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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次航班起飞时间将推迟约一小时。”这个通知用英语重播了一遍。

“瞧这儿,这是在宫廷酿酒厂。”那个美国人说,指着一张照片。

“真迷人。”他妻子说。

卡琳跟着来机场,只是为了再把车子开回城里。刚才是我驾驶“海军上将”车,她坐在我身旁。她气呼呼的,一句话也没讲。当我回到家时,我的箱子和旅行包已收拾好了。我如此典型地打破了我的诺言,却没有因此而发生争吵。我们相互没讲到五句话。现在,我们在这里已坐了一个多小时,等着,继续相互沉默。时不时有一架飞机降落或起飞,汽车把旅客运往飞机或者从飞机上接下他们。可这一切进展得非常缓慢,喇叭里老是传来那个姑娘的声音:“请注意,汉莎航空公司消息,您所乘的经巴黎飞往尼斯的567次航班起飞时间继续推迟一刻钟。”

那声音又用德语和英语讲了这个消息。当卡琳出乎意外地讲话时,喇叭关掉了。

“祝你在戛纳顺利。”卡琳说。

“谢谢。”

我们俩都望着停机坪和窗外的雨。当我们讲话时,我们不望对方。

“只要你身体好就行,这是最主要的,是不是?”

我不回答。

“这是苏尔和我在上阿姆尔高。”

“瞧这张真漂亮!”

“你和你的肮脏的保险公司,”卡琳缓缓地大声说,“所有的保险公司都骗人。你助纣为虐。祝你愉快。”

“谢谢。”我说。

“我不信大夫会说你完全正常。”

“那你就问他好了。”我说。

“你明明知道他不会告诉我。”

我仍然一声不吭。

“这是我们在普拉特。看这只巨大的空中转轮。”

“这不是很美吗?”

喇叭里的那个姑娘声音又请求一位霍普金斯先生速去航空公司的柜台,他订的是全球航空公司飞往纽约的航班。

“我够了,”我妻子说,“我不再等下去了。这有什么意义?你反正一声不吭。”

我沉默。

“给我汽车执照和钥匙。”她说。

我把它们给了她。

“我到达后打电话。”我说,感到自己很蠢。

“行。”卡琳站起来。我也站起来,绕过桌子帮她穿上雨衣。

“生活愉快。”卡琳说。

“也祝你生活愉快。”我说,走出餐厅之前,她连看都不看我。我目送她,直到她消失。她没再转回头。我又坐下去,望着窗外的雾峦和雨。

“请注意,泛美航空公司消息,您所乘的经停慕尼黑飞往罗马的875次航班起飞时间延迟约三十分钟。”喇叭里的那个姑娘声音说。她又用英语说了一遍。

我四十八岁。

再过两年我就五十岁了。说不定再过两年我就死了。或许早死了。但也许我还要活上很久。我有病,这我现在确切知道。病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也许很严重,也许不太严重。无所谓。我一生中工作得过多了。我挣得够多了。我有一幢漂亮的房屋,摆满了好看的东西。我跟一个我不爱的女人生活在那里。我曾经爱过这个女人。不,那不是爱情。那是欲望。在我的欲望里我是幸福的。这种幸福持续了不到三年。除此之外,我在生括中从没幸福过。不是吗?是的,就是。作为孩子,我有过幸福的少年,有许多能跟我玩的朋友。我有一只小狗,跟它在一起我是最幸福的。它被一只卡车压了。它没死,只是受了重伤,看得出来它必然会死。许多孩子围在我和我的狗周围,在街上。悄无声息。我从建筑工地上取来一块花岗岩,在我的狗身旁跪下,再一次抚摸它的头。他舔我的手,然后我举起石头,用它敲碎了我的狗的头颅。我不想让它再忍受痛苦,可别的孩子全都大声叫喊,群起殴打我,然后跑开了。他们回家后讲述发生的事情,从那时起,没有哪个孩子还能跟我玩。我父亲关了我一个星期禁闭来惩罚我。他们不允许我把我的狗埋在花园里,一家机构的车拉走了小小的尸体。我爱我的狗,因此我杀死了它。这也是一种永远不会有人理解的东西,我想。那之后我长时间为我的狗祈祷,愿它幸福,不管它身在何处。从那以后我就再没祈祷过。噢,不对,还是祈祷过,在我发作时。可这不是真正的祈祷。我再没养过狗。我也有过朋友,战争中,战争后。当我结婚时,他们全都渐渐地疏远了我。他们不喜欢我妻子,我妻子也不喜欢他们。一开始我老是妥协,照我妻子的意愿行事,因为我疯狂地渴望她的­肉­体,想同她睡觉。后来我不再妥协,一意孤行。但我的朋友们已经消失了。我从事我的职业可以说是见多识广。我从没到过戛纳。这真是奇怪。究竟为什么?我总是去公司派我去的地方,尽量做好我的工作,或成功或失败,跟许多女人睡觉。也没有很多。大约四十个。最多四十个。其中大约有三十名妓汝,大约有十名已婚女子。妓汝总是很可爱。我从没爱过这所有女人中的那一位,我不相信她们中有谁爱我。对此我甚至敢肯定。因此,我四十八岁了,实际上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我不大可能再了解到了,根本不可能了。我对我的妓汝们非常满意。事毕你总是能立刻单独一人。为此我真想继续这么健康下去,健康得我能工作:为了能孤孤单单,远离家里。我跟卡琳没有生孩子。谢天谢地。在这么一种婚姻中我拿一个孩子怎么办?估计大多数的婚姻都跟我的相似,只是人们对此闭口不谈。我们也不谈。不,肯定也有幸福的婚姻。肯定的。真的被另一个人所爱,一定很美。那是什么滋味,我不知道。但我也根本不想知道或了解,因为我本身不能爱,这点我在我的生活中已证实了。我很想再这样保持健康十五年,让我能看看世界能工作。单独呆在酒店、酒吧、飞机场、卧铺车厢或高速公路上。然后我只求速死。如果可能的话,应该死得迅速而不痛,或只是一瞬间。最好是那么一种发作让我死去。不会有人为我哭泣,卡琳不会。她为什么要哭呢?无论如何,我不想病到成为他人累赘的程度,最不想成为卡琳的累赘。病着听任卡琳的摆布,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可怕的念头。我父母死于心脏病。他们不得不长期受罪,两人都是。这我无论如何不想。如果在我身上疼痛和久病不愈也会拖上很长时间的话,我将想办法弄到毒药。这是我紧接着必须­干­的事:给我弄一种烈­性­毒药。也许在戛纳能行。有钱什么都搞得到。我想搞到它,那毒药,这样,如果疼痛太剧烈,或者那最后一件还能给我一点开心的东西,即我的工作也令我生厌时,我好随时服用它。我得有一种有效的毒药,快点搞到,因为我不知道,我至少还能过多久我现在过的生活。

