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凭良心说,对于十二的这番话,贾政说不心动是假的。然而,除了心动之外,贾政更多的则是腮帮子生疼。
——这话太耳熟!
“琮儿,往后没事儿别学你爹,好吗?”贾政捂着腮帮子,一脸扭曲的道。
“我爹也说过类似的话?那二叔您还担心甚么?”十二是个聪慧的,眨巴眨眼睛就弄明白了贾政的言下之意。只是如此一来,他反而纳闷了,虽说在他看来,他爹又蠢又二,可甭管怎么说信誉还是挺不错的,应该干不出来自毁承诺的事情。
贾政面露踟蹰之色,许是因着品德太高尚,终究还是没有欺骗十二,说出了心里话:“……我怕的是到时候你闹腾。”
其实,贾政并不是很担心贾赦毁诺,前提是没人逼贾赦。当然,如今可以肯定的是,那拉淑娴对于国子监监生的名额给予谁一事并无意见,可架不住这里头还有十二的事儿呢!倘若今个儿十二哭着喊着非要国子监监生的名额,以贾赦那疼爱幺儿的性子,指不定宁愿背上毁诺的骂名,也一定会将名额予了十二。到时候,贾政就算占着理,可因着空口无凭的,怕最终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听了贾政的解释,十二登时满脸放光。
“这个好!就这么办!二叔你要是不把二妹妹过继给我们家,回头我就扒着我爹的大腿,哭着喊着非要他把国子监监生的名额给我。哈哈哈哈,看你咋办!”十二笑得太欢了,捧着肚子一副笑抽了的模样。一旁的琏哥儿见了,忙凑过来给他揉肚子,还顶着一张不明所以的脸来回瞧着贾政和十二。
十二索性边笑边向琏哥儿道:“哥,回头你把国子监监生的名额给我,好罢?”
“那是甚么?”琏哥儿奇道。
“就是去国子监念书的名额,咱们家有一个名额,按说是应当给哥哥你的,不过要是哥哥愿意让给我的话,那就是我的了。对了,我记得爹当年就是把监生的名额让给了二叔的。”十二懒得说的太清楚,毕竟国子监监生名额这事儿解释起来太费事儿,索性只开口要。
“行啊!”琏哥儿其实仍不大明白,不过隐约算是听出来了,这是关于读书做学问的,想起以往十二也没少从他手里骗文房四宝,他便以为是类似的物件,连半刻的迟疑都没有,一口应承了下来。
贾政欲哭无泪。
甚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个就是!!
“二叔,你考虑好了吗?”十二笑得眉眼弯弯,两侧的脸颊上还有两个小小的肉涡涡,显得格外的可爱。可惜在贾政看来,却是跟贾赦那货一样的可恶。
于是,贾政陷入了左右为难之中。
平心而论,贾政是愿意将迎姐儿过继给大房的,哪怕没有这档子交易,单是看兄长房里无女儿,他便很乐意做这个好人。他的为人处世,首要是忠,其次是孝,再次则是悌。当然,像以往那般贾母跟贾赦较劲,他铁定会毫不犹豫的站在贾母这一边。可要是在儿女这事儿上,他很愿意退让一步。
可赵姨娘……
回想起这些日子以来,赵姨娘在他跟前故作坚强,背地里却时常低声啜泣,为的还不是迎姐儿吗?说起来,这事儿是从正月里开始的,大房刚透了口风要过继迎姐儿,回头他就看到赵姨娘背着人泣血哭诉。虽说只是区区一个通房,可贾政私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这样硬生生的将孩子从生母跟前夺走,且最重要的是,赵姨娘早已没了生育能力。尽管即便迎姐儿没有被过继,赵姨娘也没法亲自抚养,可到底迎姐儿还算是二房的庶女,若是一旦过继了,却是跟整个二房彻底没了关系。
“琮儿,要不我把元姐儿过继给你们家?”贾政试探的道。
饶是十二自诩见多识广,仍是被这话吓得不轻。这一刻,他深深的怀疑,贾政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呢?虽说嫡出子女过继也是有的,可哪个会用嫡女替了庶女?况且,贾政就不怕王夫人炸毛?
其实,还是十二想岔了。贾政并非不舍得女儿,而是觉得没法跟赵姨娘交代。倘若今个儿赵姨娘发疯似的闹腾,把他给惹毛了,倒是反而没甚么了。可偏生,赵姨娘背着他偷偷哭泣,寝食难安,反弄得他心怀愧疚。相反,若是换成了元姐儿,他就没甚么好愧疚的了。一来,王夫人膝下除了元姐儿还有珠哥儿,二来,王夫人身体康健,想必将来还会有孩子的。
不得不说,脑回路不同真的没法沟通交流。好在十二压根就不想明白贾政心里的想法,他只一口咬定,拿迎姐儿过来交易,其他的免谈。
这下,却是把贾政彻底难倒了。直到马车停在了荣国府门口,贾政依然没想出个妥当的法子来。无奈之下,他只好先领着琏哥儿和十二去了荣庆堂。
荣庆堂里倒是热闹得很。
贾母早已眼巴巴的等着了,跟贾赦料想得不同,虽说她极为偏心贾政,却也不至于偏执到见不得大房好。当然,若是大房是靠着那拉淑娴的娘家好的,她铁定不乐意。可若是靠的是她的长子贾赦,却是天大的好事。只是她也明白,科举之途不是那么容易的,等见贾政回来,忙不迭的问了起来。
“如何了?赦儿进考场了?甚么时候能放榜?”
“老太太,通常秋闱放榜在九月初一到初三之间,今年应当也不会错的。”尽管贾母已经尽量隐藏了面上的期待,贾政还是看出来了,当下他心头愈发的五味杂陈了。
“好好。”贾母到底知晓急不得,慢慢的也就放下了。
此时,一个胖乎乎的小身影一摇一晃的走了过来,咧开小嘴儿道:“哥!哥!”却是已经快一岁半的迎姐儿。也不知晓这孩子是太胖了,还是单纯的就是蠢,寻常孩子一岁左右就开口说话了,她直到如今却只会单个的往外蹦词,且说的最清晰的就是这个“哥”字。
当下,琏哥儿开心的迎了上去,旋即就被迎姐儿一脸嫌弃的推开。
琏哥儿望着迎姐儿往十二跟前凑,苦着脸不甘心的道:“二妹妹为啥偏就喜欢琮儿呢?明明我长得比琮儿好看多了。对了,难不成是因着琮儿的肉比较多?”
十二一个眼刀子甩向了琏哥儿,还不忘麻溜的窜离了迎姐儿的身边。可怜的迎姐儿,她倒是勉强会走路,却是属于三步一晃,且还是一碰就倒的。虽说十二只是窜逃并未真的碰到她,可一阵风吹过,迎姐儿左右摇摆了一阵子,噗通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坐在贾母下首处的那拉淑娴和王夫人都笑开了,左右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且迎姐儿一天少说也要摔上个十几回,倒是没人在意。至于迎姐儿本人,跌坐在地上的最初是有些愣神的,可旋即听着诸人都在笑,自个儿也咧着腮帮子笑出了一长串的哈喇子。
已经窜到了那拉淑娴跟前的十二更嫌弃了,别看他前不久才跟贾政谈了这桩交易,可他却自诩是为了那拉淑娴,他本人才不稀罕这小胖丫头呢。
——胖乎乎的呆头鹅!
——该想个甚么法子尽快把胖丫头要过来呢?
已经身处考场的贾赦,自然不会知晓他那宝贝幺儿又开始坑人了,他这会儿满心的都是替自己哀悼。尽管贾赦早先就已经料到了乡试会很艰苦,可直到入了号房的那一颗,他才知晓自己先前想的有多天真。
真的是巴掌大的号房,半点儿也不夸张。
整个号房的大小,如同一张美人榻。而号房里也只有两块木头板子,每块的大小相当于半个美人榻。一块是固定在后墙上的,无法挪动,另一块则是做成了可抽取式的活动式,两边的墙上皆按了上下各两块的木栓子。因着如今尚未入夜,贾赦将固定的板子当成座椅坐着,另一块活动的板子则被放在上边的木栓子上,充作桌子。等到了天黑以后,则是将活动板子抽出来搁在下边的木栓子上,到时候跟后头固定的板子拼成一张床。
若仅仅是这样,贾赦觉得他也勉强可以接受。可问题是,如今他坐着的固定板子下面,放置了一堆东西,挤得满满当当。
左下方是装了干粮和水的篮子,中间是放了文房四宝的小书箱,右下方则是……夜壶。
苍天啊!大地啊!
谁来求求他啊!!!
即便夜壶里尚未有存货,贾赦已经受不了了,他这辈子就没过过这么艰苦的生活。这号房连他家里头的架子床一半都没有,可未来的九天里,他要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吃喝拉撒睡,外加答题。
一瞬间,贾赦生无可恋,只趴在充当桌案的板子上装死。
……
……
忙碌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异常快。可跟贾赦先前想的不同,没有人要求他一口气在号房里待上九天,这样真的会死人的。事实上,乡试是考三场,每场三天,考完一场后就可以离开考场休整一天,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顺便补充干粮和水。
考虑到休息的时间不长,荣国府早先就已经定下了离考场最近的天子号房,当然膳食也都是从最好的酒楼里提前订好的,甚至还派了两位大夫等候在此,把脉、针灸、推拿,顺便跟家里人碰下面。因此,每当考完一场后,贾赦都觉得自己再度活过来了。当然,次日一早他又跟死了一回差不多。
自然,珍哥儿那头也是如此。
其实像贾赦和珍哥儿这样的,已经算是很好了。更多的赶考学子,多半都是在外头混一晚,或是两三人订一间房,或是在附近的老百姓家里头凑合一晚。至于吃喝倒是没问题,可顶多也就是吃饱喝足仅此而已。
等九天的考试终于结束后,贾赦和珍哥儿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步履蹒跚的上了各自的马车,一回到府上,连请安都不曾,便睡了个昏天黑地。
甭管是贾母,还是东府的贾敬,对于这俩人的不知礼数皆没有责怪。凭良心说,也真的是没法责怪了,因为这俩人一口气就睡了个三天三夜,中间除却吃喝拉撒外,没干任何事儿。哪怕后来勉强缓过神来了,俩人也没精力闹腾了,除却去长辈跟前请安之外,皆待在各自房子,一副乖巧到了极点的模样。
珍哥儿也就罢了,贾赦这模样,却是将贾母惊得不轻。
“不考了,回头咱们哪个都不考了。左右府里头也不差这些,没的这般作践自己的。记住,都不考了,往后珠儿、琏儿他们也不考!”
要不怎么说贾母就一副慈母心呢,虽说大部分时候她都把一腔慈母心放在了贾政身上,可乍一看贾赦都累得没精力去花街柳巷胡来了,可算是把她唬得不轻。更何况,虽说她素日里是偏心了点儿,可对于孙儿辈的却是皆很不错,甭管是大房还是二房,甭管是孙儿还是孙女,都是她的掌中宝心头肉。因而,她只一叠声的宣布往后子孙们都不考了。
说真的,压根就没人感激她。
贾赦想的是,他这么好逸恶劳的人都熬过来了,凭啥侄子、儿子们就不用考?考,都考!只除了他的心肝宝贝幺儿舍不得,其他都舍得!而且在经历了这一遭后,贾赦终于明白了乡试和会试的不同,顺带也懂了国子监监生名额的重要性。待缓过神来之后,他立刻去寻了贾政,收回了之前的交易内容。
监生名额不给了,万一他家宝贝幺儿长大后想不开非要参加科举的话,至少国子监监生名额可以让十二免于参加为期九天的乡试,直接进入仅有三日且还是不连续的会试。
“……不给了不给了!我后悔了,我自毁承诺了,我就是个不守信用的混账!”
听到这么不要脸的话,贾政当时就炸了。可炸完了,他瞬间也蔫巴了,正如当初他所预料的那般,空口无凭,他完全拿贾赦没办法。更别说贾赦本人已经给自己定了性,偏生,比起不要脸,贾政完全不是贾赦的对手。
思来想去,贾政只能吭吭哧哧的道:“那迎姐儿你还要不要?”
“要啊!我不过继,我就放屋里养着,你还能跟我抢?”贾赦横了贾政一眼,旋即甩袖离开。
没错,倘若是堂堂正正的过继到大房里,那么必须经过贾政的同意,还要去族长贾敬处修改族谱。可倘若仅仅只是单纯的养着,那就没关系了。反正以贾政的性子,是断然不可能冲到荣禧堂去抢人的。若是王夫人的话,倒是可以这么做,可她才不会这么傻。而赵姨娘若敢轻举妄动,则是以下犯上大不敬了。
于是,继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之后,贾政面临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闹腾之间,放榜了。
虽说以荣国府的门第,本不必让主子们亲临查看榜单,可架不住贾赦本人不消停。在连着歇了半个月后,他早已觉得神清气爽,格外得有劲儿。既如此,何必让管家去呢?他自个儿就能去!
说到做到,贾赦一回头就拎上他的心肝宝贝幺儿,坐上马车就赶往了贡院。
上一次来贡院是因着参加乡试,而这一次就成了看榜单。然而,贾赦却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儿,这乡试时,贡院是禁止外人入内的,在外头半里地就设了人墙,除了考官和考生,闲杂人等退避三舍。可问题是,今个儿是放榜,这放榜是没人会特地设人墙的。
因此,贾赦有幸看到了人山人海的一幕。
“这这这、这些人是吃饱了撑着罢?明明考乡试的时候才七八百人,可这会儿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少说也有上万人罢?”贾赦彻底傻眼了,虽说当日他只略瞥了一眼同考的学子,可也知晓大部分都是跟他年岁相仿的男子,当然也有未及弱冠的少年,以及年过半百的老者。可不管怎么说,学子是很好辨认的,眼前这些个凑在贡院门口的,则是男女老少皆有,且大部分一看就不像是学子。
“说了让赖管家去看,偏拉上我。”十二瞪眼,再瞪眼,“去旁观的君子楼坐坐罢,上回二叔就带我去过了。”
“他带你上茶馆?”贾赦也跟着瞪眼,不过最终还是依了十二,朝着不远处的君子楼走去。在乡试时生意萧条的君子楼,今个儿倒是客似云来。贾赦要了二楼最好的雅间,怕别人挤着十二,索性抱着十二上了二楼,又随口叫了茶水点心。
二楼雅间明显不似一楼大堂那般热闹,不过有至少八成的雅间是坐了人的,且今个儿似乎都是奔着放榜一事来的,因而多半雅间都是敞着大门,甚至还有相熟之人互相窜门子。
贾赦无比嫌弃的看了那些人一眼,便抱着十二进了先前要的最好的雅间。没一会儿,茶小二就将茶水点心送了上来,还满面笑容的道了一声金榜题名。
自然,金榜题名指的是会试的放榜,跟乡试没有一丁点的关系。不过,好彩头人人都喜欢,贾赦随手赏了茶小二一个银锭子,便摆手让他下去。
因着他们要的雅间是最好的,推开窗户便是贡院大门,贾赦索性揽着十二趴在窗棱上,想了想大概觉得不大安全,又把十二放下来,哄他去吃点心。
十二鄙夷的瞥了贾赦一眼,虽说位于二楼的雅间事业比一楼好太多了,可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只能看到票密密麻麻的人脑袋,旁的甚么都看不到。更别说,如今离放榜还有一刻钟,就算趴在窗棱上,也完全没用。
鄙夷之后,十二索性啃起了点心,他倒是知晓这里的点心不咋地,不过实在是闲得慌,只当是磨牙消磨时间好了。
过了大约一刻钟,外头一下子嘈杂起来,把个贡院弄得就像是个菜市口一般。
“放榜了!放榜了!”许是外头的气氛热烈,贾赦也不由自主的跟着叫了起来,不过他很快就发现,待在二楼雅间是绝对不可能看清楚榜上的名字。
君子楼的确就在贡院附近,却不是紧挨着的,事实上贡院范围半里地是没有任何房舍的。再算上二楼的高度,以及榜上的名字是用蝇头小楷写的,贾赦很快就颓废的放弃了。可他又不可能跟下头的人去挤,再加上他今个儿带的马车夫、小厮之类的,全都是不识字的。
看着一瞬间情绪低落的贾赦,十二反倒是心情好了,思量着,左右凑热闹的人很快就会散去了,只需熬过最初的一刻钟,之后贡院门口的人只会越来越少。到时候再下去看好了,反正也不急于一时。
然而,这一次十二却是失算了。
只片刻工夫,贡院门口就传来一阵惨绝人寰的尖叫声。若仅仅如此,十二指不定还当是发生了推搡踩踏的事儿,问题在于这声音太过于熟悉了。哪怕是不同于平常说话的尖叫声,都透着一股子熟稔的味道。至于尖叫声过后,那更为熟悉的腔调……
“我中了!我中了!!天呐!我竟然真的中了!哈哈哈哈哈哈!我贾珍竟然也有中举的这一日!往后,你们不要再叫我珍哥儿、珍大爷了,要叫我珍大举人!!”
是珍大傻子才对!十二忍不住暗暗吐槽道。
结果,就在下一刻,比珍哥儿更傻的人就这样出现了。贾赦半个身子探出窗户,挥舞着胳膊,高声唤道:“珍哥儿!帮我瞅瞅!快,帮我也瞅瞅呢!回头叔叔我请你喝花酒!”
十二:…………
118|第118章
喝花酒这种事儿,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随便乱说的?
十二无比震惊的瞪着贾赦,不过片刻之后他倒是淡定了。比起律法严苛到了极点的前朝,本朝的律法其实相对而言,一点儿也不严苛。甭管是甚么人,哪怕夜夜宿在花街柳巷也完全没人理会。当然,若是官员因着风月之事而耽搁了自己的差遣,那铁定是要挨罚的,若是在不影响差遣的情况下,干啥都无人理会。甚至很多人还以豢养头牌而得意洋洋,而除了秦楼楚馆里的头牌外,那些个名戏班子里的旦角和小生也极受欢迎。至于像贾赦这种空有爵位并未真正踏入官场之人,就更没关系了。
话说回来,他家蠢爹到底中了没有?
才这般想着,十二猛地身子一空,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抛到了半空中。可这里是茶馆二楼的雅间,完全不是自家的荣禧堂,虽说君子楼的装饰也很不错,可单从层高而言,却是没法相提并论的。
于是,十二只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脑袋一点一点的靠近房梁,最终发出了“咚”的一声。
……!!!
“天呐天呐!琮儿你还好罢?爹的心肝宝贝儿,别哭别哭,爹最疼你了!”贾赦急吼吼的将十二揽到了怀里,仔细查看了一番后,心有余悸的道,“还好,只是肿了一个小小的包,没破皮就好。”
闻言,已经被撞的头晕目眩的十二,只颤颤巍巍的伸手去碰额头,不想却被贾赦一把抓住了手,用哄三岁小孩的口吻道:“琮儿乖,我家琮儿最听话了,回头让大夫给你涂点药膏就好了,你记得回府以后告诉你娘,是你一不小心撞到桌角的,知晓了吗?”
知晓你个鬼!!
十二满脸狰狞的瞪着贾赦,只恨不得张嘴狠狠的咬他一口。有这么当爹的吗?把他丢到半空中跟房梁亲密接触之后,还让他扯谎去骗人?他凭甚么要帮蠢爹打圆场?合该让整个荣国府都知晓蠢爹干的混账事儿!
“乖乖的哦,回头爹给你买糖葫芦吃。”贾赦见十二含着眼泪可怜兮兮的望着他,登时心下一软,语气也愈发的缓和了,“我家琮儿是这天底下最听话最乖巧的好孩子了。”
呵呵哒!
“走,爹带你回家了。”贾赦随手往桌上丢了一个小银锭,旋即便搂着十二快步离开了雅间。等到了楼下,倒是毫不意外的看到珍哥儿正站在马车边上,贾赦道,“珍哥儿你不行呢,都说年少有为,你这么年轻,却还不如我这个当叔叔的,啧啧。”
听到这话,珍哥儿只一脸的委屈:“考中了不就好了?除非考了第一,要不然名次前后有甚么关系?再说了,赦大叔叔您也不过在我前头两名。”
“反正我在你前头!”贾赦嘚瑟的一扬头,忽的抬眼看到贡院门口的人群已经渐渐散去,索性抬脚就往那边走,“我自个儿再去瞧瞧,说起来这还是我头一次上榜呢。”
珍哥儿无可无不可的跟了上去,一行人再度往贡院门口走去。
因着有珍哥儿的指点,贾赦很快就从榜上寻到了自己的名字,而尚被他搂在怀里的十二,也借着便利看到了名次。
贾赦的手指在榜上划拉了一下,终于不得不承认:“好像排在你前头两名确是没甚么好骄傲的。”
这不是废话吗?十二恶狠狠的剜着榜上的间隔不大的两个名字,乡试不比会试,前者是属于省内统考的,后者才是全国统考。像京城的乡试算是录取名额比较多的了,往年都在三四百名之间,当然今年也差不多。十二没法从密密麻麻的人名之中立刻数出人数,可他却一眼就看出来了,珍哥儿在倒数第二名,而贾赦则是倒数第四名。
俩蠢货!!!
可怜的贾赦还不知晓其实他之所以被迫参加科举全拜怀里的心肝宝贝儿十二所赐,更不知晓此时的十二又开始动歪脑筋了,只心道,这个名次虽说是差了点儿,可他到底上榜了呢,比起名落孙山,他简直不能更棒!
“琮儿,你看爹厉害不厉害?看看,这就是爹的名字,看到了没?对了,你认识这俩字吗?”尽管先前听老泰山和几个舅子都夸赞了十二,可贾赦以己度人,觉得才三岁的孩子,一定不任何这么难的两个字。
“爹为啥不是第一?”十二懒得跟贾赦分辨识不识字的问题,只磨着牙斜眼看着贾赦。
“咳咳,琮儿你想太多了。”贾赦尴尬的撇过头去,正好这会儿又有人凑过来看榜单,他忙退让了两步,顺势退了出来,还不忘招呼珍哥儿,“走了走了,反正已经看到了,再待下去也不会变成第一的。”
珍哥儿也学着十二的模样,斜着眼看向贾赦,暗自腹诽道,他原本就已经走了,这不是因着尊敬长辈才跟过来的吗?不过,比起十二的“童言无忌”,珍哥儿到底还是比较知礼的。其实也不是他有多么的懂礼数,而是贾赦这人酷爱告黑状,珍哥儿琢磨着,只要他敢在贾赦跟前放肆,回头这货一定会跑到他老子跟前告状的。
爱告黑状的长辈万万得罪不起啊!!
“赦大叔叔这是打算立刻回府?”非但得罪不起,还得夹着尾巴当孙子!珍哥儿的内心早已泪流满面,他这是招谁惹谁了。想起方才,他正一脸嘚瑟的站在皇榜前头,告诉随行的小厮往后别叫他珍哥儿或者珍大爷了,得叫珍大举人!结果呢?眨眼间,贾赦就把他的美梦打破了。唉……
“你打算回府?”贾赦没有回答珍哥儿的话,而是反问道。
“是的。”珍哥儿不明所以的望着贾赦,直到贾赦把怀里的十二硬塞过来,他才惊讶的道,“赦大叔叔您这是作甚?我是打算回宁国府,没打算去荣国府呢。”
“两家挨得那么近,你就这么懒?”贾赦没好气的瞪了珍哥儿一眼,用长辈式的命令口吻喝道,“你叔叔我还有紧要事要办,让你看顾一下你弟弟怎的了?记得,回头把你弟弟安然送到荣国府里,再去给老太太磕个头,顺带告诉她,我和你都中举了。知了吗?”
“知了。”珍哥儿茫然的点了点头。
这下,贾赦终于满意了,坐上马车扬长而去,只徒留珍哥儿抱着十二在后头吃灰。
过了小半刻钟,珍哥儿总算回过神来了,低头看向十二,这才愕然道:“琮儿,你额头上的肿包是怎的一回事儿?啥时候碰伤的?”
十二眯着眼睛危险的目送贾赦离开,及至听到珍哥儿这话,他才幽幽的道:“珍大哥哥还不明白?我爹把我撞伤了,他生怕这样抱着我回府会被老太太、太太念叨,索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对了,也许他还美滋滋的琢磨着,把这事儿推到你的头上,那他就不用挨骂了。”
“不是我干的……”珍哥儿欲哭无泪,“赦大叔叔伤了琮儿你,顶多回头被骂一顿。这要是我干的,我爹一定会打死我的!”
这世上还有人会比他更惨吗?中举的当天被亲爹乱棍打死!
“放心,珍大哥哥只管送我回去,我自然会告诉老太太,是谁干的。”十二笑得一脸杀气,虽说贾母有着千般万般的缺点,可有一点却是非常值得称道的,那就是她对于所有的孙儿孙女都极为疼爱,且骂起贾赦绝不嘴软。
——尤其最后一点,搁在这档口,可真的是一个最能让他解气的优点!
可惜的是,即便有了十二的保证,珍哥儿还是觉得腿软。当然,甭管心里头有多么的恐慌,他还是老老实实的抱着十二上了自家的马车,并吩咐马车夫尽可能的平稳驾驶,好时不时的询问十二有没有头疼想吐之类的。除了这些,珍哥儿全程都在为自己哀悼。
好在这一回,十二真的没有坑珍哥儿的打算。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荣国府门口,珍哥儿小心翼翼的抱着十二去了荣庆堂。因着辈分缘故,他跟贾母之间倒是无需避讳,再加上他怀里还抱着十二,很快就被丫鬟引到了正堂里。等一到里头,十二示意珍哥儿把自己放下来,随后用最快的速度窜到了贾母跟前,抱着贾母的大腿就开始告状。
“老太太,我爹他打我!”
贾母被吓到了,等缓过神来之后,忙定睛看去,这一看却是不得了了:“谁打你?你爹?他人呢!!”
“我爹打我,我的头好疼啊!老太太您要帮我教训我爹!对了,我爹不单打了我,还把我一个人丢在大街上,要不是珍大哥哥看到了我,顺道把我送回府上,老太太您往后就看不到我了!!”
“贾赦那混球!”贾母气疯了,甭管她素日里有多么偏心贾政,又有多么的不待见贾赦,可孙子却是极为疼爱的。尤其十二是除了迎姐儿之外,年岁最小的。而迎姐儿又是庶出,虽说贾母也不会苛待庶出的孙女,可她到底是更为疼爱嫡孙的。
“我老可怜老可怜了!看,大包!”
十二头上确是有个不算小的肿包,却不是因着撞伤有多厉害,而是他年岁小皮肤嫩,稍微用力一点就能起淤青。再加上贾赦跑路得急,连大夫都没带十二去看,完全是原生态没有进行任何修饰的伤啊!况且,贾母这人本就容易大惊小怪,别说额头上一个肿包了,哪怕是夏日里手背上多了个蚊子包,她也一样会唤大夫的。
“快快,立刻让赖管家去唤大夫。鸳鸯你去厨房里叫些琮儿素日里爱吃的点心,鹦鹉你去我库房里瞧瞧,我依稀记得有御赐的去血化瘀的膏药!对了,再唤个小丫鬟去荣禧堂寻老大媳妇儿,让她好好瞧瞧,赦儿那混账东西干的好事儿!”
一切就如同十二先前料想的一般,贾母早已不淡定的开始把下人使唤的团团转,当然焦急之余,也没忘记抨击贾赦。
站在一旁目睹了一切的珍哥儿整个人都不好了,虽说他是不大清楚十二额头上的肿包究竟是怎么来的,可他又不傻,只要长了眼睛都看得出来那是撞伤,而不是故意打伤的。珍哥儿先前倒是猜了一下,估摸着不是在马车上撞的,就是在君子楼不小心撞到桌角上去了。反正甭管怎么说,那伤势一看就不可能是人能打出来的。
然而,这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儿,贾母却全盘相信了十二的鬼扯。珍哥儿开始思索一个很严肃的问题,难不成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的是能遗传的?以往贾赦没少在贾敬跟前告黑状,如何被却被他儿子活学活用到了他身上……
哈哈哈哈!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一个字,该!!
因着荣庆堂里头乱成了一锅粥,珍哥儿瞅着没自个儿的事儿了,便告辞离开。贾母也没挽留,左右是近亲没的这般客套,不过她还是真心感谢了珍哥儿一番。已经全盘信了十二方才那话的贾母,是真的觉得若没有珍哥儿,她的宝贝幺孙子就回不来了。偏生,珍哥儿以往吃了贾赦太多的亏,这次愣是装聋作哑的完全不解释,左右他只是装哑巴,又不是胡说八道。
等珍哥儿离开后不久,那拉淑娴便过来了,同她一道儿来的还有小胖妞迎姐儿。
起初,那拉淑娴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去唤她的只是荣庆堂的一个跑腿小丫鬟。可等她看到十二后,却是立刻就明白了。
“琮儿怎的了?不小心摔跤了?”那拉淑娴瞥了一眼十二额头的肿包,其实严格来说,那个肿包真心不大,只是因着十二年幼,肤色又极为白嫩,这才显得有些大外加青紫了。因而,那拉淑娴并未太过于担忧,仅是笑着安抚道,“疼吗?哭了没有?”
十二眯着眼睛鼓着腮帮子:“我爹打我!”
那拉淑娴挑眉,用眼神告诉十二,像这种鬼话压根就没人会相信。毕竟,谁不知晓贾赦最疼爱的就是十二了,倒不是说贾赦完全不疼琏哥儿,而是他继承了贾母的某些特质,也一样偏爱幺儿。况且,从某些方面来说,十二的确要比琏哥儿更为乖巧,也更讨长辈的欢心。
见那拉淑娴明显不相信自己的话,十二登时委屈上了,返身继续抱着贾母的大腿哇哇大叫:“我爹打我!我爹打我!!我爹打我!!!”
“好琮儿,乖琮儿,祖母疼你,不哭不哭!”贾母最见不得孩子哭,哪怕十二仅仅是光打雷不下雨,也把她心疼个够呛。
要不怎么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呢?贾赦吃亏就吃亏在他打小跟着老国公贾源夫妇过,跟贾母没有太多感情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压根就不会撒娇争宠。不像十二,也许刚穿越那会儿,他还有点儿端着架子,可在经历了喝奶、垫尿布等等一系列的事情之后,十二完全豁的出去。别说光是干嚎了,倘若真的有必要的话,他完全可以真的嚎啕大哭。
“呜哇呜哇呜哇哇!”
十二才这般想着,冷不丁的就听到一阵哭声,下意识的扭头一看,却是小胖妞迎姐儿哭翻了。要光是哭也就罢了,迎姐儿一边哭一边往他这里跑,结果因着脚步不稳当,一ρi股坐在了地上,也不知晓是委屈了还是单纯的摔疼了,哭得震天响。
也是到了这一刻,十二才明白自己跟真正的孩子区别在哪里。或许在有必要的情况下,他也能哭,却不会哭得像迎姐儿那般惨烈。
何谓哭得惨烈?当然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且还是边哭边打嗝,顺便起了个鼻涕泡儿。
“二妹妹,爹打我。”十二真心没法哭成迎姐儿这般,可他却能顺便利用一把迎姐儿的哭相。只见十二撇开贾母,窜到了迎姐儿跟前,蹲下来指着自己的额头给她看,“好疼,爹好坏。”
迎姐儿才一岁半,哪里就懂这些了。见素来很喜欢的小哥儿一脸哭相的看着自己,仿佛很可怜的样子,登时哭声再度凄厉了几分。
那拉淑娴终于看不下去了,上前抱起迎姐儿,还不忘给十二使了个眼色,让他见好就收。可十二自认今个儿受尽了委屈,哪里肯歇手。眼见迎姐儿被抱走了,他仍返身回了贾母跟前,蹲在脚踏上,要哭不哭的仰面看着贾母。
贾母的心都要碎了。
“那混账东西人呢?回府了没有?”
自然是没有的。那拉淑娴猜测可能十二额头的肿包真的跟贾赦脱不了关系,不过应该不是贾赦故意造成的。再联想到今个儿是放榜的日子,便问道:“琮儿,你爹中了没有?”
“我爹打我。”十二假装没听到那拉淑娴的话,只一个劲儿的念叨着。
不过,这就够了。那拉淑娴点了点头,笑道:“那就是中了?以你爹性子,怕是一准抱着你傻乐罢?你头上的伤也是那会儿造成的,对罢?那就说明他不是故意的。至于这会儿,我猜他应当是去向朋友们显摆了。”
“那就把我孙子丢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不管?反正他就是个混账东西!”贾母原就不是那等能听得进去劝的人,见那拉淑娴话里话外的都在帮衬贾赦,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不用护着他,我生的他还能不了解他?他打小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皮猴子!原想着等大了,娶妻生子了,也能稳妥些,没成想三岁看到老真的是对的!那就是个混账东西,混账!”
那拉淑娴没了奈何,这要是旁人诋毁贾赦,她还可以帮着分说几句,可贾母是甚么人?贾赦的亲娘!莫说贾母这话还是占了几分道理的,就算完全没道理,她又能如何?暗地里把气出在贾政身上倒是无妨,可明着跟贾母叫板是肯定不行的。思来想去,那拉淑娴决定妥协。
“老太太您说得对,回头等老爷回府了,我一定让他来您这儿听训。只是我也劝您一句,别为了这等事儿生气,不值当。”
“哼,唤个人去门口等着,赦儿一回来就让他立刻来我这儿!我就不信我还收拾不了他!”
“祖母,琮儿疼。”十二含着眼泪一副小可怜的模样。
“哎哟我的琮儿哟,可是疼坏了罢?大夫呢?大夫怎的还没有过来?”贾母吼得那叫一个中气十足,倘若这会儿贾赦回府的话,一准会被贾母骂了个狗血淋头。
十二明着委屈,暗地里却在偷着乐。甭管当娘的素日里是否偏心眼儿,可这当娘的无论何时想收拾儿子,那都是理所当然的。十二琢磨着,这回铁定要蠢爹吃个教训,省的回头又折腾自己。
然而,光顾着偷着乐的十二完全没有想到,这贾母收拾贾赦是理所当然的,同理可证,那拉淑娴想收拾他也是完全没问题的。
这会儿,十二已经被贾母抱到了怀里,在他看不到的背后,那拉淑娴一脸的平和,只是眼底里却泛着寒光,已经开始琢磨着回头要怎么收拾十二这臭小子了。
一物降一物,这话确是没有。
而正被贾母深深惦记着的贾赦,却是去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地方。王家,王夫人的娘家,也是他多年来的狐朋狗友王子胜的家。
“……王老哥,你别不相信呢!我是真的中举了,不然你跟我一道儿去贡院门口瞧瞧,看我是不是榜上有名……真的!我会骗你吗?我骗你有啥好处!哈哈哈哈……往后,你就要叫我赦大举人了!对了,我家侄子,不是你外甥,是东府的珍哥儿,他也中举了,可惜那小子蠢了点儿,虽说是中举了,名次却不能看,哪里比得上我这般聪慧能耐!”
119|第119章
严格来说,贾赦这话尽管水分多了点儿,却也称不上是在扯谎。可问题是,他这话配上他那副嘚瑟的语气,落在王子胜耳中毫无疑问是极度欠揍的。
虽说去年间,俩人在秦楼楚馆里大打一架,甚至还引起了上头贵人的注意,可事实上俩人的交情还真不算差。同为四大家族的嫡长子,且荣国府和王家一样都是武将出身的,再加上俩人都爱吃喝嫖赌,真论起交情来,贾赦和王子胜绝对是同辈中交情最好的那一个。
当然,这里头的交情并不是指他们父辈那般的过命之交,而是指酒肉朋友、狐朋狗友。
甭管怎么说,俩人都认识了近三十年,哪怕去年间闹了点儿矛盾,如今时隔一年了,别说祸头子贾赦了,连王子胜都已经将那事儿彻底抛到了脑后。然而,贾赦一露面,就立刻稳稳的拉住了仇恨,气得王子胜差点儿没操家伙揍他。
“你不知晓我爹今个儿在家呢?你走,立刻给我走!我不管你说的是真还是假,你立刻给我走!”
到底是多年的老友了,王子胜很清楚贾赦是个甚么德行,可他却并不怀疑贾赦方才那话的真实性。这也是因着贾赦虽爱显摆炫耀,却并不会胡乱扯谎的缘故。即便贾赦都这么说了,那么他和宁国府珍哥儿中举一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这般想着,王子胜只死命的拽着贾赦的胳膊就往外头去,哪里想到,他到底还是慢了一步,他家老爷子已经得到了消息,并赶往了正堂里。
甭管贾赦靠谱与否,他终究是荣国府的家主,且还承袭了一等将军的爵位。别看王老爷子和王子胜都是个能耐人,可长青帝不可能再像太|祖那般大肆封赏,因此王家人无论立下怎样的功绩,都是不能越过一门双国公的贾家的。
这也为何王老爷子一听说贾赦到访,便亲自来前院接待的缘故。
——比辈分更为重要的是地位。
“老爷子!哟,您是甚么时候回京的?都怨我这些日子待在书房里苦读,完全没注意到您老人家回京了,要是早知道这事儿,我一准上门来给您请安呢。”虽说贾赦素来都是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作风,可他正经起来,却还是挺讨人欢喜的。尤其他还摆出了晚辈礼面对王老爷子,这落在王老爷子眼中却已是大大的谦逊了。
相对而言,王子胜的眼里都快冒火了。
“你说你在书房苦读?怎的,你家老太太又折腾你了?”王老爷子倒没甚么恶意,只是纯粹的调侃着。王家跟贾家的关系素来亲近,他自然也知晓贾母酷爱折腾长子,可转念一想,他又奇道,“不对,你家老太太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让你去苦读罢?”
“唉,还不是去年那事儿吗?我跟王家老哥闹腾了一场,老太太气坏了,回头就罚我在书房苦读,又命先生单独看着我。还有我家媳妇儿也是,偏也跟着凑热闹,惹得我那三个舅子挨个儿的寻我麻烦。我这一年多来,日子过得别提有多凄惨了!”
王老爷子闻言大乐,笑道:“可是为了三皇子罚抄写一事?我倒是觉得这个惩罚好极了,我家子胜以往没少惹事,这一年多来倒是老实了不少。”
贾赦暗暗腹诽,王子胜老实绝对不可能是因着三皇子罚抄写一事,毕竟三皇子只顾着定下了抄写的遍数,压根就没有限定时间。以王子胜那鬼头鬼脑的德行,铁定不会老实待在家中抄写的。再联系到去年发生的事儿,贾赦敢打包票,一定是因着太子被废黜一事,吓坏了王老爷子,自然也就强拘着王子胜不让其外出了。
“读书做学问当然是好事,这不,今个儿贡院放榜,我特地来跟我老哥报个喜讯,回头请他来我家喝顿酒,王老爷子可应允?”
“喝酒倒是无妨,可这贡院放榜……”王老爷子一脸的迟疑,虽说身为武将他不大明白文臣那般的弯弯绕绕,可他也不至于蠢到不知晓贡院放榜的意思。三年一次的科举又到了,贡院放榜只有可能是为了乡试一事。
“这不是先前在念书吗?反正这书也念了,我就顺势参加了上月的乡试。对了,我倒是没参加童生试,不过王老爷子您也是明白的,免了而已。”
区区童生试而已,别说荣国府了,就连王家想要给子嗣免了这层麻烦也容易得很,王老爷子自然明白这里头的内|幕,可唯独不明白的是,贾赦到底想要表达甚么意思。
这档口,王子胜终于忍不住Сhā嘴道:“老爷子,赦大老爷方才还说有事儿要做呢,要不……”
“我有啥事儿?哦哦,中举后的摆酒对罢?不着急,今个儿才放榜,等过两日挑个好日子,再摆酒也来得及。再说了,这不还有珍哥儿吗?我还要同他商议一下,是咱俩个管个的摆酒,还是凑一道儿摆酒。虽说举人不比进士,可多少也是个喜事儿。”
绕了半天圈子,贾赦终于如愿的在王老爷子跟前显摆到位了。倒不是他忽的就有良知了,而是在王子胜这个酒肉朋友面前无需客气,可面对相对而言并不算格外熟稔的王老爷子时,他多少还是要装一下的。总不能一下子窜得半天高,叫喊着我中举了,那样也太掉份儿了。
王老爷子愣住了,而王子胜则是一脸的生不如死。
“赦哥儿你中举了?还有珍……哦,我知晓了,是宁国府贾敬的儿子,对罢?说起来,贾敬当年还是进士呢,这也算是子承父业了。”王老爷子感慨连连。
“我就没法子承父业了,谁叫我没这个能耐呢。”贾赦叹息着道。
“你都中举了,你父亲在天有灵也会为你自豪的。虽说咱们两家都是武将世家,可如今天下太平,朝廷更需要文臣。赦哥儿你也不错,就算我不曾参加科举,也知晓这有多困难。”王老爷子先是对贾赦赞赏了一番,回过头来却狠狠的喷了一同王子胜,“倒是你!文不成武不就的,你倒是说说你有甚么用?我不求你跟你弟弟那般驰骋沙场,可你倒是长点儿心罢!仁哥儿都那么大了,你这个当爹的还一无是处!索性你也问,来年去考童生试!”
“啥?!”王子胜崩溃了,念书做学问也罢,童生试是甚么鬼?
童生试是所有学子进身之始,但凡所有想走科举一途之人,除非出身好,要不然便免不了参加童生试。而童生试虽听着仿佛挺简单的,可事实上,其复杂程度令人泪目。
而童生试又分为县试、府试、院试。县试考八股文、试贴诗、经论、律赋、策论等,且还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参加的,必须有人保举才行。通过县试后,就是府试了,连考三场通过后,便可以被成为“童生”。之后便是最末的院试了,通过者便是秀才,也算是正式有了功名。
别看戏文里头酸秀才那么多,可事实上想要取得秀才的功名真的非常之难,很多人考了几十年都未必成功。这旁人暂且不提,至少以王子胜的能耐,是绝没有可能通过童生试的。
见王子胜一脸的心如死灰,贾赦好心的为其稍稍解释了一番。虽说他本人并未参加童生试,可既然打算科举了,这方面的事情总归会由先生略提一句。因此,他虽解释的不是格外清晰,却到底还是让王子胜明白了接下来的命运有多凄惨。
考出县试、府试才仅仅是童生,要通过院试后才能被称之为秀才。既如此,他图甚么?
“老爷子,我不想成为穷酸秀才!”王子胜简直要疯,他方才就有预感贾赦的到来绝对没好事儿。可如今却是真正的快崩溃了,试想想,他堂堂王家嫡长子,生来就能继承万贯家业,为何要这么想不开去考状元呢?
“你想多了,我对你的要求仅仅是考上童生。”王老爷子不愧是武将,Сhā起刀毫不犹豫,“哪怕是童生,我也不觉得你能考上。”
王子胜惊呆了,贾赦乐疯了。
半响,还是贾赦先开口打破了沉默,笑道:“对了,除了这事儿外,我来王家还有旁的事儿。就是那个……王老哥,去年那事儿是我不对,我那会儿已经醉了,分不清楚东南西北,这才胡乱抓了个只穿了肚兜的女子,谁能想到,那是你养的呢?”
“你走!”王子胜恨恨的扭头,用力之猛险些崴了脖颈,“每次都这样,你惹事又扯上我!”
“怎么说话的?!”王老爷子怒喝一声,通体的威压逼的王子胜连连倒退,瞬间缩着肩膀成了个鹌鹑。
其实,王子胜方才那话的意思,贾赦完全明白,不就是说他没事儿考甚么举人呢?然而他不单要考举人,还要考进士呢!至于去年秦楼楚馆的事儿,贾赦却是知晓王子胜没那么小气,事实上当时他压根就没喝醉,他就是故意挑事儿,瞅准了那是王子胜最喜欢的头牌,上前就强行撕了对方的衣裳,之后等王子胜过来了,他也压根就没有解释,上前就是一拳。若非如此,以王子胜的性子是不可能闹成后头那般的,毕竟只是个风月女子,要是贾赦好声好气的同他商量,他绝对会自愿让出来的。
可惜,方才那话落在王老爷子耳中就是另外一番寒意了,尤其先前他只是觉得长子不如次子那般能耐,如今却是认为自家长子竟然连宁荣二府那两个出了名儿的纨绔子弟都不如了,他这心里……
究竟是这世界变化太快,还是他的长子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蠢货?!
“我说王老哥,往后我还要参加会试呢,到时候考上了进士,一定不会忘了请你吃酒的,放心!”贾赦得了便宜还卖乖,铁了心就是打算今个儿看一场打戏的。可惜的是,王老爷子不是贾政那个一激就上当的蠢货,哪怕气得再厉害,也不至于当着外人的面痛打王子胜。
正当贾赦为看不到打戏而叹息之时,王子胜恨恨的怒吼道:“你贾赦要是考上了进士,我下半辈子都喊你大哥!”
“一言为定!”
坑人感觉就是爽,从王家出来后,贾赦连马车都不曾上,径直抢了小厮的马,风一般的疾驶而去。当然,他才不可能是为了来年的会试做准备,事实上他忙着回府让管家安排宴请,回头一准要将以往都不把他放在眼里的那些蠢货们好好瞧瞧,他已经奋勇向前了,才不会以往那个纨绔子弟了。
因着幻想太美好,以至于贾赦拿出了他最佳的骑术,很快就回到了荣国府。
“回来了回来了!大老爷回来了!”
贾赦才刚一露面,候在门口的小厮就纷纷奔走相告。贾赦当下换上了一副牛气冲天的嘴脸,心道,定然是珍哥儿先回来把他中举一事告知了荣国府上下。啧啧,其实完全没必要说嘛,闹得这般大动静多不好。
“大老爷,老太太有请,您赶紧去一趟荣庆堂罢!”赖管家得了小厮的禀告,匆匆奔到了贾赦跟前,恭恭敬敬的道。
“嗯,本老爷这就过去。”贾赦完全没有往其他方面想,哪怕先前贾母无数次用类似的方式把他诓到荣庆堂挨骂,可这一次,他却连一丝丝的疑心都没有。
他都中举了,贾母怎么可能会骂他呢?一想到他那个蠢弟弟贾政就是因着打小问才得了父母的宠爱,他就止不住后悔。早知晓科举那么简单,他一早就该老老实实的念书才是。这样既可以让父母宠爱自己,又可以给蠢弟弟致命一击,多么一举两得的事儿啊!
这般想着,贾赦的脚步愈发急促了,没多久就到了荣庆堂前。也没等丫鬟过来引路,他便径直走到了里间正堂,并且一眼就看到了端坐在高座之上怒气冲冲的贾母,以及紧挨着贾母的十二。
……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儿。
本能的,贾赦拿眼扫视了一圈,见只有那拉淑娴和胖丫头迎姐儿在,愈发的感到狐疑了。离贾政二次摔伤已经过去了数月,自然,贾政的腿伤也早已痊愈了。且今个儿应当是休沐日才对,按说在得知了他中举后,于情于理贾政都要来荣庆堂候着他。这倒是跟拍马屁无关,而是荣国府素来都有发生大事儿齐聚一堂的习惯。
“老太太,出甚么事儿了?”
“你还有脸问出甚么事儿了!你看看,你看看!”贾母颤抖着手指指着身畔十二额头上的伤,怒不可遏的道,“都而立之年了,还这般毛毛躁躁的,就算不是你故意打了琮儿,你就忍心把他一个人丢在街面上?你知不知晓琮儿方才都哭成甚么样子了?你、你……”
“等等,老太太您先等等。”贾赦忙开口制止,又拿眼去细瞧十二,却瞧见十二额头上的伤已经涂抹了药膏,看起来比之前更为渗人了。
这下,贾赦可心疼坏了。
一个肩部冲上前去,贾赦一把将十二揽在了怀里,心疼得眼泪花子都出来了:“琮儿心肝宝儿哟,你这是怎的了?不小心摔了?”
“你少妆模作样,还不是你个混账东西把他摔了?摔了也罢,你还把他丢在街面上!要不是珍哥儿刚好经过那儿,我怕是再也瞧不见我的琮儿了……”贾母说哭就哭,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噼里啪啦的往下落,吓得刚挤出一丁点儿眼泪的贾赦瞬间把眼泪逼了回去。
结果,贾母还哭上|瘾了,拍着大腿涕泪横流。
“还道你终于学好了,结果你却把琮儿给丢了!你这个混账东西!你怎么那么狠心哟……”贾母对于十二,其实是有一种补偿心理的,只因当初十二早产体弱跟她脱不了关系。若是贾母真当是那种灭绝人性之人,那倒是能坦然面对了。偏生,坏事她是干了,愧疚心却也是有的。当然,以贾母的心性也不是对所有人都会存有愧疚心的,像几十年前害的贾敏病弱的姬妾,却是被她命人活活打死的。
“老太太,我错了。”
看着眼前哭得肝肠寸断的贾母,再瞅着瘪着嘴一脸委屈的十二,贾赦又痛又愧。其实,方才他也不是故意推卸责任,而是真的给忘了。他以为十二就跟他年幼时候那般,磕了碰了也无妨,毕竟当时看起来仅仅是很轻微的小伤,谁曾想到……
其实,伤还是小伤,就是涂了药膏才显得那般恐怖。
“琮儿宝贝,你受委屈了。”贾赦揽着十二,说甚么也不松手。至于贾母方才对他的诸多指控,则被他很好的诠释了具体涵义。
贾母也是因着疼惜,才会担心十二头上的伤势,故而把一腔怒火都尽数出在他身上。至于控诉他将十二丢在大街上不管,又“恰好”被东府的珍哥儿看到送回来……
呵呵呵,珍哥儿你真是好样的,叔叔我回头定教你如何重新做人!!
光顾着安慰“受尽了委屈”的十二,贾赦连特地去贾政跟前嘚瑟都不曾。毕竟,嘚瑟也好,炫耀也罢,都不急于一时,如今对于贾赦而言,最最紧要的还是赶紧将十二哄好了才对,当然还有十二头上的伤,以及今个儿一天所受到的惊吓和委屈。
他可怜的幺儿哟!
尽管中途出现了一些变故,不过事实上,贾政还是很快就知晓了贾赦中举一事。没法子不知晓呀,贾政本来就知晓贾赦参加了今年的乡试,且今个儿放榜一事,他也是早已知晓的。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不关注这事儿。况且,就算他不关注,也有人主动告诉他。
这个人就是东府的珍哥儿。
比起贾赦在王家消磨了小半日工夫,珍哥儿却是在看完榜后,就立刻回到了宁荣街,哪怕去荣国府略微饶了一圈,还是很快就赶回了自家府上报喜讯。自然,他得到了贾敬的大加赞赏,并直言要大摆筵席,庆祝他中举一事。
既然是大摆筵席,隔壁荣国府那是绝对不可能遗漏的人选。等诸事确定之后,珍哥儿立刻将自己中举一事告知了他的同窗们。而今个儿休沐的贾政也在前院书房,自然就听说了这事儿。
生无可恋完全不足以描叙贾政得知消息那一刻的崩溃,连贾赦和珍哥儿这俩酒囊饭袋都能中举,他怎么就不能呢?尤其宁国府要大摆筵席了,哪怕贾母素日里更为偏心于他,可摊上这事儿,加上又有宁国府做榜样,贾母定然也会跟着大摆筵席的。
所以,他还有活路吗?
贾政深深的认为,贾赦那混账东西生来就是克他的!!
“我爹中状元了?”琏哥儿虽说读了好几年的书,可因着他年岁小,先生压根就没同他具体分说科举的细则,故而他一直认为贾赦是去考状元了。又听得珍哥儿说俩人都中了,琏哥儿更为纳闷了,“珍大哥哥也中状元了?我不相信。”
这话一出,珍哥儿当即斜眼瞪了过去,还不等他开口,一旁的珠哥儿也跟着补刀:“我也不相信。”
琏哥儿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兴许是会想到了素日里先生考校时的场景,忙急急的问道:“珍大哥哥,是你考得好,还是我爹考得好?”
尽管很想昧着良心扯谎,可珍哥儿到底还是没过自己的良心关,咬着后槽牙恶狠狠的道:“你爹!”
120|第120章
不提悲愤异常的珍哥儿,宁荣二府的宴请倒是很快就准备好了。按着原本的打算,两家是准备分开谢宾客的,不过之后贾敬寻贾赦商议了一下,最终定下来是由两家联合宴请一次,又因着贾母的辈分最高,故而将宴请安排在了荣国府里。这倒不是贾敬不愿意花钱宴请,而是他想起了几十年前两家祖先宁国公贾演和荣国府贾源同时被太|祖赐封时的场景,若说当年的贾家是一门双国公,那么如今的贾家却是一门双举人。
……尽管档次跌了许多,可也聊胜于无罢,毕竟宁荣二府早已不如往昔了。
宴请的日子定在了九月二十三,据说是个极好的日子。至于宴请的具体事宜,赖管家自会安排妥当,也将邀请帖子派人分送到了各处亲朋好友家中。
然而,就在荣国府上下皆忙碌不已时,那拉淑娴却将单独将十二提溜到了跟前,探究的瞅着他,问道:“我记得当初十二你说铁定会让你爹通过殿试的,可如今看来,怕是没可能了罢?我倒的确不大清楚科举里头的弯弯绕绕,可也依稀记得,会试的通过率还不到十之一二。”
贾赦和珍哥儿如今都是正经的举人了,也就是拥有了参加来年会试的资格。然而,正如那拉淑娴所说,历年来会试的通过率甚至不到十之一二,换句话说,乡试吊榜尾的贾赦和珍哥儿皆不可能通过会试。
当然,对于这事儿,别说那拉淑娴了,连贾赦和珍哥儿俩人也都是心知肚明的。好在只要拥有了举人的身份,即便来年中不了,大不了三年之后再考就是,亦如宁国府的贾敬大老爷,当年也是考了两次后,才中的进士。
“他俩那么蠢,我有甚么法子?”十二满脸无辜的仰着头望向那拉淑娴,一副天真不谙世事的可爱模样。
然而,这一手对于那拉淑娴起不了任何作用:“别装傻,这里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是你故意截留了一部分考题?”思量了一下,那拉淑娴倒是换了一副赞赏的神情,笑道,“这样也不错,要真的是所有的考题都告诉了他们,万一泄露了却是不得了了。”
“娘您想太多了。”十二见装傻无用,干脆手脚并用的爬到了炕上,两条小胖腿一摇一晃的,面上则露出了与外表年龄极度不符的严肃认真,“当年,皇阿玛的确逼着我将历年来所有的科举答卷都看了,可事实上我看到的只有会试和殿试的答卷,并不包括乡试的答卷。”
这话一出,那拉淑娴明显的愣住了,可不多会儿,她便恍然笑道:“我懂了。”
不同地位的人看到的事情是完全不同的,搁在平头百姓眼中,乡试无疑是极为重要的,可若是搁在乾隆帝眼中,乡试这种小儿科的考试,跟童生试又有甚么区别呢?事实上,乡试是每个省都有的考试,且题目并不相同。也只有通过了乡试,全国各地所有的举人才会纷纷上京参加会试。
会试,是入帝王法眼的第一步。换言之,乾隆帝就算要折腾十二,也绝不会让十二去背诵乡试答卷的。
“也就是说,你根本就不清楚乡试考了甚么,根本就不曾泄题?”那拉淑娴忽的挑眉道,“难不成你爹和珍哥儿都是凭借自己的真本事考上举人的?”
“怎么可能!”十二嗤笑一声,“我是不知晓乡试考甚么,可我会猜呀!这要是单知晓了乡试答卷,很难猜出会试的考题来。可要是反过来,先背诵了会试的答卷,却是很容易猜到前头乡试考了甚么。两者是有联系的,可惜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没有任何作用。”
那拉淑娴低头一思量,很快就明白了,旋即便伸手将十二揽在了怀里,又是捏脸又是揉头的:“好呀,我的十二是越来越鬼精了。只是如此一来,还不是证明你爹和珍哥儿都蠢得很?要不然,既然你猜到了考题,他们怎的还会吊榜尾?”
十二长叹一声,他家蠢爹本来就很蠢,当然东府的珍哥儿也聪明不到哪里去,这俩人简直就是半斤对八两,谁也别嫌弃谁。不过,在乡试这件事儿上,这俩人吊榜尾显然是必然的。
乡试共分三场,第一场考的是四书五经,第二场则是取经史子集的题写议论文,第三场却是时务策。总结一下就是,只要经史子集学到位了,想在第一场取得好成绩绝对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在第二场需要阐述自己意见时,却会遇到不小的问题,至于第三场却是需要结合经学理论对时事政务发表议论或者见解,若只是单纯的书呆子,估计后两场皆要跪。
“……然而后两场,尤其是第三场才是最为重要的。”十二露出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不单是乡试,会试也是类似的情况。我估摸着当年政二叔叔就是倒在了后头两场里,毕竟他的基础学问还是挺扎实的。”
“那你爹和珍哥儿?”
“他们绝对是倒在第一场的。”十二无奈的摊了摊手,“不到一年的时间,根本就不可能真的将四书五经彻底读通,要是旁人能在第一场至少答对八成考题,他俩能答对二三成就已经很不错了。而且,我能猜到后头两场,对于第一场的考题是真没法子。”
倘若说时务策是实践题,那么跟经史子集相关的就是单纯的理论题了。然而,无论是哪个帝王,但凡他还有脑子,就知晓在满脑子之乎者也的老学究和懂得将理论结合实际写出精彩策论的人才之间,选择哪一位。
理论固然重要,可惜帝王不需要书呆子。
“娘,您就放心好了,蠢爹一定会通过会试的,至于殿试就更没问题了。长青帝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原本就对咱们府上那位已过世的老太爷心存好感,在这种情况下,他是断然不会为难蠢爹的。况且,蠢爹虽然蠢了点儿,可他长得好啊!”
是啊,他长得好啊!
这辈子的长青帝也好,上辈子的康熙大帝也罢,皆是喜爱容貌出众之人。这跟暧昧旖旎无关,只是单纯的欣赏,甚至不止康熙帝,就连之后的雍正爷和乾隆那个色胚也是类似的情况。长相好的人,总是比普通平平之人仕途更为顺利。
“罢了,你随便折腾罢。”那拉淑娴摆了摆手,彻底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有了那拉淑娴的首肯,十二甚至于没等到宴请那一日,就逼着贾赦重新闭门读书。用他的话说,宴请跟贾赦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甭管是宴请菜肴的准备,还是宾客的邀请帖子等等,完全不需要贾赦操心。一方面是因着赖管家能力出众,另一方面……
这不是还有贾母并两位太太吗?宴请这事儿,大可以交给后院女眷来处理。
贾赦欲哭无泪,他倒是知晓来年要参加会试一事,可因着时间富余得很,且他刚中了举,自然不会将心思放在会试一事上。然而,十二一通话下去,他就只能蔫巴巴的进了书房,当然也没忘记先去宁国府把珍哥儿拖来一道儿受苦受难。
你问十二说了甚么?那还用细问嘛!
会试的时间倒是尚未确定,可既然往年都是在二月间的,那么想来这一次应当也差不离。如今都九月下旬了,离会试开始不过才区区四个来月时间,再不抓紧一点儿,就凭这俩吊榜尾的货,真能通过会试?至于三年之后再考这种不靠谱的提议,则是被十二断然拒绝,他也没说旁的理由,只是拿张家老太爷威胁贾赦,完了再用先立业后成家的由头逼着珍哥儿不得不妥协。
对于贾赦来说,老泰山是绝对惹不起的存在。
对于珍哥儿来说,他做梦都想娶个如花美眷,再生个大胖小子,要是来年不中,指不定他老子能逼着他下回中了进士再考虑娶妻事宜。
书房里,贾赦和珍哥儿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悲伤。可惜的是,面对不请自来的张家二老爷,他俩毫不犹豫的怂了。
没错,这一次,却是张家二老爷来教导这两位了。其实,张家已经出孝了,毕竟死的只是张家大太太,张家只需守一年的孝期,且还不算是重孝。不过,张家老太爷素来警觉得很,又时不时的被十二提点一番,以至于即便今年三月里太子就已经复立了,张家老太爷仍觉得朝堂不太平。恰好,张家大老爷因着走不出丧妻的阴霾,故而一直都在家中休养顺带照顾小儿子,而张家二老爷则是被他勒令请了事假,唯一逃过一劫的是张家三老爷,只因他不过是个从三品的官儿,张家老太爷认为上头的贵人压根就不会注意到他。
本着闲着也是闲着的缘故,张家二老爷心情很不错的赶到了荣国府,目标是虐死贾赦!顺带也稍稍教导一下珍哥儿。
珍哥儿做梦也不会想到,在接下来的数月时间里,他之所以会生不如死,完全是拜贾赦所赐。而张家二老爷也不是故意对他百般嫌弃,只是因着他是贾政侄子的缘故,顺手削了他几顿。
当然,这就是后话了。
却说终于到了九月二十三,荣国府迎来了诸多宾客,这要是旁的事儿,倒是真没必要这般大肆宣扬,可中举是大喜事儿,尤其还是一门双举人,再怎么庆贺都不会引来旁人非议的,有的只会是来自于亲朋好友赞赏和艳羡。
甭管那些人心底里头究竟是怎么想的,至少场面话说的极为好听,宴请上的气氛一直和乐融融的,除了时不时被自家老子狠狠瞪眼的王子胜。
王子胜是真的很生气,他跟贾赦的交情是真的好,至于去年间的事儿纯属意外,事实上早在进了牢房之后,他就把那事儿放下了,毕竟只是个风月场合的女子,加上他又不是甚么长情的人,压根就不会真的记在心里。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明明是说了当一辈子纨绔子弟的贾赦,一转眼就来了这么一出!中举甚么的,真的完全跟贾赦搭不上边!王子胜甚至觉得,哪怕贾赦回头真捅他一刀,也比如今这种境况来得好。
“看看人家,再看看你!虽说是武将世家,可我也没逼你非上战场不可。结果呢?文不成武不就的,你到底有甚么用!!”王老爷子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偏他又是个出了名的直脾气,当着诸人的面,就伸手狠狠的戳王子胜的脑门,丝毫面子都没有留。
“如今说甚么都迟了,谁叫当年没人管我……”王子胜没啥本事,可脾气却不小。事实上,若非当年祖母和母亲的万般宠溺,也不会养成王子胜如今的性子。然而,那会儿王老爷子一直都驻守边疆,等他发现长子被养歪了时,已经为时已晚。再后来,王老爷子索性放弃了长子,转而悉心教养次子。这些事儿,王家上下都是心知肚明的,王子胜确是好逸恶劳,可有时候他也会埋怨父亲不曾在他年幼时好生教导他。
听得王子胜这话,王老爷子面色猛地一沉,半响才道:“以往是我的错,从今个儿开始,我便放下一切好生教导你!”
甚么叫不作不死?王子胜用亲身经历给诸人演示了一遍,成功的将自己送入了无底深渊之中。
待这日过后,外人只道贾赦和珍哥儿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又因着王家那头动静太大,让人忍不住关注了几分,之后却因着王子胜不服管教,王家那头天天上演追逐打戏,怎叫一个热闹了得。到最后,别说四处都传遍了,就连长青帝也都听闻了。
长青帝不单听闻了发生在王家的闹剧,也知晓了贾赦和珍哥儿中举一事。
惊讶是最基本的,长青帝对于老臣极好,偏这俩人又都是老臣的嫡系子孙。贾赦是贾源的嫡长孙、贾代善的嫡长子,珍哥儿更是宁国府唯一的继承人。以长青帝的立场来看,他巴不得老臣的子嗣各个上进,毕竟老臣们皆是对他忠心耿耿,想必他们的子嗣也不会差。然而,跟长青帝的期望相反的是,大不多数的老臣,子嗣要么单薄要么不堪重用。像贾赦,去年间就闯了大祸,早早的在长青帝跟前留了案底。而珍哥儿虽说相对而言好一些,可只要稍稍打听一番,就能知晓这货对于秦楼楚馆有多么的热爱。
“奇了怪了,既然贾赦和贾珍都是那样的货色,又为何会忽的发愤图强?贾赦是一等将军,贾珍将来也必能袭爵,以他俩的身份地位,何苦日日夜夜头悬梁锥刺股,只为求一个并不需要的功名?”长青帝很狐疑,便唤了最倚重的闲鹤先生到跟前,也不是非要追寻一个答案,而是单纯的道出了自己的狐疑。
闲鹤先生已是九十高龄,闻言只抚着花白胡子但笑不语。
“先生可知晓其中的缘由?”长青帝原倒是没抱甚么期望,可闲鹤先生这副神情,却清晰地表明了他知晓内情。不由得,长青帝便追问了起来。
“具体倒是不清楚,可臣却明白此番变故只因一人而起。”
“谁?”长青帝登时来了兴趣,虽说他对于贾赦和珍哥儿都不是很欣赏,却不得不承认这俩人确都是浪子回头。一想到这世上有人能办到这样的事儿,长青帝满脸的渴望,比起并不少见的举人,他更想要那个能让纨绔子弟浪子回头的人才!
“自然便是三皇子殿下。”
“……甚么?!”
震惊和呆滞齐齐在长青帝的面上显露无疑,哪怕他并不怀疑自己的听力,却也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待闲鹤先生明确的告诉他,贾赦和珍哥儿的改变来源于三皇子后,他更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也许,在外人看来,长青帝对三皇子并不差。三皇子打小就不曾掩饰自己的野心,只是跟其他的兄弟不同,三皇子的野心只是当一个文人雅士,著书立传流芳百世。这搁在普通人家是个奢望,甚至可以说是一个伟大到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可若是搁在皇子身上,尤其还是出身不算低又排名靠前的三皇子身上,却有些不怎么能入眼了。当然,其他的皇子还是很开心的,不开心的只有长青帝。
帝王的心思永远都是那般的难以预测,若是儿子们各个为了皇位打得头破血流不顾及任何父子、兄弟情分,那么他定然会龙颜大怒。可像三皇子那样,打从一开始就对皇位无意,整日里不是吟诗作对,就是忙着修书立传的,他又觉得这个儿子没出息,不堪大用。
可如今,听闲鹤先生这么一说,长青帝在最初的愕然之后,旋即便喜上心头。
没有当帝王的野心无妨,大不了将来让三皇子当个贤王,专门教导老臣之后,让他们浪子回头,为朝廷做出贡献!
“来人,招三皇子入宫觐见。”
长青帝一声召唤,三皇子匆匆放下只修了不到三分之一的古籍,急急忙忙的进了宫。
作为早已成年且出宫开府的年长皇子,虽说也时常进宫面圣,可再度回到熟悉的宫廷之时,却早已没有了回家的感觉,反而更像是个战战兢兢的客人。幸而三皇子早已绝了对皇位的念想,略一琢磨,觉得最近除了连着半年外,也没做旁的事儿,便放下了心来。
然而,姜到底还是老得辣。
见三皇子匆匆赶来,长青帝并不明言寻他何事,只冷着脸语气生硬的道:“给你一次机会,自个儿反省一下。”
作为一个盖了戳的书呆子,三皇子并不擅长勾心斗角,又心知自己最近没犯事儿,便老老实实的道:“回父皇,儿臣以后不会再连着半年不回皇子府了,儿臣争取每月至少回去一次。”
“谁管你回不回府!”长青帝被三皇子这话噎了一下,又知晓这个儿子打小就有些木讷,索性也不跟他绕弯子了,直言道,“你就说说,先前你可曾折腾了荣国府的贾赦?”
“贾赦?”三皇子一脸的惊讶,“那不是父皇让儿臣教训他一下吗?况且儿臣也没做甚么,不过就是让他抄写律法。哦,对了,最开始是让抄写律法,之后不是保龄侯府的老侯爷快不行了吗?我便让他回府继续抄写。后来,张老唤了人来我跟前商议,让将抄写律法改成了抄写四书五经。儿臣琢磨着,意思差不多,便答应了。”
“抄写律法?抄写四书五经?”长青帝有些懵。
“确是如此,毕竟刑不上大夫,况且贾赦和王家的王子胜虽然做事不靠谱,却也没有真的闯出弥天大祸来。儿臣是觉得他俩单纯就是闲得慌,便想了个辙儿,目的倒不是为了惩罚,而是试图用这种方式约束他们、拘着他们。”
“也就是说,贾赦从最开始的抄写律法,到后来的抄写四书五经,抄着抄着,反而起了用功上进的想法,从而努力奋发向上,最终在乡试出突围考上了举人?!”
“啊?!”三皇子傻傻的看着长青帝,满脸的不敢置信。
事实上,别说三皇子了,长青帝也是一样的懵逼。正常人不是应当越抄越觉得恶心吗?怎么会有人越抄越欢喜上了?长青帝左思右想,都觉得极为不靠谱,又细细询问了一番,得知事实的确如此,便摆手让三皇子退到一旁的屏风后头,再度唤来了闲鹤先生,打算问个清楚明白。
121|第121章
闲鹤先生周祺原是贫寒出身,因着父母双亡,由族人接济长大。又因他打小天赋出众,仅仅是在族学待了三两年,便通过了童生试中的县试,之后更是一帆风顺,最终在他二十八岁那年,状元及第。走上仕途后,闲鹤先生也不曾忘了初衷,既有感于族人的帮衬,又同情贫寒书生的不易,不单将族人妥当安置,更是出资帮衬寒门子弟。
如今,一个甲子都过去了,闲鹤先生已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虽说因着年岁的缘故,他早已不理会朝堂之事,却仍被长青帝授命教导诸皇子和皇孙们。而那些个皇子皇孙们尽管各个出身不凡,却没有一个敢在他面前放肆,毕竟论年岁,连长青帝都是他看着长大的。
故而,待闲鹤先生入御书房时,三皇子退后半步,向老先生执学生礼,恭敬的问好。
长青帝则直截了当的道:“老先生先前道,一等将军贾赦因老三的缘故,奋发图强考上举人。虽说单一个举人并不稀罕,可就贾赦先前的作为,却是实打实的浪子回头。”
“回禀圣上,据臣所知,贾赦上进皆因三皇子殿下教导有方。”闲鹤先生同那拉淑娴之父原就是忘年之交,且还是姻亲,虽说如今张家老太爷已年老体弱为由在家中休养,可他们几个老朋友还是时常见面闲聊。在上一次休沐时,闲鹤先生就听闻了贾赦中举一事,好奇询问下,便从张家老太爷处得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便正好拿来同长青帝说道。
如今,见长青帝追问起来,闲鹤先生自是没有隐瞒的道理,便一五一十的娓娓道来:“这事儿还得从去年贾家小子同王家小子闹矛盾开始说……”
凭良心说,闲鹤先生并没有说谎,甚至连张家老太爷都是被蒙在鼓里的。真相是,十二在张家二老爷跟前胡扯了一通,结果一传十十传百的,越传越邪乎了。
“还真的是因着抄写多了有了兴趣?”长青帝不敢置信的瞪眼道,这要是换一个人在他跟前说,他绝对不会理会。可谁让对方是德高望重的闲鹤先生呢?
“此话乃是贾家小子的老泰山说予臣听的,臣相信,以张淄潼的性子,断然不会胡说八道的。”闲鹤先生为张家老太爷作保,这可信度自是极高的。
长青帝信了,遂感概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贾代善也算是有福气之人。”
荣国公贾代善一生戎马,偏子嗣不争气。长子贾赦整日里只知晓溜猫逗狗,实乃贪杯好|色之人。次子贾政虽打眼一瞧还算凑合,然真相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因着贾代善的缘故,长青帝很是看重荣国府,可惜再怎么看重,再怎么想提拔,偌大的荣国府内却没有一个人值得他去栽培。尽管如今贾赦不过得了区区一个举人的功名,却也算是在长青帝眼前挂上了号,但凡贾赦有幸能够通过会试进入殿试,即便他本身学问并不拔尖,长青帝也准备给他一份殊荣。
忽的,长青帝又道:“朕记得去年间,贾家那小子是同王湛的长子闹得矛盾罢?为了个风月女子?”
闲鹤先生苦笑一声,道:“确是如此。不过,这人不风流枉少年,再说臣听闻是王家那小子不依不饶。”
闯祸的人的确是贾赦,毕竟是他硬要轻薄王子胜的女人,可问题就出在地点,倘若是在王家,那女子又是王子胜的姬妾,那道理必不在贾赦这边。可谁让当时是在秦楼楚馆呢?在大多数人看来,尤其是地位极高的男子看来,那种地方的女子本来就是任人轻薄的,至于轻薄她的是何人,又有甚么打紧的。因而,尽管先闹事的人是贾赦,可在听闻了具体情况后,人人都认为错在王子胜。
——不就是个风月女子吗?其他人也想尝尝味儿,你就让了呗!
——那还不是一般的人,而是你多年的至交好友,犯的着这么小气巴拉的吗?
——就为了这么个风尘女子,不惜跟世交动手,还引起了大规模的械斗,简直不可理喻!
为何王子胜事后那么生气?就因为他完全没有错,偏偏所有人包括他的亲老子都指责他不对。可他哪里不对了?看到自己的女人被旁人轻薄,本能的站出去询问缘由,这有甚么错?自己的女人被贾赦轻薄了,自己还被那混蛋揍了一顿,结果所有人都觉得贾赦受了天大委屈,他冤不冤?!
更冤的是,贾赦受了刺激发愤图强,反而衬得王子胜愈发的不堪起来,如今连长青帝都过问了,可见接下来等待王子胜的又是一大波的伤害。
“谁对谁错不要紧,朕想问的是,老三既给贾家小子安排了事儿,王家那个呢?老三,你总不会厚此薄彼罢?”长青帝抬眼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忙急急的道:“回父皇的话,儿臣始终认为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事儿不可能是独一个人的错,故而给予了他俩完全相同的惩罚。只是……”
“只是甚么?”
“据悉贾赦此生最惧二人,一为其亡父荣国公贾代善,二为其岳父张淄潼张老太爷。这荣公已逝,儿臣无奈之下便将惩罚内容告知了张家老太爷,之后儿臣每隔十日必能收到来自于贾赦的亲笔誊写的书卷文稿。可王家那位……”
“哼,他不理会你?”见三皇子尴尬的点了点头,长青帝面色铁青。
在这件事儿上,一味的责怪三皇子是无用的,说白了他虽贵为皇子殿下,手头上却并无实权。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三皇子的管理权,也养了不少清客门人,同时跟京城各处的书院先生交好,连朝堂中的诸多文臣包括翰林院那头都跟他私交不错。然而,这些对于王子胜半点儿作用也没有,人家就是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来,你能拿他怎么办?
若是可以直接动手的话,当初三皇子就不会选择下令抄写律法这种惩罚了,说白了,三皇子手头上的权利太小,贾赦也好王子胜也罢,其实他皆压制不住。只是,三皇子同张家老太爷有师生情谊,让对方帮着教训压制倒是无妨。可王家那头……
三皇子表示,他跟武将半点儿不熟,就算知晓王湛的大名,可他俩连半句话都没有说过。
“王湛不是已经回京了吗?明个儿早朝朕自会好生问问他。”长青帝沉着脸冷冷道。
单就事论事的话,只能说王子胜这人目无尊长。可若是往深处想,却是王子胜不把皇室皇权放在眼里了。三皇子纵使并无实权,可他到底是皇室宗族,是长青帝的亲生儿子。
长青帝可以对儿子漠视,却绝对不会允许旁人小瞧了他的儿子!
次日早朝,长青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厉声责问王湛,斥责他教子无方,又以治家不严何以治军为由勒令其闭门思过。
王湛又气又急,却不敢反驳,只满面潮红的跪下认错。待早朝散去后,便以袖子掩面,羞愧至极的仓促离开。
……
……
据说,那一日王湛王老爷子回府后,亲手拿马鞭狠狠的抽了王子胜一顿。
据说,就连王家老太太大哭着哀求都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只得眼睁睁的看着王子胜被他老子收拾。
据说,直到十月过了,十一月也过了,眼瞅着年关即将到来,王子胜依然不见踪影。
尽管这些只是市井传闻,可正所谓空茓来风未必无因,虽说流言蜚语有时候略夸张了一些,可在这件事儿上,倒是有七八分是属实的。
这要是搁在往日里,得知曾经的狐朋狗友如今的惨烈境况,贾赦一定会捶地大笑。可事实上贾赦却完全不知晓这些个情况,只因他自个儿的日子一点儿也不比王子胜好过。
假如说王子胜是生不如死的话,那么贾赦的日子说一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都不为过。每天抱着一大堆的文献资料通读、背诵、领悟,贾赦只恨不得他老子活过来教他武艺兵法算了。此时的他无比后悔当年怎么就那么懒散,没走上武将之路呢?
唯一的安慰就是,他不是一个人,珍哥儿始终陪着他吃苦受罪,并承担了至少一半的责骂。
张家二老爷脾气不好,这是人人都知晓的事情。且他跟寻常的文人雅士不同,气急了他甚么话都能说出口,甚至破口大骂只是最基本的,气狠了直接挥拳都不是没有可能。偏贾赦和珍哥儿白瞎了武将世家的出身,论拳脚功夫,竟是半点儿都不如张家二老爷。当然,他俩若是能狠狠心联手的话,倒也未必没有一敌之力,问题在于他俩是不可能合作的。
“这次的抽考,珍哥儿垫底!”张家二老爷怒不可遏的道,“连着三次了!你不能上进一点儿吗?罢了,我也不管你了,让你老子来教训你罢!”
这话一出,珍哥儿瞬间哭死在书房里,当然还不曾忘记在哭死之前狠狠剜了贾赦好几眼。张家二老爷制定的规则并不是根据俩人具体的成绩来判定优劣,而是每次都挑选垫底的那个接受惩罚。如此一来,这俩人还怎么可能联手呢?十来次抽考下来,俩人一见面就火光四射,恨不得恁死对方。
别看贾赦连着胜了三次,可在此之前,他的最高记录是连败五场。为了这个,张家老太爷特地不辞辛劳的乘坐马车赶到荣国府,只为了亲自责骂他一顿。之后,贾赦发誓要碾压珍哥儿,这才有了今个儿的事儿。
而张家二老爷也不是回回都告状的,他的手段很多,每一样都能让贾赦和珍哥儿生无可恋,可当垫底的次数累积到某个数字时,他就会狂暴。
——告家长这种事儿,对于先生来说,简直不能更痛快。
于是,张家二老爷快活了,而珍哥儿则就只剩下了痛。
永远不要试图跟失去理智的老子讲道理,珍哥儿在被毒打了一顿后,深深的悟了。倘若老老实实的挨顿打,那打完也就算了。可正是因为他在挨打的过程中,不间断的跟他老子解释事情经过,这才导致他老子的怒火一直下不去。当然,最终他老子还是歇了手,原因却在于珍哥儿已经晕厥了过去。
老子打儿子是理所当然的,晕厥过去之前,珍哥儿哭着许愿,赶紧让他娶媳妇儿生儿子罢,他也想试一试当老子的感觉。
在痛苦的磨砺过程中,贾赦和珍哥儿迎来了端闰四十九年。
你问四十八年的大年三十是怎么过的?不不,对于即将参加会试的人来说,大年三十真的不算甚么,左右仍然是读书、背诵、领悟,再不然就是写一写策论。
大年三十是甚么?贾赦和珍哥儿都表示,毫不知情。
当然,悲惨的人只有这俩货,大年三十以及之后的正月,对于整个荣国府来说皆是极为重要的。贾母早已准备了诸多荷包,不单给了小辈儿们压岁钱,还赏赐了阖府的下人,这在荣庆堂伺候的自然是最体面的也拿的最多,其次便是荣禧堂和梨香院那头,再次便是在二门里伺候的那些,至于在二门外伺候的并那些个庄子、铺子上的下人则又是另一说了。
不过,这个大年总的来说还是很快活的,尤其是小辈儿们。
珠哥儿和琏哥儿年岁相当,感情也是最好的。又因着那拉淑娴和王夫人都忙着家事,索性在腊月里便让俩人皆搬到了荣庆堂暂住,算是趁着年关多陪陪贾母。至于元姐儿,则是更早一些时候就搬到了荣庆堂里,且还是王夫人自个儿乐意这么做的。小一些的十二忙着花式折腾贾赦和珍哥儿,每日里倒也是开开心心的。而年岁最小的迎姐儿则压根就不知晓烦恼为何物,每日里吃吃喝喝玩玩闹闹,再不然就是试穿各种新衣裳,兴奋得不得了。
而正月初八那日,琥珀忽的领着赵姨娘过来给那拉淑娴请安。
作为通房丫鬟,琥珀虽在荣禧堂里并不起眼,可该有的一切都不曾短缺。不过,因着她原本就是贾母跟前极为得脸的大丫鬟,那些个份例并不被她放在眼里。如果可以选择的话,琥珀宁愿如今还在贾母跟前伺候,再不然便是真真正正的被贾赦收为通房。
没错,琥珀成为通房的日子虽然不短了,可她至今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初时,是因着贾赦对于贾母跟前的人并不放心,再之后贾赦闯了祸跟王子胜一起被关入牢房,等出来后又忙着抄写律法等等,再往后则是忙着准备科举出仕。别说通房丫鬟了,连那拉淑娴都不能时常见着他,只因贾赦忙起来经常宿在书房里,甚至一两月都不带出书房的门。
想到这些事儿,琥珀只满嘴的苦涩,犹见昔日的好姐妹赵姨娘来寻她时,心中更为五味杂陈。
她也不知晓她俩究竟谁更幸运些,乍看之下,大房的通房定然比二房的通房地位高。可再一想,赵姨娘到底是生过孩子的人,哪怕是个姐儿,将来总归也算是个依靠。偏她,空有通房丫鬟之名,却没有捞到半点儿实惠……
“太太,赵姨娘说要给太太请安,顺道儿瞧瞧二姑娘。”琥珀倒不怕因着一两句得罪了那拉淑娴,到底俩人相处也有一段时日了,即便看不分明,也知晓了个大概。琥珀很清楚,只要自己做的别太过分,偶尔要一匹两匹的料子,或者讨个旧首饰,并不会引起那拉淑娴的厌恶。至于之所以答应了赵姨娘的恳求,她也有自己的道理。
“嬷嬷,去唤奶娘将迎姐儿抱过来。”那拉淑娴笑着吩咐道,面上并无任何勉强。
见状,无论是原就有几分把握的琥珀,还是一直惴惴不安的赵姨娘,都齐齐的暗中松了一口气。
琥珀是想着,待会儿定要寻个机会,将话头引到孩子身上。她倒不是非要跟贾赦生孩子,而是她的年岁已经愈发大了,实在是拖不得了。若是贾赦无法给她一个孩子,索性放了她出去配小厮不曾吗?哪怕曾经的她有着百般的傲气,可如今的她却只盼着能寻觅个良人早日成家生子。也许将来的日子没有当通房丫鬟来的舒坦逍遥,可总归有了一份盼头。
至于赵姨娘的想法就更简单了,她原就极为在意迎姐儿,更别说大夫早已断言,她的身子骨极难调养好,即便愿意耗费巨资,没个十年八年的也不会有成效。赵姨娘没那么不知好歹,既不会奢求王夫人为她出资调养身子,更不会奢望十年八年后贾政依然宠爱她,故而打从一开始,她就将迎姐儿视为今生唯一的孩子。
然而,她俩都没有弄明白那拉淑娴的意思。
倘若是原主张氏,那么甭管是琥珀的期望还是赵姨娘的念想,想要实现都很容易。原因在于,原主张氏真的是一个心地纯良善解人意的好人。可惜的是,她们如今遇上的是那拉淑娴。
那拉淑娴是甚么人?乾隆帝的继后。
而乾隆帝的后|宫里,最最不缺的就是年轻美貌却孤独终老的女子。当然同时也不缺怀胎十月拼死诞下儿女后,却被旁人捡了便宜的例子。
对于琥珀,那拉淑娴并无任何愧疚,当然她也并不像琥珀想象的那般好吃醋。在她看来,年华逝去又如何?前世,那些比琥珀出身高贵才貌双全的女子们,不都落了个这般下场?
