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抬头睨他一眼,笑。「你会难过才有鬼呢。」
他没有回答,微笑看着她。
她朝他扮个鬼脸,悄悄别开目光。「没事的话,不要挡在门口。」
他更大声叹气。「邓哥,你不觉得新羽很残忍吗?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我。」
一直楞在旁边,似乎完全没有进入状况的男人这才惊醒,来回看着眼前的两人,呆呆地应声:「碍…啊?什、什么机会?」
「当然是追……」
年轻的女孩似乎这才想到店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在,殷红的脸颊顿时烧成焦黑。「胡孟杰!」
他露出牙齿。「有!」
她瞇紧眼睛,似乎正在盘算要怎么将他大卸八块。
他朝她比一个举手礼,识相地走向角落的老位子,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又顿下脚步,收起玩笑的神色。「对了。」
她斜瞥他一眼,不情愿地开口:「干嘛?」
看着那双疑惑的眼睛,他一本正经地开口询问:「妳还没有说,中午我们到底上哪里去吃饭?」
他得到的回答,是一条凌空飞来的抹布。
结果,她选择的午餐,是麻辣火锅店。
青红色的火焰焚烧,阿鼻地狱一般的麻辣汤底咕噜噜在锅里翻涌,鸭血、冻豆腐、毛肚、白菜,食材在污浊的岩浆中载浮载沉,发出悲惨的哀鸣,他感觉到额头上的汗直冒出来,胃开始收缩发痛。
这个心狠手辣的小女孩,她甚至告诉侍者:「他们」不要鸳鸯锅。
他……他很想要那锅白汤碍…
「这家麻辣锅很棒。」她露出再纯真不过的微笑,一边将鲜红的肉片加进沸腾的锅里。「我在杂志上看过介绍,一直很想来吃。去年到台北来以后,马上照着杂志上的地址找来。我第一次吃到这么过瘾的麻辣火锅,简直是人间绝品!而且又离我住的地方很近,你说,是不是很棒呀?」
很棒?他怀疑地瞪着那一整锅红到发黑的汤汁,无法理解所谓的「很棒」是从何而来,只能虚弱地提问:「中午就吃麻辣锅……会不会太热了一点?」
「不会不会!」她愉快地向他保证。「天气冷,吃麻辣锅最棒了。胡孟杰,你不是很饿吗?快吃,很好吃的!」
他苦笑,拿起碗筷,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抬头偷望一眼,发现她的嘴角带着诡异的笑容,和平常一样大快朵颐,低垂的前额冒出细小的水珠。
她在冒汗。
他压下一声申吟。「……很辣吗?」
「是有一点,不过麻辣锅就是要吃辣呀。」她拿起纸巾拭掉额角的汗,毫不犹豫地将深红色的白菜送进口中。「不然怎么叫做麻辣锅?」
他看着她,然后叹气,低头继续瞪着桌上的火锅,皱起眉头,试图决定:究竟是那个被汤汁润成深褐色的冻豆腐比较不辣呢?还是本来就泛着血光的鸭血会比较容易入口?
考虑许久之后,他决定举白旗投降。识时务者为俊杰。「新羽。」
她眨眨眼睛。「嗯?」
「老实说,」他清一下喉咙,很含蓄地招认:「我不大喜欢吃辣。」
「喔,我知道埃」
「妳知道?」他惊讶地抬眼看着她。他确信自己并没有提过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过妳吧?」
她得意地笑,一边咀嚼,一边口齿不清地说:「这还要你说吗?我自己有长眼睛啊,瞧瞧你平常看别人吃辣的表情就知道了。」
一流的观察力。也所以,她确实是故意的。
他大声叹气。「那……」
「那就没办法喽。」她耸肩,伸出筷子往下一个目标进攻,一边得意地窃笑。「这么好吃的东西,真可惜你不能吃辣。」
他静默半晌,沉思地看着她。「所以,这是试炼吗?」
「你想太多,吃顿饭而已。」她不看他,愉快地继续吃着,向来苍白的脸染上温润的血色。「不过,你不能吃辣也是没办法的事。胡孟杰,如果你肚子很饿的话,附近有别的餐厅,麦当劳、摩斯汉堡什么的都有,你可以自己去吃。不要担心,我一个人可以把这锅解决掉。」
所以,这的确是试炼……他得先通过这锅火红的护城河,证明自己的诚意,才能取得通往公主塔楼的钥匙。
认命地弯起嘴角。看来,他的胃得学会适应新的味道了。
拿起筷子,他决心接受考验。
她很惊讶,他撑过了那顿午餐……用一杯接一杯的白开水,还有整顿饭下来,不曾间断过的汗水和眼泪。
终于走出麻辣锅店的门口,他像是打完一场大仗似的。她第一次看到那么狼狈的胡孟杰--整张脸被辣得通红,汗水像小溪流一般,不停从他的额头涌出,湿透了乌黑的发,锐利的眼被辣椒烧成赤红。
吃完一顿饭,向来伶牙俐齿的男人,却连一句道别的话都说不出来。
好可怜!她想起昨天那个明显被辣晕的高大男人强忍住被泪水模糊的视线,还要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她挥手之后,踏着有些不稳的步伐,歪歪斜斜走回家的背影。
真的……好可怜。不过,也好可爱。特别是他那双被熏到像兔子一般火红的眼睛。
她决定下次带他去吃四川菜。她有一间非常想去的四川菜馆。
星期六的下午,台北依旧浠哩哗啦地下着雨,店里的生意清淡。
文忠哥休假不在,而那个老是在店里徘徊的男人,今天一直没有出现,应该还在为昨天那锅麻辣汤所苦,整间「晓梦轩」里,只有她一个人。
做完例行的打扫以后,她窝回柜台后面,手上抱着的是从市立图书馆借回来的小说。
她不想再研究那些宝石图鉴了。
门铃声响,她从手上的推理小说中抬头。「欢迎光临。」
