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转醒时,天色已暗,内殿中鸦青床幔如瀑而落,将殿中的稀星烛光尽数隔开。
她在蒙眬夜色中伸手一摸,身旁没人。
透过层层帷幔,依稀能辨认出外殿金案前的那一个人影,伏案执笔之资清萧落寞,宫烛渺光将他的脸照的明暗相错,看不清。
她从床上起身,随手扯了件衣服裹住光溜溜的身子,赤足下地,轻手轻脚地朝他走去。
外殿门沿紧合,入内殿的一路上俱是她的零碎衣饰,在这夜里暖烛光线下愈显暧昧,叫她看了也觉面潮。
从门口到御案,从外殿到内殿,贴着冷硬墙壁,偎入暖软床褥,站着的,坐着的,躺着跪着歪着身子的……那一幅幅清晰而又淫靡的画面自她脑中闪过,令她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
她不记得他们做了几回,又做了多久,只记得他那一滴滴汗水混着悍力将她这具枯渴了几个月的身子遍处浇灌。她嘶声力竭的吟叫声比那最强的催|情花香还要来的蛊惑迷人,令他一次比一次凶猛无阻,直叫她疲极松软,枕着他粗沉的呼吸声渐渐入睡。
只消一回忆,她的耳根就开始隐隐发烫。犹记得自己是怎样用腿缠住他不叫他离去,意乱情迷间唇间吐出的那些字字句句堪称淫词荡语,真叫她羞不敢多想。
他是这天下万民的皇上,也是她此生唯一的男人。他的铁腕聪睿满足了她对于一个明君的所有期翼,他的一腔柔情又满足了她倾恋十年的一颗真心,他蛮狠的温存是那么侵掠却又如此体贴,满足她这一具充满了渴求之念的柔软身躯。
这个男人在她心中是如此完美,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丝令她憎恶之处,叫她如何能撇他不爱?
他撑臂在案,凝神在看手中的奏折,笔尖朱墨渐干,连她走近都未发觉。
她蹑步绕到他身后,伸手轻轻覆住他的双眼,忍住笑,小声道:“整整一日,不是在校场驰骋,便是在殿中挺动,陛下竟不觉得累?还有心思批复奏章?”
话音未落,他便反身探臂,将她一把拽上膝头,低头去咬她的耳珠儿,哑声道:“我看你是不觉累。以下犯上,你该当何罪?”
她身上衣不蔽体,挣扎了几下没脱开他的钳控,反倒使衣衫散落开来,便只得光溜溜的任他抱在怀里,眨着眼笑吟吟地凑过去,又耍起“无赖”来,数着手指冲他道:“半月后进士科礼部试,臣与徐相同知贡举,必要锁院逾旬,没法儿见到陛下,且礼部试张榜后还有殿试……等进士科、琼林宴、骑射大典等事全忙完,又得数月,臣何来机会再如今日这般与陛下独处一殿?”
他知她平日在旁人面前一向恪己守礼,便是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也少见她这等腻人的模样,当下不觉有些好笑,却仍旧面无表情地道:“孟廷辉,你如今倒知道持宠而骄了?”
她默默垂眼,拉过他的大手,在他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字,口中道:“臣不是持宠而‘骄’,臣乃是持宠而‘娇’。”
他忍不住低笑出声,一把攒住她细嫩的手指,点头道:“你不枉是翰林出身,如今身在两制大臣之位,这咬文嚼字的毛病仍是没变。但,此‘娇’甚合吾意,往后便准你持宠而‘娇’。”
她的脸蛋红润,眼睛水亮,直盯着他抿唇笑。
他抽手顺了顺她乱落披肩的长发,手指轻划她的脸颊,复又将她抱得紧了些。
她与当年那个破庙中的孩童已是天差地别,便与两年前入朝时的模样亦是相差甚大。他眼见着她渐渐蜕变,从一个不理朝事的少女变成如今这个令两党老臣都颇为忌惮的女官,其间酸苦他自明了,幸好她的这颗心是始终如一的坚定强韧、不可动摇。而她亦是一日日目睹着他越来越成熟,天下女子中,除却她,他也实难能令人窥视心底深境。
他这样抱着她,难敌她这娇柔身躯对他的诱惑,心下又有些蠢蠢欲动,眸底溅火,慢慢地俯身去亲她的胸蕊。
她身子一抖,觉出他的意图,便咬着唇将他的手往身下拉去,口中细声道:“陛下且摸,都肿了……”
他一下子抬头,脸色微变,眉毛也跟着皱了起来,“怎么不早说?”先前数场欢爱两人俱是万分投入,身心具畅之时他也未察觉她有何不豫,眼下见她竟是被他弄成这样,当下有些恼火,又道:“传人宣御医来给你瞧瞧。”
她吓了一跳,忙道:“陛下疯了不成!”这事儿岂能让御医知晓?她轻浅一叹,又小声道:“臣无大碍,过几日便没事儿了,只是眼下、眼下没法儿再承陛下盛情……”
他用衣服重新将她裹住,脑中忆起先前她那主动、渴求、急迫和激动的样子,便又轻轻笑道:“既是知道自己受不住,往后便休要再缠我不放。”
她的脸有些红,小声嘀咕道:陛下不叫臣缠着陛下,莫不是要叫臣去缠旁人?
他不受她撩动,目光重又探向案上奏章,面不变色道:“你若一日变心,我绝不阻碍你身。”
她万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不由一哽,可转思又想旁人所言帝王薄情,他既能对她这般说,那将来他若变心……这般一想,她不禁有些低落,轻声道:“倘是这次进士科中有女子貌美才绝,又有为官之能,陛下是否亦将宠之信之?”
他目光未移,脸色未变,“这天下,就是有一个孟廷辉。”
她愣了一愣。
鼻尖忽而有些酸,眼眶也跟着红了。
……是了,哪怕他将来要立后侧妃、坐拥后宫三千人,这天下也只有她一个孟廷辉。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又还想要求什么呢?
他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久久不动不言,一低眼,看见她这模样,不由微微弯唇,叹道:“早就说过,你若能少想一些,我便能轻松多了。殊不见朝中新俊有多少仰慕你孟大人的?便是此次进士科礼部试,亦有不少才学之辈意欲一睹朝中孟大人风采如何——我尚未疑心你会受那些年轻俊才们的吸引,你倒给自己找不痛快作甚?”
她被他这一番话惹得轻笑出声,暗啐自己心中过贪,能得他如此相待已是足够,便伸手去揽他的脖子,喃喃道:“普天之下,还有谁人能有陛下之英俊挺拔之貌,睿智刚明之度、、铁血刚戾之风?臣一生一世之念,唯陛下一人耳。”
他一手搂她,一手拾笔落字,口中笑道:“听你这话,旁人说你是谀上妄臣亦不为过。我岂有你说得那么好?”