对于赵姨娘,她更是毫无愧疚感。前世,她也曾抱养过孩子,毕竟在彻底开罪乾隆帝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是极为受宠的,也是整个东西六宫除却皇太后之外,地位最高的女子。既如此,只要她看上了,抱来养养又如何?当然,若是对方执意不愿意,她也不会强求。同样的,既然养了,她便会付出真心,待那孩子视如己出。
其实这么想想,那拉淑娴和乾隆帝还真的是蛮配的,俩人都不是一般般的渣,只是渣的方向不同而已。
不多会儿,奶娘便抱着迎姐儿进来了。
“太太!抱!”迎姐儿到今年三月便有两周岁了,她虽不如十二那般早慧,可简单的话语却是没有问题的。当然,长句子仍然不行,至今为止,迎姐儿只会最简单的称呼,以及常用的一些动词。
那拉淑娴笑着起身从奶娘手里接过了迎姐儿,又再度坐下,任由迎姐儿扒着她不放手:“姐儿乖,今个儿可吃饱了?”
“吃!”迎姐儿略分开了一点儿,用带着涡旋的小胖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一脸眉开眼笑的道,“太太,还要吃。”
前头那个吃,指的是已经吃过了,后头那句就更好理解了,无非就是不饿了可就是馋得慌。
“可不能再吃了,姐儿又胖了许多。”那拉淑娴垫了垫份量,确定迎姐儿又重了,好在除了体重增加外,迎姐儿也长开了许多,因而乍一眼看过去,倒是不如小时候那般圆滚滚了。
迎姐儿虽不曾完全听明白,可至少懂得了眼下不可能再有好吃的了,登时整个人都蔫巴了,只缩在那拉淑娴怀里,用黑漆漆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那拉淑娴,一副惹人怜惜的小模样。
那拉淑娴倒是罢了,她养了迎姐儿也有一年多了,哪里会不知晓这孩子的性子,心疼只略少许,更多则是好笑。可立在一旁的赵姨娘却不这么认为了。
忽的,赵姨娘上前两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道:“大太太,求您将姐儿还给我罢!”
122|第122章
把姐儿还给她?
那拉淑娴搂着迎姐儿,面上的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只微微挑眉望了过去,隐约透着一分狐疑,却并无任何被冒犯的不悦之意。倒是屋内其他人听得这话后面色大变,忙急急的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权当自己是个摆件玩意儿。
而将赵姨娘引过来的琥珀面上则闪过了一阵明显的慌乱。在来之前,她并不知晓赵姨娘的具体目的,只当是思念女儿打算过来瞧一瞧,若是她知晓赵姨娘会提出这般荒唐至极的要求,再给她十个雄心豹子胆,她也不敢在正月里触那拉淑娴的霉头。
当下,琥珀眉心一跳,忙跪倒在地,急急的辩道:“太太,我……”
“让她先说。”那拉淑娴微抬了抬手,制止了琥珀的开口,只将目光落在了满脸泪水的赵姨娘的面上,淡然的道,“说罢,我听着。”
赵姨娘心头一紧,她原就不傻,要不然当初也不可能成为贾母跟前最体面的一等大丫鬟。可在关于迎姐儿的事情上,她却是不得不坚持己见。如果说,女人一生是为了父母、夫君、儿女而活,那么她就只剩下了迎姐儿这个闺女。只要一想到自己这辈子唯一的孩子就要被过继给别人了,她就完全无法冷静下来思考利弊。如今的她,满脑子都是女儿女儿女儿……
“大太太,您出身高贵地位不凡,姐儿能得您的青睐自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倘若我还有旁的法子,断然不敢扰了您的清净。可大夫说了,当初我生姐儿时伤到了根本,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再生养了。我知晓自己身份低贱,可到底姐儿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还是我这辈子唯一的骨肉。求大太太成全,求求您了!”
那拉淑娴低头看了一眼窝在自己怀里的迎姐儿,而迎姐儿则眨着黑漆漆的大眼睛,正一脸懵懂的看着她,完全不知晓如今跪在地上的人便是她的亲生母亲。
“假如你只是希望我放弃过继的念头,那么我可以答应你。”那拉淑娴伸出食指,轻点了点迎姐儿的额头,“我也不怕说实话,先前我确是起了过继的念头。可过继这种事儿,只讲究一个你情我愿,你既不愿意,我自不会强求。”
“谢、谢谢大太太。”赵姨娘张了张嘴,木着一张脸吐出了这句话。
“还有事儿吗?”
“我……”赵姨娘真的不知晓该说甚么才好,按说她既已得了那拉淑娴的承诺,就该心满意足的回去了,可事实上,此时的她心底里非但没有一丝愉悦,反而愈发的恐慌起来。
迎姐儿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那便是二房的庶女。可若是迎姐儿被过继给了那拉淑娴,却是成了大房的嫡女。莫说赵姨娘原就极为聪慧,换做是任何一个蠢货,也知晓这里头的差别。在这之前,赵姨娘只一心想将迎姐儿讨回来,完全没有心情去思索这里头的利弊。如今,眼看事情已成定局,赵姨娘忽的就慌了。
“有事?”那拉淑娴是真不着急,只慢悠悠的问道。如今是正月里,该忙的事情早就都忙完了,剩余的一些琐碎事情,要么是被王夫人抢着做完了,要么就是被容嬷嬷一手揽去了。
至于孩子们,琏哥儿翻过年都已经八岁了,早已过了粘着她的年纪,又因着正月里不用念书做学问,一大清早就跑了个无影无踪;十二更是个有主意的,况且贾赦和珍哥儿二月里就要参加会试了,如今的十二自是牟足了劲儿折腾这俩货;唯一值得她操心的迎姐儿,则是老老实实的窝在她的怀里,仰着小胖脸一副懵懂可爱的模样。
“大太太,大太太……”赵姨娘唤了一声又一声,音调却是愈发的低了,直到微不可闻。
那拉淑娴是淡定得很,可迎姐儿却不干了。别看她年岁小,却拥有着不输于十二的霸道性子,见那拉淑娴时不时的抬眼望向赵姨娘,小丫头气坏了,一改先前弱弱的气势,猛地直起身子抱住了那拉淑娴的脖颈,还不忘扭过头来示威般的瞪着赵姨娘,嘴里咿咿呀呀的道:“太太!我的!”
赵姨娘好悬没再度泪奔,饶是她也算是有些城府的,见亲生女儿如此,也一样无法坦然接受。
“求大太太将姐儿还给我,让我亲手将她抚养长大,让我为她多尽一份心力……求大太太成全!”许是迎姐儿这番举动反而刺激到了赵姨娘,她索性一咬牙,将埋藏在心底里许久的话尽数吐露了出来。
这话一出,满室寂静。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那拉淑娴才嗤笑一声:“亲手抚养姐儿长大?成呢,让二太太过来跟我讨要便是了,当初既是我从她手里讨了过来,就该让她来跟我要才是。赵姨娘,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是。”赵姨娘猛地打了个寒颤,只觉得一股子寒意从脚底板一直窜到了脑门子上,她当然明白那拉淑娴这是不高兴了,可事到如今,她也再没有旁的法子了,只得起身告退。
一旁的琥珀早已被俩人之间的对话吓得花容失色,这会儿见赵姨娘起身离开了,也急急的跟了出去,完全忘却了自己原本的来意。
待一走到外头穿堂里,琥珀就恨恨的剜了赵姨娘一眼:“真是我的好姐姐,你这是想死也要拖我下去垫底罢?哼,从今往后别再同我谈往昔的姐妹情分了,咱们恩断义绝!”
赵姨娘面上仅有的血色,因着琥珀这句话被彻底抽空。其实,她何尝不知晓自己方才那些话是逾越了呢?可她又能怎么办?站在她的立场上,又摊上这么一副破败身子骨,她除了牢牢抓住女儿不放外,还能有旁的法子吗?但凡有其他的可能性,她都不会这般豁得出去。可惜的是,她本人为了后半辈子的生活愿意豁出去一切赌上那么一次,可琥珀却完全没有必要陪着她瞎折腾。
眼睁睁的看着多年的好姐妹琥珀愤恨的转身离去,赵姨娘只目光呆滞的立在穿堂里,好半响才脚步蹒跚的离开了荣禧堂。
从荣禧堂到梨香院,路程说短不短说长不长,若是搁在往日里,以赵姨娘的脚程怕是没一会儿就到了,可今个儿她心里头搁着事儿,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愣是花费了比往日里多一倍的时间才堪堪到了梨香院门口。
因着贾政对赵姨娘还算宠爱,故而路过的丫鬟婆子见了她也会笑着点头唤一声。素日里,见着这些人,赵姨娘即便心里头再怎么不痛快,都会满面笑容的的回一声,可今个儿她是真的没有心思那么做了,只无视旁人的目光,径直走到了正堂旁的暖阁里。
大冬天的,王夫人除了晨昏定省之外,旁的时间基本上都待在暖阁里,哪怕她好说歹说揽了一些管家的事儿,也多半都是管事嬷嬷来她屋里回话的,并不需要她亲自出面跑腿儿。因此,赵姨娘很容易的就见到了王夫人,她要趁着勇气尚未完全消耗光之前,咬牙说出自己的恳请。
然而,跟万事淡定的那拉淑娴不同,王夫人原就是个爆炭性子,虽因着近几年发生的事儿消停了不少,可遇到难以忍受的事情时,还是难免会爆发出来。
“你说甚么?!你既敢跑到大太太跟前,说要讨回迎姐儿?你是疯了还是傻了?竟连这般不讲情面不通礼数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先前的规矩都白学了!哼,原是看在你在老太太跟前伺候过,才厚待了你几分,若早知晓你这般的不知好歹,合该好生教训你一番,免得你回头闯下弥天大祸!!”
王夫人气疯了,随手抄起小几上的茶盏,不管不顾的丢了过去。好在王夫人的准头不行,茶盏倒是摔了过去,却仅仅是摔到了赵姨娘跟前的厚羊毛毯子上,滴溜溜的滚了两圈后,便停了下来。而赵姨娘虽被四溅的茶水弄湿了衣摆,却并未受伤。
“太太,太太!求您了,太太!您就看在我已经坏了身子骨的份上,把姐儿要回来罢!大太太说了,倘若您亲自过去讨要的话,她定是愿意还的。太太,奴婢求您了,求求您大发慈悲,您是好人,您……”
“你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王夫人寒着脸,阴测测的道。
甭管素日里王夫人是看那拉淑娴不顺眼,亦或是想同那拉淑娴较劲,因着她俩是妯娌,即便真有甚么矛盾,其实也没太大关系。这牙齿尚有碰到舌头的时候,嫡亲姐妹还会闹口角呢,妯娌之间纵是有些许摩擦,也实属寻常。王夫人当然清楚,但凡她亲口跟那拉淑娴讨厌迎姐儿,后者绝没有不给的道理,可问题是,她为何非要去讨?
区区一个庶女罢,原就不曾被她放在眼里,既然那拉淑娴喜欢,送也就送了,甭管是过继也好收养也罢,王夫人都是乐见其成的。一来,她跟前少了个碍眼的,赵姨娘也少了个邀宠的筹码。二来,交好了那拉淑娴,同时也多少弥补了当年破损的关系。可她万万没想到,赵姨娘竟会这般的不知好歹。
“蠢货!你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你知不知晓你到底干了甚么事儿?她是甚么身份,你又是甚么身份?莫说大房并未明着提出过继,就算真的开口了,那也是迎姐儿的福气!一个庶女罢了,真当自己是金子做的?她既愿意搁在跟前教养着,哪怕并不过继,有这么一层身份上,将来迎姐儿要寻人家,也能抬高一个档次!还有,庶女的嫁妆都是从公中出的,薄薄的一份罢了,别说我了,只怕连你这个在老太太跟前伺候了十来年的大丫鬟都看不上眼罢?你是指望我这个当嫡母的帮迎姐儿出那份嫁妆吗?我今个儿就明确的告诉你,做你的春秋大梦!”
“天大的好事儿被你折腾成了这般,还让我舔着脸去将迎姐儿讨回来?我为何要给你这个脸面?你的脸面连一文钱都不值!说甚么身子坏了,只那么一个孩子了,迎姐儿是你的孩子吗?是吗!!”
“只要是老爷的儿女,那统统都得唤我一声娘!而你,充其量不过是个姨娘罢了,就这么名号,也是我跟老爷赏给你的。不过是个家生丫鬟,签了卖身契的!真当自己是个人物,敢跑去大房撒野了,是不是改明个儿你就要爬到我头上了?简直、简直就是狗胆包天!”
王夫人痛痛快快的骂了一场,直把赵姨娘骂得面无血色,连嘴唇都是紫青的。
等好不容易骂够了,王夫人极尽嘲讽的瞥了赵姨娘一眼,嗤笑道:“我今个儿把话撂在这儿,莫说我不会替你跑腿,就算大太太主动把迎姐儿还回来了,我今个儿收回明个儿就给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还想抚养主子?她就算是个庶女,那也是你的主子!滚!!”
赵姨娘面色惨白的被几个丫鬟架了出去,整个人都是飘飘忽忽的,仿若灵魂出窍了一般。直到回到了自己房里,她依然没能缓过劲儿来,她亲娘妹子见她这般,被唬了一大跳,有心替她请个大夫,却被一口否了,甚至连碗热茶都没能讨到。隔了一日,赵姨娘就彻底病倒了。
因着王夫人的拦阻,赵姨娘的病倒,迎姐儿一事就这样被暂且压了下去。旁的人倒是隐约听到了一些消息,却皆不曾放在心上。就连贾母这个赵姨娘旧主,也仅仅是吩咐鹦鹉拿了些药材过去探病,旁的话一句都不曾说。至于贾政,当天晚上就被王夫人噼里啪啦一通告状,头疼的不行,直接躲到了周姨娘那里寻清净,别说去探望赵姨娘了,连半句关切问候都没有。
一晃眼,正月就过去了。
二月,会试开考。
会试跟乡试一样,皆有三场。头一场在初九,第二场在十二,第三场在十五,也亦是头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所试之题,也同乡试相差以及策问。当然,不同之处便是考题更为深奥,难度远超于乡试。
初八那一日,贾赦和珍哥儿再度被送入了贡院,按着贾赦的说法,简直就像是送待宰的猪进屠宰场一般。当然,珍哥儿完全不赞同这个说法,他只向来送考的贾敬叮嘱道,可以给他准备亲事了,等他考上了进士以后立刻完婚。
送走了这俩傻货,宁荣二府继续该吃吃该喝喝,完全不曾顾忌俩傻货在贡院里头是否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不过也是,读书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有甚么可抱怨的?
荣国府这头,贾母素来心疼贾政,虽不至于苛待贾赦,可她是真的不担心。那拉淑娴见过了更为惨烈的情况,对于这种在陋室里头吃吃喝喝睡睡写写的事儿,接受起来没有丝毫困难。二房俩口子更放心了,尤其是贾政,只恨不得他亲哥多吃点儿苦头,最好是名落孙山,免得愈发衬着他无用不堪。
宁国府那头,贾敬还真听进了珍哥儿的话,回来就开始准备亲事。因着珍哥儿原就是袭爵之人,亲事又是早先就定好的,哪怕这一次珍哥儿没能中进士,也不会影响亲事,对方很痛快的应了下来。而珍哥儿的亲娘原还有些忧心,不过等忙碌起来,就立刻将一切都抛到了脑后。
数日之后,会试结束了。
贾赦和珍哥儿跟去年的乡试一样,疲惫得连上马车都是被小厮强行拽上去的。回了各自的府中后,也不曾给长辈请安,只一头栽到了床榻上,睡了个昏天暗地。足足歇了三两日,才堪堪恢复了精气神。
因着会试的人数远远少于乡试,阅卷的时间反而比乡试更快。待二月二十五这一日,皇榜便已然张贴,并写明二十八这一日,所有中榜者皆需入宫参加殿试。
“我中了!!!”
跟去年一样,珍哥儿靠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硬生生的挤过一群凑热闹的人,随后张牙舞爪的跳着吼着,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可怜的贾赦,上一回是因着带着十二不方便冲到皇榜之前,这一次他倒是学乖了,一个孩子都没带,却架不住他的蠢弟弟硬要跟着一道儿来,并且用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瞪着他。被蠢弟弟这么瞪着,他还怎么豁的出去挤到人群中查看皇榜呢?幸好,还有珍哥儿。
“珍哥儿!帮叔叔我瞧一瞧!”
一声令下,珍哥儿瞬间收回了即将脱口而出的欢呼声,垮着脸控诉的回头瞪了贾赦一眼,旋即老老实实的从最后往前头看了起来。没一会儿,珍哥儿便挤出了人群,用一种比贾政更为苦大仇深的眼神,直勾勾的瞅着贾赦:“赦大叔叔。”
“怎样?我肯定中了,你那么蠢都能考中,我怎么可能考不中呢?”贾赦一点儿也不担心,扬着头一脸的嘚瑟,“说罢,我第几名?肯定比你好!”
“是啊,你中了。”因着太悲愤,珍哥儿连敬语都忘了,只咬着后槽牙恶狠狠的道,“赦大叔叔你为啥没都能比我好两名?这是为啥?!哼,一点儿也不公平!!”
“我比你聪明啊!”贾赦先是下意识的回了一句,旋即才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揪住珍哥儿的衣襟,不敢置信的吼道,“我真的中了?哈哈哈哈哈哈……”
即中举当日险些被亲老子打断腿之后,珍哥儿如今面临的是被贾赦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且好悬没被贾赦掐死。
然而,比起命运多舛的珍哥儿,真正生不如死的人是贾政。
这贾赦还顾忌着要在蠢弟弟跟前保持住稳重大气的兄长形象,故而即便珍哥儿告诉他中了,他也不曾真的冲到人群里。可贾政却这么干了,风一般的冲劲了人群之中,贾政用实际行动向诸人证明了他的确是将门无犬子,至少在冲撞过程中,他的确有着一往无前的忘我气势。只可惜,搁在贾赦眼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
“他疯了?我记得是我中了罢?是我不是他罢?他有病呢?”贾赦下意识的松开了珍哥儿的衣襟,望着已经冲到皇榜前的贾政,一脸震惊的道。
珍哥儿也很震惊,当然在震惊之前,他没有忘记先大喘气几口,等缓过神来了,他才道:“这就是兄弟情深。赦大叔叔,我真得很羡慕您和政二叔叔,不单你们,还有琏哥儿他们。唉,你们都是有兄弟姐妹的人,不像我府上,就独我一个。别说弟弟了,就算是个妹妹,哪怕是个庶妹也好啊!”
“你自个儿找媳妇儿生去,到时候生一群都成!”贾赦见贾政已经冲到皇榜前,心头痒痒的,一个没忍住也跟着冲了进去,只丢下珍哥儿一人,站在原地思考着生一群娃儿的可能性。
这一日,贾赦和珍哥儿皆在榜上有名。
这一日,宁荣二府再度入了长青帝等一众贵人的眼里。
这一日,因着感动于贾政的兄弟情深,贾赦给了贾政一个熊抱,而贾政则是如同魂飞魄散一般的任由贾赦摆布。
人生的际遇就是那么奇怪,也是那么的不公平。
贾政自认为从未做过任何亏心事儿,对待做学问也是用了所有的心力。然而,老天爷却是这样对待他的,让他这个十年寒窗苦读的学子名落孙山,却让贾赦那混账东西顺利的通过了乡试、会试。至于殿试,除非贾赦想不开在殿试上故意触怒龙颜,要不然最少最少也能获得一个同进士出身。
苍天啊!!
123|第123章
会试放榜是二月二十五,而紧接着的殿试则被安排在二十八。这要是搁在寻常人家,余下的这为数不多的几日,多半也就是在家里歇着,不会折腾甚么。毕竟,会试中榜虽名为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官场之中,可未经过殿试,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哪怕过了殿试,也要等具体的任命下来后,才能作数。
可惜的是,甭管是贾赦还是珍哥儿,这二货的人生字典里,压根就没有低调、谦虚这俩词。
在放榜的当日,他俩就彻底撇开了一切心理包袱,完完全全的撒欢了。也因着他俩的心情特别好,随同一道儿前往贡院的小厮们皆得到了丰厚的赏赐,也立刻派了人赶回各自府中汇报这天大的喜讯。以至于等他们的马车驶入宁荣街时,早已有人等在街口,满口子道喜讨赏的话。
贾赦和珍哥儿虽有千万个缺点,却独独没有小气抠门的问题,况且都到了金榜题名时,即便再小气抠门的人,这会儿也一定不会吝啬的。不单是两府的下人、清客,就连旁支族人都纷纷赶来,想着趁着这俩位爷心情上佳,多讨些赏钱倒是其次,若能趁着多露露脸,谋个有油水的差遣那才叫一个好。
虽说来迎接的人们心中都各有自己的小算盘,不过时至今日,贾赦也好珍哥儿也罢,都不会去计较这些东西。尤其是珍哥儿,他始终惦记着自个儿的未婚妻,想着如今都金榜题名了,怎么着也该让他搂着媳妇儿睡觉生娃了罢?他这鼻子估摸着是没有可能感受亲兄弟姐妹之间的情分了,可他将来一定要让媳妇儿生一群,旁的不说,肯定要比荣国府的子嗣多!
抱着这样的想法,珍哥儿撇下贾赦,雄赳赳气昂昂的回了宁国府。被撇下的贾赦也不介意,任由马车驶过宁国府门口,停在了荣国府门前,还不忘顺手将浑浑噩噩的贾政扯了下去,兄弟二人一齐去荣庆堂报喜。
说是报喜,其实贾母一早就得了信儿。这也难怪,连出了五服的族人都知晓了这些事儿,贾母作为荣国府的老太君,怎么可能会不知晓呢?一早的,赖嬷嬷就摁下了旁的丫鬟婆子,亲自到贾母跟前说了这事儿,速度之快、手脚之麻利,丝毫看不出来她早已不再年轻了。
也因此,等贾赦拽着贾政赶到荣庆堂垂花门前时,那拉淑娴和王夫人皆已等候在此,除却这俩,还有一溜儿的小萝卜头。
珠哥儿和琏哥儿已经大了,这会儿倒是老老实实的立在廊下,见着贾赦兄弟俩过来,忙低头弯腰行礼。再他们之后,则是小美人胚子元姐儿,以及一脸“小爷心情不好”的十二。至于最小的迎姐儿,则被奶娘拉着立在最角落处。
迎姐儿的奶娘,还是当初贾母随口指的,倒不能说不尽心,只是因着奶娘原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家生子,看着有点儿小家子气,并不比其他哥儿姐儿的奶娘来得体面。哪怕近一年多以来,迎姐儿始终被养在那拉淑娴跟前,可奶娘是成年人,早先养成的性子,绝无可能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就脱胎换骨的。因而,她这般做派,分明就是不欲让迎姐儿跟其他的哥儿姐儿争风头。毕竟,其他人都是嫡出,唯独迎姐儿一个是庶出。
然而,事实未必能如人所愿。迎姐儿年岁太小,又素日里被那拉淑娴宠溺着,她连十二都敢怄气吵嘴,如今眼见自个儿喜欢的太太并两个哥哥都在前头,唯独自个儿缩在角落里,早已心存不满了。恰好,贾赦拽着贾政走了过来,迎姐儿立刻挣脱了奶娘的手,跌跌撞撞的冲了出去,一把抱住了贾赦的大腿。
贾赦脚步一顿,低头看去却正好看到迎姐儿咧着腮帮子傻笑的模样,原本就极为开怀的他,登时心头大乐,撇开贾政不管,弯腰将迎姐儿揽到了怀里:“你倒是乖顺,来这儿等着我?”
奶娘在后头叫苦连连,却没胆子上前拦阻,只在心里头腹诽着,眼下这些个人,哪一个不是来接您的?不过,她也就只敢腹诽而已。
说话间,那拉淑娴上前道:“老爷,赶紧先进去罢,老太太等您许久了。”说着,顺势接过了迎姐儿,又轻轻的推搡了贾赦一把。
“成!那咱们一道儿进去。”贾赦乐呵呵的揽过那拉淑娴并她怀里的迎姐儿,往里头穿堂走去,从背后看,完完全全就是美满幸福的一家三口。
被落在后头的琏哥儿一脸嘚瑟的用胳膊肘捅了捅珠哥儿,显摆道:“看罢,二妹妹是我家的,大妹妹才是你家的。”
珠哥儿面上闪过一丝狐疑,其实他是知晓真相的,毕竟迎姐儿出生时,他的年岁也不算小了。可问题是,迎姐儿平日里每每都在荣禧堂,别说梨香院了,连荣庆堂都很少来。再加上,二房这头,甭管是身为长辈的贾政、王夫人夫妻俩,还有小辈儿的珠哥儿、元姐儿兄妹俩,身形都是偏消瘦的。反观大房那头,贾赦和琏哥儿倒是挺瘦的,可那拉淑娴身形却是长得珠圆玉润的,至于十二和迎姐儿则干脆就是俩大肉团子。
难不成,真的是自己弄错了?珠哥儿的人生观开始动摇了。
“走了,珠大哥哥!”琏哥儿一把拽过珠哥儿,飞一般的跑了起来,转眼就超过了前头几人,他甚至还想把十二拽过去,不想十二早有防备,抢先抱住了元姐儿,死活不愿意跟亲哥哥一道儿走。无奈之下,琏哥儿只能拖着珠哥儿飞奔在穿堂里,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被十二抱住的元姐儿默默的停住了脚步,低头看了看十二,思量了一番后伸手拉住了十二的小胖手:“琮三弟弟,姐姐领着你走。”
十二觉得,比起自家的蠢爹蠢哥,二房这对小兄妹还是挺靠谱的,当下便点了点头,俩人也不着急,晃晃悠悠的走回了正堂
只因着略慢了两步,等十二到了正堂时,贾母已经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开了。
“老太爷您怎么就走的那么早呢?您若是能多活几年,便能亲眼看一看、瞧一瞧,咱们的赦儿终于争气了一回,老太爷您在天有灵,总算也能瞑目了!唉,老太爷,要是您还活着该有多好呢,赦儿……回头你去祠堂亲自给你爹上柱香,亲口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哭也哭了,嚎也嚎了,贾母终于说了句在点子上的话。
可惜,贾赦只径自腹诽着,压根就没领会到贾母的好意。也难怪,在贾赦看来,他之所以能通过乡试、会试,完完全全就是他用功上进的结果。顶多就是再算上他老泰山和两位大舅哥对他的帮衬,旁的人……尤其是他那死去多年的老爹,有付出过甚么辛劳吗?尤其在知晓了国子监监生的意义后,贾赦格外的怨念。
那可是国子监监生啊!要是早先他爹能把监生的名额予了他,说不定他早十来年就考上了。偏偏,他爹也一样的偏心眼儿,非要逼着贾政那蠢货上进,白白浪费了一个监生名额不说,还差点儿唬得他把琏哥儿的监生名额也予了二房。
说句良心话,贾赦当然明白,当初他爹是询问过他的意见的,且当时的他也是应允的。问题在于,他不知晓国子监监生能干啥呢,也从来没有人跟他解释过这些事儿,要不是因着这一次他自个儿参加的科举,指不定这辈子都依然活在梦里呢。
——哼,就是欺负他读书少没见识!
“好好,回头我就去祠堂。”尽管心中腹诽无数,不过贾赦也不是完全不通礼数之人,明白往事既然被称之于往事,就代表着一切已成定局。既如此,他也没必要这般小家子气的瞎闹腾。至于去祠堂上香那是必然的,他还想亲口跟他老子说一声,你眼光不行呢!
这般想着,贾赦心情登时好多了,看了眼哭得两眼红肿的贾母,笑道:“虽说去祠堂上香是要紧事儿,不过倒也不急于一时。再过两日我就要进宫参加殿试了,倒不如等殿试结果出来,我得到了差遣之后,再一并去祠堂告诉老太爷。”
贾母被说服了,点了点头:“也成,那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对了,张家方才来人了,让赦儿你抽空去一趟。”贾母并不反感贾赦去张家,毕竟一旦通过科举入了仕途,就是铁板钉钉的文官了。偏荣国府包括亲近的人家皆是武将出身,将来能在仕途上拉拔一把的,也只能是张家的。
“好,我明个儿就带着淑娴去一趟张家。”贾赦顿了顿,又道,“至于咱们家的宴请可以放在后一日,左右二十八才殿试,不打紧的。”
“殿试前就宴请?”贾母迟疑的问道。
“没甚么要紧的,左右最次也有个同进士。再不然这样好了,明个儿先宴请那些个亲近的人家,等殿试结束后,再正式散帖子大摆筵席。”贾赦明面上倒是一副有事好好商量的样子,实则内地里却在叫嚣,本老爷好不容易中了,哪能不立刻嘚瑟嘚瑟呢?左右他压根就没想过要进入一甲,而到了他这个地步,除非是状元、榜眼、探花,要不然是二甲还是三家,意义都不大。
宴请的事情,倒是很快就商定好了。贾赦很快就原形毕露,逢人就嘚瑟自己的能耐,结果十二哪壶不开提哪壶,顶着一副傻甜白的笑脸朗声问道:“爹您是会元吗?”
会元……
当然不是。
听的这话,贾赦面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就绝对胡扯一通,糊弄一下十二:“会元有啥了不起的,你爹我看不上!对了,琮儿将来也要参加科举,要像爹一样,知晓了吗?”
真要像你一样蠢,他就不用活了。十二瞥了贾赦一眼,重重的点头,笑道:“好,不过我将来要先中个解元,再考个会元,然后在殿试上成为状元。爹,琮儿将来三元及第,您说好不好?”
贾赦:…………我儿子连三元及第都知晓!!
“好。”贾赦觉得自己很受伤,终于明白小儿子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好糊弄,却仍不愿立刻放弃,只道,“其实你爹我也很不错的,会试里头,我得了第一百三十名。”
十二扬着笑脸:“我知晓的!这次一共录取了一百三十二名,爹您排在倒是第三名,而珍大哥哥是倒数第一名。”
会试取中者并无定数,前朝一般是三百名左右,可本朝跟十二前世一般无二,并不设定额。正常情况下,每科取百余名至二三百名不等。十二清晰的记得,前世雍正八年曾录取四百零六名,是清代有史以来数量最多的一次。不过,这一年录取的人数却并不算多。
说真的,能考中就已经很了不得了,在十二捅破窗户纸之前,贾赦一点儿羞愧的意思都没有。君不见,贾政头悬梁锥刺股苦读了二十年,结果还不是名落孙山吗?像他这样满打满算统共也就用功了不到两年时间,甭管怎么说,都算是天赋过人了。
不得不说,贾赦的心理素质是真的好,失落只有那么一瞬间,旋即他就精神奕奕了。
“琮儿,爹跟你说,都怨爹小时候太过于贪玩了,没能好生念书。这要是爹小时候跟你二叔似的,天天钻书房里寒窗苦读,别说区区一个会元了,状元都没有问题。可惜啊……老话是怎么说的?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琮儿,你可要好好努力,就跟你方才说的那般,回头三元及第,爹到时候以你为荣!”
贾赦以为他是在激励十二,然而被激励的十二丝毫没有任何感动,反而立在一旁当摆件玩意儿的贾政,心里头拔凉拔凉的。
是啊,这要是贾赦不说穿了,贾政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其实,贾赦打小有多顽劣,他这个当弟弟的,是再清楚不过了。至于忽的开始用功上进,那也是这一年多的事情。依稀记得,自个儿前年“摔”断了腿儿,而贾赦则脑子抽了,那也是前年临近年关的事情了,如今不过才二月底。仔细算来,也就是一年半的工夫。
一年半的苦读能参加殿试?搁在以往,贾政绝不会相信。
学海无涯苦作舟,不经历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呢?
“老爷,老爷您怎么的了?老爷!快喊大夫!大夫!”王夫人忽的大喊大叫起来,原因无他,就在方才,始终站在她身畔默不作声的贾政,忽的大头朝下摔趴了。王夫人反应还算挺快的,可饶是如此,等她扶起贾政时,也看到了贾政一头一脸的血,登时吓得失声尖叫。
大头朝下摔了个狗吃屎啊!
那一头一脸的血,明显就是摔断了鼻梁骨,问题肯定不大,只是这好端端的人忽的就这么晕厥了过去,这里头到底出了甚么事儿?
莫说贾母和王夫人被吓惨了,就连素来淡定的那拉淑娴都被唬了一大跳,至于贾赦,在最初的愣神后,果断的下令:“鸳鸯、鹦鹉照顾好老太太。淑娴,孩子们都交给你了。王氏让人立刻去唤大夫,我先背二弟去厢房里歇着。”
整个荣庆堂里,最不缺的便是人手了,可因着贾母喜欢年轻水灵的小丫鬟,以至于除了吓呆了的赖嬷嬷外,连个得力的下人都没有。贾赦只得亲自上阵,先将贾政背到了相隔不远的东厢房里,也就是原本珠哥儿的房间。至于旁的人,虽皆吓得失魂落魄,却还是老老实实的按着贾赦的吩咐去做了。
贾母被两个大丫鬟架到了里屋内室里,她原本身子骨就不是很好,猛地见最心爱的小儿子摔了一头一脸的血,哪里还有好?虽不至于也跟着晕厥过去,却是难免头重脚轻的,连看东西都隐约有重影了。直到躺在炕上,又在人中、太阳茓上各抹了点儿药油后,才堪堪缓过神来。
王夫人也吓得很厉害,只一叠声的唤人立刻去请大夫,她本人则一直跟在后头,等贾赦将贾政安置在东厢房的床榻上时,她更是控制不住自己趴在贾政胸前放声大哭。
“哭甚么哭?人还没死了,你这是嚎丧还是怎么的?闭上你的嘴!要是你不能伺候,就把你房里的两个姨娘唤来照顾。赶紧的!”贾赦没好气的呵斥道。
被贾赦这么一吼,王夫人倒是略缓过了气来,她自是不敢跟贾赦叫板,事实上这会儿她也没有那份心情。只忙低头喏喏的应了一声,又让人去梨香院唤人。按说荣庆堂最是不缺贴身伺候的人了,哪怕贾政是爷们也无妨,顶多就是等他病好,让贾母顺道将人赐下去,甚么事儿都没了。可贾赦没有提,王夫人自不会蠢到主动开口。在她看来,哪怕让周姨娘和赵姨娘借机得了脸,也远远好过于再往房里添几个人。
而贾赦,见有人伺候了,倒也没有多话,径直走出了东厢房,又去前头瞧了瞧,见那拉淑娴将孩子们安置得妥妥当当的,便放下了心来。他从来不是个细心的,自是不曾看到珠哥儿和元姐儿都是红着眼圈,况且就算他看到了,也不知晓该如何安慰才好,故而他只转身去了贾母房里。
大夫很快就赶来了,给贾政把了脉之后,也没想太多,只直言道,此乃郁结于心,旋即开了剂平心静气的药后,便告辞了。
只是,大夫的话传到了诸人耳中后,却让人不知晓该说甚么才好。就连最疼爱贾政的贾母,这会儿心里头都是五味杂陈的,她也想不明白,为何贾政那般的用功上进,最终却是名落孙山,而贾赦只苦读了一年多,便金榜题名。
跟十二不同,打从一开始,就没人会料到贾赦能考中,至于三元及第之类的,原就只存在于传说之中,贾母再怎么奇葩,也不会逼着贾赦非要中状元。在她看来,能中就已经非常不错了,没见贾政……
贾母瞪着眼睛望着头顶的横梁,半响才仿若自言自语一般的道:“这人呢,看来真的是分聪明和不聪明的。”
论用功程度,贾赦是万万不能同贾政相比的。那么唯一的结果就是,贾政太蠢了,而贾赦只是贪玩不定性,一旦用功起来,分分钟超越贾政。
比起自认为悟到了真相的贾母,贾赦面上的神情才叫一个精彩呢。
一得知贾政的病因,贾赦立马回头拉起那拉淑娴并几个孩子就走,一副不想多管闲事的模样。等回了荣禧堂,还未进房里,他就抱怨开了:“淑娴,你说这叫甚么事儿?我考中了,他不替我高兴也罢,还郁结于心了。哼,分明就是嫉妒我!”
“不招人妒是庸才,老爷可听说过这句话?”那拉淑娴挑眉笑道,“对了,方才老太太只说了张家,却没有提王家也派人来过了。是王老爷子,他邀老爷您去一趟王家,仿佛是有要事相商。”
“他能有甚么要事?”贾赦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旋即一拍脑门子,笑道,“对了,我跟王子胜还有个赌约呢,我这就过去。”
“倒是不着急。”那拉淑娴话音未落,贾赦便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登时哭笑不得。
一旁的琏哥儿完全弄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儿,见贾赦跑了,他偷偷的瞄了那拉淑娴一眼,也跟着转身跑了,不过看方向却是往荣庆堂去的。那拉淑娴不以为意,只示意丫鬟婆子跟上去,旋即便带着十二和迎姐儿进了房里。
十二冷笑道:“不招人妒是庸才?娘您对蠢爹也太好了!”
——作弊都只考了个倒数第三的蠢货!
124|第124章
说起这次会试的名次,那拉淑娴也有着一肚子的狐疑。这会儿见十二主动提及,她索性问开了:“乡试那会儿,你说你只是自个儿猜测的考题。那这回的会试呢?真的是因着你爹太蠢了?”
“蠢?二丫头,不蠢!”迎姐儿在屋子里头蹦蹦跳跳的学说话,结果一不留神就摔了个ρi股墩儿,旋即放声大哭起来。
那拉淑娴无奈的上前将迎姐儿揽到了怀里,柔声哄了一会儿,抬眼却见十二满脸的嫌弃神色,登时失笑道:“姐儿还小,再说原就没法同你比,何苦老是嫌弃她呢?”
“算了,左右她摔了无数次,也没摔出好歹来,总比政二叔叔强。”即便不提贾政先前连着两次把自个儿的腿给摔断了,单就是今个儿,压根就没人碰他,他也能大头朝下摔了个狗吃屎。虽说大夫也说了问题不大,可十二仍觉得,这人怕是比自家蠢爹还要蠢得多了去了。
及至见迎姐儿停止了哭泣声,只含着两泡眼泪苦哈哈的望着自己,十二这才笑开了:“这么一看,他们几个才叫是亲的,一脉相承的蠢。”即便蠢的程度不一样,可还不都是蠢?
这话一出,那拉淑娴立刻警告似的瞪了十二一眼,十二才略微收敛了一些,干咳一声,再度提起了方才的正事:“会试的考题我自是都清楚的,可我也不可能真的泄题蠢爹。这要真的跟舞弊案似的,给了考题,学子再拿着考题去找当代名儒作答,等通背后在考场里默写出来……要是真的这么干了,这才叫自寻死路呢。”
十二才不会那么蠢,更不会让贾赦这么轻易的就通过会试。事实上,十二只是将历年的考题略加修饰过后,一股脑的尽数拿给贾赦和珍哥儿做。那俩货不明就里,却也不敢不做,可等真的完成了,又会被喷的一无是处。喷完了就重写,重写好了再重写,哪怕之后有了大致的雏形,也可以继续修改。对于十二来说,折腾贾赦的过程远比看到贾赦通过会试更为开心。
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贾赦是真的凭借自己的实力通过的乡试和会试。只是相较于旁的考生,他有更多的时间用来答题、重写、再重写、修缮等等。
不过,同理可证,贾赦确是蠢,这要是换个人来,即便考不中会试第一,起码也不至于倒着数。
“娘,蠢爹考了倒数都嘚瑟成那个样子了,回头您可千万不能再夸他了。就说政二叔叔这事,搁寻常人身上指不定真的伤心了,可您看蠢爹,我估摸着一开始他确是有些震惊的,怕只怕回头他想着连一想自命不凡的政二叔叔都要嫉妒他了,还不知晓高兴成啥样儿呢!”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那拉淑娴思量了一会儿,想着确是这个道理,便笑着点头称是:“话是不错的,只怕你如今说这个已经晚了。以你爹那性子,等回头通过了殿试,指不定尾巴都翘到半空了,就算我不说,也自有人围着他说好话。”
十二哀叹一声,心道,恐怕不止是有人,还有头上那位罢?但凡那位对贾赦赞赏了一句半句的,贾赦必能得意个半辈子。
“唉,我其实真的蛮同情政二叔叔的。”十二幸灾乐祸的道。
然而贾政压根就不是最惨的,甭管头些年贾赦有多么的荒诞不羁,可起码近一年半的时间里,他是亲眼看到贾赦用功上进的。且张家父子几人虽皆是文人,脾气却个顶个臭,偏贾母完全不在意儿子被亲家喷,可以说这一年半的时间里,贾赦完全是过着生不如死还没人同情的日子。反观贾政,贾母素来偏疼他,如今见贾赦高中,尚不及替贾赦庆贺,就已经开始担心贾政会不会因此受到伤害了。
这人比人简直能气死人呢!
……
……
彼时,因着贾赦极为迫切的想要看到王子胜管他叫哥,故而舍弃了马车,只带上俩小厮,快马加鞭的赶到了王家。命人敲开王家大门,赦大老爷牛逼哄哄的闯了进去。幸而,王家门房也是认得他的,一面将人迎了进来,一面唤人去寻管家过来。
“你们家老爷呢?叫他来见我!”
贾赦素来不知客气为何物,加之心里惦记着赌约,更是如同十二猜想的那般,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偏王家管家比下人更会看人脸色,见他如此做派,又想起今个儿乃是会试放榜之日,当下便舔着脸凑到贾赦跟前讨赏。贾赦自不会那般小气,随后扯下了荷包,甩给了王管家,道:“叫你家老爷快些点儿,过两日我还得进宫参加殿试呢!”
这也算是变相的道出了真相,王管家一叠声的让人上好茶好点心,又唤了个口齿伶俐的去后头报讯。不多会儿,就听得门外有人问老爷好,贾赦大笑一声。
“王老弟!”
随着贾赦话音落下,王子腾木着脸走进了正堂,他倒不是故意给贾赦摆脸色,而是天生一副黑脸,又因着打小就跟一群兵痞子混在一起,原本就略显严肃的长相,如今更是添了一份不怒自威。
冷不丁的的听得贾赦唤他老弟,王子腾微微一愣,旋即勉强扯出一个笑脸,拱手道:“赦大哥。”
王家兄弟俩年岁相差有十余,王子胜比贾赦大了五岁,可王子腾却是当真比贾赦要小好几岁。故而,这声大哥自也叫的。可因着王子腾素来都不同贾赦来往,即便见过面,也多半是在宴请之上,充其量也就是面子情,好在王子腾虽这两年都在边疆,却也听自家老父提起贾赦上进了,这声“大哥”倒也叫的心甘情愿。
只是,贾赦见来人是王子腾,登时面上一滞,愣了一会儿才道:“子腾老弟哟,你甚么时候回的京城?往后可还要去边疆?”
“去年腊月回的,如今圣上唤我接管京城步兵营,往后若无意外,怕是不会再往边疆去了。”王子腾不善言辞,可一问一答却并无问题,想着先前听说的事儿,便顺口问道,“听闻赦大哥这些日子都在闭门用功,不曾听说也是常事。”
“那倒是,别说你们家的事儿了,我连我们家发生了甚么事儿都一头雾水的。”贾赦一时间感概连连,这近两年时间里,他可真的是一门心思的刻苦用功,一想起以往的吃喝玩乐,总觉得那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好在,付出就有回报,哪怕贾赦明白自己就算再考个十次,也不可能中状元,可如今这般已经很不错了。
“用功做学问也是一件好事,左右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迟早有一日要由武转文的。”王子腾眸色一沉,似是想到了甚么,不过很快就掩饰了过去,只道,“赦大哥怕是来寻我大哥的罢?可惜他前两日病了。”
“病了?”贾赦奇道。
“对……罢了,实话实说也无妨,不是病了,是伤了。”王子腾一脸惨不忍睹的模样,无奈的叹气道,“被我家老爷子打的。”
虽说老子打儿子是常事,可那通常都是针对小孩子。像王子胜这般,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且儿女都大了的,再动手怕是不合适了。当然,甭管合适不合适,王老爷子既然动手了,就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说句难听的,就算今个儿王子胜被打死了,也只能怪他命不好。
“真可怜。”贾赦一脸的同情怜悯,“那麻烦老弟同你大哥说一声,今个儿会试放榜,我榜上有名,过两日还要入宫参加殿试。等回头他痊愈了,记得把赌约给坐实了。”
王子腾有些懵,对于自家不靠谱的大哥和贾赦之间的赌约,他半点儿兴趣都没有,左右这俩货以往也没干蠢事。可会试……殿试……
“好了,那就这般罢,等我过了殿试再来瞧你大哥。”贾赦不等王子腾回过神来,就脚底抹油开溜了。其实,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更希望能够留下来看王子胜倒霉,可显然即便留下来了,他也不可能进入王家后宅,既如此还不如趁早跑路呢,免得王子胜再度挨打以后记恨上他。
没错,就是再度挨打。
就如同贾赦和王子胜都曾经是京城里闻名的纨绔子弟一般,他俩还都有一个严苛至极的老爹。区别只在于,贾赦的爹早就死了,而王子胜的爹还活着。将心比心,贾赦琢磨着,这要是他爹活着,王子胜上进了,他依然混日子的话,那么他一定会被老爹打死的。同理,如今反过来了,王子胜也绝对讨不了好。
真是太可怜了哈哈哈哈!
贾赦大笑着打马离开,留下懵圈的王子腾。
等勉强缓过来之后,王子腾立刻回了后宅,寻到他老子,带着满脸的不敢置信,道:“老爷子,荣国府的赦大老爷说他过了会试。”
——这一定是假的假的假的。
“唉,看来他说的不错,先前只是小儿心性,不愿意用功上进。如今终于知了事,也不算晚。”王老爷子抚着花白胡子长叹一声,为自己也为已逝的老友贾代善,“可惜荣公去的早,没能看到这一幕。这般想想,贾家一门还真的都是大器晚成。我记得宁公之后贾敬当年也是丧父后中了进士。”
顿了顿,王老爷子忽的抬眼看向王子腾,问道:“宁府的贾珍可也中了?”
“啊?还有一个吗?”王子腾更懵了,以往他一直认为自己颇有能耐,尤其在沙场上即便面对人数比己方多一倍的敌军,他也能镇定自若的指挥作战,可在这一刻,他却结结实实的懵圈了。
“罢了,回头就知晓了,以宁荣二府的做派,指不定明个儿就摆酒庆贺了。”到底有着多年的交情,王老爷子对于贾家那群人的性子摸得透透的。
而事实也确是如此,至次日晌午,宁荣二府的帖子就到了,不过因着殿试尚未有定论,帖子只说亲朋好友小聚一番,并不曾明言替贾赦和珍哥儿庆贺。既不曾明言,王老爷子就没亲自前往,只吩咐王子腾带着其夫人明日携礼前往。
这日,贾赦也带着妻儿一同去了张家,除却亲自送帖子外,更是真诚的感谢了张家老太爷并老爷们这些日子以来对他的严苛要求。又一日便到了宁荣二府宴请亲朋好友的日子,自是略过不表。
很快就到了殿试当日。
依着惯例,殿试只考策问,应试者自黎明入,历经数项礼节后,颁发策题。应试者根据策题当场赋文,策文不限长短,多半在两千字左右,有书写限制,尤其强调必须用正体,即所谓的“院体”、“馆阁体”等。像贾赦先前喜欢的草书,是万万不行的,也因着如此,贾赦曾被逼着重练书法,强调字体方正、光圆、乌黑、体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殿试策文的书法往往比文章本身更为重要。
待策文书写完毕,则交予读卷官,当场轮流传阅,用各色符号代替等级。以“0”最多者为佳,同时将最佳的十份策文进呈于圣人,钦定一甲三名并二甲第一名。
按说在正常情况下,以贾赦之能即便能顺利通过殿试,也绝不可能引起长青帝的注意,虽说过了殿试后都会被称之为天子门生,可事实上天子压根就不记得几个人。
可贾赦却是个例外。
待宣布了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以及二甲第一的传胪后,长青帝忽的朗声道:“朕听闻荣公嫡长子一等将军贾赦也过了会试,人在何处?”
贾赦狠狠的打了个寒颤,险些没给吓趴了。可怜他被折腾了一天,从凌晨到如今,滴水未进不说,先前还绞尽脑汁的写了策文,如今又必须以挺拔的身姿立在殿上,好不容易熬到长青帝钦定御批了一甲三人及二甲第一,原以为马上就可以出宫回府了,还琢磨着晚上吃点儿啥,结果……
“臣在此。”贾赦颤颤巍巍的走出队列,跪倒行礼。他比旁人好的是,即便如今尚未获得官职,按着他承袭的爵位,他也能对长青帝自称臣。
“嗯,确有当年荣公风范。”长青帝沉吟道。
底下跪着的贾赦默默的吐槽,他跪在地上,长青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中间又隔着老长老长的距离,这得多么的火眼金睛,才能看出他有他爹当年的风范?再说了,也许单从容貌上来说,他的确同荣国公贾代善有着几分相似之处,问题在于,贾代善是个武将,还是个驰骋沙场杀敌无数的猛将,不说染了通体杀戮之气,单是从身上的气势来说,俩人就是一个天一个地。
“只是,贾将军却无荣公当年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长青帝又道。
这下,贾赦不吐槽了,他能说甚么?虽说他是将门出身,可就他年幼时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练武习惯,充其量也就跟荣国府的小厮一个档次,连护院都打不过的人,能指望他比得上他老子吗?
偏长青帝的话,贾赦也不能完全当做耳旁风,想了想,他朗声道:“回圣上,臣正是因着知晓此生无望成为一名真正的将军,这才下定决心悬梁刺股寒窗苦读。”
——我没用,我窝囊,我要是有本事我考啥科举呢?直接上阵杀敌子承父业不就成了?
这个解释,虽说有些自我贬低的意味,却深得长青帝的心。
当年,太|祖带领着诸多武将浴血奋战才打下了徒家天下,可时至今日,多半武将世家都没落了,少半仍掌着兵权的武将,却让长青帝心怀忌惮。在他看来,既不希望那些个老臣泯灭于时间的长流,又不愿意将兵权世世代代交予他们。最完美的便是武将们由武转文,既能继续为国效力,又能显得他宽厚仁慈。
可事情又怎么可能皆遂人愿?即便他是天子也一样。
“贾将军这番话说得极好,虽说子承父业乃是上佳之事,可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统领万军的能耐。像贾将军这样的人才,朕欢喜万分,只盼着有更多的人,在得知无法上战场之后,能换种方式继续上进。”
“贾氏一门,当年双国公,如今则是双进士。真是可喜可贺!”
“朕特赐荣国府贾赦为二甲第二名,宁国府贾珍为二甲第三名,二人皆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朕只愿你们二人能如同你们的祖辈那般,忠心为国,即便无法上战场,也一样能为国尽忠为民请命!”
长青帝之后又说了好些个话,可贾赦已经彻底懵了,此时此刻,他只满脑子都是翰林院庶吉士……庶吉士庶吉士庶吉士……
苍天啊!!
大地啊!!
就算贾赦再蠢,他也知晓翰林院是干甚么吃的,更明白庶吉士意味着甚么。
可问题是,依着往常的惯例,只有状元会当场授翰林院编修一职,旁的人如欲授职入官,则还要再经朝考次,综合前后考试成绩,择优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这个名额通常不会超过十人,也就是俗称的“点翰林”。至于其他的人,则分发各部任主事或者赴外地任职。
按着贾赦的想法,因着他身上原就承袭了爵位,将他发到外地任职的可能性不太大。那么留他在京城里,在六部之中当个闲职倒是极有可能的。甚至贾赦还想着,如若有可能,他倒是挺想去工部的,与贾政当同僚倒是其次,贾政羡慕嫉妒恨的神情还是很值得期待的。
然而,翰林院……
直到出了保和殿,离开了宫中,贾赦依然是浑浑噩噩的。倒是珍哥儿撒了欢似的凑到他跟前,双眼放光的道:“赦大叔叔,咱们都是二甲的!天啊,我以为咱俩会是三甲吊榜尾的,结果是二甲第二和第三!”
珍哥儿是真的开心,想当年他老子也不过是二甲第三十名,结果他居然被破格提拔为二甲第三!虽说还是在贾赦之后,不过他已经很满足了。毕竟,他也不傻,明白以自己真实的才学,是万万不可能跻身二甲的。尤其是感受到周遭同考之人羡慕到眼红的神情,他更是恨不得一蹦三尺高。
“你知晓翰林院吗?”忽的,贾赦问道。
“啊?我当然知晓了,赦大叔叔你当我傻吗?”珍哥儿见自家的青布骡车已经缓缓驶来,忙拽了贾赦一把。因着宫门口是个特殊地方,虽说往日里他们这样的人家可以乘坐高头大马拉的马车,可在宫门口,却只能用最低档的青布骡车,还是俩人共用一辆,“回府再说。”
贾赦晕晕乎乎的上了青布骡车,整个人都是三魂去了两魂半的模样,直到骡车驶离皇城区域,又换乘了马车赶到了宁荣街后,他仍没有缓过劲儿来。珍哥儿见贾赦的情况有些不妙,没敢直接在宁国府下马车,而是陪着贾赦一同到了荣国府。
荣国府大门口,琏哥儿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而在他身畔的十二则一直在跺着脚,完全不明白这大冷天的,干嘛非要到大门口来迎接蠢爹。
“来了来了!”琏哥儿蹦跳着道。
十二下意识的抬头望去,才看到自家蠢爹从马车上下来,就冷不丁的被抱了个满怀。
“琮儿啊!你爹我被圣上钦点为翰林院庶吉士了!”贾赦死死的搂着十二,放声痛哭着道。一旁跟着下马车的珍哥儿都快要被吓死了,忙不迭的道:“这是喜极而泣,喜极而泣啊!赦大叔叔二甲第二,我二甲第三!大喜事儿!这是欢喜的!!”
喜极而泣这个说法其实还是挺靠谱的,毕竟就算是饱学之士,也不敢说自己一定能考中一甲。问题是,贾赦太悲伤了,完完全全就是悲大过于喜的模样。至于被他强搂在怀里险些背过气去的十二,在初时的惊恐后,更多的则是幸灾乐祸。
该!
叫你嘚瑟,叫你小人得志!
这回报应来了罢?翰林院的庶吉士!折腾不死你!!
125|第125章
贾赦是真的快要崩溃了,虽说他对于翰林院了解并不算深刻,可也知晓那是一个时常跟典籍打交道的地方。简单的说,一旦入了翰林院,基本上就跟典籍脱不了关系了,这跟他原先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驰。
“走走,先进府再说!”珍哥儿真的快被吓死了,又不敢任由贾赦在大门口哭嚎,可两个哥儿年岁还小,下人也不敢真的上手拖拽。无奈之下,珍哥儿只得亲自上手,硬生生的将贾赦拖进了荣国府内,直到进了二门后,才松了手,面露古怪的道,“赦大叔叔你这到底是唱的哪出?翰林院怎的了?那不是最好的去处吗?”
尽管珍哥儿比贾赦还要白目,可尽管如此,珍哥儿也依稀记得,在所有的进士之中,唯独只有一甲三人是百分百可以进入翰林院的。至于二甲、三甲中,也许有格外出色的会被破格进入翰林院成为庶吉士,可这所谓的破格并无确定的名额,一般是不会超过十人,不过更多的情况下是一个人都不曾进入。珍哥儿深深的觉得,他和贾赦得以入翰林院当庶吉士,绝对是长青帝给予的最佳优待。
珍哥儿是自信的,他坚定的认为,那是自个儿的才华被长青帝看了出来。
“你懂个屁!”贾赦也是气急了,口不择言的怒斥道,“翰林院那是人待的地儿吗?天天苦读做学问,你还没被折腾够呢?我本以为,好不容易高中了,怎么着也能派给我个好差遣,我不求外放当知州,倒是让我进个工部当个员外郎啊!跟我二弟似的,每日里轻轻松松的,不好吗?结果,翰林院……”
不等珍哥儿回过神来,一旁的十二开始毫无人性的捅冷刀子。
“翰林院庶吉士,又称作‘庶常’,乃是帝王近臣,专负责起草诏书,为帝王讲解经史子集等,被誉为真正的天子门生。而庶吉士通常来自于进士中有潜质者,目的是先让他们在翰林院中跟着资深翰林学习三年,期满后再经散馆之试,按成绩授职。优者继续留翰林院,此者则成为京官或去外地任职,通常至少也会得到知府之类的职位。前朝更有非翰林者不入内阁的说法,本朝虽不至于这般严苛,可一入翰林院,将来的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真的这么棒?”珍哥儿两眼放光,他倒不是怀疑十二的话,只是单纯的反问一句。见十二点头后,更是乐得见眉不见眼,连声道,“我要先回去了,琏儿、琮儿你们拉着赦大叔叔。哈哈哈哈,我居然这么厉害!”
话音落下,珍哥儿便转身扬长而去,留下贾赦一副看二傻子一般的眼神望着他的背影。
“爹,老太太让您回来后立刻往荣庆堂去。”琏哥儿提醒道。
这会儿的时辰其实已经不早了,又因着冬日里太阳落山早,差不多已经是掌灯时分了。贾赦抬头望了一眼天,之后弯下身子先将十二抱了起来,这才伸手拉过琏哥儿,父子三人一道儿往荣庆堂去了。其实,倒不是贾赦看开了,而是他已经认命了。不是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吗?长青帝让他去翰林院当庶吉士,他还能如何?抗旨不尊显然是不可能的,既如此,那就认了罢!
抱着这样的想法,待到了荣庆堂见着贾母后,贾赦那叫一个悲伤,几乎是带着哭腔道:“老太太。”
贾母被唬了一大跳,殿试不比乡试和会试,考不中的情况很少,当然不是完全没有,可若是不曾出差错的话,最起码也会得个同进士出身的。见贾赦如此,贾母还道是他犯了甚么差错,忙不迭的问道:“这是怎的了?圣人说了甚么?”
“圣人我说才华横溢。”贾赦有气无力的道,“罢了,其他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往后要入翰林院了。”
——太悲伤了,简直就是不给他活路啊!
“甚么?!大哥你说甚么?!”这话自不是贾母问的,虽说作为侯府千金出身的贾母也算是比较有文采的,可惜贾母的文采显然不足以支持她了解翰林院。而先前病了好几日,如今勉强撑着过来打听消息的贾政,却是真正的学子。虽说人家学问并不出色,却是完全明白翰林院意味着甚么。
亦如十二所言,翰林被誉为真正的天子门生,单这么个称号,就足以让天下读书人疯狂了。更何况,上一届科举,除却一甲三名外,长青帝并未再点其他进士为翰林,这更是衬得翰林愈发的难能可贵。一听说贾赦不单过了殿试,还被点了翰林……
贾政觉得,他的胸好闷,他快喘不过气来了。
“对,我被圣上钦点了翰林,往后便是翰林院的庶吉士了。”贾赦耷拉着脑袋,一脸的生无可恋,“翰林啊!我这是造的甚么孽啊!本想着反正都已经到了殿试了,随便考考,左右三甲肯定是有的。结果圣上非要狠夸我一通,不单让我得了个二甲第二,还……苍天啊,我不想进翰林院啊!”
“你你你!!”贾政捂着心口,他年岁本不大,身子骨虽不如武将那般强壮,却也不算羸弱,更无任何宿疾。然而这一刻,贾政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绞痛,眼前更是连连发黑,仿佛随时随地都可能晕厥过去一般。
好在因着有了前车之鉴,这一次,贾政是坐在椅子上的,即便他浑身发软,也不曾真的摔倒在地,更别说一旁的王夫人并两位姨娘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他,防止他再度出意外。只是,出意外虽然避免了,受刺激却是完全无法避免的。
偏贾赦完全无法理解他弟弟此时此刻的心情,只万分悲切的道:“那可是翰林院啊!我有几斤几两我自个儿能不知晓吗?像我这般蠢笨之人,虽说过了乡试、会试、殿试,那也是勉勉强强才过的。我这么蠢,我怎么能胜任翰林院的职位呢?二弟!!”
贾政伸手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勉强让脑子里恢复了半刻的清明,旋即抬头咬牙切齿的瞪着贾赦:“大哥还有何话要说?”
“二弟,我跟你说,我其实最想去的地方是工部啊!你想想看,户部整日里跟钱财打交道,里头的小圈子一个多过一个,阴谋诡计层出不穷,我哪里敢进去。礼部规矩太多,条条框框的,单是背那些礼数教条都能逼死我了。刑部太渗人了,我这么善良的人,去了那里不到一天就能被吓死了……对了对了,我也考虑过兵部的,可不打仗也就罢了,一打仗整个人跟个车轱辘似的转悠。吏部也不行,各种麻烦事儿。想来想去,还是二弟你所在的工部最好啊!我说当年老太爷怎的非要你去工部呢?老太爷就是老太爷,想的周到啊!既不用费脑子,也不用瞎卖力气,整日里闲的生蘑菇,偏说出去还格外的体面。好地方,绝对的好地方啊!”
“你……”贾政伸着胳膊,只勉强发出了一个字,就两眼一翻,彻底失去了知觉。而即使没了知觉,贾政的面上依然保持着死不瞑目的神情。
随着王夫人和周、赵两位姨娘的厉声惨叫,以及之后贾母的晕厥,荣庆堂里瞬间陷入了一阵兵荒马乱之中。
一直在旁边当自个儿是摆件玩意儿的那拉淑娴无语凝噎,不得不赞自己一句有先见之明。她早先就猜到贾赦通过殿试后,贾政还得晕一次,故而这回压根就没将迎姐儿抱过来。如今,见猜想成为了现实,那拉淑娴也丝毫不见慌乱,只向琏哥儿和十二招了招手,又让将被吓懵了的珠哥儿和元姐儿揽到了怀里。至于旁的事儿,那就同她无甚关系了。
跟会试放榜那日一样,大夫很快就被唤来了,只是诊断的结果却稍微有些出入。
甭管是贾母还是贾政都比上一回的病情严重多了,尤其是贾政,大夫直言,他是突发性的心悸,若不好生调养,只怕往后病情只会愈发加重。至于贾母,她晕得次数太多也太频繁了,加之她原就上了年岁,大夫只叮嘱千万要静养,万万不得再激动,毕竟这老年人最是容易因着过于激动导致中风,贾母虽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却已经有了前兆。
这可把贾赦给吓坏了,他压根就没意识到会发生这么严重的事情。不对,更准确的说,在贾赦看来,他方才那番话完完全全都是真心的,并不是显摆嘚瑟。
因着情况比预期的严重太多,贾赦只得派人给那拉淑娴传话,让她继续帮着照顾哥儿姐儿们,而他本人则留在荣庆堂里,免得夜里头再度发生意外后,没个主事的人。当然,王夫人也留了下来,只是她却不是留下来照顾贾政的,而是被贾赦丢去了贾母房内伺候。至于贾政身边,不是有两位姨娘吗?且这位都是荣国府的家生丫鬟,原先也都是得脸体面的大丫鬟,论伺候人的本事应当不会差的。
荣庆堂的情况自是瞒不过那拉淑娴,可在知晓具体情形后,她只苦笑连连。
“老爷这么做,会彻底得罪二房的。”那拉淑娴原还想着经过这两年的缓冲,大房和二房的关系已经缓和了不少。结果,贾赦要么不出手,一出手直接结成死仇。贾政铁定会恨上贾赦的,就连王夫人也绝对不会感激他的。
容嬷嬷道出了荣庆堂的情况后,又问道:“今个儿夜里如何安排?荣庆堂那头忙乱不堪的,梨香院又没个主子,珠哥儿和元姐儿铁定要在荣禧堂过夜了,还请主子给个章程。”
“有甚么章程?让珠儿去琏儿的房里歇着,元姐儿去迎姐儿的房里歇着。再让琏儿同十二住一晚,至于迎姐儿,今个儿就由我带着好了。”
荣禧堂内的房舍虽多,可如今夜已深了,偏又是冬日里,一时间根本没法立刻归整好房间,好在珠哥儿和元姐儿也不过略歇一晚,凑合一下倒也无妨。容嬷嬷得了准信,便下去安排了。不多会儿,又过来回话,说一切妥当了。
这一日,京城里喜忧参半,□□国府却注定是个不眠夜了。可怜的贾赦,在成功的折腾到了旁人后,也顺便将自个儿折了进去,却落得个无人同情的地步。
可不是无人同情吗?明明殿试成绩并不出众,偏得了长青帝青睐,钦点了二甲第二,又特许入翰林院当庶吉士。这些事儿摊在谁身上不乐死?君不见宁国府的珍哥儿已经乐疯了吗?只贾赦矫情,哭着喊着说不要,偏他素来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谁会相信他是真的悲伤,而不是显摆过度?
连那拉淑娴都不信。
待次日一早,那拉淑娴见着了彻夜未眠的贾赦后,语重心长的道:“老爷,您差不多就成了,政二老爷原就不是个心胸宽广之人,您既得了便宜,就别在卖乖了,若真的将他气出个好歹来,回头又怎么跟老太太交代呢?”
贾赦:…………宝宝心里苦,可说了也没人信啊!
然而,这天底下打底还是有聪明人的,旁的不说,十二就是其中一个。他是整个荣国府里,除却贾政之外,最清楚翰林院情形之人,自然明白贾赦心头的苦楚。然而,明白又如何?在十二看来,贾赦这纯属活该!
殿试后两日,皇榜再度放出。
一甲三名皆是往日里就在京城颇有名望的博学之人,二甲第一则是出自于书香世家。然而,二甲第二是荣国府的贾赦,第三是宁国府的贾珍,这就比较让人难堪了。
虽说先前贾赦和珍哥儿已经过了乡试和会试,可那毕竟不能说明甚么,多半人都觉得他们是走了狗屎运了,更有小半人暗搓搓的琢磨着这俩是不是提前知晓了考题,请人捉刀代笔做完题通背后,入考场默写出来的。若真如小半人所思所想,那到了殿试,贾赦和珍哥儿是铁定要出丑的,指不定还会当场触怒龙颜,祸及家人都未必不可。
然而,事实却让所有人侧目。贾赦和珍哥儿非但通过了殿试,还名列前茅,更得长青帝赞誉,特恩赐他俩入翰林院为庶吉士……
苍天不公啊!!
殿试皇榜出来之日,所有知情者或者干脆就是道听途说之人,都在感概世事无常。毕竟,只要是在京城里待的久一些的人,都知晓荣国府这两位是个怎样的东西。这珍哥儿倒还罢,他爹贾敬还在,就算素日里胡来了一点儿,却好赖还有人压制着他,不至于太过于离谱。可贾赦呢?吃喝piao赌样样精通不说,还因着荣国公贾代善早亡,整个儿就跟个脱缰的野狗似的,刹也刹不住。
这样的人,怎么就忽的浪子回头了?关键是,旁人即便真的浪子回头了,也不过是从纨绔子弟变成了一般的富家子弟,可他俩呢?要么不干,一干就干一票大的?
而比起那些个纯粹只是拿这些事儿当茶余饭后笑谈的老百姓们,是非圈子中心的人们才叫真正的痛苦。
首当其冲的就是王家大老爷王子胜。
虽说王家一门武将,都不擅长学问方面,可谁让宁荣二府也都是武将世家呢?贾赦也好,珍哥儿也罢,先前有多胡来,如今就显得有多么的难能可贵。更不巧的是,王子胜跟贾赦是多年的好友,当然不像他们的父辈那般,是在战场上培养出来的生死之交。事实上,王子胜和贾赦充其量就是狗肉朋友,有酒一起喝有妞一起玩的人。
徒然间,贾赦上进了,那王子胜呢?
“人家吃喝piao赌的时候,你跟着一道儿去了,那他上进的时候你怎么不跟着一道儿去?贾赦纵是再胡闹,他也知晓甚么叫做‘浪子回头金不换’,你甚么都学人家的,一点儿主见都没有,怎么在这事儿上头那么有主见?说不做学问就不做学问,打死也不用功上进,是罢?那成啊,今个儿老子就成全你,索性把你打死算了!!”
可怜的王子胜,在乡试放榜时,被收拾了一顿,那一次还算可以,只是骂并无打。等会试放榜了,那就好玩了,不单挨了打,还直接去了半条命。等殿试结果一出来……
王子胜只能说,要是没有他弟弟拼死阻拦,明年的今日就是他的忌日了。可他这是招谁惹谁了?
——该死的贾赦,你给我等着!!
虽说京城里没有人比王子胜更惨了,可跟他差不多处境的却有不少人。倘若贾赦一直都是用功上进的,那也没甚么,亦如贾政那般,大家都习惯了,也就不会说三道四了。问题就在于贾赦先前太不靠谱了,一下子用功上进还取得了不小的成就……
难免会给人一种错觉,只要肯用功,你也能成为下一届科举的进士!
于是,从四面八方赶来向宁荣二府庆贺的人越来越多了,有些是原本就相识多年的亲朋好友,但更多的则是完全没有交情的人。没交情不怕,等送上贺礼,一起吃饭喝酒吹牛,以贾赦的性子,只要不犯贱……咳咳,不暴露本性,结交朋友的能力还是相当不错的。
然而,随着宁荣二府愈来愈热闹,贾政的病却一日重过一日。唯一庆幸的是,正如贾赦先前所说,工部闲得很,即便贾政病了好些日子,那边也没人催促他,甚至连俸禄都是照常发的。
一转眼就到了四月,初一这日,贾赦和珍哥儿一道儿去了翰林院,正式成为了庶吉士。而与他们一同的,还有一甲的那三位,因着这三位才学出众,皆被赐予翰林院编修职位。而旁的进士,包括二甲第一的那位,都被安排到了别处,且多半都是去了外地任职。
贾赦苦啊,要是说来翰林院前他只是心里苦,那么等真正入了翰林院之后,则是身心俱疲,真正的生无可恋了。
更可怕的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还得了长青帝的叮嘱以及故交好友的嘱托,头一日就特地将贾赦唤去谆谆教诲了一番。
“贾赦,圣上对你的期望很高,特地叮嘱我好生培养你,以便往后你走内阁大学士之途。你没听错,圣上原话就是,让您先在庶吉士的位置上待上三年,再往御史台历练三年,之后再去内阁当侍读学士、鸿胪寺卿、内阁学士,直至成为殿阁大学士。”
翰林院掌院学士姓潘名鼎,其嫡长女便是张家已故的大太太。虽说爱女早亡,可潘学士并不会因此记恨于张家,事实上因着女婿的沉寂,他还特地上门规劝了两句。如今,除却长青帝对他的叮嘱外,他也得了老友张家老太爷的嘱托,一定要好生历练贾赦。
“你放心罢,你虽是我的下属,却也算是我的晚辈。你老泰山一早就对我说了,这有道是‘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单就是看在你老泰山的份上,我也一定会好生磨砺你的。另外,圣上这般看重你,你也不能过于骄傲自满。去罢!”
贾赦浑浑噩噩的来,失魂落魄的走,完全不明白自己还会不会有明日。
一时间,贾赦想起当年贾母对贾政的殷切期盼,仿佛是三五年一晋升,直到封侯拜相。当然,他还想着,若是有人也能对他如此期盼该有多好。直至今日,他只想给自己俩大嘴巴。贾政是被贾母规划了人生,然而贾母只能规划而无法强迫贾政去实行。而他却是被长青帝规划了人生,且反抗无效。
善恶皆有报,天道好轮回。
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曾经有多嘚瑟,如今就有多么悲伤。贾赦觉得,自己人生简直就是一出惨不忍睹的悲剧。可惜,真的没有人会同情他,尤其是饱受贾赦摧残的贾政,只想恶狠狠的道一句:
贱人就是矫情!!
126|第126章
有一种悲伤叫做,我是真的很悲伤,你却觉得我在装逼。
初入翰林院,贾赦体会了一把前面小半辈子所不曾体会过的悲伤和绝望。然而,不同于贾政面对贾母时可以讨价还价,当贾赦碰到对他抱有殷切期待的长青帝时,他只能选择捏着鼻子认了。
也许贾母永远也拿贾政这个幺儿没法子,可惜的是,长青帝却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收拾贾赦,甚至只需一句话,就足以送贾赦立刻上天。
而所谓的人生规划,多半是闲得蛋疼的人毫无人性的强制另一人完成自己预想中的目标。即便贵为天子的长青帝,有时候也会闲得发慌,而不幸被他看上的贾赦,则要面对这看似简单,实则难于上青天的人生规划。
第一步,翰林院庶吉士,为的是将贾赦身上原有的棱角和反骨尽数磨去。
第二步,御史台大夫,在棱角和反角都被磨去之后,贾赦需要重新长出新的棱角,懂得如何为人所用,又该为何人所用。
第三步,内阁侍读学士,攒资历的最快捷也是最稳妥的途径。
第四步,鸿胪寺卿,能够帮助贾赦以最快的速度了解贯通礼数教条。
第五步,内阁学士,则是为了奠定贾赦在朝堂之中的地位。
也只有经历了前头这惨绝人寰的荆棘之路,贾赦才能迎来最终的光辉大道,成为长青帝为他安排好的殿阁大学士。
“我真的不会死吗?”贾赦木着脸问道。
这些道理,光靠贾赦一个人是无法领会的,也不方便由十二告知。因此,趁着休沐日,贾赦带上那拉淑娴并十二来到了久违的张家,听张家老太爷的训诫。当然,训诫的内容并不单单只有长青帝对于贾赦的期待,还有额外的一些必须要注意的事项。
自是同长青帝有关的。
“也许在外人看来,尤其是寻常老百姓们眼中,圣上绝对是一个宽厚仁慈的君主。可是,贾赦你说,这世间真的会有这样的帝王、君主吗?也许真的有罢,但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那人绝不会是当今圣上。”
张家老太爷看着自家女婿那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跟十二一样冷不丁的抽冷刀子。
“贾赦哟,你年岁不大,许是不了解以往的事儿。圣上年轻时候,行事作风那叫一个雷厉风行。擒权臣、平三藩、退倭寇、逐沙俄……这些事儿,你扪心自问,会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帝王能够完成的?别以为如今圣上看重你,你就可以任性妄为,你若将圣上当做一个被拔了牙的老虎,那么迟早有一日会死在虎口之下!”
贾赦原本就已经惨白如纸的面色,听得这话后,直接变得紫青了:“我能辞官吗?”
“你说呢?”张家老太爷冷冷的道,“你要是被圣上恁死了,我一定会让淑娴改嫁的。哼,你大可以试试看!”
“老泰山您继续说。”贾赦默默的咽下了两行清泪,立刻端正了态度,束手而立,老老实实的听张家老太爷对他的训诫。这对官场厌倦是一回事儿,可再怎么着,贾赦也不至于想要放弃他这条小命。这一刻,贾赦再也不去想加官进爵封侯拜相这种事儿了,他只盼着自己早日退隐朝堂。
“你只需牢记,赫赫战功是绝不可能由一个宽厚仁慈的人来完成的。圣上曾三度御驾亲征,你父亲和祖父也曾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你应当能理解罢?运筹帷幄,决胜为千里之外……那就是个屁话!真的将军,绝对是双手染满鲜血,当然也绝不会介意再多染一个人的鲜血。”
大概也是知晓一时间说太多,只会把贾赦吓疯,张家老太爷在迟疑了许久后,索性给了贾赦一句忠告:“你只记得,千万别跟圣上对着干,更别想糊弄他。”
“好。”贾赦一面答应着,一面给自己鞠了一把辛酸泪。
话说,他原本的日子明明过得逍遥又自在,当初到底为啥想不开非要走科举这条路呢?就算他花费一辈子的能耐,真的如同长青帝所希望的那般,成为了殿阁大学士,那也不过是正一品。他甚么都不做,就已经承袭了一等将军的爵位。
——所以他到底图啥?
贾赦彻底茫然了。
一旁立着的十二抬眼瞥了贾赦一眼,琢磨着蠢爹恐怕是陷入了人生的低谷,一时半会儿肯定是走不出来了,当下便懒得理会他,只径自思量着张家老太爷先前的那番话。
十二也有自己的考量,虽说因着前世的经历,他自认为也算是比较了解康熙帝、雍正爷的,然而有一点却是不可避免的。甭管资料有多详尽,纸面上的东西跟真实的人铁定是存在差异的,更何况这一世只能同上一世相似,并非全然相同,加上十二又希望能追求新帝,就注定了他必须提前对皇室宗族有更多的了解。
张家老太爷跟随了长青帝几十年,又曾任太子太傅,之后更是在上书房任教。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不失为一个极好的突破口。尤其对于长青帝的评价,十二更是深以为是。其实别说他上一世的康熙帝了,就连他那渣爹乾隆也不是个蠢货。能当上皇帝,且一当就是几十年的,极少会有真正的蠢货。倒是如今这个蠢爹,智商堪忧啊!
再度瞥了一眼活在梦里一般的贾赦,十二无奈的叹息。
任重道远,任重道远啊!!
贾赦和十二在张家前院书房待了大半日,而那拉淑娴除却在最开始给张家老太爷行礼问安外,很快就去了后宅寻女眷说话了。直到下半晌,贾赦一家三口才告辞离开。
在回程的马车上,那拉淑娴看着左脸写着“想死”右脸写着“不想活”的贾赦,心下暗道,定是又受甚么刺激了。又瞧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十二,那拉淑娴笑着问道:“琮儿怎的不留在张家了?我原还以为,你挺喜欢跟着外祖父和舅舅们做学问的。”
十二原本沉浸在思考之中,闻言猛地抬头,诧异的道:“我留在张家,谁来帮爹捉刀代笔?”
这话一出,自打上马车以后就在装死的贾赦微微动了动,旋即只默默的将头侧到一旁,盯着马车窗猛看。可惜,五月里虽已经很炎热了,马车窗上却仍挂着竹帘子,就算盯着猛看,最多也只能看到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影,景致之类的就别妄想了。
那拉淑娴同情的看了贾赦一眼,偏十二完全没有感受到身边的蠢爹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子幽怨之情,只径自问道:“娘来张家是有事儿要办吗?能同我说吗?”
