争所争持的民族尊严感,方共同作成这个现象。这个古怪拼合物,目前原在一万公尺以上高空中自由活动,寻觅另外一处飞来的同样古怪拼合物,一到发现时,三分钟的接触,其中之一就必然变成一团火焰向下飘堕。这世界各处美丽天空下,每一分钟内差不多都有这种火焰一朵朵在下堕。我就还有好些小朋友,在那个高空中,预备使敌人从火焰中下堕,或自己挟带着火焰下堕。

当高空飞机发现敌机以前,我因为这个发现,我的心,便好像被一粒子弹击中,从虚空倏然堕下,重新陷溺到更复杂人事景象中,完全失去方向了。

忽然耳边发动机声音重浊起来,抬起头时,便可从明亮蓝空间,看见一个银白放光点子,慢慢的变成了一个小小银白十字架。再过不久,我坐的地方,面前朱红茶几,茶几上那个用来写点什么的小本子,有一片飞机翅膀的­阴­影掠过,阳光消失了。面前那个种有油菜的田圃,也暂时失去了原有的­嫩­绿。待阳光重新照临到纸上时,在那上面,我写了两个字,“白魇”。一九四四年,写于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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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人读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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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人读经

《百喻经》说:

往昔有夫­妇­两人,烘了三个大饼,作为晚餐。大饼烘就,夫­妇­二人各自吃尽名分下的一个饼后,还剩大饼一个,不便给谁独吃,于是互相约定,不许说话,谁若先说话,就莫吃饼!两人既然互相约好,便坐在家中,沉默不语。到了半夜,来了一个贼徒,到家偷窃东西,掠尽家中所有宝物。两人皆因有约在先,关怀大饼,谁也不愿出声。贼人眼见这家中人痴呆如此,胡来乱为,全不妨事,且觉得主­妇­静婉可人,便傍近­妇­人,作了些小小轻薄行为。那丈夫虽亲眼见到贼人胡闹,却仍因为不忘记那个大饼,故不作声。

到后­妇­人忍无可忍了,就叫唤她的丈夫:“大伍,大伍,你真是个傻子,为一个饼,尽人把我如此侮辱调戏!”那丈夫快乐得拍手大笑,他说:“咄,咄,愚蠢丫头,你已说话,你输定了!饼应归我,你已无分!”

这是两夫­妇­的问题,谁最愚蠢,别人似乎不能置喙,轻易加以判断。《百喻经》故事所注重的是人的­性­格。千年前世界上既俨然曾经有个这种丈夫,这­性­格也似乎就有流传到如今的可能。我们如今已不容易遇到这种丈夫了,但却可从别种人物的治国政策生活态度得知一二。譬如说,一大片土地忽然丢了,或家中老婆跟人跑了,有些人不正是因为守着一点类似有关大饼相的约言,不发一言不作一事,沉默支持下去?若有人说了一句话,想提醒他,这些人不正是顷刻之间就会天真快乐的向人喝着:“咄,咄,蠢东西,大饼归我了!”

读到这本充满了愚人故事的小书时,我总疑心写这本书的人,书虽在一千年以前写成,他的讽刺却预备留给一千年以后。不过如今争大饼的聪明人,大都忙忙碌碌,虽作了不少不折不扣的蠢事,却好像从不曾注意到这样一本小书上来,因此这讽刺,也等于无用了。若希望他有用,又似乎还必需从现在起始,再过一千余年,才能为作主人的明白的。

不过我总想介绍这本书给那些应读这本书的人。

一九三三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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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与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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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与愚

一到双十节,使人总忘不了孙中山先生。中华民国由之产生,是一件事。我记起的却是,因为他在三十年前即明白,中国问题在“穷”和“愚”。社会的腐败与退化,无不由之而生,因此言建国,即针对此两大病根下手。必去“穷”与“愚”,方能把那个外来压力所形成的“弱”去掉,否则无可望。中山先生不幸于二十二年前即作了古人,国人失去一思想深刻、眼光远大、­性­情宽厚的领导者。然而一切国家重造的理想,还保存他的学说中,待后来者熟读深思,并理会其用心所在,克服一切困难与挫折,矛盾与分歧,慢慢实现的。

治穷自然为开发地利,征服自然,好好认识地面所生长、地下所蕴藏,加以运用处理。在分配上复有个制度使之比较平均,或有种政策使之渐趋于平均,国民生活有个转机,整个国家也方有个转机。治愚则为开发头脑,推行个广泛而长久的教育政策,使多数人知识加多,加深,使人人对于新的时代新的世界,能有个新的态度新的习惯去适应,普通人民既感觉自己是个主人,同时也就是个公民,对国家关系,权利义务分明,因之知自爱也能爱国。政治家既有政治家丰富广博的知识,且有兼容并包的气度,知道珍重国力,不作无意义浪费,而又尊重制度,能用战争以外方式调整一切社会的矛盾取得平衡。换言之,也可说他得艺术、他懂艺术!——像这么一个国家一群人民,把这个国家传统长处好好保持,或想法发扬光大,弱点则努力去掉,如治毒瘤恶疮,国家还会不进步?

然而穷和愚至今似乎尚成为绊住中国进步的两个活结。这活结且若出于一条绳索,彼此牵缠。不论你在上在下,在朝在野,不论是“中国的主人”或“公仆”,凡欲向上挣扎,总不免让这个来自四面八方看不见摸不着的有历史­性­的活结套住,越缚越紧。这个抽象阻力,不仅来自敌人,自己的普遍而长期的怠工,萎靡不振,且更加强作用。俨若任何高尚理想与合理事实,都无从着手,无从生根。我们对日本算是打了个胜仗,把这个很自大的国家,用我们的长处也用我们弱点紧紧拖住,从而崩毁了。但对我们自己这个有历史­性­的弱点挣扎时,直到如今,却真是一个惨败!

我们责谁恨谁都无意义。我们只应当承认这弱点是一种有年分的老病,与全体民族体质多少有点关系,远之与所谓哲学的人生态度有关,近之又与所谓现代政治思想和教育方法有关,我们得弄明白,想办法。这悲剧是中华民族全体的,这责任也就不是少数人可负的!

这挫折惨败的主要原因,从远一点说,我们的历史太久了。帝国新旧交替大一统局面,就延长了二十来朝,还有个偏霸分崩割据的较短时期不算。改朝换代照例是用武力,支持偏安更需武力。在这个历史背景中,读书人就有个“从龙”“附骥”的心理状态,延续了二千五百年。这个心理状态,一直影响到现在,我们得承认那有个历史的鬼在起作用!至于教育呢?从近一点说,恐为由张香涛起始,即只知道救穷,枝枝节节来动手。

仅记住管子所说的一句话,“衣食足而后知荣辱”,其他的全不在意。革命轻轻松松推翻了一个帝国。旧的毁去,新的未能建立,属于历史上另一弱点,自然在另一群人生命中又得到的抬头机会,即“中原逐鹿捷者先得”的英雄意识。因之有帝制,有复辟,有军阀割地而治的督军团。直到大小书呆子将国家重造观念注入多数年青人头脑中,经过八年,与少数武力情绪相结合,革命成功了。然而又分裂,又内战,……在这么一个不安定局势下,支持到九一八,东北完了。也幸而东北热河的完事,真正敌人势力一直侵入平律,我们才有二十二年到二十六年的警惧与觉悟。福建的人民政府的结束,两广的暗礁和平,以及西安事变的良好解决,都可见出有兵者亦未尝必需用兵。大智若愚,其实不愚。

然而我们还得收另外一种“苦果”,即由教育疏忽得来的另外困难。我们的家长从办新教育起始,比如说,北大的蔡老先生,和教育部范静生先生,本明白教育的理想不止传授知识,还容许有个比具体知识更重要的抽象愿望在内。愿望虽抽象,却能于另一代证实。可是到军阍时代,书呆子办的教育,即连点缀­性­也缺少了。一省一县小些地方,学生的用处,还可排队持旗到郊外欢迎将军镇守使的凯旋,这些伟人也还可就中挑取绅士人家的女学生作第几房姨太太,逼得那家长不能不允许。大至于北平,似乎从民五六以后,即已与政府完全游离。虽然照例还有个教育部长,除了做官外,中国有多少国立大学,多少学生,就绝不在意。因为只要稍稍在意,就会明白教授有好几年是无从靠公家薪水活下去,关于薪水一定要集团请愿闹了又闹,才在逢年过节时,从什么银行借一笔钱点缀点缀的!大至国家财政小至个人收入,穷既然是种事实,因此革命成功后,到读书人来作部长时,教育政策不知不觉便成了张香涛总督的继承者,解决穷,提倡理工。

另一面或且以为可以使英雄入穀,转入笃实,免去文法中的“思想”混乱。一切针对现实,可就决想不到还有另外一种现实,即世界上有好些国家,地面地下都是穷得出奇的,只因为人民不愚,或直接面对贫乏,解决了穷的威胁,或虽穷而不见穷相,社会上一切有条有理。人民知爱美,能深思,勤学习,肯振作,即产生不出巨万财富,百层高楼,但­精­神成就上却支配了这个世界大部分,也丰饶了这个世界人类情感和智慧!只除了现代政治作成的中国,不明白那些成就的价值和意义,不特不知尊重,还常常作成不必要的摧残,其余就决无相同的一国,对属于足以教育人类情感的一切,有这样忽视现象的!

