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点多钟,游行的队伍洪流一般奔来,喊声震天∵在游行队伍最前面的是湖南大学的学生,大学生们扯着“湖南大学”的横幅,高呼口号。爹看见了何金林,爹对看见何金林没感什么奇怪,因为他明白日本人和英国人在上海干的罪恶勾当,令任何一个中国人都很气愤。爹奇怪的是他看见了他的三弟居然走在小学生的游行队伍里,还是小学生队伍的第一个,手举竹篙,竹篙上扯着一幅标语:“坚决打倒英、日帝国主义!!!”另一头由另一个男孩执着。爹尽管是何金石的大哥,可是他从来也没注意过这个比他小足足十五岁的弟弟,这个弟弟仿佛是突然从婴儿的床上爬起来的,似乎昨天还听到母亲骂三弟尿床,今天三弟却跑来打倒英、日帝国主义了!我三叔还不到九岁身高就一米四几,一张脸长得像爷爷,长脸,下巴长,有点朝前翘起;但眼睛却不一样,是那种虎吊眼,两边的眼角往上挑。这既不是爷爷的眼睛,也不是奶奶的眼睛。爹觉得学校也太不像话了,鼓动八九岁的孩子跑来凑这份凶险的热闹,万一发生冲突,子弹又没长眼睛,这不是不把孩子的生命当回事吗?
爹走过去,严厉地盯着何金石说:“你过来。”何金石看见大哥,把竹篙递给身后的男孩举着,走出队列。爹说:“你跟我回家去。”何金石不肯回家说:“我们老师会骂我软弱呢。”爹觉得好笑地绷着脸道:“回去。”何金石掉头看眼老师,那是个女老师,女老师正把目光投到我爹和她的学生身上。何金石抹下人中上的鼻涕,解释说:“大哥,杨老师说,日本资本家和英国帝国主义欺负我们中国人,我们中国人绝不能当亡国奴。”
杨老师见她的学生被一个军官从游行的队伍里揪出来,就一脸勇敢地走来,“何金石同学,回队列里去。”我三叔犹豫地看着老师,不知道是听大哥的还是该听老师的。杨老师生气地质问道:“何金石,你想当亡国奴吗?”何金石丢下大哥,转身朝他的队伍走去。杨老师用她那双大大的眼睛看着我爹说:“你是何金石的什么人?”爹回答:“我是他大哥。”杨老师上下打量我爹一眼,“那你就更应该支持他抗议英、日帝国主义。”爹望着杨老师,“何金石还小呢。”杨老师厉声道:“爱国主义教育就是要从小开始,你身为中国军人,不但不支持你弟弟的爱国行动,为什么反而还要拖他的后腿?”我爹看着三弟的老师,觉得她说话真厉害。杨老师又说:“就因为你们这些军人太软弱,日本人、英国人才敢肆无忌惮地杀害我们中国老百姓!”爹一脸煞白,觉得自己讨了骂nAd1(杨老师没再理我爹,爹的耳边响着小学生在老师的带动下呼出的口号:“坚决打倒英、日帝国主义”!声音嫩嫩的尖尖的,像雏鸟齐鸣。
游行的队伍在走到距赵省政府还有半里路的第一道防线就被杨福全的三营官兵阻挡了,三营官兵横端着枪,不准游行的队伍再往前走。游行的队伍越来越多,有人就往前冲,三营的官兵面对洪流一般的游行队伍涌来,开始还只是劝说,后来就动起粗了,用枪托揍那些想突破防线的人。冲突就发生了,官兵用枪托揍,游行的人就拿砖头砸,或用棍子捅当兵的。二营和一营的官兵见三营的官兵阻挡不住了,就赶过来增援。一场群殴就在距赵省政府半里远的街上展开,结果打伤好些人,一些人愤怒地骂三团的官兵只晓得欺负老百姓,三团的官兵就用枪托揍那些人的嘴,一枪托砸过去,就一嘴血,一些人的门牙被坚硬的枪托砸掉了。另些人冲上来相救,当兵的又用枪托猛砸另些人,一枪托砸在脑袋上,或一枪托砸在嘴上。冲突结束后,街上恢复了平静,阳光冷漠地涂在这片充斥着几万人留下的汗味、血腥味和怨气的街口上。贺新武团长很得意,因为他的官兵经过一番艰苦奋斗,成功地将游行队伍阻挡在第一道防线外。贺团长望一眼他的官兵,脸上有几分得意,对我爹说:“老子没吃亏,看这地上,到处都是门牙。”地上确实有不少沾着泥和血的门牙,贺团长的脚旁就有好几颗。