“倒也没甚么不能说的。”那拉淑娴面上闪过一丝迟疑,不过最终还是道出了事情原委。
说起来,这事儿也称不上十万火急,却又不得不办,且还令人感概不已。张家大太太过世也有近两年时间了,按说妻孝至于一年,张家大老爷老早就可以续弦了。可偏生,他对亡妻感情深厚,非但不愿意续弦,甚至听他的话音,似乎是一辈子都不想续弦。只是如此一来,问题就显得格外严重了。
作为张家的嫡长子,现任的张家家主,从家族角度,张家大老爷完全不是为他一个人而活,而是背负着整个张氏一族。身为家主,张家大老爷不说极为完美,至少也算是合格的,可他再怎么能耐都不可能亲自管理偌大的后宅。虽说如今挂名掌着中馈的人是张家老太太,底下的琐碎事儿也可以交由张家二太太、三太太共同处理,可往后呢?一旦张家老太太故去,这个家由谁来当?
若是张家长房的哥儿年岁已长,那倒还有转圜的余地。早些娶妻,让嫡长孙媳妇来执掌中馈,当这个管家奶奶也算是合乎情理。偏生,张家长房的哥儿如今尚且不满两周岁。
即便再怎么不近人情,张家大老爷都必须续弦,这一点毋庸置疑。
而那拉淑娴作为张家已出嫁多年的姑太太,今个儿回娘家也是为了帮着挑选一下续弦的人选。当然,所谓的挑选,其实就是帮着提点儿建议,且接不接受也在于张家老太爷和老太太。
“我娘家那头的态度很明确,续弦是铁定要的,但身份绝对不能比已故的张家大太太高。自然,只怕想要高也没处选。倒是潘家那头,给了几个法子,我瞧着倒是挺妥当的。”
已故的张家大太太乃是潘家嫡长女,她下面既有嫡亲的妹妹,也有庶出的妹妹。同时,堂妹、族妹更是不计其数。撇开那些已定亲的不算,潘家挑了十来个人选,供张家老太太选择。当然,这所谓的十来个人选,并不是真的将姑娘的名姓生辰八字都送过来了,只是简单的介绍了一下父母的概况。毕竟,亲事与其说是两个人的事儿,不如干脆说是两个家庭的事儿来得更为恰当一些。
十来个人选,其实大致上也就是三个方案。
其一,是已故张家大太太的嫡亲妹妹,年方十六岁的小潘氏。品性倒是无妨,左右以潘家的家教也差不到哪里去,容貌身段虽不能说极为出众,配张家大老爷绝对是够的。唯一的问题是,即便是嫡亲的姐妹,可长姐出嫁都十来年了,姐妹俩能有感情吗?况且,手心手背都是肉,将来万一出现原配嫡子和继室嫡子打擂台的情况,潘家父母又该如何抉择?
其二,便是潘家的庶出姑娘,哪一房的都行,甚至已经开始议亲只要没彻底定下来的,都无妨。用庶女的话,就可以最大程度的避免潘家父母的为难,且继室嫡子原就不如原配嫡子,若生母出身地位,就更不用说了。然而问题同样有,堂堂张家大太太,竟然是个庶出?这传出去后,整个张家的脸面又往哪里搁?
其三,潘家其他几房或者干脆就是旁支的嫡女。可潘家那头,因着上一辈的老人早就没了,虽说都是同族同宗的,却早已分家。亦如宁国府和荣国府,虽同属一宗,却算是两户人家。这样的联姻,真的能达到两家关系完全如初吗?至少,潘家父母都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
以上三种方案各有利弊、难以取舍,也正是因为如此,张家老太太才急急的唤人去荣国府寻那拉淑娴,想着自己这个小闺女素来挺有主见的,许是能给一个更为妥当的建议。
“我给出的建议是,先前那些全不中。索性在潘家旁支选个落魄的人家,挑个品性俱佳的嫡长女过继给我娘家大嫂的父母,再以亲妹子的身份嫁到张家。”那拉淑娴眸光暗了暗,半是感概半是叹息的道,“既能维持两家原本的关系,又能在将来产生争端时,确保潘家能站在原配嫡子这一边。”
过继等同于嫡出,至少在明面上是完全一致的。可人心都是肉长的,既非亲生骨肉,又不是从小养大的,能有多少感情?一旦将来真的出现原配嫡子和继室嫡子打擂台的情况,潘家绝对会毫不犹豫的站在真正的亲外孙身边。
这是那拉淑娴所能想到的“最好”法子了。
“对张家、对潘家,包括对小表弟来说,都是最好的法子。可惜那个姐儿未必受用。”十二嗤笑一声,“干脆让潘家想法子寻极为重视儿子苛待女儿的人家,也别急着立刻嫁人,先在家里人养个一年半载的,等养熟了再出嫁。爹,您说是罢?”
“啊?”贾赦茫然的回头,一脸的不明所以。
“没事儿,您大可以继续哀悼您那凄惨绝伦的未来。”十二暗道,一个胸无大志之人,偏就被长青帝相中了,哪怕再不了解长青帝的为人,只要是帝王都难免会有较强的控制欲。蠢爹简直就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
“唉。”贾赦长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蔫头蔫脑的。
不提贾赦,倒是那拉淑娴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当天傍晚回到荣国府后,立刻写了一封短信让心腹带回了张家。
张家大老爷续弦一事,那拉淑娴的话语权不多,顶多也就是提个建议而已。待信送出后,那拉淑娴便将这事儿暂且搁置了下来,左右张家那头若是真的确定了亲事,定会提前送来喜帖让她去赴宴的。
却说贾赦,在没去张家之前,他觉得自己已经很惨烈了。然而,从张家回来之后,他却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管之前遇到了怎样惨烈的事情,在不久的将来,他一定会遇到更惨的事情。
人活着是为了甚么?
为了证明自己究竟能惨到怎样的境地。
大彻大悟后,贾赦还领悟了一个技能——诉苦。
正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贾赦下定决心,但凡遇到好事儿,一定要分享给媳妇儿和儿子们。不过,若是惨事,那就跟贾政分担一下罢。
要说之前,贾赦每次一回到府中,头一件事儿就是抱抱他最心爱的幺儿十二。那么在这之后,他每天就只能拍拍贾政的肩膀了。
“二弟,大哥我终于懂你了!以前,都是我对不住你了,总以为当官是件容易的事儿,闲得发慌不说,还能白得旁人的赞誉。唉,如今大哥总算是明白了你的苦楚,当官真是太难太难了!”
“我就不明白了,你说我一个小小的庶吉士,老老实实的待在老翰林跟前听教诲不就得了,人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偏圣人见不得我好,单只把我一个人调到他跟前,非要叫我帮他拟个圣旨。我哪里知晓圣旨是怎么写的?就算往常咱们府上接过圣旨,那我也不会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干背那玩意儿呢!他还不如自个儿写!”
“大哥今个儿一定要跟你倒倒苦水。圣上太能折腾了,连着十几天了,他专盯着我一个人。前些日子,我才哭着喊着求着我那老泰山教了我圣旨的格式套路和忌讳,好不容易不再出差错了,结果圣上还非要在鸡蛋里挑骨头!我就不明白了,把意思说个清楚明白不就结了?非要辞藻华丽……他以为这是在坐实写赋吗?”
“天呐!二弟,我真的没活路了!一整个月了,我在圣上跟前干了一个月,天天对着圣旨,一份能修缮个百八十遍的。我再也不想看到奉天承运这几个字了,看就就想吐啊!!”
“我那早死爹啊!!您到底是怎么在圣上跟前干了几十年的啊!!求求您收了我罢!”
“天地良心!今个儿圣上居然问我南边遭了水灾该咋办?我哪儿知道该咋办呢?你说他一天到晚的都在想啥呢?谁家庶吉士还要管水灾的?再说,洪水来了就跑呗,撒丫子拿出搏命的气势赶紧跑呗,还能如何?结果……他叫我写一篇关于赈灾的文章!!”
“二弟,假如大哥我死了,你会为我伤心哭泣吗?”
“……”
贾赦总觉得每次跟弟弟哭诉一番后,就再度有了动力,也有勇气继续活下去为长青帝卖命了。而随着贾赦的日子一日惨过于一日,贾政的心理素质也跟着经历了千锤百炼。至端闰四十九年腊月,贾政终于也跟着大彻大悟了。
——我大哥每天变着法子想要气死我,我偏就不让他如愿!
——我一定要坚强的活着!不但要活着,还要找个人当垫背!
垫背的人选很容易寻,贾政直接将目标对准了自家媳妇儿王夫人……她哥。当然不是如今统领步军营的王子腾,而是倒霉蛋儿王子胜。
之所以把目标定在了王子胜身上,贾政也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往细致的说,其实他是学了自个儿的同窗十二。因着荣国府的家学一直都在,从未被撤掉过,哪怕任教的先生会小规模的变化一下,可总的来说,都是学问极好之人。又因着十二已经有半年没去张家长住了,贾政这个当叔叔的,确实可以将儿子、侄子们都称之为同窗。
而贾政从十二处也真没少得到灵感。作为府里最小的哥儿,十二简直就是家学里的一霸。关键在于,旁的人纵是欺压同窗,也都是暗戳戳的,唯独只有十二完全摆在明面上。像珠哥儿、琏哥儿这俩还算凑合,就算被十二欺负了,一般也不会太严重。真正倒霉的就是东府的珍哥儿,以及他这个当叔叔的。更惨的是,被十二欺负了之后,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不然还能如何?
告状?有脸吗?!
不过,益处也是有的,至少贾政就知晓了,欺负人得挑比自己年岁大的,另外还得挑品性名声不如自己的人。
合该王子胜倒霉,贾政琢磨了半天后,想着也就只有王子胜符合他预想中的人选。当下,贾政先唤了王夫人到跟前,让她赶紧准备一下,次日一早就往王家去。王夫人虽不大理解贾政的意思,可对于回娘家一事,她还是很心动的,当下便吩咐了下去,备好了礼物,待次日一大清早就抱着元姐儿同贾政一道儿去了王家。
又两日,当贾赦傍晚归府后,看到某个熟悉的人影,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半响才满脸愕然的道:“王……对哦,王老弟!我想起来了,上次的赌约是我赢了,结果你一直躲在家里头不出来。怎的?这回终于想明白了,特地来我家唤我一声大哥?”
倒霉蛋儿王子胜一脸血的看着贾赦,气若游丝般的道:“我上辈子一定是欠你们兄弟俩的,你们不想好好过日子,捎带上我作甚么?我都三十好几,眼瞅着再过几年就四十了,这年岁还读书?还上进?你咋不干脆送我上天得了呢!!”
“这话怎么说?”贾赦傻眼了。
好在王子胜这人虽有大部分纨绔子弟皆有的缺点,可他却不至于完完全全不讲道理,尤其这件事儿跟贾赦确实没有太大的干系。当下,王子胜缓了缓悲伤的心情,简单的讲述了一下被贾政坑了的事情经过。
其实,过程真的很简单,无非就是贾政在王老爷子跟前吹嘘了荣国府的家学有多能耐,又提了两家多年的交情,甚至还拿贾赦和珍哥儿当了榜样,直把王老爷子忽悠的云里雾里,最终答应将王子胜父子俩一道儿送到荣国府来……做学问。
“哈哈哈哈哈!”
“贾赦!你你你、你们俩兄弟都不是甚么好东西!要单叫我家仁儿过来也就罢了,他十来岁的年纪正是念书的好时候。可我呢?我招你惹你了?”
贾赦笑得有多开心,王子胜就有多愤怒,要不是惧怕回头自家老爷子收拾他,他真的很想揍贾赦一顿。对了,还有贾政。这俩兄弟简直缺德到家了!
“你没招我也没惹我,可你来我们府上念书这事儿,本就不是我的主意。”贾赦终于笑够了,四下张望了一下,遂问道,“你说你儿子也来了?对了,我二弟安排你们住哪儿?”
“家学那院子里的两间厢房。”顿了顿,王子胜不由的吐槽道,“贾政说这样能督促我更加用功上进,还不准我带家里的丫鬟过来,只挑了两个未留头的书僮。”
惨,惨的让人不由得放声大笑。贾赦头一次觉得自家蠢弟弟还有几分能耐,随口问了一句:“那我二弟呢?在家学?”
“不然还能在哪儿?我是出来透口气的。”
“走,我跟你一道儿回去,保准给你出口恶气!”贾赦浑然忘了先前自己也曾坑过王子胜不止一次,哥俩好似的搂着肩往家学走去。
家学里,因着快到盏灯时分了,年岁小的几个早已一溜烟儿的回了后宅,余下的只有贾政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少年郎,显然后者就是王子胜的长子王仁了。虽说贾赦跟王家的人还算熟悉,可对于小辈儿们却是真的全然陌生了,回想起来,估计也就是王仁满月的时候瞥过那么一眼。当下,贾赦随手扯了贾政的腰佩,塞给了王仁当做见面礼,又殷切训诫了几句,旋即就拖着贾政出来了。
“二弟你是怎么个打算?将王家父子俩弄过来是单纯的见不得他们好,还是真打算让他们上进?我可提醒你,我和珍哥儿金榜题名已经很值得一提了,要是那俩也跟着高中了,那你是不是要投井了?”
“投甚么井?我会比不上他们!”听得贾赦这话,贾政登时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恼怒的转头瞪了过来,恶狠狠的道,“大哥您放心,我绝不会给咱们府上丢人的!”
贾赦心道,读了二十来年的书,结果连个水花都没见着,这不算丢人怎样才算?好在贾赦也明白,这话不能说,其实也不是不能说,而是如今天色昏暗,说了这话后不方便跑路。当下,贾赦只道:“行罢行罢,你心里有数就成。对了,再过两日就是珍哥儿的大喜之日了,你别光顾着做学问把正事儿给忘了。”
回应贾赦的是贾政一声冷哼:“做学问才是正事儿!”
“哎哟二弟啊!你大哥我惨呢!前几日我刚呈了一份赈灾的文章,今个儿圣上莫名的就当着众皇子的面狠狠的夸了我一通。哎哟你是不知晓呢,皇子们,尤其是太子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我这是造的甚么孽哟!!”
冷不丁的,贾政被糊了一脸的苦水,他觉得他又要开始喘不过气来了。
……
……
随着王子胜父子俩的入学,刚少了俩学生的荣国府家学又再度恢复了全盛时期的人数,又因着他们学问程度不同,先生们也终于不再炒大锅饭似的,全部混在一起,而是第一次明确的分班了。
珠哥儿和琏哥儿年岁只相差一句,教学进程相差无几,只是相对而言,珠哥儿更加稳重懂事,比琏哥儿成绩要好一些。他俩自然被分在了一起。
王子胜和王仁不愧是亲父子俩,他们的程度大概就处于识字初期,尽管不至于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可给他们一本论语,绝对没法子通读下来,更别说释义了。因此,他俩就分在了一起,从“三百千”开始学起。
至于贾政,他的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要别受太大的刺激,他就不会晕厥也不会心绞痛。只是,因着他白日里要去工部,只有休沐日和晚间才有空。故而,休沐日的白天他跟着珠哥儿、琏哥儿一道儿继续进学,晚间则跟这王子胜和王仁巩固基础。
还有十二……
“琮三爷,您能待在自个儿书房里念书做学问吗?算我求求您了,您就行行好放过我罢!您若是非要来家学听课呢,那您就安安静静的听着,别总是挑我的刺,更别给我布置功课,成吗?”先生之一的周先生是最苦逼的,因着先前答应了十二替贾赦和珍哥儿开小灶,以至于在几位先生之中,唯独只有他同十二相熟。可惜,跟十二相熟真心不是甚么好事,因为十二专门杀熟。
在苦苦哀求之后,十二略收敛了一些,旋即却又换了新目标,将王子胜折腾得生不如死。可无论是从辈分还是年岁上来算,他都不能跟十二计较,本着子债父偿的想法,他只能一笔一笔的都记在小黑账上,只等逮着机会就寻贾赦算总账。
一晃眼,就到了秋高气爽的九月里。
这日,那拉淑娴照常在耳房里翻看着账本子,一旁的迎姐儿独自抱着个绒布球玩得不亦乐乎。忽的,石榴匆匆进屋,脆声声的唤道:“太太,王家大太太带着姐儿来咱们府上了,如今人已经到了二门里,老太太让您带着迎姐儿去荣庆堂候着。”
“王家?”一提到王家女眷,那拉淑娴满脑子都是想当年容嬷嬷对王家婆媳三人那形象的描述,那可是三只小燕子呢,纵是那拉淑娴前世已经同那只鸟和解了,也不代表她就愿意跟三只鸟交朋友。
“是的太太,是王家大太太并她家姐儿。仿佛是来探望王家大老爷和哥儿的,不过既是来了,那定要往老太太跟前拜见一下。太太,您不想去吗?”石榴说着说着,面露踟蹰之色,一副想劝又不知晓该如何劝的神情。
那拉淑娴虽说隐约有些犯怵,却也不会真的拒绝前往。当下,命人给迎姐儿略收拾了一番,便伸手领着,从后头穿堂抄小径往荣庆堂而去。
既是王家女眷拜访,王夫人于情于理都要亲自去二门迎接,更不说来的还是她娘家的长嫂了。也因此,那拉淑娴到的时候,只见着贾母揽着元姐儿,并下手处立着的周、赵两位姨娘了。
看到那拉淑娴领着迎姐儿过来,贾母只向着她微微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见状,那拉淑娴自也不会故意上前讨嫌,只躬身行礼后,便顺势坐在了贾母右下手处的椅子上。她很清楚纵然她和贾母明面上已经和解,可惜曾经造成的裂痕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当然,倘若贾母有事相求时,那就是另外一番场景了。
不过,贾母虽不曾理会那拉淑娴,她跟前的元姐儿倒是颠颠儿的凑了上来:“大太太,我领着妹妹去玩儿罢。”
迎姐儿听了,登时眉开眼笑,没等那拉淑娴应允,就已经把手交给了元姐儿,用口水音糯糯的道:“姐姐,咱俩一起玩儿。”
“去罢。”那拉淑娴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旋即似是想起了甚么,又额外添了一句,“别跑远了,只在这屋玩会儿,待会儿还有一位王家的小姑娘。让我想想,我依稀记得王家那姐儿比琏儿小了两岁,今年怕是也有六岁了。元姐儿,你可要当好这个大姐姐哟。”
“好!”元姐儿笑得眉眼弯弯,配上她天生的好模样,看着竟似个半大姑娘,而非小女娃儿了。反观一旁仰着头满脸崇拜期待神色的迎姐儿,却完完全全还是个大肉团子的样儿,一看就是个傻乎乎的小丫头。
那拉淑娴心头暗乐,却不曾察觉到不远处的赵姨娘用近乎贪婪的眼神看着迎姐儿,就仿佛要把迎姐儿的模样烙印到心底里一般。
不多会儿,外头传来小丫鬟欢天喜地的说笑声,紧接着王夫人便挽着一个美妇人走了进来。而略落后美貌妇人几步之遥的,是一个看起来六七岁大小的小姑娘,模样极是娇俏艳丽,明明尚未长开,却有着一种让人难以忽略的惊人美貌。
只那么一眼,那拉淑娴就彻底愣住了。
127|第127章
其实,真要计较起来,贾家的子嗣长相都格外的不错。且不说那些个已经完全长开的,单说几个孩子好了,也是个顶个的出挑。
因着瑚哥儿早夭,二房的珠哥儿算是荣国府小辈儿里头年岁最长的一个了。今年九岁的珠哥儿,小时候身子骨有些羸弱,虽说一直精心养着,可这两年因着抽条长个儿的关系,看着还是比同龄人要消瘦许多。可饶是如此,依然能够看出这个俊俏的哥儿,再加上他素来稳重得很,看着还有一种温润如玉的气质。
比珠哥儿略小一岁的琏哥儿,单论容貌或许是同辈之中最为出挑的。他的五官极为精致耀眼,就如同老天爷精雕细琢出来的一件精品瓷器一般,十足十的一枚小美男子。
就连如今还是个小毛孩子的十二,也是一样的让人难以忽视。且十二身上有一种寻常孩子所不曾拥有的成熟气韵,倒是更衬得他愈发惹眼了。
至于姐儿们,元姐儿和迎姐儿显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时年七岁的元姐儿五官已经长开了,看着就似一个含苞待放的小小少女。又因着她打小就被严格教养着,言行举止极有大家闺秀的风韵。反观迎姐儿,许是因着年岁小,也有可能就是因为她太圆润了,哪怕如今已经不似小时候那般滚圆了,却仍还是一脸的婴儿肥,可爱逗趣自是有的,旁的估计近几年内都不可能出现了。
然而,即便荣国府小辈儿的孩子们个顶个的出众,却没有一个能同王家那位姐儿比拟。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只一照面,就给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再细瞧去,眉目如画眼波流转,这才叫天生丽质难自弃。即便如今年岁尚小,可一颦一笑之间,自带无限风情,唯有“惊艳”二字可以略形容几分。
比起头一回见到王家姐儿的那拉淑娴,旁的人显然要镇定得多。王夫人拉着王家大太太说着话,贾母则让元姐儿将王家姐儿唤到了跟前,还褪下了手腕上的绞丝金镯非要塞给人家当见面礼。当然,除却那拉淑娴之外,迎姐儿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位亲戚家的小姐姐,只是她年岁太小,与其说是惊艳,不如说是嫉妒来得更为恰当一些。
不是嫉妒王家姐儿的容颜,而是嫉妒……
“姐姐!二丫头的姐姐!”迎姐儿眼睁睁的瞅着元姐儿拉着王家姐儿的手,一道儿往贾母跟前去,登时气得直跺脚。等她看到元姐儿并不曾因着她的叫喊回转过来时,更是伤心的眼圈都红了。作为荣国府最小的孩子,虽说是庶出的,可她本人并没有这个嫡庶的概念,故而只觉得自己喜欢的姐姐被人抢走了。这么想着,只越想越心酸,一个没忍住就扑进了那拉淑娴怀里嘤嘤嘤的小声哭了起来。
那拉淑娴登时有些哭笑不得了,偏迎姐儿闹得动静略大,这会儿诸人的目光都望了过来。那拉淑娴只得拉过她,忍着好笑调侃道:“平白多了个姐姐,二丫头不高兴吗?”
迎姐儿愣了一下,扭头看了一眼已经被贾母搂在怀里的王家姐儿,又瞅了瞅站在一旁的元姐儿,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瞬间就被说服了:“嗯,新来的姐姐!”
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况且王家大太太母女俩来这儿主要还是为了探望王子胜父子俩,王家姐儿更是完全没想过要跟个胖乎乎的小不点儿争宠。在解开了迎姐儿的心结后,三个小姑娘很快就玩到了一块儿。而女眷这边,有王夫人做中人,一时间倒也算是和乐融融。
只是,待无人注意时,那拉淑娴悄悄的向身后的石榴招了招手,低声了吩咐了两句。石榴亦低声答应着,旋即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又过了少许时候,容嬷嬷低头颔首的走了进来,并未惊动在场之人。只是,等她走到那拉淑娴身后时,目光扫过了王家姐儿面上时,登时身形一顿。
容嬷嬷过来后不久,贾母便唤散了,说是不耽误人家夫妻、呣子见面,又因着王子胜父子俩是住在前院家学里的,只吩咐了鹦鹉带着她们往前头去。
“老太太。”忽的,那拉淑娴开了口,“不如让张嬷嬷带亲家太太过去罢。正好她儿媳妇儿就在家学里头做事儿,回头想要吩咐甚么也方便得很。”
贾母闻言微微一怔,不过旋即想到这不过是小事儿一桩,便无可无不可的点头应允了。等王家女眷离开后,余下诸人也就各自散去了。那拉淑娴拉着迎姐儿的小胖手回了荣禧堂,权当没看到赵姨娘满是期待的目光。
回了荣禧堂后,那拉淑娴陪着迎姐儿玩了一会儿,又一同用了午膳,直到迎姐儿都歇午觉去了,容嬷嬷才从前头回来了。一见着那拉淑娴,容嬷嬷先是下意识的四下张望了几眼,确定屋内无人后,又将房门给合上了,回头对上了那拉淑娴颇为无奈的眼神后,容嬷嬷才凑过去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音道:“主子!那人是不是宜、宜妃娘娘?!”
……
……
宜妃,郭络罗氏,满洲镶黄旗人,乃是康熙帝四妃之一,也是圣宠最盛,受宠时间最长的妃子。其一生承受君王宠爱,享尽荣华富贵,育有三子,皇五子胤祺、皇九子胤禟、皇十一子胤禌。可惜,年轻时候的风光无限,到了晚年却因次子胤禟站错了队,晚景凄凉。待送走了三个儿子后,宜妃也跟着撒手人寰。至乾隆二年,入葬景陵妃园寝。
不管怎么说,宜妃都是一位奇女子,且因着同为上三旗人,那拉淑娴曾与她有过两面之缘。
头一次,大概是在那拉淑娴两三岁时,那会儿还是康熙年间,宜妃仍是高高在上的四妃之一。那拉淑娴只跟在家中长辈身边,远远的看了一眼。只这么一眼,就让当时尚且年幼的她,真正的领悟了何为美人。而事实上,那时候的宜妃娘娘已然年迈,纵是如此那通体的气派足以让她感到心惊。
第二次,却是她已经指婚给了宝亲王,虽尚未正式完婚,然入宫于她而言却成了再平凡不过的事儿了。雍正爷跟康熙帝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统共就那么几个儿子,真正能拿得出手的,唯有宝亲王一人。也因此,她这个钦定的未来宝亲王侧福晋,也就跟着水涨船高了。而二度见到宜妃,却是有人存了看笑话的心,拉着她一道儿看热闹的。也就是这一次,她真真切切的看清了这个被康熙帝宠了半辈子的女人。
只是令人惋惜的是,在此之后没过多久,这个曾经圣宠无限的绝世美人最终还是化作了一捧枯骨,徒给世人留下满腹感概和唏嘘。
那拉淑娴犹记得,尊贵如雍正爷,都曾写过一句极为怨念的话:
‘……皇考未登梓宫前,仓猝之际,宜妃母妃见朕时,气度竟与皇太后相似,全然不知国体。’
尽管谁也不知当时雍正爷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写下了这些字据,可不得不说,曾经的宜妃娘娘,就是宫中最靓丽的一道风景。即便她先后为康熙帝生下三子,也不曾有损她的任何美貌,反而更添了妇人独有的韵味。甚至抢眼到让当时贵为新帝的雍正爷都觉得格外的碍眼,甚至之后,无论是雍正还是乾隆,在尊封先朝妃嫔为太妃时,都刻意的将宜妃排除在外。
过度的惹眼,有时候在看不惯的人眼里,恐怕就是极度的碍眼了。
同理可证,当时的宜妃在六中之中该是多么的惹眼,以至后来的两任帝王都不愿意给这个圣祖宠妃哪怕一点点的体面。
然而,不管旁人是何思何想,至少在那拉淑娴看来,宜妃曾是所有女人最梦想成为的那种人。有时候,她甚至在想,倘若当年的九爷胤禟并不曾站错了位,甚至……
可惜凡事没有如果。
……
……
“谁知晓呢?都说人有相似,况且咱俩谁都不曾见过宜妃娘娘小时候的模样。”话是这么说的,可那拉淑娴面上的神情却充分的证明了,她压根就不相信这仅仅只是一个巧合。可若不是巧合,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相似……
真就有那么相似的两个人?
“主子,难不成您觉得那就是宜妃娘娘?这也太离奇了!”容嬷嬷皱着眉头,苦苦思索了一阵子后,还是摇了摇头,“奴婢是不大了解那一位,可那位走时都多大年纪了?康熙十六年就被封为宜嫔,雍正十一年才走的,怎么着都上了七十了罢?这个年岁,若真的成了个小丫头,真能掩饰得那么好?奴婢方才冷眼瞧着,王家姐儿确是一脸的天真不谙世事,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七十老妪了。”
“嬷嬷可记得,最后一次看到她,是个怎样的情形?”那拉淑娴眉眼弯弯的,眼底里却闪过一丝狡黠。
满怀期待所生的三子胤禌早夭,把她放在心尖尖上的康熙帝驾崩了,次子胤禟夺嫡失败被圈禁而亡,就连长子胤祺都先她一步离世。与这些事情相比,七十老妪又有甚么可在意的?
可以说,那拉淑娴最后一次看到宜妃时,正是宜妃一生中最狼狈不堪之时。父母、夫君、儿子们都离她而去,在经历过人世间最大的悲伤后,她展现在诸人面前的,仍然是那个屹立了大半个康熙朝的宜妃娘娘。
说真的,这样的人,倘若能获得跟那拉淑娴一样的际遇重活一次,过得绝不会比任何人差。
“那位可真是个人物。”容嬷嬷下意识的点头附和道,可旋即,她又摇了摇头,“可这也不对。小孩子跟大人总归是不同的,就说十二阿哥好了,要不是咱们千瞒万瞒的,他指不定早已被人发觉了。纵是如今勉强藏着掖着,也能轻易的瞧出他同寻常孩子的不同。若王家姐儿真是那位,只怕早已满城风雨了。”
荣国府出了一个小天才,这事儿早已不是甚么秘密了。隔壁宁国府且不说,但凡是跟荣国府关系稍微好点儿的都知晓了此事。只不过,因着贾赦和珍哥儿金榜题名一事,稍稍冲淡了这一切,毕竟比起空有虚名的所谓天才,金榜题名才是实实在在的事儿。
可王家那头,却从未传出过一星半点儿的传闻。
“许是投胎转世呢?咱们可都没喝孟婆汤,这才记得前尘往事。若是那位喝了呢?再不就是,咱们是佛家说的夺舍,而那位……既有跟着前世一般无二的面容,指不定那位的来路才是最最正当的。”那拉淑娴嘴角微扬,顷刻间便已做出了决定,“虽说雍正爷和乾隆帝都不喜这人,可我倒是蛮欣赏她的。甭管是不是转世,这个人我也要定了。”
“要?如何要?”容嬷嬷傻眼了,这可不是前世的东西六宫,那拉淑娴也不在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了。索要人家闺女,谈何容易?这可不是王夫人房里不起眼的庶女,而是一品武将家中的正经嫡出小姐。虽说王子胜那人看着就不靠谱,可人家祖父还健在呢!
“嬷嬷且放心,我自有我的法子。”
那拉淑娴明面上倒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暗地里却是早早的盘算开了。说真的,对待一个顶着宜妃面容的小姑娘,哪怕人家确是年岁还小,也确是不记得前尘往事了,她还是没法心大到真把人家当成小闺女看待。毕竟,那位从辈分上来说,是她的祖母辈儿的。
待迎姐儿午睡醒来,那拉淑娴差不多已经有了个章程,只是真要实施起来,难度还是有些的。
“娘!娘!娘!”
至日落西山,那拉淑娴瞅着外头的天色渐暗,便吩咐葡萄过来先将账册都收了,又回忆了一番未来一段时日的大事儿,正打算吩咐人摆饭时,就听见琏哥儿扯着嗓门大声唤着她。略等了片刻,便见琏哥儿莽莽撞撞的撞开了门帘,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
“做甚么这般慌慌张张的?”那拉淑娴狐疑的瞧了琏哥儿一眼,见他一脑门子细细密密的汗,忙拿帕子帮他拭去。可琏哥儿压根就没这耐心,索性伸手夺了帕子,自个儿胡乱的抹了抹,便拉着那拉淑娴衣袖,摇晃着撒起了娇来。
一旁的迎姐儿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那拉淑娴也有些诧异,却并不发问,只等着琏哥儿主动开口。
说白了,琏哥儿只是个单纯的小孩子,哪怕如今抽条长个儿了,其本质上仍是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熊孩子。见那拉淑娴不主动发问,他没捱一会儿,就憋不住全说了:“娘,那个漂亮妹妹怎么不在家里住呢?”
“漂亮妹妹?”那拉淑娴一时没回过神来。
“嗯嗯,就是今个儿来咱们家做客的那个漂亮妹妹呢!长得特别特别的漂亮,眼睛那么大,那么圆,黑漆漆的。笑起来眉毛都会飞,还有两个很好看的小酒窝。对了,她身上的衣裳也特别好看,不像咱们家不是藕粉色就是嫩黄色。她穿了一件大红绣花的对襟袄子,特别好看!”琏哥儿顿了顿,似乎是见那拉淑娴无动于衷,又拿手去拉袖口,不依不饶的道,“娘,那个漂亮妹妹去哪儿了?娘把她要过来养在咱们家里好不好?”
“妹妹!”迎姐儿主动凑上来,拍着满满都是肉的小胸口,自豪的道,“二丫头是漂亮妹妹!”
“你走开,你个小胖子!”对上迎姐儿,琏哥儿一瞬间变了脸色,没了方才的不依不饶,有的只是百般嫌弃,“一点儿也不漂亮。”
迎姐儿登时懵圈了。
这档口,十二也晃晃悠悠的走了进来,迎姐儿一看是她最喜欢的小哥哥来了,忙不迭的下了暖炕,连鞋都没穿,就扑了上去:“小哥哥!琏二哥哥欺负我!”
可怜的十二,在完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被迎姐儿扑了个满怀。可他又不是那拉淑娴,本就不大的人,偏迎姐儿又胖,速度还快,登时整个人仰面倒去。要不是站在他后面的石榴忙上前托住他,说不准就被迎姐儿扑倒在地了。等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十二登时没好气的推搡了迎姐儿一把,满脸嫌弃的道:“胖丫头!你不知道你真的很胖啊?差点儿把我的心都撞出来!”
“太太!”连着两次受到了致命一击,迎姐儿纵然只是个两岁半的小姑娘,也知晓胖不是甚么好事儿,再加上被两个哥哥嫌弃成这样,登时眼圈一红,趴在那拉淑娴膝盖上,半天都哄不起来。
那拉淑娴只好拿眼瞪十二:“琮儿,去外头沿着荣禧堂跑上五圈。”
“甚么?!”十二惊呆了。
“琏儿,你去书房写二十张大字,写完回头让你爹瞧瞧,若不过关继续重写。”那拉淑娴一脸的淡然,只这般笑眯眯的瞧着两个儿子,明确的表明这事儿没得商量。
于是,继十二之后,琏哥儿也惊呆了。
虽说俩人都有惩罚,不过琏哥儿选择先吃饱了再去写大字,左右那拉淑娴也没规定甚么时候交。而十二却是选择了先去跑圈再用晚膳,因为如果反过来的话,他一定会吐的。
等贾赦回到府里,先顺道儿去家学那头刺激了贾政一番,等到了荣禧堂,迎面就看到自家宝贝幺儿绕着荣禧堂在跑圈。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贾赦旋即当做没看见似的,进了屋里。
——小孩子们,就喜欢蹦蹦跳跳的,看来回头可以在府里寻个妥当的人,教宝贝幺儿练武了。
然而,更惊悚的事情还在后头。等贾赦进了荣禧堂后,随口问了琏哥儿在何处,就被告知琏哥儿早早的吃了晚膳,如今正在书房里用功的练大字。于是,继两个儿子后,贾赦也跟着惊呆了。
“淑娴,这俩孩子是怎的了?琮儿倒是没甚么,小时候嘴馋,长大了好动,也算是寻常,要是他真喜欢跑跳,回头给他寻个师傅,专门教他就好了。可琏儿呢?他这是又要作甚么幺?没跟着琮儿一道儿去外头玩,反而窝在书房里练大字?魇着了?”
那拉淑娴嘴角微微抽搐,谁会在掌灯时分魇着?
“琏儿和琮儿联手嘲笑二丫头胖,被我惩罚跑圈和练大字。”那拉淑娴没有做任何隐瞒,直截了当的为贾赦解了惑。
“嘲笑二丫头胖?”贾赦下意识的看了过去,炕桌旁,已经用完晚膳的迎姐儿,这会儿正一把又一把的往自己嘴里塞点心,登时不由的脱口而出,“二丫头确实很胖呢,琏儿和琮儿没说错罢?”
迎姐儿拿点心的手一顿,抬起头眼泪汪汪的看向贾赦。后者完全没有任何的愧疚之情,只继续Сhā冷刀子:“我原觉得琮儿小时候挺胖的,可一瞧二丫头就知晓了,她一个人顶俩琮儿。要是跟珠儿那孩子比的话,可是不得了了,只怕三个珠儿也不如咱们的二丫头。啧啧,二丫头太胖了,我估计以后她还会更胖。”
贾赦说话的语速太快了,快到那拉淑娴根本来不及阻止。因而,那拉淑娴只无奈的横了贾赦一眼,转身将迎姐儿搂在怀里,柔声哄了起来。
然而,指望贾赦这人学会看人眼色,那几乎等同于贾政考上状元。那拉淑娴才哄了两句,贾赦又再度开了口。
“胖乎乎的不是挺好的吗?不都说了能吃是福吗?就二丫头这圆滚滚的小模样,这福气简直比旁人多了好几倍呢。就是如今还小看着可爱,等长大了,估计没人会夸她长得好看,只会说……哎哟,这是个小胖姑娘还是个小肉丸子呢?哈哈哈哈哈!”
那拉淑娴迎姐儿:………………
等奶娘将大哭不止的迎姐儿抱走了之后,那拉淑娴仍按着太阳茓一脸头疼不已的模样。反观贾赦,这会儿已经换人摆膳了,还满脸无辜的问着:“二丫头怎的了?好端端的哭甚么?我可没抢她的点心,对了,琮儿小时候那么小气,碰到二丫头不也让着吗?这屋里有谁还会跟她抢点心?”
“老爷,在您眼里,小孩子哭就是因着点心被抢了?”那拉淑娴茫然的问道。
“不然还能是因为甚么?对了,还有挨打,小孩子一打就哭的,不过我和你都不打孩子。”贾赦也很是茫然,以他的脑子,思考再久也想不到迎姐儿究竟是为了甚么哭的。好在贾赦极有自知之明,想不出来索性就不想了,只向那拉淑娴招呼道,“媳妇儿同我再一道儿用点儿。”
因着心里头存着事儿,加上方才已经同迎姐儿用过晚膳了,那拉淑娴只草草的用了小半碗汤,见贾赦吃得差不多了,才放下碗筷,笑着道:“老爷,我还真有个事儿要同您说道说道。”
“甚么事儿?总不能是老太太又作幺了罢?”贾赦瞬间抬头,一脸警惕的问道。
这下,那拉淑娴总算是明白了贾赦的脑子究竟有多奇葩。敢情在他心目中,小孩子只会因为挨打和没点心吃而哭,贾母不会旁的只单会作幺,那么由此可推论,贾政这个蠢弟弟就只会犯蠢了。
说真的,有那么一瞬间,那拉淑娴真的很想知晓自己在贾赦心目中是个怎样的形象。不过,一想到贾母等人,那拉淑娴就忍住了,直觉告诉她,那绝不会是甚么好话。
“今个儿王家大太太带着她家姐儿来咱们府上做客了。”
那拉淑娴开门见山的说了事儿,只是她这么一开口,贾赦瞬间低头只管自己吃喝了,显然,他对于王家人的事儿半点儿兴趣皆无,仅仅是碍于那拉淑娴的面子,才勉为其难的听着。
“我是头一次见到王家姐儿,那模样长得真是好极了,瞧着教养也不错,年岁也合适,索性就说给咱们家琏儿罢。”见贾赦这番态度,那拉淑娴索性一口气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再看贾赦,后者已经快被噎死了。
“……咳咳咳咳!媳妇儿你这事儿谋杀亲夫呢!!”好不容易顺了气,贾赦一脸控诉的道,“还有,甚么叫做说给琏儿?这是怎么个意思?你往日里不是一直喜欢琏儿更多一点儿吗?怎么……”
因着知晓真相,那拉淑娴素来给予十二绝对的自由和信任。往详细了说,倘若是一道儿用餐时,她会劝琏哥儿慢点儿,让迎姐儿小心烫,却不会对十二叮嘱甚么。而一旦三个孩子发生了冲突,她也惯常都是责怪十二的,况且事实上多半的确就是十二故意坑人的。
可外人不知晓真相,尤其是贾赦,他深知在瑚哥儿还在世时,也是极受宠爱,乃至溺爱的。到了琏哥儿,亦是如此。哪怕并非亲生的迎姐儿时,那拉淑娴也给予了全部关注。唯独对待十二时,贾赦总觉得那拉淑娴有些漫不经心的。以贾赦的心性,断然不会去责怪那拉淑娴,故而只能暗中对十二愈发的宠爱,借机补偿一二。
“对呀,三个孩子里头,我的确更喜欢琏儿一些,所以才想着把王家姐儿说给他。”那拉淑娴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偏心,只恨不能给予琏哥儿更多的疼爱。
贾赦傻眼了。
在贾赦看来,撇开早夭的瑚哥儿,如今房里这三个孩子,最惹人疼的应当是十二才对。琏哥儿大了,如今更是正经的嫡长子。迎姐儿倒是小,可她并不是他们俩口子亲生的。所以,贾赦将十二放在心尖尖上疼爱,哪怕往日里觉得那拉淑娴略有些忽视了十二,也从未想过她会这般大大方方的承认。
“不是……淑娴,这我就要说你了。”贾赦索性也不管那一炕桌的残羹冷炙了,只起身拉着那拉淑娴坐到了旁边的美人榻上,一脸急切的道,“我是尝过父母偏心眼儿的苦头,你可不能走老太太的老路。这当爹娘的,最忌讳一碗水端不平,回头小心孩子记仇。或者,就算你真的有些偏心,也不能摆在明面上。像老太太实际上最疼爱的人是我二弟,可她对外却常称最疼的是敏姐儿。所以这俩人素来感情和睦,倒是愈发衬得我孤苦伶仃了。”
“所以呢?”那拉淑娴不明所以的问道。
“琏儿是长子,又大了,忽略一些也无妨的。琮儿年岁小,你得多疼疼。”贾赦真诚的建议道,“至于二丫头,你喜欢就多逗逗,等她大了给她寻个好人家,再送她一份厚厚的添妆,却用不着真的往心里去。”
“那不就跟老太太一样了?到最后,琮儿和二丫头感情好了,剩下琏儿孤苦伶仃一个人?”
“呃。”贾赦词穷了。
那拉淑娴知晓他蠢,也懒得同他计较,只径直说道:“我是最疼琏儿,可我也不是不疼琮儿。老爷您只管放心,我心里有数,保准琮儿不会记仇的。对了,言归正传,咱们来说说琏儿的亲事,您说王家姐儿如何?我觉得他俩极是登对,改明个儿我要同二弟妹好生说说,让她从中牵个线搭个桥,免得给人抢了去。”
贾赦一脸的忧伤,憋了半响才勉强挤出一句:“王家的闺女……能好吗?”
“有甚么不好的?哎呀,说起这事儿,还有一个大问题,王家那姐儿仿佛是六岁,咱们琏儿八岁,珠儿却是九岁。老爷您说,万一二弟妹起了跟我一样的心思,这可如何是好?不成不成,我得想个辙儿。二弟妹喜欢甚么?头面首饰?金票银票?”
“噗!”贾赦完全没想到自家媳妇儿竟会那般的了解王夫人,登时笑岔了气,然而很快他就再度恢复了方才的一脸忧伤,“王家的闺女都那个德行,欣赏不来太高雅的东西,甚么琴棋书画对她们来说就是个笑料。我偷偷的跟你说,二弟妹小时候压根就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也就是看账本利索点儿,连封家信都是连蒙带猜的。你想想,都说‘生儿子像舅,生女儿像姑’,要是你给琏儿说的媳妇儿也大字不识一箩筐,这往后可怎么办?”
“那就慢慢教呗。”能怎么办?那拉淑娴本人倒是会满蒙汉三种语言,可事实上能被称之为精通的唯有满语。蒙语和汉语她说的倒是利索得很,写起来却只能算是凑合,至于典故一类的压根就不知晓。
这不,一朝穿越,她还不是重拾毛笔,努力模仿着原主的字迹,愣是没露丝毫马脚。况且,女儿家又不用参加科举,学个日常用字罢了,若是聪慧的话,两三月的时间足以将所有的常用字学会了。
“这这这……”贾赦完全不知晓该如何劝解那拉淑娴放弃这个念头,一时又想起方才那拉淑娴提的烦恼,登时有了主意,“我看你还是别提这事儿了,人家指不定还想亲上加亲呢。珠儿以往也没少跟着二弟妹去王家,万一他们早有了打算,你去了还不是碰了一鼻子的灰?”
“不试试怎么知晓?再说,二弟妹想找个娘家侄女帮衬,也不见得二弟就乐意呢!若是琏儿这事儿说成了,大不了回头我帮着说个书香门第的姐儿予珠儿。”
见那拉淑娴一意孤行,贾赦真的快崩溃了,即便是这段时间每日里都被长青帝折腾得死去活来,他都没有那么绝望过。
别看他明面上更偏疼十二,可琏哥儿也是他的亲生骨肉,哪里会不疼了?一想到宝贝儿子要娶王家姑娘了,贾赦觉得他也要喘不过气来了。王家姑娘有啥好?性子泼辣,见钱眼开,又没文化又能折腾,娶这么个人进来,岂不是阖府都要乱了?况且,王夫人只是像了王家老太太,而王家那两位太太却是个顶个的极品,也不知晓王家是怎么说亲的,娶进来的媳妇儿比自家养的闺女更可怕,这样教养出来的姐儿……
能好?!
贾赦绞尽脑汁将自己曾亲眼看到过的,或者仅仅是听过一耳朵的事儿,尽数告知了那拉淑娴。本以为如今一来,就能将悲剧及时挽回,不曾想,那拉淑娴却越听越两眼放光。
以往,那拉淑娴只觉得王家人不好惹,个性像极了那只鸟,可如今听贾赦这么一说,再在脑海里自动匹配上宜妃那张脸,这要不是宜妃娘娘的投胎转世才叫奇了怪了!上辈子郭络罗家姑娘彪悍到闻名京城,这辈子王家的姑娘又是这么个风格。不得不说,宜妃娘娘就是会投胎!
128|第128章
贾赦真的快要疯了,一方面他是打心底里不愿意让琏哥儿迎娶一个王氏女,可另一方面因着王家姐儿年岁尚小,他又寻不出太多的理由来拒绝。说王家姐儿文采不行?人家一个小闺女,又不打算考科举走仕途,要文采作甚?况且,真要计较起来,那拉淑娴虽是书香门第出身,可她的文采也实属一般。再说,荣国府就算出了他和贾政两个文臣,从本质上而言,仍属于武将世家,若以对方文采不行为由拒绝结亲……
这种一听就是瞎扯淡的理由,贾赦觉得他纵是脸皮厚如城墙,也实在是说不出口啊!!
“淑娴,你听我慢慢跟你解释。其实这事儿罢,真心用不着这般着急。你看琏儿今年也不过才八岁,屁大点儿的熊孩子,结啥亲呢?就算是崇尚早婚的前朝,也没得给才八岁的孩子定亲的。更别说王家那姐儿年岁更小了。”
因着实在想不出靠谱的理由来拒绝,贾赦只得用出了最无奈的“拖”字诀。不过,他这话倒也没错,本朝素来晚婚,虽说有给十来岁的哥儿房里放个把通房丫鬟的,可定亲往往都在十七八,像贾赦娶那拉淑娴时,便已到了弱冠之年,而东府珍哥儿干脆就是二十好几了才娶亲。哪怕有些人家比较着急,也没有才八岁就琢磨亲事的道理。
然而……
“我这不是担心被人先下了手吗?”那拉淑娴颦眉长叹,“王家姐儿模样那般出挑,我瞧着性子也利索得很,再说王家也不是寻常人家,偏她还是同辈儿之中的嫡长女。老爷,这可真不是我着急,而是生怕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万一被人抢先了,回头我上哪儿给琏儿寻如此体面又格外合心意的媳妇儿呢?”
说这些话时,那拉淑娴一本正经,且甭管是面上的神色还是言语之间,都隐隐透着一股子担忧之情,似乎真的为此犯愁不已。
见状,贾赦还能如何?干巴巴的瞅了那拉淑娴许久后,终还是颓废的放弃了,只长叹了一口气,认命的道:“那回头先问问好了。”
“好,我明个儿一早就去寻二弟妹。”
贾赦:“……”
真的不用那么着急啊!他家琏哥儿才八岁呢!!求求来个人抢先一步罢!!!
人嘛,通常都会在无可奈何之下,祈求旁人助自己一把。这种心态与其说是期望,不过说是明知晓前面就是绝境,还闭着眼睛自我安慰那一定不是真的。然而事实上,甭管贾赦是如何期盼的,因着王家姐儿今年不过才六岁,除了那拉淑娴之外,压根就没人将她的亲事放在心上,包括她的亲生爹娘。
次日一早,那拉淑娴在送走了满脸绝望的贾赦之后,便领着仍有些睡眼惺忪的迎姐儿往荣庆堂去了。这个点儿,搁在往日里,她定还在慢悠悠的洗漱装扮,不过对于习惯每日晨昏定省的王夫人来说,却只能在荣庆堂给贾母请安了。
果然,那拉淑娴刚一到荣庆堂,首先瞧见的并不是贾母,而是安静坐在下首处耐心等待贾母出来的王夫人。乍一听得动静,王夫人还道是贾母,忙起身闻声望去,旋即却是身形一顿,面上也浮现了一丝尚不及隐藏好的惊愕。
那拉淑娴只微微一笑,又催促迎姐儿给王夫人请安。迎姐儿虽年岁小,在礼仪方面却不算差,当然前提是忽略她那不标准的行礼以及自带口水音的请安声。
万幸的是,王夫人并不介意,在回过神来后,只向迎姐儿笑道:“二丫头真乖,还去你太太跟前待着罢。”
你太太跟前……
这话却是略带了点儿深意的。在大户人家里头,很少有哥儿姐儿会直接喊爹娘的,通常都是唤老爷太太。当然,若是年岁很小,或是私底下就是另一说了。像大房,琏哥儿和十二私底下都是直接唤爹娘的,只有在人前才唤老爷太太,倒是迎姐儿打小就被教了唤太太。可像二房,因着贾政极为重视礼节,因而珠哥儿和元姐儿是不论任何场合都只唤老爷太太,从不唤爹娘的。
如此一来,若是在正式场合里,却是极为容易被人误解的。
王夫人乐得被人误解,只恨不得将迎姐儿直接从根本上变成大房的姑娘。虽说只区区一个庶女并不会影响到她在二房的地位,可她如今年岁也不大,心性也不稳,实在是没法无视迎姐儿。尤其在迎姐儿出生后,她就隐隐发觉房里的丫鬟们心思开始动了。也是,既然能有庶女,便也能有庶子,赵姨娘只是运气不好才得了个闺女,要是换做她们……
人心,是最不可靠的东西,莫说那些个荣国府里的家生丫鬟,就连王夫人自个儿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她也全然不信。对于签了卖身契的丫鬟们而言,有甚么能比当上主子更令人兴奋的?若是将来有一日,真能有幸诞下一儿半女,那后半辈子的日子可不是美坏了?
哼!
一群贱|婢!!
这时,迎姐儿已经走到了那拉淑娴跟前,圆润的脸上满是笑意,还伸手搂着那拉淑娴的胳膊,半个身子都靠了上去,一副母女情深的模样。
如此温馨幸福的一幕,落在了王夫人眼里,自是在心头冷笑连连。她要的就是所谓的“母女”情深,哪怕不能从根本上改变迎姐儿的出身,她也愿意自己房里的这个庶女认旁人做母。想来这要是被赵姨娘瞧见,面上的神情一定会格外的精彩罢?可惜今个儿她只带着贴身丫鬟过来,没唤上两位姨娘,若早知晓有如此精彩的场面,说甚么都要将赵姨娘带来好生瞧瞧。不过,这倒也不算难……
没等王夫人琢磨出万全之策,贾母便由两个丫鬟搀扶的走了出来。看到王夫人,贾母并不讶异,倒是瞧见那拉淑娴时,身形微微一滞。不过,姜到底是老的辣,比起将惊愕写在面上的王夫人,贾母淡然的唤了两个儿媳妇儿到跟前说了几句场面话,又互相问安后,便唤了丫鬟摆上早膳,好生享受了一顿由儿媳妇儿伺候的早膳。
半个时辰后,那拉淑娴和王夫人先后出了正堂,尚不及走过穿堂,王夫人就急急的向那拉淑娴道:“大嫂,咱们妯娌两个已经许久不曾好好聊过天了,不若请大嫂去我那儿坐坐?”
那拉淑娴嘴角含笑的点了点头,心下却道,若真只是聊天,怎么着也该是往较近的荣禧堂去,而非特地赶往有段距离的梨香院里。不过,这本就是她精心算计的,王夫人自愿上钩,她自也乐得配合。
待到了梨香院,王夫人特地让贴身丫鬟去端茶递水拿点心,又吩咐让周、赵两位姨娘上前伺候,其用心几乎是明晃晃的摆在面上了。好在那拉淑娴并不在意,只是利用她来打击姨娘们,这原也不算甚么。至于王夫人更深一层的意思,只怕是让姨娘们以及那些个指望当上姨娘的丫鬟们都弄清楚一件事儿。
——纵是当了姨娘,纵是有幸怀了孩子并平安诞下,这孩子也未必就是你的。
迎姐儿尚不满周岁时就跟了那拉淑娴,她原就较一般孩童略迟钝一些,算不上蠢笨,却也完全谈不上丝毫聪慧。也因此,别说生了她的赵姨娘了,事实上迎姐儿连对贾母和王夫人的印象都不深,每次都要人提醒才能想起来对方是谁。偏生,从未有人在她跟前刻意提过她的生母是何人。
没一会儿,周、赵两位姨娘便过来了。周姨娘倒是还好,她的年岁大了,经历的事儿也多,早已把一切都看开了,可赵姨娘却在进门之初,便面露异色,只是被她硬生生的隐去了。
“弟妹,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其实就算你今个儿不寻我聊天,我也想找个机会同你说个事儿。”那拉淑娴冷眼看着二房妻妾之间的明争暗斗,虽说她并不介意稍稍被王夫人利用一把,可她同样也不会忘记自己来此的目的。
“事儿?大嫂有何要事?”王夫人听得这话,总算是收回了落在赵姨娘面上的目光,只笑着看向那拉淑娴,“甭管有甚么事儿,只要大嫂您开口,但凡我能办到的,定帮您分忧解难。”
“那敢情好,这事儿还真就只有弟妹你能帮我。”那拉淑娴才不会假意客气,这若是旁的事儿,她不介意慢慢的兜圈子,可事关宜妃的“转世”,她却是真的不想错过。试想想,上辈子祖母辈的能人,这辈子却当了她的儿媳妇儿,想想就觉得美翻了,若是真的错过了,她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
“这……大嫂您要不先说来听听?”王夫人隐隐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将话说的太满了,想着千万别是太为难的事儿。
正这般想着,那拉淑娴忽的抛出了一个足以让王夫人懵圈的话题。
“我只想知晓昨个儿来咱们府上拜访的王家姐儿,可曾订了亲?若不曾的话,能帮我从中撮合一下吗?当然,该有的媒人贺礼,我是万万亏不了弟妹的。”
这里的媒人,指的不是三姑六婆里头的媒婆,而是仅仅指牵线搭桥之人。王夫人自是知晓这个道理,然而还是被那拉淑娴弄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响,才吭吭哧哧的道:“大、大嫂您说的是……凤哥儿?”
“哦?她的闺名是凤哥儿吗?这名字好,一听就是个极有福气的。凤者,百鸟之王,祥瑞之兆。不错,真当不错。配上她天生的好相貌、爽利的好性子,果然是人如其名,绝配绝配!”那拉淑娴满口赞誉,忽的想起了甚么,又急急的问道,“弟妹还不曾告诉我,她究竟说亲了不曾?”
这般小的年岁,一般而言是不大可能说亲或者定亲了的,不过有些人家还流行娃娃亲之类的习惯,也不能全盘否定。故而,那拉淑娴只满脸期待的望着王夫人。
王夫人有点儿懵,更准备的说,她有点儿慌。
比起那拉淑娴,王夫人从来都不觉得娘家侄女的名讳有多好,一来是她原本就没甚么文采,二来打小就这么唤着,她都已经习以为常了,猛地听到那么一大串的赞美之词,愣是没能第一时间回过神来。偏生,那拉淑娴夸赞之时,只满脸的一本正经,再配上她那副真诚的面容,直接就将王夫人唬住了。
——也许,凤哥儿真的是一个很不得了的名讳?!
“那个……据我说知,凤哥儿并不曾说亲。”带着满腔的惶恐,王夫人颤颤巍巍的补充道,“她虽是家里头的嫡长女,可其实却是最小的孩子。再说她上头还有个大了她许多年的长兄,怎么着也该先给仁哥儿定下来了,才会将她的亲事提上议程。”
“太好了!”那拉淑娴登时大松了一口气,满脸的喜气洋洋,甚至其高兴程度还感染了旁人,就连原先有些懵圈的王夫人,见她如此,也不禁跟着带出了笑意。
……等等,她有啥好开心的?虽说王家在京城尚称不上顶尖的人家,却也完全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王家的闺女又是天生的好颜色,从来不愁嫁。况且,她娘家侄女才六岁大,考虑这事儿真的不嫌太早了吗?
王夫人被自己的内心戏给再度弄懵了,只直愣愣的望着笑得眉眼弯弯一脸喜气的那拉淑娴,好半天才迟疑的问道:“先前大嫂您说要给凤哥儿说亲?她年岁太小了……呃,要不您先说说是给谁?”
身为王氏女,王夫人很清楚自己娘家有多么想跟文臣攀上关系。旁的不说,看她娘家大嫂就知晓了,当然王家大太太许氏压根就不是甚么书香门第出身,而只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家,父兄皆有功名,然而却并无财富权势。饶是如此,当年为了迎娶这位大嫂进门,王家上下可算是牟足了劲儿,这才得以如愿。到了她娘家二嫂处,也是类似的情况。只可惜,王家武将的威名太盛,以至于就算他们愿意低声下气的求娶次一等文臣的闺女,大多数人还是拒绝的。
可那拉淑娴是张氏女,真正的书香门第,往来全是文臣乃至当世大儒。若是能将娘家侄女说给文臣家里头的哥儿,哪怕父辈只是四五品的官职,也是极好的事儿。
“谁?弟妹何时瞧见我多管闲事了?自是要说给我家琏儿。”那拉淑娴笑脸盈盈的开口道。
“琏、琏儿?!”王夫人在短短的一刻钟之内,连着懵了三回,且一回比一回更厉害。尤其是最后这一回,王夫人只觉得自己一定是耳背了,要不然……难道是张家败落了?还是那拉淑娴旧病复发时日无多了?又或者干脆就是贾赦得罪了长青帝,即便被获罪入狱?总不能是那拉淑娴忽的就抽风了罢?
“弟妹?弟妹。弟妹!”那拉淑娴连着唤了三声,入目的却仍然王夫人懵逼的神情。文雅一点儿的说法是,此时的王夫人已经三魂去了两魂半,仅剩下的半魂也已支离破碎,暂时是拼凑不起来的了。
见状,那拉淑娴颇为担忧。倒不是担心王夫人被吓傻了,她对于这个妯娌虽没有不共戴天之仇,却也真心谈不上有感情,她仅仅是担忧眼看就要到手的儿媳妇儿飞了。因此,在连着唤了几次都无用后,那拉淑娴恐王夫人是故意装傻充愣,索性将先前思量的好处一一摆了出来。
“我是真心想要替我家琏儿求娶弟妹你娘家侄女。也许,我家琏儿有着千百种缺点,可你放心,回头我一定让他都改了。他不用功上进,我找娘家哥哥帮忙教养。他顽劣好动,我也一定会好生磨砺他的性子。对了,先前我家老爷不是答应了把国子监监生的名额予珠儿……”
“他反悔了!!”一提到自家宝贝儿子,王夫人瞬间回魂。只是话一出口,她自知失言,忙不迭的解释道,“说起来也不怪大老爷,毕竟这名额实在是太重要了。”
“无妨,只要弟妹愿意帮我撮合这门亲事,回头就算我家老爷反悔了,我也定能帮珠儿再要一个名额!”
“此话当真?不对,这国子监监生的名额哪里就这般好要了……”王夫人先惊喜后失望,饶是她略有些城府,也不免在面上带出了几分。
“怕甚?不过是个荫监。”
凭借父辈做官而成的监生,便唤作荫监。先前贾政便是得了贾代善的举荐,才成了荫监。不过,贾政去国子监倒也算是理所当然,毕竟他是贾代善的亲生儿子,也不曾规定一定要由嫡长子当这个荫监,一般只要是嫡子都是允许的。可到了小辈儿们,却又是另一种说法了。倘若贾赦将名额予了十二,那倒是无人置喙,毕竟都是嫡子,给哪个都成。但给珠哥儿就有些异样了,当然若是荣国府内没意见的话,外人也没权利置喙。
至于荫监的由来,又细分为恩荫和难荫。前者是指文官京官四品以上、外官三品以上,武官二品以上者,皆准许送一子入国子监读书。若是皇帝心情好,也可以破格给予名额,乃至给予数个名额,这些都属于恩荫。难荫就有些悲伤了,一般都是父辈殉于国难,皇帝给予了恩赐,这个并无具体的标准,端看皇帝的心情行事。
那拉淑娴先将里头的规矩细细的同王夫人说了一遍,之后才道:“咱们家历来都是武将,而荫监名额对于武将原就是苛求了,这才显得愈发难能可贵了。可在书香门第里头,这当真算不得甚么。像我娘家,按说也是有名额的,可三位兄长皆是从乡试入考,没一个用了名额。再除却我娘家三哥是从三品外,大哥二哥也都有名额,算上老太爷没用过的,一共便有三个了。”
“大嫂您是说……”王夫人颇为心动。
“只要这门亲事成了,我纵是哭着闹着也会求着娘家人让一个名额出来的。”那拉淑娴信誓旦旦的道。她之所以这般自信,除却知晓娘家父兄极为疼爱她外,更多的原因在于,张家老太爷最忌讳的就是子孙不争气,整日里想着靠父辈过活。当年张家三位老爷压根不是主动想要考乡试,完完全全是被张家老太爷逼着去的。由此可推论,小辈儿们身上估摸着也是如此。
张家老太爷的理论是,女儿要娇养,儿子要糙养。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器!
“好好,我明个儿就回一趟娘家,定帮大嫂把这门亲事给定下来!!”王夫人激动坏了,其实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反对,只是被那拉淑娴那异于常人的想法给吓呆了。可如今一听有这么多的好处,哪里还管那么多?别说这门亲事原就是好的,就算是真的把娘家侄女往火坑里推,王夫人都不带任何愧疚的。
这事儿说定了,那拉淑娴登时像是放下了心口的大石头,不过她还略有些不放心。
临走前,那拉淑娴特地拉着王夫人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弟妹记得一定要替我在你娘家嫂子跟前多说说好话。对了,千万记得要告诉她,我家老爷的爵位是琏儿的,家产是琏儿的,我的体己将来也都留给琏儿。放心,只管放心,我一点儿也不准备给琮儿留!”
王夫人:………………
继贾赦崩溃之后,王夫人也跟着步了后尘。不过,跟贾赦不同的是,王夫人是个心大的,或者更恰当的说,她不是心大,而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左右她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宝贝儿子能有一个更好的前程,其他的事儿与她何干?
抱着这样的想法,在那拉淑娴拉着迎姐儿离开后,王夫人只一叠声的让人开库房备礼物,她明个儿一早就要往娘家去一趟,务必尽快将这事儿定下来。虽说两个孩子年岁尚小,可定亲又不分年岁的,先跟娘家嫂子通个气儿,再寻个官媒合下生辰八字,早日过了明路,她也好安心。
这厢,梨香院忙忙碌碌的,那厢,荣禧堂也不消停。
那拉淑娴望着这个点儿本该在家学里的十二,目光深沉且带着阵阵寒意。十二见状,忙不迭的开口讨饶:“娘,这真的不是我的错,我只是跟先生辩论了本朝赋税制的利弊,结果他被我说懵了,也不管学生,就冲出去写赋论了。其他人在学堂里头练大字,我不想练,我想回来睡个午觉……”
十二越说越轻,只因那拉淑娴眼底里的寒意变成了森然的杀意,最终,十二说了实话:“我昨个儿晚上没睡好,又不想请假,这才故意折腾先生。娘,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欺负先生了。”
从欺负亲哥亲爹,到欺负堂哥堂姐,再到欺负小胖妹妹,然后是贾政、珍哥儿,如今更是家学里的先生。那拉淑娴简直想要扶额长叹,她当然清楚十二的恶趣味,可她却无法理解这种特殊的癖|好。
欺负人真的就有那么好玩?如今十二还小,等他大了,那还不翻天了?一想到十二的志向是到新帝登基那年开恩科时,来个三元及第,那拉淑娴就觉得她要不好了。三元及第,就必然会去翰林院,而出色的翰林最终定能爬到内阁。那拉淑娴丝毫不怀疑十二的能耐,她头疼的是,假如将来十二也跟张家老太爷那般,当了太子太傅……
下一任的太子还有活路?尤其,倘若这辈子是上辈子的翻版的话,那么新帝即位后的无冕太子就是乾隆那个色胚皇帝啊!上辈子吃够了苦头的十二,一定会把乾隆玩死的罢?哪怕只是个替代品,相信十二也一定会玩得极为开怀。
“先不说这个,我有事要同你说。”
那拉淑娴忍着头疼,尽可能的不去思考十来年后的事情,只是将碰见宜妃转世一事,去头掐尾的告诉了十二,并着重说明了她想撮合琏哥儿和宜妃转世在一起。
于是,继贾赦、王夫人之后,十二也实力懵圈了。
“等等,娘您怎么会知晓那是宜……”十二倒抽了一口凉气,先看了看四周无人,连胖妹妹都去歇午觉后,这才压根了声音,用耳语一般的音量道,“这种事儿是怎么确定的?当初,若不是我主动坦白,您和嬷嬷也不会意识到还有这种事儿罢?”
“未必,也许一开始并不怀疑,可除非你打算隐瞒一辈子,不然迟早会露出马脚的。”谁也不会去怀疑一个整日里吃了睡睡了吃的小婴儿,可等小婴儿长大以后呢?有些事情,并不是简单的一句天才就可以一笔带过的,尤其他们原本就是最熟悉的人。
“好好,娘您说得对,可宜……那位跟您不熟罢?只凭着昨个儿见的一面,您就确定了?对了,她们之后也去了家学,我从窗户里头望了一眼,我没觉得那姐儿有甚么特殊的。”
“不好看吗?琏儿回来还同我说,王家姐儿美得很。”
十二略带惊悚的望了那拉淑娴一眼,囧囧有神的道:“娘,我以为您知晓我喜欢哪种姑娘。”
那拉淑娴思量了一下,试探的道:“身量高挑修长的?身段妖娆有料的?长相如同江南女子那般秀美的?”康熙、雍正都喜欢满洲姑奶奶,乾隆则是喜欢汉家女子,然而十二集两者的优点于一体,顶好是身条像满洲姑奶奶那般有料的,容貌却是如同汉家女子那般精致动人。
“娘您真了解我。”十二故作羞涩,结果被那拉淑娴举起巴掌就狠狠的拍在了后脑勺,“嗷!为啥打我?”
“美得你!我倒是要看看,将来甚么人收了你!”那拉淑娴没好气的瞪眼道,“得了,言归正传。王家父子也在家学里,你记得回头跟他们好生打交道,务必不能让他们反对这门亲事。还有一件事儿,若是往后王家姐儿再来咱们府上,你记得一定要有礼貌,毕竟那位是你的曾祖奶奶。”
“曾、曾、曾祖奶奶?!”十二张着嘴巴,一脸的呆滞。
“是曾祖奶奶,你忘了,康熙爷可是你的曾祖父,那位好歹也是当年的四妃之一,担得起你这一声曾祖奶奶。”那拉淑娴好整以暇的望着十二,好似全然不曾看到十二满脸的崩溃绝望。
“未来的嫂子是我曾祖奶奶,愚蠢的哥哥呢?”十二崩溃至极,觉得自己的未来简直就是暗无天日。难道,这就是作孽太多遭了报应吗?早知如此,他就不欺负愚蠢的哥哥了。
那拉淑娴沉默了。
半响之后,那拉淑娴只当没听到十二方才的问题,岔开话题道:“还有一个事儿。为了说成这门亲事,我给人家许了很多好处。其中有一些是同你有关的,我想着,好是早些说予你听壁角好。”
“娘,我的亲事让我自个儿挑选,成吗?”经历了可怕的“曾祖奶奶事件”之后,十二对那拉淑娴彻底失去了信心,他真的一点儿也不嫉妒琏哥儿,他只怕在不久的将来,自个儿也遭了那拉淑娴的毒手。
“我才懒得管你。”知晓十二是个有主见的,那拉淑娴也不想操心太多,“你只管记着,你爹的爵位将来是琏儿的,偌大的荣国府将来是琏儿的,咱们这一房包括公中的家产也是琏儿的,我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还有这些年积攒的体己……”
“都是琏儿的。”十二茫然的顺口说道,“就连曾祖奶奶,她也是琏儿的。”
“对,你能这么想,娘真的很欣慰。”那拉淑娴带着极为欣赏的目光定定的望着十二,“所以,十二你一定要努力上进,往后能过成啥样儿,就全看你自己的了。”
十二:…………这个世界没有一点儿爱。
就因为想歇一个午觉,十二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这个选择直接导致他不单没能好好歇午觉,连当天晚上都一直在失眠。
——我的嫂子是我的曾祖奶奶,本阿哥快要窒息了。
连着两日不曾睡好觉,等次日晚间贾赦回来后,很是惊奇的望着十二,还将十二揽在怀里嘘寒问暖了好一阵子,倒是让十二感受到了久违的暖意。不过,本着不能自己一个人心塞的原则,十二很快就将那拉淑娴的盘算告诉了贾赦。当然,他并不曾提王家姐儿可能是自己前世曾祖奶奶这事儿,只是委婉的表示,根据他的观察,王家人都不是甚么好货。
贾赦深以为是。
然而,并没有甚么卵用。
等贾赦抱着十二,拖着琏哥儿回到了荣禧堂时,王夫人却比他们更早一个时辰告知了那拉淑娴好消息。很显然,时年六岁的王家姐儿非但还不曾议亲,且王家人对她的期待并不算高,毕竟那姐儿除却美貌之外,性子方面很成问题。
当然,大实话肯定是不能说,故而王夫人只告诉那拉淑娴,对于这门亲事,王家那边完全赞同,尤其是王老爷子愿意打包票,哪怕将来王子胜否决了,王老爷子也能教长子重新做人……咳咳,答应此事。不过,王夫人同时也委婉的提了一句,那姐儿打小就被家人当成哥儿养着,连小名都是凤哥儿,因此性子比较像男儿,脾气也有些略大。
不想听了这话,那拉淑娴更是双眼放光。郭络罗家的女儿,哪个不是牛气冲天的?甚么男儿性子,那是满洲姑奶奶的爽利劲儿!等到了乾隆年间,因着乾隆酷爱江南水乡的汉家女子,以至于老姓人家为了迎合他,将女儿养的娇滴滴的,反而失了当年的洒脱。
然而,郭络罗家始终都是上三旗里的异端,格外得对那拉淑娴的胃口。只可惜,上辈子她尚不等看到十二成婚就撒手人寰,当然即便她有命看到,估计也没这个权利做主。
前世梦,今生圆。她终于能有个郭络罗家的女儿当儿媳妇儿了,还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宜妃娘娘!!
待听得外头动静,那拉淑娴急急的出来迎接夫君和儿子们,满脸喜气的朗声道:“亲事成了!咱们家的琏哥儿,要跟王家那位姐儿定亲了!”
贾赦十二:…………这绝对不是真的!!
琏哥儿:…………咦咦咦?说的是前两日来的漂亮妹妹吗?
这一日,大房里除了完全不知事的胖丫头迎姐儿外,其他所有的主子都失眠了。那拉淑娴是多年的梦想一朝圆了,琏哥儿是纯粹欢喜的,贾赦是悲伤的,十二则是彻底麻木了。
至于远在王家的凤哥儿,则完全不知晓因着自己的一张脸,竟在不知不觉中抱上了最粗的那条大腿。更不知晓她未来的婆母已经开始对所有人耳提命面,将来一定要对她好,她说啥都是对的,万一错了,请参照前一条。
129|第129章
甭管甚么事儿,总归是有人喜也有人忧的。就说那拉淑娴看中了王家姐儿这一事,在她看来,全然是件好事,即便所谓的投胎转世未必就是真的,可她确是对王家姐儿的容貌起了好感。也许,这就是眼缘罢,有些人只一眼就产生了好感,当然也存在相看两厌的情况。
贾赦原是不准备应允的,他实在是无法接受一个王氏女当儿媳妇儿,可真要他说出确凿的理由来,他又是真的无可奈何。试想想,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姑娘罢了,纵然不可能完美无缺,可她本身也没有能够抨击的大罪名。
思来想去,贾赦选择了妥协。
“淑娴,你说的定亲,可是经过了王家诸人的应允?王子胜呢?”尽管贾赦在心里头已经选择了让步,不过有些事儿却是要问清楚的。
“我让弟妹帮我问了下,据她所说,王家老爷子、老太太还有大太太皆不曾表示反对。倒是王家大老爷,因着就在咱们府上,反而不曾问过他的意见。要不,老爷您明个儿帮着问一下?”
“行倒是行。”贾赦下意识的琢磨着,要是他铁了心不想结这门亲,王子胜那头倒是可以做文章。只是,他才这般想着,就看到那拉淑娴似笑非笑的望了过来,登时不好意思的讪笑着道,“淑娴,其实我的意思……这么说罢,我也不是很反对,就是觉得琏儿年岁尚小,没的这般着急。况且,万一往后有更好的呢?”
“老爷是觉得弟妹的性子不好?也对,生儿子像舅,生女儿像姑嘛。不过,老爷可否告诉我,您到底对弟妹有何不满?”
那拉淑娴不傻,她打从一开始就看出了贾赦的不乐意。只是,这所谓的不乐意,仅仅是心头略过的不悦,根本就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且以贾赦的性子,很少会坚决反对某件事儿,即便最初有些不乐意,多商讨一下,他也就顺水推舟的答应了。不过,结亲到底不比旁的事儿,也许若是俩孩子将来成亲后,贾赦并不会对儿媳妇儿表示出不满,可只怕疙瘩也没那么容易消除。那拉淑娴思忖着,与其到时候麻烦,不若今个儿摊开来掰扯个清楚明白。
再看贾赦,却是愣住了。
半响,贾赦才向琏哥儿和十二摆了摆手:“你俩回房用膳罢,我跟太太有正事儿要说。”
琏哥儿张了张嘴,欲说甚么,却被十二硬生生的拖走了。见状,也自有丫鬟奶娘上前,将迎姐儿从屋里一并带走。之后,贾赦和那拉淑娴才一同进了内室,也没立刻唤摆膳,只坐在榻上挨着说话。
“淑娴,你方才问我,对王氏有何不满?说真的,并没有。”在片刻的沉默后,贾赦先开了口,“其实,算起来我跟二弟还有王氏,也勉强算是打小一道儿长大的。不过,我最初十来年一直都在养在我祖父母跟前的,而二弟则是养在老太太跟前,至于王氏,那会儿王家长辈皆很忙碌,她上头又只两个哥哥,恰好老太太又素来喜欢女儿家,便时常接她过来同敏姐儿养在一道儿。我当时每隔三五天就来老太太跟前请安一次,便时常能见着她。”
见贾赦起了谈性,那拉淑娴索性只微微侧过脸瞧着他,并不搭话。
“我对她并无任何不满,却也打小就不喜同她来往。仔细想想,大概是小时候曾瞧见她欺负敏姐儿罢?嗤,说来也好笑,长辈都觉得她俩年岁相差不大,又都是姑娘家,定然会成手帕之交,没成想,这俩却是天生的死对头。”
王夫人和贾敏相看两厌这事儿,在荣国府并不算甚么秘密,甚至贾母本人都曾玩笑似的同旁人提过两句,毕竟原就是小姑娘家家的怄气,能有甚么大不了的?只是,搁在两方当事人身上却未必了。
却说这俩人皆是高门贵女,且上头都有两个哥哥,所以自打出生后,便得了父母长辈的疼爱。然而不同的是,王家素来尚武,一门都是炮仗脾气,又酷爱将姐儿比作哥儿养,以至于王夫人打小就是个男孩性子,最不喜诗文器乐,倒是偏爱权利和钱财,当的一手好家。反观荣国府这头,贾敏除却两个嫡亲哥哥外,可是还有三个庶姐的,因着她年岁最小,又是唯一的嫡出,素来都是被人谦让着宠爱着长大。偏她虽是将门出身,却是个天生文静的性子,最爱的是诗词歌赋,乃是出了名的才女。
一个好动一个好静,一个喜欢黄白之物一个却清高孤傲。偏生,王夫人在家里头也是父母长辈的心肝宝贝儿,才不会像贾敏的庶姐那般谦让着她,以至于俩人从最初的互看不顺眼,到后来简直就是没法同处一室。
“老爷说弟妹欺负敏姐儿?”那拉淑娴知晓那俩互相不对盘,却并不觉得王夫人会蠢到在人家家里头欺负唯一的嫡出姑娘,故而只挑着眉笑着问道。
“在我看来肯定是如此的,敏姐儿打从一出生身子骨就羸弱的人,还不曾学会吃饭就先喝起了药。虽说我素来看不惯二弟,对她这个唯一的嫡亲妹妹还是疼爱的。你想想,她那么柔弱,如何会欺负人?好罢好罢,也许她嘴皮子挺利索的,可王氏也不是好惹的。”
人心原就是偏着的,贾赦并不曾真正养在贾母膝下,跟王夫人更是谈不上有任何感情。忽的见到王夫人跟贾敏起了冲突,他定然会觉得一切都是王夫人的错,完全不会思考这其中究竟发生了甚么。毕竟,一个是嫡亲妹子,另一个却只是亲戚家的姑娘,在这种情况下,孰是孰非一点儿也不重要。
“也就是说,假若我同弟妹起了冲突,老爷您也一定认为是她的错?”
“那当然!”贾赦毫不犹豫的道,“你既不擅长言辞,又是这么温柔和善的性子,如何会跟人起冲突?淑娴,我可告诉你,倘若王氏真的给了你气受,你千万不要憋着不说,就算你自个儿没法讨回公道,我也一定会帮你出气的!对了,还有老太太那儿,若是老太太为难你,你也要同我支会一声。”
这番话一出,饶是那拉淑娴自认为伶牙俐齿,也一时没了言语。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前世的自己输在了哪里。
男人啊,就是那么的白目,他们永远只相信自己所想的。哪怕真相摆在他们面前,只要同他们所想不同,也一定会坚信是自己看错了。
亦如前世,当那只鸟被乾隆从围场带回宫时,自己听闻了消息,特地前去提醒皇室宗族的血脉不能乱,也没不让乾隆认女,只是提醒他小心行事,别连人都没醒就急慌慌的把女儿认下了。可惜,乾隆当时已经在心底里确信那是他失散多年的亲闺女,你说的再有道理,他也只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
——朕说是就是,瞧这眉眼多像朕!
然而,打脸来得很快,那只鸟确实不是皇家血脉。不过,那又怎样呢?乾隆完全不介意多一个闺女,也丝毫忘记了曾经的自己是多么言之凿凿的宣称,那只鸟跟他眉眼一般。
——呵呵,别说那只鸟了,就连那朵花也不像你好罢?真要随了你的眉眼,就算贵为公主她也嫁不出去!