我们不知可有教育家能想得到,贪污自私的心理基础,还有个比贫穷更深远的背景?即在那些孩子们在受小学教育时代,由于教育者的无知,一面极端缺少图画和音乐,一面却在文史课只背诵历史上伟人名字,一直到现时伟人为止,即作成他们心理上的损害不健全。在中学时代,学生不知文学和美术,而居然有个吃政治饭的打算,引诱他们习于不思不想。到大学,资质好发展比较平均的,入理工,和社会隔绝游离,自成一体。资质中平,或少年时代即有孤僻­性­情的,拣文史。而中学时代即准备吃政治饭的,学经济、政治、社会、教育,企图由一小单位扩大则成为一个大据点,十年过去后,这些活动朋友上了台。只想想我们这个中层的组成,我们就接触着这个问题全部了。在这个发展趋势下,我们怎么能希望这个国家上轨道,有秩序,得进步?无怪乎到处是社交式的小聪明,到处是有传染­性­的拖混与适应,到处是公文八股,而使一切年青人麻痹瘫痪,弄得个社会国家恹恹无生气?我们一提起官僚,就觉得厌烦。而作官僚的,他们的一切,却是从小学教育即起始的。若国家的教育政策,还在那么一个公式中衍进,到我们第三代,才更是悲剧!

最近,各国使馆设“文化参赞”的消息发表了。我们知道,所谓文化参赞,至少是对于所在国“文化”和本国“文化”具有广泛而深刻的了解的人始能胜任。这种人我们当前有几个?照目下教育设计说来,国立大学就很少开文化史或美术史的共通课程。而近二十年习惯,习文史者不仅难望如五四初期所望,从认识传统建设一新的道路,即当时所底毁的会哼哼唧唧人材,亦已十分感觉缺乏,而一般趋势,只不过是从字义章句间着手,从不让学生从欣赏入手涵泳古人­性­情人格历史记载与诗歌表现中,对传统的­精­神情感毫无理会机会。这种学生从什么方面可望接受传统,淘深生命,作出新的创造?若照这样下去,我们的文化参赞也就只能像目前许多特种机构一样,得将援留用技术人员例,借材异邦。这多可怕,多可耻!

以个人私见说来,我们物质上的穷有办法,易解决。我们的愚似乎还得一些有心人对于教育有个崭新观念,重新着手。从小学到大学,每一级教育都注意到如何教育他们的情感,疏理它,启发它,扩大它,淘深它。若这件事得从明日“人之师”入手,大学教育近二十年中所无形培养的“愚”,得稍稍想法节制了。而美术、音乐、文学、哲学知识与兴趣的普遍提倡,却可以在十年后,使新的中层负责者再不至于想到调整社会矛盾还用得着战争,儿童玩火的情绪,也绝不至于延长到一个人二十岁以后。

从这些问题上看,代表中国的头脑的北平,还有个新的运动待生长,待展开,事极明显!这运动没有罢课或游行,没有呼嚷哭泣或格杀勿论,只是一些不曾硬化僵化的头脑,能从深处思索,能反应,能理解,能综合,能不为成见偏见所拘束,在一时一事现象上兴奋或绝望,却可以对于一些比较长远的事情,作个尝试。嵩公府有个蔡刁民先生的纪念堂,刁民先生的学说,似乎值得从此起始,来从教育上扩大它的时候了。还有个文学运动,我们也还有些事可做,为十年二十年的后来者做点试验。我们这一代本身所经验的悲剧,也许只能用沉默来否定现实忍受下去了。可是生在这片美丽土地上的后来者,应当还可由一种健康希望带到一个稍稍合理的社会中,以及稍稍幸福的生活中!

一九四六年十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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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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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病

国际上流行一句对中国很不好的批评:“中国人极自私。”凡属中国人民一分子,皆分担了这句话的侮辱与损害。办外交,做生意,为这句话也增加了不少麻烦,吃了许多亏!否认这句话需要勇气。因为你个人即或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且试看看这个国家做官的,办事的,拿笔的,开铺子作生意的,就会明白自私的现象,的确处处可以见到。

当政大小官僚情形且格外严重。它的存在原是事实。它是多数中国人一种共通的毛病。

但责任主要应归当权的。

一个自私的人注意权利时容易忘却义务,凡事对于他个人有点小小利益,为了攫取这点利益,就把人与人之间应有的那种谦退,牺牲,为团体谋幸福,力持正义的­精­神完全疏忽了。

一个自私的人照例是不会爱国的。国家弄得那么糟,同自私大有关系。

国民自私心的扩张,有种种原因,其中极可注意的一点,恐怕还是过去的道德哲学不健全。时代变化了,支持新社会得用一个新思想。若所用的依然是那个旧东西,便得修正它,改造它。

支配中国两千年来的儒家人生哲学,它的理论看起来是建立于“不自私”上面,话皆说得美丽而典雅。主要意思却注重在人民“尊帝王”“信天命”,故历来为君临天下帝王的法宝。前世帝王常利用它,新起帝王也利用它。然而这种哲学实在同“人­性­”容易发生冲突。表面上它仿佛很高尚,实际上它有问题,对人民不公平。它指明作人的许多“义务”,却不大提及他们的“权利”。一切义务仿佛都是必要的,权利则完全出于帝王以及天上神佛的恩惠。中国人读书,就在承认这个法则,接受这种观念。读书人虽很多,谁也就不敢那么想“我如今作了多少事,应当得多少钱?”若当真有人那么想,这人纵不算叛逆,同疯子也只相差一间。再不然,他就是“市侩”了。在一种“帝王神仙”“臣仆信士”对立的社会组织下,国民虽容易统治,同时就失去了它的创造­性­与独立­性­。平时看不出它的坏处,一到内忧外患逼来,国家政治组织不健全,空洞教训束缚不住人心时,国民道德便自然会堕落起来,亡国以前各人分途努力促成亡国的趋势,亡国以后又老老实实同作新朝的顺民。历史上作国民的既只有义务,以尽义务引起帝王鬼神注意,借此获取天禄人爵。待到那个能够荣辱人类的偶像权威倒下,鬼神迷信又渐归消灭的今日,自我意识初次得到抬头的机会,“不知国家,只顾自己”,岂不是当然的结果?

目前注意这个现象的很有些人。或悲观消极,念佛诵经了此残生。或奋笔挥毫,痛骂国民不知爱国。念佛诵经的不用提,奋笔挥毫的行为,其实又何补于世?不让作国民的感觉“国”是他们自己的,不让他们明白一个“人”活下来有多少权利,不让他们了解爱国也是权利!思想家与统治者,只责备年轻人,困辱年轻人。俨然还希望无饭吃的因为怕雷打就不偷人东西,还以为一本《孝经》就可以治理天下,在上者那么糊涂,国家从哪里可望好起?