到了傍晚,一颗火红的夕阳悬在西边,炊事班开饭,士兵们便坐在街头吃饭。一支箫声从不远处和着晚霞飘来,这勾起贺团长对小红姑娘的思念,他叼着烟问我爹:“去碧湘街喝酒去?”爹说:“我不去。”贺团长就对杨福全和龙参谋长说:“那我们去。”
张桂花为李雁军生下一子,孩子生下来才五斤三两,脸皱巴巴的,不晓得哭,闭着眼睛谁也不打量,仿佛不愿来到这个龌龊、混乱和吵闹的世界。接生婆在婴儿的ρi股上打了一巴掌,婴儿居然没反应,接生婆觉得奇怪,便在婴儿的ρi股上拧了把,婴儿感觉到疼,哭了,声音很稚嫩。接生婆说:“晓得哭就好。”奶奶听到婴儿的哭声,忙问:“男孩还是女孩?”接生婆回答奶奶:“男孩。”随后,婴儿从房里抱出来,李雁军把婴儿抱到怀里,婴儿只望父亲一眼便闭上了眼睛nAd2(李雁军对奶奶说:“师母,你看。”奶奶把婴儿接到手中,“像你,雁军,也像张桂花。”李雁军早为儿子想好了名字,说:“师母,我给儿子取了李文华的名字,我不希望我儿子将来从武。”奶奶说:“李文华这名字好。”
我爹就是这个时候推开院子门进来的,奶奶对我爹说:“雁军有儿子了。”爹看见一张皱巴巴的小脸,小脸上一双小眼睛闭成了一条缝。爹说:“雁军,恭喜你做父亲了。”何金石也在看婴儿,爹对何金石说:“你以后不要再去游行,那不是你们小孩子干的事。”爷爷在一旁笑,听见了,笑容当即凝固,换成很恼火的恶相说:“你敢再去游什么屁行,我要捶死你!”何金石一悸,聪明地溜进房间。奶奶看一眼爷爷说:“湘汉,怎么你的四个儿子个个都不安分?”爷爷回答奶奶:“都是你惯的。”奶奶笑道:“我没惯,你们何家的人都是这种种呢。”奶奶把目光投到我爹身上,“当年你爷爷在乡里闹义和团闹得很凶,领着何家山的一伙人去河北打洋人,死了尸骨都没找到呢。何家山村的坟里,只葬着你爷爷的几件旧衣服。”
那几天,何家院子里的花都开得特别美,美人蕉、月季和牡丹花,开了一茬又一茬,花香四溢,蜜蜂啊蝴蝶啊都飞来了。我大哥何胜武捉了只又大又漂亮的蝴蝶,很高兴地拿给他妈看,他妈没见过这么大的蝴蝶,见那蝴蝶在我大哥手中挣扎,扇动着翅膀,十分可怜,就对我大哥说:“放了它。”大哥不肯放,盯着花蝴蝶,一双单眼皮小眼睛闪闪亮亮的,对小生命充满好奇。晚上,爹与李雁军闲坐在院子里说话。月亮升上来时,爹走进卧室,儿子何胜武已经单独睡了,李春躺在床上等他。这是个身上有着很多热情的很结实、健康的女人,爹坐到床边,李春就把爹搂到怀里,让爹的头睡在她饱满的乳房上。这不是长沙那种很热的天气,爹睡在女人的胸上,嗅到女人肌体的芬芳,人就兴奋。爹说:“还是女人好,不要操心外面的局势。”李春浅浅一笑,把他的头捧在怀里,摸着他的脸庞。
半边月亮就悬在窗外,一抹月光直接投到地上,银色,水一般。蛐蛐的叫声从墙缝或阴沟里传出,在院落里飘着。爹被女人的手摸得心花怒放,便把女人的衣服全脱了,“在外面忙一天,回来就喜欢睡在你身上。”李春就甜甜地笑,“知道女人的好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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