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老爷经过失子丧妾之痛,人也委顿了下来。
生意渐渐的衰败,再加上自己过问得少,难免下人从中手脚,所以外面虽然撑着个大门面,其实内里已大不如前了。
府里好些丫鬟、小厮也放的放,卖的卖。
偏偏哲少爷从此便越发浪荡,整日里不是宿花眠柳,便是在府里拈花惹草,全不把茶庄的生意放在心上。潘老爷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哲少爷非但没有一丝儿悔改,反而愈演愈烈。潘老爷绝望之余,便由他去,不做一丝儿指望了。
自从五奶奶过去后,哲少爷就再也没去找过潘金莲。这种结局,本是潘金莲预料之中的一种,但她却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一句话没有,便被遗弃,原来那人真是这么没有情分的,自己过去的奢望如今看起来是那么的可笑。
可是,金莲打心里不甘心,每次听人说起哲少爷的浪荡故事,心里便有一种绞痛。只是人前也还得笑着。
潘金莲也曾放下尊严,跑到荷风轩去找哲少爷,无奈他不是不在,就是推睡觉不见。
一次潘金莲又央司妮去问他,他竟在里面大吼起来:“原来竟是这么下贱的么?巴巴地送上门来,你告诉她少爷不稀罕,今后也别往这园子里跑吧。一个丫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呢!”
屋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潘金莲闻言,脸色煞白,没有脸等司妮出来,扭身跑了。
坐在床上,金莲让黑暗包围着自己,怔怔地发呆。
这是没有月光的夜晚,过去的一切都隐在黑暗里,不给她一丝儿确定。
金莲想起大佛寺那算命先生的卦签: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此刻,她的心便如一粒微小的菰米,晃晃荡荡地沉入那没有落处的黑暗。
原来,人生是早有定数的吧,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可是,老天为什么要给自己安排这样一个人,安排这样一段感情呢?
黑夜里,好象有风钻过瓦楞的呜咽,又象是有人在哭,听不真切。
这一日,太太让人叫来哲少爷。
哲少爷进来。依然是高大而俊朗,只是神情委顿,眼袋蓬松着,似醒非醒。
太太道:“你大哥去了,这潘府原本就指望你。你看你象什么样子,整天没有个精神头儿,倒是拈花惹草显得有力气。”
哲少爷打了个呵欠:“这个家有爹撑着,过几年弟弟大了,也还是这么个大家业。原本我就是浪荡惯了的,你们也别指望我吧。”
太太道:“不指望你指望谁?你爹年纪大了,备儿又还这么小,也不知道今后是不是个成器的!你倒是一甩手干净。”
哲少爷道:“要指望我却是你们的事,反正我只能让大家失望,这是何苦来?”
潘金莲就侍侯在太太身边,哲少爷却没有半点正眼看她。
太太叹了口气,道:“我原也知道你是一个不愿废力气的,家业上就慢慢来吧。我和你娘商量了,你也二十多了,还能浪荡到哪里去?也该成亲了。前些日子有好几家来说媒的,我们替你选了一家,便是县丞高显仪泰山家的三小姐李书桦,门当户对,八字也合,进了门,你便是县丞的连襟,你看怎么样?”
哲少爷:“还怎么样,这种事你们定了就是,何必问我。”
潘金莲偷眼看去,哲少爷过去满不在乎的笑如今是没有了,只是一种烦躁和不耐烦,好象急切地希望眼前的一切事情早点结束。
太太道:“既然这样,我们就先下聘礼,选个日子给你成亲吧。”
哲少爷道:“随你。大妈没什么事了吧?没事我走了。”
太太点点头,哲少爷便去了,始终没看金莲一眼。
过了两月,潘府批红挂彩,一派喜气洋洋地给哲少爷办起了喜宴。
女家是有头脸的,潘府又是清河县首富,一场喜宴倒也办得热热闹闹。潘老爷脸上露出了笑容,觉得这几个月的晦气冲淡了些。
哲少爷也没有露出一丝不满意,规规矩矩地拜堂。
拜完堂,新人给老爷、太太和三奶奶敬茶。
哲少爷从司妮手里接过茶碗恭恭敬敬地递给太太,低头的一瞬间,看见地上一对穿着绣花鞋的三寸金莲微微地哆嗦着,布面是鲜艳的红色,不由得心里有一丝儿颤动。
太太喝了一口茶,道:“从此以后你便是有家室的人了,万事都得稳重些。”
潘金莲从太太手里接过茶碗,待搁到桌子上,心下一恍惚,却搁在了边缘,茶碗便“哗啦”一声摔下来,碎成碎片,茶水溅到了哲少爷身上。
潘老爷愠怒地看着她。
金莲吓得不知所措。
还是旁边的喜婆脑子快,道:“落地开花,早生贵子,恭喜恭喜。”
潘金莲赶紧用香罗帕给哲少爷轻拭:“二少爷,对不起。”
哲少爷看着金莲娇羞的脸,本待责怪两句,却突然有些莫名其妙的怜惜,只推开她:“不用你擦。”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来,却是上次金莲给他锈了莲花的香罗帕。哲少爷不曾想掏出了这个,恨恨气,在身上胡乱地擦了擦,扔在地上。
潘金莲乍见哲少爷掏出香罗帕,心里突地跳了一下——原来,这块香罗帕哲少爷还留着!有一种温润浸泡的感觉爬上心头,眼里飘过一层水雾。
却见哲少爷随后将香罗帕扔到地上,刚刚温软的一颗心儿便随着香罗帕飘落,也似那茶碗,跌得粉碎——他是要做给我看,要我绝了最后一份念吧。不由得心灰,脸上浮出一种怪异的笑。
哲少爷本是早就要扔了这香罗帕的,不知怎么的,却一直没舍得扔,由它在怀里搁着,也不曾动它,今日不想慌乱间掏了出来,被金莲见着,便恨气扔了。虽然觉得扔了干净,从此便把这人抛在脑后,但看金莲脸色死灰,有些酸楚。一转念却又暗笑自己在风月场中厮混多年,何以竟对一个丫鬟动了情,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不觉颓丧。
拜完堂,便入洞房,当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潘金莲服侍太太梳头,却听见隔壁荷风轩有人大哭大闹,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听不太真切。
太太吩咐金莲:“昨儿个才洞房,今天怎么就闹腾起来了!你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