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
天寒气冷,夜色降临。天空淡墨泼就般一点点晕染扩散,无声无息遮住了仅有的几丝微弱光线。秋日时短,黑夜过早的来临,使得世间万物开始归于平静,一处面积不大的小镇此时也渐渐地沉寂在祥和的暮色中,只是街道上偶尔出现三三两两几个行人。
小镇地处洛阳东郊八十里,是进城的必经之地,白日里来往客商络绎不绝,繁华异常,到了晚间就显得有些冷清,路上行人过客稀稀落落。这些行色匆匆的过客看似三五成群,前后数量稀少,实际进入小镇的过客累积起来还是数量可观得,过客多数是路经此处投宿问店的远方商旅。
镇上有四家最大的客栈,四家里最大的是一家新开业不久的客栈,这家客栈三个月前在此地落户,盘下了当地最大的一家因掌柜乔迁外乡不再经营的酒楼,掷重金改换了门庭,大加装饰翻修了一番,门面布置颇为豪华气派。客栈前后两进共两栋四层楼阁,每处楼阁即可饮食又可住宿,即可赏音又可作乐,设施一应俱全,门前门后各有一处广阔庭院,并排十七八驾大马车也是绰绰有余,豪华气派令其余三家相形见拙。客栈建在镇口马路旁,进小镇的客商必经过其门面,因占尽地利优势,加之经营有道,生意格外地好。不过这家客栈却有个不太中听的名号:不赔客栈。镶嵌金边的楠木牌匾上就写着这四个朱红大字,簸斗般大小,大字下方写有分号二个银色小字,看来是一家异地分店。字大隶书写就,端正大气,念起来却颇是庸俗。
镇口大马路上寥寥落落走着过客,这个时侯,一群十五六人的队伍簇拥着一辆大马车驶进镇里。片刻功夫,这行人马经过客栈大开的院落门前停了下来,马车队里一位身穿白衣的年轻领头人抬头瞟了一眼客栈门前大红灯笼上的“不赔客栈”四个大字,嘴角轻蔑一笑,便又大致环顾了一下客栈周边形势,比对其他客栈酒楼此处楼高层多,院落宽广,规模在周边无出其右者,便开口对身边的一位骑马的干瘦老者道:“此店名字俗不可耐,场面倒还不小,今晚就借宿此处吧!”
老者七十来岁年纪,生得干瘦,双眼却炯炯有神,打量了一眼客栈便应道:“这家客栈院落宽广,停靠马车也极为便利,此处甚好!”
众人滚鞍落马,几名壮汉引了马车驶进院里。白衣人和老者几人径直推门走入客栈,门外天寒地冻,门内却是另一番景象,白衣人推开门时,只觉得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客栈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看得出前来歇脚用飱的人不在少数,生意好不兴隆!
掌柜的是个又矮又胖的中年人,略有秃顶的脑袋上嵌着一双有神的豌豆眼,一眼就望见了白衣人,见这白衣人二十来岁年纪,一身白衣,气质高贵,眼珠骨碌碌一转,满脸堆笑地从柜台上疾步迎了上来,开口道:“这位公子可是前来住店的?小店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包您满意!”
白衣公子点点头,不与他客套,直截了当说道:“本公子要上好的房间!”
胖掌柜名唤包不赔,此店正是以他的名字命名而来。人长得是形貌猥琐,矮胖身材,凸着肚腹便如圆球一般,一双豌豆小眼闪着亮光滴溜溜乱转,一看之下就是个精明狡诈的生意人,难怪连店号也取自他的名字。
包不赔以为白衣公子仅有五个人,连忙笑道:“有!有!又宽敞又舒适的大房间,请问公子五位贵客吗?”
白衣公子道:“一十六个,上等房间本公子全要了!”
包不赔一愣,想是其余十一个在外面忙活没有同来,便又肉笑道:“小店上等豪华房间整整一层,恰是为公子这等富贵身份之人准备得。客房共有二十几间,贵公子眼下只有十六人,难道其余的空房间也都要?”说着一脸的惊讶之色,这就上下打量白衣公子,见他气度雍容,想必是个出手阔绰的少爷儿,登时心花怒放,心想可是来了一桩好买卖!
站在白衣公子身边的干瘦老者见他心有疑问,面有愠色地道:“我家主人喜爱清静,不喜陌生人打扰,上等豪华房间全都要了,而且不许任何陌生人上楼打扰,你这就紧快准备去吧!”
