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便将她制的再也推拒不得。
她有些惊愕,目光定格在他脸上,两手下意识地挣了挣,却发现他虽未伤到她,可她却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这犀带的钳制,当下大窘,才明白过来他是错以为她不想要他碰。
可他今夜也太过霸道了些。
才想着要如何开口,他却依然埋下头去,开始毫无顾忌为所欲为地逡掠她的身子。
该碰哪里,怎样碰,力道又如何,他全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是那么了解她的一切,唇舌手指精准地欺上那每一处能令她颤抖的地方,将她一寸一寸地化作弱水春泥。
她节节败退,再也顾不得推拒他的事情,这种被禁锢住无法抵抗的感觉是格外的刺激,忍不住多时就只能随着他的撩拨而轻轻吟叫出声。
他向来是喜欢听她叫的,只消她一出声,他的呼吸便愈发浊重,欲望便愈发亢然,下手更是愈发的不留余地。
她终是耐不住,双眼水雾蒙蒙地看着他,扭动着手腕,低泣道:“陛下……”
可这低泣声却是格外柔媚撩人。
他轻一住手,打量着她的神色,知道她这是欲讨他心软,便故意将身子撑起些,一动不动地低眼望着她,不再碰她。
她身子半祼,衣裙碎缎不蔽春色,柔白的肌肤沾了汗粒,被车中暗淡的光线镀了层灰金,两手被官服犀带绑着不能动,纤细的手臂微曲着,一头长发散乱其间,再配上她此时那半是可怜办是惑人的神情,当真是仙人亦能被她活活勾出凡心来。
真真是诱人。
怎会有人不觉得她美?
平日里的孟大人不过是她的一层皮囊,一旦剥去这层层官服,她又何亚于那些会娇会媚会诱惑人的女子。
何况她还有旁的女子比不上的火热和大胆,在鱼水一事上与他堪称琴瑟谐鸣,怎叫他能忍得住。
“陛下?”她见他不动,便又轻唤他一声,继续扭了扭手腕,以为他是终肯放过她。
他果然慢慢直起身子,可嘴角却淡淡一勾,眼底情yu之火更加猖狂,伸手撩开袍子下摆,在腰间抽解了几下,眉一挑,盯住她不放。
她一眼看见,脸瞬时涨得通红,可又忘了可以闭眼,当下连呼吸都顾不得,手上挣扎得愈发猛,恨不能让自己就地遁去。
以为他直身是为了松开她,谁知他却是这么……这么赤祼祼地撩弄她!
堂堂英明天子,朝臣们眼中不苟言笑寡情少欲的皇上,谁能想到他私下里对她竟是如此的嚣张和肆无忌惮。
她只顾在脑中责难他这“无耻”的行径,却不想自己对着他又何尝顾过“廉耻”二字。
但她又管不住自己的眼,挪不开目光。
以前虽也见过,可哪里会像这次这般直通通的看个一清二楚。
虽知他英俊无双,浑身上下都生得好看,可她却不知他连那里也生得这么……这么好看。
直叫她看得口干舌燥,连身子亦愈发软了去。
她正在心中唾弃着自己,却不防他突然欺身而下,暖热的手掌摸上她光洁的小腿,一路而下,牵起她的足踝,逼迫她将身子打开来。
她悚然一惊。
欲躲,却挣不开他的力道;想骂,却不能僭越臣子本分。
看着他扬起斜眉兮兮的看进她腿间,她的脸已然红得可以溢血,从不知在与他数次亲密之后,竟还有事能够令她感到羞窘。
他若打定主意折磨她,她断然没有还手的可能。
才知自己在他面前不过是沧海一粟,她过往的那些大胆行径连她的冰山一角都比不上。
他看够了,又伸指摸上去,轻浅挑弄她最敏感的一处,抬眼看向她,一开口,暗哑的声音里面也透着嘶嘶火苗:“以后无论何事,都不可再任意孤行、避我不见。”
她浑身都在轻轻抖搐。
这等暧昧的姿势,这等缠绵的手段,叫她无论如何都禁受不住。
欲望叠加如层层潮起,汹涌无比地淹没了她所有的神志,只知顺着他的意愿而点头承应,只盼他能就此放过自己。
他见她应允,眉间便舒缓了些,手劲一松而放开了她。
她欲曲腿收合,可却依旧比不上他快,还来不及喘口气便被他挺腰撞了进来,不由又是惊吟半声。
后半声卡在嗓子眼里,变成破碎的尾音,断断续续地随着他的动作而泄出唇外,媚得没了边际,直直顺风飘出车外。
一想到车外还有人,她浑身上下便又一紧,闻得他喉间滚过一声哑音,便觉他冲撞得愈发凶猛起来。
数月未尝此间滋味,也不怪他会如此顾不得轻重,真如猛兽下山似的将她吞噬得一干二净,不留一丝残渣。
马车之内毕竟狭窄逼仄,容不得他恣意尽兴,几番下来他深一吸气,停了动作,抬掌一把松开她腕间桎梏,揽住她的腰坐起来,令她跨坐在自己身前。
她早已被他折腾的软若无骨,哪里还顾得了姿势如何,甫一起身便就勾住他的脖子俯下来,偎在他肩头,任他握着她的翘臀肆意摆弄她的位置。
车里满满都是情yu的味道,二人汗湿贴衣,喘息一声堪比一声粗浊,眼眸深处都激漾着点点火花。
他稍一动作便停下,转而去咬她的红唇,手也挪上来揉捏她的身子,使她阵阵紧缩,看她不耐地蹙眉,觉出她用力将手扣进自己肩后,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在上动着试试。”
她悠悠睁眼,眉蹙之处凝了滴汗珠儿,神色愈发可怜起来,直将头埋下来,小声道:“臣了无力气……”
他捏着她的下巴逼她抬头,箍着她的腰用力向上挺动了一下,见她脸颊乍然泛红,便知她又在装模作样,当下斜眉狠狠道:“动。”
宠她爱她纵容她,任她数月不再见他,忍着不下诏使她入觐,生生让自己思念她的情意冻结在心,却在今夜见了她之后再也控制不住这喷涌而出的欲望。这么久都没有同她如此亲密过,她胆敢说她没力再动?!
她却有些气结。当此沈狄二人大婚之夜,他却一径掳了她在狄府之外的銮驾内行此鱼水之事,不顾天子威仪不顾车外近侍,直叫她也跟着没了脸面。横竖是他自己不顾场地一味要图痛快,凭什么还要她来出力?
他这霸道确也是举世无双。
那一纸废除中书预议册后之权的诏令亦是如此,不顾她之前为他考虑得有多少,竟就这般直端端地自毁英名。
她越想越不是滋味,索性搂紧了他的脖子,学他之样去咬他的耳垂,一手挪下去摩挲他的胸膛,口中轻轻道:“陛下是想要臣怎样动……”小腹跟着轻轻一收,深深用力,将他死死地吸绞住。
他眉目陡然一紧,一把箍住她的腰,自己猛的退了出来。
抱着她的手臂在微微颤抖,又沉喘良久,才扯过衣物来擦二人腿间的一片污浊。
她的脸又有些红。
虽然是故意想要他尽快缴械,可他从前一向是自制有加、关键时刻拿捏得一向精准,哪里会像今夜这样危在千钧一发。
他抱着她,眼中情yu依然未褪,“遂了你愿,高兴了?”
她辨得出他此刻神色,生怕他又将她箍住再来一次,便撇开眼不去撩他,岔话道:“陛下若真欲遂臣之愿,为何要废中书预议册后之权?”
他不语,手不闲地抚摸着她。
她微微躲着,又道:“朝臣们眼下虽畏陛下之势不敢反对,希图政事堂高位之人更是趁机希意逢迎,可陛下竟也不顾将来史笔会如何评述陛下此举?”
他手上动作稍稍一滞,眉峰陡然一挺,眼神却是极不经意地探向她,“我该赏你当此良辰美夜却敢大胆犯颜劝谏?”
她一梗,无言以对。
事已成此,她这劝谏亦已晚矣,纵是说了又有何用?
而她也只不过是怨他独断专行,竟不事先同她商量一下……
此念一出,她便被自己生生骇了一大跳。
他是尊贵无量的皇帝,想要如何哪里须得同她商量才能决定?进谏是她的本分,可她又岂能生出这等僭越逾矩的念头……难不成他对她好,她还真当自己位亦尊贵起来了?
他似是能看透她的心,目光继而变得清锐起来,开口道:“朝臣们既以我为刚明之主,便该知道刚好专任而明毫偏察,纵是明主亦有专任之行、偏察之时,而百年之后史书亦不会因此一事而偏颇盖言。”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嘴角勾出点笑,“况且,你真愿看我册立别人为后?”
正文 章一一四 美夜(下)
她低眼,“臣自是愿意。”
他却将她的头按下来,五指穿过她汗湿的长发捧住她的后脑,口中低吐二字:“欺君。”
她一下子发起急来,不管不顾地仰脖挣脱他的手掌,盯着他飞快道:“陛下以为我亦希图后位?”
真是笑话。
她是什么样的身份、又有什么样的名声,她自己明白!能在他的銮座之下占得一位已是足够,她何时期冀过有朝一日能够立于他身侧?既然是不可能求得的事情,她便断不可能会打那算盘!
