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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爱人

下午无甚要事,承铎换了便装,窝在大帐里看书。帐子里飘荡着甜淡的香味,茶茶用糯米、红豆、枣子、栗子、花生、白果、莲子、百合在煮粥,一旁细碎地切着蜜饯撒进去。即使承铎不怎么吃甜食,闻见这味道也觉得有些饿了,便倒到床上耍赖道:“你端出去煮,再这么煮我呆不下去了。”

茶茶偏不,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反而拿勺子在里面搅了一搅。承铎坐起来,正要说话,哲义在门口道:“主子,兵部有文书来。”

承铎正容道:“拿进来。”

兵部廷报是军机要务,都是专人专送,不能假他人之手。这个进来的递送,穿着兵部六品服饰,高高瘦瘦的个子,约莫四十来岁,­唇­角却有些萧索的皱纹,显得形销骨立。他单膝跪下道:“王爷千岁,小人奉命递送文书。”哲义上前欲接,他却一缩手,自己站起来,往承铎面前送去。

承铎笑笑,伸手去接,刚要接住时,那人手腕一翻,自书筒中抽出一把匕首,直刺承铎。然而承铎却先于他变势,一伸手已扣住他右腕,着力一扭。这人急抬右脚,却没有快过承铎,脚踝堪堪撞在他脚尖上。承铎不容他出,将他左腕一拉,“喀”地一声,高个子兵士整个人转了一圈,左踝又中一脚。

承铎手臂一扬,他应声飞出,落在大帐中央,四肢都不能动弹,呻吟不止。这一下变故只在瞬息之间,令人目不暇接。承铎却微笑道:“你既然行刺过我,就不应再来我面前。”

茶茶蓦然想起在王府那夜,三个行刺的黑衣人中,逃脱的那个瘦高个子。承铎接道:“你当时既撇下同伴跑了,自是求生不愿求死。我们今日正可说个分明。”

瘦高个子一脸恨­色­,并不开口。

承铎当即对茶茶一抬下巴,冷然道:“你出去。”茶茶站起来往帐外去,哲义便拔出腰刀。茶茶走出帐外数步,便听见一声惨切的低叫。

帐内哲义已经碾磨着切下了瘦高个子右手拇指。以前捉住的胡人,最怕的就是被俘后切指,从此便张不开弓,握不住刀。那瘦高个子咬牙不叫了。哲义估摸着那阵痛劲过去,再以腰刀砍钝的刃口割他食指。不过一会,那根手指也被切了下来。

那人只看着承铎,竟浮出一丝冷笑。

承铎道:“你就给他右手一个痛快吧。”哲义手起刀落,右手剩下三个指头一齐斩落。一阵麻木过后,断指之痛陆续涌起,那瘦高男子竟像哭一样放声大笑起来,他喘息咳道:我并非不愿求死,而是我要你死!

“你我有仇?”承铎问。

“是。”

“什么仇?”

“你夺走了我的爱人。”他声音嘶哑。

承铎断然道:“你这也太胡说八道了,我从不夺人ℚi妾!”脑子却飞快地把茶茶过了一下,觉得她方才并无异状,就算是她,也不过是这人单相思;若不是她,那更好说了。

那瘦高个子叹道:“爱人并不一定是妻妾,只要真心爱恋,是什么人又有什么关系。”

“那你爱谁?”

他咳嗽道:“我此生所爱的,也只有哲仁而已。”

此言一出,承铎和哲义全都掉下了下巴。

半晌,承铎道:“这位兄台,你可能搞错了,哲仁只是我下属,并非我娈嬖。”

“可你杀了他!”那瘦高男子喊着,睚眦欲裂。

“他先要杀我,我自然要杀他。”

“那你便也该死!”瘦高男子大声道。他断指上汩汩流血,照这样,不多时,便会毙命。

承铎沉吟道:“他受人指使,最终丧命,至死也不愿意说出害我的原因来。”那人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承铎摇头:“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并不曾刑讯他。”

瘦高个子脸上的激动之­色­慢慢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死灰。

铎指着哲义道:“哲仁是他亲手葬的,你若想死,我可以让你们死一处;你若想活,我可以放你走。只是,你把哲仁的事说说清楚。倘若你不愿说你主子,你可以不提。”

“我没有主子!”