包不赔见对方口气不小,知道不是一般的人物,得罪不起,说道:“天色已晚,这个时候在小店借宿的客官天天人不见少,上等楼层已入住了七八间,公子若是全要了,就要撵人家走,实在是让小人为难呀!”说着摇头低语,一副极为难的样子,两只豌豆小眼却在偷偷细细打量这五个人,眼见白衣公子身边的三名壮汉个个面目凶恶,身上都挎着兵刃,不由心里“咯噔”一下打了个寒噤。
白衣公子朝身后的人示意一下,一名恶汉取下肩上的包裹,从中掏出五只银元宝“咣当”一声抛在前方的柜台上。
包不赔眼珠一转,登时笑逐颜开,连声媚笑道:“好说,好说,一切好商量!小的这就去安排,请公子几位大爷在楼下喝壶上等好茶,稍等片刻,马上就好!”
白衣公子道:“可不要让我们等太久了!”说着一众人便就近坐在厅堂中的一处木桌旁。
包不赔口里应着,一边招呼伙计为白衣公子众人上茶,一边领了身边的一名干瘦如猴的小二奔向楼去。白衣公子见他体态肥胖墩矮,如同一个大肉球,活动起来身上肥肉乱颤,行动却是迅捷异常,三步两步便窜上了楼去,倒把那瘦猴般的小二伙计远远落在后面,身态实是说不出地滑稽好笑,当下忍着不笑,不再去看他,扭头回来和老者说话。这当儿,一小二端着茶水走近前来,在桌上摆了茶杯,给每人沏了一杯上等龙井茶,众人只觉茶香扑鼻,便就喝了起来。
喝了不到半壶茶的功夫,忽然听到楼上人声嘈杂,叮咚乱响,不多会,包不赔如同肉球一般从二楼楼梯滚将下来,摔得是鼻青脸肿,好生狼狈。半天才爬起来,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垂头丧气道:“这位贵公子,方才小的上楼去劝说住店的客官,凡是能给公子行个方便,愿意清退房间的,小的便立时倒贴一倍房钱安排别处客栈,怎想有位万大爷偏偏不肯!小的……小的哪敢得罪万大爷呢……这不是商量着来吗,可那万大爷二话不说,就把小的踢了下来……小的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包不赔半吞半吐地边说边摸着ρi股“哎吆哎吆”地痛叫着,看来这一跤摔得着实不轻,虽是受了委屈,却不敢说出半句埋怨那位万大爷的话来,打掉了牙只能往肚子里咽。
白衣公子抬头向楼上看去,见二楼梯口处站着一人,那人中等身材,四十来岁年纪,体态微胖,肚腹凸出,一身的绫罗绸缎,腰间系着硕大一块和田玉石,身价自不一般,却生得面目可憎,一脸横肉纵横,一双吊三角眼凶光毕露,身边立了四五个歪鼻斜眼的痞汉,便如豪强恶霸一般。白衣公子见他身处几个人前面,右脚前翘,显然就是这个万大爷将包不赔踢下楼来。
这位万大爷一脚将包不赔踢下楼来,便就破口大骂道:“大爷我住店,来便来,去便去,想咋样就咋样,没人敢在我面前提甚么条件,我看你这矮胖子今天是吃了狗胆了!”
万大爷一脸怒气,甚是不快,想是方才包不赔与他商量调换房间惹恼了这位大爷。果然,只见万大爷身边的一个歪嘴汉子Сhā嘴道:“死胖子!明知我洛虎帮万大帮主在此住店,还敢换甚么房间?我家帮主要住就住最好的!你敢再放一个臭屁的话,小爷我一把火烧了你这鸟店!”
包不赔一边摸着火燎般疼痛的ρi股,一边努力挤出笑脸赔罪道:“小的哪里敢!只不过与万帮主商量一下,给调换一个更加好的上等房间,没想惹怒了大爷,都是小的不是!万大爷大人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当小的刚才放了个屁,莫放心上,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小人这里给大爷赔不是了!”包不赔拍拍ρi股,扭了扭腰,方才一摔之下怕是摔散了骨架,这便扭腰正了正脱位的骨节,虽是吃了一大脚,仍是嬉皮笑脸地自嘲道。
客栈里吃酒歇脚的人不在少数,众人俱被他皮球般滑稽可笑的身态惹得发笑,但一听到歪嘴汉子自报家门“洛虎帮”,笑声嘎然而止。洛虎帮万大帮主万新天在洛阳地界谁人不晓?“洛阳一虎”万新天乃是当地最大的地头蛇,势力大得很。
几张木桌上的酒客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只听有人低声道:“洛虎帮的帮主万新天人称‘洛阳一虎’,那可是洛阳城的半边天呢,没人敢惹他!”又有人道:“是了!万新天是洛阳知府的小舅子,势力控制半个洛阳城,在洛阳地界上无人不仰其鼻息,巴结他都还来不及呢,那里敢惹他!”另有一人却是鄙夷道:“不过是个流氓恶霸而已,武林中的败类,干尽坏事!”说话的人性情刚直,鄙视之语脱口而出。立时身边好几个同伴听了都面色惊惶,连忙小声劝说道:“王兄,万万不可张扬,收紧嘴吧,咱们惹不起,惹不起呀!”众酒客七嘴八舌,多半都是在议论那万新天的势力来头,少有人敢对他评头论足,脸上俱是畏惧之色。
白衣公子扬起双耳听了酒客这些说话不由眉头一皱,转首对旁边座椅上的老者说道:“今日麻烦事可真够多的,又遇上一位大人物,这店只怕住不安稳了!”