说全然不在乎他后宫盈虚亦是假话,可她贵有自知之明,深知他之所以爱她绝不会是因她的小女儿情态;而她若想帮他更多,立于他身侧终也抵不过俯与他身下。既如此,她又怎能不计量如何能向上爬得快?
她没那么不识时务,更没那么清高。从两制大臣到列位政事堂,这是天下所有文臣们都梦寐以求的事情,她亦无法免俗。眼下她领知制诰衔、又掌吏部铨课,自然知道从知制诰到参知政事看似不过数步之遥,可自两制以上,每爬一步又有多难!
古钦当日的提议是多么诱人?倘是那后选之人不是沈知礼,而此事又不牵扯狄念欲求旨赐婚一事,只怕她也就答应古钦了。
她一把算盘所计皆是为了他,可他却以为她之所以会搅出这一大乱,目的仅在于不叫别人被册为后?
想着,她心中便嘶啦一下蹿起了火。
气归气,但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冲他撒这火,问他一句他尚且不答,何况别的?
他亦收了那点笑,打量她神色良久,才看明白她这是在同他置气,当下嘴角又弯了些,握住她的脸庞道;“孟廷辉,你这臣胆是愈发大了。纵是生我的气,也该敛敛脸色才对。”
一句话铮叮一声敲醒了她。
她心底小惊了下,竟才发觉自己怎就忘了这君臣体面,口口声声不奢不求,可她眼下这又是在气什么?
他对她纵容得已是足够多,多的叫她都有些后怕。
她一下子敛了神色,硬是挤出丝淡笑来,轻声道:“臣岂会升陛下的气?只是臣有一事一直未曾走与陛下知晓,本以为无关大体,但今夜才知甚为重要。”她轻顿,见他沉眉在听,便继续道:“当日古相私晤臣时曾言,倘若臣不涉中书奏议册后一事,他与其余宰执们便举名除臣给事中、同知枢密院事一职。”
古钦之言她有意截留了一半,又改了稍许,是不想再陷古钦于难境,而这片语也应该能让他明白她当初是多么的进退维谷。
本以为他听了会略感惊讶,谁知他只是轻一挑眉,低道一句:“何须你道?”
她倒惊讶起来了,这……这岂是表明他早就明白她的心思?
那他为何还要废中枢预议侧后之权?
不待她深思,他便又将她抱紧了,似是随意道:“心中可是想入枢府?”
踌躇间,她脸上的神色早已将她出卖得一干二净,不待回答便让他看出来,她心中是想要这一职缺的。
但她显然不是对军务有多大的兴趣,只是被这能入枢府的机会及同知枢密院事一职的光环给吸引住了。
他虽了解她的心思,但这却无碍于他的决定。
枢密院与政事堂的老臣们之间关系不睦依旧,凡遇国家大事须二府共商者,二府意见则时常相左,久而以致政事堂不涉军务、而枢密院亦不涉朝政。如此二府关系虽可缓和些,但若突逢军乱国祸,则二职务必无法迅速议同其事,乃致延误治乱之机,之前柳旗禁军叛变一事便是个好例子。
欲使文臣参豫枢府军务,便是想要一改眼下二府之间的局面。而此次得入枢府之人,将来亦必将列位政事堂,如是方可渐渐缓和二府之间的关系,而使得二府能够坦然共议军国大事。
但这一改便是大事,所动的不只是朝制,更牵扯到了朝中最资深显要的文臣武将们。选谁入枢府,能够既使政事堂的宰执们没有异议,又让枢密院的老将们放心使豫军务?
孟廷辉纵是名声稍劣,但她在朝的政绩却是有目共睹的;自徐亭一事后,朝中两制以上的文臣们便没人敢当面说她的不是,而每当她得以擢升时,那些年轻新俊、改试后的新科进士们更是感到与有荣焉,这绝非是老臣们可以小觑得了的。
最重要的是,她之前远赴潮安北路平定禁军之乱时已博得多数亲军将校们的好感,而他之前有意带她至校场练习骑射时,更能够看出来枢府老将们对她并无反感之意。
更何况此番他对狄念与沈知礼又有恩,已殁武国公秋风与沈夫人曾氏于枢府老将们眼中是何地位更是不必说,这一次之后定亦将她看作自己人了。
这些道理,他明白,想必古钦亦明白。
否则以古钦几十年来在朝为官的守制与执拗,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许诺她这种事情?
只是古钦虽然有意举名要她入枢府,但政事堂的其余宰执们又岂是好答应的。
她以为古钦意在拿高官显位要她放手,却不知那不过是古钦欲让其余宰执们了无异议的手段罢了。
古钦一生忠君,几十年来在朝为官,什么样的事情看不透?只是古钦虽然处处为他着想,可却太过顽固,殊不知这册后一事,他是绝不能让人左右的。
此事无关英明与否。
朝臣们迟早会知道,她孟廷辉,生来便该配他,而他身侧后位,亦只有她才有能耐坐得上。
她以为他不罢古钦相位是因为她的求情,却不知如此忠臣,他怎可能不保不护?只是她这一手玩得漂亮,至少可以让古钦刚愎的一面得以收敛些,往后行事不会再这么强硬且不留余地。
亦是省了他的事。
他的目光描摹她的眉眼,兀自低思着。
许久,她才孩子气地一撇嘴,抬眼瞅向他,小声道:“臣说实话,臣是想要入枢府,陛下可会怪臣急功近利?”
他凝眸看着她这模样,忍住没笑,正色问她道:“且说说是为何想入枢府?”
她的脸红了点,声音更低:“陛下近年来颇重枢府军务,倘是臣能入主枢府高位,不须去禁中入觐,也能时不时地见到陛下……”
他心底募动,脸色却没变,抬手替她卷袖穿衣,口中平静道:“好,便让你入枢府。”
她却有些不信,“陛下若说要臣入枢府,政事堂的宰执们是不会同意的。”
他继续替她穿衣,漫不经心道:“我便说是古钦举名让你如枢府。”
她哑然,这这这……再瞧他一眼,虽从他脸上看不出半点玩笑之意,可他这语气也太过平常了,丝毫不像在背后“陷害”人的样子。
可转而一想,他这主意倒是绝妙。
倘说是古钦奏请的,以古钦眼下的处境,断无可能会当廷否认,而那些想要坐上右相之位的其余宰执们,亦不会在此时忤逆上意
直待他将她那些七零八落的衣裙都拿来替她穿好了,她才似回过神来一样,微微点了一下头。
正文 章一一五 北使(上)
景宣元年十一月廿二,皇上敕止台谏弹劾尚书左仆射古钦,迁侍御史桥博以殿中丞知苄州;廿五,拜左丞周必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
又十日,以孟廷辉为给事中、同知枢密院事。
十二月初九,除狄念履正大夫、左监门卫将军、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都虞侯,使赴北境重编潮安、建康、临淮三路禁军营砦,潮安北路转运使沈知书亦随之同往。
一近年底,京中的天气便变得格外的冷。
月初一场雪下过,皇城中放眼望去皆是无际白皑之色,雪厚之处甚可没膝,便连早已通暖的院阁内亦是冰氛迫人。
时逢正午,外面好歹出了些太阳,照的窗棱暖呼呼的。
孟廷辉一人独处屋中,偎在窗边能晒着太阳的斜岸上,正慢条斯理地整理手头吏部内铨的公文。
圣旨虽下已逾十日多,但她原先迁调潮安北路转运司、安抚司二处属吏的事情尚未全结,便索性揽了这些杂事,待正旦大朝会过了再正式迁职。
冬日金阳甚是稀贵,一丝丝透过窗棱扑到她身上,染得她的眼睫也如金蝶之翼一般,似是一动便要折了去。
这光景是如此美好,静且舒心,倘是这日子能够这么一直过下去,也是极好的。
她不由撑臂在案,支着下巴浅寐低思起来。
狄念奉旨出京,沈知书亦顺路回了潮安,想来沈知礼一人也无甚可忙的,她一会儿正好可以去寻沈知礼出来赏雪顽乐一番,顺便探探沈、狄二人眼下如何了。
她正寐得舒服,却听外面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睁眼,见是个考课院的小吏,便直身坐正,望人道:“何事?”
“孟大人。”小吏请过礼,便忙走近,递上两份东西,“方才接了中书除授馆职的札子来送与大人过目,路上恰巧碰见枢府来人,说是北面有报欲请大人一览,下官便一并带来了。”
她虽是要待年后才会正式迁职,但这段日子来枢府凡重机要务亦会遣人送一份来与她知晓,吏部的人早已是习以为常了。
孟廷辉伸手接过,想也没想便先启了枢府来报,飞快扫了一眼后,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北戬遣使来朝献,欲谒上与正旦大朝会。
她低眼,回想早朝时分,并未有人当廷论及此事,想来中书那边尚不知晓,而枢府必也是接报未久。
只是不解北戬此来何意。
去年皇上登基,朝中遣使遍告臣国诸路,北戬亦不过是修国书以贺罢了,而今年年初改元,北戬非但未于正旦大朝会遣使前来进贺,更是称由以减岁贡近五万帛,怎的此番却无端端地遣使来贺明年的正旦大朝会?