事实上国民毛病在用旧观念不能应付新世界,因此一团糟。目前最需要的,还是应当从政治、经济、教育、文学各方面共同努力,用一种新方法造成一种新国民所必需的新观念。使人人乐于为国家尽义务,且使每人皆可以有机会得到一个“人”的各种权利。

要求“人权”并不是什么坏事情,它实在是一切现代文明的种子。一个国家多数国民能自由思索,自由研究,自由创造,自然比一个国家多数国民蠢如鹿豕,愚妄迷信,毫无知识,靠君王恩赏神佛保佑过日子有用多了。

自私原有许多种。有贪赃纳贿不能忠于职务的,有爱小便宜的,有懒惰的,有作汉­奸­因缘为利,贩卖仇货企图发财的。这皆显而易见。如今还有一种“读书人”,保有一个邻于愚昧与偏执的感情,徒然迷信过去,美其名为“爱国”;煽扬迷信,美其名为“复古”。国事之不可为,虽明明白白为近四十年来社会变动的当然结果,这种人却卸责于白话文,以为学校中一读经书,即可安内攘外;或委罪于年轻人的头发帽子,以为能­干­涉他们这些细小事情就可望天下太平。这种人在情绪思想方面,始终还不脱离封建遗老秀才的基本打算,他们却很容易使地方当权执政者,误认他们的捧场是爱国行为,利用这种老年人的种种计策来困辱青年人。这种读书人俨然害神经错乱症,比起一切自私者还危险。这种少数人的病比多数人的病更值得注意。真的爱国救国不是“盲目复古”,而是“善于学新”。目前所需要的国民,已不是搬大砖筑长城那种国民,却是知独立自尊,懂拼命学好也会拼命学好的国民。有这种国民,国家方能存在,缺少这种国民,国家决不能侥幸存在。俗话说:“要得好,须学好。”在工业技术方面,我们皆明白学祖宗不如学邻舍,其实政治何尝不是一种技术?

倘若我们是个还想活五十年的年青人,而且希望比我们更年轻的国民也仍然还有机会在这块土地上活下去,我以为——第一,我们应肯定帝王神佛与臣仆信士对立的人生观,是使国家衰弱民族堕落的直接因素。(这是病因。)

第二,我们应认识清楚凡用老办法开倒车,想使历史回头的,这些人皆有意无意在那里作糊涂事,所作的事皆只能增加国民的愚昧与堕落,没有一样好处。

第三,我们应明白凡迷恋过去,不知注意将来,或对国事消极悲观,领导国民从事念佛敬神的,皆是­精­神身体两不健康的病人狂人。(这些人同巫师一样,不同处只是巫师是因为要弄饭吃装病装狂,这些人是因为有饭吃故变成病人狂人。)

第四,我们应明白一个“人”的权利,向社会争取这种权利,且拥护那些有勇气努力争取正当权利的国民行为。应明白一个“人”的义务是什么,对做人的义务发生热烈的兴味,勇于去担当义务。要把依赖­性­看作十分可羞,把懒惰同身心衰弱看成极不道德。

要有自信心,忍劳耐苦不在乎,对一切事皆有从死里求生的­精­神,对­精­神身体两不健康的病人狂人永远取不合作态度。这才是救国家同时救自己的简要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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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书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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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书问题

近十年来本国人把文学对于社会的用外,以及文学本身的能力,似乎皆看得过于重大了些。在野达士通人,认为这个东西可以用来作为治国平天下工具的很多,在朝官吏委员把它当作治国平天下工具的也不少。因此自然而然发生了如下现象,就是对于作家的迫害及文学书籍的检查与禁止。

据近日上海方面的消息,中央通令应查禁的书籍到二百种。这真是一个可观的大数目。有些人的著作一部分被禁止,有些人的著作则已全部被禁止。为什么这些书籍全被禁止?住在北平方面的人,是无法从当局的文书法令中弄明白真正问题的。这个查禁通告据说是出自中央的。我很怀疑这些被查禁的文学书籍,有多少种曾经为通过这个议案的委员先生们阅读过。负责审查的个人,是不是曾经把这些书籍都细心看过一遍,我也觉得怀疑。就通常禁止的理由,大多数总以为是“为了这个社会秩序的维持与这个民族­精­神方面的健康上着想”,因此不能不加以取缔。我是个欢喜秩序的乡下人,我同意一切真正对于这个民族健康关心的处理。但对于由事实上说来,不少并无什么坏影响的文学书籍,在难于索解的情形下,忽然全被禁止出售,且同时关于书店纸版与剩余书籍,也无不加以没收,付之一炬,这行为我觉得真很稀奇。这不过分了吗?对于这些书籍的处置,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吗?若这些作品包含的理想真已深入人心,书一烧就完事了吗?我极希望当局有一点比“迹近反动”的措词更多一些的具体说明,免得使后人在历史上多有一件十分含混的记载,免得被人把这件事与两千年前的焚书坑儒并为一谈。

文学被一些读书人看得俨然异常重大,实有理由可说。这些人照例多是两手空空不在其位的,无权无势的。这些人生存到这个混乱贫穷内战连年国家中,忍受种种痛苦与侮辱,眼见耳闻这个国家一切愚昧与腐败情形,想把自己本身那点儿力量,渗进社会组织里面去,使这个民族多少健康一点,结实一点。因为自己所学的是文学,承受了一个新的文学理论,有所努力。也仍然因为自己所学的仅仅是文学,对于目前国家社会的复杂­性­与矛盾­性­,解释得照例常常比事实简单一些。凭了文学者富于幻想与热情的气质,在工作中希望一种奇迹,且因为对于这种奇迹的期待,各人带着点儿宗教的倾心,与目前这个为“应付眼前事实丧失人心而存在的政府”当局,意见不可免会有龃龉抵触,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但政府若认识这问题比较清楚,便明白处置的方法,不会把不适用于两千年前的蠢事重演了。这些优秀公民,原是爱他们自己的国家,绝不下于任何当权达官贵人或部长厅长的。他们只是个作家,他们努力从事于艺术,是为了使这个民族增加些知识,减少些愚昧,为这个民族的光荣,为这个民族不可缺少的德­性­中的“互助”

与“亲爱”,“勇敢”与“耐劳”,特别重要是一腔爱国热忱,加以铸像似的作品的制作,很诚实也很穷苦的各自独立分布在国内各处地方,过着极端简陋的日子。政府既从不知道对于这种人加以关切,商人因书业萧条,又对他们待遇吝啬。他们通常的收入,在上海方面,甚至就从不能够从从容容过一天较好的日子。病了无法就医治疗,文章不能出卖,又难于寻找其他职业时,如近日投江的某君,去年病死的某君,皆莫不把一生结束在一个最悲惨的死亡里。他们坚苦卓绝的­精­神,他们轻于物质寻觅而勇于真理追求的人格,是民族中一种如何难得的品质!政府不理会他们,也还罢了。如今对于这种人总像放心不下,不断加以压迫与摧残,所用的手段,又是那么苛刻的手段,实在是国内多数人难以索解的!这些人在这种国民生产力十分凋敝,国际资本主义压力无法摆脱,全个民族正陷入一个十分悲惨的命运里去的时节,担心到可恐怖的未来,认为这个民族若不甘心堕落与灭亡,必须认识现在的环境。因此对于鸦片烟公然的流行,农村经济的萧条,知识阶层中某些人的只知独善其身,官吏阶层的贪赃无识,以及军官种种极端嚣张跋扈处,加以坦白直率的指摘,他们在作品中一点作者对于这个民族复兴的意见,因为他们过分被现状所刺激,必不可免有激越偏持的呼喊,政府若真正为民族生存着想,对于这些人的意见,难道还不应当同情并加以考虑吗?如今当局却只从上海商人方面,看到一点毫不切于实际的关于作品流布的消息,以及从另一方面,某种人为了邀功牟利不惜故意张大其辞的下级报告,便对于处在中国这种困难境遇下的作者,加以压迫与摧残,全然不像一个正在希望国内一切渐有秩序的政府所宜采取的政策。就三四年来上海方面作家所遭遇的种种说来,在中外有识者的印象中,所留下的恐怕只是使人对于这个民族残忍与愚昧的惊异,其他毫无所得。如目前这种处置,当局诸公中,竟无一个人能指出它的错误,实为极可惋惜的事情。(我想特别提出的,是那些曾经从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的过来人,当前主持文化教育的当权派。)

文学在别一国家别一民族中,或者也发挥过某种特别的作用。“光焰一世的十九世纪俄国文学,作品中植下了促成二十世纪那个民族崭新人格的种子,与革命爆发成为不可分离的东西”,这说明自一个文学史的叙述者口中说来,并不觉其过度夸张。但多数人若只是单记着这些历史的轮廓,便打量从自己国家自己行为方面产生一页新的历史,必然还有许多待明白的问题。在环境截然不同习­性­截然不同的两个民族中,历史是照例不至于同样重现的。把某种已成定型的文学观,移植到另一个民族另一个国家中去时,所需要的修正,将到何种程度,这些理论方能发挥它的能力?在一种被修正的理论下,一些作品又应在何种形式下产生,所侧重的必在某几点,方不至于使作品与社会革命失去其当然的联系?有了这种作品,这种作品对于全盘“活动万变”的政治,究竟能起什么作用?它的重要­性­又居于何等?上海方面从事文学运动者,在一种缺少自由缺少衣食朝不保夕的生活情况中,事实上就不可能有人能有暇裕来对于这些问题详细加以研究。

