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把她的细软拿到当铺变成钱,加上何湘雄和何湘胜买我爷爷的田时付的四根金条,买下了这处院子。爷爷赶着骡车买来木料、油漆和生石灰,开始对这院子大加修缮。三个小伙子也跟来了,帮着我爷爷修房子,爬到屋顶上检修瓦片,把白蚁啃坏的柱子连根拔除,换上新柱子,还站到脚手架上一遍遍地油漆屋檐,干得相当积极。奶奶很高兴,觉得唐正强、李雁军和后来成为我岳父的李雁城是三个很热情和坦率的小伙子。奶奶盯一眼爷爷,脸上挂着甜甜的笑说:“湘汉,你就收他们为徒吧,看他们这模样是铁了心要拜你学武。”爷爷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对唐正强和李雁军说:“你们去河边挑几担沙子来。”三个小伙子就一肚子劲地挑来了沙子,笑嘻嘻地把沙子倒在我爷爷的脚前。爷爷说:“你们给我买几担生石灰来。”三个小伙子又一人挑来了一担生石灰。忙了几天,爷爷这才对三个小伙子说:“从明天起,早晨五点钟跟我起床,练站桩。”
就这样,三个小伙子高兴地跟着我爷爷学武了。那时候爹和我大叔、二叔也是一早起床,不过爹和他的两个弟弟不是主动起床,是被我勤劳的爷爷一个个地揪起床。有了房子,在奶奶的心里就等于在长沙生了根。家里五口人,又加上三个一心跟着爷爷学武的小伙子,奶奶就开始思谋生计了。我老外公一生爱吃腊肉,什么肉熏香了,他才吃。我老外婆为了迎合老外公,常常把买来的新鲜猪肉、狗肉、牛肉或鸡肉、鸭肉、鹅肉放到烘罩上烟熏火烤。奶奶做姑娘时,常跟着继母熏肉,就学会了用老糠和花生壳熏肉的技巧。一天,奶奶把骡子牵到牲畜市场换成钱,领着李雁军和我岳父李雁城买来大半边猪肉,熏好后拿到菜市场上卖,很快就卖了。奶奶又买回来半边猪,熏好后又让李雁军挑着上菜市场卖,又轻易地卖掉了。奶奶就有信心了,让爷爷和唐正强把后院的几间杂屋改成作坊,打了很多口灶,找保安队长,去粮站拖来一车车老糠和花生壳,开始了制作腊味的生意。奶奶熏的腊肉黄黄的,一挑到菜市场,不到一个时辰就卖光了。一年后,奶奶在菜市场盘了个门面,让读了点书的李雁军用红油漆在门楣上写了五个美术字:吉祥腊味店。开张那天,奶奶亲手点燃一挂三千响的浏阳鞭炮。鞭炮一放,硝烟还充斥在门前,顾客就等不及地拥进来,争着买腊肉,不到中午,一大堆腊肉全买光了。奶奶说:“看来长沙人跟我们乡下人一样爱吃腊肉。”
奶奶是个会持家的女人,脑子活,胆子也大,哪里她都敢去,见一些男人色迷迷地望着她,她就瞪那些男人一眼,一点也不害怕地走开nAd1(那个刚刚从封建社会的框架里挣脱出来的中国,是个人们无所适从又混乱不堪的中国,街上很少有女人,女人都像小猫小狗样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看见的女人都是佣人,要不很胖,要不骨瘦如柴,要不很老,要不很丑。像我奶奶那样美丽的女人在街上行走,那等于是一朵黑玫瑰随风飘荡。我奶奶为使自己不那般鲜艳、漂亮,就穿黑衣服,裹黑头巾,或拿顶烂草帽遮住脸上街。但奶奶这样的女人天生一副好衣架,随什么衣服穿在身上都好看,黑衣服使奶奶于众目睽睽中既素雅又高贵,反而更招眼,犹如一朵盛开的黑牡丹。草帽更像装饰物,更衬托出奶奶的美丽。“吉祥腊味店有一个好漂亮的女人,跟西施样。”南门口的男人说。这话一传出去,很多男人都拥到吉祥腊味店来了,跟苍蝇一样,要我奶奶亲自为他们称腊肉找零钱。第二天一早又来了,那些男人买了腊肉后仍不走,站在店里或门前瞧着我奶奶,一脸的痴情。直到腊肉卖完,奶奶领着李雁军或李雁城关了店门、一脸冷漠地向青山街走去时,这些男人才痛苦地离开。
那年秋天,唐正强要走了。在唐正强眼里,这个世界太烂了,纯粹是以强欺弱,且处处都是强盗和流氓,以致妇女和儿童走在街上都有恐惧感。街上,军警走路横冲直撞,谁挡了他们的道就揍谁,老百姓在军警眼里大体上跟猫狗一个级别,恼了便用枪托打用皮带抽,这让年轻而又有一腔热血的唐正强痛心疾首。唐正强的脑袋比李雁军和李雁城的大,思想也多几升,无形中装着更多中华民族的命运。有天,他奉我奶奶的命令去灵官渡屠宰场拖猪肉,瞧见一军警当众殴打一妇女。他是个热血青年,又被理想这根竹篙支撑着,就走上去制止,“军爷,请你不要殴打妇女。”那军警见一圆脸小伙子走上来指责他,便吼道:“好,那老子不打她,打你。”举手一皮带抽在他的脸上,把他的脸打出了血。唐正强没敢反抗,却愤怒地盯着用皮带抽他的军警,军警见他还敢愤怒,又狠抽了他一皮带,“给老子滚开。”唐正强抹掉圆脸上的血,径直走进了招兵站。那年月,国民革命军在长沙街头设了不少招兵站,整日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唐正强毅然走进招兵站,报了名。