难不成又像皇上还是皇太子那年一样,遣使来求联姻的?
她抬眼又扫了遍来报,忽而觉得自己这想法实是好笑,北戬纵是有这心思,却也没这脸面在被拒一次之后再主动送上门来。
那么是因为朝廷近日来在北方的动作?
否则没理由狄念才赴北境整饬三路营砦军务,北戬便当次之时遣使臣来朝。
欲在正旦大朝会上谒见皇上,又是像商议些什么?
她久思不得,便转而去看中书送来的那封札子。
这一看,竟比方才那张枢府来报还要令她感到惊讶。
小吏之前虽说这是除授馆职的,但她却没想到这是中书欲以尹清直史馆的一封札子。
倘不见这札子,她险些就要忘了尹清这个人。
只是自他举进士至今,在太府寺主簿的位子上才不过半年多,怎的有这能耐一跃而踞直馆之位?且还是中书直接除授的!
孟廷辉微微作色,问那小吏道:“可知是哪位相爷的主意?”
小吏老实道:“说是翰林学士方大人看中此人的才华,去向右相讨了这人入直史馆。”
她听后,眉头稍稍松了些。
原来是方怀这惜才之心在作祟,那么古钦允了他这请求也在情理之中。馆职虽是清贵,但朝中三馆却是道地学问之处,这直史馆一缺品阶亦不高矣,古钦岂会因此驳了方怀的脸面?
只是古钦这一下子却搅了她原先的算盘。
她本欲待尹清在太府寺呆个一年半载的,便寻个由头让他出知潮安某州,就此远离京中朝堂,谁知此人竟这么快就被方怀看中了。
罢、罢、罢……
她心底轻叹,果真是真材埋不住,何况他尹清当初亦曾因才学而名噪一时过,也实在是怨不得古钦和方怀。
小吏见她看了两封札子,许久才吐一句话,不由有些不知所措,唤道:“大人?”
孟廷辉起身,“无事,你且退下罢。”待小吏走后,她才收起札子,拿过外氅披了,走出屋外。
尹清如何尚不足以令她关注,眼下最重要的不过是北戬来使这一事。卡在这正旦大朝会时来,一下子就让她原先欲待年后再迁职的打算有些动摇起来。
既如此,倒是早些了结了手头杂物,去枢密院多识识事方是正理。
雪瑟漫目,皇城东头的昭文馆亦是清冷无比。
时已近夜,馆中早就没了什么人,内里的阁间中光线昏暗,遥望可见细束飞尘在那光影中飘荡来去。
尹清独自一人埋身于高高的木架书阁之间,神思不苟地翻捡着一卷卷蒙了厚尘的卷簿。
他一手持着盏小灯,另一手仔细地拍去卷上落灰,伸指一页页拈开来,飞速翻阅。
史册浩瀚,杂章繁多,不知过了多久,他手上的动作才滞了滞。
印着微弱光芒,可见他清俊的眉间稍稍一陷。
翻开的卷簿有如深口井窖,直将他的目光尽数吸入其间。
“……大历十三年十二月廿日,镇云将军、北面军行营都部署谢明远克吴州,斩首万余级,擒中宛枢密使、军前将校数十人;廿一,中宛皇帝孟羽降。廿廿三,二架幸吴州,命从官将校饮,犒赏诸军有差。……帝见孟羽于崇元殿,羽跪于御前,待臣读讫,羽等伏服。……羽等再拜呼万岁,领降臣百官称贺,帝遂宴羽等于大明殿。…… ”
虽是前朝旧事,不过短短数言,可他仍能从中字里行间看出当年那个男人是多么的强硬和霸悍,能让另一个国君伏服于自己脚下,这需何等的手段?
“……大历十四年正月廿五,帝幸玉津园宴射,劳孟羽于园,以孟羽为中书令、秦国公,羽子弟诸臣赐爵有差。……是夜,孟羽薨。……”
尹清一把合上卷册,闭了眼深吸一口气。
虽是早已熟知的事情,可这般读来,仍是无法坦然视之。
一国降主之死,只有简短五字得以盖言,其后隐藏着何等血淋淋的真相,却早已不被人所知。
尹清持着灯又向前挪了挪,翻动下面的卷册时动作俨然更快,可手指却也微微在颤。
想看的,自然不止这些。
“……乾德三年十一月初三,上复赐爵与殁秦国公孟羽之子孟昊、孟踣、弟孟玦、孟璞,徙四公及其家眷于新都逐州,赐宅有差。……时孟昊妻散子亡,孟踣未娶,孟玦、孟璞之子幼不知事;平王为昊、踣娶妻纳妾,使玦、璞二子入宫以见;众臣皆以平王为善,上亦颇许之。……”
“……乾德六年三月初七,郑国公孟昊得女,上亲幸其府邸,封赐其女为清图县君,孟昊阖府叩谢隆恩,夜宴群臣于宅;宴间或有臣公笑云此女生来便享尊爵、及长亦富贵云云,孟昊笑不敢受;上闻之,使人复取其女观之,颇爱其乖巧之貌,遂于孟昊笑曰欲使其女为太子妃云云,众皆以为真,孟昊亦请上赐名其女,然平王未至,上不豫久留,少顷即回宫。……”
“……乾德六年十月廿二,皇城司 有将献郑国公孟昊、韩国公孟玦墨宝于廷,其上或有思怀亡国、欲图复兴之句,众臣见之,皆骇不能言。……上怒而起案,敕有司鞫昊、玦二人于狱。……
……十月廿六,平王以孟氏四公反心尚存,尽诛其子于室殆尽,大白其罪于臣国郡县,天下闻之股粟。……”
尹清用手指不停地研磨着这些泛黄的卷页,慢慢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今夜才知,当年史馆里的修史之臣是这般记叙这些事的……只不知,当年那些人心中究竟作何想法?又会不会有人起疑?
平王,平王……真不负其一生狠辣之名。
先抚后杀,又将此等大逆罪名栽与四公头上,不过是为了要绝这孟姓一脉,令天下反臣师出无名,而不毁上皇仁圣之名一分一毫。
他睁眼,借着即将燃尽的微芒又将这最后几段飞快地扫视一遍。
倘是换了当今圣上,会不会亦是如此?
不禁又摇头轻叹,虽想知,却不必知道。
而他今夜翻检这满满一室旧史,不外乎是为了再确认一下。
看看自己自幼所知的事情,是不是真的;看看自己这么多年来所准备的事情,又是不是对的。
卷三景宣元年章一一六北使(中)
景宣元年十二月廿七,正旦大朝会将开三日前,北戬来使抵赴京中候馆,呈国书于二府之前、请为上言;皇上遂遣人迎劳于候馆,议于朝会之上始论其书。
外朝尚不知北戬来使所赍之收中写什么、正待大朝会上时一见分晓,然二府之中却早已为此而起了阵阵波澜。
冬日天黑得早,未到酉时皇城中便处处落影,远天青云衬得这一片茫茫雪色愈发萧冷。
孟廷辉裹着厚厚的绒氅,自东南一路踏雪而来,跟着前面为她搬抱书匣的小内监入了枢府院门。
里面暖意熏人,瞬时蒸化了她颊上的细小雪沫,显得两腮愈发的晶红剔透。
她脱氅之时顺势拂了拂脸,走去对着屋内的几人微微笑了下,挨个问过礼来,然后才遣那个内监将书匣放去一旁案上。
这半个月来她时常会过枢府这边来,因是和院内治事的老将们早讨了个脸熟,对枢府诸务也略略了解了些,而今日更是正式结了吏部那边的杂事,将平日里用的书墨笔纸也都一并带了来。
江平抱胸坐在最里面,眼不眨地盯着看那小内监将那个硕大的书匣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脸上不由得浮起戏谑的笑,嘴角两旁亦被挤出几条皱纹,冲身边几人大声道:“我说,这进士科出身的果然与咱们不一样。”
方恺闻言回身,打量了一下,粗眉一斜,回他道:“由得你肆言乱道的!皇上三日前遣人来要往年北境所兹数十封军文,倘没她帮着,你和下面那些个承旨们能半日期就誊抄编造入册完?”
孟廷辉只抿嘴笑着,将衣物搁好,遣退那小内监,过来复又冲方、江二人行了礼,然后道:“方将军倒叫下官以后再没脸帮忙了。二位将军当年领军带兵是何等悍勇,征伐之功又岂是下官舞文弄墨能比得上的?江将军方才那话实在是羞煞下官了。”
她虽与江平同是知枢密院事,但她官不过四品给事中,纵是得逾这枢府高职,却也不敢对身领正二品大将军衔的江平少敬半分。
这话叫江平听得眉开眼笑,直拍身边案角道:“孟丫头到这儿来!”
方恺眉角一搐,正要发话,却听见一旁整理军文的几个签书枢密院事、枢密都承旨、副都承旨们毕憋不住笑出声来,不由也觉得有些忍俊不禁,只得极力板着脸冲江平低喝道:“她是奉了皇上旨意入枢府视事的,朝中两制以上,哪个文臣能容你这般亵渎?还当这枢府是你当年麾下大营不成!”
江平不耐烦地冲他皱皱眉,“关你恁事!我府上小女尚要比她大个三岁,我叫她声丫头怎的不行?”