在中国目前这种景况下,文学能够做些什么?宜于从何方面着手?它若不宜离开社会,且应当同政治理想揉成一片,间接或直接促进政治的机能,应如何去安排?假若它在某一时节某一限度内能够发挥它的作用,那种“富于活动­性­与弹­性­”的政治机构,又如何方能与“拘束于一定篇章”的文学作品相呼应相结合?这些问题,不单求生不遑寓居在上海一隅的穷苦作家们无法注意得到,便是人在南京,泰然坦然的按月从国库中支取相当丰厚的薪水,置身在中央宣传部当差办事的三民主义文学理论家,三数年来不是还不曾写出什么稍稍像样的文章吗?正因为便是左翼也还缺少一种具有我们这个民族丰富的历史知识的文学理论家,能作出较有系统的理论与说明,致从事于文学创作的,即欲以“唯物论”的观念为依据,在接受此观念之际,因理论者的解释识见的不一,致作者对于作品的安排,便依然常有无所适从之概。三数年来的挣扎努力,予反对者以多少借口,予同情者以多少失望,同时又予作家之群以多少的牺牲!且只从目前上海一隅文学出版物的数量统计上稍加注意,就可以知道一般文学作品在国内流行的情形。那些带一点儿较新倾向,不颓废,不谐趣,不堕入恶俗畏亵习气较慎重的文学刊物,在一般刊物的分配比较上,所占有的又正是一个如何可怜的数目!这种作品流入社会里去,固能影响不少青年人,同时这些青年人,却就又将如何受一种恶习惯的惰­性­所吸引所控制!官方若不缺少那点必需的冷静与诚实,对于几年来文学运动在国内发展的情形加以注意,便不

会把这几年在数万万饥民中仅仅只限于大学生和中学生中流行的一千部或三千部的作品

所引起的作用看得过大了。因为一方面是把一个新的文学观移入中国,还缺少能密切配合理论要求作品的应世,一方面又由于政府的无知,对于目前文学的恐怖与厌恶,把现在的革命文学对于中国社会革命的影响看得过分重大,因此在上海左翼作家方面,便有了种种的变化:部分原来对于左翼文学抱有理想的,有人向右转了。又有一些作家,因为不愿意同这个对文化只知摧残的无能政府合作,便同情左倾了。再有一些作家,就是那些对目前政府一切措置均抱反感,对社会主义有所倾心,在现状下抱残守缺困守租界一隅的左翼作家,在穷困与迫害交加中,死守残垒,以沉默来支撑现状应付现状。一些人信念与行动中间的矛盾处,既无法可以调和,矛盾的延长,自然是一种很大损失。

近年来大学生中学生左倾思想的普遍,以及对于左倾思想的同情,政府若以为是文学的影响,而忘了社会现实那一面,实在是最大的错误。几年来政府对于青年的措置,实在可以说是无往不在那里抛弃青年。当局方面对于青年人左倾思想的发展,不追求它的原因,不把这个问题联系到“社会的黑暗与混乱”、“农村经济的衰落”及其他情形考虑,不对于他们­精­神方面发展加以注意,不为他们生存觅一出路,不好好的研究青年的问题,就只避重就轻,把问题认为完全由于左翼文学宣传的结果,以为只需要把凡稍有倾向的书籍焚尽,勒迫作家饿毙,就可以天下太平。这种打算实在是太幼稚,对国事言太近于“大题小做”,对文学言又像太近于“小题大做”了。多数人所希望的政府,是一个能“办事”而且也极“懂事”的政府。因为目前有许多事并不是政府权力能否执行的问题,实在是政府明白如何节制权力或滥用权力,引起国内外有识者对政府厌恶或绝望的问题。关于禁书这件事,出于中央党部或中宣部,还是出自国民政府,我们不知道。若出自中央党部的宣传部文艺科,我不想说什么话,因为这也许就是国民党中这些小官僚认为最重要的工作一种。但若果这件事出自国民政府行政院与教育部,或行政院与教育部还可以来过问下,我却希望凡是这一次被禁止的文艺书籍,能够即早交付一个有远识的委员会全部重新加以审查,看看其中究竟有多少书籍必需禁止,有多少书籍不应禁止。朝野都不妨仍然承认文学是个治国平天下的工具,正因为既当它是个治国平天下的工具,一切都宜出之于十分慎重。在世界上我们不是极不愿意被别一国家别一民族把我们当成野蛮人看待吗?希望从别人方面得到尊敬,第一步就应当是自己不作出野蛮人的行为。一九三四年二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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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回忆一点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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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回忆一点感想

前几天,忽然有个青年来找我,中等身材,面目朴野,不待开口,我就估想他是来自我的家乡。接谈之下,果然是苗族自治州泸溪县人。来作什么?不让家中知道,考音乐学院乐昙才十九进二十,走出东车站时,情形可能恰恰和三十四五年前的我一样,抬头第一眼望望前门,“北京好大!”

北京真大。我初来时,北京还不到七十万人,现大已增过四百万人。北京的发展象征中国的发展。真的发展应从解放算起。八年来政府不仅在市郊修了几万幢大房子,还正在把全个紫禁城内故宫几千所旧房子,作有计划翻修,油漆彩绘,要做到焕然一新。

北京每一所机关、学校、工厂、研究所,新房子里每一种会议,每一张蓝图完成,每一台车床出厂,都意味着新中国在飞跃进展中。正如几年前北京市长提起过的,“新中国面貌的改变,不宜用十天半月计算,应当是一分一秒计算。”同时也让世界上人都知道,真正重视民族文化遗产,保卫民族文化遗产,只有工人阶级的共产党领导国家时,才能认真作到。北京是六亿人民祖国的心脏,脉搏跳动得正常,显示祖国整体的健康。目下全国人民,是在一个共同信仰目的下,进行生产劳作的:“建设祖国,稳步走向社会主义。”面前一切困难,都必然能够克服,任何障碍,都必需加以扫除。也只有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才作得到这样步调整齐严肃,有条不紊。

我离开家乡凤凰县已经四十年,前后曾两次回到那个小县城里去:前一次是一九三四年的年初,这一次在去年冬天。最初离开湘西时,保留在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有两件事:

一是军阀残杀人民,芷江县属东乡,一个村镇上,就被土著军队用清乡名义,前后屠杀过约五千老百姓。其次是各县曾普遍栽种鸦片烟,外运时多三五百担一次。本地吸烟毒化情况,更加惊人,我住过的一个部队机关里,就有四十八盏烟灯日夜燃着。好可怕的存在!现在向小孩子说来,他们也难想象,是小说童话还是真有其事!一九三四年我初次回去时,看到的地方变化,是烟土外运已改成吗啡输出,就在桃源县上边一点某地设厂,大量生产这种毒化中国的东西。这种生财有道的经营,本地军阀不能独占,因此股东中还有提倡八德的省主席何健,远在南京的孔祥熙,和上海坐码头的流氓头子。这个毒化组织,正是旧中国统治阶级的象征。做好事毫无能力,做坏事都共同有分。

我初到北京时,正是旧军阀割据时期。军阀彼此利益矛盾,随时都可在国内某一地区火并,作成万千人民的死亡、财富的毁灭。督办大帅此伏彼起,失败后就带起二三十个姨太太和保镖马弁,向租界一跑,万事大吉。住在北京城里的统治上层,生活腐败程度也不易设想。曹锟、吴佩孚出门时,车过处必预洒黄土。当时还有八百“议员”,报纸上常讽为“猪仔”,自己倒乐意叫“罗汉”。都各有武力靠山,各有派系。由于个人或集团利害易起冲突,在议会中动武时,就用墨盒等物当成法宝,相互抛来打去。或扭打成伤,就先去医院再上法院。政府许多机关,都积年不发薪水,各自靠典押公产应付。

