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脑袋有问题的人,这个世界上认识我的人大都这么说。我对这种说法充满了仇恨,它让我在这个叫做“赤板”的城市里艰难重重。我曾经一度热衷于偷听别人对我的议论。对我的议论是多种多样的,总结起来大致有三种。一种说法说我一生下来就是个傻蛋,说我父亲是个酒鬼,父亲身体内部的酒精杀灭了我本该良好的智商。对于父亲,我根本一点印象也没有,不但不知道他是不是酒鬼,就连他长什么样子,也是一片空白。第二种说法说我五岁那年得了一种怪病,病好以后我就变傻了,他们说我五岁以前是个机灵的孩子。我怀疑这种说法可能是真的,因为我的记忆完全是从五岁以后开始的,对于五岁以前的一切,我没有丝毫记忆。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过顾玉莲,顾玉莲没有告诉我,她应该知道的,她一手把我抚养大,可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回避着我的问题,就像回避我关于父母亲去向的问题一样。最后一种说法让我更加迷惑,他们说我不是顾玉莲的亲孙子,我是捡来的,捡来时就是个痴呆儿,难得顾玉莲一片爱心将我养大,成了人样。
我从来不承认我是个脑袋有问题的人,我觉得那些说我脑袋有问题的人才真正有病。是他们,让我这二十年的日子活在孤独和寂寞之中。从小学一直到高中毕业,我基本上没有要好的同学。也就是说,在二十岁这年雨季开始前,我几乎没有朋友。孤独让我少言寡语,孤独让我的目光中充满仇恨。这不是我的问题,而是那些说我脑袋有问题的人造成的。我找不出第一个散布这种恶毒言论的人,是他毁了我,让我面对人群时常有种自卑感和刻骨的仇恨感。
我寻找着进入那个房间的办法。我需要一把钥匙,打开那扇门的锁,钥匙一定在顾玉莲那里。但我不知道钥匙具体放置的地方,如果我知道,我就不用这么费尽心思了。在我揣摩着那把钥匙的时候,祖母顾玉莲在为我深深地担忧着。她的眼睛里有一种让我迷惘的东西,我不清楚那是什么。
她在吃完晚饭后出神地看着我,说:“等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用一种古怪的语气对她说:“你不会死的。”
顾玉莲苦笑道:“你真是个傻孩子。人总是要死的。”
顾玉莲开始用牙签剔牙。她快七十了,牙齿还特别好,这让她看上去显得年轻。顾玉莲的牙很白,不像我满口黄牙。顾玉莲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我现在二十了,没上大学,也没参加工作,要是顾玉莲死了,谁来养活我?但我认为顾玉莲不会死,她会像个老妖精一样活着,庇护着我。可有时我还会产生一个想法,她身体上还有没有温度?或者她已经是个死人。
顾玉莲平时人缘不错,所以当她找到街道办事处的郭阿姨时,郭阿姨满口答应为我找一份工作。其实,郭阿姨只是分管计划生育的街道干部。当她在我家像个男人一样拍着胸脯豪爽地答应给我找工作时,我盯着她肥胖的脸想,她是不是在吹牛。事实上,郭阿姨确实为我的工作费了不少力气。当她把我领到一家食品公司见工后,我才相信了她的能力。于是我就在那家制造很多好吃东西的食品厂当了一名勤杂工。
然而,我在那家食品厂没干几天,就被解雇了。
被解雇那天回家后,顾玉莲对我叹了口气,她说郭阿姨已经来过了,我的事情已经通过郭阿姨的嘴巴传到了顾玉莲的耳朵里。我没说什么,上楼进了自己的卧房,我等待着顾玉莲的离开,她终于出了门。她一出门,我就下了楼,进入了她的卧房。顾玉莲的房间里有种阴湿的潮气。我在那种让我极不舒服的潮气中翻箱倒柜寻找那把钥匙。我在找那把钥匙的过程中觉得身上发冷,我似乎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叫着我。我不知找了多久,徒劳无功让我十分憋气,我真想放一把火把这房子烧了,那样或许我就可以在灰烬中找到那把让我着迷的钥匙。我坐在潮湿的地板上,一股凉气从我的ρi股直透我的颅顶。我抬起头,目光落在了顾玉莲的梳妆台上,那上面放着一个小盒子,小盒子有些古老,上面贴着花,上着金粉。尽管那个小盒子看上去有些可怖,像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的东西,但是我的眼睛还是一亮: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盒子呢?
我从顾玉莲梳妆台上的那个小盒子里找出了一把钥匙,那是一把黄铜钥匙,磨得光滑的黄铜钥匙,我不知道钥匙上面有过谁的指纹,还留着谁的魂魄。我不能完全确定这把钥匙就是开那扇门的钥匙,我藏起了它,伺机打开那扇门。
郭阿姨是个热心肠的人,她并没有因为我的过错被食品厂扫地出门后就放弃对我的帮助,她还是不遗余力地四处为我找合适的工作,可是,在她还没有为我找到第二份工作的时候,她就住进了医院。不到一个月,她就死了。她得的是肝癌,查出来已经是晚期并且扩散了。她住院后,顾玉莲带我去探视过她,她躺在病床上,肥胖的脸蜡黄,我不相信她会很快死去。郭阿姨笑着望着我,还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凉。我像是被一块冰冰冻着。我抽出了手。她微笑地对我说:“要有信心,你一定会找到工作的。”我没说什么,我只是想离开她,很快地离开她,她床头有一束白色的花,我知道人们都称这种花为百合。那一朵朵百合花是一张张苍白的脸,透着冰凉。我闻不到花香,我整个身体沉浸在药水的气味中。我不知道顾玉莲会在哪天躺在这里,我不知道和我有过关系的人是不是都会躺在这里等待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