旁边老者道:“五湖四海皆朋友,有幸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万帮主,在人家地界上,咱们凡事该当礼让在先,不如到别处投宿罢!”
白衣公子点点头,心平气和地对包不赔道:“既然不方便,那就不为难你了,我们到别处投宿!”
白衣公子不想多出是非,丢了一句话,和老者几人便欲起身离去。包不赔两眼干巴巴地看着即将到手的大生意飞了,心下无可奈何,只好摇头叹息。
只听楼上那万大爷可不饶人,开口蛮声道:“是那位朋友要将客栈上等房间全都包下来,口气不小,想必是个阔绰的主儿,大爷我很想见识见识!”万新天面容傲气十足,出言震耳,大有灭杀对方威风之意。
这万新天乃洛阳一霸,平日里骄横惯了,加之官府里有靠山,为人嚣张跋扈,做尽欺压百姓的恶事,洛阳百姓提起这只恶虎那是说不出得可恨。万新天本是江湖出身,身上有些过硬的本领,起势之后便就在洛阳城自创了一个洛虎帮,自称“洛阳一虎”,门下弟子数千计,势力只有官府可与其匹敌,在洛阳地盘上从未将谁看在眼里过,今日遇上了事就要逞逞能耐了。
众人一听之下,方才得知原是有人要包下客栈所有上等房间得罪了这只吃人老虎,心道这人可麻烦了,非被老虎吃掉不可。齐眼望去,便见包不赔在和身边一位着白衣富贵之相的公子说话,料想就是此人了,此人年纪轻轻出口就要包下客栈所有上等房间,想必是位富有的公子哥。
白衣公子亦旧气定神闲,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本欲起身离开,听闻此挑衅之语反而不急了,伸手端了茶杯慢慢呷了口茶,不曾正眼瞧他。
身边老者立起身来,颇为有礼地拱手道:“我家主人路过贵地,不知万大帮主在此,有所打扰了!失礼之处,还请万帮主多多包涵!”老者听闻这个万大帮主的来头不小,见他来势汹汹,便立起身来先自施礼,不想无端地得罪这个洛阳城的头号人物。
万新天逆声望去,见是一瘦弱老者说话,言态对自己颇是恭敬,便不去理会他,却见旁边还有一位穿白衣的公子,面相不俗,神态清闲高傲,正在悠闲地喝着茶,正眼都不曾瞧自己,料定这人就是老者的主人,心下顿觉不快。
旁边那名歪嘴汉子见主子脸色不高兴,又开口骂道:“那个穿白衣服的鸟人,在这洛阳地盘上见了我家万大帮主还不快快叩头行礼!不知天高地厚的犊子,竟敢无视我家帮主,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让小爷给你点教训!”
歪嘴汉子擼了撸衣袖,便欲冲下楼来行事。万新天挥手一摆示意他不要心急,眼皮一拉,眯起眼睛细细打量那位白衣公子,见他神色安详,高昂头颅,一派傲然自得的姿态,身边坐得三个恶汉也都面貌奇异不同常人,心里一时也摸不着对方来头,不敢贸然犯事。
这就压住火气缓声探量道:“这位公子气度高贵,敢问高姓大名?何方贵人?”
白衣公子放下手中茶杯,不曾立起身子,也不正脸看他,悠然道:“在下龚仇!甘肃兰州人士,一介凡夫而已!”
万新天继续问道:“还没请教家门名号,祖上怎么称呼?”
白衣公子平静地道:“小本生意人家,家门清寒不值一提!”