有。
她打量着他的俊逸的侧脸,安安静静地看他批复那一本本奏章,心中默默道。
夜色如沉墨暖流,湮灭一室光影,只留二人浓情浅涌,漫案遍地,倘佯不止。
次日出西华宫后,她本是不以为意,谁知没过几日,他那一番话竟是一语成谶。
进士科礼部试前,孟府连受到赴京的举子们送来的拜帖。
孟廷辉本以为来孟府拜帖的人该是些女举子,谁曾想这当中一大半竟是诸路州试中的翘楚之辈,更是不乏年轻俊才。
虽说她当年也于礼部试前投过巧,可毕竟没有径直去主、副考府上投贴问路;如今她即为权知贡举,自然不能收受这些拜帖,因而便严令府上下人拒帖于外。
可没过两日,曹京竟然亲自登府谒她,只为举荐一个名为尹清的举子。听曹京所言,这尹清亦是出自潮安北路,近两年来文章盛名遍享潮安一路,此次赴京后曾去拜谒过曹京 ,言间有意亲附孟党一流。
孟廷辉明白曹京的意思。
天下士子自然是亲附孟党的越多越好,而这尹清又极可能将来举进士入朝为官,想必曹京心中亦是想要早早拉拢似尹清这样的举子,好在此次进士科中搅个先机。
她深知这次进士科意味着什么,当下没应也没拒,只收了那帖子,应付了曹京;两句,隔日便将此人忘在了脑
章八十九 有尹其人(中)
新帝登基后的首次进士科,着实令京城热闹了一把。这次进士科礼部试是由西党老相徐亭与争锋初露的孟廷辉同知贡举,天下士林一时间格外侧目,朝堂内外人人都在观望这一科礼部试在这二人手中会呈什么样的结果。
外人都道这将是一场老臣与新党间的明争暗斗,徐亭与孟廷辉势必都会在礼部试时为自己一派揽慕人才,镇院后两人间的矛盾更将是一触即发。
谁曾想,礼部试三日毕,镇院判卷整一旬,礼部贡院中竟是没有一丝徐、孟二人不穆之闻传出,这倒让京中一干伸着脖子看好戏的人失望透顶。
就连孟廷辉在镇院之前,也没想到徐亭会这般配合,判卷诸事一切依例而为,从始至终都没对她有何不满过。可她人在贡院时转念一想,又马上明白了其中缘由——
徐亭心中不是不想趁此机会为老臣们揽材,只是他看得格外明白,那就是孟廷辉被皇上除掌吏部铨课一事不可能会变,倘是他特意点取某几个与试者为贡生,孟廷辉又岂会不知那几个人必是亲附老臣之流?便是这些人将来举进士入朝,又安能顺利经孟廷辉之下的铨课磨勘升做朝官?因此,徐亭宁可表面不动声色地“让”过礼部试这一场,待将来再暗下拉拢他看中的那些人罢了。
孟廷辉这边看得懂徐亭的心思,却也知徐亭亦必明白她同样不可能为自己谋私。她虽是与徐亭同知贡举,可毕竟徐亭为主她为副,在徐亭一切按例所行之时,倘是她有何出格之举,势必会遭徐亭及一干吏部属吏们的质疑,到时又将会引来一波老臣们的怒骂声讨也不一定。
她眼下虽然圣眷正隆,可越是这样的时候便越不能授人以把柄,更何况此次进士科十分重要,她就算不在乎朝中名声,也不愿让天下的士子们将她看作是连圣人之学都不放在眼中的权臣。
因而礼部试前后,她与徐亭的所作所为皆是尊依朝例,而拟定贡生名次一事亦是根据誊卷判卷的诸多属吏,翰林学士们共同商讨后所定。
孟廷辉与徐亭这次同知贡举竟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顺遂,待到即将张榜时才有人慢慢反应过来其中曲折,当下纷纷暗道皇上此次好手段,以徐、孟两个看似不和的人同知贡举,反倒使得这次格外受人瞩目的进士科礼部试得以公正结束,于是对皇上又更加敬服起来,士林亦传国有明君、民不须忧。
然而礼部试张榜前一夜,孟廷辉在贡院中看见礼部试官员誉榜时高悬榜首的那个名字时,仍是不由自主地愣了愣。
尹清。
她这才想起那封被自己搁在府里、多日未看的拜贴,乃至此时看见这名字,竟是觉得有些吃惊。
想必尹清此人身负真才实学,不然徐亭不会允其被点为礼部试会元;而徐亭既然允认此人才学,将来也一定会想要将其拉拢到老臣们那一边。如此一想,她心中突然有些后悔起来,倘是此人果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材,她倒该早些下手相揽,免得到时被那些老臣们捷足先登了。
她当下便重新找了尹清的策论卷子出来看,一阅果真好文,回府当夜又翻出了那封蒙尘拜贴,见其诗文书翰竟是不输朝上一分,不禁又是抚掌惊叹。怪不得礼部试前曹京肯亲自上孟府来为其投帖,这等人材,任是谁见了也不可能会无动于衷。
她虽心起揽材之意,可满念间想的都是要将此人举荐与皇上为知,便连殿试诸例在前她都顾不得了。
翌日礼部贡院外张榜,与试的千余名举子、京中爱看热闹的百姓们、不须上朝的京官们、还有那些心怀旁骛的女官们都纷纷来看榜,御街以南站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如潮,都数不清到底来了多少人。
孟廷辉因是第一次知贡举,便想要当场一睹此次进士科盛况,于是就起了个大早,独自出府去了贡院外,混在人群中等着看榜。
她没穿女官官服,发髻也只挽了个最普通的,身周人声嘈杂不休,乱哄哄之间没人能认得出她便是被京中众人在口中议论来去的那个“孟大人”。于是她便装作是来赴试的女举子,左瞧瞧右看看,倒也乐得自在。在等着放榜时,她偶然听见有许多外路来的士子们私下议论皇上德政,心中不禁更加高兴,嘴角也一直噙着浅笑。
礼部官员们出来贴榜时举众沸腾,榜上那密密麻麻百余个墨书名字比足量真金还要引人注目。吵闹之声渐渐地安静下来,人人都等着前面站着的人把榜上的名字念出来。
礼部试所判贡生共一百六十八名,其中女贡生凡二十三名。这数字是大大超乎人们早先的估量,一时间来看榜的人都是欷嘘不已,纷纷感叹。
孟廷辉听到大家的咂舌声,只淡淡一笑,便从人群中退了出来,欲返身回府去。
人潮熙熙攘攘,转身之时恰巧有人在前面碍了她的路。她抬头,见是一素袍男子,便轻声道:“劳烦一让。”
男子闻声侧让,嘴角冲她扬了下,没有说话。
她走过去时随意向他一望,见这男子随身着粗衣布袍,然而眉目清秀,面庞俊逸,身骨挺拔,竟是气宇轩昂之态。
而他脸上那若有若无的一丝笑意,倒令她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垂眼快步走开,却听后面有人高声唤道:“尹兄!尹兄高居榜首,该请我等去喝酒才是!”
她足下立停,猛然转身,朝后望回去。
恰又对上那男子不曾移开的目光,俊脸依然扬笑,见她回首望过来,便对她浅浅一笑。
她蹙眉,见那男子被身后数人连笑带拉地拽走了,这才慢慢转过身来。
尹兄,尹兄……尹清 是他?