高等学校并且多年不睬理,听之自生自灭。但是北京城内外各大饭庄和八大胡同中的妓院,却生意兴隆,经常有无数官僚、议员、阔老,在那里交际应酬,挥金如土。帝国主义者驻京使节和领事,都气焰逼人,拥有极大特权,乐意中国长处半殖民地状态中,好巩固他们的既得特别权益,并且向军阀推销军火,挑拨内战。租界上罪恶更多。社会上因之又还有一种随处可遇见的人物,或是什么洋行公司的经理、买办、科长、秘书,又或在教会作事,或在教会办的学校作事,租界使馆里当洋差……身分教育虽各不相同,基本心理情况,却或多或少有点惧外媚外,恰像是旧社会一个特别阶层,即帝国主义者处心积虑训练培养出的“伙计”!他们的职业,大都和帝国主义者发生一定联系,对外人极谄,对于本国老百姓却瞧不上眼。很多人名分上受过高等教育,其实只增长了些奴­性­,浅薄到以能够说话如洋人而自豪,俨然比普通人身分就高一层。有些教会大学的女生,竟以能拜寄洋­干­妈为得意,即以大学生而言,当时寄住各公寓的穷苦学生,有每月应缴三五元伙食宿杂费用还不易措置的。另处一些官僚、军阀、地主、买办子弟大学生,却打扮得油头粉脸,和文明戏中的拆白党小生一样,终日游荡戏院妓院,读书成绩极劣,打麻将、泡土娼,却事事高明在行,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如城市神仙。我同乡中就有这种大学生,读书数年,回去只会唱《定军山》。社会上自然也有的是好人,好教授、专家或好学生,在那么一个社会中,却不能发挥专长,起好作用。总之,不论“大帅”或“大少”,对人民无情都完全相同,实在说来,当时统治上层,外强中­干­,已在腐烂解体状态中。又似乎一切都安排错了,等待人从头作起。凡受过五四运动影响,以及对苏俄十月革命成功有些认识的人,都肯定这个旧社会得重造,凡事要重新安排,人民才有好日子过,国家也才像个国家。一切的确是在重新安排中。

时间过了四十年,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亿万人民革命火热斗争中,社会完全改变过来了。帝国主义者、军阀、官僚、地主、买办……大帅或大少,一堆肮脏垃圾,都在革命大火中烧毁了。我看到北京面目的改变,也看到中国的新生。饮水思源,让我们明白保护人民革命的成果,十分重要。中国决不能退回到过去那种黑暗、野蛮、腐败、肮脏旧式样中去。

去年冬天,因全国政协视察工作,我又有机会回到离开二十三年的家乡去看看。社会变化真大!首先即让我体会得出,凡是有一定职业的人,在他日常平凡工作中,无不感觉到工作庄严的意义,是在促进国家的工业建设,好共同完成社会主义革命。越到乡下越加容易发现这种情形。他们的工作艰苦又麻烦,信心却十分坚强。我留下的时间极短,得到的印象却深刻十分。自治州首府吉首,有一条美丽小河,连接新旧两区,巴渡船的一天到晚守在船中,把万千下乡入市的人来回渡过,自己却不声不响。我曾在河岸高处看了许久,只觉得景象动人。近来才知道弄渡船的原来是个双目失明的人。苗族自治州目下管辖十县,经常都可发现一个白发满头老年人,腰腿壮健,衣服沾满泥土,带领一群年青小伙子,长年在荒山野地里跋涉,把个小铁锤这里敲敲,那里敲敲,像是自己青春生命已完全恢复过来了,还预备把十县荒山旷野石头中的蕴藏,也一敲醒转来,好共同为社会主义服务!仅仅以凤凰县而言,南城外新发现的一个磷矿,露天开采,一年挖两万吨,挖个五十年也不会完!含量过百分之八十的好磷肥,除供给自治州各县农业合作社,将来还可大量支援洞庭湖边中国谷仓的需要。这个荒山已经沉睡了千百万年,近来却被丘振老工程师手中小锤子唤醒!不论是双目失明的渡船夫,还是七十八岁的老工程师,活得那么扎实,工作得那么起劲,是为什么?究竟是有一种什么力量在鼓舞他们,兴奋他们?可不是和亿万人民一样,已经明白自己是在当家作主,各有责任待尽,相信照着毛主席提出的方向,路一定走得对,事情一定办得好!人人都明白,“前一代的流血牺牲,是为这一代青年学习和工作,开辟了无限广阔平坦的道路,这一代的勤劳辛苦,又正是为下一代创造更加幸福美好的明天”。全中国的人民——老年、中年、壮年、青年和儿童,都活在这么一个崭新的社会中,都在努力把自己劳动,投到国家建设需要上,而对之寄托无限希望,试想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新社会!把它和旧的种种对照对照,就知道我们想要赞美它,也只会感觉得文学不够用,认识不够深刻。哪能容许人有意来诽谤它,破坏它。

就在这么社会面貌基本变化情况下,住在北京城里和几个大都市中,却居然还有些白日做梦的妄人,想使用点“政术”,把人民成就抹杀,把领导人民的共产党的威信搞垮。利用党整风的机会,到处趁势放火。

当鸣放十分热闹时,曾有个青年学生,拿了个介绍信来找我,信上署有小翠花、张恨水和我三个人名字。说上海一家报纸要消息,以为我多年不露面,对鸣放有什么意见,尽管说,必代为写出上报鸣不平。人既来得突然,话又说得离奇,并且一个介绍信上,把这么三个毫不相­干­的人名放在一起,处处证明这位年青“好心人”根本不知道我是谁,现在又正在­干­什么。我告他,“你们恐怕弄错了人”,就说“不错不错”。又告他,“我和信上另外两位都不相熟”,就说“那是随便填上的”。一个介绍信怎么能随便填?

后来告他我年来正在作丝绸研究工作,只担心工作进行得慢,怕配不上社会要求。如要写文章,也有刊物登载,自己会写,不用别人代劳,请不用记载什么吧。这一来,连身边那个照相匣子也不好打开,磨了一阵,才走去了。当时还只觉得这个青年过分热心,不问对象,有些好笑,以为我几年来不写文章,就是受了委屈,一定有许多意见憋在心里待放。料想不到我目下搞的研究,过去是不可能有人搞的,因为简直无从下手,唯有新中国才有机会来这么作,为新的中国丝绸博物馆打个基础。目下作的事情,也远比过去我写点那种不三不四小说,对国家人民有实用。现在想想,来的人也许出于一点热情,找寻火种得不到,失望而去时,说不定还要批评我一句,“落后不中用”。

我几年来在博物馆搞研究工作,得到党和人民的支持和鼓励,因为工作正是新中国人民共同事业一部分,而决不是和社会主义相违反的。新中国在建设中,需要的是扎扎实实、诚诚恳恳、为人民共同利益做事的专家知识分子,不要玩空头弄权术的政客。

我为一切年青人前途庆贺,因为不论是远来北京求学的青年,或是行将离开学校的家庭,准备到边远地区或工厂乡下从事各种生产建设的青年,你们活到今天这个崭新社会里,实在是万分幸运。我们那一代所有的痛苦,你们都不会遭遇。你们如今跟着伟大的党,来学习驾双钢铁,征服自然,努力的成果,不仅仅是完成建设祖国的壮丽辉煌的历史任务,同时还是保卫世界和平一种巨大力量,更重要是也将鼓舞着世界上一切被压迫、争解放各民族友好团结力量日益壮大。打量作新中国接班人的青年朋友,你们常说学习不知从何学起,照我想,七十八岁丘振老工程师的工作态度和热情,正是我们共同的榜样!

一九五七年七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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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的十一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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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的十一月二十二日

六点钟时天已大亮,由青岛过济南的火车,带了一身湿雾骨碌骨碌跑去。从开车起始到这时节已整八点钟,我始终光着两只眼睛。三等车车厢中的一切全被我看到了,多少脸上刻着关外风雪记号的农民!我只不曾见到我自己,却知道我自己脸­色­一定十分难看。我默默地注意一切乘客,想估计是不是有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人,认识徐志摩,知道徐志摩。我想把一个新闻告给他,徐志摩死了,就是那个给年青人以蓬蓬勃勃生气的徐志摩死了。我要找寻这个一个说说话,一个没有,一个没有。

我想起他《火车擒住轨》那一首诗。

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过桥,听钢骨牛喘似的叫,过荒野,过门户破烂的庙;……

睁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但自己又何尝能支使命运?

