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刘达他们又乘大交通车离开疗养院。车上顺便搭载了季墨阳,他回部队办理退伍手续。车后部虽然有位置,但他不敢和将军们挤一块儿,独自坐在车门前的阶梯上。有人唤他到座位上来,唤了两次,他背对着人直摇头,大家也就由他了。他一直缩在那极难受的地方,不出声儿。车开出一段路,他忽然起身朝车外张望。刘达见状也运神望窗外,果然,他们又听到了幽长的嗥叫。
天镜峰顶尖上,昂立着“赫鲁”,也即是那伟大的“克虏”,伟大的犬!一位战士拼命往后拽它,它抗拒着,像人那样站直了,呼唤季墨阳。它背衬着金红色天空,每一声长嗥,头颅都朝上一抬,一下下敲在铜钹似的太阳上。一块黑色石头被它蹬落,缓缓旋转着往下掉,在崖壁上撞出一长串火星,亮极了,隔那么远望去都刺眼。石头好半天才碰及崖底,这里看不见底,只听见那儿轰然一响,石头碎了。然后是无数碎片进起,铿镪地击打崖壁的声音。
车内的将军们统统掉泪了,就连那天没哭的刘达,这次也潸然泪下。那正是老宋跳崖的地方,现在他们要回家了,
他们之间却少了一位。假如老宋不死,他们还不知要在那里关多久。就是说,他的死使他们迅速获得自由。
将军们开始骂专案组,拿那戴眼镜的起头,一个个挨着骂下去。季墨阳在骂声中越缩越小……停车休息了,众人下车小解,再发车时,季墨阳不见了。将军们也不等,因为根本没人发现他离去。刘达随眼望山景,偶尔看见车后盘山道上,远远地有个兵,背着背包,独自行走着。他才猛然觉出车上少了个人。
交通车开到东山兵站打尖休息,前面就是355号国道,直达军区。刘达他们的轿车已从二百公里外开来接他们了。轿车在路边停了长长一排,看上去不仅壮观而且痛快。刘达等人从大交通车上提出简单行李,眼睛刚朝小轿车一望,他们各自的警卫员已从各辆小轿车里冲过来,喜悦地叫着,抢过各自首长的行李,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自己的首长步下大轿三,好几个将军眼睛潮湿了。兵站领导早已迎出。他们这个兵站只是团级单位,站长和政委当了二十年兵,也还从没见过这么多将军齐齐驾到。他俩率领七八个年轻干部,苦苦地请首长们进去随便吃点便饭。要是不吃的话,他们准备的几样小菜就会浪费掉了。
于是刘达们犹疑了,虽然归心似箭,此刻想走也走不得,只好进兵站意思一下。兵站领导喜气洋洋地、侧着身体迎进首长们。一进餐厅,意料之中的丰盛酒席豁然呈现在他们面前。
吃罢饭,将军们又到会议室里坐坐,略用几样水果。会写字的,架不住兵站领导的恳求,欣然走到大台案跟前搓着手儿,轮流执笔,饱蘸浓墨,提腕运气,在裁剪好了的宣纸上,留下一幅幅墨宝:
“龙虎精神在,将士悲歌吟”——这是抒发数月来压抑心情的。
“宁做百夫长,不当一书生”——这是咏志的。
“山外独缺淙淙水,营中自有醇醇情”——这是赞扬兵站官兵们的。
写罢,彼此又观摩品评,都认为虽然数月不写字,笔墨功夫却还在,意境上反而更为精进了,这都是由于逆境中磨砺的。随后,站领导又叫人抬进来数十包笋干、山楂、乌龙茶等当地土产。将军们执意不收,有的还批评他们“胡闹”,站领导就叫人放进各首长的小轿车内。外头,全站官兵已经列队完毕,将军们在齐刷刷军礼中,与兵站领导握别。他们钻进各自的小车,小车呼呼开走。刘达心里有事,拖到最后离开,登车前还朝四处张望……蓦地,竟然真的望见了季墨阳。他不知何时已经徒步行走到这里了,正坐在对过山脚的一条小溪边上,就着那溪水啃吃馒头。每当有小车从路上驶过,他都低下身子隐藏。待小车都过完了,他背起背包,提着一只网兜,独自向另一条山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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