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日中午12时为止,夏谷在韩政委率领的工作组整整呆了二十八天,跑了东南三省两市,调查了两个集团军,三个步兵师一个装甲师,外加一个省军区,团以下的单位不计。夏谷从来没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跑过这么多的地方,见过这么多排着队前来的各级领导。往常想见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位,都得等好几天,还不一定见得着。工作组这种“跑”法,令他觉得大气磅礴,跑得痛快淋漓,每日高质高效。就像你一步从这座山尖上迈到那座山尖上,三下五除二,就把半个欧洲那么大的地面及军营踏勘了一遍。跟着韩政委“跑”,夏谷才知道中国何其大军区何其大!跟着韩政委做事——无论做什么事,夏谷都平添三分巨人的感觉。所做的任何事也就统统不是些许小事,都具备了相当的规格和级别。
二十八天跑下来,夏谷再看韩政委,已没有往日那种神圣感,也不知是他韩政委降下来了,还是自己升上去了,反正两人挨近了好多,连玩笑都敢跟他开,连笑也敢笑在韩政委前头了,居然还敢笑得比政委响些了。夏谷对韩政委这样一方诸侯似的大军区最高领导人——假如搁在春秋战国还不得是齐恒公楚庄王一类的霸主么,偷偷地产生了同事般感情,很舒服地将自己当做韩政委的一部分,很习惯地以韩政委的目光、思维去看待外界。连自己的笑,也向韩政委的笑靠拢,有点像韩政委的笑了。
最初几日,夏谷把韩政委独具特色的笑,认做是一种“威”,虎笑不就是虎啸么?韩政委笑颜一展,三分笑而七分威,听到他的笑声心头便有些凛然,觉得那笑声比咆哮还威风。后因韩政委跟他亲切接触过几次,他渐渐看出韩的笑,其实是一种语言,一种广阔多意的、能够以一当十的语言。比如部队领导向他汇报某事,而这事他又不能明确表态,于是就嗬嗬大笑一阵,笑罢便转入另一话题;再比如听到某个棘手的问题,他内心很愤慨,又不能够予之杀伐决断,他因气恨也会嗬嗬大笑一阵;还比如他不同意此事,又不想当即回绝,这时他也以嗬嗬大笑绕过去。那次视察陆军339师战史馆,在无数战争年代的照片中,竟有一幅韩世勇当排长时的现场照:他扛着缴获来的卡宾枪,右手托一只盛满水的钢盔,边喝边笑……夏谷发现,原来韩世勇在数十年前就已经爱笑并且会笑。当时,339师副参谋长,指着台板上的一挺老式机枪,硬说是韩政委那次战斗中亲手缴获的,是如今师里最珍贵的战利品。韩政委不说是自己缴获的,也不说不是自己缴获的,他只是快活地仰天大笑,在场的人都幸福地跟着他笑了……夏谷还发现,很少有人在韩政委大笑之后还敢钉着他追问明确指示,他们只能在韩政委的笑声中自行揣摩去,韩政委给你们留有余地哪,但看你能否正确理解了。每逢此时,夏谷总觉得妙趣横生,心想:“每天你要批那么多呈阅件,难道也只批上‘嗬嗬’二字么?”
一日中午,夏谷为了某件急事,贸然进入韩政委卧室,亲眼看见了韩世勇睡态:他仰卧在床上,两眼半睁半闭,瞳仁在眼缝里清晰可见,脸上微微笑着,不打呼噜……夏谷以为政委醒着,正要报告,蓦地发现他是在熟睡。夏谷轻轻地退出来,惊诧而又莫名地感动了。他没想到,韩政委即使在梦中也还在微笑,像酝酿着一个美妙的遐想;而且,他在睡梦中还半睁着眼睛,像警惕着什么意外。——在兼蓄两者的同时,居然还能从容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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