那拉淑娴果断的放弃了为王夫人辩解,同时也明白为何十二这么坑贾赦,贾赦依然觉得幺儿是他的心肝宝贝儿。也许,这就是所谓一叶障目。
“老爷您的意思是,就因为弟妹曾经欺负过敏姐儿,所以您就不同意我们家琏儿娶她娘家的侄女?”那拉淑娴暗自腹诽着,小姑娘之间哪里有不闹矛盾的,她前世也有数个姐妹,闺阁里头闹得那叫一个天翻地覆,等脾气过去了那不一样还是好姐妹?君不见以往珠哥儿和琏哥儿也时不时的闹别扭,只是如今添了个十二,就变成十二欺负俩哥哥了。
“这个……反正我就觉得王氏女脾气冲又势力,一门心思的抢管家权不说,整个人都好似钻到钱眼里似的,这样的人真的能好?”贾赦本就不喜王夫人,偏王夫人还嫁给了他最不喜的贾政,于是那两口子就成了他心目中最大的恶人。
至于理由甚么的,那真的不重要。
听贾赦这么说,那拉淑娴是真的没法子了,她原先还以为是不是其中另有隐情,结果一问下来才知晓,这就是几个熊孩子之间的矛盾,然而偏就扯到了下一辈儿身上。
“罢了,正如老爷您说的那般,琏儿年岁尚小,原也不急于一时。不若这样好了,老爷您明后日抽个空去下家学,看看王家大老爷究竟是个甚么想法,到时候咱们再慢慢合计合计。”
“这个好,我就说了不用着急的!”贾赦一听有可能不定亲了,登时乐得直搓手,又扯着嗓门高声唤着摆膳,甚至还额外多添了一壶酒。
然而,贾赦并不知晓,他这里的动静全被十二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回头就告诉琏哥儿,估计这亲事悬乎了,没见蠢爹那么乐呵吗?要不是顺了他的意思,他能这么嘚瑟的要酒要好菜?十二的想法倒是不错,错就错在琏哥儿压根就不明白所谓亲事为何。不过,这个并不要紧,很快十二就用最为通俗易懂的话语,将事情经过解释了一遍,如愿的看到了琏哥儿欲哭无泪的倒霉样儿。
次日一早,贾赦刚打算出门,就看到琏哥儿缩在穿堂角落里,一脸控诉外加悲伤的望着他。因着贾赦急着上衙,只狐疑的瞅了琏哥儿一眼,便急急的走了。可贾赦并不知晓,这仅仅是一个开端。
至晚间,贾赦照常往家学去找茬时,再度看到了一脸幽怨的琏哥儿。虽说,在两个儿子里头,贾赦更为偏爱十二,可琏哥儿也是他的亲生儿子,哪里有不疼爱的道理。偏偏等他上前欲询问时,琏哥儿极快的溜走了,弄得他满脸无措。无奈之下,他只好先去寻了王子胜,说明了来意。
王子胜听明白前因后果之后,看向贾赦的眼神里,带着极度的震惊和不可思议,之后却是立刻转为了嫌弃:“想娶我闺女?你把我坑的那么惨,居然还想让你儿子娶我的闺女?除非我能全须全尾的离开你家家学,不然你就做梦去罢!”
这个回答简直不能更合贾赦的心意!
“行!那就这么办罢,等啥时候王老弟你全须全尾的离开我家家学了,我就上你家提亲去!哈哈哈哈!”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贾赦乐得朗声大笑,浑然忘了思考方才琏哥儿的异常。且在说完这话后,贾赦立刻离开了家学,连惯常的找茬都省却了下来,只留下一脸茫然的王子胜。
梨香院。
自打跟那拉淑娴做了那笔交易后,王夫人就一直焦急的等着后续。然而,让她感到意外的是,荣禧堂并没有任何动静。直到后来,听陪房李嬷嬷提起,仿佛是王子胜不乐意。
“李嬷嬷,此话当真?”王夫人问出这话时,其实心底里已经相信了七八分,之所以仍反问了一句,无非就是再确定一下罢了。因而,在看到李嬷嬷点头后,便只颓废的坐在了暖炕上。
李嬷嬷是王夫人从王家带过来的陪房,不过在此之前,李嬷嬷并不受王夫人的重用。原因当然是有的,一方面李嬷嬷并不善言辞,另一方面先前有太多的能人顶在她的前头。谁能想到,这几年,王夫人折了不少的陪嫁陪房,矮子里面拔高个儿,这才忽的显出了她。
也因此,李嬷嬷格外的想在主子跟前证明自己的能耐,这才特地去前院打听了消息,急吼吼的来告知王夫人。
“太太,虽说舅老爷并不曾应允,可这事儿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只是太太,您怎么就非要撮合这一对呢?有道是亲上加亲,这珠哥儿年岁也合适,依老奴看,还不若到时候提了珠哥儿。”这番话,倒不是李嬷嬷出于私心,而是实打实的在为王夫人考虑。试想想,谁不希望儿媳妇儿是自个儿的娘家人?先不说旁的,单是婆媳同心就很值得期待了。况且,李嬷嬷虽跟随王夫人来到荣国府多年了,可也时常在跟王家打交道,知晓王家这个姐儿模样极好,不留给珠哥儿岂不是可惜了?
不曾想,王夫人只轻摇了摇头,苦笑道:“若没有那事儿,我倒是挺乐意亲上加亲的。不过如今……”
亲上加亲,它也比不上国子监监生的名额啊!况且,王夫人前几日回娘家说,还听说了一个消息,却是她的二嫂也有了身孕。相较于王家大房的势弱,王家二房却是了不得,王夫人琢磨着,倘若她二嫂这胎怀的是个女儿,求娶这个岂不是比凤哥儿更好?至于年岁上,虽说差得有些多了,可男儿完全可以先立业后成家,像东府珍哥儿,都二十好几了,娶的妻子不过才刚及笄。
“那这事儿,太太打算如何办?”见王夫人铁了心想要撮合这门亲事,李嬷嬷自不会跟主子唱对台戏,只放缓了声音,劝道,“就算一时难办了些,也不着急。到底两个孩子年岁都小,也许缓个三两年的,舅老爷就应允呢?”
“大哥他到底在想甚么?!”王夫人头疼不已,只拿手按着眉心,“这门亲事哪里不好了?瑚儿没了,琏儿就是嫡长子了,莫说大房两口子原就更看重琏儿,就算如老太太那般偏心眼儿的,也不可能无视长幼有序的规矩。爵位、祖宅,将来铁定都是琏儿的。就连家产,若依着律法行事,琏儿起码能得到七成以上!”
一说起这个,王夫人除了头疼,又开始心窝子疼了。
嫡长子的好处太多了,多到她不由的抱怨当初王老爷子为何不将她说给贾赦。倒不是她对贾赦有情,而是嫁给嫡长子和嫡次子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旁的不说,偌大的一个荣国府,单是这宅子就值个上百万两白银,即便只是自住绝不会卖了,那也好过于将来有一日自个儿这一房被迫搬出去罢?一想到,等贾母百年之后,自个儿这一房就要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搬离荣国府,成为所谓的五品工部员外郎府,王夫人简直恨不得立刻晕厥过去。
“许是舅老爷没想仔细?”李嬷嬷并不知晓王夫人心里头的想法,当然,若是她极会察言观色的话,也不至于时隔多年才凑到主子跟前做事。
“嬷嬷明个儿去一趟王家,帮我给老爷子老太太递个话儿。就说这门亲事大老爷不同意,让他们自个儿想想法子。”王夫人到底是当妹妹的,一来没法劝长兄,二来甚至都不可能亲自去前院,无奈之下她只能让王老爷子来收拾这个不着调的王子胜了。
“好好,太太您也别着急,这事儿一定能成的。”李嬷嬷只没口子的答应着。
王夫人只心烦意乱的点了点头,便摆手让李嬷嬷下去了。
其实,王夫人压根就没想过这事儿会不成,毕竟甭管从哪一方面来看,这门亲事都是极佳的。她忧心的自然是另外一事,因着琏哥儿而联想到自个儿这一房的未来。
自打荣国公贾代善过世之后,袭了爵的贾赦就成了荣国府的家主。只是先前,因着贾赦行事极不着调,贾母又素来偏心,这才让王夫人有恃无恐的占着正院子,就仿若自个儿这一房才是真正的当家人。可惜呀,老母鸡永远变不成凤凰,打从王夫人嫁给贾政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处处都不如那拉淑娴。尤其随着大房的愈发兴旺,更是衬得二房愈发的不堪了。
不行,她一定要想个法子,既然夫君靠不住,那就只能倚靠儿子了。那么首当其冲的就是国子监监生的名额……
“太太、太太!”
正当王夫人为了将来烦恼不已之时,偏生还有人凑到她跟前来讨嫌。
赵姨娘在外头唤了许久,才得以被允许进了王夫人的屋里,抬眼却看到王夫人一脸的不悦,看向她的目光里还透着一股子鄙夷。登时,赵姨娘畏缩了一下,可旋即却立刻挺直了腰杆,上前两步后,猛地跪倒在了王夫人跟前:“太太,奴婢有一事相求。”
“若是为了迎姐儿,不说也罢。”
只一句话,王夫人就把赵姨娘堵了个结结实实。想也知晓,赵姨娘特地来寻她不可能有旁的事儿,毕竟王夫人虽苛刻,却尚不曾小气到克扣姨娘的吃喝用度,再说赵姨娘对于这些个小事儿并不在意,即便真的短了吃穿,也绝不会闹到她跟前来的。
“太太……”赵姨娘目露哀求之色,顶着王夫人嫌恶的神情,咬牙道出了来意,“先前太太对奴婢说的那番话,奴婢全都记在心头,回去之后也仔细思量了一番。二姑娘养在大太太跟前,确是对她有百利而无一害。”
“既如此,你还闹腾甚么?”
“可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呢!大夫说了,我不可能再生养了,眼见二姑娘愈发大了,若是、若是……”
“若是你再不想法子讨要回来,只怕往后她就不认你了。我说的可对?”王夫人嗤笑一声,见赵姨娘面露羞愧,她自是愈发的鄙夷了,“在你眼中,姑娘是甚么?是帮你搏老爷好感的物件,还是给你养老的保障?再不然,干脆就是安抚你那可不安的心的工具?”
“不不,我只是想多抱抱她,想亲自照顾她!”赵姨娘含着眼泪拼命的摇头,那是她的亲生骨肉,她如何会舍得利用?她只是想趁着姐儿尚不曾长大,多疼爱一番。
王夫人只冷眼瞧着她,并不理会。
见状,赵姨娘是愈发的焦急了,其实她并不是不知晓即便迎姐儿被要回来了,也未必会养在她跟前,可那是不一样的!试想想,若是养在王夫人身边,同在一个院子里,她有的是机会跟迎姐儿接触。退一步说,哪怕是被送到了贾母跟前,那也远比跟在那拉淑娴身边来得好。毕竟,甭管是贾母还是王夫人,都不能因此否定她才是迎姐儿的亲生母亲。
再养在大房里,迎姐儿就真的成了大房的姑娘了!!
“太太,求太太开恩,奴婢没有旁的想法,只想多陪陪二姑娘,毕竟二姑娘迟早是要嫁出去的,奴婢只是……”
“只是想告诉她,你才是她的亲生母亲?”王夫人冷笑一声,“如你所愿,我下半晌就去寻大太太说个清楚明白!”
迎姐儿的事情迟早都是要料理的,王夫人先前也是想岔了,只觉得既然大房并不提过继一事,这事儿拖着也是拖着。可被赵姨娘三番两次的折腾后,再加上今个儿她确是想到了一些事儿,王夫人深以为是时候将这事儿掰扯清楚了。
赵姨娘原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说,猛地听到王夫人这话,还以为是自己耳背了,瞪着眼睛有些不知所措。待一旁的丫鬟低声提醒她,又强拽着她出去后,才总算是想明白了。当下,赵姨娘再度折返回来,跪下来冲着王夫人连磕了好几个响头,这才带着欢欣雀跃的心情退了出去。
这一日的下半晌,王夫人果真如她所言一般,特地前往荣禧堂寻了那拉淑娴。她去的时候,迎姐儿刚从午觉中醒转过来,正睡眼惺忪的依偎在那拉淑娴身边,偶尔还打个哈欠,一副天真懵懂的小模样。
见着这一幕,王夫人心中微微有些异样,她倒不是觉得那拉淑娴有多疼爱迎姐儿,反而隐约有了旁的想法。如她,对元姐儿自然是尽心尽力的,可她断然不会把元姐儿宠成这般。想也知晓,闺女是迟早要出嫁的,能待在家中的时间不过十来年,最多也就二十年,若真的只顾着娇宠,那往后等嫁到婆家去了呢?一如在闺阁时那般娇憨,这日子还怎么过呢?
不由得,王夫人想起了当初她教养元姐儿时的情形。一岁多就开始学着辨色,两岁不到就开始配色,在这之后更是见缝Сhā针的教导屋内各种器皿摆件的名称价值,等要学认字了,更是直接拿账本和礼单子予她。当然,王夫人也明白自己的缺陷在哪里,故而即便心中再怎么不舍得,也仍是将元姐儿送到了贾母跟前,让贾母来教导规矩礼仪,甚至她还打算,等翻过年宫里正好要放出一批宫女嬷嬷,她想寻个教养嬷嬷给元姐儿。
娇宠、娇养,养出了一个只会吃吃喝喝的傻姑娘,到时候嫁到婆家,还不是任人宰割!
“大嫂。”
甭管王夫人心里头是如何思量的,待那拉淑娴望过来时,她还是摆出了该有的礼仪,笑着见礼问安,又在那拉淑娴的谦让下,坐到了暖炕上。妯娌俩并排坐着,只隔了一张小小的炕桌。
那拉淑娴见王夫人忽的来访,还道是来询问之前说的亲事的。当然,她本人是极力促成这门亲事,可贾赦一再说了要拖延,她却是有些不好开口了。故而,只拿眼笑着打量王夫人,等着对方先开口。
果然,王夫人耐不住性子,先开了口:“大嫂,说来也真是不好意思,原先只想着老太太身子骨弱,这才让大嫂您帮着照顾二丫头几日的。不曾想,我那院子里事儿多,又没个人帮衬着,一来二去的竟是忙糊涂,给彻底浑忘了。大嫂您看……”
王夫人一脸的歉意,又拿眼去瞧依偎着那拉淑娴的迎姐儿。
“这……”那拉淑娴明显一怔,王夫人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她即便是想要装傻都没可能了。而事实上,那拉淑娴确是没想到王夫人会这么开口,按着方才那话,竟是将这近两年光景都给抹去了。偏生,王夫人态度诚恳,一句浑忘了,让她压根就挑不出理来。
“大嫂,真的对不住了,让您受累了。”王夫人面上除了歉意,更多的则是羞愧。当然,这只是表面上,至于她心底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那就没法考证了。
“都是一家人,何必这般客套。”那拉淑娴心头略过一阵不舍,她对迎姐儿是真的动了感情,只是连她都不知晓那是不是移情。
她那幼年夭折的五公主,是她心头永远抹不去的伤痛。也因此,在看到迎姐儿,她将迎姐儿当成了五儿,哪怕明知晓俩人毫无关系。也许真的是移情,她只想着把曾经对五儿的亏欠全部给迎姐儿,同时她也知晓过度的宠溺对孩子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君不见前世她生养了三个孩子,哪怕最终长大成人的十二,都被养的如同温室中的花朵,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
或许,让迎姐儿去贾母跟前养着,会是一件好事儿罢?
“二丫头的东西多,这一时半会儿的怕是归整不好。这样罢,弟妹可否多给我一日时间,索性等明个儿早起请安时,我将二丫头送到老太太跟前,再让人将东西一并送过去。”
“成,大嫂您说甚么都成。”王夫人自是听懂了那拉淑娴的言下之意,迎姐儿可以被带走,却绝不可能由一个姨娘来教养。当然,王夫人也可以说由她自个儿亲自养着,可她又没病,才不想干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索性,贾母最喜欢小孩儿们,统统送过去,让她带个痛快!
将迎姐儿送到荣庆堂,这算是几方都退让了一步。王夫人暗道,若这般行事赵姨娘还折腾的话,就别怪她心狠手辣了!
万幸的是,赵姨娘并未表示任何不满。也许是看透了王夫人狠戾的内心,又或者先前经历了两年的绝望,这样的退让,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待次日一早,那拉淑娴果真带着迎姐儿去了荣庆堂,并将她亲自交到了元姐儿手上,哄她说,姑娘大了都是要养在老太太跟前的。迎姐儿头脑简单,甚至可以说略微有些迟钝,对于那拉淑娴这种说法,丝毫不曾感到任何怀疑。相反,对于元姐儿这个说话柔声细语的大姐姐,迎姐儿相当的欢喜,很快就开心的玩作了一团。只是等到了晚间入睡时,略有些闹腾,不过有奶娘在跟前哄着,没两日就适应了下来。
迎姐儿倒是适应得很快,反倒是那拉淑娴心底里空落落的。甭管是不是移情作用,对于迎姐儿,她确实是付出了感情的,哪怕她心里很明白,自己的教养方式有问题,可感情却是作不了假的。
容嬷嬷私底下劝了两回,又见那拉淑娴只是去荣庆堂请安频繁了一些,旁的倒是如往常一般,索性也就不劝了。其实,相较于前世十二到了年岁去阿哥所时,这一回那拉淑娴还算是淡定的。孩子嘛,长大了自然是要展翅高飞的,哪里能一直窝在娘跟前的?容嬷嬷甚至暗自腹诽着,真要舍不得,你倒是再去生一个呢!甭管会不会展翅高飞,起码在最初的两三年,想飞都没得飞!
这厢,那拉淑娴开始慢慢的接受孩子们挨个儿离开的事实,那厢,王夫人却险些被吓得魂飞魄散。
却说前两日,王夫人让她的陪房李嬷嬷去一趟王家,当时她是吩咐了,不过后来又有迎姐儿这事打岔,又给耽搁了一日。不过,没两日,李嬷嬷还是去了王家,只是回来时,却给王夫人带来了一个惊天大消息。
跟先前说的亲事勉强有些关系,却严重得太多了。
“你说甚么?大嫂没了!!”王夫人惊恐之下,都忘了女子只有在称呼夫家嫂子时,才能唤大嫂,若是称呼娘家嫂子,却是要额外再加上姓氏的。
连着深呼吸好几口气,王夫人在极度惊愕之后,却是怒不可遏,直接摔了手中的茶盏:“先不说她素来身子骨极好,这些年来压根就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有。就说前不久,我才刚回过娘家,那会儿她同我说话时,中气十足的,骂起跟前的丫鬟一刻钟都没消停。你说她没了?好端端的人,如何会没了?这才几日工夫,就算是急症,也没那么快的!”
一个身子骨极为康健之人,一下子就没了,若非急症的话,那就是意外了。问题是,王家虽不是甚么世家大族,可堂堂当家太太,又不需要做甚么活计,怎么就会发生意外了?
若不是意外,那就是……
130|第130章
听着屋里瓷器破碎的声音,站在廊下的赵姨娘不由的哆嗦了一下,原本正准备进屋去的脚步,也就此顿住了。
已经三天了,迎姐儿离开大房被送到荣庆堂已经有三天时间了,然而事情却并不如赵姨娘原本预料的那般往下发展,反而愈发的让她难堪,以至于隐隐产生了悔意。她原本认为,只要迎姐儿不被养在那拉淑娴跟前,那便能得偿所愿了。至于最终到底是养在王夫人跟前还是贾母膝下,那都不重要,左右她一个当姨娘的,原本也没资格亲自抚养姐儿长大。
只要、只要不在大房就好了。
抱着这样的期望,赵姨娘一次又一次的想法子寻门路。那拉淑娴跟前她去过,贾母那儿也没少找机会哭诉,贾政的枕头风更是吹了无数次,到最后她更是泣血苦求王夫人帮她将姐儿要回来。
结果呢?
姐儿是离开了大房,可惜现状却让她绝望。倒不是贾母苛待了迎姐儿,事实上,贾母对于元姐儿、迎姐儿姐妹俩都是一视同仁的,奶娘、丫鬟的数量一致,素日里的吃喝用度也皆完全一样,甚至贾母还时常拿出体己钱为姐妹俩置办新衣裳,连首饰之类尚且用不到的东西,但凡元姐儿有的,也必然少不了迎姐儿的。
可那又能说明甚么?
元姐儿是二房的嫡长女,贾母这般做派,就仿佛将迎姐儿也当成了大房的嫡长女一般。这还不算,每次晨昏定省的时候,贾母都是下意识的让姐妹俩给各自的太太请安。
——是各自的太太。
太太这个词,原本就有好几种含义,尤其随着府里诸位哥儿姐儿长大了,如今压根就不会有人再直接喊爹娘了。当然,私底下没人时是如何的,赵姨娘并不清楚,可但凡她瞧见的时候,都是元姐儿冲着王夫人喊太太,而迎姐儿却是冲着那拉淑娴喊太太的。这还罢了,若是闲来无事,姐妹俩还会回各自的家中寻太太……
所以,这到底算甚么呢?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将迎姐儿从大房要了出来,却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她压根就不是大房的姑娘,是二房的庶女!
“备马车,我要回一趟娘家。”
就在赵姨娘迟疑着要不要再度恳求一番时,王夫人风风火火的从屋里走了出来,且边走边快速吩咐着,同时也命心腹丫鬟立刻去一趟荣庆堂,毕竟作为已婚妇女,即便娘家出了再要紧的事情,也不能完全不支会一声就离开的。
“太太!”眼见王夫人就要走出梨香院了,赵姨娘顾不得其他,忙急急地上前拦住了去路,且立刻双膝着地跪在了王夫人的跟前。
王夫人目光森然的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赵姨娘,二话不说,抬脚就踩在了赵姨娘那嫩白如玉的手背上,带着无限杀气叱道:“滚!”
有道是十指连心,赵姨娘当下吃痛不已,然而没等她开口或者让路,王夫人已经一个窝心脚踹了过来,并且连看都不看一眼,便拂袖离开。转眼间,便消失在了院外的小径深处。
赵姨娘面色惨白的瘫坐在地上,愣是好半响都没回过神来,更别提起身了。
因着王夫人带走了好几个心腹陪房,又让大丫鬟去各处通禀,原本就不算大的梨香院里,只留了几个粗使丫鬟并两个门房老婆子,当然还有周、赵两位姨娘以及她们的贴身丫鬟。王夫人这一走,梨香院彻底陷入了寂静之中,直到小半刻钟后,赵姨娘那屋的房门才被推开,跑出了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鬟。
“姐……姨娘,姨娘你没事儿罢?快起来动一动。哎呀!”
“金玉,甚么都别说,先扶我进屋去。”赵姨娘目沉如水,却还是制止了小丫鬟开口为她打抱不平。
小丫鬟全名赵金玉,是赵姨娘娘家小妹子,在她刚被查出有孕没几个月时,就四处托人情将老娘和妹子要到了自己身边。不过,等她生下了迎姐儿,又被大夫断言不可能再生养之后,她老娘还是出了府,毕竟家里头还有她爹和她弟弟,而一个不能生养的姨娘按说是不可能遇到危险的。于是,赵姨娘跟前就只剩下了一个金玉,以及后来王夫人拨给她的另一个小丫鬟,不过并不被她所重用。
却说赵家两姐妹,姐姐赵姨娘打小就被卖进了府里,养在贾母房里,被教养得极好,性子稳妥为人和善,当初被指给了贾政后,更是没多久就怀了身孕。又因着赵姨娘素来知晓荣国府内的情况,明白即便是她亲生的孩子,将来也不可能养在她跟前,故而还算是淡然,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竟然会失去了生育能力。
而妹妹赵金玉,因着打小就在庄子里长大,又是家中最小的闺女,加上赵家并不是十分的重男轻女,当初为着生计不得不已将长女送入府中,已是心怀愧疚,故而对家中这个小闺女极为宠爱,倒是养出了泼辣任性骄横跋扈的性子。
“姐!你的手指在流血!天,指甲却开裂了,可千万别伤到了骨头才是,我让人唤大夫……”将赵姨娘扶到了屋里的圆凳上坐下,赵金玉低着头细瞧了瞧,登时面色大变,转身便要出门寻大夫。
“等等!”赵姨娘急急的唤住了她,半是斥责半是无奈的道,“教了你那么久,怎么还是这副风风火火的性子?做事都不过脑子,也不想想我是怎么伤的,要是唤了大夫,问起来可怎么圆呢!”
“实话实说呗,难不成姐姐你还要替那个老虔婆遮着掩着?”
“别浑说!”赵姨娘颦眉长叹,“罢了,你先去打盆水给我洗洗,再去里屋把我床榻边小柜子里的金疮药拿出来帮我敷上。”
“姐!”
“叫我姨娘。”赵姨娘冷冷的道。
听得这话,赵金玉一下子变了脸色,身子骨僵硬了一瞬后,才狠狠的跺了跺脚,捂着脸跑了出去。而留在屋里的赵姨娘面上的冷意,也在瞬间崩塌了,只是却没人瞧见罢了。
又半刻钟后,赵金玉黑着脸端着脸盆子回来了,也不说话,只是将装了半盆水的脸盆子放在桌上,又转身去里屋寻了先前赵姨娘说过的金疮药,寻到之后也并不停留,只立刻回到了外头,板着脸看着赵姨娘自个儿洗净了手,这才帮她将药敷了上去。
其实,王夫人区区一介女流,即便出了死力,也不可能将赵姨娘伤得太重。只不过,当时赵姨娘跪在院中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双手也是手心朝下搁在鹅卵石上,王夫人穿的是外出的硬底鞋,重重的踩上去后,皮开肉绽也是在所难免的。倒是之后的那个窝心脚,只是让赵姨娘心口一闷,反而没甚么大不了的。
“莫说这偌大的荣国府里,就连咱们这个小院子,也没人会真正将我这个姨娘放在眼里,若是连你都不唤我,我岂不是白折腾了这十来年?呵,一个没资格教养孩子又没生育能力的姨娘,有啥用呢?也怪不得旁人并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许久,赵姨娘才自嘲般的开了口。明明药粉敷在伤口上,却丝毫觉不出痛来,当然不是不痛,而是无所谓了。
蓦地,正在伏低身子帮赵姨娘敷药的赵金玉一下子落下泪来。也许在外人看来,她们姐妹俩又不是打小在一起长大的,应当没甚么感情才是,可赵金玉却并不这么想。老话都说了,血浓于水,哪怕并不在一处长大,还能抵消得了她们是嫡亲姐妹的事实吗?况且,赵金玉打小就听爹娘提过这个姐姐,说姐姐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旁的人家即便把女儿送到荣国府里,多半也是干的洒扫活计,唯独她的姐姐,一进了府里,就被府中的老太太看中,没几年就被提拔到了二等丫鬟,又几年后,成了老太太跟前最得脸体面的大丫鬟。
说实话,赵金玉很是羡慕,尤其在听闻姐姐被老太太赐给了府里的二老爷后,更是羡慕得恨不得立刻到姐姐跟前一道儿挣这份体面。当时,年仅八岁的她,并不知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只是想着亲姐姐成了荣国府的主子,她这个当妹子的,哪怕并不能像姐姐那般,好赖也能寻个体面的管事嫁了罢?
抱着这样的想法,当姐姐派人给家里带话,说自己有孕需要人手时,她毫不犹豫的就决定入府,同时还硬拉着她娘作陪。毕竟,一个八岁的小丫鬟能做的事情太少了,而姐姐需要的并不仅仅是忠心,还要有能力。
“好端端的,哭甚么?当初,爹娘将我送到府里时,我才四五岁点大,就那样,我也没哭。”赵姨娘的思绪飘到了多年之前。
犹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家里真的是寻不出半点儿吃的了,偏外头大雪飘飘,而她身上更是只有一件夹袄,冷的瑟瑟发抖。即便这样,她爹还是想方设法跟亲戚家借了两个窝窝头,自个儿一口都没吃,只全部塞给了她,甚至还拆了家里的旧棉被,在她的夹袄里补了好些已经结块的棉絮。
后来,她被赖嬷嬷看上了,又是帮她拿热水洗澡,又是给她拿白面饽饽吃,还给了她一身半旧不新的厚棉袄。不单如此,赖嬷嬷还将她亲自带在身边教了半个来月,直到将她送到了贾母跟前。那个时候,她年岁小,又听得赖嬷嬷跟旁人夸她模样好,还当真的是这个缘由才让她如此享福。直到很后来,她才知晓,是她爹主动跟赖嬷嬷说,愿意把卖身银子减半,只求赖嬷嬷对她好点儿,给安排个轻省的活儿。
“姐……哦不,姨娘。”赵金玉想说甚么,又不知晓该说甚么才好,只懊恼的拿手捶自己的脑袋,头一回觉得自己蠢透了。
“打自己作甚?”赵姨娘制止了赵金玉的动作,蓦地,又长叹了一口气,“罢了,太太今个儿定是遇到了烦心事儿,我原也不该三天两头的去寻她。想也是,甭管明面上如何,我这个当姨娘的,原就是她的眼中刺。”
“可这又怪不得姨娘,就算没有你,不是也有旁人吗?”赵金玉到底年岁小,哪怕入府三年多了,可有赵姨娘护着,并不曾经历过太多的事情。况且,平心而论,王夫人明面上做得很是不错,全无任何苛待姨娘的表现。
“是啊,没有我也有旁人的,所以金玉你知晓我有多害怕了罢?我不能生了,二姑娘不曾养在我跟前不说,怕只怕她压根就不知晓自己是谁生的。再这么下去,我将来可怎么办呢?我原是想着,先生个姑娘,哪怕给太太养着也无妨。再生个哥儿,想来太太到时候就不好意思要了,或者就是盼着太太也生一个,那样就……”
千万般的打算,都毁于大夫的一句话。当然,赵姨娘也不可能轻易相信大夫的话,毕竟只是一个普通大夫,是很容易被收买的。然而,在她寻借口出门又找了好几个大夫后,到底还是信了。王夫人再有本事也不过区区一个后宅妇人,她隐瞒了身份寻了隔着半个京城的医馆,得出的结论却没有变。
也不是完全不能生,大夫的原话是,若她能好医好药并且放宽心情仔细调养个十几年,或许还是有生养的可能性的。
可她已经二十了,十几年后,先不说身子骨能不能调养好,就说贾政他还愿意让她伺候吗?像周姨娘,如今也三十了,一年到头能伺候贾政几回?她犹记得,那会儿她刚病重着,王夫人又同贾政闹了脾气,这才便宜了周姨娘。即便如此,两三年里头怕是也能凑巧碰到一回罢?更不说,再过两年,院子里定然又会有新人出现的。
“姨娘,那你怎么办呢?”饶是赵金玉素日里伶牙俐齿的,面对这般消极的赵姨娘,她也彻底没了辙儿。隐约的,她意识到这是一个难解的局,可她素来崇拜这个能耐的姐姐,仍抱着一丝希望盼着姐姐能想出好法子来。
赵姨娘目光深沉的望着赵金玉,她们是嫡亲的姐妹俩,自然都是美人胚子。不过,比起被贾母教养得稳重得体的赵姨娘,自幼在庄子里长大的赵金玉则显得活泼开朗些,说好听点儿那是精气神十足,说难听点儿就是没规没据。不过,那又何妨?
“还有一个法子,金玉,你附耳过来,我仔细说予你听。”
匆忙赶回娘家的王夫人可不知晓自家院子就快闹出事端来了,她只急匆匆的进了王家大门,却打眼就看到前院正堂里已经布置妥当的灵堂。
灵堂、灵柩,以及跪在灵堂里披麻戴孝的下人们。
四下一扫,王夫人原就不好看的脸色,简直阴沉得能滴下墨汁来。当下,王夫人冷着脸向一旁的王管家道:“人呢?别说连我都知晓了,大老爷还被蒙在鼓里?”
王夫人口中的大老爷,指的自然是王子胜。甭管王家大太太的死因为何,身为夫君,王子胜于情于理都应该坐守此处,哪怕再怎么悲痛欲绝,他都不能坐视不理。当然,王夫人很清楚,她那位好大哥才不会悲痛欲绝呢,也许会难过一阵子,可过了就过了,哪个男子都不会因着丧妻而一蹶不振的。
“回、回大姑太太的话,大老爷正在后院里头。那个、那个……”王管家结结巴巴的,仿佛有甚么难言之隐。
“要么说,要么自去领罚!”王夫人很清楚,今个儿并非休沐日,王老爷子不可能留在府中,毕竟死的只是一个儿媳妇儿。而王家老太太早在王家大太太死讯传来之时,就病倒了。至于王子腾则因着年初刚领了京城步军营的职,通常十天半个月才回家一趟。也就是说,整个府里,能主事的人就只有王子腾的夫人,以及王子胜并两个孩子了。
也许该把两个孩子去掉,毕竟一个太浑,一个太小。
“大姑太太,是、是凤姑娘要打杀了房里的通房姨娘!”王管家半点儿不敢小瞧王夫人,哪怕王夫人早已出嫁多年,若是真的火起来,直接唤了人牙子把他给发卖了都是极有可能的,偏如今这个府里一个能制住她的人都没有。
“甚么?!”王夫人满脸的愕然,不过既然已得了消息,就没有在前院停留的道理了,忙带着几个心腹陪房急急的往王家后宅走去。
因着是在自个儿的娘家,王夫人根本不需要旁人领着,便径直走到了大房所在的正院。别看王子胜没甚么出息,可有王老爷子在,哪怕王子腾再能耐,正院子仍是属于大房的。而等王夫人走到正院子门口,循声看过去时,登时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垂花门里,一溜儿二十来个曾经如花似玉的美眷,如今全都是声息全无的趴在地上。九月底,早已泛着寒意,如今又临近傍晚时分,都不需要亲自验证,就知晓地上凉得彻骨。而显然,那些如花美眷并不是因着寒冷而毫无声息的,因为只消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到她们每个人的背上全部都是血。甚至都不需要看得那般仔细,站在垂花门外,就能轻易闻到弥漫在空气里的那股子浓郁的血腥味。
“你们这是在做甚么!!”
这已经不是问话了,只是王夫人不敢置信的低吼。做甚么是明摆着的,毕竟旁边就立着一排拿着长条形木板子的粗使婆子,甚至那些长板子上头仍在滴着血珠子。
“把她们晾在这里冻上一夜,若是明个儿晌午还有气的话,那就算老天爷不愿意收她们,直接丢出去好了。”
没人回答王夫人的话,倒是立在那些美眷跟前,原本并不起眼的小姑娘忽的冷冷的开了口,且一开口就透着比如今天气更寒冷一百倍的凉意,只让人不由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王夫人猛地抬眼看过去,不敢置信的望着娘家侄女。半响,她才勉强将目光从侄女面上挪开,投向了站在一旁的王子胜面上:“大哥,凤哥儿年岁小,你怎么不管管她?”
听得这话,一直沉默不语好似一件摆件玩意儿的王子胜,才仿佛忽的被唤回了魂,缓缓的抬眼望向王夫人,好半天才道:“你来了,去陪陪老太太罢,听说老太太有些不大好。”
“听说?你甚么时候回来的?你竟是还不曾去看过老太太吗?”王夫人愈发的震惊了,据她所知,王家大太太是死于今个儿凌晨时分,而王家的人派去通知她时,已经是晌午以后的事情了。不过,王夫人相信王子胜铁定比自己更早一步得到消息,因为告知她这事儿的,是王家老太太跟前的人,而唤她回来也确是为了让她劝慰一下王家老太太。
“大概比你早一个时辰罢。”王子胜喃喃的道。见王夫人还欲再问甚么,王子胜只向她摆了摆手,“别问了,问我我也不知晓,这会儿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你先去见老太太,好赖劝着点儿。等回头,我将这儿的事情理顺了,自会去寻你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夫人还能如何?只在临走前深深的望了一眼始终满脸杀意的娘家侄女,便转身离开了。
劝慰王家老太太倒是不难,毕竟死的是儿媳妇儿,又不是亲生骨肉。况且,王家老太太原本身子骨还算康健,只是噩耗来得太突然了,才一下子没接上气来晕厥了过去。等王夫人过去时,王家老太太早已幽幽的醒转过来,半躺在床榻上,由丫鬟拿着小银勺给她喂水。
见王夫人过来,王家老太太示意丫鬟退下,只留了个最体面的候在门口,招呼王夫人坐下后,才缓缓的开口道:“见着人了?老二媳妇儿做事利索,我让她帮着料理着,想来应当出不了差错。老爷子今个儿离府前就知晓了消息,大概会请假几日。你二哥那头,倒是让人去通知他了,不过到如今都没个音讯,怕是被拦在营地外头了。对了,你大哥和仁儿也一并回来了罢?还有凤哥儿,那孩子一定被吓坏了。”
王夫人勉强做出一副淡定倾听的模样,心里头却在不断的腹诽着,旁的暂且不论,她都快被凤哥儿给吓死了。六岁大点儿的孩子,在亲娘死后,不忙着哭天抢地,居然把亲爹房里的通房姨娘尽数打死。不对,听着方才那话茬,估计还不曾打死,只不过这天气,打成那般再冻上一晚上,要再不死就成仙了!
“我这儿无事,显然大夫来过,也开了方子的。你……到底已经出嫁了,不好再管家里头的事儿,要不然你帮我去安慰安慰凤哥儿罢。先把她带到我跟前来,灵堂那头,让仁儿去守着,到底他是嫡长子,又十来岁了。凤哥儿一个姑娘家,又那么丁点儿大,一下子没了亲娘,怕是要哭得背过气去了。”
“好的。”见王家老太太满脸的悲切和担忧,王夫人还能说甚么?先应承下来呗,旁的事情以后再说。
不过,说句良心话,在短时间内,王夫人是不敢再看到这个娘家侄女了。这要是真如王家老太太所言,哭得背过气去,那倒是没甚么,谁也不指望一个六岁的小丫头能干出正事儿来。然而,凤哥儿简直让她大开眼界,就算她并不知晓前因后果,可只要一想到方才王子胜那懵圈的神情,就知晓这事儿铁定不是他下令的。
——估摸着,王子胜也是被吓懵了,这才任由旁人杖责他的通房姨娘罢?
越是这般想着,王夫人越是心头惶恐不已,虽说她打小就性子泼辣,也没少干逼死人的事情,可这么凶残的事情却是破天荒头一回看到。即便以往她想逼死人,也不过是责骂一通撵出府去,至于那人会不会因此郁郁寡欢的离世,那就不关她的事情了。
“你快去,先把凤哥儿唤来。哎哟,我可怜的凤哥儿哟,怎么就那么命苦呢?小小年纪没了亲娘,往后胜儿娶了填房,能待她好吗?就算明面上做得再好,能比得上亲娘吗?不行,你让她立刻来我这儿,甭管往后会如何,我来养着她,谁也不准Сhā手!”
“好好,就照老太太您说的去做。”王夫人头疼死的,却不敢忤逆王家老太太,只得勉强起身再度往正院子而去。
然而,等王夫人再度回到正院子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王夫人站在垂花门外,望着近在咫尺的二十来具……不对,二十来个尚不知死活的人,饶是她自诩胆大,也愣是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太吓人了!!
在垂花门前立了一会儿,王夫人好不容易才看到有人从前头过来,是个年岁上了四十的婆子:“凤姑娘呢?如今在何处?”
“回大姑太太的话,凤姑娘在前头灵堂里跪着呢。”那婆子突然被人扯住原还吓了一大跳,待就着月色细细一看,看清楚是王夫人后,才大松了一口气,忙道,“大老爷倒是吩咐凤姑娘不用守灵,明个儿白日里再去也一样。可凤姑娘脾气拧得很,说甚么都不愿去歇着。大老爷没了奈何,只好由着她了。”
可不是得由着她吗?连先前打杀房里通房姨娘的事情都拦不住,区区守灵一事,仿佛就没甚么大不了的了。
王夫人默默的抬头望向闪着月光和星光的天空,愣是没能寻到合适的话。今个儿一天她过得太刺激了,冷不丁的听说娘家大嫂没了,坐着马车紧赶慢赶的回了娘家后,又被满地不知死活的人吓了一大跳,之后被被亲娘逼着去寻那凶残至极的娘家侄女……
她好累啊,她往后再也不说那拉淑娴难搞了,至少那拉淑娴从不主动惹事啊!!
甭管有多累,王夫人还是硬着头皮去前院灵堂寻人去了。其实,王家的人甭管有再多的缺点,可有一点却是值得旁人称赞的,那就是孝顺。王夫人既然已经答应了亲娘要把侄女送回去,她就一定会做到,哪怕再不想看到侄女,她也会硬着头皮去寻。
……
……
前院。
比起往日里,这里显得格外的灯火通明,王夫人都不知晓该说甚么才好了,她倒是想夸娘家二嫂办事能力强,明明还怀着身孕,却在短短一日时间里,将灵堂布置好了,棺木置办好了,连前院各处都挂起了白灯笼,灯烛纸钱等物也皆一应俱全。当然,后宅处尚不曾完全办妥,不过这也难怪,毕竟前院是要待客的,今个儿消息就已经传出去了,估摸着明个儿就会有人来吊唁了,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定然是先顾着前院的。
当王夫人来到前院时,望着满目的白灯笼,以及寒风中隐隐约约的痛哭声,登时捂着心口,满面凄凉。
先不说王夫人尚不曾到铁石心肠的地步,单说就这种气氛,就很难让人不产生悲凉的情绪。况且,她同娘家大嫂虽称不上有多么好的感情,可多少还是有些情分的。再说了,比起嫁进王家多年,连个蛋都没生出来的二嫂子,她自然是更为喜欢大嫂子的。
正这般想着,王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慢慢的走到了灵堂里。
灵堂里,王子胜站在一旁,面无表情。而跪在中间的则是他的两个儿女,王仁和王熙凤。王仁已经是个半大的少年郎了,因着王家诸人身量原就比旁人高大一些,尽管才十来岁,可王仁看着倒是已经有小大人的感觉了。这会儿,王仁挺着脊背跪在棺木前,面上却是茫然中透着一股子无措。而一旁比他矮了许多的王熙凤,却是整个人缩成一团,伏倒在软垫子上,看不清楚她面上的神情,只是能依稀听到她哽咽的哭声。
再多的惊恐,在见到这副样子的侄女时,剩下的也只有怜惜了。
王夫人哀叹一声,走上前来,将侄女揽到了怀里,用尽可能柔和的声音劝道:“老太太很担心你,让我务必要将你带到她跟前去。凤哥儿,我知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你不能让祖母病着还担心你,对吗?走,姑母领你去后宅,你也劝劝你祖母,让她放宽心。”
凤哥儿茫然的抬眼,露出了绝美的容颜,以及与她的美貌极度不符的一双肿胀的眼睛。
“走罢,等明个儿睡醒了,再来这里。今个儿,你就待在你祖母跟前,她老人家年岁大了,实在是经不起折腾惊吓了。凤哥儿你去哄哄她,乖。”王夫人连哄带骗的,终还是将凤哥儿哄走了。说到底,那只是个六岁的小姑娘,哪怕再怎么有心计,也定是比不上王夫人的。也许初时,王夫人被唬了一大跳,不过等回过神来了,十个凤哥儿也不是她的对手。
当然,至少此时,王夫人尚不曾将她当做对手来看。
这一夜,对于王家而言,注定是个不眠夜了。
而与此同时,各家各户也都在傍晚前知晓了这事儿,自是想法不一,不过都决定在未来的几日里,去王家吊唁一番。在这些人家之中,那拉淑娴自是最为惊愕的。
早些时候,王夫人因着知晓自己恐怕不可能在晚间赶回府中,故而让身边的大丫鬟们陆续去各处支会了。其中,荣庆堂贾母处是头一个知晓的,没详细说甚么事儿,只说娘家出了大事,必须立刻回去一趟,归期不定。而那拉淑娴这头,因着迎姐儿去了荣庆堂,故而她也恢复了每日的晨昏定省,自然,她是在晚间去请安时知晓的这事儿。
等从荣庆堂回来,那拉淑娴见到了刚回府的贾赦,才从贾赦处得知了具体事宜,登时惊得半响都没能缓过来。
偏此时,贾赦还道:“我知晓这会儿说这话有些不合适,不过原就有长女无母不娶的规矩,虽说王家有老太太在,可你也应当清楚王家老太太是个甚么性子。王家大太太甭管怎么说,娘家都是读书人,她养出来的姑娘我尚且要考虑再三,如今换成了王家老太太,我可没法接受这样的儿媳妇儿。”
同情也好,怜悯也罢,都抵不过自家的利益。贾赦并不觉得自己这般做法有问题,当然他也没有一口回绝,只道再仔细瞧瞧。
彼时,谁也不知晓王熙凤在府里做下了多么凶残的事儿,更不知晓王夫人这会儿已经被这个凶残的侄女吓得开始思考人生了。
131|第131章
按着贾家和王家的关系,王家大太太没了,宁荣二府于情于理都是要前往吊唁的,又因着荣国府这头和王家是关系极近的姻亲,恰好第二日又是休沐日,荣国府这头只次日一早就派出两辆马车赶往王家。
头一辆马车上坐着的是贾赦、贾政两兄弟,他俩是必须出席这等场合的,亦如当年史老侯爷过世。不过,又因着这回过世的只是王家大太太,其实只他俩过来就很合适了,可谁让两家关系不一般呢?王夫人早一日就回了娘家,那拉淑娴作为当家太太,自是也得跟着过来,这不,那拉淑娴带着珠哥儿、元姐儿坐在后一辆马车上。没错,二房的两个孩子也来了,只因去的是他们的亲舅母。
大清早的,两辆马车就驶离了荣国府,却因着白日里路上行人众多,且带着女眷和孩子,马车行驶的速度并不快,故而等赶到王家时,已是临近晌午时分了。待到了王家,一行人也并不曾立刻赶往灵堂,而是先被引到了偏厅处,过了小半刻钟,得了消息的王夫人才匆匆赶来。
王夫人一脸的沧桑,她昨个儿晚间压根就一整夜不曾阖眼,当然王家的人是不会折腾她的,却架不住她一阖眼就看到王家正院子前趴了一地的尸体。好不容易等临近破晓稍稍有了睡意后,却被王子胜寻人唤她,叫她帮着将一地尸体处理干净。
这究竟是哪门子的道理呢?!好罢,王家老太太病着,王家二太太忙着料理灵堂诸事,可也没有让她一个已出嫁多年的姑太太专门料理娘家大哥房里通房姨娘的尸体罢?!
然而,在王家讲道理显然是行不通的,心累不已的王夫人只得悲伤不已的帮着处理这些所谓的“琐事”。好不容易抹平了这事儿,天已经大亮了,王家大太太的娘家人陆续赶到了,于是新一轮的忙活再度来了。等小半天过后,王夫人好悬没累得背过气去之时,被告知荣国府的人来了……
“大老爷、大太太。”顶着满脸疲惫,王夫人只得先跟贾赦和那拉淑娴打过招呼,又看向珠哥儿和元姐儿,见俩孩子皆是一副被颠簸惨了的模样,心中又是一痛,最后才将目光落在了一旁的贾政身上。
“客套话不必说了,直接往灵堂去罢。”贾赦直言道。
见状,王夫人自也乐得配合,忙将一行人带到了灵堂上。
灵堂上,一切亦如昨个儿夜里头王夫人所见的一般,唯一有所不同的是,昨个儿夜里王仁和王熙凤兄妹俩是正对着棺木背对着门口跪的,而今个儿却是跪在了两旁,亦有旁的丫鬟婆子陪着。因着昨个儿饱受惊吓的缘故,如非必要,王夫人真的不想跟王熙凤过多接触,只匆匆带着荣国府一行人依着礼节走了一遍后,便将人再度带了出去,整个过程犹如在走形式,毫无任何真情流露。
自然,原也没有甚么真情可言,甚至除了那拉淑娴特地往王熙凤面上望了几眼外,旁的人只板着脸故作严肃的上香吊唁,完事之后便立刻开溜了。
有时候想想,死亡还真的很无奈,更无奈的是,也许这世上压根就没几个人会真心哀悼。
待出了灵堂后,王夫人又领着荣国府一行人回了偏厅,期间还很是欲言又止的望了那拉淑娴几眼。那拉淑娴心知肚明这是王夫人在担忧议亲一事,偏这事儿不好在这里说道,故而只装作没看到,并不曾理会。
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不过这种事儿去了是没甚么意义,可不去却是丢了礼数和颜面。而在这次吊唁之后,下一次便是等王家大太太出殡时,宁荣二府会一同路祭以表悲痛了。
当然,这又是后话了。
因着王夫人并未一同从王家离开,在回去的路上,那拉淑娴仍带着二房的两个孩子坐在马车上。那拉淑娴心里头搁着事儿,只低头不语,倒是元姐儿在迟疑再三之后,悄悄的蹭了过来,仰着小脸紧张的看着她。
“元姐儿?”那拉淑娴挑眉问道。
“大舅母她怎么了?”元姐儿已经大了,其实她心里猜到了一些,却并不明着说,只旁敲侧击道,“没了是甚么意思?舅母家的妹妹会如何?”
“没了……就是往后再也见不到了。至于你舅母家的妹妹不会有事儿的,等过段时间,咱们求老太太把她接到府里来住段日子,你说可好?”
“好。”元姐儿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甚么,却最终只是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只微微点头称是。
那拉淑娴知晓元姐儿这孩子心思重,索性也不多问,只在脑海里回想着前几日贾母无意中提及的事儿。三年一次的科举从去年秋日到今年的春日,至今年冬末,宫里就该放出一批宫女、嬷嬷了,而明年便是选秀之年了。尽管先前贾母并不曾将话挑明了,可那拉淑娴仍听出了她话里头的意思。
想法子寻门路,求几个从宫里头放出来的宫女、嬷嬷,能为了甚么事儿?都不需要往深处想,便能猜到贾母图甚么了。贾敏已然嫁人,如今荣国府里统共就两个姑娘家,一个是元姐儿,另一个是迎姐儿。然而,因着迎姐儿最终仍是不曾过继到那拉淑娴名下,故而在族谱上头,她仍是一个庶女。而本朝,虽不曾有明文规定庶女不得参与选秀,可在一般情况下,仍是不常见的。当然,倘若哪家真的出了个姿色绝佳的庶女,大不了记到嫡妻名下再送进宫里好了,故而这个所谓的暗规则并无太大的意义。
可甭管是从出身地位,还有容貌身段,亦或是最简单的年岁问题,迎姐儿都是绝不可能被送入宫中的。如此一来,便只能是元姐儿了。
时年七岁,若无意外的话,应该会参加六年之后的小选。荣国府已然式微,哪怕贾赦今年高中,也并不能将元姐儿直接送入大选。只是若参加小选,那便是入宫伺候贵人们的。
想到这里,那拉淑娴只微微叹息一声,眼角瞥到仍一脸闷闷不乐的元姐儿时,心头愈发的可惜了。她是在宫中待了几十年的人,如何会不知晓深宫后院里的残酷。然而,她当年是被雍正爷指婚后,直接入宝亲王府邸当了侧福晋的,饶是如此也吃了极多的苦头,若是小选……
大选,选出来的是帝皇的妃嫔,皇子皇孙们的正妃或侧妃,以及皇室宗族们的正室。当然,被撂了牌子自行聘嫁的也有不少,可不管怎么说,无论是过了还是不过,都是一份结果。
然而,小选却是选的伺候贵人之人,容貌品性自然也是要看的,可相对而言,更看重伺候主子的能力。运气好一些的,被分到贵人们跟前伺候着,运气不好的则被拨到了尚衣间之类的,整日里做活计,不知晓何时才能离宫。当然,即便运气好,在贵人们跟前伺候着又如何?那种由旁人决定生死的感觉,堂堂荣国府的嫡出大姑娘,能受得了?
“大太太?”元姐儿诧异的抬眼看了过来,方才那拉淑娴忽的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可她望过来时,却只向着她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种不知名的苦涩和怜悯。元姐儿虽说心思重,可她到底只是个孩子,当下只将狐疑压到了心底,仍双手搁在膝上,乖巧的坐着。
待临近傍晚,一行人终是回了府里,因着贾母尚且等在荣庆堂听信儿,故而他们索性径直去了荣庆堂,将该说的话都说了一遍后,这才各自散去。
又两日,王夫人这才从王家返回,对于她滞留娘家多日一事,旁人都不曾言语,就连贾母也仅仅流露了一丝不耐烦神色,到底还是不曾说甚么。倒是王夫人,在给贾母请安后,立刻匆忙来到荣禧堂,寻那拉淑娴说事儿。
“大嫂,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只问您一件事儿,咱们先前说好的事儿还算不算数了?”
要说王夫人最担心的事儿,便是珠哥儿能否入国子监一事。偏生,在经历王家大太太突然辞世之后,王夫人完全没了信心。这长女无母不娶反倒是没甚么大不了的,毕竟王家姐儿即便没了亲娘,将来铁定也会有继母的。况且,王家老太太还在呢,自会帮着教养长孙女。问题是,王夫人如今很是崩溃,原因自是出在她娘家侄女本性上头。
“弟妹,有些话就算我如今说了,只怕你也不会照单全收的。既如此,不若先将这事儿略微冷一冷。左右咱们两家也只是打了个招呼,更不说先前王家大老爷也不曾完全应下。”那拉淑娴迟疑了一下,她本人早已相中了王熙凤当自己的儿媳妇儿,可一来俩孩子年岁都小,二来王熙凤如今还在重孝之中,这个时候说甚么都没用。
“我知晓,那事儿我自是知晓的。不过……”王夫人急急的开口解释,只是话到了嘴边,又不知晓该如何说了。是说先将此事定下来好呢?还是说王子胜之前都是在胡说八道,王家那头是非常愿意结亲的?甭管是哪一种,都是好说不好听的。
相较于王夫人的急切,那拉淑娴反而淡定得很。也是,如今要守重孝的人是王熙凤,她完全无需担忧自己相中的儿媳妇儿半路跑了。本朝注重孝道,但凡王家人有点儿脑子,都绝不会在重孝期间帮儿女定下亲事的。再说了,这不还有一个王仁在前头顶着吗?
当下,那拉淑娴开口安慰道:“弟妹也无需这般焦急,实话同你说了罢,我本人极是喜欢凤哥儿那孩子,只是如今这个时候……这样罢,一切等她出了孝再说,你看如何?”
“好好,那就依大嫂的。”王夫人还能说甚么?她就算再迫不及待的想要国子监监生的名额,也没有浑到这个地步。
重孝期间谈婚论嫁,那是将整个家族往死里逼呢!莫说凤哥儿如今年岁尚小,哪怕真的是老姑娘了,那也只能私底下悄悄的相看,等出了孝期再另行聘嫁。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俩孩子年岁都小。还有一点,以荣国府的规矩,长兄未娶,身为弟弟是绝不可能越过哥哥将亲事定下来的。因而,王夫人只在心头暗道,除非她儿子能顺利进入国子监,要不然绝对不相看亲事,逼着琏哥儿也跟着往后挪。只这般想着,王夫人的心情才略微好转了一些,又说了两句场面话后,便笑着告辞离开了。
九月底,王家大太太徒然离世。待十一月中旬,王家出殡,诸亲朋好友皆前往送殡,亦有重情重义的人家摆了路祭,为逝者悼念。
直到十二月,荣国府又陷入了另一阵忙碌之中,却并非为了年关一事,而是为元姐儿挑选教养嬷嬷。
甭管荣国府是否式微,若仅仅是寻几个出宫的宫女,那是绝对没有问题的。然而,贾母并不满足于此,在她看来,小小宫女并不济事,毕竟但凡有能耐些,得了主子青睐的,定能在主子跟前留到五十岁,而非二十五岁就出宫了。当然,有些宫女急着出宫是打算嫁人的,这些自是另当别论,毕竟她们是不可能来荣国府当清客的。而那些并不嫁人,年岁又不大的,则完全不被贾母看在眼里。
几番折腾下来,荣国府内倒是多了四五个人,却没一个是入了贾母眼的。直到小年夜当日,贾赦领着一个年岁约莫五旬的嬷嬷,回了府里。
“我说你们到底在折腾个甚么?连圣上都听说了,你们能不折腾吗?咱们家又不缺使唤的人,好端端的,又是临近年关,寻甚么下人?”贾赦满脸不耐烦的出现在了贾母跟前,又拿手指了指站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嬷嬷,极为勉强的解释道,“具体的缘由我也不知晓,所以不用问了。这个嬷嬷是原本储秀宫里的,圣上送予我的。”
忍了又忍,贾赦仍没能忍住,吐槽道:“我这辈子就没那么丢人现眼过!临近年关了,圣上当着一屋子皇子皇孙们的面,赐了我一个老嬷嬷!!这叫个甚么事儿嘛!反正我不管了,这人送予老太太您了。记着,别往我房里塞,我跟她八字不合!”
说罢,贾赦立刻转身跑得无影无踪。倒不是他矫情,而是就这么一路过来,老嬷嬷已经从言行举止方方面面对贾赦进行了无情的抨击。
贾赦:…………老纸是朝廷命官,不是储秀宫里待选的小主!!
于是,贾赦麻溜的跑远了,只留下贾母同老嬷嬷面面相觑。好在贾母不是贾赦,非但更为靠谱,且她很快就明白了长青帝的用意。
荣国府虽已式微,可到底是太|祖当年御封的四王八公之一,想来即便是长青帝,也不曾完全放松了警惕,仍时时注意着荣国府的动向,这才会有了如今这番赐下宫中嬷嬷的举动。当然,这番举动一方面说明了长青帝仍很重视荣国府,可从另一方面而言,又何尝不是时刻监视着荣国府呢?
可贾母是甚么人,自信心爆棚都是说轻了,一听说眼前的嬷嬷是由长青帝赐下的,登时激动的满脸堆笑,忙不迭的使人看座,让嬷嬷坐下,又细细询问了嬷嬷的名姓该如何称呼,以及先前在宫中的职位等等。
“老奴姓姜,老太君只管唤我姜嬷嬷即可。”
姜嬷嬷早已将贾赦以及贾母的神态看在了眼里,若说贾赦只是满不在乎中带着一丝不耐烦,那么贾母便是谄媚不已了。不过,有一点可以确信,这对呣子俩皆不曾对长青帝赐下她的做法感到一丝一毫的不悦,或者警惕。也就是说,这对呣子俩要么就是忠心到完全不怀疑长青帝的用意,要么就是愚蠢到一点儿凑不曾察觉到任何异常。
呵呵,正常情况下,帝王会特地给臣子赐下一位宫中出来的老嬷嬷吗?旁的不说,就不怕她自带通信渠道,将荣国府里所有的事儿尽数卖予长青帝?显然,贾赦和贾母都不曾往那方面去想,或者是真的不在意。
甭管怎么说,姜嬷嬷算是在荣国府内住了下来。她的行囊并不多,只一些从宫中带出来的细软,这还是她多年积攒的月钱以及上头贵人主子们给的赏赐。至于日常用品,反而少得可怜。自然,贾母是万万不会亏待她的。
只一声吩咐,贾母便命人在最短时间内备齐了所有的一切,且样样都是极为精致的。贾母素来崇尚奢侈,她院子里的东西就没一样不好的,甚至为了给予姜嬷嬷最大的体面,贾母还将前不久刚补上来的新的珍珠给姜嬷嬷使唤。
对此,姜嬷嬷欣然接受,并在次日一早就开始细心教导元姐儿了。
还没两日,元姐儿那头尚看不出任何进展,倒是迎姐儿一脸崩溃的奔回了荣禧堂,且一见着那拉淑娴就不管不顾的扑了过来,嘤嘤嘤的哭了起来。
“好端端的,哪个欺负了你?”那拉淑娴头一个反应就是十二又折腾人了,不过很快她就想起来了,十二早在小年夜之前,就去了张家,至今尚未归来。可除了十二还有谁那么无聊,跟一个小胖丫头为难呢?
“嬷嬷打人!”迎姐儿抬起了头,面上还挂着眼泪珠子,可怜兮兮的控诉着。
“甚么?”那拉淑娴微微一愣,恰好这会儿容嬷嬷走了进来,闻言也是一怔。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后,立刻一唱一和的追问了起来。
那拉淑娴道:“哪个嬷嬷打人了?让张嬷嬷随你过去,给你出气可好?”
容嬷嬷便紧接着道:“对,我最厉害了,保准打的那人哭爹喊娘。姐儿快告诉嬷嬷,谁打你了?”
俩人皆认为是荣庆堂不知哪个不长眼的暗中欺负了迎姐儿,毕竟迎姐儿素来都是一副娇憨的模样,性子迟钝不说,连话儿都说得不是很利索,甚至因着同贾母并不熟稔,即便受了委屈也不会同贾母告状的。
不曾想,迎姐儿却道:“不是打二丫头,是打大姐姐!”
“大……你是说元姐儿?”那拉淑娴愣了一下,旋即才反应过来,“可是新来的姜嬷嬷?她怎么打元姐儿了?”
“就是新来的嬷嬷,二丫头都看到了,她拿着手板子,一下一下的打大姐姐。她还让大姐姐学走路,学行礼,不好就打,啪啪啪!”许是因着终于寻到了可以为她撑腰的人,迎姐儿倒是比平日里说的更利索了,不单说,还连比带划的,争取让那拉淑娴能尽快弄懂她的意思。
只是,那拉淑娴虽然很快就弄明白了,却只能一脸的无奈。
在她看来,虽说贾母身上有着诸多缺点,却还不曾老糊涂到连自己院子里发生的事情都不清楚的地步。想来,姜嬷嬷教导元姐儿礼仪,并责罚一事,贾母定然是心知肚明的。只是如此一来,倒是苦了元姐儿,小小年岁不能娇养着,反而要吃那些苦头……
“这样罢,我领你去寻二太太,你可以同她说说。”那拉淑娴思量了一刻,仍觉得自己没有Сhā手的立场,索性领着迎姐儿往梨香院去了,想着若是王夫人不知晓此事,让她尽快知晓也好,哪怕她早已知晓,大不了就是趁着年关将近妯娌俩说会儿话,左右如今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不过,据她的猜测,只怕王夫人应该是知情的。
正如那拉淑娴猜测的那般,王夫人确是知情,甚至在那拉淑娴寻过来时,直接敞开天窗同她说了实话。
元姐儿已经确定要入宫小选,因着如今尚未翻过年,所以不该算是六年后,而是七年后。毕竟,要明年开春之后,才有小选。而三年一届的话,今年是端闰四十九年,那么元姐儿入宫小选则是在端闰五十六年了。那年,元姐儿也不过才十四岁,在府里头金娇玉贵的养了十几年,却一朝送入宫中,干的是伺候人的活计,吃的是没滋没味的饭菜,连穿衣配饰都有着严苛到极点的规矩,甚至时刻都有着性命之虞。
面对无奈中带着一丝期待的王夫人,那拉淑娴只能保持着淡淡的笑容望着她。不然,还能说甚么?说深宫后院是吃人的地方?说大选都未必能求仁得仁,更妄论小选?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多说无益。
待王夫人终于将自己的想法尽数都道了出来,见那拉淑娴似乎兴致不高的样子,她面上也有些讪讪的,只道:“大嫂不喜欢听这些?”
“倒不是我喜欢不喜欢的缘由,只是心疼孩子,年岁轻轻的就要吃那些个苦头。咱们府里的规矩暂且不说,这宫中……怕是接下来几年,元姐儿都不会有轻松日子过了。”那拉淑娴叹息一声,她本人也是从这些事情里熬过来的,哪里会不知晓其中的苦痛?
寻常人家即便规矩再森严,那也没法同宫中相比。偏生,荣国府因着发迹年代并不久,很多规矩并不如世家大族那般森严。在这种情况下,逼着原本娇养着的元姐儿吃那些苦头,想想就觉得心疼得慌。
可惜,王夫人却不那么想。
“大嫂,有些话我老早就想同您说了,不是对大嫂您有意见,只是觉得有些事儿罢……就说对待孩子们,我知晓大嫂疼哥儿姐儿,其实我又何尝不疼爱呢?偏生,这孩子是疼不得的,您如今这般待他们,将他们养得金娇玉贵的,往后大了,哥儿总是要出去闯荡的,姐儿也是要嫁人的。到时候,他们可怎么办呢?”
那拉淑娴微微一愣,旋即苦笑连连:“是啊,我知晓我一直都有这个毛病,恨不得将世间所有的好东西一股脑的全都塞给孩子们。我疼他们,宠他们,至于往后却是真当不曾想太多。”
“这可不曾。老话说,小时候吃的苦不叫苦,即便再怎么疼爱孩子,该严厉时候还得严厉,这也是为了他们好。”王夫人笑意满满的道,“看我,我这个当亲娘的,能不疼珠儿和元姐儿吗?那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疼他们心疼谁去?这以往,也是我想岔了,只恨不得样样事情都亲自来,唯恐旁人做的不够精细。好在后来我就想通了,就算是亲骨肉,我也不可能照顾他们一辈子,既如此,还不如让他们趁早将该吃的苦头尽数都吃了。您看,如今我家老爷对珠儿这般严苛,我都不管了。”
这事儿,那拉淑娴倒是并不知情,她已经很久没管琏哥儿和十二的功课了。一来,是因为知晓家学那头的先生极是靠谱,二来,她本人并不是很在意功名利禄。如今听王夫人这么一说,她倒是将这事儿搁在了心上,想着回头等十二从张家回来了,仔细问一问他,家学里头可有事儿发生。
这般想着,那拉淑娴只笑着道:“弟妹倒是狠得下心肠来,我却是……唉。”
自个儿身上的毛病,自个儿能不知晓吗?那拉淑娴最清楚自己两世的弱点都在孩子们身上。上辈子,她生养了两儿一女,结果活下来的唯独只有十二一人。哪怕明知晓皇阿哥长大后面临的是惊涛骇浪,可她仍然舍不得,拼尽全力也要尽可能的护着十二,不让他遇到任何风吹雨打。然而,正如王夫人所言,她们是没法护着孩子一辈子的,若不早先放手,那面临的就极有可能是临终都放不下心来。
前世临终时,她不就是记挂着十二吗?
“狠不下心肠也要狠,自家打骂总比往后让旁人打骂来得好。我算是看透了,珠儿是我家老爷独一个儿子,就算他严苛点儿,却绝不可能害了他自个儿亲生的儿子。小孩子嘛,就算乖巧懂事,又有哪个是真的喜欢用功上进的?我家老爷说了,不愿意上进就斥责一通,再不然打骂也无妨。有道是,打是疼骂是爱,一切不都是为了他好吗?”
“话是这么说的,可……罢了,我回去仔细想想罢。不过,斥责也就罢了,打骂我是肯定舍不得的。”
听得这话,王夫人一下子就笑开了怀:“说得好像我就舍得一样。其实呀,我也就是在大嫂您面前这么说说,真要我下狠手打孩子,这还没打呢,我自个儿就落了泪。这不,我才让我家老爷管教着珠儿,又让老太太帮我教导着元姐儿。左右大家都是为了孩子好,哪里会害了他们。”
“可我家老爷……”不提也罢,反正那拉淑娴完全不敢想象贾赦打孩子的场面。不过,她还是将王夫人这话记在了心头,想着回去跟贾赦学一学,也好商量出个章程来。
只是让那拉淑娴万万不曾想到的是,等她领着迎姐儿出了梨香院后,迎姐儿当下就一脸惊悚的抬头看过来,还不等那拉淑娴回过神来,就哭着喊着不要打,登时把那拉淑娴弄得哭笑不得:“好端端的,哪个要打你了?哟,怕是方才听了二太太的话,吓得罢?只管放心罢,就二丫头这模样这性子,是断然去不得宫里的,既如此,只管精心养着,回头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
迎姐儿听不懂这一长串的话,垮着脸琢磨了好一会儿后,才迟疑的问道:“太太不打?”
“对,不打。就算真的要打,也打你小哥哥去!”那拉淑娴故意逗她,其实她哪个都舍不得。
“老爷也不打?”迎姐儿还不曾完全放下心来,估摸着也是因着方才听说贾政会打珠哥儿的缘故,故而只一个劲儿的强调不打。
那拉淑娴当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嗤笑道:“老爷还道你傻乎乎的,结果却是比谁都鬼精。行了,哪个都不打你了,你是咱们的心肝宝贝儿,谁舍得了?”
这下子,迎姐儿终于心满意足了,只眯着眼睛笑得一脸傻乎乎的,还张开双手,非要那拉淑娴抱她。一旁的奶娘担心迎姐儿太胖了,累着那拉淑娴,不过那拉淑娴倒是并不在意,只弯腰将她搂在了怀里,抱起来慢悠悠的走回了荣禧堂。
然而,谁也不曾注意到,梨香院旁的一株老梨树背后,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见那拉淑娴一行人已然走远,极快的从树后窜了出来,径直回到了梨香院里头。
……
……
日子很快就过去了,至大年二十九那一日,已经失踪好几日的十二终于晃晃悠悠的从外头回来了。待换过了衣裳后,就立刻到东暖阁来寻那拉淑娴。又因着迎姐儿如今并不时常过来,东暖阁里只有那拉淑娴和容嬷嬷二人。
见十二过来,那拉淑娴笑着调侃道:“你外祖父家就那般好,让你舍不得归家?”
“是呀,可不是舍不得吗?”十二嬉皮笑脸的凑到了那拉淑娴跟前,双手作揖,讨喜一般的道,“有两个好消息要告知太太,太太想先听哪个?”
“都是好消息?那一并说了呗。”
“也行。头一个好消息呢,是我二舅母又有喜了,听彬哥儿说,来年三月里就要生了。”顿了顿,十二无视那拉淑娴惊喜的模样,也不卖关子,只径直说道,“第二个好消息呢,是我三舅母也有喜了,不过仿佛月份还不大,栋哥儿这人糊里糊涂的,压根就说不清楚。不过,我听彬哥儿说,仿佛是要晚上半年。”
也就是说,至来年三月和九月,张家都能再度添丁进口?
那拉淑娴登时笑弯了眼,只是笑着笑着,却不免想起了她那已故的娘家大嫂,登时笑容里添了几分苦涩意味。
十二见状,立刻猜出了原委来,只不过他同那拉淑娴又不一样,对于张家大太太,他统共也就见了那么一两回,连话都说了不超过十句,自是谈不上甚么感情的。况且,表姐小铃铛也不同他玩在一道儿,至于小表弟更是一直在后宅精心养着,故而对于张家大房,他远不如对另外两房来得熟稔。
“太太也不必挂念了,听着外祖父的意思,仿佛来年大舅舅就要续弦了,人选是谁我也搞不太清楚,左右就是潘院士家里头的人。说是从旁支过继的姑娘家,甚么人品样貌皆好……反正就这么一回事罢。”十二随口劝着,在他看来,不过是个大舅母罢了,回头大舅舅再娶一个,不就又有了?
自然,十二心底里的想法,那拉淑娴全看在眼里,当下便横了他一眼,心道王夫人虽然往日里瞧着不靠谱,不过关于孩子那块还是极有道理的。
要不,她也试试看管教孩子?先拿十二练练手?
蓦然间,十二哆嗦了一下,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
132|第132章
“娘,您打算作甚?”一时慌乱之下,十二直接喊了娘。当然,其实他头一个反应是打算唤皇额娘的,只不过他进东暖阁前,见着外头小厅里坐着葡萄和石榴,更不说穿堂里还守着数个人,只得硬生生的改口唤了娘。
“没甚么。”那拉淑娴好整以暇的望着十二,反问道,“你觉得我能做甚么?”
能坑他呗!
十二暗地里腹诽着,面上却是堆满了笑容,讨好的道:“太太最疼我了,自是不会做甚么的。对了,我还有事儿,先去寻老爷说话……哎哟!”
“跑甚么?”在十二正打算开溜前,那拉淑娴眼疾手快的拽住了他,笑眯眯的问着,“老爷忙着准备年后拜访各家的事儿,没工夫陪你玩耍逗趣。”
“那我……”
“你哪儿也不用去,明个儿便是大年三十了,你还跑甚么?得了,来我这儿坐罢,同我说会子话。正好,我也却是有话要问你。”那拉淑娴伸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看着十二蔫巴巴的坐好了之后,才缓缓的说起了元姐儿一事。
元姐儿的前程已经被贾母并贾政、王夫人俩口子决定好了,只等再时间一到,就送入宫中小选。甭管从一方面来看,那拉淑娴都不怎么乐意看到这种事儿,偏她身份尴尬,若是当真开了口,只怕还要被误会是故意耽搁元姐儿的前程,见不得二房好呢。天知晓,她对于深宫后院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有多么的厌恶。
只是这里头有一事儿,那拉淑娴并不是十分的明白。
“……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元姐儿怕是注定要被送入宫中了。其实罢,若是真有心入宫挣这份体面,我也确是没立场来拦阻。唯独一事儿,我一直没想通。左右都要入宫了,怎的是小选,而非大选?虽说圣上年岁大了,可大选也不一定是为圣上寻妃嫔,也有给皇子皇孙们,亦或是皇室宗族选正妃的。况且,咱们好赖也是国公府,嫡出的大姑娘,竟是落得小选的地步?”
有些话,那拉淑娴不好说的太明白,毕竟冬日里丫鬟婆子都窝在屋子里,即便没人会刻意偷听,可她也不能大喇喇的提到前世的旗人、包衣之类的。要知道,前世能够参加大选的,唯独只有在旗之人,满洲八旗地位最高,再次便是蒙军旗,还有汉军旗,选的是主子。而小选却只能在包衣旗下挑选,选的是奴才。当然,无论是哪一旗的,说白了都是皇帝的奴才。
可这一世,那拉淑娴却有些闹不明白了,她只从原主的记忆里翻找到,曾经的张氏也是有机会参加大选的,只是张家老太爷舍不得,才豁出去老脸求了圣上,讨了自行聘嫁的恩典。除此之外,印象中仿佛贾敏也是类似的情况。
倘若她和贾敏都是有资格参选,却因着长辈的疼惜放弃了大选的机会,那么既然元姐儿是愿意的,与其参加小选入宫伺候人,还不若直接大选,好赖也能当谋个主子当当。
“因为她没这个资格。”十二摊了摊手,一脸的无所谓,“本朝是三品以上文臣、二品以上武将的嫡女有资格参加大选。当然,若是庶女其实也无妨,大不了记在嫡妻名下就可以了,这个问题不大。可咱们府上,蠢爹倒是一等将军,却是个没有实权的空爵位。至于政二老爷……”
五品工部员外郎甚么的,不提也罢。
那拉淑娴听懂了十二的未尽之言,低头思量了一会儿,随后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若是这么说的话,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张家老太爷在未退下来之前,是从一品的太子太傅,身为他的嫡女,原主张氏自是有机会参加大选。至于贾敏也是类似情况,荣国公贾代善是超品的国公爷,且据悉也是深受长青帝重用,给心爱的嫡女讨个恩典自是再容易不过了。只是,恐怕荣国公贾代善万万不曾想到,待他百年之后,他那好儿子贾政竟忍心将自己的亲闺女推入火坑。
若说大选尚且有机会出人头地,那么小选基本上就是只能随缘了。
不过,这也难说,那拉淑娴犹记得前世也一样有包衣奴才一跃成为主子的例子,甚至康熙帝的良妃还是从辛者库出来的。只是,这样的例子实在是太少了,少到令人绝望。
“大选也就罢了,小选又何苦去挣。”那拉淑娴哀叹一声,“罢了,左右也不是我生的,多说无益。倒是前两日我去寻了二太太,她同我说了一番话,我觉得挺有道理的。”
说着,那拉淑娴侧过身子,目光缓缓的扫过十二,嘴角微微上扬,面上隐约有着一股子审视的意味。
十二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旋即急急的摆手解释道:“娘,我最近没犯事儿!”
“我也没说你犯事儿,只是想着也许二太太说的对,孩子嘛,即便再怎么疼爱,也不能宠溺得过了头。要是真的事事都帮着操持了,等往后,孩子大了不得已要放手了,才惊愕的发觉孩子甚么都不会……唉,以往是我不对,往后我不会如此了。”
这里头的以往,显然不是字面上的那个意思。十二转了转眼珠子,很快就明白那拉淑娴说的其实是前世了。的确,前世的十二被宠得完全不知晓外头的风雨,也因此在那拉淑娴撒手人寰后,他彻底陷入了迷茫之中。好在,正因为他甚么也不懂,哪怕有继后嫡子这个身份,也不曾被人真正的放在心上。当然从某个角度来说,还多亏了乾隆活得够久,不然若是新帝早早登基,他这个碍眼的人,也一准被清理掉了。
“其实真没啥,没人把我当眼中钉。”碍于这个环境不是很安全,十二只含含糊糊的道,“那位命长得很,才不会让底下的兔崽子们掐起来呢。谁敢蹦跶上来,被他掐死才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那拉淑娴了然,毕竟乾隆也经历过九龙夺嫡,哪怕他并未亲自参与,可事后定然会仔细研究史实。在这种情况下,他定不会让历史重演的。当然,若是命短就是另外一说了,谁都知晓一旦帝王身死,绝对会留下一堆的烂摊子。偏生,乾隆足够命长,又或者十二太短命了,压根就不曾经历过真正的险境。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打算娇养着你了。当然,还有琏儿。倒是二丫头问题不大,左右小姑娘家家的,她的出身又不高,况且我相信以琮儿你的能耐,将来一定能给她撑腰的。”
十二好悬没忍住直接翻白眼,敢情他要做的事情还真是不少,非但自个儿要上进,还要拉拔着贾赦和琏哥儿上进,甚至还要给迎姐儿那个胖丫头撑腰。幸好,事儿虽多,可仔细想想却也没甚么大不了的,故而他只摊了摊手,假意无可奈何的道:“那行罢,左右闲着也是闲着。”
“从年后开始,你就带着琏哥儿一道儿练武罢。”
“啊?”十二懵了,下意识的道,“我以为您说的上进是指做学问。”
“可我并不担心你的学问,琏儿就更用不着担心了,他随了你爹,学问能好到哪里去?至于这练武,我也没指望你能考个武状元,或者直接上阵杀敌之类的。我只盼着你和琏儿都好好的,至少不能跟个迂腐书生那般,手无缚鸡之力罢?”
“那……行罢。”十二仔细思索了一番,觉得这个想法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先前把事情想象的太可怕了,还道是那拉淑娴想出了怎样恐怖的坑人法子,结果发现只是让他去练武,这个结果显然太能接受了。
答应了那拉淑娴的要求,十二又将提了几句张家那头的事儿,直到夜幕降临,贾赦回来后,他才一溜烟儿的小跑闪人了。
没法子,再不跑又要被贾赦抛高高了,虽然他并不害怕,却觉得那样实在是太丢人现眼了,有这个工夫还不如同愚蠢的哥哥联络一下兄弟情呢。
一夜无话。
次日便是大年三十,荣国府跟往年一样,所有人都聚在了荣庆堂里,从早到晚都是热热闹闹的。又因着今年孩子们都大了,愈发的显得比往年更红火热闹,旁的不说,单一个小胖丫头就能将气氛炒热了。
“老祖宗就好了,老祖宗给二丫头做新衣裳了!比大姐姐的更漂亮,老祖宗最最好!”在贾母处待了几个月,迎姐儿从最初略有些不适应,到如今简直就是如鱼得水了。尤其腊月里,贾母命人给她做了好些个漂亮的新衣裳,把个胖丫头喜得见眉不见眼。
当然,其他的哥儿姐儿也皆有新衣裳,在这方面贾母大方得很,甚至连那拉淑娴和王夫人都各得了一套极好的头面首饰,那拉淑娴的是一套成色极好的玉头面,而王夫人得到的却是份量极重闪闪发光的赤金头面。
凭良心说,那拉淑娴觉得这头面完全戴不出去,因为一看就知晓这份量实在是太重了,外加这也太闪亮了,要是真的勉强戴了出去,还不立刻闪花旁人的眼睛?不过,王夫人异常欢喜,好听的话一叠声的往外冒,这让那拉淑娴不得不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倘若王氏女都是这么个品位的话,那她倒是应该趁早收集一些类似的首饰,也好将来给王家那位凤姑娘当见面礼。
但是,这种接地气的材质,这种闪瞎人眼的光亮,这种花纹繁复的造型……
那拉淑娴觉得,是时候跟王夫人好好打交道了,免得到时候要结亲了,这货给她扯后腿。唉,谁让她看上的儿媳妇儿,是王夫人的娘家亲侄女呢?那拉淑娴代入了一下她和小铃铛,深以为即便姑母不能给侄女直接定下亲事,可给搅和了却是异常得容易。
这厢,那拉淑娴还在琢磨着往后的事儿,不想那厢却突然传来嚎啕大哭声。
因着哭声太过于凄厉,所有人头一个反应就是看向一个劲儿往贾母跟前凑的迎姐儿,就连贾母本人也是。然而,迎姐儿只两手拽着自己藕粉色的小裙摆,低着头美滋滋的瞅着。乍一听到哭声,她还茫然的左右看了两眼,旋即又低头继续瞅着她的小裙摆。
懒得理会这傻乎乎的胖丫头,诸人很快就循声四下望去,很快就发觉了哭声来源,却是孩子们中最大的那个珠哥儿。
本能的,那拉淑娴立刻瞪了一眼站在珠哥儿身畔的十二,然而十二只回给她一个无可奈何又夹杂着无辜委屈的眼神,瘪着嘴解释道:“我就拿手指戳了他一下。”
离他们俩人不远处的琏哥儿也赶紧替弟弟辩护:“对,我瞧见了,方才珠大哥哥不理琮儿,我看到琮儿就拿食指戳了戳他的背后。”
这档口,王夫人也已经快步上前,将珠哥儿揽到了怀里,又蹲下身子给他擦眼泪,半是心疼半是狐疑的追问了起来。不曾想,才问了两声,珠哥儿又哭了起来。虽说珠哥儿是荣国府小辈儿中年岁最长大的那一个,可事实上他也不过才九岁,加上他还是二房独一个哥儿,自幼也算是娇生惯养的,并没有太多长兄的气概。
见王夫人问不出甚么来,那拉淑娴也唤了琏哥儿和十二到跟前问话。
琏哥儿确是一问三不知,他方才并不跟珠哥儿在一道儿,反而是元姐儿拿了她自己绣的荷包给琏哥儿瞧,因而琏哥儿也只是用眼角瞥到那边的状况。至于十二,同样是一副满头雾水的模样,他只是想问问珠哥儿,明年要不要去参加童生试,因为张家的两位哥儿已经决定明年下场了,左右童生试也容易得很,没必要非跟贾赦似的到处寻门路避免考试。
“我也不知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唤了他两声,他只闷闷不乐的低着头站在一边,我就走过去拿手戳了戳他的背,结果莫名其妙的,他就哭开了。”十二满脸都是“熊孩子不可理喻”的神情,强调自己是无辜的。
见实在是问不出来,而那头珠哥儿也渐渐的止住了哭声,诸人只能归结于小孩子家家之间的玩闹,很快就将这事儿搁到了一旁不予理会。
然而,谁也不曾料到,才至半夜里,珠哥儿的奶娘就慌慌张张的跑出来禀告,说珠哥儿忽的发了高烧。
因着是大年三十,贾赦和贾政都在荣庆堂里守着,至于女眷和孩子们自然都回去歇着了,毕竟原本就没规定所有人都要守岁。只是,今个儿是大年夜,甭管是荣国府常用的府医还是街面上医馆里的大夫,尽数都回了自家,有些近的还能让人寻一下,有些远的天知晓这会儿还在不在京城里。
大过年的,因着珠哥儿的再度病倒,荣国府瞬间蒙上了一层阴影。
直到正月初一临近晌午时分,赖管家才终于寻到了大夫。偏生,大夫没寻出确切病因来,只道也许是受惊发了高热,当然也有可能是因着天凉冻着了。
贾母发了大火,将珠哥儿跟前伺候的奶娘丫鬟等等,尽数唤来痛斥了一番。她倒是不曾怀疑过是昨个儿十二吓到了珠哥儿,事实上贾母压根就不信甚么受惊发热,只当是下人们没伺候好,以至于哥儿着了凉受了冻。
只是,贾母不曾想到的事儿,王夫人却未必不会往心里去。倒不是说她心思有多重,而是作为一个母亲,在孩子病倒且病因尚未完全确定之时,自然会把方方面面的理由尽数考虑进去,哪怕错杀三千也比放过一个强罢?再说了,王夫人也没打算寻十二的麻烦,仅是在心头将受惊这事儿记了下来。
记在这事儿后,王夫人又想法子寻了另一位颇有名望的大夫,因着是大过年的,她出了足足十倍的诊金才将老大夫请到了府里,细细诊断后,老大夫给予了肯定的说法,这确是瞧着像是受惊。
受惊……
王夫人在挣扎了一番后,还是将这事儿告知了贾政。
“甚么?你说受惊?先前不是说有可能是下人不注意给冻着了吗?怎的一转眼又成了受惊?”贾政一脸的不信,此时他亦想起了大年夜的事儿,登时没好气的道,“别甚么事儿都赖人家大房,就算大哥他做事是混账了点儿,可我看琮儿这孩子挺好的,人家无缘无故的,凭啥要吓唬珠儿?”
