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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羽化残像 > 第六章

第六章

穿著灰蓝­色­套装的律师点头。「新羽没有跟保险公司打交道的经验,我过来帮忙看看。」

唐宝儿勉强勾起嘴角。「好久不见。」

「好久吗?我记得上次……大概是过年前吧?我还看到妳跟男朋友在一起约会……」谢雪君伸手按按额角,打趣地问:「那是男朋友吧?」

美人眨眨眼睛,大大的眼珠像是玻璃弹珠一般,反­射­不出半点表情,彷佛一时间还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过了两秒,才惊惶地别开目光,俏脸泛红,模糊地说:「才不是。谢律师,妳一定是看错人了。」

「是这样吗?」谢雪君眨眨眼睛,故意捉弄她:「我应该是不会看错才对,早知道我就上前打招呼了,免得让妳找到借口抵赖。不过,宝儿,原来妳喜欢年纪大的男人呀?」

唐宝儿倒抽口气。「谢律师!」

谢雪君轻声笑。

「对了,妳刚刚说,那个池先生不可能破坏这里,」唐宝儿红着脸,试图岔开话题。「但是如果他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争取到遗产的话,说不定这是他的报复。玉石俱焚。」

「他还没有开始尝试。」谢雪君仔细解释:「池昆良给我的感觉,并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如果法院的判决下来,他败诉,我可以想象他会采取类似的行动,但是现在……他没有道理这样做。」

「……那么,会是谁?」唐宝儿若有所思地望着谢雪君,这样反问。

谢雪君迟疑一下,摇头。「我们也不知道。」

唐宝儿微微蹙紧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手机铃声响起,谢雪君从公文包里拿出小巧的银­色­手机,朝两人点一下头,然后走到角落。

「喂?我马上回去。你先不要管,一切等我回去再说。」轻微的怒意闪过谢雪君的脸。「我知道。等我回去再说,那群笨蛋,现在才说这种话?我非剥了他们的皮不可!」

看着谢雪君收线,她好奇地提问:「雪君姐,什么事吗?」

谢雪君摇头。「没事。新羽,保险公司的人走了,我也该回办公室了。」

「雪君姐,麻烦妳了。谢谢。」她看着律师脸上连化妆品都掩盖不住的黑眼圈,忍不住补上一句:「妳看起来很累的样子,还好吗?」

谢雪君沉默一下,无奈地苦笑。「最近有好几个案子都挤在一起,也没办法。工作,就是这样。」

「累的话,还是休息一下吧。」她劝道。「这么拚命,小心把自己的身子累坏。雪君姐,妳不是跟我说一个人住,要懂得自己照顾自己吗?」

谢雪君摇头,只是笑,没有答腔。

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那,雪君姐,还是谢谢妳。」

「嗯,有问题再打手机给我。再见。」说完,谢雪君摆摆手,踏出了晓梦轩。

「新、新羽小姐,」一直站在旁边的邓文忠开口询问:「我、我们是不是该再开始整理了?」

她环视店面。地面上的玻璃和陶瓷碎片已经大致清理完毕,遭到损坏的东西也已经移开,但是破了一个大洞的橱窗却像是一张血盆大口,风摇晃尖锐的牙,细微的声响彷佛恶魔的嘲笑。

总是温暖明亮的「晓梦轩」,在这场早春的冷雨中,突然变得黯淡。

抿紧嘴,她回头,正要开口,却看见站在一旁的唐宝儿。剔透的浅棕­色­瞳眸望住门口,似乎在思考什么。「宝儿?」

玻璃般的大眼转回,映出她的身影,一种彷佛不属于尘世的奇异神­色­悄悄褪去,她露出微笑。「嗯?」

「妳在想什么吗?」

美人张开口,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还是摇头。「不,没什么,我大概是想太多了。新羽,我得先走,去办点事情。」

她点头。「再见。」

看着美人离去的背影,她沉思地转向邓文忠。「文忠哥,宝儿好象不太跟你说话?」

邓文忠的脸发红,向来温驯的眼闪过一丝波动--她如果没有看错,那是愤怒,还有困窘而认份的哀伤--然后伸手拉一下眼镜,安静地说:「没、没关系。很、很多人都是这样的,不只是唐小姐。」

沉默两秒。「……因为你坐过牢?」

因为昨天下午的突发状况,她到现在还没有时问和邓文忠讨论他那个无意问透露出来的「往事」。

即使是现在,她也不确定是不是正确的时机,但是这些话不赶紧说开,她和邓文忠心里的疙瘩就不会消失。

他点头,声音低落下来:「对、对不起,新羽小姐,我不敢跟妳说。谢律师一直要我告诉妳,可、可是我怕……我怕新羽小姐知道以后,会、会把我辞掉。我、我……我不想离开『晓梦轩』,我……我没有别的地方去了。」