回来,他一脸愤慨和坚定地对李雁军和李雁城说:“我准备去当兵。这个社会太乱了,打死了人同打死条狗一样,没人管nAd2(”李雁军不想当兵,笑笑说:“我要跟师傅学武。”唐正强望着坐在地上的李雁城,“表弟,你呢?”我岳父也不想当兵,他觉得当兵不自由,说:“我不喜欢当兵,当兵不自由。”唐正强说:“你们的抱负跑到哪里去了?中国这么乱,难道你们不管不顾?”李雁军和李雁城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唐正强见自己说不动两个表兄弟,把坚定的目光抛到天上,天上正浮游着一朵红云。他狠下心来说:“看来我们得分手了。”
我奶奶是个很朴实的女农民,当然就是个很正经的生意人,人家上吉祥腊味店买腊味,奶奶从不少秤,斤两绝对给足。在那个奸商和恶人充斥街头巷尾、因损人利己而沾沾自喜的混乱年代,我奶奶的坦率和公正,无疑赢得了顾客们的信任,于是顾客都奔走相告,说吉祥腊味店不少秤,一斤就是一斤,八两就是八两。这就是信誉,信誉通过市民口播,一传十十传百,无形中给我奶奶带来了众多的生意。一些人为了不吃小商小贩的亏,甚至绕道来买腊味,见我奶奶姿色迷人,又笑容可掬,本来打算只买半斤试味的,结果就买了一斤。吉祥腊味店的生意红得跟包子铺的蒸锅样,热气腾腾。南门口、碧湘街、学院街及城南路一带的市民想吃腊肉,都上吉祥腊味店来买腊肉。小吴门、北正街,甚至北门那边的人,也徒步来买腊肉。就是这一年,剪辫子的运动在全国风起云涌,国民革命军看不得男人背后拖一根马尾巴样的辫子,就强迫全国的男人把辫子剪掉。奶奶看到街上一些粗蛮的军人拿着剪子,追迫街上的男人剪辫子,回家便对爷爷说:“湘汉,把辫子剪了。”爷爷反对道:“不剪。”奶奶笑道:“街上有军人追着男人剪辫子,不剪就用枪托打呢。”
爷爷的辫子是奶奶亲手剪掉的。奶奶先剪了我爹的辫子。爹那时在一家私立学堂读书,那学堂除了教国文还请了留洋的老师教数学。爹在学校里听老师说了剪头发的事,老师一脸深情地说:“同学们,我们要做新中国的新国民,不做前清的遗老遗少。”老师率先把辫子剪了,走到讲台上说这番话时样子怪怪的,一转身,拖在老师背后的那根又粗又黑的辫子没有了。爹回到家,问奶奶:“妈,留辫子就不革命吗?”奶奶那当儿正切猪肉,洗净手,拿起爹的辫子,举起剪刀咔嚓一声,爹脑后的那根黑辫子就到了奶奶的手上。“现在你也革命了,”奶奶说。李雁军是第二个被奶奶剪掉辫子的。我岳父李雁城是第三个nAd3(李雁城从街上回来,见李雁军背后的辫子没了,头发散在颈脖上,就大笑。奶奶没让我岳父笑多久,举着剪刀走到他身后说:“站好。”不等我岳父反应过来,辫子就到了奶奶的手中。爷爷是最后一个。爷爷不肯剪,奶奶于那天半夜里把爷爷的辫子剪了。清晨,蛐蛐还在墙缝中叫,星星还没从天上撤离,世界还在睡梦中,我爹正梦见老虎,爷爷起床时感觉辫子没跟着起床,一摸,后面空了。爷爷吃惊道:“杨桂花,我的辫子呢?”奶奶睡眼朦胧地一笑,“剪了。”爹和大叔所在的学校,创始人是南洋回来的一位先生,姓肖。肖先生在南洋时就被日本人打过,他是把南洋的家当全部卖掉,拎着一箱钱回长沙办学的,一心要用“教育”挽救中国于水火。肖先生听说日本人侵占了青岛,而且还攻到了济南,便愤怒地号召学生抵制日本铅笔和本子,还让学生回家动员父辈们消除日货。我十三岁的爹和十岁的大叔觉得日本人太可恶了,回到家,联手把日本锅子砸了。大叔知道家里有几只日本洋瓷杯是他妈几个月前买的,他走上去把洋瓷杯摔到地上,用脚狠劲踩。爷爷傻了,以为我大叔疯了,一耳光把他掼倒在地,喝道:“你干什么?!”我大叔坐在地上哇哇直哭,边尖声叫道:“老师要我们抵制日货,日本人侵略了山东省,还让我们国家签赔款条约,这是欺负我们中国人。”爹一脚踏扁了他大弟踏了几脚也没踏扁的日本洋瓷杯。爹是那种干起事来不慌不忙却又透着狠劲的人,他见日本人生产的热水瓶竟敢屹立在桌上,就把热水瓶举起,砸了,嘭,水流了一地。爷爷扬起右手,但爷爷迟疑片刻又放下了。我大叔见他哥把热水瓶砸了都没挨打,就大胆地把奶奶喜欢的描绘着日本美女的日本扇子撕烂,恨恨地掷在地上。我大叔是个很容易激动的男童,身上遗传了更多我曾祖父那种容易沸腾的血液,当年八国联军入侵中国时,我曾祖父拎起大刀,只对后来被老虎吃掉的我曾祖母说了句“你最好是把我忘了”,就领着村里十几个愿意跟他一起去打“洋鬼子”的青年走了。我大叔目光愤怒地四处搜索,发现奶奶放盐的罐头瓶也是日本货,忙跑上去抓着瓶子便往地上砸。奶奶尖叫道:“金江,你个败家子,要砸也要让妈把盐倒出来再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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