一圈人已是笑得前仰后倒,有年轻些的小将趁隙直朝孟廷辉努嘴,生怕她一时脸薄、当真恼起来。
孟廷辉脸色却一点儿没变,唇角含笑地走过去。
只觉这政、枢二府堪比冰火之境,而这些将臣们豪爽直快的性子更是合她的脾性,她又怎会恼。
江平见她近身,这才拿起案上厚厚的一本札子递给她,道:“中书那边誊了北戬国书之后送来的,你尚未看过。”
孟廷辉小心接过,可却不敢马上看,只拿眼去瞅一旁的方恺,生怕是江平一时兴起、叫她看了她尚无权过阅的东西。
方恺倒是没犹豫地微一晗首,“我且略看一看,方才禁中来人宣谕,皇上入夜后要来枢府议事。
江平得空又在旁边Сhā话冷哼道:“幸好是皇上到这儿来,倘是又像昨夜那样诏二府重臣一并入觐,我定是要请恙抱病的。”
虽然一早便知二府不穆,但这却是她头一回真切地感受到江平对政事堂老臣们的不屑不满之情。
她深知言多必错,便转身寻了个位子坐下来,翻开手中的札子快速读了起来。
长长的一篇国书誊本,上面所道之言皆是她往日从未接触过的事情,令她弄得甚是艰涩。
什么弟兄之称、修好之礼、两境裁兵、减岁赐遗、缘边交市……条条目目看得她一下子犯起来糊涂来,竟不知这北戬此来究竟是何意。
还没待她看完,江平便起身大上步迈来,大喇喇地问地道:“孟丫头,你说这北戬狗皇帝该不该打?”
孟廷辉怔了一下,反问道:“为何要打?”
江平那带着厚厚粗茧的手指探下来捻动札子的内页,又用力点着上面的墨字,道:“向得谦这杂种遣人来我朝谒上,竟是称弟不称臣!什么狗屁两国修好之礼,当年他爹屈膝求和称臣的时候敢情他是都忘了!想我大平皇上乃天子至尊,便是宗室亲王也要奉表称臣,他向得谦一封国书竟敢僭越称弟?什么杂种玩意儿!”
她听后有些讷然,又低眼看了看那札子。
方才看时只觉北戬甚有表好之意,却不料这中间竟有这等大学问。才知这些枢府老将们哪里是只知打仗的粗人,分明是颇知国事军务的旧老之臣。
方恺听他满口粗言秽语,不禁横眉过来拉他,喝道:“皇上还未发话,你休要由着自己的性子破口乱骂。”
江平瞪着眼冷哼了几声,又恼道:“北戬还敢要求减岁赐遗?当年向晚称臣,降表上拜约每年岁贡为十万钱帛,那已是上皇与平王特开殊恩了!怎的如今皇上登基了,这向得谦竟敢得寸近尺,还要减岁至三万?!赐遗,赐他狗娘养的遗!我大平泱泱之物,岂由他说要就要!”
方恺听着,脸色些发黑,显然也是不满北戬这封国书所请诸事,只不过他身为枢密使,不能和江平这样骂将出来。
江平转身面对圈屋中众人,又哼道:“要我说,就该让狄小子这回编了北境三路大军,纵兵而上,直敲它北戬边关大门,问问这向得谦究竟知不知耻!当皇上是新帝登基、根基不稳,好欺负不成?!”
一屋子人听了,一下子都冷了脸,却也没人出声。
半晌,方恺才寒声一笑,瞪着江平道:“这话你也就能当着我等同袍们的面说说,倘是上了大殿,量你也无法吐出一个字儿来!且不提中书那些向来主和不主战的人,单说皇上,又岂会愿意发兵北戬?待一会儿皇上来了,你且记着管管你这张嘴,万莫撩了天子逆鳞!”
她不禁微微蹙眉。
向来都知道皇上胸有雄图,而她自打入朝以来,更是一直都以为皇上意在用兵北戬,怎么眼下听这些枢府老将们说起来,倒像是自己长久以来都会错了意?
于是她试着微笑,探问方恺道:“照此说来,皇上竟是不豫再兴兵事?我原还道皇上欲图北戬,险些就说了错话儿……”
方恺的目光瞥向她,“你道此次狄念去北境是要如何重编三路禁军?他是奉诏精减兵员去的!倘说国中有谁最不愿大兴兵事,那必属皇上无疑。”
卷三景宣元年章一一七北使(下)
孟廷辉一下子就怔了神儿。原以为狄念此去北境是要遣兵排阵的,谁知竟是奉了旨意去裁撤禁军的!
不过细想想,若照皇上的性子,这事亦不足为奇。
当年上皇与平王一统四国之后,为防降地生变,诸路禁军、厢兵都只增不减,数年下来兵务冗杂,单是粮响一块儿便让朝中三司没少费过心。
且说当初王奇那案子,不就是青州大营的月头银最先惹起来的?再说柳旗禁军哗变化一事儿,不也是因为潮安北路转运司意欲减压其粮响引发的?
况且北境诸路禁军数众,想那潮安一路便连有八个营砦,那些士兵们亦非皆是精壮强悍之辈,其中必有不少鱼龙混杂充数之人,此次将三路禁军裁减重编一番也是对的。
她慢慢垂下眼,心中恼起自己来,怎的竟会误会他如此之久。
他既是欲养百姓,自是要减轻些民赋担子,而北境互市所得之利正好可以用来垦荒购地,为那些将被裁撤下来的禁军士兵们安家置业。
当初他亲赴北境勘视数十个营砦,想必就已想好了将来要这样做;且他当年之所心会因营砦松颓而大动肝火,根本不是因他想要用兵北戬,而是顾忌将来一旦裁减兵员,这北境一线还能不能如从前一样坚固无催。
原只道他会如他的父王一样,非征伐拓地之功不足以立其帝威,可他心在天下,又岂会只知逞其穷兵黩武之欲的人!
她妄言自己了解他,而今却需别人之言才能看明白他的心思,当真是羞愧万分。
如此说来,北戬此次国书所请诸事,倒真是给皇上及二府摆了道难题。
若要驳其所请,谁能保北戬不会于边境滋事?但倘是允其所请,那大平国威又将何在?
想着,她心头便似被虫蚁噬咬,也觉得这北戬皇帝向得谦是当真可恨。
“老子还真就咽不下这口气!”江平兀自甩手道:“不如你我几个今夜大劝皇上一番,横竖出兵大干一场,说不定没个一年半载的便能破其都城,叫向得谦披白戴草地出宫跪下来喊爷爷……”
方恺立时打断:“北戬仗其边境天险易守难攻之势,当初便占了大便宜,这二十年来更是养精畜锐、厉兵秣马之态又岂是能小觑的!我大平经四国战火烽烟乃得建朝,而今天下民生方缓过来了些,安能因众将之逞名求功而致百姓血涂原野?况且北境以南诸路正是原中宛降地,倘是北境一旦大动兵戈,你知那些降地臣民不会趁机有所反举?”
这一番话说得在理,孟廷辉亦在心中暗暗点头。以北戬如今之国势,便是出兵亦难言一定会胜。何况纵是胜了,这其间又要赔上多少士兵百姓们的性命……
方恺歇了歇,又低声道:“在此一事上,皇上所虑颇详,你们切莫再用当初揣度平王心思的那一套来揣度皇上。皇上与平王,是有大不同的。”
“方将军所言极是。”一旁的签知枢密院事,安茂林点头称附,又对江平道:“江将军也莫急,待一会儿见了皇上,且探探皇上心思如何再说。”
江平横眉就要再言,却听外面的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有个小黄门探进半个身子,瞅着众人道:“怎的,诸位将军在议什么大事儿呢?连咱家通传都听不见,竟也不也出来迎驾?”
众人瞬时起身,孟廷辉亦慌忙站了起来。
不待众人走进去,那小黄门便推开门来侧身恭让,英寡就着一夜雪色冷光迈进屋来。
里面的人纷纷垂首,行礼道:“陛下。”
方恺更是上前两步,恭道:“陛下恕臣等迟迎之罪。”
英寡抬眼将所在诸人慢扫一圈,才脱下满是落雪的大氅,交由小黄门,道:“无碍。今夜雪大,未诏卿等入觐,便是不想劳卿等受这风雪之寒。”
小黄门将门仔细掩好,搬了椅登到案前,又倒了杯热茶,然后才一声不吭地退到屋角立着。
英寡直身入座,抬手示意众人亦坐,直截了当道:“朕是同中书议过之后才来这儿的。”他见老将们脸色皆有所变,却不给人开口的机会,继续道:“中书议同驳北戬所请。但朕却要问问你们,倘是如此,这北境沿路禁军又将如何?”