不禁微微哑然。
以他之才,殿试之后必会一举登第。而他将来一旦入朝为官,这等才学配上这等俊貌,不知会在朝中女官们中间掀起怎样的一番波澜。
想着,她又觉得有些有趣。
沈知书离京外放已近两年,京中朝堂鲜有能逾其当初风采者,如今这一个尹清,比起沈知书来倒也不差。且他并无沈知书那样令人“望而生畏”的家世,想必会令朝中女官们趋之若鹜。
街边桃树碎花摇落,洒了她一身淡香,她走着走着,不禁抬眼望一眼这碧天灿阳,嘴唇不禁又抿起了笑。
眼见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场进士科便有这等才俊之辈涌出,这一副太平盛景令人安隅,她比谁都要开心。
殿试之前,她依谕旨而将礼部试的策论卷子誊抄整理好,呈至御前请皇上过目。
虽知不可过分逾矩,可她还是忍不住将之前曹京给她的那封拜贴一并带到了睿思殿,与尹清等人的策论一同呈了上去。
“陛下,”她在案下不退,只等着他翻阅那些策论,小心翼翼地措词道:“臣之前偶得尹清所作诗文,比他这篇策论更显才华,陛下可愿一阅?”
这段日子来尹清在京中已是声名雀起,以潮安北路才子、京中礼部试会元而闻名于士林,有传言道朝中已有臣工欲觅其为婿,眼下殿试虽还未开,却足见朝臣们对此人企望之高。
他听见她的话,一把扔了手中的纸,靠上椅背,垂眼盯住她,“你可曾见过尹清真人?”
她老实地点头,“曾见过一面。”
他静待半响,突然道:“前几日听人说起,此人甚俊。”
她想了想,点头道:“臣以为纵是拿沈知书沈大人相比,尹清亦不逊分毫。”
他慢腾腾地从案上抽过那封帖子,伸指拨开,轻扫一眼,然后又望向她:“便值得你不顾殿试诸例,眼下就来向我举荐此人?”
她听出他话中不悦,不由微窘,抬眼看他,解释道:“臣怕陛下错失良材,倘是尹清于殿试上发挥不利,名出三甲之外,岂非一大憾事?”
他面无表情,缓声道:“倘是此人于殿试上做不得好文章,便是诗文书翰堪比潮士,我也不会因你之言而特开恩例。”
她知道自己此番惹他不高兴了,便默声垂首,不再言语。
殿上还有宫人未退,他却展臂撑桌,冲她道:“过来。”待她上前,他便凉声道:“比起沈知书亦不逊分毫,倒是怎么个俊法?”
她瞅着他脸色不豫,再听他这语气,心下顿时转过弯来,脸一下子就红了,嗫喏道:“臣……臣既不觉得沈知书沈大人俊,也不觉得尹清此人俊。”
“欺君之罪你倒是不怕。”他的声音依旧凉漠,可眉间却微微舒缓开来,“殿试之前,不准你再私会与试贡生。”
她急道:“臣并非是私会……”见解释不通,她便索性撇嘴道:“陛下身在天子之位,怎么还因为区区一贡生吃起味儿来了?”
他被她说中,脸色一下子就黑了,“你放肆!”
她亦不给好脸色,冷声道:“臣就是放肆了,陛下尽管责罚臣。”
这是她头一回与他逆颜相对,他显然也没料到她竟会生气,仿佛是头一次发现了她的另一面似的,他的脸色忽而变缓,半响低声道:“是,我是吃味儿了,如何?”
正文 章九十 有尹其人(下)
她听见他这声音这语调,顿时气清,一时间只觉得自己逾矩不臣,而他则是迂尊容忍迁就,一向灵牙利齿的人此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良久才轻声慢道:“臣即非绝色,又无显赫家世,朝中年轻才俊们怎会看上臣?陛下实是多虑了。”
况且在这半朝清议之下,她的清誉声名早就不保。那些年轻的朝臣们虽于政事上颇愿亲附于她,可于男女之事上又岂会愿意娶她这样的女子?
她想着,不觉有些奇怪。他心思巧睿,不可能看不明白这些事情,而她先前又与那么多的男子朝臣们打过交道——无论是早先在孟府保护她多时的黄波,还是与她一道同上潮安平乱的秋念,抑或是满朝文武中最与她亲近的曹京——她还从未见他因她与别的男臣交情过密而不豫过。
更何况,这天下万人中属他最懂她,他又岂会因一个她只谋过一面的尹清而这般吃味儿?
她想不通,可又解释不了他今日的反应,便站在他跟前等他说话。
他听见她的话,没有马上开口,却慢慢敛了面上情绪,目光在她坦荡的脸上徘徊了几圈,闭了下眼。
她是非绝色,可她这一双无杂清湛的眼是多么惑人,她一身灵动,只要站在那里,好像连周遭空气也跟着活了起来;她是无显赫家世,可她却比满朝勋贵家中的女儿更为强毅,虽为女官,可谋思胆略又何曾输于男子。
她早已不似当初那么青涩,她不知自己如今有多迷人,她看不懂旁人看她时的复杂目光,她竟是一门心思地以为这天下除却他——就再也没人会对她起念。
良久,他才动了动,径直岔开话题道:“此次一甲第一名除大理评事,二、三名除翰林院编修,其余由吏部勘定后付中书审注,再除其官。”
她默应下来,见他案上犹有一厚摞没批完的奏章,便不忍多占他理政的时间,敛袖道:“陛下若无它事,臣便告退了。”
他本欲点头,可又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叫住她道:“之前你欲迁调潮安北路帅司属吏一事,仍旧未决?”
她一听是这事儿,顿觉头疼,摇头皱眉道:“礼部试徐相与臣同知贡举,镇院方毕,此事还未来得及再议。”
话虽如此,可她却深切地明白,就算再议,以徐亭那顽固的性子,也必定是不会同意的。
倘是她此次直呈御上,得皇上亲笔批允,必将再次引起政事堂老臣们的不满:区区边路六品下官吏们的迁调,岂容她逾级拿皇上来压一干执政们?如此一来,她今后凡掌铨课须得中书审注之事,定然会更加受阻。
因而他就算主动开口相询,她也不肯求他帮忙。
老臣与新党间的矛盾非一事一时能解,朝中政争历来汹涌狰狞,便说是要你死我活亦不为过,她与那些老臣们又岂能和解?两派之间分歧深峭且尖锐,对立诸事照此久积不决下去,将来必有一边会耐不住而急起发难,可到时谁伤谁亡,却也难说。
只是不知,那先耐不住的一边会是谁。
殿试一路了无风波,然而一甲三人中却没有尹清的名字。
放榜那一日自认是满城风雨不止,尹清之前那如日中天般的名声伴着众人对他的高厚企望,一落万丈。
二甲第七名,赐进士出身。
这功名若落在旁人身上,那已是极能光宗耀祖的好彩头了;可落在尹清身上,却让人感到惋惜不止。京中更有人称尹清学非实才,不过尔尔。
不过尔尔?