万新天见他语气平和,无尊高之气,虽未报自家名号,寥寥几句里却透不出甚么了不得的家世,心下少了些顾虑,再细看他衣装穿戴并不华丽,料想没甚么显赫背景,这才放开架势不客气道:“在洛阳城的地头上还从未有人敢背对我的面说话,也从未有人敢和我抢房间,你的胆子可不小呀!”
龚仇侧脸谈谈道:“万帮主是大大的人物,在下无意和你抢甚么房间,何必自讨无趣?万帮主要住便住,在下当然礼让在先,犯不着为了几间客房伤了和气!在下知难而退,这就到别处另寻住处了!”话已说完,慢慢立起身来就欲离开,不想再搭理他。
歪嘴汉子抢先道:“这就想溜?没那么便宜的事,你们几个先跪倒地上给我们大名鼎鼎的洛虎帮万大帮主叩几个响头再说,我家帮主一时高兴了兴许会放过你们,不然的话有你们好受的!”
龚仇一脸地鄙视这个狗仗人势的无赖,装作没听见他的吠叫声,口里不言语,等着万新天回话。这时却恼了身边一位头系灰巾的汉子,此人青布大袍,身材魁壮,黑炭般的脸膛,一双铜铃眼,眼珠子凸出半个,凶光恶狠狠地从里面射出来,眼看连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一看之下就是个粗暴脾气。
见他霍地从座椅上蹦起来,放声道:“这厮狗仗人势,休要猖狂,老子管你甚么洛虎帮还是洛狗帮,嘴巴再歪歪老子就将‘铁蒺藜’塞进你这狗贼嘴里!”
黑脸大汉说着话就从腰后解下一条链子铁锤,那链锤用一根手指般粗细的铁链头尾拴就两只西瓜般大小的刺锤,上面布满数不清的棘刺,乌铁铸就,通体漆黑,一只少说也有个三四十斤,果然是让人望而生畏的‘铁蒺藜’。这铁家伙莫说塞进嘴里,就是稍微触及肌肤便会戳上几个血洞,砸在身上那可就非死即瘫,实在是凶狠无比的利器。
黑脸大汉一只手拎了两只“铁刺西瓜”晃了晃,便如握着两只鸡蛋那么轻快,“铁蒺藜”左右抖动撞在一起“喳喳”作响。歪嘴汉子见了心里“咯噔”一下吓得向后倒退一步,差点踩在主子脚上,那只歪嘴巴更是说不上半句话了。
万新天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甚么厉害角色没见过,眼见此人身宽骨大,力大无比,手里揣着这么个铁家伙,料非等闲之辈。心道:在洛阳地盘上谁人不晓得我万新天的大名,即便有不知深浅的鸟人得听我的威名后,也会识时务及时收手,谁人敢不仰我鼻息?唯有今日这几个人竟敢在我土地爷上动土,实在是不识好歹。转念一想:看这白衣公子几个恶汉手下雄赳赳的气势,又像是有些来头,不然怎么有胆子顶撞自己这只地头虎。心里虽是着恼,却不露声色,依旧客气着对黑脸大汉道:“阁下口气不小!这等唬人架势怕也是个人物,有甚么本事就请施展出来,让在下见识见识!”万新天出口虽不怒,但气势压人,言中之意就要和他亮亮身手。
黑脸大汉更不相让,粗声道:“老子好久没练练手脚了,手痒得很,正想发泄一下呢,有不知好歹的尽管放马过来!”说着提了提手中“铁蒺藜”,急欲踏步向前。
龚仇和老者见万新天这等不饶人架势,是存心故意找茬子,眼见黑脸大汉要上去跟他亮亮招子,就也不再阻拦了。
万新天眉毛一挑,向站在身边的歪嘴汉子递了个眼色。歪嘴汉子名叫刁三,是万新天最得力的心腹狗腿,手脚上并没甚么能耐,却是个诡计多端的市井无赖,见帮主扬眉示意,登时来了神气儿,甩甩胳膊抖擞腿招呼了身边的三个恶汉就冲下楼来。
刁三四人奔至黑脸大汉跟前正要耍狠,黑脸大汉手腕一抖,两只“铁蒺藜”晃动起来作势就欲投掷过去,刁三眼珠子直勾勾盯着那“铁蒺藜”,心里说不出得骇人,脚后跟立时打起转来,扭头又往后跑了几步,觉得距离足够安全了,这才停下来,那时双手Сhā在腰上耀武扬威地尖声道:“黑脸的,有能耐把铁疙瘩放下,和爷爷几个比试比试拳脚,晃个铁疙瘩吓唬人算哪门子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