“请注意!汉莎航空公司公布您的经停巴黎飞往尼斯的567次航班的消息。请乘客们通过14号登机口登机。”喇叭里传来那个姑娘的声音。现在是十五点三十五分。我叫来侍者结账。

然后我上了汽车,它把我送到我的飞机。雨滴滴嗒嗒地敲打在车顶上。我们在暴雨中起飞。我坐在一扇窗户旁,可雨丝太猛,当飞行员将飞机陡然拉高时,我什么也无法看到。“禁止吸烟”的显示牌熄灭了。我机械地伸手摸我放在衣袋里的一盒香烟,然后缩回了手。不,不吸烟。我倒要看看,我是否真能做到贝茨大夫要求我做的。我的左脚开始轻轻地疼起来。我服下两粒药片。我身旁坐着一个带小男孩的­妇­女,小男孩仔细地观察我。他终于拽了拽我的衣袖。

“嗯,”我说,“什么事?”

“你为什么哭?”小男孩问。

“我没哭。”

“奥拉夫!”母亲说。

“可他真的是在哭,妈咪!”

我用手擦擦眼睛,发觉它们是湿的。

我想,多么奇怪。我这一辈子还从没哭过。我对那个小男孩说:“你知道吗,这是雨水?我在机场上淋湿了。”

他只是盯着我。

“什么?你不相信我?”

“不相信。”那个叫奥拉夫的小男孩说。

10

我看到我身下的大海,它跟天空一样蔚蓝。

我们到达尼斯时,太阳尽管很低,但还在照耀。飞机远远地从海上绕了一个大弯降落。当它停稳下来,我们下机后,我有两个非常强烈的感觉。我觉得太热了,感觉无比的舒适。我还觉得是降落到了另一个世界上。阳光下,处处花团锦簇。这阳光不一样,跟我从前见过的所有光线都迥然两样。一种舒心的、很明亮的光线,令眼睛感觉很舒服,跟那空气一样。它和暖温柔,像洗了一次暖乎乎的澡。这里的人热情、友好,镇静自如,跟我在其它地方认识的人都不同。

我站在行李传送带前,虽然感到很热,我能深呼吸,每一次呼吸对于我都是一种无尽的善举。后来,当我坐在出租车里,在一条总是贴着大海的公路上驶往戛纳时,我想,这里一定可以生活。一直在这里生活。直到死。

我们驶过许多的海滩浴场,我看到浴场上有很多人。我觉得他们比德国人漂亮,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因为其中肯定有德国人和其他的非法国人。但光线和空气加上融洽的气氛,会让人们变得更漂亮。我们途经一座跑马场,经过许多小棚子,棚子大多数是木头的,里面开有饭店。

“先生,您要是想尝尝这海岸边最好的普罗旺斯鱼汤,您就应该来这儿。”出租车司机说。他指着海边一座漆成白­色­的棚子。我读到:“Ru房”饭店。“普罗旺斯鱼汤在别的地方也能喝到,但哪儿也没这儿好。”出租车司机说。天空像海一样蔚蓝,西天泛红,让远方一列长长的山脉的岩壁像火一样红彤彤。

“这是什么山?”我问。

“艾斯特莱尔山。”出租车司机说,“您要是有时间,也得坐车去那里一趟。您来这儿是出差吗?”