这话传至孟廷辉耳中,只让她想要冷笑。
撇开诗文华才不论,尹清在礼部试上的策论卷子她是看过的,而殿试御题比起礼部试来根本算不上难,她不信尹清当廷做不出好文章来。
她甚而怀疑皇上是当真故意贬了尹清的功名,可这念想在她脑中没停几瞬,便被她自己打消了。皇上纵然有心,却也绝不会舍材不取,她孟廷辉当年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如此一来,她更觉这尹清不似常人,竟会让她想不透。
殿试后,共取一甲三人,二甲二十八人,三甲四十六人,其中女进士共六人。
此次进士科虽没女子问鼎一甲之位,可孟廷辉却已是欣喜非常,从没想过这一科竟能取女子六人为进士,当下又重重地感激起皇上来。
果然是明她之心,予她所想,叫她深深深深地念他之好,心也为之折。
这七十七名新进士去吏部侯名之日,孟廷辉自然在场。她一身紫章官裙配金鱼袋格外耀眼,脑后流云髻一丝不苟,周围忙碌的都是些吏部考课院的官吏们,时而恭请她意,倒衬得她愈发得势,使得那些新科进士们忍不住地将她看来看去。
目光起先是偷偷摸摸的,见她并无不快,便渐渐胆大张望起来,簇簇好奇的目光似要将她心肺尽数看穿,一寸不留。
孟廷辉孟大人,入朝不到三年便在两制大臣之列,深得皇上宠信,手掌吏部铨课重务,北上潮安平禁军逆乱,在朝张改科举取士之制,眼下更是做了这天下士林望眼欲穿的新帝登基后首次进士科副考——纵是传言中说她希意苛酷阴狠,又怎敌她这一身光芒来得诱人?
可那些目光中,却有一双始终是淡淡的,不急不躁的,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的。
孟廷辉一触及那目光,便知是谁,当下也未躲闪,直迎着看了回去。
尹清在人群中冲她扬了扬嘴角,依旧如那一日在礼部贡院外一般,浅浅一揖,好像在看见这一身官裙的她时也是毫不意外。
她心中对此人的疑虑更是深了,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初登进士第的年轻朝臣,可她又实说不出那股怪异之感到底为何。
待诸事将毕,新科进士们依例由人领出大内,之后又逾小半日,吏部这边才正式敲定了二、三甲进士的官职,誊清了之后便往中书报呈而去。
夜将黑,孟廷辉人过御街之时,心中正在兀自盘算,不知这一次中书那边可会有人对吏部奏议的札子再次批驳。
那边却有男子叫她道:“孟大人。”
她扭头,见是尹清站在一株朱漆杈子下,拢着双袖,在等她。
……想来也该是如此。
她目睹朝事若干,自己当初亦是一路这样走过来的,怎会不知这个男子定是对她有所求取,于是便道:“足下可有表字,方便我称呼?”
尹清淡淡一笑,朝她走近两步,“孟大人果然不同寻常女子,毫不拖泥带水。在下草字复光。”
孟廷辉垂睫一想,直接问他道:“以你之才,状元之位亦是唾手可取,怎会落至二甲之中?”
尹清嘴角淡笑未褪,“因为下官不愿出风头。初初入朝,锋芒毕露可不是什么好事,孟大人以为呢?”
她心底微震。
这的确是个聪明人,而这句话亦有所指,分明是称她当年入朝之时便是因锋芒过露而招致那么多麻烦的。
她一时告诫自己不得小觑这个才中进士的年轻人,手也忍不住地在袖中攥紧,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轻声道:“之前左谏议大人曹大人来向我举荐过足下,不知足下眼下心意可曾变过?”
尹清听得明白,静望她片刻,方说:“若是有变,下官何必要在这里等着孟大人?”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恭敬地呈上来,口中道:“下官观朝中风云,想必孟大人眼下正需此物,便当作是下官聊表心诚之意。”
孟廷辉亦不推拒,伸手接过,就着街边昏光打开匣子,见里面是一叠信笺。她随手抽出一封来看,目光匆匆扫过,脸色登时就变了,抬头惊道:“这……”
91.垮台(上)
尹清的眼神淡淡的,笑容也依旧是淡淡的,好像早已料到她会如此惊讶,但又不急着开口解释,好像是在等着她下一步的举动。
孟廷辉握着这一匣薄薄信笺,却好像是握着千钧重物一般,手腕轻轻在缠。
如何不惊?
这竟然是徐亭近三年来与旧友郝况所通的数十封私信!
郝况,先朝显平六年举进士为官,凡历二帝,又经改国易朝,曾经官拜三司使,后因体虚多病而告老还乡,自乾德二十五年十一月病死于永兴路柳州家宅中。皇上得知后还特意对其追封赠,这对前朝老臣的浩荡皇恩也令其时一干朝臣们颇为动容。
郝况与徐亭同年举进士,两人在朝中为官数年,情谊匪浅。自郝况以病致仕数年间,徐亭时常多有礼赠,便是官拜右相后亦未疏远已居边路的郝况。这两位老臣私交甚好,朝中可谓是无人不知。自当初移都合朝以来,朝中入仕数十年的老臣们早已是老的老病的病,年年均有致仕者,便是如今在朝当权的这几位肱骨重臣,又有哪一个仍似当年胸怀壮阔、气骨昂扬?因而老臣们之间惺惺相惜,旁人看在眼中也未觉得有何不对,毕竟多年同僚情谊难割,纵是致仕后仍与朝官互通有无,亦未为怪。
但眼下这私信的字句却颇为触目惊心,直叫她不敢相信这是出自徐亭亲笔。
她手中拿的这一封落款正是三年前的。当时皇上还是皇太子,可徐亭却已对太子主政之向颇为不满,在写与郝况的这封信上多加排斥,字里行间满是怨气。她虽然没仔细去读匣内其他信上写了些什么,可却已能想见这些定然都是徐亭对皇上的不满之词,否则尹清也不必拿来给她,还称这是“聊表心诚之意”的见面礼。。。
她当然知道这东西的分量,但是她怎么都想不通尹清怎么会有这些徐亭与郝况间的私信——郝况病逝后,家人仍旧留在永兴路柳州,两个儿子分别在千里之外的河阳东、西路做官,而尹清出身潮安北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郝况家中攀上关系。莫说这些私信至极的信笺,便是郝家的寻常物件,他又如何能取到手?
天气虽暖,可夜风过街,仍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眼前这个男人脸上的笑容过于,莫测,实在是令她不敢轻易揣度其意。几经细想,她才问出口:“你是如何得到这些信的?”
尹清却不答,只道:“此物仅表下官愿附孟大人之意,孟大人若觉有用,只管拿了去用,不必追究这些信件的来历。”
孟廷辉却怕自己着了他的道,口中冷笑道:“你一个初初入朝的新科进士,安得有如此手腕?你就不怕我拿了这些东西直呈徐相案前,令你马跌人落、从此在朝永不得翻身?”