听贾政这么一说,王夫人面上的神情就有些不对了。其实,她原也不曾真的将矛头对准十二,毕竟她同样不认为十二这个小毛孩子能吓到比他大好几岁的珠哥儿,可问题是,身为她的夫君她孩子的父亲,怎能不问青红皂白的直接帮衬外人呢?也许,这事儿的确不是十二的错,可如今病倒的是珠哥儿,于情于理,总要安慰两句罢?
这般想着,原就脾气不甚好的王夫人愈发的钻了牛角尖,有心想跟贾政好生掰扯一番,又想去荣禧堂寻十二问个清楚明白,可惜她心记珠哥儿,哪儿都不曾去。
偏此时,贾政又开了口:“趁着这会儿时辰还早,赶紧把珠儿挪回咱们院子去,快些,别等天色晚了又不方便了。”
“甚么?好端端的挪甚么?”王夫人先是一愣,旋即便是一惊,“老爷,珠儿如今正病着呢,虽说大夫说了是受惊才发的热,可他如今确是高热着,外头又飘着雪,咱们的院子不比跟前不远的荣禧堂,这大风大雪的,还没等回到院子,珠儿就又要病上加病了!”
受惊只是起因,珠哥儿如今发着热,大夫也确是仔细叮嘱了绝对不能再着凉受冻。因而,王夫人有所顾虑也的确并非无的放矢。
“多裹上几层厚被褥,再抬个软轿来,不就成了?”贾政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快些,这会儿风雪还算是小,回头等天黑了,指不定又要下暴雪。”
这几日,天气都不是很好,雪花几乎从早到晚都不曾停过。大的时候,每一片雪花都有小孩子的巴掌大小,即便小的时候,密密麻麻的一阵飘下来,也显得格外的壮观,以及……寒冷。
别听老话说甚么下雪不冷化雪冷,事实上的情况就是,甭管下雪还是化雪,都冷的刺骨。随便拿一杯茶出去,只消片刻工夫,就能给你冻住。也只有整日里烧着火龙的屋子里,才有种活过来的感觉。也正是因着天气越发冷了,贾母索性让诸人不必来请安,甚至也允许下人们只扫府里必要道路上的雪,旁的不甚重要的地方一概无需理会。
“如今不也在下着雪?老爷,您这到底在想甚么呢?”王夫人满脸的不敢置信,只是成亲多年,她已经很了解贾政的性子了,虽说尚不曾完全明白他这番做法究竟是为何,可她却听出来了,贾政是真的要让珠哥儿从荣庆堂搬到梨香院,“老爷,珠儿他还病着,他病着呢!”
“我说搬就搬,立刻!”贾政撂下这句话,转身便离开了。不多会儿,便传来他吩咐下人的声音。
王夫人满脸的无措,要不是旁边的丫鬟扶着,只怕这会儿都已经软瘫在了地上。
因着贾政下的命令极为决绝,没人敢真的违抗他的命令,就连王夫人在最初的抗拒后,最终也仍是顺了他的意思,只是亲自给珠哥儿裹上数条厚褥子毛毯子,又往他怀里塞了个暖炉,外加特地点了十来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来抬软轿,为的就是每俩人抬一小段路,也好在最快的时间里将珠哥儿送到梨香院。
然而,王夫人还是失算了。
裹得严严实实又如何?梨香院不是近在咫尺的荣禧堂,从荣庆堂到荣禧堂,若是抄后头的捷径,连半盏茶的工夫都不用,就能立刻赶到。而若是容荣庆堂到西面挨着街面的梨香院,却是没个一两刻钟根本到不了的,这还是在寻常时候。
因着大雪纷飞,荣国府各处都堆积了雪,哪怕有下人们清扫必要的道路,可往往刚扫了这边,那边又落了雪。凑巧的是,珠哥儿是大年三十半夜里烧起来的,王夫人得了消息立马往荣庆堂跑,之后则一直都待在珠哥儿跟前。至于贾政,则压根就没离开过荣庆堂,以至于因着梨香院没有主事之人,下人们索性偷懒没将道路清扫干净,只草草的糊弄了一番。
当软轿离开荣庆堂,抬轿子的婆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梨香院去,还得听着一旁的大丫鬟不断的催促着,心急火燎之下便出了差错。
婆子摔在了雪地里,软轿更是歪着倒下了,而原本坐在软轿里裹了好几层被褥毛毯的珠哥儿,则被直接抛了出去。
彼时,贾政仍留在荣庆堂,并未一同跟来。王夫人倒是跟着一道儿来了,却也是坐在软轿里,跟在珠哥儿后头。她原是想着让珠哥儿走前头,好尽可能快速的赶到梨香院,哪曾料到雪地里极容易出事。
“你个混账东西!珠儿好端端的待在荣庆堂里,你作甚么让他挪地方?这是担心我老婆子苛待他还是怎的?贾政!你给我跪下!”
荣庆堂里,贾母从午觉中醒来,想着去亲眼瞧瞧珠哥儿如今怎样了,结果却被告知孩子被挪回梨香院了。登时,贾母勃然大怒,唤来贾政就是一通咒骂。自然,也就惊动了相隔不远的贾赦和那拉淑娴。等贾赦俩口子过来时,贾政已经涕泪横流的跪倒在了骄贾母跟前,一个劲儿的道歉认错。然而,贾母却并未消气。
“我这到底是造了甚么孽哟!早知晓我就不歇这个午觉了,原是昨个儿夜里守了半夜,实在是熬不住了,才去歇一会儿。哪里想到,这个混账东西竟然趁着我睡着了,将我的珠儿给挪走了!你你你你……你就是存心让我不好受的,你怕我苛待了珠儿,对不对?老太爷哟!您怎么不干脆带了我一道儿去哟!”
贾赦一进荣庆堂正堂里,就看到贾母又是哭又是嚎的,底下跪着的贾政更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登时贾赦无语的掩面长叹。
大过年的,这到底是在折腾甚么呀!
“老太太您又怎的了?”不是贾赦心宽,而是近些年贾母真没少折腾,以至于一看到贾母这副模样,贾赦压根就不会去想旁的缘由,直觉告诉他,铁定是贾母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干又作幺了。
你说贾政?那货就是彻头彻尾的大孝子,还能干出甚么事儿来?
“赦儿你来的正好,你瞧瞧你这好弟弟,他竟是对我存了戒心,生怕我苛待了珠儿,居然在这大风大雪天里头,硬生生的把我的珠儿给挪走了!天地良心啊,我对珠儿都恨不得掏心掏肺了,你竟会怀疑我苛待了他!老太爷,您索性带我走罢!”
“嘶。”贾赦倒抽一口凉气,他真的是烦透了贾母动不动拿他爹说事儿了,可问题是对方是他亲娘,他又不能梗着脖子对骂,只得拿眼一个劲儿的剜着贾政,没好气的道,“你怎么回事儿?大过年的,就不能安生点儿?珠儿……等等,甚么叫做把珠儿挪走?你把他挪哪儿去了?”
珠哥儿发热一事,贾赦也是亲眼见过的,毕竟昨个儿就他和贾政守岁,加之叔侄俩又没啥好忌讳的,故而他是亲眼见了珠哥儿病得满脸通红的样子。
正如贾母所言,外头大风大雪的,把病人挪到旁的地儿?贾赦暗道,他弟弟果然脑子有坑。
“我这不是生怕珠儿把病传给了老太太吗?老太太,母亲!您……儿子真的是一片孝心呢!”贾政哭得比贾母更惨,娘俩简直就跟比赛似的哭嚎着。于是,一旁的贾赦更头疼了。
还没等贾赦理出个头绪来,外头传来一阵换乱至极的脚步声,很快,一个头上身上皆是雪的丫鬟就冲了进来,一下子瘫倒在地不说,还哭着喊着道:“快!快去唤大夫!珠哥儿坐的软轿倒了,哥儿他如今晕过去了,太太……太太让快点儿,快!”
真的是有够添乱的!!
贾赦怒气上头,抬脚冲着跪在地上哭得涕泪横流的贾政就是一脚,旋即头也不回的就往外冲去。这甚么年!才正月初一就乱成这个样子,往后还能有好?!
有道是,好的不灵坏的灵,也许是在正月初一触了霉头,也许是被贾赦料中了,之后的几天里,整个荣国府就没安生过。
珠哥儿病倒仿佛只是一个引子,之后的摔伤晕迷更是拉开了这一年的序幕。没过两日,王夫人也跟着病倒了,大夫说是劳心劳力伤了元气。更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王夫人病倒后的七八日,某个大清早,王夫人起身准备去瞧珠哥儿时,许是起的太猛了,冷不丁的就觉得不对劲儿,低头细看后才发觉,下|身满是鲜血。
都是过来人了,还有甚么不明白的。这来葵水即便再凶猛,都是有一个过程的,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且伴随着还有一阵阵腹部绞痛,到了这份上,王夫人哪里还会猜不到。
她怀孕了。
又小产了。
好在这个时候已经是正月初十了,再要寻大夫就比正月初一时容易的太多了。只是,小产这种事儿,尤其胎儿的月份实在是太小了,别说普通的大夫了,就连太医来了都没辙儿。王夫人先是见血后晕了过去,等醒来后又大哭了一场,虽说她已有儿有女,可哪个人会嫌弃孩子多的?即便是连饭都吃不饱的穷人,不也想着多子多福吗?偏生,她在不知不觉间有了孩子,又在无意中失去了孩子。
能怪谁?谁都怪不了,毕竟连她自己都不知晓她有了身孕。
月份太小了,小到连当初王夫人病倒时为她诊脉的大夫都不曾断出她有身孕。直到小产后,大夫才推算出,这孩子估摸着也就一个月左右。
一个月啊!年前本就较之寻常时候更为忙碌一些,且王夫人日常葵水来得很是准时,她压根就没意识到这些。至于年后,则是因着珠哥儿病倒,累得她忙糊涂了,才忽略了某些细节。不过事实上,以她平日里的葵水频率,差不多也是在初九初十才会来的。
没意识到有孕,这不能怪王夫人,甚至连大夫也责怪不了,毕竟一般至少要两个月以上才能断定有孕。那么,责怪珠哥儿吗?可他忽的发热,也不是他愿意的,之后的受伤更不是他的责任。
那……她还能怪谁呢?
倒不是王夫人执意要寻个人来责怪,而是她快要将自己逼疯了。珠哥儿一直病着,时好时坏。而从软轿里摔出去的那一刻,他因着身上裹得厚厚的,反而没有受太重的伤,仅仅是脚崴了一下,外加受到了更为严重的惊吓。直到如今,珠哥儿也时不时的再度发热,尚不曾有好转的迹象。
所有的事情堆积到了一切,让王夫人不得不立刻寻一个罪魁祸首来背锅,要不然她真的会被自己逼疯的!!
而这时,王夫人终于想到了一件事儿。
犹记得大年三十那一日,刚掌灯时分,她的珠哥儿原好好的待在荣庆堂的正堂里,即便当时兴致略有些不高,可她确信那会儿珠哥儿没病没灾的。然而,忽的珠哥儿就大声哭嚎起来,他都九岁了,无缘无故的为何会哭闹不休?说甚么只是拿手指戳了一下,只这般,她的珠哥儿哭甚么?九岁的孩子,就这么不经吓不经碰?
不由得,王夫人双眼里赤红一片。那会儿,她的注意力放在了贾母和迎姐儿的互动上头,间或也会看一眼元姐儿,并不曾注意到珠哥儿那头,自然不清楚当时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儿。至于后来,琏哥儿说的那些话……
哼,原就是同一家的,琏哥儿替自己的嫡亲弟弟辩解有何不能理解的?一定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去帮我将嬷嬷唤来,我有话同她说!”王夫人双手死死的捏住被角,咬着后槽牙挤出了这句话。
梨香院里因着一连病倒了两位主子,人手略有些不足。不过即便如此,王夫人的门外还是守着人的,只是几个小丫鬟轮班守着。而此时,不凑巧的是,轮到的是赵姨娘的亲妹妹赵金玉。
……
……
赵金玉依言去寻了人过来,旋即却一溜烟儿的跑到了赵姨娘房里,姐妹俩躲在里屋咬耳朵说悄悄话:“姐!接下来咱们还要做甚么?我都听你的!”
133|第133章
还要做甚么?
不,甚么都不需要去做了。
赵姨娘面无表情的坐在内室的架子床上,目光隐隐有些发直。忽的,她抬眼看向蹲坐在脚踏上的赵金玉,一字一顿的道:“你今个儿就回去,若是旁人问起,就说是祖母病了格外想念你。”
“甚么?”赵金玉原本笑脸盈盈一副期待的模样,听得这话后,笑容立刻消失了,转而满脸震惊的望着赵姨娘,不敢置信的道,“姐……姨娘你这是甚么意思?是我做错了甚么吗?”
“不,没有。你没有做错,只是接下来府里定会一团忙乱。这次太太吃了大亏,等她养好了身子骨,指不定会拿旁人出气,就算咱们做的滴水不漏,可难保她不会乱咬人。”赵姨娘顿了顿,俯身打开了架子床头的暗格,从里头拿出了一个扁平的小匣子,径直塞到了赵金玉手里,“把这个带上,挑几个喜欢的留着当念想,余下的甭管是换钱还是送人都不赖。等回头风声平息了,我自会让人给家里头送信,到时你再进来。”
“真的非要如此?我不过是个小丫鬟,说不定没人会注意我……”赵金玉犹犹豫豫的接过了小匣子,也没打开细看,只搂在怀里面露踟蹰之色。
“就是因着你是个小丫鬟,我才让你走的。你仔细想想,若是体面得脸的丫鬟,太太说不准还会留点儿面子,可一个小丫鬟罢了,想打想卖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儿?万一她发作到你头上,你叫我怎么办?走罢,左右咱们家是庄户,你当初进来也没签卖身契,索性走了干净。而我这儿,除非太太敢对二姑娘下手,不然我才不惧她。”
王夫人是绝不可能对迎姐儿下手的,这一点别说是赵姨娘了,连赵金玉这个小丫鬟都是知晓的。这若是孩子尚未生下来,倒是另外一说了,可既然迎姐儿已经出生了,且都养了好几年了,若是王夫人想不开在这个时候动手,都不需要旁人,贾母都能恁死她了。
“好,那我先离开,在家里等姐你的信儿。”赵金玉抱着小匣子起了身,又一溜儿小跑的去了自己屋里,只捡了贴身衣物并年前刚做的新衣裳打成包裹,当然也没忘记将小匣子塞到衣服里头。
当天下半晌,赵金玉就走了,走的轻松自在,压根就没人留意到她这么个小丫鬟的去留。就连跟她一起同为赵姨娘跟前小丫鬟的青儿都没察觉到,当然,这也是因着梨香院里忙乱不堪,青儿原就是王夫人拨给赵姨娘的,忙活起来自然也就又将她招回了。
也就是说,赵金玉一走,就代表着赵姨娘跟前连一个使唤的人都没有了,而隔壁周姨娘跟前虽说也被王夫人拨走了一个小丫鬟,至少人家还留了一个。不过,这些小事儿对于赵姨娘来说,真的是无关紧要得很。
只因,她已经自身难保了。
等送走了赵金玉,赵姨娘连晚膳都不曾用,只独自一人跪倒在佛龛前,念念有词。
“求佛祖保佑,我真的是无心的,并不知晓事情竟会闹到这个地步。对,是我在老爷跟前吹了枕头风,让他对珠哥儿愈发的严厉;是我让金玉去珠哥儿窗台底下说话,吓唬他要是考不到家学第一老爷就会打死他;也是我在珠哥儿病倒以后,提醒老爷小心别传了老太太……这些事儿都是我做的,我承认,我知晓错了,可、可是……”
“我没有想到太太有孕了!!”
“怎么会这样呢?珠哥儿、元姐儿都那么大了,我还以为太太不会再有孕了,万没想到事情竟然会那么巧。可我真的不知晓啊!佛祖显灵,佛祖保佑,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害太太小产的,我怎么会去害人性命呢?我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
“我可怎么办呢?只是把珠哥儿吓病了,即便太太事后知晓是我干的,没有真凭实据的,她也不能将我赶出去。可如今、如今……她流了孩子,她一定会气疯的!不行,等她缓过神来,她一定会杀了我的,杀了……”
没有真凭实据又如何?王夫人是后宅妇人,她从来都不是朝廷命官,况且即便是当官的,也未必就跟你讲证据。
赵姨娘自认为做的滴水不漏,毕竟劝贾政对珠哥儿严苛些,是很久以前就开始做的,连着几个月下来,加上她说话极有技巧,莫说贾政不会怀疑,即便真的有了疑心,那也不能将责任全部推到她身上,说到底她也只是劝学。至于让赵金玉去吓唬珠哥儿,就更是无法对质了,一来赵金玉跑了,二来珠哥儿连人都没见过,光听一个声音是无法断定来人的。还有劝贾政将珠哥儿挪回梨香院,那也是转了好几道弯儿的,按说没人会疑心到她头上……
对着佛龛念叨了半宿后,赵姨娘终于在外头的天空泛鱼肚白时,彻底没了力气,整个软软的瘫倒在地。
佛龛近在咫尺,赵姨娘却是满脑子的浆糊。忽的,她想起这佛龛并香炉等所有的物件都是王夫人赏给她的。仔细想想,虽说王夫人有着诸多的缺点,可对于底下的人却还算是大方的,至少在她开口说要礼佛时,王夫人很是大方的让人将一切备齐了送予她。当然,王夫人究竟是甚么心态她的确并不清楚,可是她真的没有想过要将事情闹的那么大。
真的……
当太阳渐渐升起,赵姨娘已经伏倒在佛龛面前痛哭流涕,懊悔有之,但是更多的却是惧怕。她当然知晓自己究竟做了甚么,也清楚的明白自己的目的就是为了弄垮王夫人。她的心理很简单,不过就是我得不到的也不会让你得到。试想想,报复一个人最佳的法子不就是伤害她的孩子吗?
徒然间,赵姨娘缓缓的起身,用袖口狠狠的抹干了面上的泪痕。
是啊,她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让王夫人感受到她的锥心之痛吗?虽说她原本的打算是让珠哥儿病倒,尽管如今产生了一些偏差,可不得不说,她的目的还是达到了。即便原本是想缓缓图之,可如今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绝不容许再往后退了。
准确的说,是退无可退。
待外头天色大亮,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皆洗漱完毕时,赵姨娘也终于收拾好了心情,就着昨个儿残留的水略净了面,便拖下外裳去内室躺着了。
今个儿也不过才正月十一,虽说屋里的火龙一直不曾熄灭,可她昨个儿滴水未进,又跪了一整夜,躺回床榻上后没多会儿,就觉得自己烧了起来。
很好,这病来得极是恰当,左右她已无路可退了,不若索性豁出去搏上一搏。
比起梨香院的忙乱不堪,荣国府其他地方显然要有序多了。
荣庆堂里,贾母由元姐儿和迎姐儿陪着,倒也不显孤单寂寞。荣禧堂里,琏哥儿和十二也能互相作伴,只是跟旁人家的兄长教导弟弟不同,搁在这儿,却是身为弟弟的十二出题为难琏哥儿。
除此之外,那拉淑娴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都说年前比寻常忙活,可事实上正月里要忙活的事情比腊月更多,尤其还有互相拜年走亲之类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着荣国府有贾母这个老太太在,多半都是旁人来这儿拜年,倒是给那拉淑娴省却了不少的工夫。
至于贾赦……
很抱歉,正月初五,他就被长青帝唤走了。虽说政务暂停,然而这却并不妨碍长青帝折腾他,毕竟正月里也是展现帝王宽厚仁慈的好时机,尤其长青帝自认为贾赦是“自己人”,故而只将他提溜到跟前,让他写赏赐章之类的。当然,跟他有着同等待遇的人也不少,其中就包括了几位皇子殿下。
这要是换作旁人早就乐翻天了,可惜贾赦一点儿也不感激,只每日里保持着生无可恋的神情,默默的任由长青帝折磨。
也因此,整个荣国府里最闲的人莫名的就变成了贾政。因着之前珠哥儿的事儿,贾母神烦贾政,直言最近都不想再看到他。王夫人倒不敢明着反感贾政,可即便别的事儿同贾政并无直接的关系,那么珠哥儿挪地方导致摔伤和受惊的事儿呢?王夫人表示,她也不想再看到贾政了。而贾赦俩口子,原就极为不待见他,以至于才刚正月里,贾政就变得人见人嫌,只好每日里待在书房里混日子。
过年,原本该是极为喜庆的日子,可整个荣国府里却并不见一丝喜气。
贾赦直接跑得没了踪影,贾政被所有人嫌弃只日日抱着书籍孤单的在前院书房歇着,那拉淑娴因着没人帮她打下手了,只忙着抽不开身,王夫人因着下|身一直淅淅沥沥的淌着血,连床都下不了,更别说旁的事儿了。就连小辈儿们都老老实实的,哪个都不敢胡闹。
本以为这个年就这般浑浑噩噩的混过去了,不曾想,才过了两日,梨香院里再度出了事儿。
自然是赵姨娘。
据说,因着珠哥儿搬回了梨香院,赵姨娘先前又常在王夫人跟前伺候的,当然不止她一人,还有周姨娘。可赵姨娘身子骨素来不怎么好,这还是生迎姐儿时落下的病根。也因此,没两日她就被珠哥儿过了病气,整个人病歪歪的躺下了。
据说,早在年前,赵金玉就因着家中老祖母病倒而匆匆回了家。赵姨娘当时尚未病倒,跟前又还有一个小丫鬟,便没当回事儿。不曾想,小丫鬟被王夫人唤去了,她又病倒了,甚至连着病了好几日都无人理会,要不是周姨娘觉得异常去探望她,怕只怕病死了也无人知晓。
据说,贾政在得知消息后勃然大怒,怒指王夫人草菅人命,即便只是个姨娘也不该这般苛待,立刻从院子里拨了两个人手去了赵姨娘房里。
据说,王夫人原就精疲力尽,被贾政一通指责后,直接晕倒在地,原本已止住的血,更是不要命的往下淌。而原本在静养病情已经有少许好转的珠哥儿,再度烧了起来。
据说……
消息传到荣禧堂,那拉淑娴愣是有半响都不曾回过神来。她自然是知晓王夫人小产一事的,可府里实在是太忙碌了,她甚至连正月初二的回门都不曾,只怕再出些甚么事儿。哪会想到,其他地方相安无事,倒是二房闹了一出又一出,这已经不能算是年度大戏了,而是将连着十年的戏都给演完了。
若仅仅是二房俩口子吵嘴,即便那拉淑娴身为长嫂,也不好出面指摘甚么,可这事儿却明显有些不同寻常。
先是珠哥儿半夜病倒,再是次日一早急着挪地方而摔伤受惊。之后王夫人小产,赵姨娘紧接着病倒,偏凑巧的是,赵姨娘跟前竟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可既然没有伺候的人,一直待在前院书房里的贾政又是如何得知的?且一知晓消息,就立刻冲到刚小产没几日的嫡妻房里痛斥指责,以至于嫡妻病重,连带珠哥儿也再度病情恶化……
“嬷嬷,你可曾觉得,这些事儿一环扣一环的,格外的眼熟吗?”
不等容嬷嬷开口,那拉淑娴就陷入了回忆沉思之中。前世的她,事实上不单经历了后宫乱象,之前还在宝亲王府邸时,后院也是佳丽众多。甚至在往前,她尚未成为宝亲王侧福晋,还是闺阁姑娘时,那拉家也不是好相与的,即便她是嫡女,可庶出的兄弟姐妹也有不少,更不提隔房的堂兄弟姐妹等等了。
“主子说的是何事?老奴只觉得,这些事儿定是有人针对二太太的。”容嬷嬷虽说跟了那拉淑娴两辈子,可正因为如此,她经历过的事情甚至比那拉淑娴还多,一时间让她领悟连那拉淑娴都觉得茫然的事儿,确是有些为难她了。
“我当然知晓那是针对二太太的,只是究竟是何人所为?”那拉淑娴顿了顿,旋即便道,“老太太不喜王家的作风,可她绝不会对最疼惜的珠儿下手,可以将她排除在外。”
珠哥儿病倒是整件事情的初始,在后续的事情皆陆续浮出水面之后,那拉淑娴绝不会再认为珠哥儿病倒只是个巧合了。可正因为如此,贾母反而是无辜的,她万万不会选择拿她最心爱的大孙子下手。
容嬷嬷也道:“咱们可没动手,老爷就更不用说了,他可疼珠哥儿了。”
“那就是二房里头的问题了。谁最盼着珠儿和二太太不好?”那拉淑娴嘴角微微上扬,答案太明显了,以至于压根就无需往下头猜了。
“主子,咱们没有真凭实据,再说那是二房,咱们的手不能伸得那么长。”容嬷嬷听明白了,只小声提醒道,“事关阴私,咱们不方便出面,最好换一个人,且一定要快一些,免得回头替人背锅了。”
“琥珀呢?她不是同珍珠打小一道儿长大,是比嫡亲姐妹还要好的朋友吗?就她了。”那拉淑娴笑得眉眼弯弯,“嬷嬷说的不错,的确要快一些,不然以王氏那心性,怕是不单会一叶障目,还会被人利用得彻底。”
——她不担心王氏被人利用,却生怕王氏疯魔之下对大房的任何一人造成伤害。
“是,主子。”容嬷嬷笑得异常诡异,她原完全不打算Сhā手二房的事儿,一来是没必要,二来王夫人曾狠狠的得罪过她,她才不想替仇人出头。可仔细思量一番,王夫人其实算不上是仇人,顶多是个被仇恨冲昏了脑子的傻货罢了,简直就跟贾政天生一对。
“对了,记得先让王氏出口恶气,之后再卖她一个好,注意别让她太夸张了。”
“主子您放心,包在老奴身上!”
容嬷嬷领命而去,径直去寻了琥珀,只三两句话就让琥珀心动不已,甚么姐妹情谊都被抛到了一边。当天,琥珀带着些补品去梨香院探望了她的好姐妹赵姨娘。只是,既然去了梨香院,就没有不去拜见王夫人的道理罢?琥珀先是去探望了王夫人,之后才去了赵姨娘房里,出来后只笑得一脸灿烂,无视站在廊下瞪着自己的老嬷嬷,径直离开了。
次日一早,王夫人拖着病体跪在了贾母跟前,逼着贾母为她做主。
贾母很为难。
二房里发生的事儿,贾母自然都是心知肚明的,可知晓和说出口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退一万步说,即便真的是十二吓到了珠哥儿,贾母能因此惩罚十二吗?事实上就是不能,两个都是孙子,偶尔偏心一些倒是无妨,可明面上却还是要收敛一些的,况且十二才多大?且不说他不是故意的,即便是……你还能打他不曾?
若是不能惩罚“始作俑者”的十二,那么之后贾政一片孝心不希望贾母被过了病气一事,也没法说道,毕竟事实证明,赵姨娘就被过了病气。而之后的种种,又能怪谁呢?
“政儿媳妇儿,你心里头的委屈,我自是知晓的。可孩子没了,就当是跟咱们没缘分呗,左右先前也没有期待,这孩子……你还有珠儿和元姐儿,回头养好了身子骨,再要孩子也容易。”贾母有心和稀泥,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本就是一家人,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她能如何?
“老太太,我只要一个交代!”王夫人病了好几日,且不单是身上的,还有心病,“倘若真的是无心之失,我愿意谅解,可我却觉得这事儿定然另有内情。”
“你这话是甚么意思?”贾母眉头紧锁。
“甚么意思?”王夫人笑得一脸苦涩,她原以为真的只是巧合,只是这也太巧了罢?从珠哥儿病倒开始,年关都尚不曾过,就一连出了这么多的事儿,且件件都同她有关。敢情闹到如今,就她一个人吃了亏?凭甚么!
“你想怎么样。”贾母索性不追究了,只直截了当的询问王夫人究竟想怎么处置这事儿。若仅仅是要求补偿,贾母心道,大不了拿体己钱贴补,左右给了王夫人跟给了贾政也没甚么区别。
“我要道歉,她亲自跟我道歉,说明白这一切事情。”王夫人冷笑着道,“我要讨回公道。”……让她身败名裂。
贾母再度沉默了,许久才道:“你要想清楚,咱们到底是一家人。”
“珠儿如今还病着,烧了这么久,也不知晓以后会不会落下病根。我流了孩子,又得了老爷一通斥责,如今面子里子全部都没了,凭甚么叫我忍气吞声?老太太,今个儿我也把话撂在这儿了,倘若不给我一个公道,大不了我回娘家让父兄替我讨回这个公道。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就不是咱们荣国府的事儿了。”
王夫人双目赤红,她原本是有想过要偷偷摸摸的报复,可她真的忍不住了,尤其昨个儿听嬷嬷说,连大房的通房丫鬟都公然嘲笑她,她还有甚么颜面可言?甚么等身子骨养好以后再伺机报复,怕只怕等她养好了身子骨,整个荣国府都不拿她当一回事儿了。
长子病重,她流了孩子,夫君非但没有丝毫怜惜有的只是斥责,所有人都在笑话她,她还忍甚么忍!!
这一刻,她太理解娘家侄女凤哥儿了。她没了骨肉,凤哥儿没了亲娘,她们都迫不及待的想要寻个发泄口,好将满腔的戾气尽数倾倒而出,甚至有种毁了整个天下的冲动……
只是,她还有珠哥儿和元姐儿,她不能真的跟那拉淑娴拼了性命,那就退而求其次,让那拉淑娴丢尽了颜面,让诸人都知晓那是个心狠手辣的毒妇!
“唉!”贾母长叹一声,王夫人眼底里的决绝她何尝看不出来?只是,于情于理,她都不可能任由事情这般下去。旁的不说,真要闹将开来,荣国府的颜面要往哪里搁!
半响,贾母只道:“待晚间罢,等所有人都过来,我……唉,这事儿闹的。”
贾母虽然并不像王夫人那般阴谋论,可她也认为在这事儿上头,大房得承担起一定的责任,王氏女原就不好惹,偏生还将她逼到这个境地。显然,这事儿没法再善了了。
至晚间,荣国府所有人都到齐了,又因着王夫人的坚持,这所谓的所有人还包括了大房二房的通房姨娘。当然,孩子们并不在内,王夫人也无意将他们牵扯在内,只因在此时,她已经断定所有的一切皆是那拉淑娴所为。
“弟妹身子骨养好了?我原还想着,等忙过这一阵就去探望你,倒没想到你这么急着给老太太请安来了。”那拉淑娴笑得一脸和善,身后的容嬷嬷则是面无表情的低头垂首,而匆匆被人寻回的贾赦却是满脸的不耐烦,只当是贾母又要作幺了。
王夫人冷冷的瞥了那拉淑娴一眼,旋即只沉默的坐在贾母下首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她身畔的贾政则是扫了她一眼,满脸的疑惑不解。
至于两房的通房姨娘则都立在角落上,同荣庆堂的丫鬟们站在一起。
见众人都到齐了,贾母皱着眉头思量了许久,才缓缓的开口:“咱们是一家子,有些话我也不藏着掖着了,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政儿媳妇儿认为珠儿的病另有隐情,你们是如何想的?”
只是起了个头,就用尽了贾母全部的心神,按着她的想法,珠儿都已经病了,不静心调养着,闹这些事儿能如何?至于王夫人那个无缘的孩子,可惜是可惜,只是事情已然成了定局,再怎么折腾,那个孩子也不会回来呢!
贾母的心态,是大部分人都会有的,他们只会觉得应当宽容待人,左右事情已经发生了,损失已然注定,闹出来反而显得大家都没了体面。
最常听到的言论便是,你已经承受了这些痛苦,何必让旁人也跟着如此难堪呢?又或者,他已经知晓错了,你就不能宽厚一点儿原谅他吗?还有更多令人恶心的话,就好似受到伤害的人理应将这口恶气硬生生的吞下去,甚至不原谅都会变成一种罪孽。
那拉淑娴冷眼瞧着贾母的无奈,心中却是嗤笑不已。
其实,撇开王夫人被人利用这事儿不提,单从事情本身来看,王夫人的确是个受害者,完全值得旁人同情。甚至说,假若今个儿真的是因着十二惊吓到了珠哥儿,以至于发生了后续的事情,一句年幼无知就真的能将所有的事情掩盖过去吗?显然,并不能。
不由的,那拉淑娴想起了前世自家发生的一件事儿。对方是她的堂妹,当然不是很近的关系,她的父亲和对方的父亲是堂兄弟,不过因着年岁相当,她和那个堂妹关系还算不错,甚至还盘算着到时候一起参加大选,若是有幸入了宫,也要相互扶持。然而,就在大选的前一年,堂妹却遇到了意外。那可真的是一个意外,堂妹有个尚且年幼的嫡亲弟弟,当时约莫才六七岁罢,小孩子不懂事胡闹,拿着弹弓去园子里打鸟,不曾想偏了方向,打到墙头后又反了过来,正中刚巧路过的堂妹左眼。
堂妹瞎了左眼,别说大选了,嫁人都成了一个极为困难的事儿。她那闯祸的嫡亲弟弟吓得险些失心疯了,甭管从哪方面看,那孩子都不是有意如此的。可最后呢?
那拉淑娴清晰的记得,出事以后,堂妹由奶嬷嬷、丫鬟们精心照顾着,而她的父母祖父母却忙着去安慰她的小弟弟。是啊,错误已然造成,他们家已经损失了一个嫡出姑娘,真的再也损失不起了。
‘你失了左眼当然痛苦,可你弟弟懊悔死了。你伤在身上,他伤在了心底里。你的伤会痊愈,他这辈子都要恨死自己了。’
‘原谅他罢了,安慰安慰他,到底他是你的嫡亲弟弟啊!’
‘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比你更为痛苦悔恨,你忍心他这辈子都毁了吗?’
‘为何你会这般狠毒?连句原谅都不愿意说?’
‘像你那么心狠手辣的人,我再也不会承认你是我的女儿!’
当那拉淑娴过了大选,即将嫁入宝亲王府时,她去看了堂妹,看到了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的堂妹,那个时候,堂妹说她不愿意原谅,她真的不愿意去原谅,她这辈子都毁了,为何要逼着她去原谅呢?那拉淑娴不知晓该说甚么才好,只默默的进屋,又默默的离开。不过,平心而论,换作是她,她也绝不会原谅的。
凭!甚!么!
最后的最后,堂妹死了,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悬梁自尽。临终前,留下了一封绝笔,上头用鲜血写着一行字。
‘想要我的原谅以安你们的良心,但是我偏不!是你们逼死了我,即便到了阎王殿上,我也绝不原谅!’
是啊,绝不原谅。
也许宽容大量是一种美德,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具备了这样高尚的品德。对于王夫人不明是非的乱咬一气,那拉淑娴是有些不悦,可更多的却是同情和怜悯。尤其见了贾母这副息事宁人的模样,更是不由得想起了打小一起长大的那个堂妹。
——都说年少时候的感情是最为真挚的,倘若当年堂妹跟她一起参加大选,或许会有一日成为相看两厌的仇人。可是,堂妹死得太早了,以至于留给她的只有无尽的悲伤和不舍。
“老太太。”那拉淑娴上前一步,摆出最得体的笑容,仪态万千的道,“我也想仔细分说一番。譬如,我房里的通房丫鬟告诉我的某些事儿。”
贾母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那拉淑娴口中所说的通房丫鬟是何人,当下便将目光望了过去,同时下意识的开口道:“甚么事儿?”
琥珀哆嗦了一下,旋即狠狠的一咬牙,上前几步跪倒在了贾母跟前。
“回老太太的话,是关于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儿。那个……老太太,是赵姨娘,一切都是赵姨娘干的!是她害了珠哥儿,害了二太太,说甚么二太太害的她母女分离,她也要让二太太尝尝这个滋味!”
“不!!”赵姨娘也在此,听得这话后,登时面色大变,连滚带爬的到了前头跪下,还不忘恶狠狠的剜了琥珀一眼,“老太太,她在说谎,我才没有这么做过!”
“她有!老太太,我发誓我说的全都是真的,是她吓唬珠哥儿,还在二老爷跟前吹枕边风,让二老爷对珠哥儿愈发的严苛了。再后来,也是她说的怕给老太太过了病气,逼着二老爷将珠哥儿挪去了梨香院。还有,原本软轿是不会翻的,但是她在地上撒了水,踩在雪上哪里会摔倒,只是雪下头是冰呢!当时一通忙乱的,只怕没人会注意,回头仔细问一问,定能知晓原委的!对了,她的病是自己冻出来的。梨香院虽有火龙,可她那房里还是需要点炭盆的,老太太可以让人去点点,炭火的数量是有定数的,她比旁人多了好几盆子的炭!”
“你……你为何要害我?这不是真的,不是!”赵姨娘慌了手脚,虽说琥珀说的多有牵强,却离奇的猜对了大半的事情。尤其最后那一个,非但是真的,且还有证据!
“老太太让人去查罢,炭的数量,还有正月初一那日抬软轿的婆子们,就算当时她们被吓住了,事后一定能回想起来的。对了,赵姨娘说她跟前没有伺候的人,还说她那个妹子年前就走了,可我分明记得,初五那日还见过她妹子的。”
赵姨娘面色惨白,她有心辩解一番,说吓唬珠哥儿的人并不是她,说雪地上根本没有洒水,说她压根就不知晓王夫人有了身孕……
可是,她张了张嘴,甚么也说不出来。
徒然间,贾政起身上前,带着一脸的震惊道:“我不知晓她有无吓唬珠儿,可她确是几番劝我对珠儿严苛一些,棍棒底下出孝子,小孩子不打是不行的。对了,正月初一那日,也确是她同我说了孝道,很是委婉的提了老太太您身子骨不好,极易被过了病气。”
甭管贾政有多少缺点,可他的为人却是被所有人认可的,至少他这人绝不会胡乱扯谎。也就是说,旁的也许是凑巧,可这两点却是实打实的。
贾母冷着脸唤了最为信任的赖嬷嬷亲自去梨香院点了炭的数目,就像琥珀所言,荣国府做事极有章程,一应份例都是有定量的。且虽说赵姨娘被称为姨娘,可事实上,在荣国府里,姨娘和通房丫鬟都是拿的二两银子,其他的份例也皆是一样的。为了保险起见,赖嬷嬷还去周姨娘和琥珀房里看了看,虽说数目并非完全一致,却相差不多,唯独赵姨娘房里的炭莫名的多出了三盆。
“真相”大白。
134|第134章
真相。
有时候是真的大白于天下,然而在更多的时候,却只有荒诞二字可以形容。且在不同的人眼中,亦有不同的真相。
在赵姨娘看来,真相就是她的确想对王夫人下手,想同珠哥儿来给王夫人一个教训,倒不是一定要置人于死地,只是想让王夫人亲自体会一下何为骨肉分离之苦。至于之后发生的事情,她认为自己完全是无辜的,毕竟就连王夫人自己都不知晓有了身孕,她一个当姨娘的,要如何知晓?原就不存在的事情,她即便想要算计,又从何入手呢?哪怕真要计较起来,顶多也就是王夫人运气不好,或者就是坏事做多了,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要不然,怎的偏偏是这个时候有了身孕?
然而,且不论谁才是真理,更不必提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这句话。可事实却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有少数人去迎合大多数人的想法,反之则会被喷的体无完肤。
“竟然是你!”王夫人愤而起身,满脸的震惊和仇恨。
也许是因着动作太猛了些,王夫人眼前只一阵阵发黑,要不是身畔的丫鬟及时上前两步搀扶住了她,只怕她就要当众出糗了。当然,都到了这个时候,恐怕再怎么爱惜颜面,王夫人都已经没精力去顾忌面子问题了。此时此刻,她只想将赵姨娘撕成碎片!
“不不!太太,您听我解释,真的不是啊!不是我……”赵姨娘又哭又叫的,竭尽全力试图辩解一二。可到了这份上,她满心都是恐惧不安,哪里还能想出逻辑严丝合缝的辩解?事实上,她只反反复复的说着同样的话,毫无说服力。
都这个时候了,再多的辩解都已于事无补。
在所有的侥幸都消失后,赵姨娘除却满腔的惶恐外,更多的则是无尽的悔意。她先前怎么会认为没有真凭实据,他们就奈何不了她呢?证据这种东西,原就是上位者说了算的,哪怕同样都是空口无凭,贾政说出的话照样就比她更有说服力,莫说旁人了,就连王夫人都会无条件信任贾政。至于她所谓的毫无漏洞的计划,到了这一刻却只余下的嘲讽。
退一步说,即便今个儿真的没有任何真凭实据能指向自己,只要那些人心生疑惑,她不一样难逃一劫吗?毁了,全毁了,还有甚么法子吗?
对了!!
“是大太太,一定是大太太!!”赵姨娘猛地转过身来,目光直勾勾的瞪向那拉淑娴。她已经想明白了,甭管琥珀那些话是真的里头掺了假,还是纯粹就是想要栽赃陷害她的,她都绝对不能承认。既如此,最好的法子就是反过来倒打一耙。可指认琥珀是没有意义的,因为琥珀没有任何加害王夫人呣子俩的缘由。
想到这里,赵姨娘跪行着到了王夫人脚边,哭着道:“太太,您要相信我,琥珀方才说的全是假话。她是被人威胁故意陷害我的。”以赵姨娘对琥珀的了解来看,若非有着充分的缘由,琥珀是绝不可能不顾多年姐妹情分,将所有的污水都往她身上泼的。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也是被人胁迫的。至于幕后之人,就再清楚不过了。
“哦?有人陷害你?”王夫人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一下又一下的戳在赵姨娘面上身上,只恨不得立刻将眼前这个贱|人千刀万剐。
“对,就是大太太!炭的数目不对,也一定是因为她让人多给了我那些炭!太太,她是当家太太,想要在这上头做些手脚再容易不过了。再说,咱们检查东西,多半也是看短了甚么没有,若是多了,又有哪个会声张呢?”
“她多给了你炭?”王夫人刚被丫鬟扶着重新坐回了椅子上,闻言面上的神情只一阵阵扭曲,“哼,真是太可惜了,虽说当家的人是大太太,可年前发放份例的人却是我!”
年前,珠哥儿尚不曾病倒,元姐儿又有贾母帮着教养,王夫人本身也是康健得很,加上她素来极欢喜权利在手的感觉,故而只要能Сhā手的,甭管大小事儿,她都乐意搀和一脚。反观那拉淑娴,或许是因着前世连东西六宫都掌管过了,如今对于荣国府的这些琐事完全提不起一点儿兴趣来。见王夫人欢喜,那拉淑娴索性拣那些个不甚要紧的事儿尽数拨给了她。当然,若是关系到荣庆堂、荣禧堂这两处的事儿,仍是由那拉淑娴亲自过问的。
“还有,你说大太太加害你,那老爷呢?难道你想告诉我,老爷为了陷害你这个奴才样子,不惜害了珠哥儿和我腹中的骨肉?!”
王夫人目光狠戾,且一脸的择人而噬神情,吓得赵姨娘整个人连连后退,最后仰面瘫倒在了地上。
的确,冤枉那拉淑娴还算行得通,毕竟大房和二房之间原也有些许矛盾,虽说近两年看着是好些了,可这也仅仅是明面上的客套而已,事实上两房暗地里的关系并不算有多好。
可贾政呢?先不说他的为人摆在那里,单说他加害珠哥儿和王夫人腹中骨肉一事,这得有凶残才能干得出这种事情来?而最终目的,仅仅是为了陷害一个姨娘?倘若今个儿贾政真的厌弃了赵姨娘,只消一句话,保准能让赵姨娘生不如死,他至于这么绕圈子吗?如果这是真的,那贾政就不是丧心病狂的问题了,而是单纯的脑子进了屎。
“不是的不是的……老爷不是故意要害珠哥儿,是……对,是对珠哥儿期许太高了。还有……对了对了,大年三十那一日,明明就是琮哥儿吓到了珠哥儿,不关我的事儿。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到了这份上,莫说旁人了,连赵姨娘本人都已经彻底绝望了。只是甭管有多么的绝望,她还是想拼命的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因而只胡乱的攀扯着。
忽的,赵姨娘想起一事,极快的用胳膊撑起了身子,抬手指着跟荣庆堂丫鬟们立在一起的周姨娘,不管不顾的道:“还有周姨娘,我亲耳听到了!就在前几日,珠哥儿还病着,她就偷偷的摸到珠哥儿房里的窗台底下,在那里吓唬珠哥儿,说甚么老爷嫌弃他学问不好,要亲手打死他!对,就是这样的,是周姨娘,是琥珀,是大太太,她们联手要害珠哥儿!”
噗通一声,周姨娘跪倒在地,死命的向着王夫人的方向磕着头:“太太明鉴,奴婢没有!”
“赵姨娘。”
清亮的嗓音虽然不重,却轻易的盖过了周姨娘慌乱的哭求声,那拉淑娴好整以暇的坐在椅子上,一手捧着茶盏,另一手捏着盖子轻轻的拨弄着:“你想通过挑拨所有人的关系,好就此洗白自己,这个想法虽卑劣了一点儿,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可取之处。可惜,你似乎弄错了一件事儿,倘若今个儿这事是反着来的,也许更有说服力。而如今,你倒是说说,我图甚么?”
“当然是……”赵姨娘张了张嘴,又不甘心的住了嘴。
图甚么呢?
爵位是大房的,偌大的荣国府是大房的,家产之中至少有七成将来都要归大房所有。
换句话说,大房本来就占着绝大部分的好处,珠哥儿是否夭折,同大房的利益并无任何关系。哪怕说是为了贾母的私房钱,那也说不通,毕竟贾母最心疼的是贾政这个幺儿,除非今个儿贾政死了,要不然贾母百年之后所有的体己钱都会是贾政一个人的。至于珠哥儿……哪个当娘的,会越过儿子,将所有的钱财都给孙子?这不是疼爱与否的问题,是将儿子的脸面踩在脚下啊!
“也许这么说略有些过了,不过我倒是问心无愧,说说也无妨。”
那拉淑娴目光直视着赵姨娘,面上更是一副坦诚至极的模样,让人不由的对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多了几分信任:“假若我对珠儿有任何加害之意,就让我遭天打五雷轰,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顿了顿,又额外添了一句,“赵姨娘,你要不要也试试?左右你这般问心无愧,也无需担心应验。”
话音刚落,赵姨娘两眼一翻,彻底晕厥了过去。
可惜,赵姨娘没晕太久,因为坐在一旁始终不曾言语的贾赦忽的就将手里的热茶泼了出去,且正好命中赵姨娘的面上。贾赦喜欢在冬日里饮热茶,这一点荣国府上下都知晓,且他最近是越来越出息了,即便是荣庆堂最体面的丫鬟见了他也不由得讨好几分。故而贾赦手里这茶是真正的热茶,虽不至于滚烫到连皮都掉下来,却也足以烫得赵姨娘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
贾赦呵呵一声,极没诚意的道:“手抖。”
赵姨娘疼得拿双手捂住面颊,贾赦那话她自是听在耳中,可即便是她最受宠的时候,也没胆子跟贾赦叫板,更别提这会儿了。偏生,赵姨娘是熄了报复的心,贾赦却没打算就此摆手。也许在旁人看来,这是二房的家务事,可谁让赵姨娘攀扯到了那拉淑娴身上呢?居然还逼着那拉淑娴发了毒誓,哪怕他心知这毒誓绝不会应验,心里头也一点儿都不舒坦。
“你害珠儿的缘由是想让二太太尝尝骨肉分离的痛苦?呵呵。”贾赦抬眼看向贾政,“二弟,我一直很想要个闺女,可惜成亲多年都不曾如愿。左右你膝下有俩闺女,让一个予我,可好?”
“好。还劳烦大哥回头帮我请东府敬大哥哥过来,过了明路才是。”贾政满面寒霜,目光阴狠的望着瘫在地上的赵姨娘。他原就对迎姐儿没甚感情,只是念着赵姨娘不易,这才给她留了几分体面,却不曾反倒是助长了她的气焰,将手伸到了他的珠儿身上。
“老爷!不要啊老爷!那是我是十月怀胎,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闺女啊!老爷,体谅体谅我!老爷,求求您了!”赵姨娘哭得肝肠寸断,全然不复往昔的美貌。
贾政冷笑一声:“体谅你?是不是让你亲自抚养迎姐儿才好?顶好是再让你生个儿子对罢?等生了儿子,就更有理由除掉我的珠儿了。到最后,你是不是还要把大房也赶出去呢?那怎么不索性把我和老太太也一并除了去呢?这样多好,咱们这个荣国府就变成你这个狗东西的了!”
“我没有……”赵姨娘知晓大势已去,只喃喃的挤出了这句话,面上却只余绝望之情。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怎么会蠢到以为没有证据就奈何不了她呢?这些高高在上的人,随便哪一个都能轻易的捏死她。
“老太太,救救我。”赵姨娘已经绝望了,目光却不由得望向了贾母,她想要求饶,想尽可能抓住最后一丝生机,然目光所及之处却是贾母被两个丫鬟搀扶着离开了,临走前只撂下一句“乏了”。
赵姨娘不禁想到,倘若今个儿是那拉淑娴和王夫人斗了起来,贾母大概会和稀泥罢?可换作是她,却只余一句乏了。
即便再怎么愤怒,贾政骨子里仍是一个孝子,当下便撇开赵姨娘,上前几步虚扶着贾母送她回内室,完全无视了身后的一堆烂摊子。
见状,贾赦和那拉淑娴只面面相觑,说白了到底是隔房的,即便他们身为长兄长嫂,很多事情也不方面出面。当然,说几句话倒是无妨,左右赵姨娘只是个签了卖身契的丫鬟罢了,所谓的姨娘也不过是二房予的体面,又不是真真正正在官衙门立了纳妾文书的良妾。
当下,俩人相继起身,随便扯了个借口便告辞离开。左右贾母走了,夜也确实深了,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回家睡大觉呢。而琥珀也赶紧随着丫鬟婆子们跟着离开了。
没一会儿,正堂里便只余王夫人和赵姨娘,以及立在一旁吓得要死的周姨娘并几个丫鬟婆子。
荣禧堂内,贾赦一脸寒霜的将所有人都赶走了,却特地将琏哥儿和十二唤到了跟前。
“你俩将大年三十那晚发生的事儿,再从头到尾跟我分说一遍。记得,甭管是多么不起眼的细节,全都告诉我,不准有任何隐瞒。”
尽管贾赦平日里总是一副嬉皮笑脸老不正经的模样,可当他真的动了怒,面色还是很吓人的。旁的不说,琏哥儿却是真的被唬到了,立马跟竹筒倒豆一般将他知晓的事儿尽数说了出来。只是,琏哥儿在这件事情上头,那确实是全然无辜的,虽说素日里他跟珠哥儿的关系更好一些,可就是因为往常的关系太好了,以至于当所有的孩子混到一起时,琏哥儿对珠哥儿提不起半点儿兴趣了,只跑到元姐儿跟前说笑。
琏哥儿如贾赦所愿,将那一晚的事儿,从头到尾细细分说了一遍,连当时他同元姐儿说了甚么话,元姐儿回了他甚么话,都努力回忆了起来。最后,琏哥儿苦着脸道:“爹,我真没欺负人,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欺负任何人了。呃,只除了前几日说迎姐儿是个胖丫头。”
贾赦点了点头:“行了,那你闪边儿待着去。”又向十二道,“琮儿,你过来。”
十二上前一步,仰着脸一副天真不谙世事的模样,看的贾赦一阵牙疼。
翻过年,十二已经是个五岁的孩子了。贾赦虽说始终最偏疼十二,可他又不至于蠢到无药可救的地步,哪怕最初他真的认为十二是个年幼无知的孩童,可自打前年参加科举以来,十二是真没少打着张家父子等人的旗号,可劲儿的折腾他。饶是贾赦再怎么偏心眼儿,他也不会再认为十二是个傻甜白的小不点儿了。
“别装蒜,老子知晓你聪明得很。”贾赦横了十二一眼,半是吐槽半是心酸的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性子虽随了我,聪明劲儿却是随着你娘那边的。老话怎么说来着?生儿子像舅,生女儿像姑,我看你就像你二舅!”
张家二老爷其实是甚么都会,却甚么都不精通。
论学问,他算是整个张家垫底的那个,当然因着张家总体的学问水准极高,即便垫底也比贾赦强了不知几百倍。论为人处世,他只比老实憨厚的张家三老爷好那么一丁点儿,好在他是属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倒也不至于闯祸。论政绩,他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不能年年得优,却好歹也能混个中流。甚至论身手,即便不如武将,他却是打遍文臣无敌手的。
然而,就是这么个人,却是个多面手,甭管到了哪儿都能最快的适应,以至于到了如今,他是张家三兄弟里头,升得最快的一个,不过才三十有五,便已经是从三品的太仆寺卿了。这其中虽说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张老爷子的关系,可不能否认的是,张家二老爷确是有本事。
至少他的本事配得上他的臭脾气。
“谢谢爹的夸奖。”十二眉眼弯弯的笑着,毫不迟疑的接受了贾赦的赞美。毕竟,说他像二舅,总比说他像二叔来得强罢?当然,若是贾赦真说他像贾政那蠢货的话,就算是亲爹,他也会翻脸的。
“行了,你就老实说罢,那一晚究竟怎的了?别看琏儿,他素来都护着你。”贾赦没好气的道。
“真没甚么。”十二摊了摊手,格外无辜的道,“原本我是想问问珠大哥哥,明年要不要下场考童生试,可还没等我开口呢,只拿手指戳了他一下,他就忽的哭开了。天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下手又不重。”
“你还没问出口?”童生试这茬,贾赦原就听过那么一耳朵,只是那会儿一片忙乱的,他也不曾往心里去。况且,区区童生试而已,莫说珠哥儿学问很是不错,就算蠢如贾政,过一个童生试也太容易了。凭良心说,就连家学里头先生布置的功课,也比童生试的考题难上好几倍。
“对啊,所以怪就怪在这儿,虽说我也不觉得珠大哥哥会为了区区童生试而哭,可若是当时我真的问出口了,起码也有个诱因不是?偏偏,我当时只是想同他说句话,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背,一个字还没说出口,他就哭了。”
说这话时,十二除了无奈还是无奈。要知晓,自打那拉淑娴严重警告过他之后,他甚至连课都不跟珠哥儿、琏哥儿一起上了。要么就自个儿待书房里鼓捣东西,要么就去骚扰家学的先生,尤其是周先生,格外得对他的胃口,年前他尚未去张家之前,整整俩月时间,他都在折腾周先生,可就算这样,人家不也好好的吗?
十二忧伤了,跟珠哥儿认识那么久了,他也是头一回知晓自己这位大堂哥竟然脆弱到了这个地步。唉,如今的孩子简直就是不可理喻。
一旁的那拉淑娴只看十二的表情,就知晓他又往到别的地方去了,当下便笑着开口为十二作保:“老爷,您就相信琮儿罢,这孩子之前就在我跟前保证过了,绝对不会欺负孩子们的。”
“啥?”贾赦有点儿懵,倒不是不相信那拉淑娴为琮儿作保的话,而是被那句“孩子们”给雷到了。要知晓,连带隔壁东府在内,十二是除却迎姐儿外,最小的孩子。所以,让十二不欺负孩子们的逻辑在哪里?
“我是说,十二不会欺负兄弟姐妹的。”那拉淑娴忙又添了一句。
“不对,娘您明明答应过我的,东府的珍大哥哥随便我欺负。”十二赶紧提醒道,“还有家学里的周先生,论辈分,他是跟我一个辈儿的好吗?他是我三舅母娘家大侄子。”
那拉淑娴侧过脸看向十二,同时露出了一个森然的笑容:“那咱们就定个规矩,不准欺负比你大十岁以内的哥哥姐姐,也不准欺负比你小的弟弟妹妹,当然所有辈分小于你的人,都不准欺负。”
“成啊!”十二想也不想的就满口子答应了下来,“左右我最近只想欺负周先生。”
周先生……
贾赦默默的伸手抹了一把脸,因着科举的缘故,他跟周先生很是熟悉,那位虽然辈分比他矮了一辈,可因着两家并无直接的亲戚关系,且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对于周先生还是很尊重的。当然,不尊重也不行,毕竟惹恼了周先生,就会被抓着教训一个时辰,且句句都不离四书五经,简直堪称读书人骂街的典范。
回忆了一下周先生凶残的样子,再对比了一下小可怜珠哥儿的模样,贾赦果断的祸水东引,左右周先生将来也是要走仕途的,只是因着年岁太轻性子太浮躁才在国子监当博士。
不经历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呢?
的确应当好生磨砺一番!
“罢了罢了,周先生随你折腾。可珠儿既然病了,甭管他的病因究竟是甚么,明个儿我带着你俩去探望一下他。记得,不准胡说八道,珠儿身子骨不好,经不起丁点儿打击。”其实,贾赦也不明白,珠哥儿怎么就这么容易被吓到了呢?他可以确定的是,珠哥儿身上并无半点儿伤痕,要不然当初大夫为他诊断检查时,也早该发觉了。可若是没人动手,那该怎么吓唬才能把他吓成那样子?
这种烧脑子的事情,贾赦只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就立刻抛之脑后。左右赵姨娘的心思大白了,即便蠢弟弟贾政再不靠谱,这不还有王夫人吗?贾赦坚信,身为王氏女的王夫人,一定会给赵姨娘一个深刻至极的教训。
“明个儿我也一道儿过去罢。”那拉淑娴柔声细语的道,“正好,我也确有事儿要同弟妹说说。”
“成,到时候同去。”贾赦略思量了一番,明个儿应当没甚么大不了的,况且都快元宵了,就算真的有事儿,长青帝也应当放他一天假了。
于是,贾赦自顾自的给自己放了假,次日一早就同去了梨香院。
因着年节未过,贾政是无需上衙的。而贾母又借口身子骨不适,只说哪个都无需来请安。也因此,等大房一家子都到了梨香院时,贾政和王夫人也皆在院子里。
见贾赦等人过来,闻讯出来迎接的贾政面上讪讪的:“大哥,先前的事儿叨扰你了,是我治家不严。”
赵姨娘是二房的人,若只在二房兴风作浪倒也罢了,偏到了最后还攀扯上了大房的人,不单把通房丫鬟琥珀扯了进去,甚至还乱咬那拉淑娴和十二,这就很是说不过去了。虽说大房不会跟一个姨娘计较,可贾政却是必须出面为其致歉的。
索性贾赦也不是那等得理不饶人的人,况且他很清楚,在这件事情上,大房只是被攀咬了几口,二房却是实打实的吃了大亏。因而贾赦只格外宽容的摆了摆手,道:“这不怨你,原就是某人心思不正。”
“大哥说的是。哦,瞧我,在外头说甚么?先进来再说,外头冷。”
将大房一行人迎进了正堂里,恰此时,王夫人也走了出来,一看到那拉淑娴便忙不迭的上前几步拉住了她的手,一叠声的道着歉:“大嫂,先前那事儿可是委屈您和琮儿了,放心,我一定会将公道讨回来。”
那拉淑娴自不会怀疑王夫人这话,其实她和十二的公道讨不讨回来真的无妨,左右赵姨娘也就瞎逼逼了两句,至于琥珀就更无所谓了,那拉淑娴已经让容嬷嬷给她留心好人家,到时候赔一副厚厚的嫁妆,将人许出去便可,而这也正是琥珀想要的。
“大嫂,咱们进里头说话,让这外头留给他们爷们。”王夫人笑着将那拉淑娴引进了内室,只是她虽是笑着的,面上却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待俩人进了内室,王夫人很快就将笑容散去,只瘫坐在暖炕上,捧着茶盏半响都没吭声。那拉淑娴也不劝她,也接了茶盏,捧着烘手。
好半天,王夫人才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缓缓道:“大嫂,我是真觉得抱歉,先前是我被仇恨冲昏了脑子,甚至还怀疑是不是大嫂您唆使琮儿来吓唬珠儿。可昨个儿……从荣庆堂回来后,我耐着性子细细的问了珠儿,珠儿告诉我,早在两个月前,我娘家大嫂出事前,琮儿就不跟珠儿、琏儿一同做学问了,虽说仍每日里都能见着,可俩人几乎没说过甚么话。”
“许是年岁缘故罢?我家琏儿也不爱跟琮儿玩,总说琮儿太小,不好玩儿。偏生,琮儿那孩子也一样,每每见了迎姐儿都是一副嫌弃的模样。都是小淘气猴儿,竟然还相互嫌弃起来。”那拉淑娴随口说着。
“不,大嫂,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告诉您,整个事儿同琮儿没有半点儿关系,琮儿不单没有吓唬珠儿,甚至当时珠儿忽的放声大哭,也纯粹只是一个巧合。他说他当时身子骨就已经很难受了,怕这大过年的扫了长辈的雅兴,一直咬着强撑着。直到再也熬不住了,才会崩溃的放声大哭。”
说着说着,王夫人忽的泪如雨下。
见她这样子,那拉淑娴无奈之余又觉得有些好笑,这会儿她总算是理解了十二当时的心情。好端端的,也没怎么着,对方就忽的哭了起来,这要是换个不知情的人突然走进来,还道是她欺负王夫人呢。幸而,王夫人只是光落泪,并不出声,且没一会儿便止住了眼泪,只余一脸的愧疚。
那拉淑娴是真没辙儿了,无奈的道:“弟妹不用这般抱歉,只是小小的误会而已,真的不算甚么。至于赵姨娘……弟妹只管狠下心来教训便是,即便有个甚么不好的,亦无妨。”
王夫人轻摇了摇头,虽说已止住了眼泪,声音里却仍满是哽咽:“大嫂,我是对您和琮儿有愧,可在这件事儿上,我愧疚的人又何止你们呣子俩。其实,我知晓大嫂不会同我一般见识的,即便当时有些生气,只要我好生赔礼道歉,我相信大嫂您一定会原谅我的。”
“本就没甚么大不了的,我自会原谅你。”那拉淑娴很是哭笑不得,王夫人这事儿同她前世堂妹遇到的事儿,从本质上而言,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事儿。她能理解前世堂妹坚决不原谅的心态,可在这事儿上,她定会选择谅解。一来,王夫人也是被人利用了。二来,于她而言并未造成任何实质上的损失。还有第三点,身为一个母亲,她真的很同情王夫人的遭遇。
“是啊,大嫂您一向都那么体谅人。”王夫人说着说着,不由的再度落下泪来,“可我的珠儿,病了那么久了,昨个儿晚上我瞧着他好了些,谁曾想天亮之前,又烧了起来。更别说,还有我那无缘的孩子……我真正愧对的是他们俩啊!”
这话一出,那拉淑娴当下便沉默了。的确,在整件事情里头,最最委屈的便是两个孩子了,珠哥儿病了这般久,想要不留任何病根的痊愈,估计是不大可能的了。至于那个不幸流掉的孩子,更是连睁眼看一看这世界都不能了。虽说没人会因此怪罪于王夫人,可这并不代表王夫人就不会心生愧疚。
——亦如当年,她送走了五公主和十三阿哥永璟,那种锥心之痛,以及满腔的悔恨愧疚,足以将人逼疯。
“珠儿的病,若是寻常大夫看不了,咱们就寻寻门路,看能否请个专治小儿的太医过来瞧瞧。至于那个无缘的孩子,只能希望他下回仍投身到弟妹肚子里,仍当你的孩子。”那拉淑娴抿了抿嘴,眼底里是感同身受的痛楚,她想到了前世早逝的儿女。
不过,那拉淑娴这副神情落在王夫人眼里时,却又是另外一种含义了。
王夫人想到了夭折的瑚哥儿,登时觉得自己方才那话有在人家伤口上撒盐的嫌疑,毕竟她的孩子尚未出生,而当时瑚哥儿夭折时,已经有三岁了。哪个更为痛苦,自是不言而喻的。
当下,王夫人忙道:“看我这人,怎的尽提一些伤心事儿呢?对了,大嫂您可要瞧瞧珠儿?我领您过去罢,虽说天亮前烧了会儿,不过这会儿他应该好一些了。唉,也不知晓究竟是怎的了,每日里都要烧一次。”只是说着说着,王夫人又不由的满面愁容。
见状,那拉淑娴跟着起身,眼里的痛楚也很快就散去了。虽说想起五公主和十三阿哥永璟时,她仍会有些苦闷,却已经没有当年的痛不欲生了,毕竟时间实在是过去太久太久了,久到再多的伤痛都会在时间流逝中,一点一点的被抚平。
135|第135章
珠哥儿如今就住在西耳房里,离王夫人所住的东耳房只隔了两个过堂以及中间的正堂,可算是照顾起来最方便的地儿了。而事实也的确如此,王夫人并不是不能让周、赵两位姨娘从厢房里搬出去,可她却只是留了珠哥儿在耳房里,为的也仅仅是照顾得更为精心一点。
等那拉淑娴随着王夫人去了珠哥儿房里时,正好看到贾政带着贾赦父子三人出来,旁的人且不说,那拉淑娴只注意到十二满脸惊悚的神情,小嘴儿都张成了0型,明显透着一股子傻气。正因着如此,那拉淑娴额外多瞧了他一眼,这才随着王夫人进了西耳房里。
然而,等进了房里见到珠哥儿以后,那拉淑娴总算是明白为何十二会是这么一副神情了。
因着天气寒冷,即便有地龙,屋子里还是烧着暖炕。珠哥儿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底下好几层的厚褥子,身上除了锦被外,还格外多盖了两层羊皮毯。而在这一堆东西底下,珠哥儿原就略显消瘦的身形,如今看着愈发的瘦小羸弱。再加上他面色潮红,眼神更是毫无焦距,一看就知晓他病得极重。
“珠儿……”那拉淑娴还不等凑近细看,就被珠哥儿如今的模样唬了一跳。算起来,自打大年三十晚上见过面后,再往后她却是一次都不曾见过珠哥儿。可即便如此,满打满算也不过才半月有余,可珠哥儿瞧着,完全失了精气神不说,单是瞅着他露在外头的脑袋和双手,就足以看出他瘦了不少。
轻唤了一声后,那拉淑娴就住了嘴,饶是她自认为能言善辩,到了这会儿,也实在是不知晓该说甚么才好了。又想到方才看到贾赦父子三人,除却真正的孩子琏哥儿一脸茫然外,贾赦当时也是阴沉着脸,至于十二估计是真的被吓到了。
当下,那拉淑娴只长叹一声,拿眼去瞧王夫人:“弟妹,珠儿这情况……”
“烧是退了,可也不知晓是被药败坏了胃口还是怎的,一直吃不下东西。睡也睡不踏实,经常被魇着不说,有时候还会痉挛。”王夫人走到暖炕边上坐下,拿手给珠哥儿掖了掖被角,声音里是难以掩藏的悲伤,“大夫都瞧过了,只说精心养着。可我哪里不精心了?我都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了。”
“想法子寻个太医罢。若是寻不到当值太医,就去寻已经退下来的。”那拉淑娴有些不敢细看珠哥儿,只侧过脸低头叹息,“弟妹也不必这般忧心,珠哥儿看着就是个有福气的。”
“但愿如此。”王夫人说着说着,又落下泪来,怕被珠哥儿瞧见,忙急急的起身背过身子。只是即便如此,珠哥儿也是瞧见了,不过这孩子心思重,即便瞧见了也只当没瞧见,仍安安静静的躺着,一言不发。
妯娌俩在西耳房里待了两刻钟,见珠哥儿有些瞌睡了,这才踮着脚尖悄声离开。等走到外头的过堂时,王夫人终于忍不住了,用帕子捂着脸低声啜泣了起来。
那拉淑娴站在她身侧,面露哀容。她也是过来人,当然知晓珠哥儿如今到了甚么地步,方才那些话也不过是安慰之言,哪怕说的再真诚,王夫人也根本不会往心里去的。可如今,除了安慰之外,还能如何呢?请太医倒是一个好法子,可那拉淑娴更清楚,真要是到了那时候,莫说太医了,即便是长青帝跟前的御医也一样没辙儿。想当年,她的五公主和十三阿哥病重时,她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且乾隆待她也不错,待几个孩子更是真心诚意。然而,那又怎样呢?该来的一样会来,生老病死这种事儿,压根不挑人。
“我如今只盼着珠儿能好起来,旁的我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了。那些狐媚子,爱咋咋样,若是我的珠儿能好,哪怕要我折寿十年、二十年,我都无怨无悔!”
王夫人边哭边喃喃自语着,这些话是她真正的心里话,也是到了这一刻,她才知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甚么。流掉的孩子已经没了,即便做再多的事儿也无法挽回,对于那个无缘的孩子,王夫人更多的是可惜和懊悔,可要是珠哥儿出了事儿,她怕是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只恨不得以命换命。
“弟妹尚不曾教训赵姨娘?”那拉淑娴从王夫人言语中听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满脸诧异的看了过来,“竟是不曾?”
“我真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了,可如今年关未过,我的珠儿更是不知道能不能好起来,要是有可能,我宁愿我不报复,只求我的珠儿安然无恙。”王夫人流下两行清泪,满脸的悲切。旁人都说王氏女骄横跋扈,可为了她心爱的珠哥儿,她却愿意放下一切仇恨。
“让她去佛堂里为珠儿祈福,就告诉她,若是珠儿无事,她便能留一条小命。反之,莫说她的小命,连她所在的父母弟妹,都会跟着她一起下地狱。”那拉淑娴面上闪过一丝狠戾,冷冷的道,“真当家里人是庄户,咱们就没法子了?庄户那也是咱们府上的人,往常是不同她计较,真要计较起来,包管她家破人亡。”
这话一出,王夫人猛地抬眼望向那拉淑娴,带着一丝期翼的道:“这样真的可以?若是祈福能让珠儿好起来,我也可以去!”
“弟妹,你还是留在这儿亲自照顾珠儿罢,孩子病着,原就最需要亲近的人。我呢,先让我家老爷想法子求个太医过来,若是不成,我就回娘家求救。祈福这种事儿,也许有用,可你无需抱太大希望。”那拉淑娴收了怒容,只尽可能语气柔和的劝着王夫人。
索性王夫人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或者可以说,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她已经完全收敛了往日的脾性,听那拉淑娴这般说后,只忙不迭的点头称是。
待送走了大房一家子,王夫人也顾不上贾政在场,就命人将周姨娘唤了过来,还特地叫人将被锁在房里的赵姨娘一并带了过来。对于周姨娘,王夫人倒还算是好声好气,毕竟俩人认识近二十年了,且周姨娘一直本本分分的,从不惹是生非,更不会干出劫人这样没脸没皮的事儿,且在听了王夫人所言后,周姨娘只一叠声的保证,定会诚心诚意的为珠哥儿祈福。轮到赵姨娘时……
“别怪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我的珠儿一切安好,那你还能留一条小命。若是他但凡有个万一,别说你了,我敢保证让你娘家家破人亡,再将你最心疼的妹子卖到最最下|贱不堪的窑子里。哼,你大可以试试看我敢不敢这么做!”
赵姨娘跪在地上,身子骨早已抖成了梭子。她真的不怀疑王夫人这话,哪怕庄户人家并不曾签卖身契,可仍算是荣国府的下人。况且,即便是良民,以荣国府的权势,想要弄死一家子老百姓也是容易得很。更不说,王夫人还是王家的姑太太,哪怕不靠荣国府,王家那一家子的兵痞子也足够赵家吃一壶的了。
有时候,家破人亡真的只是一句话而已。
很快,周、赵两位姨娘就被带到了佛堂那头。
跟旁的院子不同,佛堂里虽寻常东西都一应俱全,却并不曾铺设火龙。正月里的京城,那可真的是滴水成冰的时候,哪怕有炭盆子,也完全于事无补。赵姨娘也就罢了,她原就是自找的,如今得知尚有一丝生机,一道佛堂后就立刻跪在了蒲团上,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可周姨娘呢?她算是招谁惹谁了?哪怕是出了名的好性儿,周姨娘也不由的带上了一股子怨气,虽不至盼着珠哥儿不好,可在暗地里却时时刻刻诅咒着赵姨娘。
话分两头。
却说大房一家子离开了梨香院后,立刻返回了荣禧堂,饶是如此,路上也被冻得不轻。贾赦和那拉淑娴也罢,琏哥儿和十二到底年岁不大,小脸儿都被冻得发青,一回到屋里就被丫鬟婆子团团围住,去了外裳披上早已在炉子上烘热的大氅衣,直接给丢到暖炕上头了。
那拉淑娴过来瞧了一眼,见俩孩子坐在暖炕上互相打闹,只叮嘱了两句,便回了自己屋里。而这会儿,贾赦略烘了烘身子骨,便换上出门的衣裳,见那拉淑娴回来,只道:“我去一趟太医院,这会儿应当有轮值的太医。”
“记得最好寻擅长小儿科的太医。对了,若是有甚么不方便的,我回一趟娘家也可。”
“不必了,我可以直接去寻二舅哥。”贾赦眉心跳了跳,一脸头疼的神情,“大不了拼着被他骂一通,左右往日里也没少挨骂,我都习惯了。”
“……呃,那也行。”那拉淑娴几乎无语凝噎,没听说过挨骂都能成习惯的。话说回来,在准备科举的那一年半时间里,贾赦到底受了多大的折磨啊?
甭管怎样,结局倒是还算不错。许是贾赦真有几分面子,又或者长青帝到底是个宽厚仁慈的人,一听说荣国公贾代善的长孙病得快不行了,直接下令让太医去一趟荣国府。有了长青帝的口谕,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
当天傍晚时分,太医院里最擅长小儿科的邹太医就急急的赶到了,且还特地留了一宿观察病情。而也不知晓是巧合还是邹太医真有本事,原本珠哥儿每天半夜里都会烧一次,这一日却并不曾烧起来。
没发烧就是天大的好事,虽说并不表示病情就此好转了,至少能够证明病情已不再恶化。又精心照料了三日,邹太医改了方子,将汤药改成了药膳,倒是让珠哥儿胃口略开了些。等十来日后,珠哥儿差不多能在不用人帮忙的情况下起身坐直,当然离痊愈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因着邹太医是贾赦请来的缘故,等珠哥儿完全脱离了生命危险后,他又特地来寻了一次贾赦。
“贾庶吉士,令侄的病因确定是受惊过度,伴随着梦魇和痉挛。尽管如今瞧着已逐渐好转,却未必不会留下病根。另外,根据我先前的观察,令侄极为惧怕令弟,恐怕这就是他的恐惧源头。若是不想他再度受惊发病,最好将源头掐掉。”
然而,邹太医说的太委婉,以至于贾赦懵了半响后,才试探的问道:“您是叫我打死我弟弟?”
“呃……我只是让贾庶吉士告诫一下令弟,虽说有些孩子不打不行,可另外也有一些孩子天性敏感,这种是万万打不得甚至教训不得的。别把孩子当傻子,某一些孩子原本就极为敏感,容易钻牛角尖,偏他年岁又小,且无人劝解开导,长此以往恐怕难以长寿。”
简单一句话,就是想太多。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件事儿,有些人只看到表面,可另外一些人却是由此发散思维想到各种岔道上。而一旦想岔了,弄不好就是一条人命。
邹太医感概连连,可抬眼却见贾赦还是一脸的茫然,登时没好气的喝道:“还不懂?说真的,你那么蠢,荣公当年咋没打死你?!”
这位邹太医可不是一般人,能被长青帝看重特地唤到荣国府来,除却他原就擅长小儿科外,还有一层缘故是,他曾跟荣国公贾代善是过命的交情。简而言之,他曾随荣公一起上过战场,只不过荣公是真的上阵杀敌,而他却是属于后勤的军医。
“您老人家行行好,说直白点儿不成吗?对,我蠢,我这人没别的特点,就一个字蠢。您老人家既然同我爹是好友,又跟我老泰山有着多年的交情,不如直说了,可好?”
其实按着辈分而言,对方确实长了一辈,可若是论官职而言,太医院的院使也不过才正五品,普通的太医皆是正六品。而贾赦,若不算他庶吉士的职位,单是世袭的一等将军爵位就足以让邹太医对他礼遇有加了。
好在贾赦这人也光棍,完全撇开了品阶,只拿辈分说事,非要太医明说不可。
“直说对罢?举个例子好了,你小时候多熊呢,荣公没少打你对不对?那你挨打以后是个甚么想法?是下回不干坏事了?还是觉得被荣公伤透了心?”
见邹太医问得认真,贾赦还真仔细思量了一番,才道:“我的想法……就是下回干坏事小心点儿,别再给我爹发现了,不然又要挨打,您说是罢?”
“你就是欠打!”邹太医不由的想起多年前荣公跟他的抱怨,深深的觉得贾赦这人简直太令人无奈了,因而只道,“可你不在乎,并不代表你侄儿也跟着不在乎。我估摸着,那孩子就是天性敏感,极容易钻牛角尖。莫说挨打了,怕只怕挨个骂,他都能联想到被厌弃之类的事情。也是他如今还小,只是想多了,若是再大一些,指不定越发的自我厌弃,寻短见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啥?!”贾赦表示,他被吓到了。
“很多人都会自寻短见,理由千奇百怪的。有些是病了觉得会拖累家人,有些是喜欢一个人但是对方不喜欢他,还有单纯就是钻了牛角尖一时想不开的。我倒不是说你侄儿一定会这么做,可他显然是属于比较脆弱敏感的孩子,这种人绝对不能打骂,懂了吗?”
贾赦弱弱的点了点头,刚打算开口说甚么,忽的就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转瞬间十二就一头扎了进来。
因着太过于突然,别说贾赦和邹太医了,就连十二都有些愣神,旋即等他反应过来后,只满脸诧异的问道:“爹您待在书房作甚?圣上又给您布置功课了?”
“敢情我还不能来我的书房?”贾赦没好气的反问道,忽的想起方才的话题,冷不丁的开口发问,“琮儿,我问你,如果我打你一顿,你会咋样?”
十二愣了一下,旋即转身就往外头跑,直到跑到门边上,才探出脑袋道:“我怎么了我?好端端的,您就要打我!回头您看我不告诉我外祖父和舅舅们!不对,我可以告诉老太太,老太太疼我不疼您!”