狄念前脚刚走,京中便出了这等事情,当真是让人难以定夺。
倘是驳北戬之请,为防其借机滋事,必不能大裁北境禁军;可如此一来朝廷的担子亦不能有所减轻,怎么说都是被北戬占了便宜。
方恺等人对中书议同驳北戬所请显然又是惊讶又是满意,但却没人立刻吱声,皆在沉眉低思着,试图拟想一个万全之策出来。
孟廷辉始豫军务,不敢在这等大事上随口乱言,便轻巧地退到一旁案边,默默地研起墨来。
英寡见无人应声,眉头不由微陷,道:“朕欲允其半数之请。”
众人皆惊,孟廷辉手上动作也随声一停。
他脸色微暗,又道:“允其共裁边军之请,却不允其以敌国修好之礼重定盟誓之请,允其减压岁赐遗之请,却不允其弟兄之称之请。”
方恺拧眉,“这……”
可却说不下去。
在场的人谁都知道,如此方是最上之策。虽是略让了北戬一让、少了每年的几万岁贡,可大平依然能得互市之利,北境裁军之策可顺势而行,而国威亦不会有所损减。
江平在后忍不住出言道:“陛下所计尚全,然若北戬虎狼之心,将来出尔反尔又如何?”
英寡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目光甚是凛利:“朕今夜来此,便是要与尔等重定北境裁军之事。论眼下形势,必要将原先所计裁兵之数缩减一番,再留几个大砦重筑一番,三路合军调兵之事亦不可免。”
众人脸色皆是凝肃,听得仔细。
他又道:“如此我境虽依约裁军,却可防北境突然生变。东西二面裁军一事先暂缓止,倘是将来果有数,便从东西近路调兵北上。”
这些俨然是他都已想好了的,在场亦没人驳他此计。
他冷眸侧身,冲一旁道:“拿图来。”
立马有人奉上地图,他站起来,长臂一揭,那一幅硕大的兵砦防略图便横摊在案。
孟廷辉悄悄走近,将研好的墨搁在案上,又递了支笔过来。
他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接过她手中紫毫的动作极其自然,然后便蘸墨点在了地图的东北角。
但他与她之间这极其自然的模样却令在场数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
这哪里像是皇上与臣下?
分明就与当年上皇与平王相处时的模样所差无几。
卷四景宣二年章一一八正旦大朝会(上)
墨点飞溅,他悬腕而顿时便已勾点了青、庆、晋、均、元、汾、辰、明八州,道:“此八州布重兵留防,其余营砦依之前所定裁减兵员。”
北境沿路营砦虽多,但属这八处最为要塞。
他又拾笔一划潮安西北角的岷山与临淮正北面的澧江,道:“在此二处新筑城营。”
方恺在侧道:“倘是在岷山以南筑城,怕会被北境瞧出端睨来。”
英寡用力一抿薄唇,皱眉道:“非筑不可。否则倘有万一,这二处更是难以收夺。”
江平僵着脸仔仔细细地将图上圈点过的地方扫视一遍,手指点上去,道:“陛下,吉、虔两州虽不沿境,然降地之内亦不可轻心,需得同时防范才是。”
英寡点头,“便再加上此二州。北境三路原禁军马步兵共十八万三千人,着狄念此番先裁至十二万,其中八万分屯于这图上所定之十州一山一水,剩下四万则散屯于其余营砦。”
方恺低声与安茂林说了几句,然后又道:“陛下,何不待正旦大朝会上探过北戬诚欲裁军多少之后,再定我朝欲在北境留屯之兵马之数?”
“如此恐怕会来不及。”英寡摇头,眉间愈紧,“今夜枢府必得先将札子下往北境,使狄念知晓此议,顺便使沿境一路的诸军留后催探马看看北戬近日来的动作,一旦有报、亟呈为善。”
一众人围着长案严肃而飞快地商议着,她便站在一旁仔细地听他们所说的话,又静静地看他这副冷肃认真的样子。
他是天生将领帅风,笔尖似是剑锋,挥腕之时地图上亦似有千军万马闻势而出,奔腾之阵有如滚滚墨流,尽数凝往他所点的营砦之处。
若无当年亲上北境勘视数十个营砦,只怕他此刻根本无法像这样定策神速,连枢府老将们亦不能疑他之议。
是以亲历亲见,方能决国之大事。
她微微叹息。
这个男人内心是如此骁悍,然外表却是极尽沉敛之态,纵有挥枪叱马、统驭万军之能而,也不愿这天下苍生受苦一分。
与他那不可一世的父王,是多么的想像,却又是多么的不同。
待裁军之事议定,英寡想了想又道:“狄念此番事成之后,枢府不必急诏其回京,便使他留于北境坐镇,三路兵务,上达枢府、下敕狄念。”
案前几人眼底都小惊了下,安茂林率先道:“狄念初涉边路军治,陛下付其如此重权,是否欠虚?”
英寡摇头,“三路合军调兵、重编布防,非一路都部署能辖,不若由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出身的狄念统筹帷幄,倒能让边路诸将伏服些。如此也好过从京中遣大将坐镇北境,以免北戬生出疑心来。”
他稍顿,又斜眉去望方恺,意有所指道:“当年已殁武国公年方二十便叱咤疆场、名震五国,将不锻不成材,狄念在京畿禁军中能够立威,想在北境亦不会有所差误。”
方恺眉头一下子沉了些,许久才点头道:“陛下所言极是。料想狄念不会负了皇恩及这狄之一姓。”
英寡扔下手中的笔,靠上椅背,目光寻了半天,才看见立在角落的孟廷辉,脸色不禁缓了些,冲她道:“枢府札子今夜须下北境,你留院与诸位都承旨们将札子拟定后再回府。”
她点头应道:“陛下放心。”
兵事决议她虽出不了力,但拟文除旨她总是可以胜任的。
他的目光却久不收回,将她上上下下看了几遍,似是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可却碍于这一屋子的人,终于没再开口。
候一角的小黄见事已议毕,便撑了大氅过来,小声道:“陛下,中书那边还有人在睿思殿等着陛下定夺关于朝会诸仪的札子。”
英寡便起身披了大氅,对众人道:“且劳这几日,待北事成,卿等必有加封增禄之时。”
众皆纷纷低头道不敢。
待他转身出门,她才敢抬眼正视他的背影。
夜色茫茫,黑氅长羽忽拉一下便尽数没入那墨色当中,唯他足下深雪银光剔透,拉出一条长长的灯笼光晕,衬得他身影愈发挺拔。
还没等她看够,屋门便被人紧紧合上,有人在后道:“方才忘了劝劝皇上,雪大之时该行辇驾才是……”
在一屋子人面前极力伪装真是不易,她马上回身,低着头捧了笔墨往里走去,待枢密都承旨冯无隆拿了方才草草记下的东西过来,她才坐下,开始一条条地拟写今夜议定的事情。
在枢密府治事虽比原先要令她舒心不少,但她甫涉兵务,不懂之处甚多,遇事竟帮不上他什么忙,这失落的感觉又让她有些懊恼。
待将札子拟定发下,已近子夜时分。
几位老将犹在前面商议着什么,看样子打算要夜宿院中。
孟廷辉与二位都承旨作别后便去前面找江平,站在他身后踌躇了一阵儿,才开口唤他:“江将军。”见他回头,她便又轻声道:“不知可否将产面诸路近些年来的军防札子借与下官一阅?”
江平道:“今夜已晚,你早些回去歇着,待明晨一早再看这些东西罢。”
孟廷辉抿抿唇,低眼道:“下官等不及明晨,就想今夜看。”
江平挑眉,抱胸道:“你这丫头倒倔强!”
她站着不走,又道:“下官忝列枢府,却帮不上皇上与诸位将军什么忙,心中甚感惭愧。一想到有负皇恩,还怎能睡得下?眼见正旦大朝会即开,下官却连北境兵事都知之不透,又何来颜面上殿列席?”
江平哑然失笑,抬手叫过一人来,让他将北境数年来凡关军务的数十本札子拿来,然后对孟廷辉道:“孟丫头,你切莫和自己过不去。眼下不懂兵事算不得什么大事儿,想当年上皇御驾亲征之前,又哪里晓得这些排兵布阵的事儿,还不是跟着平王率军合战时才慢慢明白的!我方才见你站在那边甚是拘谨,便想同你说,莫怕听不懂这些会叫皇上失望,皇上既是让你来枢府,那便是心中有你,往后自然有你懂的时候!”