不过是才见过两面的男子,要叫她如何去信他?
尹清听后微微一笑,道:“下官自然会怕孟大人翻脸不认人,可下官情愿一赌。孟大人眼下正困于迁调潮安帅司属吏一事上,倘是因多疑之心而丧了这等大好机会,岂不可惜?大人不如与下官共同一赌,到头来再看往后能不能信下官,如何?”
孟廷辉闻言一怔,绝没有想到他对朝事会如此了解,连她眼下正在为什么事儿发愁都一清二楚,当下一沉心,手攥信匣却不言。
若是拿着着数十封私信去与徐亭做交换,想必徐亭定会同意今后对吏部铨课所奏之议不再批驳,而她欲迁调潮安一路十六名官吏的事情便会顺行无阻。
好像是能猜到她心中在想什么似的,尹清仔细地盯着她的眉眼,突然道:“孟大人何不直接将这些信件呈至御前?以皇上铁腕之度,罢徐亭相位不过旦夕之势耳。”
孟廷辉又是大大一惊。
她方才看见这些信件时,最多不过想要私下“威胁”徐亭,却从没想过要径直呈奏天听,一举将徐亭拉下相位来!
当权朝官私下妄议皇上之谬,此罪说大极大,说小也小,但要看朝议会如何评价、皇上会如何定夺此事。徐亭为相多年来没犯过大错,在士林、西党朝臣中的名声也是极好,单凭这数十封私信想要将其拉下相位,怕也不是空口说说就能成了的事儿。
况且,此事若是经她孟廷辉呈奏天听,朝中那些清贵老臣们还不知又要对她起什么非议!
她深知了解皇上的脾性,那是一个在人前深敛其心、在人后冷虑深谋的人。尹清说皇上铁腕,这话在她听来倒也觉得甚对。凡遇朝政缺失,皇上何曾和颜善色过,这么些年来又何曾对政事军务懈怠过一分?便是她与皇上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言间也常杂朝政之事,竟没有一次真见皇上完全抛却帝之责的时候。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会容忍自己天威被犯,而宰相私有它心?
倘是她以这数十封信件弹劾徐亭不臣之罪,十有八九是会让徐亭没了这相位的。
但事态结果如何,确实非她眼下所能估量到的。她才升为两制大臣,就对当朝右相下此“毒手”,而且用已故老臣的私信弹劾宰相!便连她自己,也觉得这手段实在是有些令人不齿,想来朝中老臣们到时候亦会将骂她个体无完肤——堂堂正正之辈岂有暗下去搜罗旁人私信者?
纵是徐亭到时候被皇上罢相,她孟廷辉在朝中的名声也将彻底败坏。
那些朝中自诩清贵的臣子们,向来是不在乎你到底是对是错的,就算你言之有物、理正辞谨,可若你所行之事是“卑鄙”“阴暗”的,也绝对摆脱不了被他们“义正言辞”地非议的结果。
她从来不在乎这些所谓的骂名,她眼下唯一考虑的不过是,她值不值得为了拉徐亭下位而重重地赔上自己的名声。
尹清看她兀自沉思不言,眼中浮起了然之色,道:“孟大人今后若不想再受老臣们的桎梏,真真正正做到可与老臣们比肩议政,便不须有那么多瞻前顾后的疑虑。徐亭一旦垮台,西党中那些趋炎附势之徒必会为了保住自己仕途而转投孟大人这边,而东党重臣也将会对孟大人有所忌惮,定然不会再如眼下这样对孟大人处处阻碍。将来朝中除了皇上,孟大人还能怕谁?”
孟廷辉忽然抬眼盯住他,声音却轻如飘絮:“此事若成,你想要什么好处?”
92.垮台(中)
夜里街头暗影瞳瞳,只余风音。
尹清就她这问题静静地想了片刻,才慢慢道:“进士科二甲及第者多有出知边远州县者,下官却想要留任京官。倘是不能留京,最好能够出知潮安北路某州县。”
孟廷辉面不动声色地听完,心中更加笃定他是个聪明人。
换了一般人,若是真想以此来谋私利者,定会开口张要难企之位;他费了心思弄到这些信件,又费了心思在这种时刻来交与她,可开口却只求留任京官这么一件十有八九是定数的事情,可见他的本意并非是要用这些信件来谋求显位;但他又绝非是想要借此来亲附她,倘是如此,他什么好处都不要的话岂不是更能彰显心诚之意?他分明是不求好处,却要装作是为了保任京官来在这种时候“巴结”她。
她心中虽是做如此想,可脸上却也装作信了他的样子,点头道:“容我再细想想。”
尹清亦不啰嗦,揖道:“那下官先谢过孟大人,暂不多扰大人了。”
孟廷辉轻轻一颔首,转身离去。
昏光将两条人影在她脚下的青色石砖上拉得长长的。她走了数步后,却发现他仍在她身后一动不动地站着。
她一时没忍住,回头去望,却见他恰时背身而走。
自入朝以来,遇人无数,无论大事小事却从没忐忑不安的时候,可她眼下却因这一个新科进士而觉得心中没底。
人活一世,总有所图,便是她当时入朝亦是因为心有所图。
可他的样子,不似图官,不似图财,更不似图她这个人。
那他到底图的是什么?
她一路走,心中一路辗转在想,尹清出身潮安北路,如此才名不可能不为人所知,或许她能手书一封送往青州府,请沈知书代为打听一下此人在潮安的背景。
却又马上否定了自己这念头。
沈知书出知边路大府,又极有可能升任潮安北路转运使一位,她人在朝中两位之位,又掌吏部铨课,如何能够与边路大臣私交过甚?
她眼下最需防的便是不得有任何把柄落入旁人手中,因而断不能私信往赴青州,让沈知书代她查这个新科进士的来历背景。
如此一想,她不由轻喟,步子也有些沉了起来。
当初初入朝之时,什么都不惧不忧的性子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人越往高处走,便越难站得稳,要思量谋虑的事情也就越来越多。要走一步,纵是瞻前顾后十步,却仍旧怕这一步出去会栽个大跟头。
孟府的小厮远见她出了御街,便驾车迎了过去,撩帘让她上车,“大人,咱这可是回府?”