「文忠哥,我怎么可能把你辞掉?」她扮鬼脸。「没有你,我到哪里去找人教我这些东西?我从来没有看过像你这么认真尽职的店员。」

听到她的话,邓文忠猛抬起头,镜片后面的眼睛充满希望地看着她,接着又突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垮下瘦弱的肩膀,低垂的眼角像是要哭出来一样。「新、新羽小姐……」

「文忠哥,」她微笑,低声安慰他:「如果你不想说,就不要说吧。你不需要跟我交代这些。」

男人避开她的目光,整张脸发青。「我、我……」

「文忠哥,」她握住他的手。「算了,别提了。」

「不、不是的,新羽小姐,妳、妳不明白,」邓文忠摇头,抽回手,身体轻轻发着抖。「我、我……」

她耐心等着他把话说完。

「……我杀了人。」

她的眼睛不自觉地瞠大。就算是法院最后决定把「晓梦轩」判给了那个姓池的男人,她也不会比现在更惊讶。

她没有听错吗?他杀了人?这个瘦弱、脾气温和、连一句话都说不好的中年男人,是因为杀人罪入狱的?

她努力保持脸部表情不动,知道任何一点错误的反应,都可能伤害到眼前的男人……他是鼓足了勇气,才终于把这个显然折磨他许久的秘密说出口。

「文忠哥,」她润润嘴­唇­,试着用最平淡的语气开口:「你愿意把整件事告诉我吗?我想知道。」

男人的头垂得更低,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声音压得低低的,她必须竖长耳朵才能听清楚。「我、我年轻的时候,跟朋友混过帮派。年轻人,不懂事,以为有人怕自己,我就是男子汉;以为一起喝酒的,就是兄弟。有、有一次跟朋友出去喝酒,跟隔壁桌的起了一点争执,我、我……我禁不起人家激,说我没有用……然后、然后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出事了。」他的五官扭成一团,双手在额前紧握,整个身体激烈地打颤。「我、我手上拿着一把刀,身上都是血……我……我把一个人活活给砍死了!」

她倒抽口气,一股寒意从头顶开始蔓延。她没有想象到是这么血腥的版本。

她以为他所谓的「杀人」,应该只是一桩误会,或者,无心之过,因为某些命运的巧合不幸造成的伤害,但是邓文忠所述说的,是更残忍的行径,那是毫无开脱余地的……屠杀。

「他只是出来吃消夜。」故事一旦开了闸,就像是没有办法停止一般,邓文忠用发抖的声音继续说:「他只是跟朋友出来喝、喝杯小酒,庆祝自己找到了工作,他、他只是喝多了,声音大了一点……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事情?!」

「文忠哥……」

「新、新羽小姐,」邓文忠抬起头,痛苦地望着她,眼角的纹路深深刻着罪恶和自责,不见底的瞳孔显得异常苍老。「妳知道吗?那个人、那个人他有爸妈,他有朋友,他还有一个交往了好几年的女朋友,他应该可以过……」

突然问,她明白了,这整件事对他的伤害有多大,连到现在,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还是在折磨着他。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她一直认识的文忠哥,那个老实、怯懦的中年男人,每个星期天都要上教堂去祈祷的男人,不是什么冷血的杀人魔。

她是天杀的大笨蛋,才让他这样一直说下去!

深呼吸,她摇头,伸手握住他的手。「文忠哥,你别说了。我知道了。」

「可是、可是……」

她露出保证的微笑。「文忠哥,你别再说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新羽小姐,妳、妳可以叫我走,没关系。」他一边用力点头,一边摘下眼镜擦拭,低垂的头颅与其说是为了要擦拭那两片看起来已经很­干­净的玻璃镜片,更像是要掩饰脸上的表情,颤抖的声音带着哽咽:「池、池姐有留一笔钱给我,我没关系的。」