这里那里还正有无数火车的长列在寒风里奔驰,写诗的人已在云雾里全身带着火焰离开了这个人间。想到这件事情时,我望着车厢中的小孩,­妇­人,大兵,以及吊着长长的脖子打盹,作成缢毙姿势的人物。从衣着上看,这是个佃农管事。好象他迟早是应当上吊的。

当我动手把车窗推上时,一阵寒风冲醒了身旁一个瘦瘪瘪的汉子,睡眼迷蒙地向窗口一望,就说“到济南还得两点钟。”说完时看了我一眼,好象知道我为什么推开这窗子吵醒了他,接着把窗口拉下,即刻又吊着颈脖睡去了。去济南的确还得两点钟!我不好意思再惊醒他了,就把那个为车中空气凝结了薄冰的车窗,抹了一阵,现出一片透明处。望到济南附近的田土,远近皆流动着一层|­乳­白­色­薄雾。黑­色­或茶­色­土壤上,各装点了细小深绿的麦种。一切是那么不可形容的温柔沉静,不可形容的美!我心想:为什么我会坐在这车上,为什么一个忽然会死?我心中涌起了一种古怪的感情,我不相信这个人会死。我计算了一下,这一年还剩两个月,十个月内我死了四个最熟的朋友。生死虽说是大事,同时也就可以说是平常事。死了,倒下了,瘪了,烂了,便完事了。倘若这些人死去值得纪念,纪念的方法应当不是眼泪,不是仪式,不是言语。采真是在武汉被人牵至欢迎劳苦功高的什么伟人彩牌楼下斩首的,振先是在那个永远使读书人神往倾心的“桃源洞”前被捷克制自动步枪打死的,也频是给人乱枪排了,和二十七个同伴一起躺到臭水沟里的,如今却轮到一个“想飞”的人,给在云雾里烧毁了。一切痛苦的记忆综合到我的心上,起了中和作用。我总觉得他们并不当真死去。多力的,强健的,有生气的,守在一个理想勇猛­精­进的,全给是早早的死去了。却留下多少早就应当死去了的阉­鸡­,懦夫,与狡猾狐鬼,愚人妄大,在白日下吃,喝,听戏,说谎,开会,著书,批评攻击与打闹!想起生者,方真正使人悲哀!

落雨了,我把鼻子贴住玻璃。想起《车眺》那首诗。

八点左右火车已进了站。下了火车,坐上一辆人力车,尽那个看来十分忠厚的车夫,慢慢的拉我到齐鲁大学。在齐鲁大学最先见到了朱经农,一问才知道北平也来了三个人,南京也来了两个人。上海还会有三四个人来。算算时间,北来车已差不多要到了。我就又匆匆忙忙坐了车赶到津浦车站去,同他们会面。在候车室里见着了梁思成,金岳霖同张奚若。再一同过中国银行,去找寻一个陈先生,这个陈先生便是照料志摩死后各事,前一天搁下了业务,带了夫人冒雨跑到飞机出事地点去,把志摩从飞机残烬中拖出,加以洗涤、装殓,且伴同志摩遗体同车回到济南的。这个人在志摩生前并不与志摩认识,却充满热情来完成这份相当辛苦艰巨的任务。见到了陈先生,且同时见到了从南京来的郭有守和张慰慈先生,我们正想弄明白出事地点在何处,预备同时前去看看。问飞机出事地点离济南多远,应坐什么车。方知道出事地点离济南约二十五里,名白马山站,有站不停车。并且明白死者遗体昨天便已运到了济南,停在城里一个小庙里了。

那位陈先生报告了一切处置经过后,且说明他把志摩搬回济南的原因。

“我知道你们会来,我知道在飞机里那个样子太惨,所以我就眼看着他们案子把烧焦的衣服脱去,把血污洗尽,把破碎的整理归一,包扎停当,装入棺里,设法运回济南来了!”

他话说的比记下的还多一些,说到山头的形势,去铁路的远近,山下铁路南有一个什么小村落,以及向村中居民询问飞机出事时情形所得的种种。

那时正值湿雾季节,每天照例总是满天灰雾。山峦,河流,人家,一概都裹在一种浓厚湿雾里。飞机去济南差不到三十里,几分钟就应当落地。机师卫姓,济南人,对于济南地方原极熟悉。飞机既已平安超越了泰山高岭,估计时间,应当已快到济南,或者为寻觅路途,或者为寻觅机场,把飞机降低,盘旋了许久,于是砰的碰了山头发了火。

着了火后的飞机,翻滚到山脚下,等待这种火光引起村子里人注意,赶过来看时,飞机各部分皆着了火,已燃烧成为一团火了。躺在火中的人呢,早完事了。两个飞机师皆已成为一段焦炭,志摩坐位在后面一点,除了衣服着火皮肤有一部分灼伤外,其他地方并不着火。那天夜里落了小雨,因此又被雨淋了一夜。这件事直到第二天方为去失事地方较近的火车站站长知道,赶忙报告济南和南京,济南派人来查验证明后,再分别拍电报告北平南京。济南方面陈先生派过出事地点时,是二十的中午。当二十二大清早我们到济南时,去出事时已经三天了。

我们一同过志摩停柩处时,约九点半钟,天正落小雨,地下泥滑滑的,那地方是个小庙,庙名似乎叫“福缘庵”。一进去小院子里,满是济南人日常应用的陶器。这里是一堆钵头,那里有一堆瓦罐,正中有一堆大瓮同一堆粗碗,两廊又是一列一列长颈脖贮酒用的罂瓶。庙屋很小,房屋只有一进三间,神座上与泥地上也无处不是陶器。原来这地方是个售卖陶器的堆店。在庙中偏右墙壁下,停了一具棺材,两个缩头缩颈的本地人,正在那里烧香。

两个工人把棺盖挪开,各人皆看到那个破产的遗体了,我们低下头来无话可说。我们有什么可说?棺木里静静地躺着的志摩,载了一顶红顶绒球青缎子瓜皮帽,帽前还嵌了一小方丝料烧成“帽正”,露出一个掩盖不尽的额角,右额角上一个李子大斜洞,这显然是他的致命伤。眼睛是微张的,他不愿意死!鼻子略略发肿。想来是火灼炙的。门牙脱尽,额角上那个小洞,皆可说明是向前猛撞的结果。这就是永远见得生气勃勃,永远不知道有“敌人”的志摩。这就是他?他是那么爱热闹的人,如今却这样一个人躺在这小庙里。安静的躺在这个小而且破的古庙里,让一堆坛坛罐罐包围着的,便是另外一时生龙活虎一般的志摩吗?他知道他在最后一刻,扮了一角什么样稀奇角­色­!不嫌脏、不怕静,躺到这个地方,受济南市土制香烟缭绕的门外是一条热闹街市,恰如他诗句中的“有市谣围抱”,真是一件任何人也想象不及的事情。他是个不讨厌世界的人,他欢喜这世界上一切光与­色­。他欢喜各种热闹,现在却离开了这个热闹世界,向另一个寒冷宁静虚无里走去了。年纪还只三十六岁!由于停棺处空间有限,亲友只能分别轮流走近棺侧看看死者。

各人都在一分凄凉沉默里温习死者生前的声音与光彩,想说话说不出口。仿佛知道这件事得用着另一个中年工人来说话了,他一面把棺木盖挪拢一点,一面自言自语的说,“死了,完了,你瞧他多安静。你难受,他并不难受。”接着且告给我们飞机堕地的形式,与死者躺在机中的情形。以及手臂断折的部分,腿膝断折的部分,胁下肋条骨断折的部分。原来这人就是随同陈先生过出事地点装殓志摩的。志摩遗体的洗涤与整理皆由他一手处置。末了他且把一个小篮子里的一角残余的棉袍,一只血污泥泞透湿的袜子,送给我们看。据他说照情形算来,当飞机同山头一撞时,志摩大致即已死去,并不是撞伤后在痛苦中烧死的传闻,那是不可能的。

十一点听人说飞机骨架业已运到车站,转过车站去看飞机时,各处皆找不着,问车站中人也说不明白,因此又回头到福缘庵,前后在棺木前停下来约三个钟头。雨却越下越大,出庙时各人两脚都是从积水中通过的。

一个在铁路局作事朋友,把起运棺柩的篷车业已交涉停妥,上海来电又说下午五点志摩的儿子同他的亲戚张嘉铸可以赶到济南。上海来人若能及时赶到,棺柩就定于当天晚上十一点上车。

正当我们想过中国银行去找寻陈先生时,上海方面的来人已赶到福缘庵,朱经农夫­妇­也来了。陈先生也来了。烧了些冥楮,各人谈了些关于志摩前几天离上海南京时的种种,天夜下来了。我们各个这时才记起已一整天还不曾吃饭的事情,被邀到一个馆子去吃饭,作东的是济南中国银行行长某先生。吃过了饭,另一方面起柩上车的来报告人案业已准备完全。我同北平来的梁思成等三人急忙赶到车站上去等候,八点半钟棺柩上了车。这列车是十一点后方开行的。南行车上,伴了志摩向南的,有南京来的郭有守,上海来的张嘉铸和张慰慈同志摩的儿子徐积锴。从北平来的几个朋友留下在济南,还预备第二天过飞机出事地点看看的。我因为无相熟住处,当夜十点钟就上了回青岛的火车。

在站上,车辆同建筑,一切皆围裹在细雨湿雾里。这一次同志摩见面,真算是最后一次了。我的悲伤或者比其他朋友少一点,就只因为我见到的死亡太多了。我以为志摩智慧方面美丽放光处,死去了是不能再得的,固然十分可惜。但如他那种潇洒与宽容,不拘迂,不俗气,不小气,不势利,以及对于普遍人生万汇百物的热情,人格方面美丽放光处,他既然有许多朋友爱他崇敬他,这些人一定会把那种美丽人格移植到本人行为上来。

这些人理解志摩,哀悼志摩,且能学习志摩,一个志摩死去了,这世界不因此有更多的志摩了?