孟廷辉直被他说得脸红起来。
本是来借札子的,怎的到最后又扯到她与皇上私情上了?而江平这丝毫不以为怪的语气又着实令她尴尬,当下唯喏了几声,等人将札子给她取来,就赶紧抱过札子到一旁细细看起来。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一九 正旦大朝会(中)
正旦大朝会当日,天公并不作美,一早便又飘起了细雪。
朝会诸仪均依往年之例,皇上驾幸宝和殿,文武百僚皆冠冕朝服列于殿上,诸路大府有吏进奏献物,而后令北戬宣徽北院使赵回奉书以觐。
国书所请之事当廷大白,自是令朝中文武吃惊了一番,然皇上与二府早有计议,敕谕始下,竟也没人于殿上再多费口舌。
朝议既毕,本欲宴射于北苑,然碍于雪势,便改为摆宴宫中大庆殿。
宴上自是歌舞丝乐缭绕,然各人心思又各不同。
江平耐不住急性,眼不眨地盯着赵回,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看不起这北戬陪臣,不过是碍于皇上面子才不曾吱声。
孟廷辉静坐在一旁席间,知道皇上之前当殿未问赵回北戬诚欲裁军之数,以致包括方恺在内的几位枢府重臣们都没什么心思享这国宴,只想找个由头来开口相询。
而中书那边数位宰执的脸色亦不怎么好看,想来是因皇上允北戬减岁一事所致。像三司使裴华这等看中库财的计相,眼见北戬往后每年可以少献数万钱帛,心中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舒坦的。
国事未定,她自己也没甚心情碰这案上酒菜,只四下里随意打量着众臣,心中亦在盘算着二国之间的事儿。
之前连着两夜通宵达旦地将枢府内凡涉北境的军文札子都翻阅了一遍,脑子里对北面兵务也有了个大概了解,所虑也愈发多了起来。
转思时,隐约觉得斜对面的偏席中好像有人在盯着她瞧,目光灼得她脸庞都发热。
她不由定睛望去,在一众青袍间寻摩了一会儿,才触上那一束似是无所顾忌的目光。
是尹清。
半年多不见,她脑中本已忘了他的长相,可在看见他的这一刹,却觉得他这淡笑竟似久违旧友一般,自然不造作。
尹清见她亦望过来,只轻一欠身,算是打了招呼,目光在不经意间就已朝一旁瞥去。
他那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一时间又让她恍惚起来,只觉方才那一切不过是自己的错觉,他只不过是恰巧触上了她的眼神罢了。
她不由得又想起当初参劾徐亭所用的那数十封私信。
至今都还不知,尹清究竟是何能耐能从郝况那里得了这些信件的。
这个男人貌似淡而无求,但她却总觉得他不若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他在朝为官一日,她便不甚放心一日;然而他如今人在三馆,又非她能过问得了的,只恨自己当初没有下点手段,将他早早迁去边路。
正出神时,却见那赵回向銮座进了两步,躬身行礼道:“久闻皇帝陛下天姿雄伟、文武双修,小臣闻息而仰已久,今日却因大雪未能成北苑宴射之行,实是憾事。不若明日再行宴射、敢请一睹皇帝陛下雄风?”
靠近御前的数张麒麟案间一时都安静了些,众皆眼不眨地望向上首处。
江平眉一横便要起身,却被方恺一把按住。
殿下两列法驾依仗华贵森威,英寡在上轻一弯唇,微微笑道:“天下缪传甚多,朕实是不善骑射,怕要让北使失望了。”
孟廷辉本是冷眼盯着赵回背后,但一听见这话,顿时怔住,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他的语气是如此淡然,表情是如此平常,此刻一身雍华之态将平日里刚悍的一面尽数掩去,几能以假乱真。
赵回却在下面道:“皇帝陛下怕是过谦。小臣在北戬时常听人传道陛下于骑射大典上的彪悍之姿,十余年来从未有缺。”
英寡斜眉,右臂一横撑住下巴,淡声道:“都是做做样子给百姓们看的,北使亦非亲眼所见,岂知旁人不是以讹传讹?朕自幼不善兵事,多年来不过是仰仗着枢府这些位忠老旧臣们帮持罢了。北使倘欲于北苑宴射,朕自当择几位善射武臣至北苑陪射,以尽北使之兴。”
赵回转身一望席上坐着的数位老将,这才多上笑道:“诸位将军老矣,小臣岂敢多有劳烦。”
英寡俊脸上微浮笑意,一丝锐色自眼底飞快闪过,口中悠慢道:“听闻北使乃是北戬皇帝潜邸旧臣,出身正经军卫,而今更是居于要津,想必对兵事甚所知通。”
“不敢。”赵回道,“小臣这两日在使馆时听人报曰皇帝陛下已遣人赴北境着手裁军一事,敢问陛下此番欲裁减多少兵员?”
看来两边皆是一样的心思,孟廷辉听后不由暗道。
英寡眉头皱了下,扬手随意向左下方一指,道:“这些事情朕向来记不清楚,什么州裁什么兵马,一并都是由他们决议的。”
方恺闻言立即起身,正色对赵回道:“北使倘欲论及此事,还请挪步到这边来。”见赵回近席,他才又道:“未得与北使细议,某等岂能定夺裁军之数?必得与北使议同后,乃下札子于北境之前。”
江平在侧蠢蠢欲动,直冲冲地喝出口:“你便说北戬打算留几万兵马于边境,我等自也依这数目裁撤北面禁军!”
赵回被他唬得愣了下,随即又笑,声音低下去道:“赵某倘是说个数目,只怕将军也不肯轻信。反言之,将军若是与我北戬约个数目,我北戬又岂能真信将军诚意?”
英寡单手把玩着琉璃酒盅,目光早已瞥向殿角御乐教坊席间,眉目清明,毫不为座下低议声所扰,像是当真不在乎这二国边军大事。
殿中旁人因隔得有些远,听不真切,又见皇上毫不经意,便只当这一处是在闲聊,没什么要紧的。
方恺沉吟少许,才道:“北使所言虽是不虚,然二境裁军与否,探马一验便明。北戬皇帝陛下既有此请,又如何不能立约在先?我上不豫兵事久矣,倘是二国以后真能减兵不犯,当是民之大幸。”
江平在一边哼哼道:“你北戬倘能做到,我等自然亦能做到!”
方恺却盯着赵回,紧问道:“此事可是北使说了便能作准的?须得往报北戬皇帝陛下知否?”
赵回又笑起来,“此事方将军亦能做主?当着大平皇帝陛下的面,也不须问上一问?”
至此,英寡才转回目光来,仍似不经意道:“待宴毕,枢府替朕与北使拟个裁军札子出来,将来两边也好互相对议,朕就不过问此事了,还劳方卿多操点心。”
方恺一扣酒盅,亦是极干脆:“便约为半数。”
孟廷辉在侧听得背脊发凉。
北境裁军之数在那一夜已有皇上与枢府诸将议定、札子亦已发下北境,方恺此时说的分明是虚言;而这北戬的宣徽北院使赵回又岂是庸人,怎可能就这样轻信。指不定北境的那一边也在动什么手脚,而赵回在这儿不过是摆摆样子罢了。
倒是皇上今日这一出佯装文秀不问兵事的戏码是她没料见的,想想竟也觉得有丝有趣。
卷四 景宣二年 正文 章一二零 正旦大朝会(下)
方恺等人口中应承着,又请赵回入席饮了几杯。
觥筹相错间,赵回忽道:“将军既言皇帝陛下不豫兵事久矣,此番二国又是共裁边军,何不藉此机会劝劝皇帝陛下,莫要执着于这降国之谓?须知弟事兄,正犹臣事君也。我上肯以弟兄相称,是亦诚矣。”
虽知他这是拐弯抹角地想使北戬不再称臣,但他这话中弯绕甚多,叫方恺等人一时都皱起了眉。倘用决绝狠话,怕伤了国本,但若要像他这般绕来绕去地说,又实不知该如何回他。
孟廷辉听了这话,心中一径冷笑,欲忍却忍不住,抬起下巴便开了口,声音轻却有力:“僭名理不可容,纵是我上能允,大平朝臣亦不能依。北戬地处偏隅,想使不知我泱泱大平之制,且容某位北使说道一二。为弟者虽贵为宗亲,然身家性命皆为皇诏所制,怎及臣子来的便宜。某一向只闻大臣请郡而不为皇上所允,却不闻宗亲出边非出于皇上之敕;一向只知我朝不杀士大夫,却不知宗亲之命是亦贵矣;一向只知大臣犯颜进谏之风骨,却不见宗亲扰旨不遵之胆魄。我大平朝制历来森狠,宗亲倘有逆心,是必诛于殆尽而不赦。倘是北戬皇帝陛下可容受诏入京为陪宗、身家性命俱交与我上之掌、一生碌碌似废物而不悔,那便尽管称弟不称臣,想来我文武百僚亦当退恭。”
这一番话可谓掷地有声,音虽不高,却足以令听者振聋发聩。
她语气平和,然言辞间却是狠戾不留余地,叫赵回听了脸色直发僵,却找不出话来应对。
席间几位枢府老将看向她的目光中均带了嘉许之意,江平更是掩不住他一脸笑意,直在案下拿手冲她比划,夸她个不停。
英寡在上撇眸望向殿角另端,嘴角却忍不住轻翘,笑了一下。
她这与人争气、讽刺北戬皇帝的举动是如此孩子气,想是要为了给他“报仇”罢。
余光望见她那双含了怒意的眼,他的掌心就止不住地发痒,真想一把将她从席间捞过来,箍在怀中狠狠亲个遍。
一向知道她这张嘴一旦厉害起来锐不可挡,当年连他亦是被她辩得无言以对,何况是这赵回?
许久,赵回才向前倾身,紧眉冲她道:“敢问可是孟廷辉大人?”
“不敢。”她犹是轻声,说完便垂下眼睫,没多言语。
这满朝文武之中,除她之外,大殿上再找不出第二个服金紫的女官。
她是谁,还用得着再问?
赵回脸色微变,嘴角扬笑道:“孟大人果不愧是翰林出身,说的话叫赵某这个粗人听不大懂。久闻孟大人乃大平朝中奇葩一朵,今日能近睹孟大人风采,亦不枉某南下一遭。”
孟廷辉闻言抬眼,轻眄他道:“北戬岂是朝中无人,竟派个听不懂人话的出使我朝?”