“邹太医,你看到了罢?这才是小孩子正常的反应罢?我犹记得,我小时候每次挨打前,就是拼了命的想跑,就算被抓住挨了打,我回头一准告状。”贾赦陷入了回忆之中,“那会儿我祖父母还在世,每次我爹揍我,只要一脱身,我立马告诉我祖父母。”
邹太医一脸的黑线的看着贾赦,道:“看出来了,你俩真不愧是亲父子俩。”
一旁的十二也听出来了,他爹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干想打孩子玩,当下便上前几步,仰着头看向邹太医:“太医,我珠大哥哥啥时候能好?”
“只要没人吓唬他,他很快就会好起来的。”邹太医笑眯眯的看着十二,一脸的和善。
可十二却不是贾赦,自然听出了邹太医这明显敷衍的口吻,只道:“反过来说,要是有人吓唬珠大哥哥,他还是一样会病倒对罢?那谁会吓唬他?我政二叔叔?”
“你这孩子真是聪慧,这一点怕是随了张家那边。”邹太医抚着花白胡子赞道,“据我所知,应当是贾员外郎对那孩子太严苛了,倒不至于一定是打骂,恐怕是期许太高压力过重,偏那孩子是个心思重的,唯恐让父亲失望,这才愈发自我厌弃起来。所以,我才让贾庶吉士想法子约束一下你弟弟。”
“那寻我爹作甚?直接找老太太去呢!”十二满不在乎的道,“只要跟老太太说,政二叔叔怕把珠大哥哥给逼死了,回头一准能看到政二叔叔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跪倒在老太太跟前哭着求饶。哪里就用得着我爹了?这事儿交给我好了,我这就去寻老太太!”
说罢,十二一个转身就跑了个无影无踪,只留下邹太医和贾赦面面相觑。
半响之后,贾赦才回过神来,满脸的幸灾乐祸:“琮儿说的一点儿没错,想要制住贾政,非得老太太亲自出马不可。哈哈哈哈,这下贾政要倒大霉了!”
“荣公当年说的也一点儿不错,你果然是欠收拾的熊孩子,连你儿子也一样!”邹太医没好气的吐槽道。
事实证明,谁都没有料错。
在十二跑到贾母跟前一阵瞎白活,虽说贾母这人是出了名的偏心眼儿,却只是针对俩儿子,对于一溜儿的孙子孙女们,倒是单纯的疼爱。当然,若说偏心也是有的,譬如说她更偏疼打小亲自带大的珠哥儿,另外在心底里她也是个重男轻女的人。可那又如何?当十二将邹太医的话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通后,贾母当下就怒了。
“来人,立刻将政儿给我唤来!!”
此时已二月初,虽说工部清闲得很,可贾政仍是每日里早出晚归的,总是寻不见人。好在今个儿原就是休沐日,贾母一声令下,没隔多久,贾政就屁滚尿流的跑到了荣庆堂,老老实实的给贾母跪下了。
在躲在屏风后头的十二注视下,贾母用痛彻心腑的口吻控诉了贾政对珠哥儿的诸多罪状。其实说白了,就是贾政连遭刺激,不由的将自己无法达到的成就硬生生的给压在了珠哥儿稚嫩的肩膀上。然而,贾政却没有思考过,年幼的珠哥儿是否承受得住此等压力,也正是因为如此,当赵姨娘让她妹妹在珠哥儿窗台底下随便嘟囔两声,就足以让珠哥儿陷入了无尽的深渊之中。
“你说,是不是你让珠儿拼命念书,将来好考科举走仕途?明明他的功课比琏儿好很多,可你却不断的给他施压,除却先生布置的功课外,你是不是额外又给他安排了不少事儿做?”
“老太太,这考科举乃是正途,至于旁的功课,儿子承认确是有,可也是为了他好。”
“为了他好?!”贾母怒指贾政,“一句为了他好,就将他往死里逼吗?连家学的先生都说,珠儿比琏儿更为用功上进,你凭甚嫌弃他?我的珠儿他好得很!”
“这不能同琏儿比罢?”贾政努力向贾母解释着其中的差别。其实,从道理上是说得通的,因为琏哥儿的功课相当不好,完全是当年贾赦的翻版。所以无论从背诵还是写大字,亦或是释义论证,珠哥儿都可以完完全全的碾压琏哥儿,俩人压根就不是一个等级的。
“好好,你说的有道理。可照你这么说,琏儿的学问应当更不好罢?可我怎么从没见赦儿打骂琏儿?哼,这些都是你的借口!”贾母怒不可遏的瞪着贾政,活脱脱的就像是在看仇人一般。
贾政简直欲哭无泪,别看荣国府的家学也算是办得有模有样的,可里头的学生从来就没有多过。起初,还有贾赦和珍哥儿在,后来等他俩闪人了,便是王家那对父子补上来,然而没过多久,因着王家大太太的突然辞世,王家父子很快就离开了,至今都不曾归来。也因此,事实上家学里固定的学生统共就俩,一个是珠哥儿,一个是琏哥儿。至于贾政和十二,则是时不时的去晃悠一圈,并不算是固定的学生。
想到了十二,贾政忽的有了理由:“老太太,我也没旁的要求,这盼着珠儿能比琮儿更出众些。这不过分罢?即便翻过了年,琮儿也不过才堪堪五岁。年岁相差那么多,想来珠儿也应该给下头的弟弟们做个好榜样罢?”
这话一出,贾母倒是沉默了。
尽管身为侯府千金,可事实上贾母的学问真的没多少。且不比如今的小辈儿们各个都念书识字,搁在贾母年幼时候,家里头完全没有这个氛围。莫说贾母了,就连她的嫡亲弟弟史老侯爷,也不过是略识得几个字,压根就没有文采可言。
这也实属寻常,有道是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看文采。很不幸的是,贾母属于第二代,吃喝用度样样精细不说,且具备了辨识古董玉器的能耐,然而她没有文采,更不懂科举里头的弯弯绕绕。
“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可也不能如此逼迫珠儿罢?这样好了,至少在他养好身子骨之前,不准再逼他做学问了。至于往后的事儿,往后再说也罢。”贾母这话算是给这件事儿定了性,饶是贾政想辩解做学问是不能半途而废的,也只能硬生生的止住了话题。
待贾政离开后,贾母便唤了十二到跟前,迟疑的问出了心中的疑问:“琮儿,论学问,你真的比珠儿强多了?”
十二笑嘻嘻的凑了上来,随口忽悠着:“老太太别听政二叔叔瞎说,我怎么会比珠大哥哥学问好呢?我整日里跑动跑西的,不是吃喝就是玩乐。对了,老爷还说要给我寻个练武师傅呢!”
“好端端的,寻甚么练武师傅?”贾母奇道。
“我喜欢玩呀,整日里待在学堂里多无聊呢,若是能跑马练剑多好玩。再说了,老爷他也同我说,做学问根本就不急于一时,趁着年岁小,尽管撒丫子玩。等年岁大了,身子骨也结实了,再死命读上两年书,一准就能高中了。”
“真的?”贾母明显的不相信。
“当然是真的,老爷和东府的珍大哥哥不都是这样吗?老爷说,小时候就应该玩,把该玩的都玩一遍,等大了就没兴趣玩乐了,毕竟那都是他玩剩下的东西。再等娶妻生子以后,心也定下来了,就可以好生用功上进了。甚么年少有为,老爷说那叫伤仲永,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十二转了转眼珠子,不怀好意的道,“老太太您瞧老爷和政二叔叔,这不就分明了?”
贾母恍然大悟,她说为何小时候明明就是贾政更为用功上进,性子也稳重妥当得很,偏生却没能高中,反而要荣国公贾代善临终前上折子为其讨要官职。反观贾赦,小时候就顾着熊了,甭管怎么打怎么骂,就是不肯学好,可大了知晓道理了,不是立刻就走上正途了吗?
“是这个道理。”贾母连连点头称是。
忽悠了贾母,十二一溜烟儿的小跑回了荣禧堂,立马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贾赦,毕竟这里头还有些话需要跟贾赦对照一下,免得回头贾母问起来穿了帮。而贾赦在听了十二这话后,登时笑得岔了气,还真别说,虽然知晓十二是在胡说八道,可连在一起听起来,还真有些道理。
然而,那拉淑娴得知后,却将十二唤过来训了一顿,转而就将他打包去了张家,只叮嘱道,不准再胡闹生事,另外等荣国府寻到了合适的练武师傅后,再将他接回来。
十二的学问的确出众,可这是针对于孩子们而言的,事实上跟张家老太爷等人相比,他完全就不够看的。说白了,前世他也不过才活了二十五年,其中十五年都活在那拉淑娴的羽翼保护之中。再说了,身份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也不同,如果单纯的以学问来判断的话,他压根就比不上那些真正寒窗苦读之人。
生怕张家太宠溺十二,那拉淑娴还亲笔写了一封信交予下人带给张家二老爷。整个张家里头,只属张家二老爷脾气最坏,那拉淑娴千叮咛万嘱咐,十二就是个不打不成器的熊孩子,让她二哥只管下狠手便是。
于是,十二的霉运之旅开始了。
随着十二的离开,珠哥儿的病情逐渐好转,笼罩在荣国府上空的阴影也慢慢的散去了。至二月底,隔壁宁国府传来好消息,去年进门的珍哥儿之妻已经有了身孕,预产期估摸着是在十月底。到了三月份,张家那头也传来好消息,张家二太太诞下了她的第二个儿子,小名柯哥儿,大名就是张昀柯了。
而伴随着这两个好消息的,是宫中开始大、小选了。不过,因着荣国府亲近的人家都无参选之意,若是诸人只当是个趣事儿说过便罢了。
又几个月后,珠哥儿的病彻底痊愈了,且没有落下明显的病根,把王夫人欢喜得直念佛不说,还特地带着元姐儿等人去了一趟城郊的铁槛寺里拜佛还冤。王夫人倒是问了那拉淑娴是否同去,不过因着恰好有事抽不开身,那拉淑娴便婉拒了。
等还愿回来后,王夫人做的头一件事儿,就是备下礼物请了宁国府的贾敬过来,将迎姐儿过继给了大房,也算是真正的过了明路。
因着荣国府素来的习惯就是,嫡出子女三岁入族谱,庶出子女七岁入族谱的缘故,过继的事儿顺顺当当不说,甚至从根本上改了迎姐儿的出身,若是没有人明言,只怕都认为迎姐儿原就是那拉淑娴所生。毕竟,三岁的迎姐儿原就不在族谱上,一进入族谱就记在了那拉淑娴名下。
府里发生的这些事儿,一直被拘在佛堂里的赵姨娘也得到了信儿,据说她当场崩溃大哭,悲痛得数日都下不了床。
然而,同她拘在一起的周姨娘却对此不屑一顾,能侥幸保住这一条命就已经很不错了,竟然还想那些个有的没的。这要是换成心肠狠毒之人,即便先前应承过了,事后反悔照样也无事。可惜,周姨娘能这么想,不代表赵姨娘也会这么想,她只一个劲儿的沉浸在失去了唯一的女儿这事儿上头,日日夜夜悲伤哭泣,没几日就瘦成了人干。
可惜的是,跟珠哥儿病倒阖府牵挂不同,即便赵姨娘再怎么消瘦,也没有一个人为她心疼半分。至少,在荣国府里寻不出一个人。
倒是同赵姨娘一道儿长大情同姐妹的琥珀在临出嫁前过来瞧了瞧她,不是为了显摆,也不是顾念旧情,而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将往昔的情分仇怨尽数一笔勾销。是的,琥珀要出嫁了,那拉淑娴信守承诺,当初问她有甚么愿望,但凡能做到的都会满足于她,只要她愿意反咬赵姨娘一口。而琥珀,她说她想光明正大的嫁出去,当个嫡妻,而非没名没分的通房丫鬟。
那拉淑娴答应了她,又让容嬷嬷仔细替她挑了几个好人家,让她过目后,才定了下来。至于嫁妆,反而是最简单的,那拉淑娴予了她一套样式老旧的赤金头面,可以说除了分量重外,没有任何的美感可言。
一套赤金头面,起码重三斤。甭管是当压箱底的好东西,还是变卖换钱,都足以让琥珀好生过日子了。
136|第136章
端闰五十年,过的既慢也快,仿佛就在一眼望不到头之际,忽然间就年关就将至了。
比起兵荒马乱的荣国府,其他关系较近的亲朋好友之间,倒是多了不少喜事,尤其添了不少人丁。
张家那头,除却新进门的续弦外,还迎来了两个孩子。三月时,二房嫡次子柯哥儿诞生,等半年后的九月里,三房也有了嫡次子,名唤楠哥儿。
隔壁的宁国府则紧追其后,在第一场雪落下的十月中旬,终于迎来了头一个嫡孙,取名蓉哥儿,可算是把他们一家子给欢喜得不轻,毕竟宁国府的子嗣素来都不怎么兴旺。
还有王家,虽说前头也有丧事,不过除却王仁和王熙凤这对兄妹俩外,旁的人都已经出了孝期了。同年,王子腾在成亲数年之后,也总算是得到了一个孩子,虽说是个闺女,却也把他喜得不轻。随着上头凤哥儿唤法,小名作鸾哥儿,大名王熙鸾。
各家各户仿佛都有喜事儿,荣国府里,那拉淑娴也如愿以偿的将迎姐儿过继到了自己名下,勉强也算是添了丁。只是,对于王夫人而言,她却是真真切切的失去了一个孩子。万幸的是,珠哥儿的身子骨已经逐渐调养好了,因此即便心里头仍然充满了可惜和不舍,等时间久了还是慢慢看开了。且当时流掉的孩子月份太小了,王夫人身子骨素来不素,倒也不曾因此落下病根。
然而,这一年里,即便各家各户后宅里看似平安康泰,可暗地里却是风起云涌的。
在这种情况下,端闰五十一年到来了,以往隐藏在暗处的暗潮汹涌,将会在这一年尽数引爆,化作狂风骤雨,席卷整个京城乃至于九州大地。而首当其冲的,就是长青帝一纸圣谕,宣布:盛世滋丁,永不加赋。
所谓的“盛世滋丁,永不加赋”,单从字面上来看,指的是国家繁荣昌盛,百姓人丁兴旺安居乐业,朝廷下令永远都不加重赋税。
当然,这仅仅是表象。
真相是,那丫的就是纯扯淡!!
所谓赋税,主要指的是地税和丁税,如今徒家天下执行的就是两税制。
然而,早在数百年前的盛唐时期,李唐皇室便已宣布将两税合并成为单一的地税。这里的合并只是将两种税收合在一起上缴,指的是缴税的项目少了,但是要交的税收总额是不变的,这是为了方便缴税,并没有实质上的意义。
等到了之后战乱年间,九州大地狼烟四起,分裂了无数个小国家。许是因着战争开销过大,或者旁的甚么缘故,总之各个皇室皆陆续向百姓再度征收丁税,当然是在原本地税的前提下,额外的征收,相当于是缴纳了两笔税收。
这种情况一致延续到了前朝中期,有位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干的所谓有识之士提出,以为百姓减轻负担为由,再度将两税合并。自然,依然是仿照李唐皇室的做法,只是将缴税项目合并了,税费仍保持不变。
待徒家打下如今的江山后,因着连年战乱,加之各地叛乱此起彼伏剿而不灭,再度向百姓征收丁税,当然之前的地税该交的仍旧要交。再往后,便轮到了长青帝提倡两税合一,并承诺永不加赋。
“唉,若是圣上真能保证永不加赋的话,这事儿倒的确是对老百姓有利,不然那纯粹就是闲的发慌找事儿做。”
瞅着四下无人,十二不由的跟那拉淑娴吐槽道。在过去的一年里,他有大半时间都耗在张家,又因着那拉淑娴有言在先,他可算是被折腾得不轻。等好不容易盼到荣国府这头寻到了靠谱的教习,他赶紧屁颠屁颠的滚回来。结果,还没待上多少日子,就听到了这么个令人无语的消息。
“咱们府上又不用缴税,你管那些个闲事作甚?”那拉淑娴横了十二一眼,满脸都是你很闲的神情。
十二能说甚么?跟那拉淑娴解释这种事情再来一回,江山都要不稳了?然而,这显然是行不通的,哪怕那拉淑娴前世是一国之后,但以她的学识完全不足以理解赋税里头的弯弯绕绕。这也是没法子的,你指望一个打小金娇玉贵养大的大家闺秀,去理解地租子和人丁税……
“好好,不提这个了。”十二压根就没打算费精力跟那拉淑娴解释这玩意儿,想来即便那拉淑娴亲眼见着百姓流离失所,恐怕也只会拿些银两赏赐,压根就不可能往深处想,更绝不可能去思考如今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说说你打算怎么解决咱们府上的事儿罢。”那拉淑娴头疼的拿手指按着眉心,即便再怎么不通历史,某些大事件她还是知晓的。
譬如说,前世康熙帝提倡“盛世滋丁,永不加赋”后没多久,就任命当时的雍亲王接手户部,专职讨债。
讨!债!
甭管是这一世的长青帝,还是上一世的康熙帝,平心而论那都是宽厚仁慈的主儿。可问题是,他们倒是宽厚仁慈了,可四爷他一点儿也不曾继承到这个特质呢。
就说前世的大清朝好了。
明明多年的战争、平乱下来,国库已然呈现空虚之态,可康熙帝仍每每大方的将银两借予生活困顿的八旗子弟以及朝廷命官,这不收利息倒是没甚么打紧的,关键是闹到最后连本金都收不回来了,那麻烦可就大了。更别说还有类似于纵然底下官员贪赃枉法、收受贿|赂,甚至都有了明确的说法以示受|贿的合法。譬如说,三节两寿、冰敬炭敬、火耗银子等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底下人干不出来的。
可谁让康熙帝是个仁君呢?仁慈宽厚到了最后,哪怕想要施展严苛的手段,却也是有心无力了。
然后的然后,四爷上位了。
一想到前世那些个被雍正爷玩死的人,那拉淑娴只觉得脑仁一抽一抽的疼。其实,在前世那拉氏在康熙年间真心不算甚么,那会儿是佟家称霸朝堂的时期,相较而言,那拉氏真的连给佟家提鞋都不配。也正是因为如此,到了雍正年间,那拉氏完全没有被清算,当然事实上也确是没啥好清算的,无权无势,顶多就是一个还算响亮的姓氏,可这种场面上的东西根本就不被雍正爷看在眼里。
可惜,那是前世。
前世的那拉氏因为式微,同时又极快的表明了忠心,得以全须全尾的传承了下来。不幸的是,在这一世,包括荣国府在内的诸多亲朋好友,全部都站在了四皇子的对立面。那拉淑娴简直不愿意再往下深思,实在不可能会有好结局的。
“那就老实还钱呗。”十二倒是回答得极是痛快,“皇玛法是甚么人?跟他谈感情叙旧那倒是宾主尽欢了,可要是跟他谈钱……唉!”
若是旁人是谈钱伤感情,那么跟雍正爷谈钱,那就是伤寿数!
十二边在心里头腹诽,边拿眼去瞧那拉淑娴,见她不声不响的,倒是略微急切了起来:“娘,您还犹豫甚么?那可是相当于皇玛法的人物呢!你想想看,但凡是皇玛法看不顺眼的,或者曾经得罪过他的人,等到了雍正年间,全都上天了!就算有个别一时半会儿的没直接弄死,那也是顾忌着影响,您想想佟家,曾经的佟半朝多能耐呢,结果雍正四年隆科多就进去了,没过两年就上了天,至于咱们家嘛……”
“你是想说,咱们家看着不赖,好歹也是个国公府,可真要是落在那位手里,怕是立刻就会被收拾了罢?”那拉淑娴毫不怀疑自家人最后的结局,其实无非就两个结局。
其一,新帝登基后立刻获罪入狱、抄家灭族。
其二,要恁死的人太多了,略留个两三年,等轮到时再被恁死。
可这两个结局她都不想要。
那拉淑娴抬头望向雕刻精美的横梁,面上只有满满的沧桑。倘若有的选择的话,她宁愿立刻穿回去跟令妃那个贱|婢拼了,也不愿意跟那位爷去较劲儿。
他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好吗?
蚍蜉撼树,那不叫傻,叫傻透了!
“所以赶紧还钱呢!赶在那位爷耐心告罄之前,连本带息的全部给还清了,有道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咱们伏低做小,以那位爷的性子是不会鸡蛋里挑骨头的。再说,我还盼着等新帝登基开恩科时,三元及第呢!”十二瞪圆了眼睛,语气里是满满的坚定,“娘您回头先将账单子归整归来,再想法子去跟户部那头对照一下,看有没有遗漏的。真要是遇上模棱两可的账,只管添上,哪怕多还钱,也绝对不能坑了那位爷的银子。哎哟诶,咱们要是坑他的银子,回头他能坑了咱们的小命!”
“还用你说。”那拉淑娴没好气的横了十二一眼,旋即起身绕过屏风走进了最里头的内室,从架子床里的暗格里取出了一本账本子,回来后直接摔在了十二眼前,“看罢。”
十二下意识的伸手拿了过来,旋即却震惊的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
想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时,许多人家都曾接驾过,这里头就包括了荣国府。准确的说,当时还是贾家,贾演、贾源兄弟二人尚未被赐封国公爷,自然也没有宁荣二府之说。而当时,贾家尚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整海塘,只预备接驾了一次。也正因为是接驾的缘故,很多花销都是从国库借的银子。虽说是借的,可谁也没打算还过,毕竟借的银子最终还是用到了太|祖皇帝身上。然而,从国库借银子是需要凭条的,上面明晃晃的写了贾演、贾源兄弟二人的名讳。
这只是其中之一。
后来,贾演、贾源兄弟二人被太|祖各赐封为宁国公和荣国公,又得了府邸,只是当时经过了多年战乱,哪怕是曾经繁花似锦的京城也是遍地苍凉。又因着贾家是兄弟二人皆得国公,且俩人极得太|祖皇帝看重,故而当年赐下的其实是一座亲王府邸。
亲王之下是郡王,郡王之下才是国公。虽说是两位国公爷共同承袭了这偌大的亲王府,可仍是逾越了。既是逾越了,那就改呗!
偌大的一座亲王府,中间最繁华的正堂全部拆除,用一堵墙隔开,平均分为两座面积相等的宅子。因着宁国公贾演为兄长,荣国公贾源为弟弟,故而宁国府在东,荣国府在西。至于里头的种种,一方面是规格不符,另一方面也因着年久失修,说是改造,其实几乎就是铲平了重新造了两座宅子。就连最外围的墙体和大门,都推翻重建了。
这些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虽说两位国公爷都有着不菲的家资,不过当时的太|祖皇帝大手一挥,从国库里支取罢!于是,又是一笔欠款。
“在姑苏扬州接驾时,向国库支取了百万银两,就算一人一半好了,咱们府和东府各五十万两。督造宁荣二府时,向国库支取了六十万两,也算一半,那咱们府就欠了八十万两。”十二茫然了,即便他曾经是皇阿哥,也没见过那么多的钱啊!!
不对,这已经不是见没见过那么多钱的问题。而是……欠债啊!!
——不还就会立刻上天的欠债啊!
“严格算起来,只多不少。我只是大概的估算了一个数目。”那拉淑娴指着账本子,一笔一笔的让十二细瞧,“你看,当初向国库支取银两并不是一次就成的。像这一笔,接驾要督造个园林,要纯南方园林假山流水雕栏玉砌的那种,单这个,前前后后向国库支取了不下五十笔钱财,多则五万两,少则两三千两。加上当时咱们家身处江南一带,很多时候都是先挪了银子花用后,隔几年才补上的,所以账目多有凌乱。”
“不管凌乱不凌乱,这就表示咱们家至少要还八十万两银子?!”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十二已经整个人都不好了。
八十万两银子啊!!!
在前世,康熙朝曾立下规矩,但凡成年阿哥出宫开府,皆可得安家银子二十三万两整。然而,那是康熙朝的规矩,并不是乾隆朝的。至少十二可以摸着良心发誓,他一文钱都没拿到手。当然,府邸他是有的,人手钱财也是不缺的,逢年过节都会得到不少赏赐,况且真的要是没钱花用了,也可以伸手向乾隆讨要。然而,传说中的安家银子……
这个真没有。
“是的,且只多不少。”那拉淑娴难掩悲切的道,“还有个事儿,虽说当时是宁荣二府共同支取的钱财,咱们也的确可以将之平分。可有一点儿,十二你千万要记得,就算咱们还清了欠款,若是宁国府抵死不还的话,到时候抄家灭族,咱们仍要陪葬。”
十二:“………………”
——皇玛法,不讨债的话,我还是您的好孙砸!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
好半响,十二才强撑着道:“那就老老实实还债罢,咱们不存侥幸心理。我这就拿着账本子去寻蠢爹,他要是死赖着不还钱,我就、就死给他看!”
聊下这句话后,十二悲伤的拽着账本子离开了,他那英明神武的皇玛法哟!孙砸我就快要死在您手上了!!
旁人都道,当分享快乐时,可以将一份快乐变成两份。当然,倘若遇到的是悲伤的事情,有人跟你一同承担的时候,悲伤则会少了一半。
因此,当十二看到蠢爹面上从不敢置信,到满目苍凉,再到生无可恋,最后停留在了怀疑人生的茫然之中。
准确的来说,十二原就知晓荣国府背负着国库的欠银,他只是没料到数目会如此庞大,并且还承担着宁国府的连带责任。因此,震惊归震惊,十二还是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并立刻寻到了共同承担的人——蠢爹贾赦。
可贾赦呢?!
作为荣国府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嫡长子,即便贾母是有些偏心眼儿,可他依然打小过着金娇玉贵的日子。及冠后先是迎娶了合心意的妻子,又连生了三个儿子,哪怕长子瑚哥儿早夭,可毕竟时间都过去那般久了,贾赦已经能坦然接受这个事实,甚至将之视为这辈子最大的坎坷、磨砺。然而在这一天,他觉得他快要魂飞魄散了,八十万两的欠银……
等等。
“琮儿,你这孩子平日里瞧着倒是聪慧得很,可今个儿却是毛躁了点儿。不就是国库的欠银吗?别说圣上压根就没来讨要,即便将来真的讨要了,咱们哭哭穷,再拿着往昔父辈们的情分说说事儿,铁定就能抹了去。再说了,你想想,如今欠钱的才是大爷呢!怕甚!”
贾赦嘚瑟的扬了扬脑袋,一副为自己的聪明劲儿骄傲的模样。
十二只想呵呵两声。
这要是换做旁人,欠钱的是大爷这句话还真挺管用的。哪怕是外头的印子钱也一样,试想想,即便放印子钱的再怎么凶残,多半也就是将人绑了去逼着拿出房契地契变卖,或者将家中的女眷发卖掉填债,除非是逼急了,一般是不会闹出人命来的。哪怕最惨烈的情况,也不过是欠了印子钱的那人被恁死,并不会出现满门抄斩的情况。
可那位爷?呵呵,都说欠钱的是大爷,那位爷是祖宗!!
没钱还债?那就抄家。
家底不够?子孙后辈接着还。
抵死不从?革职查办,满门抄斩,家产充公,这要是还不够那就算了。
“爹,不是我吓唬您。但凡还有转圜的余地,我也会跟您说这些了。咱们就一句话,要么还债,要么全家一道儿下黄泉去找老太爷。到底应当怎么做,您老人家看着办!”
撂下这句话,十二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下贾赦一人捏着手里的账本子,在刺骨寒风中瑟瑟发抖。
似乎真没别的选择了。
……
……
在长青帝宣布“盛世滋丁,永不加赋”的圣旨月余之后,四皇子得了奉旨接管户部,专职讨债。
得知这一消息后,贾赦瞬间就绝望了。要说先前他还可以认为十二在胡说八道,可四皇子都接管户部了,虽说长青帝命其讨债时的措辞并不严厉,可贾赦却认为十二定然是从某些特殊渠道得到了内|幕消息。譬如说,张家。
当然,这些就不是很重要的,如今最关键的就是如何凑齐欠银早日还上,毕竟四皇子可是出了名的冷面皇子。
这日晚间,贾赦一回到荣国府,就急急地将十二提溜到了跟前,张嘴就问:“廉亲王真去了户部,琮儿你说咱们是不是应当立刻变卖家当,好早日将欠银还上?”
十二原本在练武场上,虽说他前世也曾学过骑射,可一来时间太久远了,二来这学问好坏跟身子骨关系不大,可武艺却有着很大的关系。旁的不说,身子骨缩水了一大半后,十二觉得他恐怕要从头开始练了,前世会的他如今压根就使不出来呢!好在荣国府请来的教习对他原就不曾抱有太大希望,倒是让十二如愿的从基础开始练习。
所谓基础,就是蹲马步,外加学一些简单的拳法。
“我还在练武呢!对了,廉亲王是谁?”十二茫然了,他的皇玛法啊,您老人家的马甲可真多哟!
“廉亲王就是四皇子殿下,他早就被赐封为亲王了,大概就是在你爹我科举那一年罢。”贾赦不怎么肯定的道。
不过,这些就够了。十二了然的点了点头,前世他皇玛法被赐封为和硕雍亲王,就是在太子被复立的那一年。只是,廉亲王甚么的……咋不干脆叫他抠亲王呢!
在心里吐槽了半响,十二迟疑的问道:“那除了廉亲王外,其余几位皇子可曾被赐封过?”
“大皇子是大将军,外加顺郡王。不过你不必去理会他了,前两年就被圣上拘禁了,怕是这辈子都出不来了。”贾赦想了想,又道,“太子殿下就不必提了,他是太子嘛!还有同我关系还算不错的三皇子,他被赐封为文亲王;再往后是五皇子康亲王;六皇子是四皇子廉亲王的胞弟,不过很早就过世了,没封号;七皇子是庄郡王。其余尚不曾封王。”
“哦,懂了。”十二没甚诚意的点了点头,大致上估计跟前世差不多,如今看来最明显的区别应当是三皇子文亲王了。早几年他还认为那货是装的,只等着时机一到立刻窜出头来,结果好几年都过去了,三皇子文亲王除了日日外,便是偶尔往国子监去,在文人里头名声倒是不错,可惜毫无权势。
“这些都不重要,你倒是说说看,你外祖父可曾仔细教过你往后该怎么办吗?对了,我仿佛记得当年向国库借银子是惯例,张家恐怕也借了罢?”贾赦有些不大确定的道。
十二点了点头:“对,我问过了,因着当年人人都跟国库借银,外祖父觉得不借不好意思,就象征性的也跟风借了一千两银子。”
“才一千两?”贾赦万分伤感,“瞧瞧我家老泰山,多靠谱呢!再瞧瞧咱们府上的……”
“您想说不靠谱是会遗传的,对罢?”十二伸长了脖子去看贾赦的面色,结果得了一记脑瓜崩儿,“气急败坏也不用打我罢?”
“打的就是你!”贾赦没好气的道,“张家那点子欠银就不必提了,左右若是动了真格,你外祖父一定会立刻还上的。”
“还用您这个马后炮?我外祖父都让我提醒您了,您操心他干啥?”十二捂着脑门一脸的委屈,心底里却是在偷笑,自家外祖父的招牌可真是好用,没见贾赦到了如今都不曾有任何怀疑吗?至于张家的欠银倒是真实的,十二也略提醒了一下,不过张家老太爷原就是个老狐狸,闻弦知雅意。十二才开了个头,他就表示他心里有数,他断然不会欠银不还,可同时也不会当这个出头鸟。况且,就一千两的欠银,应当不至于惹下祸事。
“也是,你外祖父聪明绝顶,哪里还用我提醒。”
贾赦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想起明个儿又轮到他去御书房轮值了,登时整个人都有些发虚。这要是平日里,拼着被长青帝折腾一顿也没啥,左右就是被逼着拟圣旨写论述罢了,习惯了也就没啥了。
可明个儿,万一在御书房碰到了四皇子廉亲王怎么办?自家欠了那么多钱,难不成让他立刻变卖家当?□□国府欠的是八十万两银子,不是八十两,也不是八千两,甚至要是八万两他也就豁出去立刻凑了,可八十万两啊!一时半会儿的,让他去哪里寻那么多的银子?
“怕甚?”十二极为嫌弃的横了贾赦一眼,然而这会儿贾赦已沉浸在无尽悲伤绝望之中,压根就没注意到这个细节。登时,十二无奈了。
其实,虽说那位爷凶残得很,可那也是一步步来的,至少讨债的最初那位爷还是很正常的。只是,好好的讨债人家不还,逼着他想出各种决绝的法子。像暂时停职等债务还清后再复职,接着是上门讨债,再往后就是直接带兵来抄家了……
所以,如今一切都还来得及,只要赶在那位爷彻底黑化之前把欠银还上就没问题了。
这般想着,十二直截了当的向贾赦道:“咱们府上先别着急,毕竟那些个欠银多的人家,多半都是跟咱们府有来往的,抢着当这个出头鸟未必是个好事儿。索性等到那位爷上门逼债的时候,咱们府再顺水推舟的将欠银给还了。爹您也别急着变卖家当,等回头直接开了公中库房,让那位爷慢慢挑呗。我估摸着,即便库房里的东西不够,再加上咱们府在京里的铺子、城郊的庄子等等,怎么着也该够数了。”
十二都说的那么明白了,贾赦要是还不懂那就是真傻了。幸而,他虽然不怎么聪明,却离傻还有段距离,因此只猛点头称是。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荣国府这头倒是定下了基调,可廉亲王本人并不知晓,事实上他已经为着讨债一事忙得焦头烂额了。这年头,债主不好当,别开知晓事情发展的那拉淑娴和十二,在旁的人看来,的确是欠债的人才是大爷。
廉亲王性子耿直严谨,在被长青帝委以重任后,立刻去户部归整出了历年来欠债的明细单子。然而,正如先前张家老太爷所言,在几十年前,跟国库借银子那就是个风气,大家都这么干,反倒是衬得那些个不借银的人怪怪的。这其中,有像张家老太爷那般随意借个一千两银子附和一下的,当然也有那种尝了甜头后,收不住手的。
试想想,倘若有个地方,只需你写个折子递上去,没过几日就能拿到钱财,甚至无需任何抵押,也不会有人催促你还……
谁能不动心?!
像张家那样的到底是少数。张家是清流,读书人嘛,也不讲究甚么排场,对于吃喝用度也不甚在意,且祖上原就是富庶人家,子嗣各个都很争气,官途顺畅不说,嫁娶的也都是富贵人家,压根就不缺钱财。当然,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张家素来信奉因果循环,总觉得不可能会有天上掉馅饼的的美事儿,即便太|祖皇帝不追究,长青帝也不追究,那之后?万一碰到个抠门皇帝,祖上是爽了,后辈子嗣还要不要活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张家当年只象征性的向国库借了一千两银子,既不曾让张家鹤立鸡群,又给后辈子嗣留了退路。一旦真碰到抠门皇帝,咱们老老实实把钱给还上,即便算上利息好了,撑死了两千两,再多那就变成印子钱了,想来再怎么抠门,也不至于干出这么没品的事情来。
可惜,大部分人都不像张家那般想得深远通透。也因此,廉亲王看着手头上厚厚一摞的欠银明细单子,只觉得眉心直跳,额头更是青筋暴露。
谁也不知晓,廉亲王在接手追讨欠银这个苦差事儿之后,还特地去核对了一下国库存银。他原以为,甭管国库再怎么空虚,怎么着也该有着上千万两的白银罢?事实上,国库里只剩下了不足七百万两银子,这还是因着近两年还算太平的缘故,万一再来个战乱,估计国库就要被翻个底朝天了。
“一群混账东西!看看这些,借银三十万两以上的就有二十七家,全都仗着圣上仁慈宽厚,各个都不把自己当外人!真以为国库是他家的私库了?哼,等着,先拿这些人开刀!”
廉亲王原就出了名儿的冷面皇子,盛怒之下更是周遭都泛着冰寒的杀气。
同时,这也证明了张家老太爷的猜测是正确的,即便上头真的要讨债了,也不可能拿张家下手,毕竟一千两银子实在是太不起眼了,张家完全可以等前头的人支撑不下去了,再悄没声息的将欠银还上即可。
端闰五十一年,四月底,雍亲王开始向各部讨债。
三省六部也皆欠了国库的银子,不过讨公家钱反倒是容易了,不还就从上头拨银里头扣,一日不还清,一日没有后续的国库拨银。一开始,各部都认为廉亲王是在开玩笑,哪知晓他们这头还在互相调侃着,廉亲王已经将手伸到了各部尚书头上。
还不?不还就先回家歇着,甚么时候将欠银还上了,再回来官复原职。
这一招忒狠,狠到消息一出,贾政就借口身体不适,缩着脖子躲在荣国府里,只当自己是个鹌鹑。左右他不过是个五品的工部员外郎,一来职业原就清闲得很,二来还有位高权重的上峰顶着,一定不会有事儿的……
幻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五月中旬的某个休沐日,廉亲王带人亲自赶到了宁荣街。
因着宁国府为长房,且当时的欠银写的也是两家的名字,故而廉亲王先登门造访宁国府,由贾敬、珍哥儿父子俩将人迎了进去,同时立刻派人去通知荣国府。
贾政自打回府“养病”后,就整日里待在前院家学里头,倒不是为了做学问,而是经历了去年珠哥儿受惊病倒一事,他终于意识到珠哥儿是个脆弱的孩子。因此,他改变了策略,只要一有空就陪伴在珠哥儿身边,一来是为了杜绝再度发生像去年那样的事情,二来则是培养一下父子情。
当然,前者倒是效果显著,可惜后者却明显有些过犹不及了。至少在偶尔去家学晃悠一圈的十二看来,随着相处得时间渐久,珠哥儿愈发的惧怕起贾政来了。
不过,在家学也有个好处,当贾敬派人来通知时,贾政先得了消息,略微整理了一下衣着后,就急急的去了隔壁宁国府。当然,也没忘让人分别去荣庆堂和荣禧堂送信儿。
待贾政匆忙赶到时,宁国府中门大开,贾敬和珍哥儿父子俩跪倒在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诉自家穷困潦倒,其情真意切仿佛宁国府真的已经到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窘迫境地。
说真的,贾政有些发窘,可旋即他就领悟了,当下便躬着身子跑到了贾敬身边,跟着跪倒在地,向面色极为难看的廉亲王猛磕头,泣血哭诉自家穷的都快揭不开锅了,竭尽全力让廉亲王明白宁荣二府是还不出欠银的。
廉亲王面色铁青,紧锁的眉头都能夹死苍蝇了,更不提背后的黑气都快凝结成为实质了。
若将宁荣二府算作一家的话,那么他已经跑了第十九家了。跟前头十八家一样,他甚至还不曾开口说明来意,所有人都跪下跟他磕头哭诉生活不易家境贫寒。这像宁荣二府来的是男丁也就罢了,就连年岁最长的贾敬也不过比他大了十来岁,先前那几家,甚至有年过八旬的老太太给他跪下来磕头求饶命的。
是啊,人人都有苦衷,家家都还不上欠银,那他怎么办?让圣上失望也罢了,可国库空虚,万一边境起了争端,或者哪处闹了叛乱,哪怕遇到洪灾、旱灾了呢?哪一样不需要银钱?偏如今国库里却缺的就是银子!
“廉王殿下|体恤!”
正当廉亲王琢磨着该如何逼宁荣二府还上欠银时,贾母赶到了,还是王夫人扶着她,几乎连滚带爬的赶过来的。
只一眼,廉亲王就意识到今个儿又要空手而归了。
讨要欠银这种事儿,最怕的不是对方跟你横,而是对方完全不顾颜面的跪求磕头。倘若跪求磕头的还是一位年事已高的老者时,那基本上就没可能讨要回欠银了。廉亲王已经跑了十八家了,每次都是输在了对方老人身上。没法子,这些欠银数目众多的人家,祖上都是功勋,甚至好些个还是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的。这哭闹也就罢了,一个不好,老人家晕厥过去了,那他是把人往死里逼好呢?还是认命的撤退好呢?
彼时的廉亲王,年岁尚轻,经历的事情也不算多,自然还不曾练就一颗铁石心肠。因此,再看到被王夫人扶着的贾母过来时,他几乎就要忍不住叹息了。
只是,没等廉亲王把心中的郁结之气吐出来,徒然间,贾赦夺命狂奔一般的冲了进来,仅仅比贾母落后了三五步。
一见到廉亲王,贾赦整个儿就跟看到了久违的亲爹似的,两眼放光的冲了过去,还不忘在中途停下脚步向着贾政的ρi股蛋子狠狠的踹了一脚,直接将贾政踹翻在地。
“廉王殿下!我府上有钱!!”
廉亲王:“…………”
“我!贾庶吉士,前两天我们才在御书房碰过面的,您不记得我了?”贾赦舔着脸凑到了廉亲王跟前,掰着手指头算着账,“不记得没关系,我跟您说啊,我府上老有钱了!公中库房的账目上,单是银子就有十几万两,这还不算库房里屯着的金子。一两金十两银呢!我府上屯着的金子那可是实打实的足金,值老鼻子钱了!还有,年前庄子上送来账目,十个庄头,最多的年收益八千两,最少也有三四千两银子。单是庄子,一年下来就有三万两银子了。除了庄子,还有铺子呢,单是京城里头,属于我府上的铺子就有三十来个,各个都是旺铺呢!”
廉亲王:“……本王当然记得你是谁。”憋了半天,他只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哎呀,这个不重要!咱们方才说到哪里了?哦,庄子铺子说完了,我府上还有田契呢!当然,田契最好不要给没收了,我觉得罢,咱们可以先从古董玉器上做文章。我府上库房里,单是有来历的古董摆件就有上百个,还有金银玉器、名家字画、孤本古籍……把这些全给典卖了,一准能把欠国库的银子给还上!”
廉亲王:“…………”突然就不想说话了怎么破?
“走走,我带您去开库房,先拿银子再拿金块,接着搬古董玉器名家字画,再然后把庄子铺子都给卖了。要是这些还不够,再去我房里拿,我媳妇儿当年嫁过来时,带了二十多万两的嫁妆,回头全开了箱奁作抵,大不了一文钱都不留给小兔崽子们!再不然,我去跟老泰山借一点,豁出去脸面不要,砸锅卖铁也一定要把欠银还上!!”
廉亲王:“…………”本王有点儿慌,等等,本王是来要债的,你要拖本王去哪里?!
饶是廉亲王自认为已经登门造访了十八家,已经极富讨债经验了。咳咳,准确的说,是极富讨债不成功的经验。可在第十九家时,他还是被吓到了,被这不按牌理出牌的贾庶吉士给弄懵了。
唯一让廉亲王感到万分庆幸的是,被弄懵的人显然不单单他一个人,包括他带来的人以及宁荣二房的其他主子在内,全都一脸懵逼的看着贾赦生拉硬拽的将廉亲王从宁国府拖了出去,直到俩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门外,所有人都没能回过神来。
足足半刻钟后,廉亲王带来的人总算缓过神来了,忙连滚带爬的出了宁国府,疾奔向荣国府。而旋即,宁荣二府的其他主子们,也陆续从震惊中回魂,紧跟着廉亲王府的人匆忙赶去了荣国府。
然而,他们还是太年轻了,完全低估了贾赦的奇葩程度。
荣国府里,贾赦瞪着廉亲王给的条子,扯着嗓子高声喊着:“这不对啊!怎么会是四十万两银子呢?这明显不对劲儿啊!明明该是八十万两才对!!”
廉亲王一口血梗在嗓子眼里,刚听到前半句时,他还以为终于看破了贾赦的用意,结果贾赦就给他来了这么一出。登时,廉亲王整个人呈现灵魂出窍状态,捂着心口半响没能开口说出一个字来。
“甚么四十万两!我祖父、我爹向国库借了多少银子我会不知晓吗?开甚么玩笑!就是只算当年在姑苏扬州接驾那会儿,就借了百万两银子,只多不少!还有当初修缮宁荣二府时,一共借了六十万两银子!加一道儿就是一百六十万两,分作两份的话,我荣国府和隔壁东府……那个,就是宁国府,该是每个府上八十万两的欠银,怎么可能是四十万两呢?当我是傻子吗?!”
贾赦扯着他那破锣嗓子就站在荣国府的前院里猛吼,吼得后进来的廉亲王府的人并宁荣二府的其他主子一个踉跄,齐刷刷的摔了跟头。
再抬头看廉亲王,王府里的人不由的齐声感概道,亲王殿下就是跟一般人不同,他们都吓得摔跟头了,唯有亲王殿下淡定自若的立在贾赦跟前。
然而真相是,廉亲王已经灵魂出窍了,这一刻,他有一种即将得道升仙的感觉。
却听贾赦又道:“您这条子明显就是错误百出,只写个大致的数目有啥用呢?您倒是将明细一五一十的罗列出来呢!得了,也别麻烦您了,我这儿就有!那啥,太太呢?太太怎的还不曾过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那拉淑娴左手拉着琏哥儿,右手牵着十二,身后则跟着容嬷嬷。听得贾赦这话,不等那拉淑娴有所表示,容嬷嬷从怀里一掏,旋即双手捧着账本子躬身递给了贾赦。贾赦接过后,也没细看,就一股脑的塞到了廉亲王的手中。
“瞧瞧,廉王殿下您倒是仔细瞧瞧!这才是真正的欠银明细,您那个简直就是一笔糊涂账!对了,我贾赦,可以对天发誓,我这个才是真的!”
廉亲王一脸麻木的接过账本子,随意的翻了两页,旋即猛地合上。
——原来傻气真的是能被传染的,本王看啥玩意儿啊!户部给的条子说宁荣二府共欠银八十万两,可贾赦说单荣国府一家就欠了八十万两,所以本王到底在看啥啊?就算对的人是本王又如何?
“贾庶吉士忠心为国,本王信任你的人品。不必细看了,你定是对的,错的是本王。”
137|第137章
荣国府前院里一片安静。
因着有贵客来访,赖管家在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就将小厮婆子们都尽数赶走了,只留了最体面的几个管事嬷嬷,其中当然也包括他的婆娘赖嬷嬷,并儿子儿媳妇。不过,随着主子们之间的对话进入到白热化,赖管家只跟个鹌鹑一般的缩着脖子,只恨不得挖个洞将自己埋了才好。这府上的欠银他自是添上嘴的,可眼见着贾母和贾政哭得肝肠寸断跪倒在地……
苍天啊大地呐!他还是赶紧闪人罢!
万幸的是,到了这个地步,还真没有人注意到赖管家等人。原因很简单,贾赦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其耀眼程度甚至盖过了廉亲王殿下。
凭良心说,贾赦的模样是真的不差,身形挺拔容颜俊俏。相较之下,整日里黑着个脸一副全天下人都欠他万八千两银子模样的廉亲王殿下倒是显得平庸了。然而,这也就是在荣国府,天知晓先前廉亲王每到一处,都能引来哭嚎无数,虽说接手讨债的差事不过才月余,可廉亲王的威名几乎已经到了止小儿夜啼的地步了。
可就在荣国府里,往日里煞神一般的廉亲王,完全被贾赦给压制住了,包括廉亲王本人在内的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了贾赦面上,诧异有之,赞赏有之,可更多的是懵圈。
“……端闰四十二年,这是最后一笔了,我家老爷子没了,圣上特许从国库支取八千两银子,用于操办丧事。”哪怕廉亲王殿下已经明确的表示极为信任他,可贾赦仍是絮絮叨叨的将所有的欠债掰着手指头细细的数了一般,还不忘提醒道,“廉王殿下,方才说的那个八十万两银子只是虚指,真实的数目只多不少,毕竟我府上借银也不是每次都整数的。”
廉亲王也是好涵养,除却惯常就有的黑脸外,并无任何不耐烦的表示,且在诸人皆陆续崩溃之下,他依然保持着镇定自若的面瘫脸。哪怕贾赦已经将某年某月某日借了多少银子用作甚么去处,某年某月又借了多少等等,都跟他分说了,他仍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全无任何打断之意,只在贾赦微微停顿时,附和的点点头。
这下却是坏事了,贾赦这人原就是极为容易嘚瑟的性子,若是你吼他两句,倒是没事儿了,他再怎么不会揣测人心,也不至于白目到这个地步。偏生,廉亲王一副侧耳恭听的谦逊模样,直接导致贾赦认为自己说的都对!!
当下,原就嘚瑟翻了的贾赦,几乎都要乐得上天了。
“廉王殿下,我跟您说呢!您这条子都是错的,好多个细则都不曾记录下来,那些小笔的欠银也就算了,几百上千的那没甚么。可上万两上十几万两几十万两呢?天啊!这也差得太离谱了,倘若今个儿您说我府上欠银八十万两,那顶多就是漏个小缺口,可如今……整整一半啊!!”
见廉亲王微微颔首,贾赦将方才拿到手的条子甩得啪啪响。
“我就都不对了,那人家呢?要是每家每户都缺少了一半,国库的欠银还能追讨回来吗?哎哟哟,廉王殿下,我觉得您如今除却忙着讨债外,还应该仔细派人核对细则。这会儿立刻回去改还来得及,再不然寻不到细则,您多要一点儿呢!把欠银数目翻上那么一番……”
“你个孽子!!”贾母惨叫一声,歪倒在了贾政和王夫人身上。
不曾想,贾赦就如同丝毫不曾听到一般,连瞥都没瞥一眼,只扯着嗓子将自个儿的心得体会告诉了廉亲王:“多要点儿准没错,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等到时候都把欠银给还上了,您要是再说数目弄错了,还怎么玩呢?索性趁机多要点儿,您没证据,他们也没呢!”
忽的,贾赦抬手指向正慢慢的往大门挪动脚步的贾敬、珍哥儿父子俩,猛地一拍大腿,高声嚎道:“旁的人家我不敢说,东府的欠债绝对不比我府上少啊!”
贾敬、珍哥儿父子俩一个腿软,齐齐软瘫在了地上,目露绝望的看着已经侧过脸望着他们的廉亲王:“殿下……”
“叫啥都没用!你们不用抵赖,起码前头那八十万两银子的欠银绝对没错!之后那些零零碎碎的不太好查找,那就索性二一添作五,作价一百万两好了!”
这话一出,贾敬真的很想抬脚踹这个熊弟弟一脚。读书少真可怕啊,先前欠银八十万两,二一添作五就是一百万两了?你算术是跟你家那胖闺女学的吗?!
还真别说,这种算法连廉亲王都有些受不住了,只出声提醒道,“零碎的作价五万两就可以了,算一起八十五万两好了。”
“天!廉王殿下您可真是好人呐!!”贾赦发自肺腑的感概道。
廉亲王默默的抬头望天,今个儿真的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
他觉得他大概可以含笑九泉了,活了小半辈子头一次被人夸是好人,这个赞誉他是真的担不起啊!
“孽子孽子!!”贾母被贾政俩口子掐着人中,好不容易才醒转过来后,浑浑噩噩之间就听得贾赦这话,登时被气得直翻白眼,却仍坚强的咬着后槽牙挤出了几个字。
贾赦完全不担心。这要是搁在几年前,乍一看贾母被气成这样了,他还会觉得心虚。然而,这几年贾母三天两头的被气晕过去,要是有段日子好端端的没晕也没病的,贾赦反而觉得乖乖的。如今见贾母又开始了怄气晕厥的日常,贾赦表示一点儿压力也没有。
可惜,贾政并不这么想。
将贾母交给王夫人照顾,贾政起身踉跄着走到了贾赦跟前,带着满脸的忿恨,控诉般的道:“大哥!我还唤您一声大哥,可您能不能瞧一眼老太太?她都被您气成那样了,你你你……”
说到后来,贾政索性省略了敬语,目光凶狠的冲上前来,一副要跟贾赦拼命的架势。这要是换做旁人,但凡有着半分良知,也该放下身段安抚一二。可贾赦却不这么想,见贾政冲了过来,他先是往后头退了两步,旋即直接硬碰硬的撞了上来,口呼:“保护廉王殿下!”
——廉亲王无奈表示,贾政那是冲着你来的!!
“贾政!枉你自称读书人,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老太太如何,我能不知晓?对,老太太年岁大了身子骨也不好,可她是个后宅妇人!目光短浅见识狭隘,她不知晓如何做才是利民利国的,你也不知晓吗?天地君亲师,君在亲的前头!!贾政,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万万不曾想到,当忠孝难以两全之时,你竟会毫不犹豫的抛弃了忠,而选择了孝!”
这话一出,即便是原本还算镇定的廉亲王,都彻底傻眼了。
谁也不曾料到,贾赦竟会将这事儿提高到道德层面上来。的确,除却是像廉亲王这般身份,不然在很多情况下,忠孝难以两全。若是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情,又该如何选择呢?
显然,贾政选择了孝道,而他往日的行事作风也的确证明了他是个纯孝之人。
可贾赦却选择了忠心,也许在某些人看来,他确是有些不孝了。可在上位者眼里,尤其是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廉亲王,却是彻底改变了以往对贾赦的印象。
甚么纨绔子弟,甚么贪杯好|色,甚么不孝不悌……
有道是,人无完人。贾赦不过只是区区凡夫俗子,指望他成为一个完美无缺的人,这本身就是很不靠谱的。
可他忠心啊!!
站到廉亲王这个位置上,能人异士实在是太容易寻到了,可像贾赦这般一心为国的人,却实在是难得一见。
廉亲王陷入了沉思之中,头一次,他对除了长青帝以外的人有了一丝敬佩之情。试想想,有几个人会在老母哭求晕厥的情况下,仍然坚定不移的站在国家的立场上?
当下,廉亲王便伸手拍了拍贾赦的肩膀,叹道:“贾庶吉士忠君爱国,实在难能可贵。放心,若往后再有人说你不孝,本王愿站出来替你作保。”
贾政:“…………”这甚么跟甚么啊?他要去一头撞死,谁也别拦着!!
“廉王殿下,您的好意我收下了,不过他们到底是我的至亲家人,即便目光短浅了些,我也不能见着他们如此也袖手旁观。这样好了,我先领着殿下您去开库房,不管他们是如何想的,至少如今的荣国府是我在当家,欠银必须全额还上!”
听得贾赦这一席话,廉亲王虽面上不露,心中却是愈发的敬佩起贾赦来了。招呼上廉亲王府上的人,只浩浩荡荡的跟着贾赦往库房而去,留下一群人在风中凌乱。
待贾赦一行人走得没了踪影,贾敬起身后狠狠的一跺脚,咬牙切齿的向珍哥儿道:“你等在这儿,回头廉王殿下出来了,直接给领到咱们府上去。”
“甚么?”珍哥儿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别看他跟贾赦一道儿高中,可事实上长青帝对他并不曾另眼相看,而他本人也没有太多的上进心,故而这都近两年时间了,他只老老实实待在翰林院里,跟在老翰林身后学习。差错倒是确实没有,可同样的也没丁点儿功绩。甚至于因着日子过的太过于悠闲自在了,他反而有种越活越回去的感觉。
贾敬抬脚狠踹了珍哥儿一脚,他方才就已经忍不住了,可惜当着廉亲王的面,他没法对贾赦出脚。况且,贾赦只是他隔房的堂弟,两家到底早已分家,关系也不似先祖那般亲近了,很多事儿他都不方面开口,更别说动脚了。可面对珍哥儿……
呵呵,老子打儿子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珍哥儿莫名的捱了一脚,等回过神来就看到他老子已经怒气冲冲的离开了。当下,即便他有再多的疑问,也只得硬生生的咽了下去,老老实实的立在一旁,耐着性子等着廉亲王出来。其实,静下心来仔细想想,珍哥儿还是猜到了他老子的打算。还欠银这种事儿,只能仗着法不责众,但凡有人起了头交了欠银,余下的人家最好立刻跟上,尤其是极为亲近的人家。
宁荣二府原就是一本同源,虽说早已分家单过,却尚未出了五服。在这种情况下,荣国府交了欠银,宁国府能不交?尤其还有一个将自家并亲戚家家底都倒了个干净的混账在!
想到这里,珍哥儿只怨念的看了一眼贾母和贾政等人。他是晚辈,很多事情都没有他开口说话的份儿,且他也不至于蠢到口不择言,故而只住了嘴,用眼神来责备荣国府诸人。
这档口,一直远远的避开诸人的那拉淑娴吩咐容嬷嬷寻几个老嬷嬷过来,先将贾母送回荣庆堂去歇着。不想,她一开口,贾母便如同寻到了出气筒一般,怒气冲天的吼了起来。
“张氏!你就眼睁睁的看着贾赦那混账东西发疯吗?他脑子不清楚,你也跟着脑子不清楚吗?八十万两银子啊!不对,就他那德行,指不定主动要求加钱……天呐!这日子没法过了!你们这些个败家玩意儿,这是铁了心的打算将家底都掏空,让咱们一大家子都去大街口要饭讨食吗?!老太爷,您怎的不干脆把我这老婆子一并带走算了,我不活了,这是不给咱们家活路啊!!”
瞅着贾母连哭带喊的控诉,那拉淑娴只觉得今个儿长见识了。
她还以为只有像前世那只鸟那样市井出身的人,才会撒泼打滚无理取闹,哪会想到堂堂侯府千金、超品国公夫人竟然也能干出坐在地上疯狂哭叫的事情来。可惜的是,那拉淑娴没有那只鸟的本事,面对瞬间化身成为泼妇的贾母,她只能干瞪眼。
不然还能怎么办?双手叉腰跟贾母对着骂吗?
那拉淑娴茫然了,她突然开始怀疑人家了,本以为从宫斗沦落到宅斗已经很跌份了,不过看在夫君和孩子们的面子上,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期待。可若是从宅斗沦落到街边泼妇对骂……
——本宫有点儿想念令妃了。
“张氏!我说的话你都当做耳旁风是罢?”贾母在王夫人的帮助下,艰难的从地上站起身来,可惜也不知是因着腿软还是旁的甚么缘故,即便勉强站了起来,她的身形还是略微有些摇晃,最终不得不整个倚在王夫人身上,将后者压|得东倒西歪的,一看就觉得悬乎。
“老太太,虽说我家老爷素日里是有些不着调,可今个儿他这话我却认为并不曾出错。旁的大道理我也不懂,可忠孝节义这四个字我却是认得的。一旦同忠扯上关系,纵是背负了不孝的罪名又如何?老太太,您也该回去仔细想想。”
“你这是在教训我?!”
贾母见那拉淑娴只一脸淡然的立在前方,琏哥儿和十二各立在她一边,无形中竟好似给她助威一般。反观贾母这头,先前为了塑造家境贫寒的表象,贾母连个丫鬟婆子都不曾带,只带了王夫人往宁国府去,故而这会儿她身边也就只有王夫人一人,且还被她压|得险些喘不过气来。
两厢一对比,贾母愈发的来气了,偏她的身子骨也确是有些不大好,哪怕素日里仔细将养着,可大夫也千叮咛万嘱咐了,绝对不能动气,要不然旧疾复发,随时都有晕厥的可能性。
旧疾复发……
随时晕厥……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有人会心疼你啊!
那拉淑娴不是一个会自虐的人,甭管是立在原地挨贾母的痛骂,还是等待会儿贾母晕厥了帮着照顾,都不是她所希望看到的。因此,在略思量了片刻后,那拉淑娴尽可能平静地道:“老太太,其实我何尝不心疼府里的银子呢?可如今已经这般了,与其待在这儿心疼,我瞧着还不若让政二老爷过去瞧瞧。免得我家老爷没分没寸的将整个库房都掏空了。”
贾母登时一个激灵:“政儿!政儿你快点儿过去瞧着,别等下廉王殿下并不收,你家混账大哥硬塞到人家手里,逼着人家收下了!!”
还真别说,以贾赦方才的做派来看,这个可能性还真是蛮高的。
“另外,也可以让政二老爷提醒一下我家老爷,这金子银子倒是无妨,可千万别将库房里那些个千金难买的古董玉器、名家字画都给糟蹋了。”那拉淑娴幽幽的道。
话音刚落,贾政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飞一般的冲了出去。以他对贾赦的了解来看,最该担心的当是名家字画。贾赦这人虽没甚么内涵,可对于古董玉器还是挺在意的,另外像一些坠子、扇子之类的,他也挺喜欢的。唯独对于名家字画……
可惜的是,贾政还是晚了一步,等他赶到之时,贾赦已经将库房里多半的名家字画都推销了出去。
虽说几位皇子之中,真正欢喜名家字画的唯独只有三皇子文亲王一人,可四皇子廉亲王对于这些也颇有涉猎。加上荣国府库房里的名家字画都是极为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廉亲王一面命人将银子、金块收箱,一面亲自上前对每一幅名家字画进行估价,还很善良的多添了一成的价钱。
见状,贾政便知大势已去,为时已晚……
整整一日,廉亲王都待在荣国府里的库房里。虽说有着贾赦无条件的配合,可八十万两银子真的不是小数目,先不说荣国府根本就不可能存那么多的现银,哪怕算上其他的东西,想要在一天时间里凑齐全部欠银,那也是绝不可能的事儿。
忙活了一整日,待日落西山之时,廉亲王亲自点了数目,白银加上银票共有十一万两,金条、金块并一些纯金器物等等,都是可以直接折算成银子的,中间虽会有一些耗损,那损失不大。廉亲王命人仔细称了金子的数量,先不算损耗,得出结论是十五万两银子。库房里所有的名家字画都被贾赦推销了出去,贾政倒是想阻拦,却明显不是贾赦的对手,而廉亲王心善多提了一成的价,共计二十四万两。
单这些累积到一块儿,便是整整五十万两的白银。
“廉王殿下,真的是对不住了,我倒是想立刻还上欠银,可府上一时之间真凑不出那么多银子来。对了,要不我带您去开私库?我院里的私库由我媳妇儿管着,二弟……”贾赦下意识的看向贾政。
贾政迅速扭头呈面壁思过状态,完全不往下接。
无奈之下,贾赦只得转了话锋:“那先去我院子里罢,多少总能凑出些的。”
“贾庶吉士不必如此。”廉亲王先是深深的看了一眼贾政,旋即才缓了缓语气,安慰贾赦,“本王原也没想过一日之间就将所有欠银收回的,贾庶吉士有这份心,本王已然很感动了。这样好了,再缓几日,你看看能不能再凑上一些,若是有甚么困难,本王还可以多宽限些日子的。”
“廉王殿下您真的是全天下最善良的大好人啊!”贾赦用他那近乎贫瘠的语言赞美着廉亲王,且无视了廉亲王隐隐有些抽搐的嘴角,只拍着胸口打包票,“殿下您大可以放心,我府上有钱的!您看,一日之内就凑了五十万两,余下的绝对没有问题,动不了根本的。这样好了,这回劳烦您亲自跑了一趟,下回我给您送过去。成吗?”
“……好。”廉亲王努力绷着脸,维持住了他一贯的面瘫形象。
不多会儿,原本空着手来的廉亲王府的人,背的背扛的扛抬的抬,一副满载而归的丰收景象。
等他们到了前院时,贾母等人已经散去了,廉亲王倒是不曾责怪,毕竟即便他是亲王殿下,也没有非要人家女眷等在大门口迎接的道理。只要荣国府的当家人一直跟在他身边,这礼数也算是尽到了,更别提还有个一脸面若死灰的贾政。
不过,让诸人感到意外的是,珍哥儿仍屹立在寒风之中。
五月中旬,非但不冷反而让人感到闷热难耐,可惜珍哥儿的内心拔凉拔凉的,他没有贾赦那么宽广的心胸,况且宁国府和荣国府的情况也不一样,身为独一个的嫡子,从珍哥儿懂事以来,府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一个人的,别说没有兄弟争家产了,连个妹子都没有的他,压根就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家要被迫拿出去那么多的钱财。
八十五万两银子……
“珍哥儿,你怎的还不家去?留在我府上等着吃晚膳吗?”换做旁人也许会顾忌有贵人在,收敛了平素的作风,可贾赦却完全不在意,见珍哥儿一脸麻木的立在他家大门后头,只诧异的问道,“真要用晚膳的话,你去后头呢,左右是一家子,没的避讳那么多。”
宁荣二府分家多年,却尚未出五服,且珍哥儿从辈分上来算,是跟琏哥儿他们同一辈的。因此,这对外人止步的后宅,对于珍哥儿来说,虽不能说可以随意乱闯,可若有事儿的话,他仍是可以进入的。这也是为何贾赦见他立在大门后头这般诧异的缘故,你要是走了,便是走好了,要是想留下,那就去后宅待着呢,傻不愣登的待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儿?
“赦大叔叔,侄儿我是在这儿等您呢!!”
饿了一天累了一天,珍哥儿看到贾赦过来,只恨不得跟他同归于尽算了。当然,他还有留着那么一丝理智的,略缓和了一下心情后,珍哥儿向廉亲王行礼道:“廉王殿下,我宁府也准备好了银两,只是八十五万两银子实在是太多了,一时半会儿的,怕是筹措不出来。我家老父方才使人来传话,说已经备下了三十万两的白银,并三万两黄金,折算起来价值六十万两银子。还请廉王殿下务必多宽限些日子,容我府上筹措钱财。”
“看罢!我就说了宁国府比咱们家有钱多了!”
不等廉亲王回话,贾赦又扯着他那破锣嗓子嚷嚷着算起了账目:“廉王殿下我同您说呢,宁荣二府原本的钱财其实是差不多的,可谁让宁国府素来都是一脉单传呢?我敬大哥哥倒是有个兄弟,可惜很早就夭折了。珍哥儿更能耐,独他一个!再看我荣国府,我爹倒是一个,可我有一个蠢弟弟,三个庶出妹子,一个嫡出妹子。”
一不小心说了大实话,贾赦被自己弄懵了一下,旋即立刻当做没这回事儿,继续掰着手指头算账。
“蠢弟弟就不说了,一家子吃喝拉撒都是用公中的钱财。单说我那四个妹子好了,三个庶出的妹子虽说嫁妆少了些,可我爹疼孩子,哪个出嫁时不给了七八万两银子的嫁妆?加上把她们养大花费的钱财,统共算三十万两不夸张罢?至于我那嫡出的妹子可不得了,就是嫁给了林家哥儿那个,当时那叫一个十里红妆啊,白花花的都是银子呢!!”
廉亲王默然的侧过脸瞧着贾赦,完全寻不出可以接的话,无奈之下只好继续保持着面瘫表情。
“嫡庶四个妹妹,打小花费加上嫁妆,少说也得有五十万两银子罢?只多不少!更别提我那蠢弟弟哟……哎哟,贾政你在啊!”贾赦就跟刚瞧见贾政似的,猛地一拍脑门,“瞧我,说啥大实话呢。廉王殿下,我不耽搁您了,要是您的人手不够,我给您寻些人来。您先往宁国府去罢,回头我在宁荣街上等着您哟!”
见贾赦夺命狂奔一般的跑了个无影无踪,廉亲王在原地立了片刻,旋即大手一挥,去宁国府罢。
宁国府那头,并不曾准备名家字画等等充数作抵,唯独只用了白银和黄金这两种物件。当然,也包括金票和银票,以及纯金、纯银的头面首饰装饰摆件之类的。这种都是被允许的,毕竟正常人家也不可能屯着官银。虽说将这些器皿等物融化制成官银会有些耗损,不过廉亲王并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他抠是抠,却没有抠到蛮不讲理的地步。
待出了宁国府大门,贾赦果然带着好些人等在宁荣街上,马车、驴车都有,其中有一部分还是直接从宁国府划拉的,左右两府都拿他没辙儿,他只管可劲儿的作。
不过,等送走了廉亲王后,贾赦就没有好日子过了,当然那就是后话了。
这一日,宁荣二府如同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一般,可廉亲王却是心情极佳。宁国府给了相当于六十万两银子的财物,荣国府则是给了五十万两,虽说并未如数还清,可两府的态度极佳,他也并不担心两府会赖掉之后的债。
准确的说,廉亲王坚信像贾赦这般忠君爱国之人,一定会带着钱财主动来寻他的。
同时,因着数目重大,廉亲王并不曾立刻回到自己府邸里,而是径直去了户部,连夜开箱验收贴封入库。直到破晓时分,终于将所有钱物尽数入库封存,而廉亲王本人则一副精力旺盛的模样,打算径直去上朝。
结果还不等他换上朝服,就听得外头下人匆匆来报,贾赦带着呼啦啦的一群人来户部了。
本能的,廉亲王觉得贾赦是来还欠银的,可旋即又觉得不大可能。从常理来看,一夜之间拿出剩余款项明显就是不切合实际的,这要是千八百两银子也就算了,可几十万两……
当然,正常人都做不到,可贾赦是谁?他丫的就没正常过!
待被允许进了户部后,贾赦直接嚎了一嗓子:“廉王殿下,好久不见!”
廉亲王:“……我们昨个儿才见过。”
“哦哦,那不重要。殿下我同您说哟,我府上的钱凑齐了。”贾赦兴奋的几乎要跳起来,“我昨个儿连夜让我媳妇儿开了私库,又磨了我家老太太和我那蠢弟弟半宿,好不容易凑齐了二十万两银子。又拿了我家老太太私库里珍藏的一幅王羲之真迹去敲了文亲王的大门!哎哟诶,殿下您都想不到,文亲王他太好糊弄了,一幅真迹换了十万两银子,他可真有钱!”
王羲之的真迹素来都是有价无市的,不过有价无市这话乍听之下是赞美之词,可有时候也憋屈,明明手头上有好东西,它却卖不掉呢!好在贾赦先前因着入狱一事,跟三皇子文亲王的关系不错。这里头不错,指的是他直到如今都会每隔一段时间上交几本手抄本,一来二去的,即便没交情也慢慢的熟稔起来了。
一副真迹,换十万两银子,贾赦觉得赚大发了。
左右这东西原也不是他的。
“对了殿下,您没忘记昨个儿答应我的,给我府上算八十万两欠银罢?您说过您不收利息的,还把零头抹去了,您记得罢?”贾赦忽的想起了一事儿,满脸忐忑的看着廉亲王。
说真的,廉亲王还真不记得了。
并不是他想赖账,也不是他记性不好,而是昨个儿发生了太多颠覆他三观的事情。也因此,有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他是真的想不起来了。不过,这并不要紧,廉亲王只一脸面无表情的模样,语气平静的道:“嗯,我记得。”
“那就成了!”贾赦乐得手舞足蹈的,偏他这会儿穿的还是庶吉士的服饰,整个徒家王朝最经典的文人服饰就这样被他穿成了耍猴戏一般。
廉亲王只觉得眼睛疼,却依然要保持住固有的形象:“贾庶吉士这是要往宫里去吗?本王同你一道儿去。”
“不不,今个儿我不当值,我要往翰林院去补个眠!”贾赦毫不犹豫的卖了自己。
“……好。”看在贾赦是头一个将欠银全部上缴的份上,廉亲王决定无视贾赦偷懒这事儿。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是在上衙时摸个鱼偷个懒,还是可以容忍的。
当下,廉亲王留下心腹在户部继续钦点银两封存入库,他本人则是立刻入了宫。
彼时天色微明,等廉亲王匆匆赶到宫中里,恰逢早朝。于是,廉亲王当着长青帝并诸多亲王贵胄、文武百官的面,一改往日言简意赅的做派,直接变身为话唠,拿出平生所有的赞誉之词,尽数加在了贾赦身上。
所有人都懵圈了。
138|第138章
一时间,朝堂上安静如鸡。
足足过了一刻钟时间,才陆续有人回过神来,跟左右之人附耳窃窃私语,目光更是或明或暗的瞄向位于正中间的廉亲王身上。
廉亲王此人,算是所有皇子之中,出生好地位高且排名较前的皇子。按说以他的身份,完全可以跟大皇子、太子等人一较高低。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廉亲王打小就同太子交好,且不像是兄弟之间的那种交集,而是完全如同一个追随者。廉亲王这种做派,相当的得长青帝欢喜,却引得其生母以及其同胞弟弟相当得不满。
端闰四十七年九月,太子被长青帝废黜且□□于宫中。至当年腊月里,借着宫宴之机,便是廉亲王跪求长青帝释放太子,更是在次年求得长青帝复立太子。
可以说,廉亲王是实打实的太子|党,属于骨子里都烙上了印记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廉亲王曾被大皇子接连针对,不过在大皇子失势之后,倒是无人敢惹他了。
……关键是惹他一点儿意义都没有,这人就是个疯子啊!!
“父皇,儿臣平生除却父皇外,还从未如此敬佩过任何人,可那贾赦贾庶吉士,却让儿臣心生敬意。”廉亲王不傻,即便方才他只径自沉浸在讨回欠银的喜悦之中,可这会儿听着耳畔那不绝于耳的窃窃私语声,他就知晓贾赦要有麻烦了。可不是吗?饶是他皇子出身,又贵为亲王,在要债一途上,也觉得前路满是荆棘,更别提空有一等将军之名的贾赦了,至于庶吉士又没有实权,除了名声好听外,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他要保住贾赦!
“朕素来知晓贾庶吉士是个优秀的人才,不过却不知他竟优秀到了值得你敬佩的地步?哈哈哈,恐怕连太子,你都不曾敬佩过罢?”长青帝笑得一脸和气,底下人却纷纷噤声,且悄悄的抬眼却瞧站在右侧最上首的太子殿下。
太子笑得一脸淡然,心头却在暗讽那些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他跟老四的关系如何,他自个儿心里明白。况且,就老四那个为人,效忠是一回事儿,可明着说出来是绝不可能的,老四只会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忠心,而非花言巧语。况且,即便老四真的极为敬佩他,那是能当着长青帝的面大喇喇的说出来的?开甚么玩笑,太子即储君,当着一国之君的面,说自己敬佩储君?除非老四嫌自己命长,顺带还将他一并拖下水!
而这一切,都不曾影响到廉亲王本人,他原就是怎么想就怎么做的人,无论旁人是否理解他,他只求问心无愧。
“回父皇的话,儿臣之所以敬佩贾庶吉士,乃是因他一句‘当忠孝难以两全之时,宁做不孝之子,也要当个忠臣’。父皇,若将来荣公之妻状告贾庶吉士不孝,还请父皇得以谅解,毕竟并非所有人都有幸同儿臣这般,重孝得以两全。”
长青帝:……这话信息量略大。
皇亲贵胄并文武百官:懂了,贾赦宁愿看着他娘去死,也非要还上欠银不可。
太|祖皇帝当年打下江山后,曾大力宣扬孝道,当然与此同时也没忘记宣扬忠君爱国的思想。这其实是一种束缚人心的法子,硬生生的将道德层面的问题上升到了律法上头。然而,甭管怎么说,孝道都不可能跟忠君爱国相提并论。
比较一下就知晓了。
叛国之罪是律法里头最严厉的罪状,没有之一。但凡查明属实,便是诛九族的罪行。
不孝之罪,最严厉的也就是斩立决罢了。而事实上,被直接判斩立决的案子是少之又少,起码徒家王朝还没碰上过一例。倒是有几个秋后处斩的,不过多半情况下,都是被判流放个几百里,若是官员则会被革职查办,永不录用。
这俩罪名,原就不是一个层次的。
同理,忠和孝,也压根就不是同档次的。
贾赦为了一个“忠”字,甘愿背负不孝的罪名,这在一般人看来,绝对是极有胆识的。可惜搁在还欠银这事儿上,除却长青帝和太子之外的人,却都不由得在心头恨上了贾赦。
欠国库的银子乃是风潮,极少有人能例外,哪怕是像张家那般意思意思借点儿银子的都是极为罕见的,多半的人都是背负了自家无法还清,或者需要掏空家底才能还清的欠银。在这种情况下,贾赦头一个将欠银尽数还清,是何等的可恶又可恨!
简直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自古忠孝难两全,贾庶吉士能做出此等抉择,真乃国之大幸。”长青帝感概连连。
余下的人等面面相觑,这叫他们怎么办?换做旁的话题,即便他们心中不赞同,明面上也可以附和两句。问题是,关系到欠银一事,若是附和了,岂不是表示他们也一样要将欠银还上了?这杀千刀的贾赦!你这是将他们所有人都往火坑里推啊!!
然而,甭管旁人是个甚么想法,长青帝这话一出,算是给这事儿定了个基调。即便诸人暗地里咒骂不已,明面上还是得露出一副赞同的神情来,何等憋屈了得。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荣国府已将所有欠银尽数还清,儿臣做主免去了这些年的利钱。与荣国府一本同源的宁国府,则还上了欠银六十万两,余下数目也答应会不日上缴。儿臣恳请父皇允许,最开始上缴欠银的十人免去所有利钱。”廉亲王面无表情的甩出了重磅炸弹,唬得朝堂上其余人等面色大变。
且不说多数人的欠银就是个天文数字,本金尚且还不上,更别提利钱二字了。要知道,很多人家的欠银都是可以上数到几十年前的,亦如宁荣二府,便是当年贾演、贾源兄弟二人在世时欠下的。真要计较起来,单是利钱就是个令人胆寒的可怕数目。
长青帝沉默了,他有心道这般作为太过于严苛了,可他也明白在这档口,是万万不能扫了廉亲王的颜面,要不然接下来的追讨欠银过程只会愈发艰辛。可若是赞同这事儿,却是生生的往自诩宽厚仁慈的长青帝面上打了两巴掌,当年既允许朝臣欠银,如今追回也罢,竟还要讨利钱?
半响,长青帝才看向位于自己不远处的太子,道:“太子说说。”
太子略上前一步,从容不迫的道:“父皇,儿臣的意思是,老四这话可行,却也没必要这般严苛。不若将前十人改为今年年底之前上缴清欠银之人,皆可免缴利钱?”
若只是开头十人,那么荣国府已占去了其一,想来已经还上大半欠银的宁国府也会紧随其后,那么之后八家怕是也容易凑齐。可问题是,欠银的何止千人,真要是定下了前十人可免去利钱,怕只怕后续压根就没人愿意上缴欠银。反过来说,若只是定下了一个时间,而并不限定人数,那就要好很多了。最重要的是,长青帝的本意是追回欠银,而不是想将宗室皇亲、文武百官尽数逼死。
“老四,你说呢?”
廉亲王一拱手,叹道:“父皇,太子二哥所言极是,是儿臣欠考虑了。”
“如此便可,老四你虽是忠孝两全了,却还是欠火候。”长青帝笑着道,“至于贾庶吉士,如此能人只当个庶吉士怕是委屈他了,索性提拔为编修罢。”
翰林院庶吉士并无品阶,主要目的也是为了让优秀的进士磨砺三载,一方面得以初步了解官场,另一方面也好让上位者看清楚对方是何品性。按着长青帝原本的打算,等三年一过,便让贾赦去御史台当正八品的监察御史,不过经了此事,却让他改了主意。
贾赦忠君爱国,乃是品性极佳之人,既如此,又何苦再浪费时间磨砺呢?索性直接提拔为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等回头调职到御史台时,也能任更高一级的职位了。当然,身为帝王,长青帝之所以这般任性的给贾赦升职,欣赏是一方面,同时也向众臣表明了一个态度。
——欠银是必须收回的,老实上缴官升三级。不老实的话,呵呵。
谁也不曾想到长青帝会来这么一手,就连先前已经打定主意要护住贾赦的廉亲王也万万不曾想到,不过旋即,廉亲王就彻底放下心来。他原只是打算向众臣表明,贾赦是他罩着的人,等闲人等最好别来招惹。可长青帝玩了这么一手后,恐怕再也没有哪个蠢货敢随意出手了,毕竟贾赦可是长青帝亲口赞誉过的忠臣!!
这一日的早朝,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段极其难忘的经历。因此,等早朝后,诸臣极快的散去,至于他们会不会另寻地方商议之后的事儿,那就是另外一说了。
当天,荣国府还清欠银一事,便在京城内外彻底传开了,只是对此诸人的看法不一。
但凡是身上背负着欠银的,除非如同张家那般只是意思一下的,旁的人等从这一日起,就开始谩骂贾赦的日常。他们都觉得贾赦是个卑鄙无耻的阴险小人,明明先前所有人都打算好了,拼着法不责众的惯例,抵死不还欠银,左右以长青帝的心性也不可能将所有人尽数获罪。而太子,这么多年的观察下来,太子此人只会比长青帝更为在意名声,等他登基后,万万不会干出逼债这等凶残之事。至于廉亲王就更不用在意了,徒家天下旁的没有,王爷最是多,他不过是仗着当今天子是他亲爹而肆意妄为,等太子登基了,哼,再深的兄弟情分,也抵不过猜忌二字。
可惜的是,贾赦破坏了他们全盘打算,这让他们如何不怨恨贾赦。
——就你牛掰,就你有钱,就你知晓忠君爱国!
——不孝之人就无需活在这个世上,荣国公夫人那么有良知,怎么就生下了贾赦这等祸害?
——此等没脸没皮,豁出去命就知晓拍马屁的东西,合该被人日日诅咒至死!
——苍天呐!赶紧将这祸害收了去罢!
——求贾赦速死!!
然而,这些死命诅咒的人们忘却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正所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就贾赦这祸害程度,基本上就可以适用那句千年王|八万年龟。
像贾赦这样的王|八蛋,不活个千八百年的,对得起这些个诅咒他的人?!