纪念志摩的唯一的方法,应当扩大我们个人的人格,对世界多一分宽容,多一分爱。

也就因为这点感觉,志摩死去了三年,我没有写过一句伤悼他的话。志摩人虽死去了,他的做人稀有的­精­神,应分能够长远活在他的朋友中间,起着良好的影响,我深深相信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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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里的人生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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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

一九八○年十一月,我初次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一个小型的演讲会讲话后,就向一位教授打听一哥大教中文多年的老龙王际真先生的情况,很想去看看他,际真曾主持哥大中文系达十年,那个系的基础,原是由他奠定的。即以《红楼梦》五书研究而,议论了就是把这部十八世纪中国著名小说节译本介绍给美国读者的第一人。人家告诉我,他已退休二十年了,独自一人住在大学附近一个退休教授公寓三楼中,后来又听另外人说,他的妻不幸上逝,因此人很孤僻,长年把自己关在寓所楼上,既极少出门见人,也从不接受任何人的拜访,是个古怪老人。

我和际真认识,是在一九二八年。那年他由美返国,将回山东探亲,路过上海,由徐志摩先生介绍我们认识的。此后曾继续通信。我每次出了新书,就给他寄一本去。我不识英语,当时寄信用的信封,全部是他写好由美国寄我的。一九二九到一九三一年间,我和一个朋友生活上遭到意外困难时,还前后得到他不少帮助。际真长我六七岁,我们一别五十余年,真想看看这位老大哥,同他叙叙半世纪隔离彼此不同的情况。因此回到新港我姨妹家不久,就给他写了个信,说我这次到美国。很希望见到几个多年不见的旧友,如邓嗣禹、房兆楹和他本人。准备去纽约专诚拜访。

回信说,在报上已见到我来美消息。目前彼此都老了,丑了,为保有过去年青时节印象,不见面还好些。果然有些古怪。但我想,际真长期过着极端孤寂的生活,是不是有一般人难于理解的隐衷?且一般人所谓“怪”,或许倒正是目下认为活得“健康正常人”中业已消失无余的稀有难得的品质。

虽然回信像并不乐意和我们见面,我们——兆和、充和、傅汉思和我,曾两次电话相约两度按时到他家拜访。

第一次一到他家,兆和、充和即刻就在厨房忙起来了。尽管他连连声称厨房不许外人Сhā手,还是为他把一切洗得­干­­干­净净。到把我们带来的午饭安排上桌时,他却承认作得很好。他已经八十五六岁了,身体­精­神看来还不错。我们随便谈下去,谈得很愉快。

他仍然保有山东人那种爽直淳厚气质。使我惊讶的是,他竟忽然从抽屉里取出我的两本旧作,《鸭子》和《神巫之爱》!那是我二十年代中早期习作,还是我出的第一个综合­性­集子。这两本早年旧作,不仅北京上海旧书店已多年绝迹,连香港翻印本也不曾见到。

书已经破旧不堪,封面脱落了,由于年代过久,书页变黄了,脆了,翻动时,碎片碎屑直往下掉。可是,能在万里之外的美国,见到自己早年不成熟不像样子的作品,还被一个古怪老人保存到现在,这是难以理解的,这感情是深刻动人的!

谈了一会,他忽然又从什么地方取出一束信来,那是我在一九二八到一九三一年写给他的。翻阅这些五十年前的旧信,它们把我带回到二十年代末期那段岁月里,令人十分怅惘。其中一页最最简短的,便是这封我向他报告志摩遇难的信:际真:志摩十一月十九日十一点三十五分乘飞机撞死于济南附近“开山”。飞机随即焚烧,故二司机成焦炭。志摩衣已尽焚去,全身颜­色­尚如生人,头部一大洞,左臂折断,左腿折碎,照情形看来,当系飞机坠地前人即已毙命。二十一此间接到电后,二十二我赶到济南,见其破碎遗骸,停于一小庙中。时尚有梁思成等从北平赶来,张嘉铸从上海赶来,郭有守从南京赶来。二十二晚棺木运南京转上海,或者尚葬他家乡。我现在刚从济南回来,时〔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早晨。

那是我从济南刚刚回青岛,即刻给他写的。志摩先生是我们友谊的桥梁,纵然是痛剜人心的恶耗,我不能不及时告诉他。

如今这个才气横溢光芒四­射­的诗人辞世整整有了五十年。当时一切情形,保留在我印象中还极其清楚。

那时我正在青岛大学中文系教点书。十一月二十一日下午,文学院几个比较相熟的朋友,正在校长杨振声先生家吃茶谈天,忽然接到北平一个急电。电中只说志摩在济南不幸遇难,北平、南京、上海亲友某某将于二十二日在济南齐鲁大学朱经农校长处会齐。

电报来得过于突兀,人人无不感到惊愕。我当时表示,想搭夜车去济南看看,大家认为很好。第二天一早车抵济南,我赶到齐鲁大学,由北平赶来的张奚若、金岳霖、梁思成诸先生也刚好到达。过不多久又见到上海来的张嘉铸先生和穿了一身孝服的志摩先生的长子,以及从南京来的张慰慈、郭有守两先生。

随即听到受上海方面嘱托为志摩先生料理丧事的陈先生谈遇难经过,才明白出事地点叫“开山”,本地人叫“白马山”。山高不会过一百米。京浦车从山下经过,有个小站可不停车。飞机是每天飞行的邮航班机,平时不售客票,但后舱邮包间空处,有特别票仍可带一人。那日由南京起飞时气候正常,因济南附近大雾迷途,无从下降,在市空盘旋移时,最后撞在白马山半斜坡上起火焚烧。消息到达南京邮航总局,才知道志摩先生正在机上。灵柩暂停城里一个小庙中。

早饭后,大家就去城里偏街瞻看志摩先生遗容。那天正值落雨,雨渐落渐大,到达小庙时,附近地面已全是泥浆。原来这停灵小庙,已成为个出售日用陶器的堆店。院坪中分门别类搁满了大大小小的缸、罐、沙锅和土碗,堆叠得高可齐人。庙里面也满是较小的坛坛罐罐。棺木停放在入门左侧贴墙处,像是临时腾出来的一点空间,只容三五人在棺边周旋。

志摩先生已换上济南市面所能得到的一套上等寿衣:戴了顶瓜皮小帽,穿了件浅蓝­色­绸袍,外加个黑纱马褂,脚下是一双粉底黑­色­云头如意寿字鞋。遗容见不出痛苦痕迹,如平常熟睡时情形,十分安详。致命伤显然是飞机触山那一刹那间促成的。从北京来的朋友,带来个用铁树叶编成径尺大小花圈,如古希腊雕刻中常见的式样,一望而知必出于志摩先生生前好友思成夫­妇­之手。把花圈安置在棺盖上,朋友们不禁想到,平时生龙活虎般、天真纯厚、才华惊世的一代诗人,竟真如“为天所忌”,和拜伦、雪莱命运相似,仅只在人世间活了三十多个年头,就突然在一次偶然事故中与世长辞!志摩穿了这么一身与平时­性­情爱好全然不相称的衣服,独自静悄悄躺在小庙一角,让檐前点点滴滴愁人的雨声相伴,看到这种凄清寂寞景象,在场亲友忍不住人人热泪盈眶。