走进门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般高度,浮肿蜡黄的脸,中年发福的肚腩像是快把身上那件早就不合身的西装撑破似的。
才一走进门,男人就一直瞪着她看,用一种非常不友善的目光……她不喜欢他的眼睛:污浊、狭校教人看了就不舒服。
她勉强拉起微笑。「对不起,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妳就是那个姓简的?」标准的咬字,语气却很粗鲁。
她皱眉头,柜台下的右手轻轻下滑,找到保全的紧急按钮。「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上下审视着她,然后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笑。「看来,妳就是那个姓简的,连说话的声音都跟池金玥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姑姑?她松口气,手离开保全按钮。跟姑姑有关,他就不是「那些人」之一。她太紧张了,官司已经结束,他们应该不会找上台北来才对。
「姑姑已经过世了。」
「我当然知道她过世了。」那个中年胖子耸肩,隐约露出轻蔑的眼光。「不然妳也不会在这里。」
她失去了耐性。这个人打从一进门,就没有一句客气的话,连自己的身分都没有表明。她不打算继续忍受这种无礼的态度。「你到底是谁?」
「我?」中年胖子笑。「简单地说吧,我是这里的继承人。」
「继承人?」她叹气。「这位先生,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姓池。这样够清楚了吗?我才是池家的人,池金玥那个老女人没有权利把我们家的财产留给别人!」
她感觉到脑中有根神经啪地一下绷断。虽然她只见过姑姑两次,但也不代表她会容许一个陌生人随口诬蔑她的血亲长辈。何况,姑姑毕竟很疼爱她。
她的目光转冷。「有没有权利,不是你说的。这位先生,金玥姑姑去世已经超过半年了,你突然这样冒出来,我也没有办法确认你说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建议你,去找个律师来。台湾是有法律的。」
男人的脸部肌肉抽动,威胁地踏前一步--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露出畏缩的表晴--十根肥短的指头压在柜台上,放低声音:「姓简的,我告诉妳,妳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间『晓梦轩』是我们池家的财产,妳不要想独占!」
敬酒?她不知道他这一整段话下来,有哪一句可以算得上是「敬酒」了。
「这位池先生--如果你真的姓池的话--我还是刚刚那句话,台湾是法治社会,这种事请你去找律师出面。如果真如你所说的,『晓梦轩』不应该由我继承,我会把这里还给应该继承的人,没有二话。」她顿一下。「但是,在事情确定之前,我也不会因为你的几句话,就乖乖照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的话做。」
他瞪着她,污黄的眼珠几乎要从狭小的眼缝中迸出。「好!妳要上法院是吗?我们就上法院见!池金玥那个老女人,她别以为每件事都可以照她的意思摆布!想都不要想!至于妳,最好识相一点,反正这也不是妳的东西,收到法院通知以后,赶快声明拋弃继承权,否则……等着看吧!」
说完,男人便气势汹汹地转身,打算走出「晓梦轩」。
她叹气。「先生。」
他顿住脚步,回头,表情里尽是掩不住的得意……她想要抓起什么,砸烂他脸上那抹嗯心的笑容。「怎么?妳心虚了?放心,如果妳识相一点,我还会留一点东西给妳。毕竟,池金玥那老女人似乎还挺重视妳这个『亲戚』的。」
「不,你误会了,『池』先生。」她努力挤出一抹干涩的微笑。「我只是想告诉你一点法律常识,现在要办理拋弃继承,已经太晚了。这种事情,听说是有期限的。你应该更早一点来的。」
他的脸烧成火红。「妳--」
她冷冷地看着恼羞成怒的男人,继续说:「还有,下次如果没有律师在场,请你不要再踏进『晓梦轩』一步。否则,我会告你恐吓。」
气急败坏的男人脸色转黑,劈头对她冒出一连串难以入耳的脏话。
她不为所动。「你再不走,我就叫保全来。」
似乎看出她眼中森冷的寒意,男人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然后,像是为了掩饰自己刚刚的怯懦,他更愤怒地诅咒:「贱人!妳跟池金玥都是一样,贱人!你们简家的,都是贱人!爱钱的贱女人!」
说完,他转身气冲冲地走出去,用力摔上门,离开了「晓梦轩」,只留下狂乱作响的风铃声音。
而店铺的主人笔直地站立在柜台后面,手心紧握住挂在胸前的项链,不发一语,脸色比平常更加苍白。
叮叮当当,慢慢地,晃动的风铃转为平静,最后,回复一室死寂。
屋外,雨势倏地转大。哗然的大雨伴随轰隆雷声,从黑暗的天空中落下,惊人的气势,像是要将整个世界淹没一般。
惊蛰。春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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