比起疯狂诅咒贾赦的宗室皇亲并文武百官们,长青帝对贾赦的好感却是从未有过的高。其实,像长青帝这样好颜面极为顾惜羽毛之人,最缺的不是阿谀奉承的人,而是豁出去一切甘愿扮黑脸的人。君不见,甭管廉亲王惹毛了多少朝臣乃至宗室长辈,长青帝依然宠爱他吗?原因很简单,廉亲王做得越过分,就越发的衬托出长青帝的宽厚仁慈,这也是为何长青帝极为乐意替廉亲王善后的缘故。
而被长青帝亲手带大精心教养的太子殿下,也是类似的想法,尤其今个儿廉亲王还间接的给了他一个露脸的好机会。
这天早朝之后,太子就寻上廉亲王,好生关怀了一番。可惜廉亲王此人不怎么吃这套,只表示他只一心为国尽忠,言下之意,一切跟天子对着干的都应该被恁死。
太子很是欣慰,他觉得廉亲王这是委婉的表达尽忠之意。
可惜的是,这纯粹就是太子想太多,廉亲王所要表达的意思显而易见,他只听长青帝一人的话。支持太子,也是因为对方是长青帝钦封的太子殿下。至于头几年帮太子说话求情,不过是他看出来长青帝本意没想太过于为难太子而已。说白了,他只忠于天子,至于太子想要他的忠心,还是等即位以后再说罢!
当所有人都认为廉亲王是实打实的太子|党时,真相却是,他只效忠于长青帝。
“啥?我升官了?!”
翰林院里,贾赦整个上半晌都趴在书案上补眠。幸好,翰林院除却科举期间忙活了一些,旁的时候都是很清闲的,毕竟类似于修书立传之类的事儿,压根就不着急。那些个修补古籍孤本,更是不急于一时。因此,即便好些个人都瞧见贾赦偷懒打瞌睡,也没人理会他,实在是这样的事情在翰林院里太寻常了。
结果,尚未到晌午之时,吏部就派人过来了。
三省六部之一的吏部,掌管着天下文官的考核评价调任升迁,权利不可谓不大。也因此,即便翰林院的地位极为超然,面对吏部来人,仍是礼遇有加的。
吏部派遣了个正五品的郎中过来,这也算是对贾赦极为重视了,要是普通的低品阶官员升迁,哪里会特地派官员前往支会的?顶多就是派个小官吏传个话儿,让人自去吏部办理升迁手续。可惜,难得一见的吏部礼遇,却并不曾让贾赦感动,准确的说,贾赦已经快被吓懵了。
在参加科举之前,贾赦只一心混吃等死,左右再不济他也承袭了一等将军的爵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辈子都可以优哉游哉的,过的舒坦无比。
待科举结束后,贾赦满心期待着能进入譬如工部这等悠闲的地方,却不料因着得了长青帝的青睐,被丢到了翰林院。他一心觉得自己跟翰林院八字不合,又没胆量跟长青帝作对,只好盼着三年任期结束后,能给他调到工部去。
没错,在贾赦心目中,第一养老所在,就是贾政所在的工部。
现实是残酷的,吏部来人说,他被升官了,从无品阶的翰林院庶吉士晋升成为了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这真的是可喜可贺……
欢喜得他差点儿哭出声儿来。
“这一定不是真的罢?”贾赦只差没“感动”的涕泪横流了。
翰林院庶吉士无品阶,与之相配的是,也并无具体职责。像珍哥儿这种并不被长青帝看在眼里的庶吉士,也就是跟在老翰林后头学习,且多半时间都是自个儿看书闲聊,实在是悠闲得很。而像贾赦这种极受长青帝青睐的,则会隔几日被唤到御书房去帮着拟圣旨,或者对当前局势发表一些言论。不过总的来说,庶吉士还是挺轻松的,毕竟不是真正的朝廷命官。
可翰林院编修却是实打实的正七品,有了品阶就有明确的职责,也有每日的任务,每年年终都有考核评价,甚至编修之中也有不少的勾心斗角,抢着出头。
若是可以选择的话,贾赦宁愿在翰林院庶吉士的位置上待一辈子,也不想升官。
说好了三年一过就让他调职呢?
说好了翰林院不会待太久呢?
说好了对他的能耐极为期待要重用呢?
贾赦再一次的感受到了来自于整个世界的恶意,他一点儿也不想当翰林院编修,他只想一个人好好静静。
再度陷入人生低谷的贾赦,绝不会想到,长青帝之所以突然给他升官,是因为他头一个还清了所有的欠银。若是早知如此,他一定不会还的。幸亏,他并不知晓。
待当日晚间,贾赦回到荣国府时,他升官一事早已传遍了整个府里。也是,晋升这种事情压根就不是甚么秘密,更别说长青帝先是在早朝上宣布了这事儿,之后吏部更是额外派人前去通知,以至于只半日工夫就彻底传扬开了,瞒都瞒不住。
自然,贾赦也没想过要隐瞒,他只是带着一脸想死的表情,魂不守舍的回到了府上。
结果一回府,就被告知贾母有请。
饶是贾赦并不聪慧,也知晓贾母有请绝对没有好事儿。啧啧,有好事哪个会惦记他?况且贾赦也没失忆,害得府里头损失了八十万两银子,莫说贾母原就不喜他,纵然先前再怎么疼爱,这会儿也只剩下了厌弃二字。
可贾赦压根就不在意,他都当上了翰林院编修了,还有甚么好在意的?再惨不过挨顿骂,脸皮厚如城墙的贾赦表示,挨骂这种事儿,他打十岁起就已经彻底麻木了,左右以贾母的性子是断然不会打他的,怕啥!
抱着这样的想法,贾赦只晃晃悠悠的去了荣庆堂,不曾想,居然所有人都在!
当然,这里头的所有人并不包括元姐儿和迎姐儿这俩姑娘,倒不是有多重男轻女,而是荣国府的惯例,就是未出阁的姑娘家不参与外事。
“老太太,我昨个儿累了一个白日,夜里更是一宿没睡,今个儿又在翰林院忙活了一天,我这会儿是头疼胸闷脚抽筋。您要是没甚么要紧事儿,能允我先去喝口水用个膳歇个觉,再来您跟前回话吗?”贾赦一副被抽空了精气神的颓废模样,以此证明他方才所说尽数属实。
贾母被噎住了。
“是我这老婆子想要折腾你吗?你也不想想,你究竟干了怎样的好事儿!你以为我只是在心疼你拿出去的钱财吗?你真当我这么小肚鸡肠,这么目光短浅吗?!”贾母拿手拍着一旁的小几,愤然质问道。
对此,贾赦只默默的点了点头。
这下却是捅了马蜂窝了,贾母原是准备了一大车的话要好生跟贾赦理论一番,结果一见到贾赦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登时气得心口发疼,连声音都不由的颤抖了起来:“你个孽子!我万万没想到,在你心目中我竟是这么个形象!老太爷,您怎的就这样绝情的撒手人寰了?您索性带上我一并走……”
“我可以坐下来边喝茶边听老太太您嚎吗?”贾赦蠢蠢的问道。
“孽子!!”贾母气疯了,怒指贾赦破口大骂,“早知道你竟然这般混账,当初将你生下来时,我就应当立刻掐死你!也省得你如今这般作孽!”
“所以,我应当感谢老太太您的不杀之恩?”贾赦试探的问道。
“你你你……”贾母何止心口疼,她浑身上下都泛着疼,若非身子骨不中用,她是真的想冲过去跟贾赦拼了。万幸的是,贾母并不只有贾赦这么一个儿子,起码她的次子贾政是个纯孝之人。
因见贾母愤怒到几乎要晕厥,贾政忙急急的上前劝道:“老太太切莫动怒,身子骨要紧!”
“哼,谁还会在意我这老婆子的身子骨?怕只怕某人恨不得我早些咽气蹬腿呢!天呐!我上辈子究竟是造了甚么孽哟,才会生出这么一个丧尽天良的儿子!这是老天爷要报复我吗?混账……贾赦你个混账东西!你到如今都不知晓闯下了多大的祸事吗?贾赦!!”
贾母都点名唤他了,饶是贾赦这等厚脸皮这人也不能装作甚么都没听到不知道了。无可奈何之下,贾赦只唉声叹气的走上前,老老实实的跪倒在贾母跟前,一脸幽怨的抬头望着她:“儿子在呢。”
“在在!同我说话你还委屈上了?你真以为,全天下就你一人忠君爱国,旁的人都是欺君罔上的罪人?作孽哟!咱们荣国府好赖也是百年家族,高门大户,纵然称不上世家,也再过几代总能让旁人改观的。哪里知晓,竟出了你这么个没脑子的混账东西,拿府里的钱财充脸面不说,你倒是考虑一下旁人会怎么想呢!!”
眼见贾赦一脸不以为然,贾母气得连连捶胸顿足。
“赦儿你都三十好几了,凡事别老一下子上了头就为所欲为,你倒是过过脑子呢!真以为还欠银只是关系到银子问题?不不,你想岔了,这关系到咱们这些陪着太|祖皇帝打江山的老将们的颜面!咱们贾家原就是金陵城的世家。人人都道,天下有十斗财,江南占七斗。你可知,这里头至少六斗是出自于咱们四大家族并甄家。你可曾想过,富贵如咱们,干嘛放着好端端的太平日子不过,非要跟随太|祖皇帝打江山吗?真的只是为了这颜面?!”
伴随着贾母的话音落下,是荣庆堂正堂内一片寂静。
在场之人,除却贾家的人,便是出身史家的贾母,以及出身王家的王夫人,并那拉淑娴。然而,即便是那拉淑娴的娘家,也是当年陪着太|祖皇帝打江山之人,唯一不同的是,旁的几家都是真正的浴血奋战,而张家却是揭发了前朝皇帝的种种恶行,呼吁天下百姓拥护徒家为帝。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家做的都是同一件事儿,只是分工所有不同罢了。
因此,贾母这话一出,在场诸人皆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件事儿。
其他的想法都跟贾母类似,然而那拉淑娴和十二却悄悄的对视了一眼,看来,前世今生确实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只不过前世是八旗子弟共同进退,并拥护爱新觉罗为帝,然而本质上却仍是希望满洲八旗共享这如诗如画的大好江山。
到了这一世,虽说没有了满洲甚么事儿,可徒家照样有一批并肩作战的盟友,虽说在徒家王朝建立之初,太|祖皇帝大肆分封王侯子爵,可除却皇室宗族外,并没有世袭罔替的爵位。也就是说,徒家王朝可以屹立多年,可那些曾经的盟友却终有一日会成为庶民。
典型的例子就是姑苏林家,跟其他几家被赐封为四王八公十二侯不同,姑苏林家仅仅得了个勋爵,又因着他家先祖受封时年事已高,且林家子嗣素来寿数不长,至林海之父,得长青帝恩赐额外多袭了一辈,可到林海这一代,却是无爵可袭,只能凭他本事考取功名。所幸,林海是有真材实料的,顺顺当当的通过了乡试、会试,并在殿试时一句夺得探花郎,先是被迁为兰台寺大夫,后又被点为扬州巡盐御史,可谓是仕途顺畅。
可旁人呢?
不是所有人都有林海的才华,事实上多半的人都是纨绔子弟。类似于曾经的贾赦,以及一如既往纨绔到底的王子胜。
有才华的太少了,而原就出身高贵又有才华且兼愿意上进的人……少得可怜。
于是,一代一代的往下传,当天下仍是徒家之时,曾经那些个跟徒家的太|祖皇帝并肩作战的盟友们,却是爵位到了顶点,终有一日成开国功臣跌落到庶民。
这是徒家皇室乐意看到的一幕,却不是他们这些曾经的盟友最愿意见到的。
也许,从表面上来看,还欠银仅仅是关乎银两的问题。可一旦往深处想,却不得不令人毛骨悚然。明明是曾经一起并肩作战打下天下的盟友,即便当时徒家势力最大,可若非诸多盟友相助,区区一个徒家是绝没有可能这么容易就霸占这如诗如画的大好江山。盟友们图甚么?即便不曾妄想共拥江山,起码也要保证后代子孙都高人一等罢?
四王八公十二侯,如今倒是皆在,可除却他们,旁的那些勋爵们却皆已逐渐败落。林家只是一个特例,长青帝掌江山五十一年,可勋爵出身的进士却是两个巴掌数得出来的,其中还包括宁国府那对中了进士却仕途并不顺畅的父子。
共同打下的江山,予了徒家皇室。他们所得的不过仅仅是爵位而已,并一些从国库之中“借”出来的银两。如今,爵位越承袭越低,甚至连当初的银两都要上缴,那当年父辈们征战沙场浴血奋战,图的又是甚么呢?
“……赦儿,你如今可知当初我为何不愿归还欠银了?呵呵,说是欠银,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太|祖皇帝和当今圣上皆会那么大方?一来,当年所借的欠银,多半就是为了接驾而用。二来,多年战乱似的曾经繁花似锦的京城也成了一片废墟,若不加以修缮,如何住人?说得好听点儿,是借银供咱们二府修缮府邸,可说难听点儿,咱们可以不修缮的,只要上头愿意赐给咱们两座修缮一新的府邸即可。”
贾母说着说着,便老泪纵横。
像贾赦这一辈儿的人,其实压根就没有经历过曾经的战火纷飞,自然也很难理解父辈们所付出的巨大代价。可以这么说,老一辈的人,哪家哪户没死几个人?贾母是史家的嫡长女,她的祖父、父亲都是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的,而她的祖父和父亲包括三个叔伯,全都死于战场之上。这也是为何她弟弟能不降爵世袭的原因。
若无明确的缘由,甭管是太|祖皇帝,还是长青帝,都不可能给予这般厚待。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而所谓的帝王仁慈,也是建立在他们付出了血的代价之上的。简而言之,如今所有的一切,原本就是他们应当拥有的,而非帝王恩赐。
“你明白了吗?你明白了吗?!”贾母连声质问,不由得痛哭出声。
在场所有人都保持了缄默,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在这种情况下,说甚么都毫无意义。难道要跟贾母辩解,如今已经不是开国之初了?所谓的开国功臣,呵呵,有个词儿叫做功高盖主!即便宁荣二府如今无需担心功高盖主这种事儿,可有哪个当主子的,愿意整日里听底下人瞎逼逼当年的功绩?
许久之后,贾母才渐渐止住了哭声,只哽咽着道:“赦儿,已经做了的事儿,如今多说无益。不过你只记得,千万别再跟着廉亲王混了。你光看见他是亲王殿下了,可曾仔细想过,廉亲王在京城里的名声有多臭?对,圣上是护着他,可那是因为圣上是他亲爹!就像赦儿,你再怎么胡闹生事,我即便恨得要死,还能真的杀了你吗?连太子招揽朝臣,最终圣上也忍了下来,更别说廉亲王只是闯祸了。”
廉亲王,是皇子之中为数不多的亲王殿下,且还是除却太子以后,唯一一个手握重权之人。
当然,曾经的大皇子顺郡王也曾执掌兵权,可惜他太作死,被长青帝拘禁于府中。可反过来想想,顺郡王都作死到要弑君罔上了,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被幽禁而已,由此可见,长青帝是真的疼儿子。
可长青帝疼儿子,那太子呢?
长青帝眼看就要知天命之年,说句犯上的话,他还能再活几年?又能再护着廉亲王几年?等长青帝驾崩后,太子一登基,即便当年夺嫡时有着再怎么深厚的感情,待成了君臣还能剩下几分?君不见,长青帝就将他的兄弟们折腾了个七零八落,善终能有几个?
兄弟情这玩意儿,委实靠不住!
“赦儿,你就听为娘一句话罢!自私自利也罢,哪怕当个墙头草也好,咱们这样的人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定要跟廉亲王划清界限,免得到时候被他连累!!”
139|第139章
被廉亲王连累?
知晓后事的那拉淑娴和十二登时面面相觑,皆不由得在面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
其实,这也不怪贾母目光短浅,实在是在这时,谁也不会想到名声最差的廉亲王能荣登大宝。也难怪了,太子是未满周岁便被长青帝赐封为皇太子殿下,加上他又是元后所遗的唯一嫡子,其外祖家以及他的岳父家,皆是传承多年的世家,尤其是他的外祖家,在前朝更是同徒家权势不分上下,若非徒家的太|祖皇帝能耐,指不定谁当皇帝呢。这也是为何,当年长青帝会迎娶太子生母的缘故,毕竟在那个时候,徒家尚未曾完全坐稳江山。
可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的徒家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事事都要依赖盟友的软弱世家了,徒家是皇室,是天潢贵胄,是整个江山的主人!!
指望天子能顾惜旧情份?呵呵。
“老太太,以往是以往,如今是如今,您也不必总是沉浸在往昔的荣耀里。”面对失声痛哭的贾母,贾赦也不好说得太过分,故而他只用了他所认为的最委婉的语气劝了两句。
不想,就是两句话,仍是捅了马蜂窝。
“你这话是甚么意思?甚么叫做往昔的荣耀?咱们的老祖宗跟着太|祖皇帝出生入死,这才打下了如今这江山。这些功劳都是实打实的,总不能因着一句时间久远就彻底抹平吗?听听你说的那些混账话,即便再过去几百年,咱们老祖宗的功劳也绝不能被抹去了!!”
贾母一脸的忿忿不平,只可惜在愤怒的面容之下,却隐约有些忐忑不安。甭管怎么说,贾母也是堂堂侯府千金、超品国公夫人,即便她没有太多的远见,可她却不是一个蠢笨不堪的人。很多事情,她仅仅是嘴上不说,心里头多多少少已经有了想法,只是她自己不愿意去相信罢了。
这怎么能让她相信呢?相信曾经付出过血的代价的祖辈们,如今早已不被皇室看在眼里了?还是让她相信自家迟早有一天会败落?
“老太太,可否听我说两句话?”
忽的,那拉淑娴起身走向贾母,止步在贾赦右后侧,面上无喜无悲,语气也平静异常,就仿佛先前贾母那些怨愤丝毫都不曾影响到那拉淑娴。当然,事实也的确如此,在早已知道后事的那拉淑娴眼中,贾母不单可笑,更是极为可悲。
“哼,你能有甚么见解?总之,欠银已经还了,我也不说甚么了,往后赦儿你断然不能再跟廉亲王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只管离他远远的,免得将来祸及全家!”贾母恨恨的道。
那拉淑娴淡然一笑,状似不在意的提起了旁的事儿:“头两月,隔壁东府给去年生的蓉哥儿办百日酒的时候,老太太您说身子骨不利索,懒得过去了,我便同弟妹一道儿带着几个孩子去喝了酒。我家老爷和二老爷在前头院子里,或许不知晓后头发生了何事,倒是弟妹,恐怕也听见了罢?”
王夫人闻言诧异的抬头,茫然的问道:“甚么?大嫂您指的是甚么?”
“东府同咱们府上一般无二,两位老国公都是在战场上立下了赫赫战功之后,才有了宁荣二府之后的荣耀。而两位老国公在接受太|祖皇帝赐封后,曾经跟随着他们出生入死的兵卒很多都自卖自身,成了两府的下人。”那拉淑娴安抚的向王夫人点了点头,又道,“而那一日,我听珍儿媳妇儿无意间提起一事,却是东府有个下人唤焦大,当年曾对宁国公有着救命之恩,不知老太太可知此事?”
贾母迟疑的皱了皱眉头,战场有多凶险,就连她这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人,也知晓几分。也因此,在寻常人眼里了不得的救命之恩,怕只怕两位老国公皆没少遇到。至于焦大,贾母隐约觉得有些耳熟,可仔细一回想,却甚么也想不起来。
当下,贾母只摇了摇头,略带几分没好气的道:“战场刀枪无眼,又是东府的事儿,怕是那会儿我还没嫁进来呢,我不知晓。”
“那旁的人可曾知晓?”那拉淑娴将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诸人,最终落在了王夫人面上,“弟妹总归记得罢?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儿,若是可以的话,弟妹帮我说说看?”
“这有甚么好说的?”王夫人只满脸的不解,不过自打去年险些让十二背了黑锅后,她对于大房倒是多存了一份愧疚。嘴上是说着没啥好说的,可到底还是将当日之事细细道来,“原也不是甚么大事儿,只听珍儿媳妇儿跟管事嬷嬷说了两三句话,仿佛是那名唤焦大的人又闹出事儿来,珍儿媳妇儿性子柔和,劝那嬷嬷忍忍就过去了,也是我瞧着那嬷嬷面有不忿,才多嘴问了两卷。其实,也就是那个焦大不知好歹,仗着曾经救过宁国公的恩情,挟恩图报,时常对着东府的主子呼来喝去的,一副他是长辈的模样。”
“竟有这等子事儿?”贾母奇道,“就算珍儿媳妇儿年轻面皮薄,那敬儿媳妇儿呢?她也不管管?”
“管了,怎的没管?可这不是没法子吗?”王夫人一面说着一面回忆道,“当初说了好些子话,只是我没放在心上,记得的也不过二三分。只依稀记得仿佛那焦大是从死人堆里把宁国公背了出来,没有饭吃就饿着肚子偷东西给主子吃。大嫂,您说对罢?”
那拉淑娴淡淡的点头,又添了几句:“弟妹说的不错,不过后头应当还有两句,说是没有水喝,他自个儿喝马尿,只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半碗水给了主子喝。”
“那又如何?”贾母瞪眼道,“这不理所当然的吗?他一个奴才秧子,竟敢挟恩图报?”
“是啊,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那拉淑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莫说他如今还留着性命,纵是为了主子把命给丢了,那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更别说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至于整日里将这些个‘小事’挂在嘴边,没事儿瞎嚷嚷吗?甚么往昔的功劳情分,若是主子念旧情,那是他的福气,就是主子不念他的情,不也是他的命吗?”
这话一出,荣庆堂正堂里再度陷入了沉默之中。
在场的人除却珠哥儿和琏哥儿外,其他的人都不傻,哪怕迂腐如贾政,听着那拉淑娴这明显明朝暗讽的话,也瞬间变了脸色。只是,有着不久前发生的事儿作为比较,以至于即便那拉淑娴方才那番言语中丝毫不曾掩饰自己的嘲讽,在场诸人一时间也寻不出话来反驳。
是啊,谁不知晓底下人有功劳,可救主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整日里惦记着发生在几十年前的旧事,岂不是纯粹讨嫌?更有甚者,焦大的功劳因着他本人的瞎嚷嚷,至少还有几个人知晓。而那些个不怎么会叫嚷的,怕是到了如今,压根就没人会记得了。
可倘若宁荣二府早已忘却了曾经陪伴在他们身边,跟他们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弟兄们,又有甚么立场去让徒家人记得他们的功劳?
故意提醒罢,不是挟恩图报又是甚么?可不提醒罢,都几十年过去了,谁还记得那些个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
贾母的面色瞬间惨白如纸,片刻后更是浑身轻颤了起来。一旁的贾政见状,忙不迭的上前扶住贾母,碍于礼数他不能对那拉淑娴出言不逊,故而只拿眼狠狠剜着贾赦,逼贾赦开口。
只是这会儿,贾赦也陷入了沉思之中,愣是没发觉贾政的瞪视。半响之后,贾赦才长叹道:“这又是何苦呢?我能不知晓祖辈们当年付出了多少吗?知道,我心里明白得很。可再明白又能如何?从太|祖皇帝到如今的圣上,咱们这些老臣之后,日子过得其实挺好的,即便像妹夫那种已经没了爵位的人家,不也是吃喝不愁吗?整日里扒着那点子功劳不放手,唯恐旁人忘了咱们祖宗的功劳……何苦呢?”
“甚么叫做何苦?那是咱们该得的!!”贾母瞬间两眼赤红一片,怒吼着道。
“是啊,那东府焦大,是不是合该被我们这些后辈供起来?又不曾缺衣少食的,何必总是将曾经的功劳挂在嘴上念念不忘呢?平白惹人烦!老太太,祖宗的荣耀再怎么重要,往后的路还得咱们这些后辈自个儿去走呢!”
贾赦连声叹息着起了身,抬眼见贾母一脸愕然中带着绝望的神情,到底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老太太您也不必如此难受,不管怎么说,您也是侯府千金,也是国公夫人。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您比旁的人都要幸运太多了。再说,就算我和二弟都不争气,起码不会让您吃半点儿苦头,您不如放宽了心思,好生过日子罢,没得想那些个有的没的,平白添了一肚子火不说,还对事情没有任何帮助,不是吗?就这样罢,外头的事儿有我呢,您就别瞎折腾了。反正你已经不枉此生了。”
“你你你……”贾母气得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了,每次她觉得贾赦已经最气人的时候,贾赦总能让她再气一回。甚么叫做别瞎折腾了?甚么叫做不枉此生了?一直以前在折腾的人都是贾赦这混账东西啊!后头那句更过分,这是明摆着咒她去死呢!
“二弟,老太太就交给您了,我这头晕眼花……先回去歇了着。”贾赦眼见贾母又一副要晕厥的模样,登时暗叫不妙。哪怕他并不觉得自己方才那番话有甚么值得生气的,可他还是本能的选择了战略型撤退,“对了,有事没事都自个儿解决罢,我忙着,格外得忙!”
说罢,贾赦脚底抹油一溜烟儿的跑了,还不忘在临走前一把抄起尚在发愣的十二,转眼间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那拉淑娴目瞪口呆的望着贾赦的背影,愣是半响没能回过神来。她倒是知晓贾赦的德行,却没想到贾赦会选择在离开之前,再狠狠的气一回贾母。不过也许,贾赦真的不觉得他的话有多气人罢?
“老太太!老太太!”贾政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因为贾母又晕了过去。
……
……
贾赦跑了,那拉淑娴却没脸跟着一道儿跑,只是吩咐丫鬟将琏哥儿先送回荣禧堂,免得留在这里添乱。她本人则是等到大夫诊脉并开了方子后,才叹息着离开。有时候,她真的不明白贾赦在想甚么,要说贾赦这人没坏心眼儿罢,可他每次都能将贾母气得死去活来的。要说贾赦是故意的罢,这么做真的对他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所以,他是不是傻啊?
待那拉淑娴一脸无语凝噎的回到荣禧堂时,早已过了掌灯时分,贾赦早早的洗漱完毕歇在了床榻上,她进屋时就听到一阵小呼噜声,只听声儿就知晓那祸害睡得极为香甜。
静静的在门口立了半响,那拉淑娴又悄声退了出去,问明了十二尚不曾歇下后,索性就去了十二房里。结果,她前脚才走进十二房里,容嬷嬷后脚就端着晚膳进来了。
“主子哟,您可不能不用膳,亏了身子骨到时候都没地儿后悔去!对了,老爷一回来就吃了不少,连您那份也一并吃了,还叫人额外添了一碗饭。吃饱喝足了,又美美的洗澡换衣裳,回头就歇下了。我瞧着……荣庆堂那头老太太没闹腾?”
“嗤!”不等那拉淑娴开口,十二已经笑了出来,忙将手上的笔搁了下来,十二绕过桌案,走到那拉淑娴跟前略行了礼,笑道,“娘您先用膳罢,蠢爹那头真的无需挂怀,他可不会亏了自个儿。”
欠银如愿的还清了,长青帝和廉亲王的好感度刷了,自个儿的官职也升了,顺道儿将打算好生出口恶气的贾母反过来气了个半死,结果贾赦这个罪魁祸首却吃得香睡得好,小日子过得别提有多悠哉了。这也亏得贾母不曾有心力关心荣禧堂这头的事儿,不然要是知晓了真相,只怕又得狠狠的气上一回。
被十二和容嬷嬷盯着,哪怕那拉淑娴没甚么胃口,还是笑着坐下来用膳。
见状,容嬷嬷欣慰不已,却仍满脸狐疑的道:“荣庆堂发生甚么事儿了吗?可我瞧着老爷的精神头格外得好,总不能是他将老太太气了一场,自个儿反倒是乐呵了罢?”
十二默默地抬头望向顶上的横梁,好半响才点头道:“嬷嬷说的不错,我猜他就是这么个想法。”
“别闹,你爹只是没甚么心眼子,想事情的角度跟寻常人不大一样。”那拉淑娴嗔怪的瞪了十二一眼,旋即自己也轻笑起来。贾赦这人,是天生的刀子嘴,然而他却不是豆腐心,只是心眼没开窍,一不小心就容易毒舌把人得罪。说真的,这种性子真的很容易得罪人,可若是对方知晓他是这个性子,反倒是没问题了。而最值得庆幸的是,前世四爷跟前便有一个跟贾赦性子类似的心腹。
也就是说,只要能让廉亲王明白贾赦没无坏心只是有些缺心眼,那么廉亲王就会信任他。
有甚么比得到冷面亲王的信任更重要的?至少在目前为止,并没有。
“我明个儿去一趟东府好了,最好能说服他们赶紧将欠银还上。这王家、史家会不会死,我管不着,可东府绝对不能出事。”十二目光微微闪烁,除却宁国府外,张家那头也该出面还银了,这数目多寡是一回事,可还银早晚又是另外一回事。尤其那位爷除却小心眼儿记仇外,同时也会铭记恩情。
当下,十二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
跟荣国府一本同源的宁国府,那拉淑娴的娘家张家,还有跟张家是姻亲关系的潘家、凌家、周家……碍于那位爷素来喜欢搞株连,这些关系近的人家也得加把劲儿。只是,劝宁国府容易得很,毕竟他们已经上缴了大半的欠银,张家也不算很难,可其余几家却是极难处理的。
不等十二算计好一切,那拉淑娴已用完了膳,一面唤人撤下去,一面抬头见着十二肉嘟嘟的小脸上满是愁容,登时一个没忍住,伸手捏了一把十二的小脸蛋。
“娘?”十二一脸的懵圈。
“我得趁着你还不曾长大,多捏两把,免得回头你一下子长大了,又没了机会。”那拉淑娴说的含糊,可十二却是听明白了。只是如此一来,十二却是更无奈了,只得任由那拉淑娴在他的小嫩脸上捏来捏去的。
待丫鬟将残羹冷炙收下去后,那拉淑娴才总算放过了十二,轻笑着道:“担心甚么呢?怕劝服不了东府那头?这个简单,回头我同你爹说说,左右他能逼疯老太太,也一样能将东府的人逼疯。”
“我不担心东府那头,他们是已经上了贼船的人,老实还了剩余的欠银至少还能在圣上和那位爷面前讨个好。若是不打算还了,却是两面不讨好,敬大伯伯没那么傻。”十二仍在皱眉思索着,“可外祖父家呢?还有同我关系极好的二舅、三舅他们的岳父家呢?皇玛法这人……”
“最喜欢一窝端了。”那拉淑娴下意识的补充道。
当下,呣子俩对视一眼,苦笑连连。
反倒是一旁的容嬷嬷不解的开口道:“那就告诉他们,以后会怎样呗,他们又不傻,自然知晓该怎么做。”
告诉他们?那拉淑娴也好,十二也罢,都被容嬷嬷这话给弄了愣了许久。半响,那拉淑娴先苦笑着道:“说得简单,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告诉他们呢?再说了,就是真的说了,他们也未必会相信呢。万一再泄露出了甚么风声来,赔上咱们自个儿家,又如何是好?”
说白了,那拉淑娴仍是一个自私的人,因着宁荣二府一本同源的缘故,她肯定会救两府。娘家张家那头也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可旁的人家,若方便的话,拉拔一把倒是有可能,可想让她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人……
做梦还比较快点儿。
“那隐隐透露一点儿呢?不把话说明白不就成了?”容嬷嬷又出主意。
这个比起方才略靠谱了一些,可所谓的“隐隐透露一点儿”又是指多少呢?说的少了,对方不可能相信,说的多了,对方倒是信了,却是间接的将自己的把柄拱手送予了对方。尽管那拉淑娴跟娘家感情不错,却尚未涉及到娘家嫂子们的娘家人……
几人再度陷入了苦思冥想之中,少许,十二忽的一拍脑门:“有了!”
五月里,京城发生了很多事情,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荣国府贾赦带头还清了欠银,且还拖着同族长房的宁国府一并将欠债还请。这还不算,许是对了廉亲王的眼,在宁荣二府将欠银还清后,廉亲王特地向长青帝讨要了贾赦,虽说贾赦的官职不变,却是暂时在廉亲王手底下干活了。
对此,贾赦本人只觉得痛快。虽说廉亲王学问也不错,可廉亲王太忙碌了,又不想三皇子文亲王那般整日里之乎者也的让人听得就心烦意乱的,只交了他一些特别轻松简单的活儿,还好吃好喝的供着,别提有多舒坦了。
而对于廉亲王而言,贾赦绝对是个人才,君不见他才将贾赦招募到麾下,才隔了一天,贾赦就帮他将张家的欠银还了回来,虽说数目少了点儿,可这却是个好兆头。而之后没几日,贾赦就将刀子捅到了姻亲王家身上。
“听说了吗?荣国府的赦大老爷简直就是个失心疯!!”
“没错!他先是逼着自家亲娘掏空了家底,抢在第一个把欠银还上了,之后就逼着同族长房也跟着还了欠银!这哪里是还债?这分明就是坑自家人!”
“坑完了自家人就去坑老泰山家,唉,张家也是倒霉,白折了个闺女进去不说,还被自家女婿逼着还欠银,这是造了甚么孽哟。”
“啧啧,你们这些消息都太落后了,还不曾听说罢?赦大老爷带着人马去了王家!他二弟的老泰山家!”
得了,坑完自家坑亲家,坑完亲家就坑自己弟弟的亲家,有那好事者帮着他算了一下,纷纷开盘打赌他下一个要坑的是谁家。
像贾赦的舅家保龄侯府,像跟张家有姻亲关系的潘家、凌家、周家,还有就是贾赦那三个庶妹的婆家,再不然便是远在扬州的林家,以及在金陵的薛家,皆榜上有名。
而在这其中,保龄侯府位列前茅,诸人都认为等王家倒了霉,下一个就是史家了。
天可见怜的。
然而,甭管史家会不会是下一个倒霉蛋儿,可至少王家已经倒霉了。王湛王老爷子万万没有想到,某天清晨竟会被人堵在了府里,且这一日还不是休沐日,更别说他还要去上早朝!!
王家人全都傻眼了。
“王老爷子您见谅。我是晚辈,原也不该挡了您的道儿,要不这样好了,您该忙活的就去忙活罢,接下来的事儿由我同子胜兄商议。”贾赦一脸的真诚,假若他身后不曾跟着廉亲王府的人,也许会显得更为真诚一些。
可显然,王老爷子不吃这套。
当然最关键的是,王老爷子实在是太清楚了,自家长子完全靠不住。偏生,次子并不在府中,除却长子外,也就是一群妇道人家,外加才十来岁的长孙王仁了。
一个都靠不住!!
无奈之下,王老爷子只能让心腹替他往宫里跑一趟。万幸的是,长青帝素来宽厚仁慈,即便有事不能来上早朝,只要提前支会一声,事后也不会被怪罪的。更别说这段日子以来,被折腾的人不止他一家,想来长青帝也已经习惯底下的朝臣们纷纷托病失踪了。
见王老爷子没有离家的打算,贾赦心情更好了,他不会因为王老爷子提防他而心生不悦,反而觉得被人忌惮是一件特别值得高兴的事儿。当下,贾赦笑得一脸开怀,颠颠儿的跟在王老爷子ρi股后头,一叠声的催促道:“王老爷子您是打算今个儿就把欠银给还上了?真的是太好了,我又成功了一家。”
饶是王老爷子涵养极好,也被贾赦这话气得面上一黑,旋即没好气的道:“你去张家也是这么说话的?你老泰山居然没打死你!”
“打呗,只要能把欠银都给还上,大不了我站着不动让您老人家打一顿呗。”贾赦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左右您跟我家老太爷是过命的交情,正好,自打我家老太爷没了以后,我已经很多年没挨过打了,您索性打我一顿,让我好生回味一番。”
王老爷子一个没忍住抬手向着贾赦的后脑勺来了一记:“你小子还欠打是罢?”
“哈哈哈哈!”贾赦挨了打,不怒反笑,“好了好了,您老人家可打了我,这下总得把欠银交上了罢?赶紧的赶紧的,千万别墨迹,要不是因为觉得你是我自家人,我才不讨这个嫌呢!”
“敢情你就专坑自家人?”王老爷子跟荣国公贾代善也是真的交情好,更别提他曾经满心希望自家嫡长女能嫁到荣国府当长房太太了,可以说从贾赦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惦记上了。要不是后来被张家横Сhā一杠子,如今他女婿就是贾政那蠢货,而是贾赦这二货了。
——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
“可不是?”贾赦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您老人家仔细想想,我去完老泰山家,就来您家呢!要不是把您家当成我的亲家,我至于吗?”
“啥?!”王老爷子懵了。
荣国府和王家的确是姻亲,可并非贾赦的亲家。莫说贾赦并不知晓当年说亲的风波,即便他知晓,这种话也绝对不能乱说。当下,王老爷子开始快速的想法子,看怎么将这话圆回去,他倒不认为贾赦是故意占他嫡长女的便宜,只当是口误。可即便是口误,也得掰扯清楚了,毕竟在场的人可不算少呢。
“贾赦你个混账东西!谁是你亲家?我告诉你,我才不会将我家凤哥儿许给你家琏哥儿的!哼,不是我看不上琏哥儿那孩子,而是冲着你这个混账,我就绝不会答应这门亲事!你死心罢!”
关键时刻,王子胜跳了出来,且张口就是一顿喷。然而,也许是因为他做事儿不过大脑,亦或是他根本就没有大脑,这么一番话下来,非但没将两家的关系撇清,反而有种将亲事昭告天下的感觉。莫说旁人了,就连贾赦也懵了一下。
其实,他方才说的亲家……还真的是口误。
荣国府和王家关系真的是极好,王夫人年幼时更是曾养在贾母膝下很长一段时间,再加上两家的确是亲家关系,且贾赦虽然神烦贾政,同时也觉得王氏女不好惹,可对于王家其他人却没甚么想法。这王老爷子,是他很敬仰的长辈,王子胜是他的酒肉朋友,王子腾则是他曾经鄙夷如今很佩服的人,再加上他的确经常说话不过脑子,这才有了方才的口误。
结果,简单的口误从王子胜的嘴里过了一遍,直接演变成了儿女亲家……
贾赦不禁怀疑起来,大兄弟你是收了我媳妇儿、儿子的贿赂罢?你到底站哪边呢?
这厢,贾赦开始怀疑起了人生,那厢,王老爷子原就攒了一肚子气没处发泄,当下便抢了贾赦手里的扇子,对准了王子胜就是劈头盖脸一通狠揍。
等战火暂歇时,王子胜原本俊俏的面容上,全是横一道竖一道的红印子,而贾赦的扇子也光荣就义了。贾赦有理由相信,要不是武器不够趁手,今个儿估计王子胜就要交代在此了。
好不容易等王老爷子住了手,贾赦忙将他拉到一边,顺便还将王子胜踹出去老远,压低了声音在王老爷子耳边低语道:“王老爷子,我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欠银您最好还是交了,不然的话……您想想,就我这德行,若没有确切的原因,我会老老实实的上缴欠银?别闹了,人命关天呢!就算银子再多,那也得有命花不是吗?”
王老爷子登时面色大变,下意识的望了一眼贾赦带过来的人,只是廉亲王给贾赦的人虽说多半都是练家子,却并非历经百战之人,顶多就是有把子力气,看着并不渗人。
“我怎的看着不像呢?”王老爷子迟疑的问道。
“别闹了,那些人算甚么东西,想要咱们命的是上头那一位!”贾赦没好气的翻着白眼道,“我再怎么窝囊,也不至于怕个小兵卒子啊!上头!最上头!天皇老子!”
这话一出,王老爷子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好半响都没能缓过神来。倒是王子胜见这边没啥动静,又舔着脸往这边凑过来,不想王老爷子正当惊疑不定之时,见状抬脚便将王子胜踹倒在地,咬着牙根儿恨恨的道:“滚一边儿去!信不信老子今个儿真的恁死你!”
王子胜瞬间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溜烟儿的跑得无影无踪。
“赦儿,你这孩子打听到的消息可是真的?你同我说说,这里头……唉,其实王家不是交不出欠银来,只是当初欠的银子就是给太|祖皇帝和当今圣上花了,如今又要咱们交出来,这合适吗?”
“管他合适不合适,我只问您,要不要命了?”贾赦拿着鸡毛当令箭,扯着虎皮当大旗。许是因着跟廉亲王混了一段时日,虎着脸的模样还真有几分严肃正经,“一句话,钱重要还是命重要,您自个儿看着办罢!”
说罢,贾赦也不管王老爷子是何神情,扭头就回到了廉亲王府的人之中,只这般面无表情的望着他。
凭良心说,要是贾赦拿出胡搅蛮缠的劲儿来对付王老爷子,绝对起不了甚么作用。毕竟,王家不比张家,这张家是传承了百年的书香门第,而王家却是一窝子兵痞子。比谁更无赖,贾赦还真未必能获胜。可正是因着贾赦如今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反而正衬得此事是真的,让王老爷子不得不往深处想。
这一多想,事儿就坏了。
正中贾赦的圈套了。
140|第140章
是还?还是不还?
贾赦倒是解脱了,潇潇洒洒的回了廉亲王府诸人之中。可已经被他给整懵了的王老爷子却瞬间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
在很多时候,甭管外头的争斗谩骂有多恐怖,里头的人都可以丝毫不以为意。然而,一旦碰到里头的人倒戈相向,那么即便有着再坚固的防护,被攻陷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其实,打从王老爷子一开始犹豫,就已经代表着贾赦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王老爷子迟疑再三,间或原地打转,偶尔又抬头望向贾赦。后者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仿佛是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至于王家最终会如何选择,那就与他无关了。可贾赦越是这般淡定,王老爷子越是心头忐忑不安。
——究竟该不该相信他呢?
按说,贾赦的人品并不是很值得信赖,更准确的说,这世上不信任贾赦的人简直多得数不胜数。首当其冲的就是贾母和贾政,甚至哪怕是他的妻儿……一般情况下也不敢相信他呢。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至少在如今这档口,长青帝和廉亲王都格外的信任他。尤其是廉亲王殿下,甚至不顾手底下人的强烈反对,硬是任性的将讨债这一重任交予了贾赦全权处理。
“去将大老爷寻回来。”王老爷子迟疑再三,终还是无法下定决心。
王家在多年以前也是曾经接驾过的,所欠的银两比不上宁荣二府的总额,却也比他们任何一家来得更多。且论钱财,王家倒是比荣国府底子更厚一些,毕竟王老爷子曾单管过各国进贡朝贺之事,但凡有外国番邦来使,皆是由王家接待的,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王家的。
可惜,那也是以前的事儿。这几年,随着长青帝的身子骨愈发羸弱,诸位皇子愈发年长,京城里的局势也愈发的动荡不安起来。王老爷子作为老臣之一,自是被长青帝早早的调回了京城,哪怕前两年曾往外去过,最远处也不过是直隶那头罢了。要是长青帝真打算动真格,逼着老臣们还债,王家虽并非完全还不出来,却是注定要伤了根基的。
正当王老爷子犹豫不决之时,王子胜终于被人寻了回来。
许是因着被打怕了,王子胜满脸的忐忑不安,却并不敢直接挨着王老爷子,只站在离着有三五步距离的地儿,遥遥的问道:“老爷子您这是又打算做甚么?”
“干啥离得那样远?怕老子吃了你还是怎的?”王老爷子没好气的吼道,旋即又抬眼望了下贾赦那处,赶紧吩咐管家将那些人安置到正堂里坐下,该奉茶的奉茶,该上点心的上点心,待吩咐妥当了,王老爷子才一把揪住王子胜往角落里去,刻意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小子白活了小半辈子,一件事儿都没给老子办成过。今个儿这事儿可大可小,你倒是也拿出个主意来,看能不能从贾赦那小子嘴里套出点儿有用的话来。”
“套话?哎哟,老爷子!您就别埋汰我了,我还套贾赦那小子的话?别被他套了话,您就该谢天谢地了。您别以为他做事儿素来不着调,他那人精着呢!”
“他精着,合着就你一人傻?”王老爷子原就心情不佳,闻言立刻将揪胳膊改成了揪耳朵,“老子让你过去套近乎,你就去!正事儿不干,屁话一堆!你信不信老子回头打断你的腿!”
“信!信!老爷子您说甚么就是甚么!哎哟哟,老爷子您倒是松手呢,我这是耳朵!人耳朵!要扯断了哟……”
费了好大的劲儿,王子胜总算是成功的将自己的耳朵从王老爷子手里头抢了过来,赶紧拿手死死的捂住了,连退了好几步后,一个转身就往贾赦所在的正堂跑去,心道,贾赦这人再讨厌至少不会跟他动手罢?结果,一进到正堂里,王子胜抬眼一看就被眼前这一幕气歪了嘴,只恨不得立刻跟贾赦好生干上一架才好。
彼时的贾赦,正跟个主子似的,将王家的下人使唤得滴溜溜的转。先前王老爷子吩咐下人给他们上一些茶水点心,结果贾赦非要热饭热菜,这还不算,硬是逼着王管家开了酒窖,将王家私藏的好酒搬了好些出来。等王子胜进了正堂时,贾赦已经跟廉亲王府的人喝上了。
“贾赦!你个混球!”
王家的人都是冲动易怒的性子,倒不是说他们的本性有多坏,而是极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反过来说,就是很容易被人利用的倒霉孩子。当然,若是在接连吃过几个大亏后,想来即便再冲动的人,也一定会好生反省一下,争取早日成为一个城府极深的小人。
亦如王夫人,她已经逐渐的往喜怒不形于色,工于心计的方向发展了。
可惜的是,王子胜并没有。许是因为他打小就一帆风顺的从未吃过甚么亏,也有可能是他的脑子已经不足以拯救他的性子,故而在见到贾赦在他家里头推杯换盏一副大爷样儿时,登时怒气上心头,二话不说就冲到了贾赦面前。
“你家老爷子在外头看着你呢。”贾赦会怕他?得了罢,就王子胜这怂货,也就是个头看着挺高的,旁的就没一点儿作用。真要是打起来,自小跟着祖父习武的贾赦三下五除二就能撂倒他,比起文采方面,即便贾赦高中二甲是略有些水分的,可比王子胜却要有内涵多了。
只一句话,贾赦就让王子胜成功的熄了怒气,转瞬就成了蔫头蔫脑的可怜样儿。
索性贾赦今个儿也不是故意来寻王子胜麻烦的,他是第一回接到这般像模像样的任务,心里头还惦记着如何完美的完成任务,让廉亲王高看他一眼。故而,见王子胜蔫吧了,贾赦只呵呵一笑,放下酒盅拉过王子胜,到了角落里后,才压低了声音道:“我说子胜兄,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你仔细想想,我甚么时候坑过你了?”
“你坑过我的次数还不够多?”王子胜瞪眼,脑海里瞬间浮现了这些年来在贾赦手上吃过的亏。
“咳咳,那是开玩笑!多大的人了,一丁点儿的玩笑都开不起吗?就说上回,咱俩一道儿入了狱那事儿,这不是我吃醉了酒吗?再说了,究其根本也不过是为了个风尘女子,你何必一直惦记着呢?”
“谁惦记那个了!”王子胜想要为自己辩解一二,毕竟他当时之所以动怒,主要还是因为贾赦不给他面子,至于一个风尘女子,当时他是有些可惜的,可都过了这么久,他早就忘了好吗?
“行行,咱们不说那些个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了。就说今个儿这事儿好了,子胜兄你觉得老弟我是不是一个傻子?你凭良心说。”
“你当然不傻,鬼精鬼精的!”
“是罢!你也承认我不傻了,那你说,要不是有着迫不得己的缘故,我会不会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干,非要将家里的欠银塞给旁人?我可是袭爵的嫡长子!荣国府的家主大人!你动动脑子罢,要是没个确切的缘由,我能将八十万两银子都舍出去吗?!”
王子胜沉默了。
虽说长辈们常说,四大家族同气连枝,可到了他这一辈,其实真正交好的只有王家和贾家,准确的说,是王家和荣国府。这里头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着两家成了亲家,不过对于王子胜来说,他跟贾赦打小一道儿长大,有酒一起喝,有妞一起泡,这才是俩人交情不浅的真正缘由。再往深处想,贾赦方才那话也的确是在理,虽说他们俩都是家里头的嫡长子,可贾赦这情况又跟他有所不同,毕竟荣国公贾代善已经没了,贾赦是真正的家主,而不像他似的,只是家里头说不上话的所谓大老爷。
八十万两银子,将心比心,王子胜肯定是舍不得的。
“当我是兄弟的话,那你倒是同我漏个底儿。就这么说罢,假若我王家抵死不交,会咋样?”王子胜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抵死不交……嗤,那就去死呗。”贾赦嗤笑一声,满脸的轻视,看向王子胜的目光里更是透着一股子悲伤,“好兄弟啊,等将来若是王家出了事儿,我会记得清明时多给你烧些纸的。”
“去你的混球!”王子胜没好气的怒喝一声,回过神来之后,却是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廉亲王府人的方向,眉头紧锁一脸愁容,“你摸着良心说,真会那么严重?”
“对。”贾赦重重的点头,“我可是掏了八十万两银子,不过用这些银子换我全族老小的性命,也是值得了。不然的话,要是到时候真的被抄家灭族了,我才是真的没脸去黄泉见我老子了。”
“行了,我知晓了。”王子胜长叹一口气,即便他平日里再怎么不靠谱,遇到这种事情,还真是没法子再像往日里那般的没心没肺了。伸手拍了拍贾赦的肩膀,王子胜没再说甚么,只转身出了正堂,去寻他家老爷子了。
又过了小半刻钟,王老爷子亲自过来寻人,这一次却是甚么废话都没有了,开口就是请诸人去了府中库房。
还真别说,王家的钱财真的比贾家多,只是欠的钱也多。据王老爷子所言,林林总总的加在一块儿,少说也有百万两之巨,这还是不算利钱的情况下。至于贾赦明着询问可有不清楚的账目时,王老爷子只横了他一眼:“你们两府的账目不是不清楚,是当年记账的人就已经分成两笔了,结果如今归整时,却又恰好把你们两府合在了一起,其实打从一开始就应当是每家八十万两以上。”
贾赦一脸你当我是傻子的神情:“别闹了,欠银的时候,我家还没分家呢,压根就没有宁荣二府,都是记在贾家的名头上的。”
“谁闹你?你得了,消停点儿罢!大不了我多交五万两,算一百零五万两。”王老爷子牙疼的看着贾赦,偏碍于不是自家人不能直接动手,气愤难耐之下,王老爷子一个转身一巴掌拍在王子胜的背上,犹觉得不够后,又抬脚踹在了王子胜的ρi股蛋子上,直把他踹到了地上来了个大马趴。
可怜的王子胜,在看清楚踹自己的人是谁之后,只老老实实的缩在一旁,犹如一只大号的鹌鹑。
接下来就顺畅多了,有王老爷子坐镇,将库房里的东西一一搬出来,核对归整后,很快就得出了具体的结论来。银锭子、银票、银饰品器皿加在一块儿凑了个三十五万两,金子类的并王家老太太急急命人送过来的头面首饰在内,够凑了五万两。两厢加在一起,折合白银八十五万两整。
“我家真没有名家字画,古董也没多少,有的就只金子银子。”王老爷子指着几乎被搬空了的库房无奈的叹息道,“我一粗人,哪里懂得那些个了,你索性连家具和摆件玩意儿都拿去好了,反正没银钱了。”
贾赦探出头瞅了一眼挨着库房墙放的大件家具,并几个零散的箱子,心知再闹腾下去意义不大了,况且廉亲王虽让他担了这讨债的差遣,可也没指望他一次就能将所有欠银收回。当下,贾赦略一思量,索性卖了王老爷子一个好。
“瞧王老爷子您说的,我能不信您老人家的吗?说句实诚话,我小时候光着ρi股蛋子四处乱跑时,您不也瞧见过吗?这样好了,余下的二十万两银子,您啥时候方便啥时候给,到时候甭管是您让子胜兄领着人送去,还是去我府中支会一声让我来取,都成。”
“行,我就承你这个好,回去替我向你家老太太问声好。”甭管心里头是怎么想的,王老爷子明面上的态度倒还不错。只是他这话一出口,贾赦面上的神情瞬间就变了。
“呵呵……我家老太太哟,我是觉得只要别让她瞧见我,她定然一切安好。可万一瞧见了,估计肯定好不了。这样罢,我回头同我家二弟说说,让他有空带着弟妹一道儿回来一趟,您看成罢?”
王老爷子苦笑着点了点头:“成,有甚么不成的?你也放心,我大头都给了,不会赖你剩下的。金银是没了,我好赖当年置办了不少的田产庄子铺子,回头等凑齐了,让子胜给你送去。”
不是所有人家都喜欢名家字画古董玉器的,以王家的性子,还真欣赏不来太高大上的东西。距离最近一次采办古董玉器,还是王老爷子嫁小闺女那会儿了,他给他家小闺女备下了价值三四十万的金银首饰,并价值十万的家具和古董玉器,可王家本身却没有那些个东西,他儿媳妇儿处倒是有,却也不曾沦落到要拿儿媳妇儿的嫁妆抵债的地步。故而,想要凑齐余下的银子,只能卖掉手头上的庄子铺子了。
这一次,固定是要伤到根基的。
跟无比忧伤的王老爷子不同,贾赦的心情顺畅到几乎要飞起来了,领着一行人肩挑背扛的将八十五万两银子直接送到了户部,当然自有人先一步去通知了廉亲王。
不出意料,廉亲王再度对贾赦另眼相看。
其实对廉亲王这样的人来说,才华之类的真心不重要,三年一度的科举,每次都能收获不少的人才,这里头迂腐书生绝对占了一多半,剩余的人中,真正能挑大梁的少之又少,更别提很多人是怀有私心的。
“恩侯,干得不错。”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从廉亲王口中说出来,份量就完全不同了。贾赦感动的泪眼婆娑,当然也有可能是单纯的被惊吓到了,毕竟往深处想,称呼对方表字就意味着是朋友了。当然,贾赦和王子胜倒是朋友,可他们以往却是直接称呼对方为蠢货或者混球的。
“廉王殿下,我以后可以跟着您干了吗?您放心,讨债这事儿我在行,咱们下一个目标是哪里?王家那头不用管了,等凑齐了余款,王子胜会给您送过来的。那下一个……咱们去史家好不好?”贾赦一脸的期待。
“你不去翰林院了?”
“殿下……”贾赦瞬间从期待转成了惊悚,翰林院那地儿跟他八字不合呢,虽说也没人针对他,可他一进入翰林院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儿,只恨不得立刻被削官罢职了。
“行,往后你就跟着我罢,左右翰林院那儿也不缺人。”廉亲王没想那么多,只当是贾赦这人忠心耿耿,哪里有需要便主动要求去哪里。至于翰林院那头,事实上从来就没缺过人手,更别说贾赦只是临时被长青帝升职为翰林院编修的,压根就没事儿能让他干。
“我以后不用去了?”贾赦瞬间乐翻了,拍着胸口向廉亲王打包票,“廉王殿下您就放一百个心罢,我贾恩侯一定为您将欠银尽数讨回来!”
“不是为我,是为圣上。”廉亲王目光闪了闪,提醒道。
“对,那是自然的,咱们都是为国尽忠嘛。”贾赦随口扯着,他这人头脑简单,压根就没注意到廉亲王话里头暗含的深意,只下意识的顺着廉亲王的话说下去。可说者有意听者有心,廉亲王倒是对此相当得满意。
……
……
接下来,贾赦就进入了讨债模式。
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三四五回手到擒来。若说宁荣二府是让他见识一下,张家是纯粹拿他没辙儿,那么王家就是他实打实的头一份功绩了,等到了保龄侯府却是容易多了。
尽管贾赦本人同老侯爷夫人并三位老爷并不算很熟稔,可往昔的交情在,加之保龄侯府到底没个主事的人,哪怕大老爷也尚未及弱冠,忽悠起来别提有多容易了。还有一点,保龄侯府的欠银其实并不算多,偏他们的欠银却是极多的,在墨迹了半天后,贾赦头一回成功的收到了全部欠银。
余下,贾赦又将目光瞄准张家的三门姻亲上头。
潘、凌、周这三家,都是传承已久的书香门第,贾赦啥都没做,只带着一群人排成一溜儿蹲在人家大门口里,要是每人手里都捧着一个破碗就更有气氛了。当然,贾赦没无耻到这地步,仅仅是带人堵着门口,既不讨债,也不啰嗦,甚至有人进门他们都会让道儿。可即便如此,没两日人家就举白旗投降了。
三家的依次交还了欠银,随后三家人排着队去张家讨说法。
“哎哟你这啥女婿呢?要不要脸了?带着一群人蹲我家大门口,这是要债呢还是要饭呢?他不怕丢人现眼的,我都怕了!”
“你这女婿了不得啊,老话咋说的?人要脸树要皮,他只要能讨回欠银连面皮都不要了呢!能耐!”
“可不是能耐吗?简直了都!唉,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见到能这么豁出去的。”
张家老太爷:“…………呵呵呵呵。”
不几日,待在荣国府里悠哉过着小日子的那拉淑娴,就收到了娘家来信。信中,极为委婉的讲述了贾赦这些日子在外头干的好事儿,字里行间没有一句污言秽语,却处处透露着无限鄙夷。
那拉淑娴收了信后,感概良久,之后才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
转眼都已经六月下旬了,离太子二度被废黜还有三个来月时间,想来到那个时候,那些个老狐狸们大概就能明白她的用意了。不过,到底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那拉淑娴犹有些不大放心,待唤了十二过来后,便直截了当的开口发问:“时间太久了,我都有些记不大清楚了,只依稀记得太子被废之后很久都依然有人替他说话?”
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话,饶是十二自认为聪慧过人也有些发懵,愣了半响后才道:“不要紧的,咱们家已经没有危险了。”
四爷是抠门是爱记仇,可同时也并非蛮不讲理的人,只要是曾经帮衬过他的人,之后绝对会有好日子过的。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十三爷,君不见等他上位后,其他所有兄弟包括他的同胞弟弟老十四都改了名字,唯独十三爷没有改。
这叫甚么?典型的护短性子。
“抽个空儿去趟你外祖家罢,也不用说旁的,只告诉他,最迟十月份京城里一定会有大事儿要发生,让他老人家悠着点儿,再顺便让他约束一下你三个舅舅。”那拉淑娴说到这里,面上闪过一丝迟疑,“还有一事,我先前听到个信儿,仿佛是老太太打算让你二叔叔外放任职。”
“啥?”十二再度被吓到了,“就那傻货?还外放任职?别闹了,留在工部多好呢,虽无功可也没过呢。放他去外头,万一他发疯了撒欢,真闹出了事情来,兜也兜不住!”
“恐怕不可能。”那拉淑娴一想到先前贾母哭成泪人的模样,就止不住头疼起来。
诚然,八十万两银子的确是一笔天文数字,可既然已经给出去了,那再折腾这些还有意义吗?甭管怎么闹腾,给出去的银子它也回不来呢。偏贾母却看不透,似乎是想着从别地儿捞银子。这要是赶在十来年前,她绝对不会阻拦,可如今眼瞅着长青帝没多少年了,再动这脑子,回头等那位爷上去了,绝对是会掉脑袋的。
“那就甭管了,他爱去就去,想贪就贪。大不了等回头咱们来个大义灭亲,反而能得些好处呢。左右政二叔叔又不是隔壁东府,没得小的出事连累大的。”十二一脸的无所谓,“再说这不还只是听说吗?未必就是真的,退一步说,即便是真的,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外调。”
从理论上来说,京官的地位要远高于地方官。然而,京官都是穷人,极难捞到油水不说,还因着京城里头贵人多,每每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可地方官就不同了,哪怕只是个七品芝麻官,至少在他那地儿就是父母官,更别提很多职位都是极为有油水的肥缺。
也因此,每三年考核评价之后,除却那些个一心做学问的人外,其余人等多半都是削尖了脑袋往外头跑的。就说贾政好了,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搁在京城里连个水花都起不了,可若是外放了,要不就当各州的知州,或者是盐运司副使,再不然就是盐课提举司提举等等。这论地位,绝对没法跟工部员外郎相提并论,可好处却也是响当当的。
——捞钱容易!!
当然,被砍头的概率也就一下子高了起来,尤其等那位爷上去了,恁死的多半都是在职期间捞够了油水的肥官。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像贪污受贿这样的罪名,不至于祸及家人。
既如此,管他去死!!
十二和那拉淑娴商议之后,只决定过两日去一趟张家,略漏一些口风。至于贾母、贾政打算折腾甚么,随缘罢!
殊不知,就在他们思量对策之时,贾母也唤了贾政过来谈心。
自打宁荣二府还清了欠银以后,贾政就恢复了日常上衙。可惜,等他去了工部之后,才愕然发觉,诸位同僚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可不是吗?虽说祸头子是贾赦,可身为贾赦的嫡亲弟弟,贾政能是个好东西?要知道,如今满京城的人大多都在诅咒贾赦不得好死,顺带也没忘记捎带上贾赦的至亲家人,包括祖宗十八代。
贾政能有好?
可怜的贾政,先是在府里头被嫡亲大哥摆了一道。然而,等他出了府后,才发觉外头已经变天了,他从曾经年轻有为的荣国府二老爷,变成了京城里人人喊打的混账东西。这贾赦倒是投靠了出了名的面瘫王爷,贾政却没个得力的靠山。再一个,工部里的上峰同僚也没对他动真格,无非就是没事儿了多给点儿眼色瞧,外加话里话外都暗藏玄机。
只这般,贾政就已经受不住了。因此,当贾母提议让他放外任时,他毫不犹豫的就应承了下来。
今个儿他们就是来商议要谋个甚么官职的。
“老太太,按着我的想法,谋个知州是最好的。一来,也算是一方能人,二来,知州的位置多,也好谋划些。”从五品的官职,贾政不敢挑最好的,只好往平庸里头选。不过,他这话也确实没错,甭管怎么说,他都当了这么多年的官了,论旁的职位没有太大的把握,可若仅仅是平调去当个知州,却是容易多了。
可贾母却很是反对。
“知州是不赖,可你如何保证一定能谋到肥差?是有些州肥得流油,可也有些地方穷山恶水泼妇刁民,万一你去了那等子地方,但凡出了甚么乱子,你要如何是好?这些年,各地的叛乱少是少了,可也没有完全太平下来。每回遇到旱灾水灾的,准会出事儿!”
“这……”贾政原就是个没甚么主见的人,闻言登时犹豫了起来。
贾母又道:“就算运气好没摊上这些倒霉事儿,可穷乡僻壤的,你如何捞银子?听我一句话,咱们府上如今已经没钱了,你大哥他混账一个,中了举当了官,没贪回来一文钱不说,还倒亏进去了八十万。他把咱们府的家底都掏空了,如何公中的账面上空空无业,连一两银子都训不出来了,就是我想喝口燕窝粥,也得从我的嫁妆里头支钱去现买。政儿啊,咱们家已经完了,再这么下去,迟早有一日会饿死的!”
“老太太您别着急,您身子骨不好,千万不要动怒,有话慢慢说。”
“我怎么能不动怒呢?祖辈们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血汗钱呢,他就这样卖了人情。哼,他倒是好,为了讨廉亲王的欢心,宁愿把家当都赔出去。结果呢?不过就是升了个小官,翰林院编修,听着是很不错,可能值几个钱?每月的俸禄银子,连他自己都不够花用,纵是有心捞点儿油水,都没处去!”
“那到底是翰林院编修呢。”听到贾母肆意诋毁自己心目中最神圣的翰林院,贾政心头略过一阵不舒坦,好在他是个纯孝之人,即便再怎么不舒坦,面上也没有带出来,只略带羡慕的提了一句。
“哼,编修怎的了?连你大哥那种混账东西都能当上翰林院编修,我瞧着也不过如此!”贾母恨恨的道。
这贾母原是借故发泄一番,不曾想她这话却是正好说到了贾政的心坎里。以往,贾政不止一次的怀疑自己,怀疑人生,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一心向学,却最终折在了会试上头,还被迫在工部这等没前途的地方耗了这些年。可贾赦呢?明明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子,却阴差阳错的考中了,还被长青帝点了庶吉士,如今更是晋升到了翰林院编修……
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
“对,老太太您说得对。连我大哥都能成为天子门生,想来这里头也没啥值得羡慕的。”贾政幽怨的叹了一口气,又道,“可我若是不去谋知州的位置,那我还能作甚?去外头,最多只能平调,上头是不可能让我升职的。”
“我早就替你想好了,就盐课提举司提举!”
盐课提举司提举?这倒是极为不错,虽说没甚么地位,也没有好听的名声,却胜在捞油水实在是太方便了。最关键的是,一般竞争这个位置的,多半都是一些没有背景的贫寒子弟。只是,贾政心里头还在打鼓,以他的能耐,想要凭真本事谋到这个位置显然是白日做梦。可若是寻门路,失去了荣国公贾代善的荣国府,只怕悬乎得呢。
似乎是看出了贾政心里头的想法,贾母只淡淡一笑,宽慰道:“别担心,这事儿一定能成。”
当然是能成的,贾母打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贾政能凭借真本事得了这个职位,事实上她早就算计好了,靠王家!
别看王家如今是不如前几年了,可那是因为王湛王老爷子手头上没了兵权,而王子腾能耐虽不小,年岁却实在是太轻了些,即便长青帝再怎么信任他,也不可能将虎符交给一个嘴上无毛之人。然而,那只是表面上的,暗地里王家的权势、门路都还在,只要王家愿意出手拉拔一把,这事儿铁定能成!
“去将二太太唤来,也该是用着她的时候了。”
141|第141章
以王家的权势,谋一个区区从五品外放文职,的确是轻而易举的事儿,甚至再高升半级都不成问题。然而这是从前,搁在今时今日,王夫人还真没甚么把握。
被贾母唤来细细说明了原委后,王夫人面上只余苦笑连连,完全不知晓该说甚么才好,最终还是贾母动了怒,王夫人才支支吾吾的说了缘由。
“老太太,您真的是难住我了。但凡搁在往日里,我说甚么也会去一趟。可如今这档口……罢了,也不怕您笑话我,其实前不久我刚去了一趟娘家,结果娘家老爷子不在府上,老太太托病说甚么都不愿意见我,二嫂子更是对着我冷嘲热讽的,半点儿脸面都不曾给我留。还有我那娘家大哥,他索性当着我的面询问管家铺子庄子可曾卖掉了,说是户部那头等着要的,若是再拖些日子,怕是咱们府上的赦大老爷又要上门讨要了。”
王夫人这话不可谓不直接,饶是贾母听到半茬就已经猜到了七八分,这会儿也连气带羞的,老脸燥红一片,愣是半天都没吐出句囫囵话来。
一旁尚未离开的贾政横了王夫人一眼,道:“不成就罢了,等年底述职时,我自个儿递了折子上去,想来也是能调职的。再不然,外放个知州也不赖。”
以贾政之能,想调任到盐课基本上是没有希望的,不过若仅仅是外放个知州,确实不算难。唯一麻烦的是,恐怕届时调任去贫瘠地方的可能性会很高,若真如此,就有悖贾母先前所愿了。
“老爷,真不是我不愿意舍了这张脸,只是娘家那头,原先最疼我的就是娘家老太太,她不愿意瞧见我,我能有甚么法子?我大哥那人倒罢了,原就没甚么心眼子,就算说话不好听了些,回头我略哄他两句他一准不会同我计较了,可哄好他也没甚么用呢!”王夫人很是为难,她自是看出来贾政动了真火,可她却也是真没法子,出嫁女靠的就是父母,兄长嫂子其实原就靠不住。如今,往日里最疼爱她的王家老太太不管她了,她还能如何?
“罢了,左右如今才六月底,离年底述职还有好久呢,说不定到时候你娘家人也就消气了。”贾母不愿意在这档口开罪王家,况且她打从心底里认为王家这番举动真算不上甚么,实在是因为她本人也对贾赦气恼得要命,更别说无故舍了更多钱财的王家了。
都怨贾赦那混账东西!!
“也行,我娘家老太太以往最是心疼我了,即便真的生气,应当也不会太久的。”王夫人自是明白娘家对于出嫁女的意义,她比任何人都在意娘家人对自己的态度,若非被逼无奈,她才不愿意让旁人知晓娘家对她的态度。不过,转念一想,哪里有父母一直生儿女的气?这事儿原也不是她的错,想来最多再过几个月,又能恢复如初了。
不单王夫人这般想,贾母也是这般考虑的。离三年一度的回京述职还有五个多月,届时等考核评价之后,便是调职的时候了,到时候一定要给贾政谋个肥缺才行。
贾母暗暗下了决心,迟疑片刻后,先是将贾政给打发走了,只留了王夫人在跟前说话。
“老二媳妇儿,有些话当着政儿的面我不好明说,他那性子虽比老大妥当多了,却是个实心眼儿的,成天就知晓做学问写文章,半点儿都不通人情世故。唉……”
长叹了一声,贾母命人将账本子拿了过来,虽说如今当家的是那拉淑娴,不过贾母身为荣国府的老封君,自会额外留下一份。她也不说甚么,直接让人给了王夫人。后者虽毫无文采,好在看账本这种事情倒还难不倒她。
又半刻后,王夫人双手颤抖的几乎拿不住账本子了,抬头看向贾母,面上更是满满的震惊和绝望:“老太太!咱们府上真的没有钱财了?”
尽管王夫人实在是不愿意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可她心里却明白,贾母无论如何也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尤其在抬眼看到贾母一脸的悲容后,王夫人险些歪倒过去。
“是啊,咱们府上已经没钱了,公中库房也差不多被搬空了,余下的也不过是成年的料子和一些难以出手的摆件。如今已经六月底了,眼瞅着中秋就要到了,节礼却还不知晓在哪里呢,我倒是有心等各家送了礼后咱们再送,这在京城的也就罢了,可金陵那头的老亲怎么办?没钱了……”
节礼这种事儿,其实倒不一定是亏钱的,毕竟你送了,旁人也会送你,价值方面也多半都是差不离的,甚至多半时候还有的赚,毕竟那些个想要依附荣国府的人家,会送来节礼,却不需要回礼。然而,除却在京城里的至交,多半人家都是需要提前准备好节礼,早早的派人送过去的。像扬州林家,像金陵城的老亲和好友们,都是需要至少提前月余时间派人送过去的。
可如今的荣国府,竟是连置办节礼的钱财都拿不出来了。
其实,也并非完全拿不出来,虽说公中库房十室九空,可各房的私房钱压根就没怎么动用。所谓的八十万两的欠银,多半都是从公中出的,少数则是先由各房垫上,之后仍是拿了公中的存货填补上了。
简单地说,真正被搬空的只有公中库房,其余两房包括贾母的私库都是满满当当的,虽也略有损失,却问题不大,至少完全不曾伤筋动骨。
“老太太,那如今咱们可怎么办?”王夫人拽着账本子的手颤抖不已,开口说话的声音也带着难以隐藏的惊惧。
诚然,两房的私库受到的损失不大,可问题是府中各人的日常开销都是从公中走的,这其中包括了阖府的主子下人每月的例钱,迎来送往的三节两寿,给上峰的冰炭孝敬,以及偶尔要去亲朋好友里赴宴庆贺等等。这里头一笔笔一桩桩的,哪个不需要银两?按着原本的惯例,府里每年都能收到来自于庄子里头的粮食收益,以及铺子所获的利钱。这些收益完全足以维持整个荣国府运作,保证所有人都过得舒舒服服的,甚至还能结余下不少银子。
如今府里的公中没了银钱,等于整个荣国府都面临着无所适从的局面。
——除非,再有人往公中添钱。
王夫人不怕没钱花用,怕的是贾母逼着两房都拿出银钱来。她很清楚,真若是如此,到时候两房拿出来的最次也要各十几万。这笔钱她不是拿不出来,而是打心底里不愿意拿。想也知晓,他们二房只是府里头的过客,虽说如今荣国府是尚未分家,可以后呢?说句不好听的话,等贾母百年之后,这家不分也得分。到时候,即便二房也能分到一部分家产,可大头却必然是落在大房身上的。
“老太太您倒是说句话呢,旁的且不论,中秋节礼可如何是好?难不成,要两房各拿节礼分出去?”
这是王夫人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虽说也有些吃亏,可比起拿出实打实的钱财出去,各家各回节礼却是最好的法子的。再仔细一算,她这头要回的不过是自个儿娘家,贾政既已打算年底调职了,连给上峰的冰炭孝敬都能省却下来。至于旁的人家,自然就应该由大房去操心。
“各回各的?”贾母冷着脸狠狠的剜了王夫人一眼,“且不说金陵老亲如何处置,就说敏儿那头,是不是也索性省却了?还有保龄侯府,你是不打算要这门亲了?”
“不不,老太太您误会我的意思了……”王夫人面露尴尬之色,心里却暗道,这些当然是由大房来回礼的,同她有何关系。
“哼!节礼各回各的,那你怎么不索性提了分家算了?我还没死呢,你就盼着这家不成家了?”
贾母面上的神情极为难看,也不等王夫人再说甚么,只狠狠的一拍身畔的小几,唬得王夫人立时跪倒在地,身子抖如梭子。
其实,王夫人心里头的想法,贾母也猜到了几分,甚至贾母也挺能理解她的,可理解是一回事儿,真正实施起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倘若真的像王夫人所言那般,那等于是暗地里分了家,若真如此,她这个老封君当的又有甚么意思呢?
公中必须有钱财。
“你也不必再说了,我已经想好了,包括我在内,你们两房再各出十万两银子,一共三十万两存在宫中花用。哭穷这事儿就直接省省罢,哄外人也罢了,哄我……哼!至于往后的事儿,等政儿谋到了肥缺,自不会缺了银钱,到时候我也不会逼你拿出来,只管你自个儿存着当私房好了。”
“此话当真?”王夫人惊喜的抬头,她先前对调职一事没甚么太大兴趣,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也是因为即便真的有了钱,也未必都能进了二房的私库。除却父母在不分家的惯例外,还有一句话便是长者在无私产。只要贾母还在,王夫人除却能保证自己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独她所有外,旁的一切其实都是属于整个荣国府的。贾母不追究也就罢了,一旦追究起来,他们啥都保不住。
只是,话一出口,王夫人当下暗叫不妙,唯恐贾母会因此动怒。可有心为自己辩解几句,又一时间寻不到合适的话。王夫人只一脸尴尬的跪在地上,低着头懊悔不已。
“总算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唉,也罢,谁能没点儿私心呢?王氏,你只管记着,珠儿已经十一岁了,元姐儿也有九岁了,眼瞅着孩子们一日大过于一日,你就不为他们考虑一番?”
孩子大了,需要银钱的地方也就愈发多了。珠哥儿大了要求学,要给先生送节礼,要买上好的笔墨纸砚孤本古籍,还要为他相看媳妇儿,下聘礼办亲事,一桩桩的哪个不需要钱了?元姐儿是个姑娘家,嫁妆也是一大笔钱,不过贾母已经定下来让元姐儿进宫了,嫁妆倒是可以省却了,可进宫谋前程,所费的银子却完全不比一份厚厚的嫁妆少。这些原本都可以从公中账面上走,可谁让贾赦把家底都掏空了,如今连节礼都置办不了,不再想法子捞钱,怕是将来的日子愈发的捉襟见肘了。
这些个道理,王夫人其实都懂,只是王家人有个通病,永远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完全不顾长远之计。
待贾母的这一席话后,这才让王夫人醍醐灌顶般的大彻大悟。
没错,计较眼前这些小利是没有意义的,一定要将目光放的长远一些,除却努力节省开支外,更重要的是捞钱。
捞钱!捞钱!!捞钱!!!
王夫人带着一脸的决绝,向贾母保证道:“老太太您放心,我明个儿就回一趟娘家,若是娘家老太太不愿意见我,我就是跪个一天一夜,也要求得她的谅解!”
不就是折了颜面吗?比起实打实的好处,脸面又算得了啥呢?只要娘家父兄能帮忙将贾政调任到盐课上头,别说冷嘲热讽了,就是明着对她破口大骂她也忍了,甚至豁出去挨顿打,都是值得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王夫人次日一早,带着一股子英勇就义的气势,直接杀到了王家。
一进王家大门,她就噗通一声给跪下了。
……
……
对于王家人来说,荣国府简直就是奇葩聚集地,一个比一个更豁的出去不要脸面。其实罢,王家人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事实上经过了王老爷子的耐心解释后,王家上下都明白归还欠银是必然的,而贾赦也是为了他们好。
然而,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不想再看到你。
别说贾赦了,但凡所有跟荣国府跟贾家沾上一点儿边的人或事,王家人都不想看到。没法子,只要一看到跟贾家相关的,所有的王家人都会不由自主的想到那一百零五万两白银。
白花花的银子呢!!
全都没了……
由此可见,王夫人见钱眼开的性子确实是遗传自王家的。甚至不单是遗传,这性子还能传染,君不见连嫁到王家的女眷都是一样的爱黄白之物。也因此,在经过了归还欠银一事后,王家只恨不得将所有跟贾家有关的人尽数拉了黑名单,至少在短时间内,完全不像再看到他们。
一看到他们就想起那些白花花的银子。
心疼、心塞、心梗,恨不得冲上去跟他们拼了算了!!
因此,当管家急匆匆的过来回禀说,王夫人回娘家了,别说王家二太太了,就连老太太都没能忍住摔了手中的茶盏。
然而,王夫人有的不单是传承自王家的见钱眼开,还有来自于贾家的豁出去不要脸。她打定主意非要跪到王家人心软不可,任谁劝都没用,顶多就是在管家的哭求下从大门挪到了二门。
从上半晌一直跪到了下半晌,王夫人不吃不喝,梗着脖子倔到底了。最终,她没看到王家老太太,而是碰到了归家的王老爷子父子三人。
没错,就是父子三人,今个儿就连不常回府的王子腾都回来了,且他还是头一个回来的,一见到王夫人登时满脸的诧异:“你缺钱了还是怎的?甚么?跪了一天了?那一定缺很多钱罢?”
王夫人原就跪得头晕目眩的,听得自家小哥王子腾的调侃,登时眼前一黑,险些没气得直接晕过去。好在王子腾也只是随口说说,见自家妹子面色不对,立刻改口道:“究竟怎的了?有甚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跪在这里?行了,你也别倔强了,赶紧起来罢。”
说话间,王老爷子和王子胜也相继归来,还来不及对突然归家的王子腾表示惊讶,就看到了王夫人梗着脖子跪在二门里,登时无语凝噎。
得了,事情闹开了,那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索性直接说罢!
最终的结果,还是如了王夫人的愿。尽管闹到最后她还是没能见到王家老太太,不过王老爷子还是答应了她,回头会帮着想法子给贾政调个职,未必一定是调任到盐课上,不过起码也会帮他谋个富庶州的知州。
这便也够了。
甭管是荣庆堂还是二房那头发生的事儿,都瞒不过那拉淑娴。更准确的说,是逃不过容嬷嬷的眼睛。比起帮着管家理事,其实容嬷嬷更愿意当个消息中转站,四处打探消息,还为此去各处收买了好些眼线,保准整个荣国府里发生的大小事儿,一件都逃不过她的法眼。
对此,那拉淑娴颇有些无力吐槽。
以往在东西六宫,各种小道消息皆是极为重要的,可搁在荣国府里,再执着于那些个细枝末节真心没啥必要。那拉淑娴已经知晓了贾母的打算,无非就是给贾政换一个方便捞钱的职位,这便已经够了,她是真没兴趣听里头的详细解说,偏容嬷嬷兴致极高。
“……说时迟那时快,却听二太太对老太太道,事儿已经办妥了,只坐等来年看政二老爷调职罢!说不准,还能多升个半级呢!有道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政二老爷虽说也就能调任个知州,可要是一心捞钱,绝对不比知府得的钱少!”
容嬷嬷连比带划的说着,活脱脱的就是个说书人。
那拉淑娴无语凝噎,倒是一旁的十二格外捧场的拍手叫好,还追问道:“为啥嬷嬷您这么看好政二老爷?我倒是觉得他没这个脑子,要知晓捞钱也是一个技术活儿。”
“主子您说的是,可您就是不相信政二老爷,也要相信二太太呢!”容嬷嬷得了叫好,愈发的嘚瑟起来,“二太太可是王家的女儿,王家最能耐的本事是甚么?捞钱!而且老太太有言在先,二房捞的钱不走公账,全是他们自个儿的私房钱!您说说,老奴是不是要看好他们?”
“那确实!”十二猛点头,“政二叔叔是从五品,能选的官职虽不少,可能捞钱的也就那么几个……这样罢,不如我推他一把,让他往上爬爬?”
“别胡闹!”那拉淑娴回头瞪了十二一眼,“他要怎么折腾是他的事儿,你跟着掺合进去作甚么?”