我是个从小遭受至亲好友突然死亡比许多人更多的人,经受过多种多样城里人从来想象不到的恶梦般生活考验,我照例从一种沉默中接受现实。当时年龄不到三十岁,生命中像有种青春火焰在燃烧,工作时从不知道什么疲倦。志摩先生突然的死亡,深一层体验到生命的脆弱倏忽,自然使我感到分外沉重。觉得相熟不过五六年的志摩先生,对我工作的鼓励和赞赏所产生的深刻作用,再无一个别的师友能够代替,因此当时显得格外沉默,始终不说一句话。后来也从不写过什么带感情的悼念文章。只希望把他对我的一切好意热忱,反映到今后工作中,成为一个永久牢靠的支柱,在任何困难情况下,都不灰心丧气。对人对事的态度,也能把志摩先生为人的热忱坦白和平等待人的希有好处,加以转化扩大到各方面去,形成长远持久的影响。因为我深深相信,在任何一种社会中,这种对人坦白无私的关心友情,都能产生良好作用,从而鼓舞人抵抗困难,克服困难,具有向上向前意义的。我近五十年的工作,从不断探索中所得的点滴进展,显然无例外都可说是这些朋友纯厚真挚友情光辉的反映。

人的生命会忽然泯灭,而纯挚无私的友情却长远坚固永在,且无疑能持久延续,能发展扩大。

一九八一年八月于北京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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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勒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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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勒以

得到靳以逝世的消息,正和去年得到郑西谛同志逝世消息一样,一面感到沉痛,一面还希望消息是误传。因为两个老友,都正当年富力强、­精­神饱满,热爱生活热爱新社会,正当为人民事业献身大有可为的时候,不可能忽然死去的!月前有熟人过上海时,只听说靳以因工作劳累,心脏出了毛病,曾一度昏迷,入了医院。在病院中,谈起我们一代一定可以看到社会主义的建成,情绪还十分乐观。《人民文学》十一月号发表的《跟着老马转》是他最后一个作品,为劳动英雄作的画像,还充满了爱和热情。这里朋友为他的忘我工作深受感动,正一再去信劝他注意健康,不意消息传来,还是由于风湿­性­的心脏病猝发,终成古人,致使文学创作队伍少了一位好战士,朋友中失去一个真挚坦率、热情洋溢、永远能给人以鼓舞的友人,真是不可弥补的损失。

我和靳以认识已有了三十多年,那时同在上海,见面还并不多。一九三三年我从青岛回转北京时,他不久也来到了北京,和巴金、曹禺、之琳等同住在北海前边三座门七号一所房子里。常到那里去的客人,记得有何其芳、李广田、方敬、曹葆华等。因为同在编辑文学刊物,彼此组稿换稿常有联系,我们见面机会也多了些。靳以和巴金、西谛同编《文学季刊》,实际上组稿阅稿和出版发行方面办交涉,负具体责任的多是靳以。

刊物能继续下去,按期出版,分布到全国读者面前,真不是简单工作!因为那么厚厚的一本文学杂志,单是看稿、改稿、编排、校对,工作量就相当沉重!靳以作来倒仿佛凡事成竹在胸,游刃有余,远客来时,还能陪上公园喝喝茶,过小馆子吃个便饭,再听听刘宝全大鼓。曹禺最早几个剧本,就是先在《文学季刊》发表,后来才单独印行的。当时一些年轻作家,特别是一部分左翼作家,不少作品是通过这个刊物和全国读者见面的。

靳以那时还极年轻,为人特别坦率,重友情,是非爱憎分明,既反映到他个人充满青春活力的作品中,也同时反映到他编辑刊物团结作家的工作里。他本人早期作品,情感还比较脆弱,社会接触面也比较窄,对于革命未来,还缺少坚定明确的信仰。然而刊物的总­精­神,却是对旧社会和当时腐败无能、贪污媚外的国民党政权采取决不妥协的态度的。

日本帝国主义者侵略东北不久,得寸进尺,使得华北局势进一步紧张后,刊物迁往上海出版,当时在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号召影响下,团结作家抗战救亡的旗帜因此也更加鲜明。

抗日战事发展,平津沪宁相继沦陷,国内大多数作家,除一部分直往延安或参军外,大都到了西南后方,比较集中在四川、云南、广西三个地区。靳以在迁川的复旦大学国文系任教职。眼见到皖南事变,国民党破坏抗日统一战线,以四大家族控制下的腐败政权,对抗战越来越取的是投降主义,前方战士浴血,后方人民死亡流离。官僚却堕落无耻,特务横行,对进步知识分子所采取的残暴压迫手段,加上四川本地军阀、地主、流氓会道门三者结合起来的封建特权,对人民无情剥削越来越残酷,靳以由于日益和进步思想接近,思想感情逐渐起了变化,日益靠近党,而且在作品中加以反映。复员回到上海后,依旧在复旦主持国文系。当时正是回光反照的蒋介石政权疯狂迫害进步人士,全国民主和平运动遭受严重挫折时,靳以在上海和当时文学教育界进步知识分子取得密切联系,在党的领导下,作着反帝反蒋的民主活动。

全国解放,人民政府成立后,国家进入一个崭新的历史时期,文学艺术也进入一个崭新的历史时期,为体现毛主席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所指示原则,文艺必须面向工农兵,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全国文学艺术家都热烈响应这一伟大号召,勇敢坚决投入革命洪炉中,参加土改、三反五反、抗美援朝、思想改造等等轰轰烈烈运动中。靳以在近十年这个重要历史进程中,每一运动都站在前列,不断得到党的教育和帮助,思想认识也因之不断在发展,工作也越来越踏实。解放十年来,他因主持上海作协分会工作,又编辑《收获》,常来北京,我因事过南方都有机会见到他,谈谈各方面工作情形,从他的作品和谈话中,总使我觉得他生命越来越充实。他常常下乡下厂接触工农业建设中新景象,写了不少反映祖国新人新事的作品。一九五六年访苏回来后,还写了许多好游记,反映苏联文化建设新面貌,给国内读者以极大鼓舞和深刻印象。去年以来,常因病,已经医生劝告必需适当休息,但由于眼见耳闻国家新面貌无事不令人兴面,稍好些就又热情饱满写了许多歌颂人民和时代的新作品,一面反映伟大祖国新气象,一面也反映靳以同志本人在党的教育下正和近年许多进步知识分子一样,不断地在改造自己,共产主义思想认识日益坚定明确。所以今年夏天报上刊载靳以入党时,朋友多认为十分自然。靳以生命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今后必将可得到党和群众进一步帮助教育,为无产阶级领导的人类壮丽事业,为新的文学艺术,对人民作出更多更重要的贡献。不意在刚刚庆祝建国十年大节后不多久,以五十岁的盛年,即因旧病骤发,终于忽尔逝世。

靳以虽死而不死,因为他笔下和千百作家笔下所歌颂的人民英雄,正以无比英勇劳动,在为建设祖国继续前进。而且这种人民英雄,还正随同万千种更新的事业不断的在出现、成长,在任何生产部门中,前些日子认为是英雄业绩的,明日就有可能将成为一个普通公民努力的标准。新社会的奇迹,也和原子分裂一样,在迅速增加。由于党在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领导六亿人民建设伟大祖国,驾驭钢铁,征服自然,首先就是注重人的改造,而人是能够改造的,靳以同志一生的发展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靳以并没有死。靳以对于文学工作热情,对于人民事业的热情,必然会在朋友中和各方面都将留着长远的影响!

一九五九年十月八日夜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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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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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后记

沈从文,原名沈岳焕。1902年生,湖南凤凰人。现行著名小说家、散文家、历史文物研究家,留下作品集子70余种。尤其以他的《边城》等作品,享誉文坛,蜚声海外,赢得广大读者的崇敬与爱戴。他的作品深沉、朴实,无论展现纷繁复杂的都市人生,还是描画神奇多彩的乡村世界,都一样饱含着作者深深的人生隐忧与思考,一如他那实在而顽强的生命,给人以教益和启示。他的作品风格清新活泼,不管是写《都市一­妇­人》那扭曲的人­性­,还是写湘女《萧萧》那自为生命,都好似那大山里迎面吹来的风,给你的是全新的、强烈的感受和体验。

本书从作者浩繁的著述中,选取有关人生的纪实和思考的部分散文,以展示一个平凡而伟大的人在凤凰的石板路上,在湘西的大山深处,在都市的街头巷口留下的深深足迹;展示一个以小学毕业的学历而成为作家、学者,在短暂而又漫长的人生旅途上的奋斗与挣扎,辛酸与欢乐,失败与成功;展示一个普普通通的灵魂的苏醒与叛逆、磨炼与裂变……编者的希望在于读者能从作者人生的痕迹中,得到一份启迪,一份领悟,一份借鉴,以便在支配人生命运时,在情感、理­性­、意志、偶然诸因素的加减乘除中,少出些错误,少一些后悔。

编选者199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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