她这话中夹枪带棒的,神情又极是不屑,显见是心头怒气未泯。
旁边一干人皆是哑然,往日见惯了她有礼淡稳的模样,谁曾想她亦会有这等嚣张的时候。
“孟廷辉。”
她听见这声音,立时朝上看去,正触英寡那张冷脸,才觉自己话过锋锐,太不给人留面,便起身抱袖行礼道:“臣忽觉头疼,陛下容臣先到后面坐坐。”
说罢,也不待他允,便敛袖朝一旁退了下去。
这藉口是同样的嚣张,她简直是连个像样的说辞都怠于去想,也从头到尾都没再看过赵回一眼。
他慢慢靠上銮座金背,看她脑后那朵松懒的花髻摇摇欲坠地擦过殿幔,冷面不由一化。
当怒她这无礼之举,却怎么也动不了怒。
竟是格外爱她这傲气的模样。
他转而看向赵回,轻笑了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北使见谅,都是被朕给宠坏了。”
赵回脸色又是一变。虽然对孟廷辉在大平朝中的事情略有耳闻,但却从未料到大平新帝会说出这等话来。而这个高高在上的年轻天子,又与他想象中的是多么的不同!
孟廷辉沿着落幔后面径直走去女官偏席中,寻到沈知礼,二话不说便在她身旁挤了个位子坐下来。
沈知礼冷不丁被吓了一跳,眨眼道:“怎的,前面的酒菜倒没这边的好?还是在这儿倒能将皇上看得更清楚些?”
孟廷辉低眼,伸手拈了个果子往唇边递,含糊道:“酒气熏得我头疼,来你这边坐会儿。”
沈知礼一挑纤眉,谑道:“不会又是惹了皇上,退来暂避的罢。”
孟廷辉的脸有些烧,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方才竟是连他的面子也驳了,当下又开始懊恼,拿眼悄悄向殿前瞅了一瞅,见无甚异样,才回沈知礼道:“近些日子来,在府上还好?”
“尚好,昨日还收了狄念一封信。”沈知礼轻道,伸手去摸酒注子倒酒,“你与皇上也太不避讳了些,那一夜还在我府上后门就不知轻重的......”
孟廷辉瞬时连耳根也红透了,推诿道:“不过是略议了议古相的事情,并无怎样,你切莫乱想。”
听到古钦,沈知礼的动作不由一顿,却转而笑着道:“我前几日还在想,当初该请了旨,跟着狄念到北境去才好。”她想了想,又问道:“说这话也不知算不算僭越,你可知道到时枢府会诏狄念直接回京么?还是另有差遣?”
孟廷辉知沈知礼极是聪明,眼下北境之势她不会丝毫不明,这话问得也是意有所指,但自己却没法儿将所知道的和盘托出,只道:“细的尚且未议。怎的,倘是狄将军往后坐守北面,你也要跟着过去?”
沈知礼抿了口酒,默了片刻方道:“说实在话,此次让他就这么去了,我已后悔了好些日子。想狄家没个后嗣,倘是他在北境有个万一,我又岂对得起人?将来若是他久留北面,我必是要去他身旁的。”
孟廷辉隐隐有些听出她这话中之意,想使狄念此去北境前竟是未碰过她,不禁吃惊。
二人说话间已有女官瞧见凑了过来,皆斟了酒要敬孟廷辉,口中亦是道些新年的吉祥话。
孟廷辉知她们这是要捧她如今的势,当下也推拒不得,只笑着一一受过,然后道:“倘再灌我,我可就多一刻都坐不住了。”
女官们便笑着散回座上。
她这才注意到那边左秋容竟是怔坐在位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曾注意到她过这边来了。
入座时她便悄声问沈知礼道:“那左秋容可是在朝中遇着什么事儿了?”
沈知礼瞥她一眼,轻笑道:“好端端在翰林院待着,能遇什么事儿?最多是遇着个人罢了。”
孟廷辉挑眉,不解其意。
沈知礼便又道:“十七八岁的姑娘心性,你我亦有过,且看看她眼瞅着谁,你便明白了。”
孟廷辉闻言转眸,飞快地顺着左秋容的目光探过去。
一眼便见尹清青袍侧影。
章一二一 如是旧识(上)
吃惊已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
这二人,怎么可能?
但转念一想,左秋容与她当年一样,入翰林后便一直跟在方怀身边,想来与尹清相识也不为怪。
孟廷辉心眼一动,便拿了酒盅凑过去,轻道:“左大人。”
左秋容侧头,看见是她,一下子慌张起来,赶紧注酒道:“不知孟大人来这边了,下官倒没个礼数。”
孟廷辉按下她手腕,在她身边坐下,状似随意道:“一年一度的正旦宫宴,你不好好享用,倒一人发什么怔?”
左秋容细声道:“没、没发怔……”说着,又去拿桌上的果盘来与孟廷辉。
孟廷辉却笑起来,捏着酒盅向前微微一抬,圈杯食指动了动,正对那边三馆之案,道:“神儿都似要被勾过去了,还说没发怔?”见左秋容霎然脸红,她便放轻了声音,问道:“可是尹大人?”
左秋容只顾低着头,抿唇不语。
孟廷辉不依不饶:“我与他算是熟识,你倘是同我说实话,也许我还能帮帮你。”
左秋容一下子惊慌起来,连忙道:“孟大人千万别帮……我、我与他是旧识。”
这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哦?”孟廷辉脸上的惊讶之色并非是装出来的,“他出身潮安北路,你却在奉清路,入朝之前你二人如何能是旧识?”
左秋容犹豫了半天,才道:“我祖上原是永兴路柳州的,除我爹外出经商留于奉清之外,其余叔伯仍都在柳州。我十六岁那年清明随爹爹回柳州,在堂兄家里遇上了尹大人的。”
一听永兴路柳州,孟廷辉脸色不禁微僵,脑中瞬时回忆起那郝况家中亦是永兴路柳州的,不由得就与尹清联系起来了。
她意欲试探,便淡声道:“柳州地杰人灵,自古便出不少忠良之臣。想先朝三司使郝文穆公,亦出于永兴路柳州。郝公品行刚正,当初纵是徐公与他私信窃论今上为政之谬,也不见郝公有何言辞;今上知之,曾与左右言称郝公确是不负文穆一谥。”
左秋容自是听闻过当初孟廷辉参劾徐亭忤上一事,但听她对郝况评价如此之高,便没了什么顾忌,当下点头道:“郝公生Xing爱布德执义,自致仕以来在柳州颇有民声,我堂兄亦曾拜于郝公门下治学过,只可惜后来屡第不中,空负了郝公培植之心。”
孟廷辉越听心中越奇,竟不敢信这事情会如此凑巧,又问道:“尹大人出身潮安,又如何能与你堂兄相识为友?”
左秋容摇头,“个中详细我亦不甚清楚。只听我堂兄道,尹大人数年来各处游学,那年在柳州亦是在踏青赏春时与堂兄诗赋相对而互为欣慕、继而为友的。”
倒也难怪。
孟廷辉暗忖道,难怪她人在潮安那么多年都没听过尹清的才名,想来他是自她举进士后才回了潮安的。
心中虽是心思弯绕,她口中却淡笑道:“如此说来,你与他竟已认识了许久。”
左秋容脸颊泛粉,嗫喏道:“我只在十六岁那年见过尹大人一面罢了,也没想今后竟会与他同科举进士,想来他当已不认得我这人了。”
孟廷辉又奇道:“想来你与他平日里亦有碰面的机会,怎的你还未与他说过话?”
左秋容声音愈发小了:“尹大人才学端方、德如馨风,我怎好行那狂蜂浪蝶之举……”
孟廷辉嘴角一翘。
这赞誉真是极高,可倘是让她知道尹清曾做过些什么,不知她可会还如眼下这般倾慕他。
正想着,忽见尹清微微一侧身,回眸朝这边望过来。
他的目光在她二人身上一旋而过,没带留停就飘向了另一头,俊逸的脸上不见一丝波澜。
孟廷辉内心深处突然泛起一阵奇怪的感觉。
从第一次见他到现在,似乎他每一次看向她的目光都不曾有过丝毫变化。不论是不识还是相识、是相为谋策还是戒备,他的种种表现都让她感到他似乎是早已对她了如指掌,又好像是时刻都在貌不经意地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他当初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而要帮她?眼下又是为了什么而始终注意着她?
算下来,尹清应当比她还小一岁。
但这个年轻男子又着实令她感到有些忌惮。
左秋容自然也瞧见了尹清的目光,可她哪里好意思敢再张望,只一径低了头不再抬眼,深怕被他看出她二人是在议论他。
孟廷辉没心思再盘询左秋容,只冲她笑了笑,便拿了酒盅转身回座。
沈知礼直 着她,“怎的,我说得可对?”
孟廷辉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笑着搁下酒盅。
殿前有一小黄门疾疾趋步而来,附近她耳边道:“孟大人,皇上说北使将回侯馆,叫你回御前坐着去罢。”
她有些赧然,低了眼轻应。
沈知礼在旁听声,忍不住打趣道:“我瞧皇上这惯你的度,天下男子无人能及。”
孟廷辉佯作怒状,“我岂是小性儿的人?”