十二被呵斥了也不恼,他原就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会这么说自然也有他的考虑。仔细想了想,十二决定稍稍漏些口风,起码为他以后的行为先做些铺垫,免得到时候惊吓到了那拉淑娴事小,回头挨揍可不得了。
其实,十二的想法很简单,盐课那头估计贾政是进不去的,毕竟里头另有门道,饶是王家势大,也不至于为了自家女婿跟人家硬碰硬,所以由此可以得出结论,贾政多半是调拨去了富庶的州当他的从五品知州。
知州只是第一步,想来再往下贾政尝到了甜头,短时间内一定不会回京的。那么之后,只要在任期间不出大的差错,升职反而比京城里头要容易得太多了。相信,等过个几任后,升到从四品知府是迟早的事儿。而一旦升到知府,那么一举一动就难逃上头人的法眼了。再算一算时间……
“如今是端闰五十一年,假若政二叔叔仕途一帆风顺的话,到了新帝即位,他差不多就该冒出来了,然后就可以被那位爷咔嚓了……”
说着,十二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这看不惯二房是一回事儿,真要是闹出人命来了,先不说对阖府都有影响,就说珠哥儿、元姐儿往后该怎么办?有个被砍头的爹,他们以后别想好了。十二原就不是心狠手辣的人,再说大房二房之间只是有嫌隙,又不是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那有甚么法子能保住政二老爷的性命?劝他不贪是不可能的,到了这个时候,就算他不愿意下死手捞钱,老太太和二太太也会帮他一把的。”那拉淑娴格外的无奈,她倒是不至于道德高尚到觉得贪官都该死,问题是她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关键是那位爷目不染尘。
“升官啊!帮他一把,让他早早的升到大官,引起上头的注意,趁着圣上身子骨尚好的时候,先把他弄下来。放心罢,圣上这人好说话得很,绝不会恁死政二叔叔的。”要是再拖个几年,摊上那位爷,那才叫死路一条呢。
王夫人绝不会想到,她这厢才求了娘家父兄帮忙,那厢大房也忙活起来了,目的只有一个,赶紧给贾政谋一个高品阶的肥差,让他早日贪污早日进去!
左右拦不住贾母和二房联手作死,那就让他们自便,只要再真的把自己作死之前捞回来即可。
大房的算盘打的啪啪响,尤其是十二,他又想到了一件事儿。犹记得曾经长青帝夸赞过贾赦,并未贾赦量身定做了一套人生规划。虽说具体细则记不清楚了,不过大致的内容十二还是记得几分的,其中就有御史台……
等贾政快把自己作死的时候,让贾赦来个大义灭亲,既能攒点儿功绩,又能保住贾政的性命。至于贾母和二房的感激就不用抱希望了,只怕到时候,贾母要么直接被气死,要么就离被气死亦不远了。
随着十二在自家府上和张家来回跑动之际,贾母和两房也都陆续出了十万两银子,用来维持阖府运作。至于中秋节礼,有了足够的银钱,要置办起来并不算难。且等其他人家的节礼一送到,两厢一计算,荣国府非但没亏本,还小赚了一笔。可惜的是,即便小赚了一笔,有的也是各种古董玉器,银子却是实实在在的少了。
待过了中秋,尚不等三年一度的回京述职之日,京城里就出了一件大事。
却说近段时间,京城里最大的热闹就是荣国府大老爷贾赦跟在廉亲王ρi股后头,帮着向自家亲近的亲朋好友讨债一事了。不过,这个事儿是从五月就陆续开始的,且过了几个月后,诸人也慢慢的接受了,左右贾赦再怎么死皮赖脸,只要咬牙不肯还,他也没甚么法子。顶多就是眼见廉亲王已经陆续收回了十三四家的欠银后,余下的人家皆人心惶惶,唯恐接下来会出事。
结果,还真就出事了。
九月三十,长青帝召集诸位皇子入宫,当众宣布二度废太子。不几日,太子本人及家眷子嗣皆被拘禁于东宫之中,其多位心腹也相继被长青帝派人拿下。
一时间,整个京城里都乱成了一锅粥,原就站在太子一边的暂且不论,即便是关系并不亲密的臣子,到了这档口也不由得慌乱起来。又因着临近三年一度的回京述职,很多在外地任职的官员纷纷缓了行程,宁愿迟到挨了劣评,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进京。至于皇亲贵胄们,一方面观望着具体情形,另一方面也偷偷的将自家的子嗣往外头送。
整个十月间,京城中皆人心惶惶,尤其长青帝一改往日里宽厚仁慈的形象,派重兵围了朝中几位重臣的府邸,更是接连问罪太子心腹,牵连之广为之侧目。
直到十一月十六日,长青帝终将废黜皇太子一事遣官告祭天地、太庙、社稷。即这日起,废太子之事才总算是再度落下了帷幕。
然而,这仅仅是表面上的。
几十年的皇太子生涯,不单让太子|党遍布整个徒家王朝,更是让太子在臣子、世家、百姓之中颇具威名。而所谓的二立二废,非但不曾让太子身败名裂,反而使得有部分人心存侥幸,觉得长青帝必然只是像上一次那般原谅太子,以至三立太子。
这种流言颇为得人心,在最初的不安过去后,太子|党们纷纷静下心来,收敛的有之,然更多的则是静候佳音。
事实上,不单旁人这般想,就连贾赦都是这么个想法。
“且等着罢,上回被废后不出半年,那位就被放出来了,我猜这回最多也就一年半载的。这当爹的,能跟自个儿的亲生骨肉过不去吗?骂过打过,回头还不一样是亲父子?啧,我小时候我家老太爷也没少揍我!”贾赦感概连连,“不过那位也真是不错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谁也顾不上我了,连往日里常听到的冷嘲热讽都没了,上回我碰见潘学士,他还冲着我笑了笑。好悬没吓死本老爷我!”
可不是吗?太子都二度被废了,相较而言,讨人厌的贾赦也就没那么讨人厌了。
咳咳,准确的说,不是贾赦不讨人厌了,而是都这档口,谁也没工夫跟一个蠢货计较那么多。尤其贾赦已经跟着廉亲王混了好几个月了,从里到外都烙上了廉亲王的戳,偏廉亲王还是太子最有利的支持者之一,如今太子倒了,虽说起复的可能性很大,可看廉亲王笑话的也不少,连带贾赦都被人嘲讽了许久。
这叫甚么?徒然间,仇恨变成了惹人怜爱,怜爱他这个大傻子。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以贾赦的脑子尚不足以完全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十二倒是心知肚明,可他却懒得同蠢爹细细分说,哪怕见贾赦又在犯蠢,十二也只笑道:“那是不是甭管我怎么闯祸,老爷您都一样疼我?”
贾赦悚然一惊,转过身来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十二猛看,许久才道:“说罢,你又干了甚么事儿?老实交代!”
“其实真没甚么,顶多就是临近年关了,我也有交好的朋友。这不,从老爷您的私库里取了几样不错的扇子、坠子,想来老爷您应当不会介意罢?”十二说着,便脚底抹油,一溜烟儿的跑开了。只余下贾赦一脸懵逼的望着十二跑远的背影,他的珍藏啊!别都被这混账小子给祸祸了哟!
在特地去私库了点了一遍后,贾赦生无可恋的去东暖阁里寻那拉淑娴,一见面就抱怨道:“淑娴,你管管琮儿罢!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上次拿了我心爱的盆景送了他外祖父,这回居然把我珍藏的扇子拿走了一多半!我跟你说哟,这孩子呢,不打真不行!”
那拉淑娴正在翻看着账本子,心里头盘算着还有哪家忘了添礼,哪怕年礼齐全了,等翻过年正月里拜访时,仍要多备着些。更别提府里的孩子们都渐渐长大了,都有各自的朋友了,偏还未娶妻,这备礼的事儿都得由她惦记着。
冷不丁的听得贾赦的抱怨,那拉淑娴头也不抬的回道:“想打就打呗,又没人拦着老爷您。”
虽说贾母素来偏疼小辈儿们,可她那性子,属于没人告状就不会理会的。想也知晓以十二的德行,即便挨了打也绝对不会跟贾母告状的,既如此,打了也是白打。
“你咋能这样呢?”见那拉淑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贾赦登时不乐意了,直接劈手夺过了她手里的账本子,略看了一眼后就给丢到了炕尾上,“那可是咱们的琮儿,你咋就那么狠心呢?”
没了账本子,那拉淑娴也不恼,只一脸无语的瞅着贾赦。
见状,贾赦更不乐意了:“琮儿他年岁还小,再说这男娃儿,淘气一些原就是正常的,咱们当爹娘的,耐着性子多教教就好了,犯不着动辄就是打骂。万一打出个好歹来,自个儿心疼不说,还容易吓到孩子。你又不是不知晓,二房的珠儿直到这会儿见到我二弟,都有些怕怕的。这老子不像老子,儿子不像儿子的,一点儿趣味都没有。你说是这个理罢?”
听贾赦说了这一大通的话,那拉淑娴愈发的觉得无言以对,只得默默的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这小孩子嘛,回头略训斥两句倒使得,可不能打骂他,就算再淘气,那也是咱们亲生的!怎么能说打就打呢?”贾赦说着说着,不由的愣住了,懵了半响后才道,“话说回来,方才是我说要打琮儿,对罢?”
那拉淑娴:“…………”
已经被自己蠢哭了的贾赦默默的掩面,好在他没旁的优点,端的是脸皮厚如城墙,很快就想起了旁的事儿,扯开话题道:“淑娴,你猜这一回圣上能憋多久?我记得,我最久的一次,有足足三天都不想理琮儿,圣上那么能耐,应该会挺久罢?”
“您说是就是罢。”那拉淑娴对贾赦素来没法子,况且她是后宅女眷,原就无需理会朝堂之事,因而只随口敷衍着,心底里却已经给那位素未谋面的前太子殿下点了一排蜡。因着有先例在前,怕只怕连前太子殿下本人都会这么想,满心期待的盼着长青帝开恩,再度将自己放出去,乃至第三次复立他为太子。
可惜这一次,却是永远都没有希望了。
那拉淑娴猜测的不错,前太子殿下虽被拘谨于宫中,却并不曾像上次那般直接被挪到冷宫里,而是仍留在象征着储君的东宫里。也正是因着如此,前太子殿下相当得淡定,甚至能做到淡然自若的见那些个借口年关将至前来探视(笑话)他的兄弟们。
只是,一直到腊月中旬,前太子才终于开始慌乱了起来。
探视诸人中,没有廉亲王。
头一次,前太子有着一种极为不确定的感觉,哪怕上次再怎么忐忑不安,可廉亲王第一时间给他递了消息,虽说没有实质上的内容,却是安慰他稍安勿躁,等长青帝气消了一些后,自会替他求情。然而这一次,廉亲王非但没有任何动静,甚至自打九月三十长青帝对诸皇子宣布废太子后,前太子就一直不曾见过他。
“来人,想法子去一趟廉亲王府,或者打听一下他的消息。外头到底发生了甚么事儿?快去打听!”
前太子不停的安慰着自己,想着说不定廉亲王只是忙于公事,毕竟廉亲王原就是个忙起来连吃饭睡觉都会忘了的人。可略一思量,就知晓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以往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儿。
事实上,廉亲王不单单是前太子的兄弟,更是所有皇子中,唯一一个公开明确支持他的人。尤其廉亲王本身出身就不低,生母是贵为四妃之一,养母更是继后,加之又被赐封为亲王,且手头握有实权。唯一的缺点恐怕就是在朝堂上名声虽不大好,可这在前太子眼中,非但不是缺陷,反而是一个巨大的优势。
倘若失去了这样一个有力的支持者,对于如今已经失势的前太子来说,无异于一个巨大的打击。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儿。”
甭管再怎么努力的自我安慰,都抵不过廉亲王未曾来探视他的事实。尤其等他派出去的人被撵回来后,前太子几乎感到了一丝绝望。再往后,底下宫人想方设法的得了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得知廉亲王还真就没闲着,明明都临近过年了,那位爷依然忙着四处讨债,以至于那些个已经从废太子一事中缓过来的人家,纷纷又再度进入了诅咒日常。
这个消息稍微给了前太子一丝安慰,他琢磨着,也许等小年夜,廉亲王还会向上次那般替他向长青帝求救。或者因着这次时日尚短,会等到大年夜宫宴上?再不然,正月十五元宵节之前,他总能替自己求情了罢?
然而,甚么都没有。
小年夜过去了,大年夜也悄然而逝,旋即便是正月里的拜年,等出了正月十五,年味儿渐渐的散去了,而东宫里也不再像年前那般时常有人来探视,慢慢的陷入了无边的寂静之中。
廉亲王就跟消失了一般,若非偶尔还能听到宫人提起谁家又被廉亲王讨债了,前太子都要以为那货死了呢!
——还不如死了,至少这样他就用不着这般绝望了。
就在前太子一日比一日绝望之时,京城里已经彻底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要不怎么说人们都是健忘的呢?尤其是京城里的老百姓们,连改朝换代的事儿他们都经历过,像废太子这种事儿,虽说最开始难免惊疑不定,可既然过去了那就无需再费神了。没多久,大家就各过各的,仿佛完全忘却了年前的那场混乱。
可惜,老百姓们忘却了,却并不代表长青帝也会跟着忘却。
先前是顾忌到年关将至,很多事情都不能处理,可如今都出了年关了,谁还会在意这些?长青帝接连下了数道圣旨,以从未有过的雷霆手段狠狠的治罪了朝堂上多位重臣。
也许,不该说是从未有过,而是应当说长青帝恢复了年轻时候的狠戾手段,从正月十六开始,几乎每隔一两日就会有人获罪入狱,直至二月初二,左都御史雷潭上折恳请长青帝复立皇太子……
该说甚么才好呢?这年头,真的是不缺勇于作死的人,长青帝明摆着心情不好,竟还有人硬着头皮冲上去寻死,哪怕素来有不杀言官的说法,可身为圣上,若真想整治臣子,有的是法子,哪里就一定要用杀招了?
于是,这位勇于作死的左都御史大人成功的得了一通训斥,并被勒令闭门思过一月。
这已经很善良了,起码没死也没被革职查办。只是即便如此,这也给后来者提了醒,至少在短时间内,应当没人再向长青帝递折子了,毕竟,即便是作死也没必要一个跟着一个抢着上去。
就在这位倒霉的左都御史大人被勒令闭门思过之后没几日,前太子殿下终于想尽一切法子,让人递了消息出去。确切的说,是前太子趁着廉亲王的胞弟十四皇子来探视时,好话说尽终于让其同意帮忙带个话儿。
至二月中,廉亲王独自一人前往了东宫。
因着前太子虽被拘禁,可长青帝并未严令不准探视的缘故,事实上前太子一家子并未吃太多苦头。该有的份例一应都不曾短缺,仅仅只是失去了自由而已。然而在很多时候,优渥的生活并不能抚平绝望,待廉亲王见到了久违的前太子时,饶是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仍有一瞬间的震惊。
前太子的容貌原是极好的,丰神俊朗体态修长,加之他有着一种独特的气质,以至于曾被多人赞誉为十全十美之人。
可惜,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听说二哥想见我?”面对曾经的太子二哥,廉亲王收了素日里的自称,只是固有的习惯却不曾更改,保持着惯有的冰山脸,开门见山的问道。
虽只是数月的拘禁,可前太子的心态确是变了许多,他隐隐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结局,却很是不愿意相信,因而在见到了曾经的支持者时,一个没忍住便径直问出了口:“你为何不替孤向父皇求情?”
廉亲王漠然的看着前太子,一言不发。
“为何?这到底是为何?孤以为,不管怎么样,你都会支持孤的!可为何连你都背叛了孤?你说!你到底想怎么样?是支持大哥吗?可他已经没有未来了,还是你打算自立山头?哈哈哈哈,老四,孤真的看错你了,这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
前太子双目赤红一片,眼里的疯狂和绝望各占一半,不过隐隐的还是能看到一丝期待,似乎在等着廉亲王给予他解释。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了,足足一刻钟后,廉亲王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才渐渐的露出了一丝狐疑。
“二哥为何会这么想?是我做了甚么事儿,才给了二哥这种错觉吗?”
“你是说你并不曾背叛孤?”蓦地,前太子心中再度燃起了一丝希望,目不转睛的盯着廉亲王,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不。”廉亲王先是摇了摇头,旋即面上的狐疑之色愈发的浓重了,“这不是背叛的问题,而是……我甚么时候支持过二哥您?”
“你说甚么?”前太子不敢置信的望着廉亲王,一瞬间,仿佛觉得自己幻听了。
而这一次,似乎是想通了甚么,廉亲王不再像以往那般的惜字如金,而是直截了当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为人子,我该听从父亲的话。为人臣,我自当听从圣上的话。却不知,何时何地我竟成了支持二哥您了?若是您指的是以往我助您的事儿,可那是因为您曾经是储君,又是我的兄长,若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帮衬您也是我应当做的事儿。可我从来不是您的属下,何来背叛一说?”
“你帮孤,是因为孤是太子?”
“还有兄长。您是我的兄长,即便如今已不是太子,我也会帮您。”廉亲王平静的道。
“那孤让你去同父皇求情!放孤出去!”说这话时,前太子只直勾勾的盯着廉亲王,可惜后者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不可能。”许是觉得这么说有些不留情面,廉亲王在迟疑之后又道,“您是我的兄长,可那位却是我的父皇,我不能为了区区一个兄长,而同父皇作对。在这个世上,无论是谁,都不可能让我为此忤逆父皇。”
“那上次呢?那上次呢?廉王殿下,你倒是跟孤解释一下上次是怎么回事儿?!明明上次,你为了救孤出来,不惜当着众人的面,跪求父皇放了我,甚至为此磕头磕得鲜血淋漓!!”
廉亲王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了一丝苦笑,沉默半响后,才吐出了一句话。
待听清楚廉亲王这话后,前太子整个人瘫软在地,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一般。
——那是父皇让我这么做的。
142|第142章
——那是父皇让我这么做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落在前太子耳中,却不亚于惊天霹雳。待整个人都瘫软在地后,前太子蓦地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儿。
长青帝子嗣无数,即便不算公主们,单是皇子就有二三十人,其中有好些个是年幼夭折的,尤其在早年间,接连没了好几个儿子。像前太子虽序齿为二皇子,可事实上他却是长青帝第七个儿子,在他前头的六个哥哥,除却顺郡王外,无一存活,其中就包括前太子的同胞兄长。也正是因着前头子嗣折损过多,以至于长青帝对于所有的孩子皆极为疼爱,尤其是对他。
前太子犹记得,他年幼之时,旁的兄弟姐妹多半都要好几日才能见到父皇的面,唯独只有他一人,索性就养在长青帝跟前,日日可以见面不说,更得长青帝精心养育,其感情之深厚,让人完全觉不出他们是天家父子。
在那个时候,长青帝之于前太子而言,只是父亲,而非高高在上的王者。
事情究竟是从何时起了变化?说真的,连前太子都说不清楚了。明明他们父子间的感情那般深厚,明明以往长青帝不论是去哪儿但凡见了新鲜玩意儿都会派人给他捎来,明明曾经的曾经他们之间彼此信任互相依赖……
“怎么会这样呢?”
许久许久,瘫坐在地上的前太子才如同喃喃自语一般的挤出了这句话,言语之间透着无限凄凉与悲伤。
这要是换成任何一人听得这话,都明白前太子只是在自言自语,压根就没打算得到回答。然而,谁让如今在他跟前的是素来以耿直闻名的廉亲王呢?
却说廉亲王,年幼时候也是个喜怒都行于色之人,且还是个话唠外加人来疯,可惜在被长青帝斥责一番后,直接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变成了面瘫冰山脸。而在他的养母过世后,他再度回到了亲生母妃跟前后,因着感情疏离,他索性彻底封闭了自己。到了如今,也只有长青帝才明白,自家这个老四其实就是个耿直的二货。
“二哥做了错事,父皇生气了。”廉亲王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道。
闻言,前太子起初一愣,旋即怒气上涌,喝道:“孤做错了事儿?你说,孤究竟做错了甚么事儿?开讲经筵、主持祭祀、监国听政……每次父皇交代孤做的事儿,孤可曾出过一丝一毫差错?说孤勾结朝臣,可那些人不是父皇给孤的吗?还有你老四,你不一样听从了父皇的话,在大哥同孤起了冲突时,毫不犹豫的站在孤这一边!”
“那倒是。”廉亲王先是点了点头,旋即面露思索之色,半响后忽的摇了摇头,叹道,“我知晓二哥错在哪里了。”
“你说甚么?孤错在哪里!”前太子忽的意识到了甚么,面色紧张的望着廉亲王。
廉亲王仍保持着严肃的神情,一板一眼的道:“替父皇做事本无错,可二哥却贪恋权势,明明父皇只是将权势暂借予您,可等到要收回时,您却不舍得了。亦如那些个向国库借了欠银之人,拿的时候是痛快了,可等到要归还时却推三阻四的。其实,借银本无错,交情好免了利钱更无妨,就像如今跟在我身边做事的贾恩侯,倘若他一时短了银子开口向我借,我仍是会借予他的。”
“因为他会还……”前太子下意识的接口道,旋即身子忽的颤抖起来,且颤抖的幅度愈发大了,到了最后仿佛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连说话的声音里也明显透着惊颤,“孤以为,父皇松手给了的,那就是孤的了,没想到啊,孤是真的没想到啊,明明已经给了却还会再收回去。”
倏地,前太子猛一抬头,面上除了惊颤外,还有着近乎绝望的醒悟。
“孤明白了,孤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原来真相竟然是这样的!哈哈哈哈哈,孤很傻,那些一心跟着孤的人则更傻。皇太子算得了甚么,整个天下都是父皇的,我这个皇太子也不过是父皇赐予的,他能赐给孤一切,就能轻易的夺走。那些蠢货,为何跟着孤的都是一群蠢货呢!孤没想到啊,其实老四你才是最聪明的一个。”
前太子感概连连,只是说着说着,却不由的失声痛哭。
他是醒悟了,却醒悟的太晚了。或者应当说,即便醒悟了也没有任何作用,不是人人都能像廉亲王那般淡然的接受一切。
所谓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真的仅仅是一种说法,在接受皇恩时,那种感激涕零很快就会变成理所当然,可若是权利被收回,又有几人能不怀丝毫怨恨呢?至少,前太子认为他自己就做不到。
待哭够了,前太子面上露出了一丝自嘲的笑意,抬眼看向仍保持着冰山脸的廉亲王,冷不丁的道:“假若有一日,父皇想要老四你的性命,你会如何?”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敢不亡。”廉亲王如同在谈论今个儿天气一般,淡然的道,“倘若有一日父皇真的要我死,那就证明是我真的错得太离谱了。”
“哈哈哈哈哈……老四,孤真的好后悔,后悔没早日同你敞开心扉谈话。罢了,你走罢,孤相信甭管将来谁会成为储君,你一定能当一个贤王。”
前太子笑出了眼泪来,朦胧之间见廉亲王冰山脸上露出了一丝茫然之色,旋即向他拱了拱手,便悄然离开了。
……
……
谁也没有察觉到,待廉亲王离开后不久,一个相貌普通到甚至有些丑陋的宫人,悄悄的离开了东宫,速度极快的掠过各处宫阁殿宇,最终闪身进了御书房。
荣国府里,贾赦心情倍儿好。
讨人厌的蠢弟弟终于麻溜儿的滚蛋了,他本人则是如愿以偿的离开了翰林院,虽说御史台也没比翰林院好多少,不过他已经心满意足了,毕竟这做人也不能太过于贪心了。还有个好消息,侄子珠哥儿和儿子琏哥儿都被丢到了国子监里,而相应的,荣国府的家学也撤掉了,贾赦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哈哈哈哈……
“爹,您笑得好傻,哈喇子都快下来了。”
贾赦蓦地一惊,下意识的拿手去摸嘴角,待触手一片干燥后,才狠狠的瞪眼过去,恼怒的道:“琮儿你又浑说甚么?你这孩子真的是越大越不可爱了!回头我要跟你娘再生个孩子,不要你了!”
十二回给贾赦一个无所谓的神情:“生呐。对了,我可以不可以要求生个聪慧一点儿的?不求跟我一样聪慧,起码不能像琏二哥哥那么笨罢?他去了国子监才不过十来日,每日回来都哭诉先生太凶功课太难,哭着喊着求我帮他写功课。我就奇了怪了,这到底是他上国子监呢,还是我上国子监呢?”
这话一出,贾赦难得的沉默了。
其实,将俩哥儿送到国子监一事,确实有些匆忙了。虽说国子监并不没有设定年龄线,不过一般来说,都是十四五岁才会过去的。而如今,珠哥儿不过才十二岁,琏哥儿更是才十一岁,且这俩人的功课虽不算很差,却也真的算不上很出挑了,可谁让贾政离京时坚持要送珠哥儿去国子监,偏生琏哥儿那傻货以为国子监是甚么好地方,哭着闹着非要跟着一道儿去。
去就去呗,结果才去了没几天就吃到苦头了,呵呵。
“琮儿,爹跟你说个事儿,你也别生你哥哥的气。其实当初,按着爹的意思,是打算等过几年送你去国子监的。也不是爹不心疼琏儿,而是想着到时候爵位、宅子,包括家产里头的大部分都是要留给琏儿的,想着不能啥事儿都亏了你,就打算把国子监监生的名额留给你。哪儿想到你哥哥这么胡闹,非要去。哼,合该他吃苦头!”
说真的,贾赦确是很愧疚,到了这时他终于能够理解了当初荣国公贾代善为何要将国子监监生的名额给了贾政。
孩子都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儿,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亏了哪个都不舍得。偏名额只有一个,贾赦作为能袭爵的嫡长子,偶尔吃点儿小亏也是理所应当的。当然,那会儿荣国公贾代善也并非完全不讲理,在让出名额前,是询问过贾赦的意思的,而当时贾赦断然拒绝了前往国子监求学。
可到了琏哥儿这一辈儿,因着那拉淑娴从张家讨到了一个名额,原是为了偿还迎姐儿过继给大房的人情,可也因着琏哥儿跟珠哥儿感情极好,这珠哥儿一跑,琏哥儿说甚么都要跟上。如此一来,贾赦也不好太过分了,毕竟从默认的习惯而言,这监生名额确实是应当给嫡长子的。
“琮儿你放心,等过几年你长大了,就算张家那头没了名额,爹也一定给你要一个。对了,我可以向文亲王要,他认识好多的读书人,跟国子监、翰林院的关系都挺好的。或者廉亲王也成罢?好赖他也是个亲王。”贾赦越想越美,心头的愧疚感也渐渐消失了,登时乐得他眉开眼笑。
十二看向贾赦的眼神活脱脱就像是在看一个二傻子。
凭啥说起文亲王时就是一大通的话,而一提及廉亲王……好赖也是个亲王甚么的,听着真的好想打人啊!那可是他伟大的皇玛法!
这般想着,十二冷不丁的道:“不就是国子监监生名额吗?犯的着这般瞎折腾?想要的话,回头去考一场,不就啥都有了吗?”
国子监监生的成分比较复杂,有像荣国府这般萌祖荫的,也有另外一些父辈因公而死后的难荫,还有被圣上赞誉特别赐予的恩荫,甚至于还可以通过捐献银钱的方式取得名额,只是这种捐监是最为令人不齿的。
也许正是因为成分太过于复杂了。以至于到了如今,很容易让人忽略想要入国子监最正规的渠道。那就是通过考核,名正言顺的进入国子监入读。
“你还小,别管那些个事儿。对了,要是有空的话,你就多往老太太跟前凑一凑。如今你政二叔叔离了京,你两个哥哥也不在她跟前,我倒不怕她太过于孤单了,只怕她一没事儿做就又要作幺了。琮儿,你乖乖的,没事儿少往外头跑,哪怕只是往老太太跟前说说话也使得。”贾赦顿了顿,见十二满脸‘为啥你不去’的神情,登时有些噎得慌,“那个……我不是怕老太太动怒吗?”
这还真是一句大实话。
自打去年间荣国府交还了欠银后,贾母就有些不大好了。准确的说,平日里看着倒是还算不错,唯独每次见到了贾赦后,就会止不住的怒气上涌,一旦弄得不好就会晕厥过去。而贾赦就算再怎么不着调,对于贾母还是有所顾忌的,哪怕他不像贾政那般愚孝,却也不会上赶着将贾母气晕过去。也因为如此,除非贾母让人来唤他,要不然贾赦是万万不会出现在贾母跟前的。
“去罢去罢,记得让你妹妹闹腾一点儿,免得老太太闲下来后又要作幺。”贾赦又叮嘱了两句,旋即转身就开溜。
十二站在原地瞪着贾赦的背影渐行渐远,这才带着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情去了荣庆堂。
许是真的被贾赦说中了,荣庆堂里比年前安静了太多太多。
贾政在去年年底就递了调职的折子,有着王家帮衬着,又有十二暗地里去寻了张家二老爷帮忙,再加上贾政先前的政绩虽不算出挑,可也确实寻不出错处来,因而他的调职很快就被批复了,且还是出乎意料的好地方。
汝州知州。
寻常的知州都是从五品文职,不过几个直隶州的知州却是正五品文职。而汝州就是其中的一个直隶州,且离京城并不算远,若一切顺畅的话,来回也就月余时间。更别说汝州是出了名的汝瓷之都,又有着百里煤海之称,简而言之一句话,汝州相当的富庶。
而对于贾政来说,不单调职到了富庶地方当知州,且还变相的升了半级成了直隶州的知州,可真的是一件大喜事儿。唯一的麻烦就是,甭管离京城有多近,有官职在身的他也不可能时常回来,又因着膝下两个儿女都大了,待出了年关后,他索性只带上王夫人并诸多下人离了京城。
等贾政和王夫人一走,珠哥儿和琏哥儿也一同去了国子监,那拉淑娴素来不喜欢给贾母请安,贾赦则是故意避开不露面,如此一来,除却俩姐儿外,还真没啥人会过来了……
很快,十二就被打了脸。
才走到正堂门口,十二抬眼就看到二房的两位姨娘,满脸麻木的是周姨娘,局促不安的则是赵姨娘。因着种种原因,其实就是王夫人不乐意,所以贾政离开时并未带上她俩。这些事儿十二倒是听容嬷嬷提过两句,可他却并不知晓这俩人竟每日里都待在贾母跟前。
“琮哥儿来了?正好,今个儿府里来了位贵客,您请。”赵姨娘抢先开了口,若是她面上别那么尴尬的话,或许会显得更为真诚一些。
十二没理会她,只径直往里头走去,正好听得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微微一顿后,才抬眼看到了所谓的“贵客”。
贾母正坐在上首的位置上,身畔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小姑娘,左手边胖乎乎的显然就是小胖妞迎姐儿,而右手边则坐着一个明眸皓齿,模样极佳的姑娘。
“琮儿过来。”贾母对十二的感观挺不错的,事实上只要跟贾赦一比较,贾母看谁都是慈眉善目的,而对于在哥儿里头年岁最小的十二,更是疼宠有加,“今个儿怎的想到过来我这儿了?莫不是听着信儿,想来瞧一瞧你王家姐姐?”
王熙凤时年九岁,比琏哥儿小了两岁,比十二大了两岁。算起来,这是她第二回来荣国府了,上一回还是为了探望在荣国府家学里做学问的父兄,随着她母亲王家大太太一道儿来了。可惜的是,在那次家去后不久,王家大太太便徒然离世了。算起来,那还是端闰四十九年十月间的事儿了。
“这是凤姐姐?上回听元大姐姐说,王家还有个妹妹。”十二随口说着,心下却暗道,要是告诉贾母,他是被贾赦逼着过来探望的,指不定下一刻贾母就能晕厥给他看,为了能多过两天安稳日子,十二毅然决定默认了贾母的说法。
“我家里头确有个妹妹,可惜她太小了,将将三岁不到的年纪,身子骨也不大好。等再过上几年,回头带了她给琮儿弟弟瞧,如何?”王熙凤笑颜盈盈的道,配上她天生的好模样和一把清脆悦耳的嗓音,很轻易的夺了在场诸人的好感,也难怪才仅仅这么一会儿,贾母和迎姐儿喜欢上了她。
“好。”十二随口应和着,心下暗忖,这就是他前世的祖奶奶,这世的二嫂子?瞧着倒是挺好相处的,却不知底细如何。
贾母眯着眼睛瞧瞧这个瞅瞅那个,她原就极为欢喜小孩子,尤其是模样格外出挑的,如今打眼看去,除却小孙女长得略圆润了一些外,另两个都是极好的模样。忽的又想起先前曾听人说起那拉淑娴似乎有意将王家大姐儿说过来当儿媳妇,贾母愈发的动心了。
别看王夫人那德行曾一度惹毛了贾母,可那也就是当时一会儿的事情,等事情结束后,贾母定下来心细想想,王夫人也没甚么大错。娘家出众,嫁妆丰厚,儿女成双,对夫君儿女皆是极为用心的,就算略好吃醋了些,可年轻媳妇儿哪一个不拈酸吃醋的?这种事儿压根就不算啥,唯一麻烦的是,王熙凤没了亲娘,且她老子丧妻都近三年了,也没听说要续弦。有道是长女无母不娶,哪怕有王家老太太在,贾母仍有些不乐意。
她的宝贝孙子们,哪一个都值得最好的!
“老太太,元姐儿过来了。”
外头赵姨娘的声音传了进来,不多会儿,帘子被挑起,元姐儿仪态万千的走了进来。还真别说,先前给元姐儿请的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还是有效果的,起码在礼仪和气质方面,元姐儿提升了不止一筹,甚至连原本就柔和的性子,也变得越发的温柔起来。再配上她一副江南水乡女子的身条,显得格外的引人注目。
十二暗自腹诽道,这简直就是他前世渣爹最好的那一口,可惜的是,他记得他皇玛法最反感的就是这类人。
“元姐儿,快来瞧瞧你表妹。凤丫头,这就是你表姐。你们姐妹俩往后就住一道儿罢,记着,一定要和和气气的,可不准闹别扭。”贾母笑得眉眼弯弯的,看着眼前这俩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竟是怎么也看不够。
一旁的小胖妞迎姐儿不乐意了,左看右看的,忽的伸手拉住十二,嘟着嘴问道:“小哥哥,你说我长得好看吗?”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十二无语的瞪着拽住自己衣袖的小胖手,用眼神估摸了一下,这胖手起码有半斤重。
“甚么真话假话?哼,小哥哥你说二丫头长得好看,好不好?”迎姐儿皱着眉头看着十二,想了想又拿眼去瞧身畔的两个姐姐,肉嘟嘟的小脸上露出了不解的神情,“为啥姐姐们都长得那么好看?”
“呃……”十二眼神飘移了一瞬,忽的想起前几日迎姐儿哭嚎着向那拉淑娴告状的事儿,毅然决定昧着良心说句谎话,“因为她们已经长大了,等你长大以后也会变得好看的。”
“真哒!”迎姐儿登时开心了,“我要长得像娘一样好看!”
见迎姐儿这般孩子气的模样,贾母没忍住笑开了,再看两个姐儿,也皆是一脸忍俊不禁的模样。尤其是王熙凤,更是目不转睛的盯着迎姐儿瞧,一副欢喜的模样。
说来也是奇怪,王家以往人丁皆很兴旺,可不知怎的,到了王熙凤这一辈,莫名的就开始子嗣艰难了。就说他们大房,虽说有一儿一女,可王熙凤跟王仁相差了足足八岁,根本就玩不到一块儿去。前几年王子腾的夫人倒是诞下了一女,可那会儿王熙凤还在为母守孝,并不跟二房的姐儿在一道儿玩。况且,堂姐妹俩相差了六岁不说,二房那姐儿身子骨及其虚弱,才不到三岁就成了药罐子,平日里吃的药都比饭多。更兼每年换季时分必要生一场大病,且每次一病倒没个把月绝对好不了,尤其到了冬日里,几乎就没有好的时候。人家是过日子,那姐儿简直就像是在熬日子。
如此这般,王熙凤从小到大,就没个可以玩到一起的小伙伴。如今来了这荣国府,不单有个胖乎乎看起来很有意思的小妹妹,还有个一看就是好脾性的大姐姐。至于十二,则被王熙凤选择性的忽略了。
十二:…………祖奶奶您咋样都行。
看过了贾母,十二就跟完成了一件任务似的,回头就跑了个无影无踪。只是,即便如此,在离开荣庆堂正堂前,十二还是下意识的瞅了一眼守在门口的二房两位姨娘。
等回了荣禧堂,十二赶紧唤了容嬷嬷一并去暖阁里寻了那拉淑娴,开门见山的道:“老太太那儿来了个贵客,呶,就是我祖奶奶!”
听得这话,那拉淑娴和容嬷嬷皆是齐刷刷的愣神。好半响,那拉淑娴才没好气的刮了一下十二的鼻子,好笑的道:“瞧你这话说的,那不是先前逗你顽的吗?竟记了这般久了。对了,凤哥儿出孝了?我想想……”
“铁定出孝了,不然老太太才不会让她进来。”十二扯了扯嘴角,一脸的不以为然。
不过十二这话也确是在理,以贾母的性子,虽干不出直接撵人的行为来,可若是王熙凤尚在孝中,随便寻几个借口便能避了开去。尤其如今贾政和王夫人皆不在荣国府内,若想避开实在是太容易了。而这档口,那拉淑娴也算出结果来了。
“确是出孝了,这都快三十个月了。这重孝也不过才是二十七个月,怕是王家那头已经做过水路法事了,以后凤哥儿就能说亲……”那拉淑娴忽的一顿,面露思索之色。
“怎么的了?”十二挑眉道。
“没甚么,我只是忽的想感慨时间过得可真快。”那拉淑娴若有所思的道,心下却暗暗思忖,连王熙凤都出了母孝,那她娘家侄女小铃铛呢?
算算年纪,小铃铛那孩子都十七八了,怎的一点儿动静都不曾有?那拉淑娴想着打算帮小铃铛牵个线搭个桥,只是苦于一直没有好的人选,又恐小铃铛外祖父家另有打算,故而未曾提及。如今仔细一算,却明显得不对劲儿。难不成张家那头是打算娶了续弦再给小铃铛说亲事?那也该是时候准备了,毕竟说亲跟最终成亲铁定需要好几年的。
“娘是想到表姐了?”十二半个身子趴在炕桌上,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拿手指轻敲着桌面,“我很清楚张家的事儿,娘要不要问问我?”
话音未落,十二后脑勺就挨了一下,登时把他委屈坏了,只一脸幽怨的望着那拉淑娴。
“赶紧说罢,卖甚么关子?等等,让我想想,不会是张家早就已经帮她说好了亲事,却忘了通知我这头了?还是说,你大舅舅让你带了话,你却给忘了?”说最后一句话时,那拉淑娴不由得带上了一丝危险的表情。
十二瞬间站直,并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待觉得暂时安全后,才带着一脸惊魂未定的神情道:“真要有那样的事儿,我怎么可能忘了说呢?其实很简单的,表姐她自个儿不愿意嫁,外祖父大舅舅他们也不能强逼着她上花轿罢?真要那么做了,那成甚么样了,张家的名声还要不要?”
“她不愿意嫁?”那拉淑娴愣住了,迟疑了片刻后,才缓缓的道,“莫不是当年目睹她娘难产而亡,她心生惧怕了?”
“不是,她只是不舍得小表弟罢了。”说起这事儿,十二也颇为无奈。
因着年岁和日常相处的关系,十二跟张家二房三房的两位表哥感情更好一些,不过张家那头倒是和睦得很,他偶尔也见过几次小铃铛抱着幼弟出来逛园子,看得出来小铃铛对于她那个弟弟极为在意。那哥儿跟迎姐儿同年所生,只比迎姐儿小了几个月罢了,算起来也有五岁了,可常被小铃铛抱着,极少见他下地走路。又因着那哥儿生下来便没了娘,被张家长辈宠溺着长大,虽尚未看出问题来,不过据悉那哥儿极为任性,甚至有些刁钻了。
虽未曾亲眼目睹,可十二却听两位表哥无意间提起过,仿佛是自打继室进门后,那哥儿脾气愈发坏了,而小铃铛似乎也很有些忐忑。紧跟着张家二房、三房又陆续诞下了哥儿,自然张家老太爷、老太太也不可能完全不顾其他孙儿。种种原因汇在一起,引得张家大房这对姐弟愈发的不安起来,而最明显的就是,明明已经替小铃铛寻好了亲事,她却断然拒绝。
“竟还有这样的事儿?”那拉淑娴惊愕至极,她先前完全不曾听说这些事儿。
十二苦笑一声,这本就是张家的家务事,即便他偶然间从两位表哥口中听到了些许消息,也不可能大喇喇的胡乱传罢?更何况,这两年大大小小的事儿发生了一堆,跟外头那些事儿比起来,显然张家后宅里的事儿完全不值得一提。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十二并不希望那拉淑娴因着这些琐事烦恼,关键是,烦恼了也完全没用,那又何苦平白伤神呢?
好在那拉淑娴也是明事理的人,略一思索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当下无奈的向十二摇了摇头,嗔怪道:“我知你是好意,不过在你心目中,我就这般容易伤神?”
“左右她已经说了人家,只等着再过两年,完了三媒六聘就能嫁过去了。对方都不着急,您再急又有何用?”十二摊了摊手,他对于张家大房的姐弟俩是真心不熟,更谈不上有任何感情,故而提起他们,就如同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事儿一般。
只是听十二这么一说,那拉淑娴愈发惊疑了:“说好了人家?你方才不还说小铃铛不愿意出嫁吗?”
“她一个姑娘家,能一辈子不出嫁吗?”十二比那拉淑娴更惊讶,“如今是看在她年岁尚且不大,再说她非要守着年幼的弟弟,张家总不能硬生生将她撵出去,这才纵着她。可再怎么纵容她,也不可能任由她毁了自己的一辈子呢。别闹了,她今年都十八岁了,我看最多两年,她铁定会嫁出去了。”
“那若是她还不愿意呢?”
那拉淑娴脑海里不由的浮现了小铃铛刚出生时候的模样,虽说那只是原主的记忆,可如今回忆起来却仍是格外的清晰。红彤彤皱巴巴的小丫头片子,慢慢的长大,成了一个白嫩可爱的小姑娘。再往后,她出嫁了,回娘家的次数有限,可每次离开娘家时,都会被小铃铛抱住哭一通。而在这之后,张家那位老老太太过世,荣国府也接连出事,等再度见到小铃铛时,已经数年之后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呢,一转眼连十二都已有七岁了,小铃铛竟是已出落成真正的大姑娘了。可那拉淑娴万万没想到,那孩子竟会钻了牛角尖,因不放心幼弟愣是不愿意出嫁。
蓦地,那拉淑娴回过神来:“等等,我差点儿被你糊弄过去了,你倒是说说,张家给她说了甚么人家?”
十二满脸无力吐槽的神情,有心辩解自己没打算糊弄她,不过话到嘴边却变了样儿:“娘您就放一万个心罢,张家人的品性您还能不知晓吗?即便表姐没了亲娘,也绝不会有人苛待她的,给她选的亲事自然也是妥当的好人家,绝不会有问题的。至于若是两年后她还不愿意嫁……那也是张家人该操心的问题。”
“你直说,究竟说的是哪个人家?”
“是娘您也知晓的人家。史家,老太太的娘家侄子,就是得了圣上恩赐不降爵世袭保龄侯爷爵位的史家大爷。”十二如是道。
143|第143章
史家?
一瞬间,那拉淑娴最先想起的并非史家三位爷,而是老侯爷夫人。其实,严格算起来,那拉淑娴从未跟史家的人打过交道,哪怕算上原主的记忆,关于史家的方面也是少之又少的。这里头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史家在多年以前就离开了京城,而甭管是原主张氏还是如今的那拉淑娴,都从未离开过京城。即便后来史家的人回了京城,可没等两家见面,老侯爷便因病过世。
阴差阳错之下,那拉淑娴竟是一次都没同史家的人见过面。
“你见过史家的人吗?”许久,那拉淑娴才忽的冒出了一句话,言语之中却并无任何好奇,有的只是些许古怪。
十二自是感受到了那拉淑娴那与以往不同的语气,抬眼看了过来,诧异的道:“怎么了?”顿了顿后,才想起那拉淑娴方才的问话,忙又添道,“我只见过一次老侯爷夫人,是在张家。”
“老侯爷夫人?”
“是啊,她还给了我见面礼。当然不单是我,还有大表哥和二表哥。对了,还有表姐。”十二仔细回想了一下,才道,“那应该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老侯爷夫人拜访我外祖母,我那会儿年岁还小,跟表哥们在后宅顽,见来了客人就去问候了一声。倒是表姐,我记得仿佛是后来特地差人去唤来的。”
虽说本朝挺注重男女大防的,不过甭说是两三年前了,就是如今十二也才七岁罢了,张家女眷里头,除却比他大了十来岁的小铃铛外,其他的都是长辈。故而即便到了如今,十二也仍时常往张家后宅里头窜,并不曾顾忌太多。也因此,偶尔碰见来张家拜访的客人,倒也实属寻常。
只是,仔细思量了一下,恐怕早在那个时候,史家和张家就都有了意向罢?估计是因着尚未定下来,才不曾对外宣布消息。
那拉淑娴倒不至于因此责怪娘家未曾支会她一声,毕竟她已经出嫁多年了,对于张家而言,她这个出嫁女是实实在在的外人。若是张家主动寻她商议,那她或许还能提点儿建议,可对于小铃铛的亲事,很显然张家那头并不打算询问她的意见。
“那你觉得这是门好亲吗?”那拉淑娴颇有些犹豫,抬眼见十二满脸的不明所以,她略一迟疑后,还是说出了埋藏在心底的一件事儿。
说起来,那事儿也有段年月了,甚至那拉淑娴都记不清楚是何时得知的。她只依稀记得,在挺久远的某一日里,贾赦曾跟她提及过史家,更准确的说,是史家那位老夫人。虽说当时说的不是很详细,不过根据贾赦的只言片语,也足以推断出老侯爷夫人似乎有甚么大问题。
尤其是……
“娘您是想说老侯爷夫人是外室女那事儿对罢?”十二挑眉,“那事儿是外人胡扯的,人家的确是嫡女。”
“你如何确定的?”虽说这种事情原就没甚么真凭实据,可同理,想证明很难,想反驳则更难。哪怕明知晓这种可能性原也不大,可一旦得知了这个消息后,难免会在心里头留下疙瘩。这也是为何谣言一旦肆意传播,就极难澄清的缘故。
然而,让那拉淑娴没想到的是,十二只是无所谓的摊了摊手:“这种事情说不清楚,不过我相信那位是嫡女出身没错的。再说了,其实甭管里头的真相如何,至少在名义上,她是上了族谱的嫡女不是吗?更何况,她都嫁人那么久了,如今是给她的儿子说亲,又不是她自己说亲,真相如何还重要吗?”
的确已经不重要了。
“确是我魔障了,其实只要她为人和气点儿,对小铃铛好点儿就行了。”说罢,那拉淑娴苦笑一声,旋即抬眼却见十二面上有些古怪,当即便脱口问道,“怎的?那人不好?”
“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亲事?娘您自个儿想想,表姐今年都十八岁了,史家大爷我记得是十四岁罢?甭管史家是不是落魄了,人家好歹也是袭爵的保龄侯爷,再说史家的家底不比咱们薄,哪怕他真的一事无成,也可保一世荣华富贵。”
“也就是说,他人不好?”那拉淑娴面色一沉,“若只是老侯爷夫人不好说话也就罢了,若是史家大爷人不好,这门亲事张家那头还能答应?”
“有啥好不好的?娘您自个儿凭良心说,我爹好不好?”十二愈发的无奈了,“说亲不就是看门当户对吗?我爹那人打小就是个胡来的性子,文不成武不就的,还是出了名的贪杯好|色。可那会儿张家不还是应允了您和我爹的亲事?表姐还不如娘您当年呢,她年岁大了,性子又有些古怪,除非张家豁出去打算养她一辈子,要不然史家大爷会是最好的选择了。人家再怎么样都是有爵位的侯府继承人。”
那拉淑娴沉默了。
过了好半响,她才幽幽的道:“十二,其实你不知晓,我一直都觉得亏欠了小铃铛。先不说张家几个孩子里头,我只同她感情好些,单说她娘的事儿……唉,有时候我总是在想,倘若那时候并不曾让嬷嬷写了调养秘方予她,那她是不是就不会怀孕?如此,也就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儿了。”
有时候,那拉淑娴确是曾想过那些事儿,譬如说,要是她压根就不曾在张氏咽气后上了身,那么其他人会如何?对于被发落的下人们,她倒是无所谓,只因她原本做事就讲究一个问心无愧,而唯一愧疚的就是小铃铛母女俩。
也许,她那大嫂并不后悔用性命换取小儿子的命。
也许,张家其他人都不会怪罪于她。
也许,长房小哥儿甚至还要庆幸能来到这个世上。
……
可小铃铛呢?那孩子才是最最无辜的一个。若没有那拉淑娴的胡乱Сhā手,小铃铛根本就不会在稚龄失去母亲,更不会给自个儿担上这么重的负担。
“史家那头的事儿,娘若是真想知晓,回头还是问问爹罢。其实,在我看来这门亲事挺妥当的,毕竟表姐即便有心要选更好的人家,恐怕也是妄想了。”十二苦恼的看着那拉淑娴,似乎有些劝解又不知晓如何劝解,只能无奈的道,“娘只是给了大舅母机会,难不成治病还能错了?之后后头的事儿,谁能料到呢?您又不是神仙。”
那拉淑娴抬手轻拍了拍十二的小脑袋,笑而不语。
小铃铛的事儿,算是给那拉淑娴提了个醒儿。其实,她始终认为,给姑娘家择亲事远比给小子挑媳妇儿来的重要得多。要知晓,改嫁的女子终是极少数,另娶的男子却不算稀罕,更别提男子成亲后仍有自己的父母亲人,有亲朋好友,有事业前程,所谓的妻子不过是诸多事情里的其中一件,而非人生所有。可女子呢?别过了父母亲朋,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家,从此将自己依附于一个陌生人,万一所托非人,这辈子也就毁了。
尽管那拉淑娴无法替小铃铛的亲事做主,不过多打听一些消息却还是使得的。况且她也敢确保,若是史家大爷真非良人,张家那头也不会舍得将小铃铛推到火坑里的。
这般思量着,那拉淑娴索性重整了妆容,特地去了一趟荣庆堂。
荣庆堂里热闹得很,诸人围聚在一起,或是说着闲话,或是做起了女红,还有便是喝着茶水吃着点心。
当然,说着话的是贾母和王熙凤,做着女红的是元姐儿,至于只顾着吃喝的……
“二丫头,你要是再吃下去,回头就该唤你胖丫头了。”那拉淑娴笑着给贾母请了安,回头就看到迎姐儿左右手各一块点心吃的津津有味的,登时一个没忍住吐槽了起来,“还记得前几日你哭着跟我说,小哥哥欺负你了,你同我说说,他是怎么欺负你的?”
迎姐儿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点心,抬头望着那拉淑娴,吭吭哧哧了半响才道:“小哥哥唤我胖妹妹。”顿了顿,迎姐儿立刻换上一副愤怒的表情,“他坏!”
“那要是我唤你胖丫头呢?是不是也坏?”那拉淑娴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帕子,亲自给迎姐儿擦净了双手,又下意识的捏了捏,“你自个儿瞧瞧,手背上全是涡旋,胳膊上全是肉。得了,别吃了,回头跟着你小哥哥去外头跑一圈,不然回头咱们都唤你胖丫头,看你向哪个告状去。”
“太太……”迎姐儿瘪着嘴一脸的委屈,却仍是老老实实的由着那拉淑娴为她净了手,又拿来手脂抹了点儿,“香香的!”
小胖丫头没心眼儿,再大的委屈扭个头就给抛到脑后了。待之后,元姐儿拿了条绣了两朵花的帕子予她顽,更是把她乐得找不着边了。
趁着这个机会,那拉淑娴也总算有工夫仔细打量了一下许久不见的王熙凤了。
——不错,这姑娘越大越水灵了,尤其那双丹凤眼,瞧着就像宜妃娘娘。
王熙凤又不是迎姐儿那个二缺丫头,且这两年她也隐隐从王家老太太那头听说了荣国府的事儿,更别说她来了这么会儿,贾母已经试探她好几回了。聪慧如她,哪里还会猜不透王家有意再度跟荣国府结亲呢?只是,先前她尚不知晓自己会被说给谁,还倒是她表哥珠哥儿,可到了这会儿,那拉淑娴丝毫不掩饰的打量着她,登时让她心里更透亮了几分。
“怎的想到来瞧我这个老婆子了?还是听琮儿说起,咱们府里来了娇客?”贾母笑呵呵的道,“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跟王家讨来的,可得多留一阵子。”
“老太太您说的是,这么娇俏的小姑娘,可不是得多留些日子吗?我瞧着呀,索性咱们就给昧下了,不还他们了!”
“哈哈哈,你这跟土匪有啥两样?瞧着好看的就往屋里扒拉?不成不成,这回可真是不成,凤丫头是我讨来的,不给你。”贾母也有心试探一下那拉淑娴的心意,毕竟上回也只是随口提及,加上当时两个孩子年岁都太小,瞧着更像是玩笑话,而非诚心诚意的结亲。
“我若硬抢了过去,老太太可会恼我?”那拉淑娴笑着伸手将王熙凤揽到了怀里,怎么瞧都瞧不够,“好姑娘,我一见你就觉得格外有缘,索性留在府里,一辈子陪着我,可好?”
“你个强盗土匪!”贾母简直不知晓该说甚么才好,虽说那拉淑娴的心意是被试探出来了,可同时她也对那拉淑娴的无耻有了新的认识。不由自主的,贾母想起了当年头一次见面时,不禁思考起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家老大确实够黑!!
笑闹了一会儿,那拉淑娴索性提起了保龄侯府的事儿,她倒是没提及小铃铛,只是询问起了史家的近况。
对于自己的娘家,贾母始终都是很在意的,哪怕这几年保龄侯府明显瞧着落魄了,可到底这娘家不比旁的亲朋好友,但凡有法子,贾母也不愿意瞧着娘家继续败落下去。万幸的是,她弟弟虽没了,可好赖留下了三个儿子,且长子已经长成,听说都开始议亲了,想必将来会越来越好的。
那拉淑娴几番试探,却意外得知贾母似乎完全不知晓史家有意同张家结亲一事,又想起张家似乎也有意隐瞒着,要不是十二恰巧碰上过,指不定要到三媒六聘完全成了之后,才会对外宣布罢?
可这究竟是为何?
隐隐的,那拉淑娴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可一时半会儿的,又实在是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儿。思来想去,索性暂时抛开不提,只跟贾母闲聊起来,间或打趣一下几个小姑娘。
不多会儿,外头问可要传午膳了,贾母这才让几个姐儿们去隔壁耳房用饭,只留了那拉淑娴一人在跟前。待姐儿们都走了,贾母才唤了那拉淑娴坐在她下首:“自有人伺候着,你且坐着,我有事儿问你。”
尽管多半时候,贾母有些目光短浅,可不能否认的是,贾母其实也是个聪慧之人。至少在后宅这一亩三分地上,她的聪慧劲儿是足够用的了。想也是,身为国公夫人,且还是诞下了荣国公贾代善唯二两个儿子的人,她若是全然没点儿手段,显然是不可能的。
“老太太有话尽管问,但凡我知晓的,定然不敢隐瞒半分。”那拉淑娴笑脸盈盈,她原也没打算完全瞒着贾母,主要是没有必要。甭管小铃铛最终能不能嫁到史家,这并不影响她跟贾母的关系。
然而,那拉淑娴还是太高看了贾母一点。
“我只问你,头两年你说想跟王家结亲,如今可还乐意?”见那拉淑娴有些愣神,贾母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咱们才是一家子,你的儿子是我的宝贝孙子,若是真觉得不合适,我也不会为难。我只是想要你一句准话,若是你乐意呢,我就拿凤丫头当我未来的孙媳妇儿看了。若你不乐意,我便远着她几分,没的结不成亲,反而闹了嫌隙。”
还真别说,贾母这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只是那拉淑娴方才一心放在小铃铛和史家大爷的亲事上头,倒是不曾往这方面想。毕竟,甭管是琏哥儿还是王熙凤,都还是个孩子。
当下,那拉淑娴笑着道:“自是要结亲的,不过提起这事儿,我倒是想起当初我家老爷仿佛有些不情愿呢。”
“赦儿那混账东西!”贾母先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旋即才慢慢的回味着那拉淑娴方才的话。不得不说,自打经历过还欠银一事之后,贾母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一听人提起贾赦,先骂两句再回话。由此可见,对于还欠银一事,贾母是真的怨念满满。
片刻后,贾母似乎是想明白了,才道:“那混账东西不乐意这门亲事?为的是甚么?嫌弃凤丫头打小没了亲娘?还是说,纯粹不想跟王家结亲?唉,其实要是有可能的话,我倒是挺看好王家二姑娘的,可惜年岁太小,听说身子骨也有些不大好。”
“二姑娘?哦,是王家二老爷的闺女罢?这个恐怕不成。”那拉淑娴苦笑一声,“老太太您光看王家二老爷前程似锦,却不曾想到旁的罢?王家二老爷年岁同咱们府上政二老爷相差无几,可这成亲十多年了,膝下却只余这独一个闺女。您怎的不想想,这其中的缘由?”
“是王家二太太不能生养?还是……”
“咱们府上,二太太生养了一儿一女。就这样,房里的通房丫鬟也从未少过。我那房里,前头几年更是十几二十的通房,年年都换新。也就是这两年,我家老爷不知怎的,莫名起了雄心壮志。这俏丫鬟不爱了,却爱上同廉亲王一道儿讨债……真是奇了怪了!”
“别提他,你别老是同我提那混账东西!”贾母一副头疼欲裂的模样,连连摆手求放过。
那拉淑娴暗地里偷笑不已,却是顺势说起了旁的事儿:“老太太,我也没旁的意思,只是想说,这王家二房从未有过通房丫鬟,更别提小妾了。这若是王家二太太生养了数个儿女,即便房里清净一些也没人说甚么。再不然,若是跟我房里……罢了,不提也罢,左右老太太您知晓我不是个善妒之人。”
对于前几年张口就索要自个儿跟前如花似玉的三个大丫鬟一事,贾母至今心有余悸。再一个,虽说大房这两年确实挺清净的,可贾母深以为,贾赦这人就不是一个能被人拿捏的,估计恐怕是脑子里哪根筋又不对了。不过,贾母早已对贾赦放弃治疗了,随缘罢。
“你的意思是,王家二姑娘也有可能随了她娘善妒的性子?”贾母悚然一惊,善妒和不能生养,是所有给自家哥儿相看媳妇儿时最怕碰上的毛病,若是两者俱全,那就更可怕了。
“左右我是不会乐意结这门亲的。”那拉淑娴很清楚,真的要同王家二姑娘结亲的话,那只有可能是十二。问题是,先不说她是否乐意,十二这人压根就拿捏不住。真的硬要给定下来,指不定回头十二就干出了甚么丧心病狂的事儿。
那才真的是结亲不成反结仇了。
“罢了罢了,先不管那几个小的。回头呀,先给珠儿相看个。对了,政儿临走前同我提过一句,说是最好能寻个书香世家出身的姑娘。”贾母满怀希望的看着那拉淑娴,“我记得你娘家有个侄女……”
“她今年十八了。”那拉淑娴果断的掐灭了贾母的念想,这年头虽也有娶大妻的习惯,可一般最多相差个三四岁。珠哥儿今年不过才十二岁,相差六岁的话,那是根本没有可能的。
“十八了?这都十八了?哎哟,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她上回来咱们府上,娇俏可爱的模样。还想着,即便她没了娘,可有你娘帮着教养,必不会差的。”贾母长叹了一口气,满脸的惋惜之情。
也许在战乱年间,武将世家地位超然,可一旦回到太平年间,武将的地位是完全不能同文官相比的。且不说当年还处于半乱世的状态,单说贾赦好歹袭了爵又是国公之子,相对而言,五品官之子的珠哥儿真的是没甚么可取之处。
甭管贾母再怎么觉得自家孙子各个都好,可也不至于一叶障目到所有人家都要捧着自家孙子。原本她是想着,若能娶到张家的嫡长孙女,那自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儿。甭管她先前在那拉淑娴手头吃了多少亏,可她也不能否认那拉淑娴给大房带来的诸多好处。
可惜呀,真的是太可惜了。
也许是贾母面上的惋惜神色太过于明显了,那拉淑娴忍了一会儿,终究是没忍住,开口道:“老太太您也别可惜了,先前我听琮儿无意间提起,仿佛张家有意同史家结亲呢。”
“史家?哪个史家?保龄侯府?”贾母先惊后喜,“那敢情好,啥时候办喜事儿呢?”
“只是听琮儿那小子提了一句,还不知晓是真是假呢,我正打算回头寻个机会去趟娘家问问情况。您也知晓,琮儿那小子聪慧是聪慧,可对于这种事情压根就不上心,只提了那么一句转身就跑了个无影无踪的。真是个小皮猴儿!”
“好好……”贾母下意识的应着,目光却隐隐有些躲闪。
那拉淑娴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的狐疑却是愈发的大了。
其实,撇开小铃铛是她娘家侄女不提,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门亲事也透着一股子古怪。按说,张家是传承百年的书香世家,嫡出姑娘,尤其小铃铛还是长房嫡长女,本不该愁嫁,可惜那孩子钻了牛角尖,愣是拖延着不愿意出嫁。一来二去的,倒是将自己的年岁也拖大了,如今倒是不好择亲事了。可甭管怎么说,张家的身份摆在那儿,寻个四角俱全的亲事还是没问题的,可偏偏史家……
史家,曾经被太|祖皇帝赐封的四王八公十二侯之一的保龄侯府,因着种种原因,本该降爵世袭的保龄侯这个爵位,到了史家大爷这一辈,却仍不曾降爵。也就是说,史家大爷是当年十二侯中仅存的少数侯爷之一。
单这个身份,配张家长房嫡长女倒也相配,可偏生,俩人年岁差了四岁,且还是男小女大。
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趁着贾母兴致高,那拉淑娴索性提出明个儿就往张家一趟,贾母倒是满口子应承,只是眼底里的闪烁还是让那拉淑娴愈发的在意起来。
待这一日晚间,贾赦从外头回来,彼时那拉淑娴早已回了荣禧堂,替他换了府里的日常衣裳后,忙不迭的问起了史家的事儿,指望能从贾赦这里多少知晓一些消息。
“我舅舅家?”贾赦很是狐疑,“你要说缺点的话,老侯爷夫人身世不明肯定是个大缺点,可这并不耽误她娶儿媳妇儿呢!”
女子出嫁从夫,甭管她真正的出身有多少文章,到了如今也不过是偶尔提及的话题罢了,对她已经没甚么影响了。这一点,甭管是十二还是贾赦都是一样的想法。
见那拉淑娴一再追问,贾赦想了半天,才道:“其实我跟史家那三位爷都不熟,前次见面还是上门要债……哟,对了!”
贾赦想起了年前去保龄侯府要债一事。其实,也难怪他先前不曾注意到,因为上门要债在很大程度上,挨白眼受气是早在预料之中的。不过保龄侯府那头,因着只有孤儿寡母,倒不曾给贾赦气受。当然,人家也不可能给他好脸色,可比起在旁的人家被冷眼嘲讽,史家那头已经算是很客气了。尤其在史家,他生平头一次收到了全部欠银。
“史家有钱,家底可厚实了。虽说见我上门脸色很是不好看,可还是开了库房拿了欠银予我。绝大部分是金条金块和赤金头面,少数才是银票。他们家统共欠了六十五万两银子,只开了五个库房就全部还清了。就是因为他们太痛快了,我忙着乐呵,倒是忽略了旁的事儿。如今听你提起,我才忽的想到了。”
回忆着年前的事儿,贾赦用不大确定的口问道:“说来也是奇怪,像这种事情多半该是史家大爷出面应承的,毕竟他也十好几岁了,算是个半大少年郎了。可那会儿,他除了我离开时露过一面外,旁的时候都不见人影。”
又努力思索了一阵子,贾赦拍板道:“我打赌,史家大爷身子骨铁定不好!”
这话一出,那拉淑娴瞬间心下一沉,这人品、家境好坏暂且不提,若是身子骨不好……这种亲事还能结?说句不好听的,万一成亲后史家大爷有个甚么意外,那岂不是让小铃铛年岁轻轻就守寡?那拉淑娴瞬间决定,明天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打定了主意,待次日一早贾赦离府后,那拉淑娴便带上容嬷嬷回了趟娘家。
对于那拉淑娴的突然来访,张家诸人意外归意外,却仍是很欢喜的。尤其是张家老太太,她原本身子骨就不大好,尤其去年冬日后,连着病了好几场,直到如今都不曾好透彻,听说那拉淑娴回来了,忙不迭的命人将她唤到床榻边上,拉着她的手满脸的欢喜。
说实话,那拉淑娴有些心酸。
既心酸她这个当闺女的不能日日在张家老太太跟前伺候着,又心酸其实她根本就不是张家老太太真正的闺女……
甭管怎么说,好不容易回了一趟娘家,那拉淑娴还是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将张家老太太哄得喜笑颜开,待之后瞧着老人家有些乏了,这才借口探望嫂子们,离开了老太太所在的福瑞斋。
这嫂子们铁定是要探望的,不然成甚么样子了?不过,当那拉淑娴真的离开福瑞斋后,还是有些茫然。
她不知晓该先往哪里去了。
搁在早些年,她一回到娘家,张家大太太必然是会特地赶过来陪着她的。而她若是离了张家老太太,也必然先往正院子那头去。可如今,她的大嫂没了,后进门的继室……
“小姑姑。”
正当那拉淑娴犹豫不决之时,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索。那拉淑娴抬眼望过去,不远处的假山旁,小铃铛巧笑倩兮的立着,身畔是一个同迎姐儿差不多大的男孩子,正瞪着黑漆漆的大眼睛好奇的望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那拉淑娴仿佛回到了从前,小铃铛还是那个被父母宠溺着长大的娇憨小姑娘。
“小铃铛。”那拉淑娴向她招了招手,将她唤到了身边,“许久不见了,姑姑的小铃铛都长成一个大姑娘了。”
“哪里是大姑娘,我都成了老姑娘了。”小铃铛笑眯眯的看着那拉淑娴,又侧过身子向牵着自己手的小男孩道,“榆儿,怎的不叫人呢?姐姐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这是小姑姑。就是时常来咱们府上,你琮儿表哥的娘。”
“琮儿哥哥呢?”小男孩儿——张昀榆仰着小脸笑得眉眼弯弯,“哦,小姑姑好。”
“姑姑莫怪,这孩子被我们宠坏了。”小铃铛一面笑着解释道,一面引着那拉淑娴往正院子走,“方才听说姑姑来了,我就知晓一准儿能在老太太这儿寻到您。这不,立刻就带着榆儿来了。说起来,您也没见过长大了的榆儿罢?”
自是不曾见过的。
那拉淑娴保持着面上笑意,微微颔首:“先前来的不凑巧,都不曾见到小榆儿。榆儿,姑姑家里头还有个小姐姐,跟你同一年生的,只比你大几个月。”
“姐姐?”张昀榆先是仰着脸看了一眼嫡亲姐姐小铃铛,旋即才向那拉淑娴显摆道,“我的姐姐才是最好的!”
“好好,你的姐姐才是最好的。”那拉淑娴心道,就她家那个胖丫头,也就在年龄上占了便宜,哪里有个姐姐样儿了?同时心下又有些狐疑,虽说她知晓十二不会无故说谎,可她真的看不出来眼前这对小姐弟有甚么骄纵可言。
真要说起来,变化肯定是有的,小铃铛长大了,身量高了身条好了,五官尽数长大了不说,还有了先前所不曾有的温柔和气。如果说,以前的小铃铛是个娇憨的小丫头片子,那么如今的小铃铛却仿佛已经染上了一层母性的光环。
至于张昀榆,那拉淑娴只在他出生、洗三、满月、百日时见过,之后就不曾再碰过面,自然说不上来有啥区别。当然,长大是肯定的,可性子如何,至少从目前看起来,尚不确定。
闲聊间,三人来到了正院子里,巧合的是,才进了院子,就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妇人从里头走了出来,见了小铃铛领了人过来,她微微一愣,旋即才道:“铃姐儿,这位是……”
“太太,这是嫁到了荣国府的姑太太。”小铃铛依然笑着,看出来有甚么变化,只是她手里牵着的张昀榆却在此时微微垂下了头,不言不语。
“原来是贾将军夫人,快请,里边请。铃姐儿你也真是的,怎的都不提前同我支会一声,倒是显得我怠慢了!”年轻妇人笑得一脸灿烂,可许是太过于灿烂了,反倒是存了几分假,让人隐隐觉得有些别扭。
144|第144章
很多人都认为,笑容代表的是喜爱和欢愉,然而事实却是,有些笑容比阴狠的表情更为让人打从心底里觉得极为不适。
那拉淑娴瞧了那笑容满面的年轻妇人一眼,之所以一直强调年轻,是因为眼前的妇人实在是太过于年轻了。
怎么说呢?明明梳着妇人头,穿戴都颇显得庄重老成,可年岁这种东西,却是很难掩饰的。当然,若是心机城府足够的话,欺骗一些涉世未深之人还是挺容易的,亦如那拉淑娴前世今生加一块儿都过六旬了,依然不曾露出马脚来。可反过来,若是由年岁轻的人刻意假装老成,却好似是小姑娘偷偷穿戴母亲的衣裳首饰,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古怪意味。
眼前这位年轻妇人给那拉淑娴的感觉,就是如此。
“大嫂。”那拉淑娴含笑着微微颔首,旋即便立在一旁不言不语。
“太太,我领着姑太太去我房里坐坐罢,您……您忙罢。”小铃铛面上依然挂着笑,态度也是恭敬有礼,不过说出来的话却是明显透着疏离。
年轻妇人——小潘氏向着小铃铛略点了点头,没再说甚么便径自离开了正院子。
“小姑姑,我们走罢。”眼见小潘氏已渐行渐远,小铃铛面上的笑容尽数消失不见,隐隐的透着一股子冷漠,只是眼底里却闪过一丝悲伤。
那拉淑娴没说甚么,她跟小铃铛之间已经无需那般客套了,可她却很明白,若是让旁人见到小铃铛这副样子,怕是会传出一些不利于小铃铛的流言来。旁的不说,十二不就是对小铃铛姐弟俩没甚么好感吗?只是以十二的性子,即便看不惯也不会胡乱传播,可旁的人……
思量间,几人已经进了正院子的东厢房,那拉淑娴一瞥便知晓这应该是张昀榆的房间,一方面是东厢房的摆设一看就不像是女儿家的闺房,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那拉淑娴知晓小铃铛早在多年前就搬到了正院后头的小院子里,那也是原主张氏出嫁前的所居之处。
“原是该领着小姑姑去后头小院里坐坐的,可我爹不让我带着弟弟往后头去,只让在园子里逛,或者就回这儿来。”小铃铛一面说着,一面帮弟弟仔细的擦了擦额间的汗,动作轻柔又利索,显然是干惯了的。
“小铃铛……”那拉淑娴迟疑了一下,似乎想问甚么又不知晓该如何开口才好。
还是小铃铛看出了她的为难,只微微一笑:“小姑姑有甚么话直说便是了,无论您说甚么,我都不会介意的。”顿了顿,小铃铛似是想起了甚么,伸手虚指了指正堂那头,压低了声音道,“小姑姑是想问太太的事儿吗?”
不等那拉淑娴开口,小铃铛已径自说了下去。
“太太那人……怎么说呢?她虽名义上算是我娘的嫡亲妹子,可事实上不过是潘家旁支的姑娘罢了。这潘家,有点儿像是小姑姑您嫁的贾家,不过贾家出挑的有两支,潘家那头却仅仅只有我外祖父那一支鼎盛些,旁的都只是吃喝不愁的寻常人家。太太她原先的家里,仿佛也就出过两三个秀才,完全没法跟潘家长房相提并论。”
许是很久不曾像这般敞开心扉跟人谈话了,小铃铛谈性看起来很足,而她身畔的弟弟张昀榆也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紧挨着姐姐坐着,还将小脸贴在姐姐的胳膊上。
在小铃铛的讲述里,那拉淑娴大概明白了这几年以来,张家大房的情况。
一如先前所说,小潘氏出身自一个普通人家,吃喝是铁定不愁的,家里头还开了一间私塾,由她原先的祖父并她的父亲叔父等人照料着,虽说不可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总体来说还算是挺不错的。因着她原先那家并未分家,她有一群兄弟姐妹,而堂兄弟姐妹的数量就更多了,作为一个容貌身段都不算很出挑的姑娘家,她受到的关注可想而知。
好在,她这人的性子倒还算不错,许是后头的弟妹很多,时常要帮着长辈照料着,看起来稳重又得体。也正是因为如此,小铃铛外祖父潘鼎潘院士才会最终选中了她,过继到了自己和妻子名下。
这原倒是没甚么问题,且为了能让小潘氏对于潘家有着更深的归属感,在过继之后,潘家并不曾立刻让她出嫁,而是足足过了半年,仔细考校过她的心性,又精心教养一番后,才嫁到了张家,成为大房继室。
算起来,那是端闰五十年的事儿,也就是两年前。
“……外祖父那头,还有祖父祖母这边,真的是方方面面甚么都考虑到了。可他们却忘了一件事儿。”说到这里,小铃铛面露哀容,“他们忘记算计人心了。我没法接受她成为我的母亲,父亲亦无让她代替我母亲的打算,还有便是,她那人真的不聪明。”
聪明人不好惹,张家和潘家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寻一个聪明人来当这个继室。
也许,在多年前,头一次给张家大老爷挑选亲事时,张家老太爷希望寻一个聪明伶俐又顾全大局的女子当大儿媳妇儿,可显然这个标准并不适用于继室。在挑选继室时,所有人都希望寻一个样样不出挑又不会出大错的人。
简而言之,就是中庸。
论出身,小潘氏算是潘鼎潘院士的嫡女,可显然若是将来遇了事儿,潘家铁定是站在小铃铛姐弟俩这边的,对于这个过继的女儿,他们并无太多感情。论文采,小潘氏的父亲也不过才区区秀才罢了,她本人更是只略识得几个字罢了,而原配潘氏在出嫁前却是出了名的才女。论容貌身段,小潘氏更是那种丢到人群里旋即就寻不到的人,当然她并不算丑陋,只是平凡到了极点。
“不聪明啊……所以,她做了甚么蠢事?”那拉淑娴将小铃铛的话尽数听在耳中,很快便寻到了重点。
“也没甚么,不过就是想笼络我和榆儿,发觉不成后,又拼了命的吹枕边风,妄想亲自照顾榆儿。被驳回来后,又想将管家权捏在手里死抓着不放,见祖母更重视两位婶子后,她更是急得上蹿下跳的。对了,她还放出风声去,说我是个刁钻古怪、坏脾气的大小姐,又说榆儿被长辈们宠坏了。大概就这些罢。”
小铃铛无所谓的摊了摊手,见那拉淑娴一脸担忧的望了过来,她反而笑开了。
“真的没甚么,小姑姑您无需担忧。这要是搁在多年前听到这些话,我一准会难过的吃不下睡不好,整日里哭个不休也是有可能的。可搁在如今,这算个甚么事儿呢?了解我的人,自是知晓我是甚么性子的。这要是不了解的,随他们说便是了。再说了,我们府上也没啥客人拜访,倒是有几次,我瞧见琮儿弟弟一脸古怪的望着我,怕是他也听了甚么信儿罢?”
“琮儿那小子……”那拉淑娴面上讪讪的,心下暗道,果然贾赦说得不错,有些熊孩子就是欠教训。不过,真要教训起来她自个儿也心疼,不如回头让贾赦想个损辙,例如让十二亲自带几日迎姐儿?
不等那拉淑娴考虑好要怎么收拾十二,又听小铃铛叹息道:“如今,我最怕的就是太太会在气恼之下,干出让她自个儿也会后悔一生的事儿来。这人呢,太聪明了自是不行,可若是太……不聪明了,也真的是愁人。”
“她有做过伤害你和榆儿的事儿吗?”那拉淑娴警醒的问道。
“小姑姑指的是哪种?”小铃铛掰着手指头开始算,“她曾打算克扣榆儿的份例,结果还没实行,就被她跟前的嬷嬷告到了祖母那头,被祖母狠狠的训斥了一通。她也曾数次吹枕头风,说我一个大姑娘实在是不方便照顾愈发大了的弟弟,结果被她跟前的丫鬟偷偷的告诉了我,还得了我父亲好一通责骂……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我都记不清楚了。说真的,她是真不聪明,偏还没有自知之明。”
听起来的确有够蠢的。
那拉淑娴勾了勾嘴角,嘲讽的道:“大哥他就没想过要如何做?虽说后宅是女眷的一亩三分地,可他也不能全然不理会罢?”
“父亲他知晓太太斗不过我,这两年来,太太明里暗里吃了多少亏啊。小姑姑您也瞧见了,方才她不也朝我露了笑脸,实在是拿我没辙儿。”小铃铛叹了一口气,“只是这种日子过得真是很累,说来也不怕小姑姑您笑话,我们大房如今只是勉强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我整日里甚么都不做,就只管照顾榆儿。而她呢,想尽法子跟二婶三婶抢管家权,偶尔还会趁着没人时,向我和榆儿说几句明朝暗讽的话。总算大家伙儿都没闲着。”
“你这心态倒是好,可日子总不能一直这么过下去罢?”
说真的,听了小铃铛这些话,那拉淑娴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照小铃铛的描述,这位小潘氏还真是不怎么聪明,可有时候,蠢人却反而要比聪明人更难对付,因为他们没有自知之明,也不知晓甚么叫做见好就收。
按着一般人的逻辑,既然知晓要当继室,而且还是原先自己根本高攀不上的人家,那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结果,那位倒是能耐,明明是继室,却拿出了一副原配的派头,若是自己真有这个本事,那倒还罢了,可事实却是所有人都不拿她当一回事儿。
不由得,那拉淑娴想起了自己的前世,她本人就是个继后,而乾隆的元后也留有一个女儿。可每一次,在面对固伦和敬公主时,那拉淑娴都是小心翼翼的。这也没法子,人家出身比她高出那么多,娘家更是人才辈出,加上死者已矣,她是真的不想跟一个死人计较那么多。
——关键是,真要计较起来,输的人只会是她好吗?!
“日子肯定是能过下去的,我都想好了。”
小铃铛很是乐观,她仿佛又回到了曾经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畅谈起未来时,眼底里满是光辉:“榆儿如今都五岁了,虽说他刚出生那会儿身子骨很是不好,不过到了如今都已经养好了。我已经跟父亲好生谈过去了,从下个月起,就让榆儿去前头跟祖父一道儿做学问。彬儿、栋儿已经都长大了,听说二叔三叔都有意让他们明年考国子监,若是通过了考核,直接让他们去国子监念书,一月回来一次的那种。到时候,祖父就可以专心教导榆儿了,我再陪他两年,等他习惯了,就让他跟着祖父过。”
那拉淑娴看着满脸放光的小铃铛,忽的心底里酸涩得很,想开口安慰,却又不知晓该从何说起。
“对了,小姑姑,我同您说,您千万不要误会二婶三婶,她们压根就没想过要抢管家权,是我父亲拜托了二叔三叔,之后她们才跟太太较起劲来的。二婶也就罢了,三婶她好可怜,原就不擅长做这些事儿,为此还特地跑回娘家,抢了她娘家母亲跟前一位老嬷嬷,这才勉强撑住了。”生怕那拉淑娴因着自己的话误会了张家二太太和三太太,小铃铛忙不迭的解释着。
然而,其实那拉淑娴压根就不会误会,实在是在这之前二房三房都不曾染指管家权,也就是在张家大太太徒然过世,张家老太太又病倒后,才帮着接管了一段时间。不过,即便那拉淑娴跟另两位嫂子并不算极为熟稔,可对方的品性如何,她却仍是看的清清楚楚的。
“其实,小铃铛你可以让你二婶帮着照顾榆儿。”相对于略显木讷的张家三太太,那拉淑娴显然更信任张家二太太,便提议道。
哪知晓,听得这话,小铃铛只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成呢,父亲说过了,甭管里头如何,可明面上我和榆儿还有父亲、太太才是一家子,若真的将榆儿交给二婶教养了,这成甚么事儿了?再说了,那样对榆儿来说也不大好,倒是显得没人要他似的。”
“姐姐!”张昀榆猛地抓住了小铃铛的胳膊,仰着头眼泪汪汪的看着她。
小铃铛伸手拍了拍他的小脑袋,顺手还把他的头发弄得一团糟,笑着安抚道:“乖啊乖啊,姐姐最喜欢我们榆儿了。”
“嗯。”张昀榆小不点儿终于放心了,还向着正好看过来的那拉淑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