孟廷辉蹙眉片刻,摇头道:“先不回府,你送我去御史中丞大人府上。”
小厮诺应,转身驾车而行,口中又道:“大人晚膳还没用过吧?可要当心身子。。。”
她坐在车里,却没再搭腔,满脑子都是方才尹清说的那些话。
思来想去,竟觉得尹清言之极有道理。倘是她拿了这些信件去与徐亭私下交易,莫论将来一旦让皇上知道了会有什么后果,便是徐亭答应以后再吏部铨课诸事上不予她难堪,她也没把握将来政事堂里的其他人会不会再跳出来百般阻挠她的奏议,且徐亭若不是不再为难她,朝中定会说徐相为人宽宏,她孟廷辉的名声又岂会好一丁半点儿?不若借此机会将这些信件直呈圣听,让皇上一举罢了徐亭的相位,如此一来定会使得政事堂的其他人对她有所忌惮,而她也不需顾忌自己知信而不报的后果,且经此一事,“孟党”在朝,又会更加势盛,若见西党老臣垮台,那些知事识务者也一定知道往后该要如何做。
她自廖从宽升补御史中丞一缺以来,一直未得机会时间去拜谒过他。可她心想,以廖从宽处事圆滑之度,怎会不明此番升职之由;而她这次若想光明正大地弹劾右相徐亭,御史台言谏的支持则是必不可少的。这倒是个机会再去廖府,与廖从宽互为互利,想来他也不会拒绝她所求之事,毕竟右仆射一位一旦落缺,朝中老臣新俊、东西二党与她孟廷辉一派之间孰强孰弱的局面会被重新打破,这对于他廖从宽来说亦是有利可图的。
想着,她便愈发下定了决心,誓要借这些私信之由而令政事堂的这帮子老臣们知道知道,她孟廷辉纵是不依皇上天眷,也能叫他们放手让行。
纵然这将在朝中掀起一场惊天风浪,纵然此事将会让她的恶名再度翻扬,她也要下手一搏。
她神思一恍,忽然想起那一年的夜市之行,心头不禁微暖。
彼时她道,臣之心愿,却在殿下之史笔芳名。
她心里又一沉,方才盘算了这么多,却惟独忘了盘算九龙金座座上的那一人—今次她若拿这些死刑呈至御案之下,却不知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论理西党朝臣俱是上皇多年旧臣,他可会因她一家弹劾之言而罢黜右相?且,他若追究这些信件的来历,她又该不该说实话?
她虽知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可却不知自己身为臣子在他帝王之计中的分量。他可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朝中之势愈发高盛而不加打压,真的任她屡屡高升平步青云?
那一日在校场上他说的话仍在她耳侧湃荡。
她却不敢相信,他身为帝王,又怎会真得愿她平步青云、直上九天、一生,不坠。。。她是如此爱他,却已因党争政斗之事而在心中盘算起了他,他心中对她又岂会是坦荡无略?
车轮没入街边阴影中,夜市热闹之声落在后面,渐渐远消。
她敛眉,心中已想好了一会儿见到廖从宽要说些什么,对廖从宽的反应也有十成十的把握。
然而此事宜早不宜迟,若真要弹劾徐亭,最好不过明日或者后日便拟好弹章,往奏上听,然后让廖从宽领衔御史台群吏附劾其上。
她坐在车里,脑中已经开始撰拟弹章上的字句,目光透过薄薄的车窗纱帘投向外面,怔然远望。
马车行入贵勋宅府林立的地界,行速更是慢了下来。将要拐入廖府所在街巷时,孟廷辉却看见一辆甚是眼熟的马车从南面驶了出来,仔细一望,见那正是沈府的车驾,想必是沈知礼出行,料想她此刻定也瞧见了自己这辆马车,既是避不过,便叫小厮停了下来,欲下车与沈知礼打个招呼。
可才一撩帘,她就一下子反应过来,沈府车来之向正是古钦府上,当下忽感尴尬,只觉自己根本不该在这种时候瞧见沈知礼来此处,一时不由踌躇起来,不知到底该不该下车。
犹豫之时,沈府的马车已经行了过来,果然在巷前停下,车前厚帘被人重重撩起,沈知礼从里面探出头来,笑着冲孟府小厮道:“怎么,你家大人如今官威真是大,竟连我也避着不见了?”
93.垮台(下)
孟廷辉就这么尴尬地下了车,抬眼就见沈知礼已笑吟吟地站在巷头等着她了。她忙上前数步,口中笑着道:“多日不见,就逞你这张嘴厉害。我哪里就敢避着你不见了?”
沈知礼双手拢袖,下巴微仰,脑后朝天髻上的|乳白象牙角梳在夜色中有如流萤一般,淡亮耀目,长长地裙摆下露出两只红白双色凤头鞋尖,衬得她身姿更加婀娜。她眯着两眼,笑着,将孟廷辉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回,才悠悠道:“孟大人这身紫章官裙倒是好看得紧,叫我好生羡慕。”
自孟廷辉被除权知诰已近小半年,她二人还没有这样私下里单独碰过面。孟廷辉数月来皆是忙的想不起来要去交游,此刻一听她这话,顿时感到有些赧然,连忙解释道:“你这话倒要叫我如何下得来台?别人不知也罢,难道连你也不知我?这满朝上下女官中,我也只同你一人亲近些罢了,怎的如今连你也试探起我来了?”
沈知礼一下子轻笑出声,抿了唇道:“前两日本叫人送了帖子去你孟府,请你今夜同我们一道看杂剧去,可你却连个音信没有!”
孟廷辉蹙眉,转头看向小厮:“沈大人可曾给府上送过帖子?”
小厮忙躬身道:“沈府上确是来过人,可大人这两日都在吏部忙新科进士的事儿,小的哪里敢去扰大人正务。。。”
沈知礼冲那小厮摆摆手,“行了行了,没人要罚你!”又对孟廷辉道:“你如今在两制之位,虽说当以朝务为重,可也不能全然不顾与人交游吧?你可知京中有多少命妇、千金们来我这儿说过,想请你与他们喝喝茶观观灯。。。便是今科受你恩提的那些女进士们,也一个个想要私下与你一聚!”她恰到好处地停顿一下,观望着孟廷辉的脸色,半响又笑着道:“可我却对她们说,这位孟大人的面子可比天还要大,非得劳烦皇上除旨乃能请得动!”
孟廷辉被她说得哭笑不得,只道:“你只管拿我说笑,安知我这数月来连睡觉的时间都没!”她垂睫一想,京中勋贵府上的这些女眷们亦非她可小觑的,便又道:“下回再有什么好玩的事儿,我一定拨冗前去,一定!”
沈知礼笑嘻嘻地点了点头,“那下官还多谢孟大人给下官这面子了。。。”
孟廷辉想起她方才说今夜是出来看杂剧的,便道:“这南城地界儿也有杂剧可看?我倒从来不知。。。”
沈知礼忽而一静,抿唇半响方道:“哪里是在南城看的,方才放灯时分一路从东面看罢回来,先送了古家小娘子回去,我这才回行不过数条街,便撞见你了。”
孟廷辉心底微惊,脸上却仍作定色,淡笑道:“想那古家小娘子今年也有十三岁了,怎的还用你的车驾回府?”