沈知礼一昧掩袖轻笑,不与她争言。
就见前面二府重臣们皆起身,赵回又对銮座行过大礼,然后便与副使前后下殿。
她不急着起身,在幔子后面盯着赵回一步步走过来,心中将其轻啐了数十遍,然后才扭头拨幔子站起来。
赵回走过殿幔子的两列偏席时,与副使时有言笑,目光不经意地朝三馆席间探了眼。
孟廷辉跟着小黄门向上走去,谁知那小黄门又凑过来道:“孟大人,一会儿宴毕,皇上驾还西华宫,还请孟大人……”
她不待人说完,便打断轻道:“真是有劳公公次次如此,皇上的体面和我的脸面也全仗公公担待了。”
小黄门忙道:“孟大人这话折煞咱家了。”
她抿抿唇,心中又有些气他这般近似招摇的做法。朝中谁不知他勤政,平日里他几乎是夜夜宿于睿思殿,可一朝驾宿西华宫,又使人谕她入觐,那简直就是堂皇告知内廷中人,他意欲如何。
没走几步,她又见白丹勇自前面黑着脸疾步而下,不禁蹙眉。
白丹勇统领内廷诸卫,不经特诏也不会如此挎剑上殿,想是被除了什么差遣才这般匆忙。
北戬使副退殿未久,皇上起驾还宫,三府重臣、两制大臣们亦纷纷下殿,其余官员们也渐次散了去。
殿外火色灯笼一片喜庆,雪色亦显缤纷。
尹清漫步缓行,眼望着远处銮驾那抹明黄|色渐入夜幕,才一拢袖,加快了脚步。
身后似有人随行,数步之后他忽而滞足,蓦然侧头张望,却只见一片渺然夜色。
半响,他才又向前走去。
却听后面响起一声女子轻音:“尹大人。”
他回身,见左秋容从一旁朝他走来,不禁挑眉,却没开口。
跟着他的人,当不是这个女子。
左秋容见他不吭声,当下有些微窘,细声道:“尹大人可还认得我?”
尹清点头,双眼凝视她的脸,“翰林院的左大人。”
她脸色有些尴尬,犹豫半天才又道:“尹大人不记得三年前在柳州左家曾见过我?”
他低眉,想也未想便道:“左大人认错人了。”
章一二二 如是旧识(中)
左秋容没料到他会否认,更没料到他会否认得如此干脆不留余地。
他显然是对她毫无兴趣的。
那一副清逸的身骨之中竟是一颗如此无情的心。
她顿时感到脸面全无,更懊悔自己竟然因孟廷辉之言便来莽撞与他搭话,结果落得这下场,当下窘得连眼眶都红了,只冲他小揖了下,便掉头跑开了。
尹清也立即转回身来,继续朝前走去。
不是不记得她。
当年在永兴路柳州的左家大宅中,她一身小袄红得亮眼,眉眼弯弯,出手亦成诗文词章。
她那时的羞赧便如今夜一般,同他说句话也是怯不敢言,满面通红。
只是如今她身条修长,脸上也不如当年那般青涩,端的是一副多才懂礼的美人模样儿。
她方才的情意明明白白写在了眼底,他并非是看不懂,只是他心中哪里还有地方搁得下这男女之情。
他没想到自己竟会与她同科举进士,而这又让他略略感到了一丝不安。
宫宴之上,她与孟廷辉的模样貌似亲近,可他却不知她对孟廷辉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又会不会使孟廷辉对他生出戒疑之心。
他准备了所有能准备的,却独没算到会在朝中遇到这左秋容。
之前那一声“尹大人”是如此轻且低绵,如同细小的雪沫一样扑满空中,缠荡在他的耳边,不肯轻易碎化。
想着,他不禁又驻足回头。
御道两边雪色绵延,苍树枯枝四下狰狞,而她也是早无影踪。
西华宫中暖幔飘曳,春帐轻薄,蔽不住里间人影儿。
一榻香汗淋漓,藕臂拨陈,酥衣乱散,二人相缠急动间的喘息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终是身软魂销,渐渐歇下来。
忽地有人在外轻轻叩门,一急两慢。
孟廷辉本是累极,闻声勉力睁眼,向上瞅他。
英寡将她勾在他肩头的两条胳膊挪开,撑身而起,也未着衣,便赤足下地,走到外殿去起闩开门。
朱门一开,夜风裹雪而窜,扑得他双肩冰凉。
白丹勇肩头亦满满都是落雪,抬头看见半具赤祼带汗的身子,当下便知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忙垂首道:“臣一路跟察尹清,并无发现有何异样。北使侯馆那边亦未见有人出来。”
英寡沉眉,未有置言。
白丹勇又呈上一样东西,低声道:“方才内廷刚接西都遂阳御信,人皆不敢耽搁,臣便一道带来了。”
英寡伸手接过,点头道:“今夜辛劳,早些歇着罢。”
白丹勇便谢恩而退,又替他将殿门掩起。
他转身,却未立即回内殿,只背身靠门,低眼打量着手中东西。
西都御信。
他眼底一润,伸指扯开御封,抽出里面那张薄薄的裱金信笺。
刚劲苍松的字迹,飞扬跋扈的笔锋。
言简信短,然字字有如宝剑连刃,雍利慑人。
只消看着这走龙一般的墨迹,他脑中便能浮现出父王那张英俊陡削的面容。
世人皆言他父子二人极像,便是母皇亦曾有言,他浑身上下皆似父王,独一只蓝眸像她。
信笺在掌心中又凉又烫,他一气阅毕,不由得闭了闭眼。
“乾德六年之事乃吾所计,汝母皇至今犹不知其由。时天下初定,边路反贼益猖,倘不为此之计,安得保边民之安宁?然吾二十余载亦有悔心,安边之策非杀伐诡道能替,吾儿今有良思,或未可知。汝母皇既知孟廷辉果为孟氏清图县君。时时念汝幼时之事,或忧汝不知世间情事之难,或忧汝因父母之故而泯一己真心。殊不知有其父必有其子,吾儿岂是庸常之辈,是必心有定数矣。吾虽不知彼孟氏何所美、何所惠、何所贤,然吾儿之爱必有其所美、所忠、所贤之处。纵是不美、不忠、不贤,吾儿爱之又有何不可?汝之虑吾尽知。此天下既已付汝,吾了无所求,唯愿吾儿能得似吾之幸,则吾心可安。……”
他睁眼,走去一旁案边,将这纸信笺就着炽然烛苗焚烧成烬。
再回内殿时,她已然俯在床上睡着了。
隔着轻薄床帐,可见她的脸色一片安然,双颊粉嫩剔透,光祼的背脊上香汗未干,一片春色撩人。
他在床头站定,不忍扰她。
乾德六年。
他复又闭眼,脑中忽而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
当年他不过六岁,母皇夜幸郑国公孟昊府第,将他亦带了去。
一个粉布包里的小小女婴,被人传来传去却不哭闹,母皇笑道此女乖巧,正像他小时候一样,问他想不想要个不哭不闹的太子妃。
那一夜的郑国公府中是何等热闹,可他自那之后便再也没有听人提起过那个被赐封为清图县君的小女婴。
久而,更没人记得那太子妃一说。
但谁曾想,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她仍是回到了他身旁,成了他的女人。
二十一年前他的父王诛杀了她孟氏全宗。
她本也该死,但她却侥幸成了漏网之鱼,苟活了下来。
她虽活了下来,可在八年后却又因他母皇的一道诏令而落入行将冻死的境地。
偏他恰在那时遇着了她,又出手救了她。
偏她就因此而深深深深地爱上了他。世间因缘,有时就是这么的讽刺。
许是他久立床头让她隐隐感觉到了什么,没过一会儿她便动睫睁眼,眼神迷蒙地探了过来。
“陛下。”
她一撑身,长发便落至胸前,盖住两朵娇蕊,更显妩媚。
他微微弯唇,撩开帐子上床,将她抱进怀中。
她触上他冰凉的肩头,不由一颤,蹙眉道:“陛下方才怎的连袍子也未披?”然后便愈发紧地回抱他,试图用自己的身子让他暖和起来。
“无碍。”他低头亲她。
她在喘息间开口:“方才可是有何急事儿?”
他摇头,仍是道:“无碍。”
她窝在他怀中,被他亲得意乱情迷,许久才找回神魄,抬起下巴去瞧他。
他却伸手捻熄了灯烛,抱着她翻过身,道:“近日来在枢府没怎么歇够罢?今夜便好好睡一觉。”
她好似又想起了什么,不由在暗中抿唇,道:“陛下今日在北使面前装得还真像。枉方将军等人一把年纪,还得在大殿之上与陛下一唱一和。”
他低笑出声,却是道:“睡。”
她便埋头而下,可过了一会儿,又抬头道:“臣好像益发地爱陛下了。”
他眼底忽涩,将她箍得更紧。
她心知他向来说不出什么露骨直白的话来,可这动作却明明白白地道出了他的心意,由是心底浅笑,安然阖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而贴着她的耳边沙哑道:“我从不知,自己能如此爱、如此被爱。”
她缩在他颈窝里淡淡地笑:“那臣倒该早点举进士为官,与陛下早点相识相知,由是陛下也能早点知道……”
他慢慢地抬手抚上她的脸。
倘是我说,你我其实相见得很早很早,你可会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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