她叹气。「文忠哥,我又不是疯了。要是你不在,『晓梦轩』在我手里,大概不要一个月就倒闭了。我怎么可能会想要叫你走?」

「可、可是我是杀人犯……」

「你坐过牢了,不是吗?」她坚定地说。「我不是那些家属,也不是法官,对我来说,你已经为那件事赎过罪了。既然如此,就不要再提这些了。」

邓文忠张大了嘴。「新、新羽小姐,妳是说,我、我可以留在这里?」

她点点头。「当然。」

男人呆呆地望着她,似乎不敢相信她说了什么,紧握的手指几乎要折弯了还拿在手上的镜架,然后才急忙伸手抹掉眼角的泪,用力点头。「谢、谢谢妳,新羽小姐。谢谢!」

她觉得很尴尬。在她面前哭泣的男人长了她十多岁,加上到台北来以后,所有的店务都是他一步一步带着自己上来……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让他道谢。「文忠哥,那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你帮了我很多忙,我才担心你会坚持要辞职呢!」

「不、不会的。」邓文忠摇头。「池姐收留了我,我会努力报答池姐跟新羽小姐的。」

「什么报答的!听起来好奇怪。」她扮鬼脸,努力用平常的语气开口:「文忠哥,我只是你的雇主而已,又没有跟你签卖身契,更别说我这个没用的老板,懂得东西还没有你一半多,不要这么夸张啦……我们别说这些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你打电话给玻璃行了吗?」

男人楞楞地看着她,似乎还不能适应话题改变的速度,好不容易回过神,连忙将眼镜挂上鼻梁,犹豫地点头。「喔、喔。新、新羽小姐,我刚刚打电话过去,他们说明天……」

听着邓文忠叨絮着玻璃行那边的回复,她心里想的,却是胡孟杰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关于「晓梦轩」。

……真正的价值,只取决在人的心里。「晓梦轩」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她缓缓抬高手,触碰胸前那块姑姑送给她的坠饰,深呼吸。

第二天早上,她比平常提早了一个钟头出门,准备到店里等待玻璃行的人,还有……今天应该会回台湾的胡孟杰。

昨天一整天,男主角连影子都没有出现。他有一个已经安排­奸­的工作,必须在那天早上飞往香港。

原本,因为那个突发状况,他打算将机票延后,但是她坚持要他依照原订行程,去进行他的工作。

她不希望他太过配合她,那样……太「像」男女朋友了……尽管两个人眼下的情况,其实连半点暧昧的余地都没有了。她还是不死心,继续垂死挣扎。

似乎也明白了她的想法,那个男人只是定定看着她,意味深长地微笑,什么话也没有多说,非常听话地飞去了香港。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事情已经很明显:她喜欢他,从一开始就是。阳刚味十足的外型、风趣的谈吐、清晰俐落的头脑,胡孟杰太过符合她喜欢的男­性­类型,也所以,自己一开始针对他的反应,才会那么激烈。

她不想要爱上他。叹口气,很清楚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她……害怕。

她所知道的爱情,并不是甜美的果实。

没有理会围在管理员台前似乎在谈论些什么的人群,她直接往室外前进。

打开伞,正要踏出大楼门口,讶异地发现门前停了一辆救护车、两辆警车,还有一两台新闻SNG车。

她好奇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疑惑。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远处,一名漂亮的女记者站在冷冽的雨幕中,尽职地面对摄影机,一本正经地叙述新闻概要。她拉长了耳朵,却只能勉强分辨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女子……坠楼意外……正在调查……」

穿著白­色­制服的医护人员抬起担架,走向不再吵闹的白­色­箱型车。远远地,她似乎看见一抹灰蓝­色­从白布的边缘泄漏出来。

被警方用黄|­色­布条围住的现场,有一摊沭目惊心的血迹。

死亡。

不受欢迎的记忆残像在脑中忽而闪现,心中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惊慌,不听使唤的恐惧几乎要从紧缩的胃里蹦跳出来。

鲜黄、艳红、缟白、灰蓝。救护车上的红­色­灯火熄灭了。

她用力摇头,深呼吸,告诉自己是她想太多……不会的!不可能有这种事。

但是,胸口的心脏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坚持以一种不祥的速度猛跳着。早晨太过低温的空气渗进衣袖、侵入肌肤,她的手腕好痛、好痛,激烈的痛楚,开始撕裂被冻到有点麻木的神智。

突然,记者的声音在浙沥的雨声中变得异常清晰:「……是知名律师,曾因为广美案名噪一时,近日因为……」

雨声倏地转大,再次淹没了记者的播报。手上的伞落到地上,发出一声细微的哀鸣。

她摇头,嘴巴张成一个滑稽的形状,连叫声都发不出来,滚烫的眼泪抢在黑暗之前,滑下没有半点温度的脸颊。

雪君姐……雪君姐……

握住左腕,她踉跄往后退,一个不小心,后脑用力撞上冰冷的金属门框,眼前蓦地发黑,一下子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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