沈知礼的脸颊稍稍红了些,抬眼望她,轻啐道:“你这是明知故问!”又跟着一叹,低声道:“我不就是想要多寻个机会么。。。”
孟廷辉心中恻动,却不知能接什么话好。
身在局外,她怎能看不出古钦对沈知礼根本就无男女之意,且以古钦那般硬拗的性子,又岂会对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沈知礼心存旁念,便是沈知礼牵绊献柔,恐怕也打不动了他一分一毫。
她不仅又想起当初在青州时。狄念小心翼翼揣在怀里的那片桃木,当下更有些替他二人难过起来。欲求,却求不得,这世间怕是再没比这更令人伤心之事。
沈知礼转身,忽而问道:“入夜已久,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孟廷辉不由怔了一下。面对眼前对她推心置腹的沈知礼,她却无法做到同样坦荡。她方才心里面一直盘算着的那些念头,与沈知礼的这一片赤诚真心相比,是多么龌龊又是多么令人不齿,她又如何能对沈知礼说得出口。
她抬手拢发,笑了笑,道:“外廷拟诏的事儿,我来找徐相一唔。”这谎话说得如此不留痕迹,她连脸色也没变,几乎是脱口而出。
沈知礼听了,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道:“原是这么重要的事儿,却让你被我这些闲话耽搁了半天!我这就回府,你赶紧去吧。”
孟廷辉轻轻颔首,见她转身,便也回头唤过小厮,自己上车继续往巷子里行去。
车帘一落,脸上的笑也跟着灭了。
她闭了闭眼,心中隐隐有些开始厌恶起自己来。
便是对着沈知礼,她也没办法说出心底之言,而她即将要干的这件事儿,又到底是对是错?
济民。。。济民。。。这与她当时心念相差何止数万里,可人在朝中,若不想被人踩扁成泥,便要让自己如衮刃一般利不可犯。空口高论济民之调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可若连自己的腰板都挺不直站不稳,这济民之辞又是何其荒唐的念头。
远远可见廖府横匾两遍灯笼彩穗随夜风在晃,马车徐徐而停。
她睁眼,轻吁一口气,抬手撩了帘子。
景宣元年的进士科大放新彩,与男子同晋进士第的六名女进士着实令朝臣们有些敬佩,是没料到孟廷辉这一改试之议竟真能搅到可与男子才学一媲的女子为官。
然而就在琼林宴开的前几日,孟廷辉于早朝时分当廷上奏的一份弹章却令满朝文武惊魂震魄,连不日连番议论的女进士除官之事都被淡忘在后,京城上下言风陡转,全都盯着孟廷辉当廷弹劾右仆射徐亭一事,以观后态。
徐亭私下书信与旧臣郝况,数论今上不合己志之政,此事一揭,当下就令原先亲附徐亭的西党臣工们人人自危起来,生怕自己也有什么把柄落在外面,便连往日凡事必论的翰林院诸臣及太学生们,这次也都静悄悄地在侧观望。
倒是御史台直出销剑,以御史中丞廖从宽为首的一干台谏官吏们纷纷拜表,俱以徐亭结党不臣、大逆忤上之名弹劾其罪,论请皇上罢徐亭相位,以正朝风。
坊间或有私言,道孟廷辉乃无耻小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从死人墓里挖出了这些信件,以此来逼徐亭请罪退位。
这些对孟廷辉的奸击之言污耳之语虽是数不胜数,但徐亭的数十封私信乃是铁证如上,朝臣都以为皇上定会将其下御史台狱论罪,便连徐亭也是早已拜表请罪,归府不出。
这一场惊澜浪起万丈,就连那些最不敢问政斗之事的人也知道,西党耆老这回是当真要,垮台了。
夏末秋初时分,天气愈发热得让人心燥。
曹京脚下如风,一路过掖门,往谏院行去。
那里面早已是吵嚷不休,沸腾之声连出朱墙翠柳,轰得他愈发急了起来,就差没甩袍而跑了。
一进谏院大门,里面的人瞧见他,立时住口噤声,又纷纷道:“曹大人!”“曹大人,你可算是回来了!”
曹京遮不住眉眼疾色,直逮住一人问:“皇上旨意下来了?”
那人忙不迭地点头,“大人看!”说着,另一头就有人急急地递过来一张草草誉抄的薄宣。
曹京一把接过来,险些扯碎那纸,低头就去看。
众人全都屏息等着他,神色皆是不安。
曹京看罢,嘴角微微搐动了几下,脸色算不得好看,一把将那纸揉了,问众人道:“这当真是政事堂那边传过来的?”
众人皆点头。
他低眼,手又将纸攥得紧了些。
——罢徐亭尚书右仆射兼门下侍郎职。除徐亭天睿殿大学士,拜侍中。
曹京僵立良久,方一垂手,心中狠狠一叹。
。。。好一个皇上,当真是好一个皇上!
94.醉(上)
自乾德九年沈无尘以太子太傅、集贤殿大学士之身加领中书令一衔以来,徐亭乃是大平朝中第二个能得皇上封赠此等尊衔的人。侍中、中书令、尚书令三衔品阶虽高,可却只为寄禄而非职事,纵是位在使相,却也不常参豫朝政。
因而朝中文臣虽是渴望临老致仕者能得加此封衔、一生功过荣辱全赖寄禄之品得以证明,然而却又没人愿意在自己仕途正盛时被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
如今徐亭虽与沈无尘当年一样被封赠荣衔,可这二者所受加封之缘由却可谓是天差地别——
当年沈无尘以三十二岁就拜尚书右仆射,却在三十七岁那先拜表辞官,退隐旧都。乾德八年,也就是今上八岁那年上皇招觅天下德才之人为太子太傅,满朝才士皆入不了今上慧眼,唯独受诏赴京的沈无尘颇得今上青睐,遂被拜为太子太傅。沈无尘虽为太傅,却一心想在今上始豫政事军务后拜辞离朝,上皇欲留其在朝、以咨政事,百般计议最终除旨加封其中书令一衔,凡遇大朝会则列班子宰相之上。此等天恩殊荣,朝中罕见无双,纵是沈无尘十余年来甚少问政,朝中文武诸臣们也对他尊崇有加、不敢小视。
可徐亭此次被封赠侍中一衔,却是在孟廷辉弹劾其私信诽上之后!这其中的名堂,可就大了去了。
徐亭被一举罢相,从此无权过问中书政事,朝中之前由御史台的谏官们所掀起的沸沸扬扬的弹劾之潮也该消停下来了。眼见当朝右相、西党耆老就要这么垮台了,可皇上却又偏偏除授徐亭天睿殿大学士、加拜侍中,这分明是不叫具章弹劾其罪的孟廷辉太过张狂。徐亭虽无问政实权,可列班之位却在宰相之上,朝中哪个文臣武官敢趁此机会再对他落井下石?便是先前人人惶然自危、乱成一团的西党臣工们,在知道这旨意之后也会稳落下来,不至于|茓崩蚁窜、转头去投靠孟廷辉一派。但话虽如此,皇上却又不像要彻底保全徐亭,否则断不会只除他天睿殿大学士而不授他任何职事,只叫他空领侍中一衔。
曹京脑中片刻间便已成一团乱麻,种种思量滚过脑际,却还是拿不准皇上的真正心意。
从来都知圣心难测,纵是这么简简单单两句话的内诏,也让他不敢妄自预断将来的事情。
但朝中众人,谁能说皇上这道旨意是非圣明?
你能说皇上罔顾朝中台谏之言、置众人弹章于不顾?你说皇上刚愎自用、因老臣私信上便大加其罪?你能说皇上不念上皇君臣相得之情、自登基后就一昧排贬老臣?