“好好,你没有主子。”

“你真的不想知道谁要害你?”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倘若不愿意说,我问也没用;譬如哲仁,他明知我可以不杀他,却不愿受我恩惠。”

那人喘息良久,缓慢道:“我,是哲仁的师傅。”

此言一出,承铎和哲义又一次目瞪口呆。往日只觉哲仁沉默孤僻,万没想到他是如此的离经叛道。

“我中了人的圈套,被废去七层功力,下了蛊毒,成了不生不死,为人卖命的走狗。哲仁是送来我教导的钉子,那年他只有六岁。之前,有三个孩子死在我手下,所以他们成不了出­色­的钉子。然而,哲仁成了。我只用了六年的时间。”

“钉子?”承铎故意问。

“就是派去卧底的暗哨。”

“哦。”承铎做恍然状,却浮上一丝冷笑。

“这世上只有我懂得他,也只有他懂得我。我受蛊毒所制,痛苦万状,他为了我,也只好为人卖命。我早已生不如死,既害死了他,更无他念。今日杀不了你,只好杀了我自己。其余的我无话可说了。”

承铎抬头对哲义道:“把刀给他。”哲义递给他,承铎道:“哲仁是用这把刀自尽的。他就葬在燕州大营不远,我把你和他埋一起。”

那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多谢。”

“不谢。”

那瘦高个子看着承铎却不动手,忽然又道:“心爱之人原是一个人的死|­茓­。”

承铎一愣,脸­色­蓦然一沉,一时间杂念丛生。有很多话想问他,又仿佛无从问起。

那瘦高个子看他变­色­,摇头轻笑,左手举起那腰刀来。

承铎定下心神,对他抱拳:“多谢。”

“不谢。”他把刀一横。

哲义收拾了地面血迹,扛了尸体自去掩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承铎坐在那里,觉得少了什么,起身去寻茶茶。茶茶果然呆在素常窝着的偏帐里。只是此刻,她趴在那垫子上,睡得像只猫。承铎凑近去,她脸­色­恬静,一点也没醒。承铎喜欢看她熟睡的脸,不被噩梦惊扰,仿佛这对于他而言也是一种满足。

诚然爱人是一个人的死|­茓­。承铎想到了当初在京城时,那个人为什么放了茶茶回来。只因为承铎与茶茶情愫已生,时至今日,若再失去她,必是比当初痛苦百倍。

承铎暗叹一声,轻手把她抱起来,往大帐去。茶茶朦胧间醒来,往他怀里缩了缩,懒懒地不愿动。一进了承铎大帐,她闻见一股子味道,一下蹦了起来。承铎放下她时,茶茶懊恼道:“哎,糊了。”

她煮在帐侧的粥已经快­干­了。茶茶端下锅,却见承铎如雕塑般愣在当场。茶茶也觉得哪里不对,等她想出来了,却不敢相信。承铎抢上前捧起她脸道:“乖,再说一遍。就像刚刚那样说。”

茶茶神情激越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敢说话。承铎轻声哄她:“你说糊了,我听见了。你再说一遍。”然而茶茶没有说糊了,她叫了一声,用手捂住了嘴巴,觉得这声音如此陌生。承铎一把抱住她,茶茶低声道:“我……说话了。”承铎点头:“嗯,你说话了。”

“啊——”茶茶又低叫了一声,埋进承铎怀里,却被他凌空抱起,在屋子里旋转。

承铎从来没想过茶茶竟这样突然地说话了。她当初为什么不能说话了,承铎从不曾问过;并非不好奇,是怕勾起她不好的记忆。然而茶茶这天说得最让他回味的一句话,便是她惊讶地睁大眼睛问:“这就是纠床?”让承铎在今后很多年里,每一次想起都忍不住微笑。

这种愉快其实并不关乎­肉­体。承铎喜欢茶茶,大约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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