笑话!
皇上这道旨意,可谓再圣明不过。
曹京深吸一口气,转头又问人道:“内廷可有传旨论及孟大人的?”徐亭之事虽已落定,却不知皇上是否会对孟廷辉有所擢贬。
众人纷纷摇头,以示不知。
曹京皱眉,想了想又道:“孟大人可知此事?她人眼下正在何处?”
身旁一人道:“今日圣意一下,便已风传整个皇城内外,孟大人定已知晓。只是孟大人自早朝下后便不见人影,下官打听了一圈,说是孟大人与人约了去城东的万亭楼定阁子去了。”那人眼见曹京一脸茫然不解,便小笑了下,解释道:“曹大人忙得忘了,今日正是七月初七!”
曹京这才恍然大悟。
京中七夕之夜向来热闹,晚间花灯盈市、彩绸结楼,各式杂耍玩物列之不尽,要想在游人如梭的城东一带据个好位子,倒也该早早去万亭楼订个二层临街的阁子。与寻常百家姓的女郎不同,朝中女官们在七夕之夜不爱在家中焚香列拜以乞巧,倒爱三五成群地约了出街道来逛,七夕之夜算得上是她们彼此间交游亲近的好契机。
孟廷辉前两年在朝中颇受女官们的冷遇,这情况直到她年初被除权知制诰之后才渐渐好了起来。也难怪在朝为官人多有势力之心,风气使然耳。今次孟廷辉被人约了去订阁子赏灯,她眼下人不在禁中倒也是情有可原。
曹京一面想着,一面觉得胸口那股子闷气愈发让人憋屈。
他一向自诩为孟廷辉亲腹之人,可孟廷辉之前具章弹劾徐亭之事却没同他商量过,俨然是一副不想牵扯旁人的态度。现如今徐亭被罢相位,照理应当是孟廷辉“趁胜追击”的好时刻,最好能从皇上那儿为自己一排讨些什么好处,可她却全然不管,仍有心思和人去订什么阁子!
倒显得一门心思在这里左思右想的他像个傻子似的。。。曹京越想越闷,索性一把扔了手中碎纸,负手走出门去。
她自己既然不顾将来之势,他便也不替她罔操这份闲心!
孟廷辉是被沈知礼拉去与一众女官们共度七夕之夜的。
那一晚她当街对沈知礼撒谎,第二日便当廷具章弹劾徐亭,本以为沈知礼心中定会对她有所非议,对她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亲近。谁想没过数日,沈知礼竟真按她上回所说的那样,遇到好玩的事儿便来叫一道去了。
她深知沈知礼是正直且坦荡的,但凡认定的人和事便不会受旁人所影响,相形之下她更觉得有些不安和惭愧,今见沈知礼来叫她与众人一道去赏灯游街,当下想也没想就连忙同意了。
七夕之夜,车马盈市,罗绮满街,楼上雕木彩装栏座,街下红纱碧笼堆灯,一派嚣然。
在万亭楼的临街阁子里喝过酒吃过饭,观着灯笑闹了一场后,一群人又兴冲冲地跑去行街那头看京中最有名的乔影戏,随后还不尽兴,在沈知礼的提议下,又去了近街之处看武戏班子表演角座之技,任闹哄哄的人群在身周挤来挤去,任腹中热酒暖尽浑身血液,出手赏钱之时一个赛一个得大方,转头便互相看着、乐呵呵地笑个不停。
到底是年轻女子们。
纵是在朝为官、平日里端肃有加,遇着这样的夜晚这样的闹景也是控制不住自己的。
等都玩闹够了,一群人才惜惜不舍地散了去,各回各府。
孟廷辉酒兴冲头,一张脸红扑扑的,不顾孟府小厮驾车来请,只觉这等良夜不该浪费,竟又自个儿跑回先前赏灯之处,站在万亭楼下的街角里,一个人定定地望着远处皇城宣德楼钱被百姓们堆出的那个巨大的鳌灯。
金银翠珠做成的穗子在檐下左右轻晃,发出好听的叮咚声,窜在街上人群笑闹声中,更令她耳边模糊了去。
那个鳌灯是那么大又是那么亮,那么好看又那么耀眼,就像皇城中的那一人,只消见了就放不开眼。
她任性地让小厮去街上再给她买两盅糯米酒来,然后半倚着结彩矮栏,一边望着街上熙攘人群,一边咧着嘴将酒都喝光了。
入朝以来还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放松过,不由自主地就想做些逾距的、无礼的、任性的事儿——反正这街上时没人认得出来她的。
她喝够了糯酒,转头就叫小厮陪她去买彩画儿,心心念念地要逛一圈这街上的新铺子,回府将空荡荡的屋子好生装饰一番。
身上躁热,步子踉跄,没走几步她就忍不住抬手扯开衣领,层层叠叠的阔摆长裙虽是好看,却在此刻成了她前行的累赘,令她烦不胜烦。
正在她纠结于身上衣裙的时候,却冷不丁地撞上了前面的人。
她被撞着头晕眼花,张口想要发难,可抬眼却看见这人——这人——这人长得好像皇上!
灯火阑珊,风过眼睫,吹起一片娉娉婷婷的醉光。
她张口却结舌,傻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这人。
“孟廷辉。”那人道。
啊——连声音都这么像,且还知道她的名字!
“孟廷辉?”他的身子微倾,离她越来越近,近到她能清楚地看见他一双眼眸的颜色。
她好像受了惊吓似的,右手攥在胸口处,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能找到这儿来?”
满街都是人,各式各样的声音充盈双耳,嗡嗡嗡地让她发晕。
他却只是低眼看着她。连敬谓都忘了用,她是真的醉了。
她定定地回盯着他看,突然扑过去将脸埋进他怀里,借着酒劲口齿不清地道:“我。。。我昨天不是借故不去睿思殿觐见的。。。”
孟府的小厮在后面已然看得吓傻了。当街人潮汹涌,闹腾腾地将这二人甩一隅。
逆着人群吵闹之声,他抬手轻轻揽住她的腰。
于是她更加肆无忌惮地缠上了他,继续口齿不清道:“你。。。你之前迟迟。。。迟迟不下旨意。。。我怎。。。我怎能私下入觐。。。”
他欲将她带往前行,可却无论如何都拉她不动,不由再度低眼,皱眉低声道:“没人要责怪你,不必多言。”
她蓦地抬头,静静地瞅着他的脸,像是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宝一样,然后喃喃道:“你真是明主。”她被酒意熏红的嘴唇轻轻扬了下,像孩子一样地冲他笑,又道:“是我的明主。”然后她又埋下头,贴着他的胸口,加重语气道:“是我的。”
95.醉(中)
他是她的。
好像这样开口一说,她就可以真的将他独占,不去管着天下万万人,俯仰进退呼吸相闻,他也只是她一个人的。
周围再一瞬间静谧无声。
他的神色略动,一手捧住她的后脑,让她将脸抬起来,另一只手探下去握住她的手,转身带她往街下行去,薄唇轻开,道:“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