“对。”

“但您还是得抽时间到处看看。戛纳的整个四周围。巴劳利斯、比奥特、安提伯斯、格拉瑟、文斯、胡安派恩斯、圣特洛佩兹,那些渔村……这里美极了,先生。我这么说不是出于地方主义。我本人也是在戴高乐放弃阿尔及利亚之后才来这儿的。那之前我一直生活在那下面,在那里有一大笔资产。不得不走。您知道,人家称我们什么吗?”

“是的,”我说,“黑脚佬。”黑脚佬,法国人这么称呼那些不得不离开阿尔及利亚的同胞们。他以为法国能让他梦想成真,那个出租司机说,但是什么也没实现。为了养活他的家庭,他开出租车,而他曾经是个大庄园主。去北方他本来有更大的机会,但是他不能跟他的家庭去北方。他们需要这里的气候,这永恒的温暖,否则他们会生病。

我看到长满棕榈树、杉树、桉树和意大利五针松的大花园里有许多美丽的白­色­别墅。先是大海,然后是我们正行驶在上面的快速公路,接着就是铁轨。铁轨后面是山坡,漂亮的白别墅。它们当中有些已经很老了。有两列火车从我们旁边呼啸而过。这时候交通很繁忙。我们一小时后才来到戛纳。司机很快上了十字架路。这条路路面宽阔,中间用花草绿化带分开,绿化带里长满了许多棕榈树。一侧是白­色­的酒店宫殿和别墅在熠熠生辉,另一侧是大海。姹紫嫣红,蓝的、红的、黄的、紫的、橙­色­的。我感到我开始冒汗了。即使本地人有可能已适应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气温,跟杜塞尔多夫相比,这里还是热得很。我看到的男人多数穿着裤子、拖鞋,裤子上面套着衬衫。­妇­女们穿着花花绿绿的套装或轻便服。我看到,在花园里的大别墅和庞大的酒店之间是低矮的白­色­建筑,里面开着商店和饭店。司机为我沿途讲解。在“卡尔顿”酒店前,他指着一处海滩,那里躺着的都是男人。

“这里是同­性­恋海滩,”他说,“这儿非常公开。”

“戛纳同­性­恋很多吗?”

“那当然。”他说,“话说回来,全法国都没有这儿这么多的漂亮女人。先生,您会看到的。”

我们到达了“庄严”酒店。它的位置有点偏离十字架路,一条宽宽的白­色­公路通向酒店,绕过一座鲜花怒放的花圃。我的箱子被提下来,我付钱给司机,四顾张望。站在酒店门口,大门左侧有一座大平台。此刻那里已差不多坐满了,人们正在喝他们的开胃酒。平台前面有个游泳池,纯白­色­大理石的。还有几个人在游泳。酒店专用路的一条岔路通向地下车库。我越过十字架路上永恒的车水马龙望向海面。很远的地方停着几艘船,我看到了无数帆船。它们的帆被落日映照得血红。我就这么伫立了很久,欣赏着大海、棕榈树、愉快的众人和瞬息万变的天空,直到总台的一个人走近我跟我讲话。

“您是卢卡斯先生吗?”

“对。”我从一场温柔的白日梦里醒过来,答道。

“欢迎来戛纳。”那人微笑着说,“我可以领您去您的房间吗?”

我点点头。他带路。我不停地回头,欣赏棕榈、鲜花和大海,我确实看到了如花似玉的女人,也有许多潇洒倜傥的男人。

11

“卢卡斯先生,您这么快就赶来,真是太好了。”路易·拉克洛斯说。这位“地中海海军水上事务部”的“行政首长”的代表,握着我的手,把我的名字讲得像是“吕卡”。我是在“庄严”酒店里从我的房间里给他打的电话。这套房朝向十字架路,朝向大海,打电话之前,我还冲了个澡,然后赤条条地坐在床沿上,观看太阳越落越低,艾斯特莱尔山的岩石先是变成金­色­,后是银­色­,最后变成水淋淋的蓝­色­,一种逐渐变暗的蓝­色­。戛纳的天­色­还很亮。

“您的上司,勃兰登伯格先生,通知说您来了。我们的人仍然在出事地点。包括我们的炸药专家,海军少尉维阿拉,您很快就会认识他。”

拉克洛斯是个矮小、细瘦的男人,动作敏捷,理解力强。在证实了我能跟得上他之后,他讲话也非常快。他的工作岗位紧靠旧码头,从他的办公室的窗户我能望到外面的无数帆船,它们相挨着停靠在码头里。光秃秃的鱼网冲向天空。不见游艇,但是有许多摩托艇。

“这是些什么船?”我问拉克洛斯。

“这些是‘小艇’,它们从马利提姆码头开往岛上。去那些小岛上。”

我望见马利提姆码头后面有一块海滩。在白­色­的沙滩上停放着渔船,大网摊晒着。那里站有许多男人在玩球。

拉克洛斯注意到我的目光。

“这是一种愉快的游戏。”他说,“从前,这些人在那边的自由大街梧桐树下有他们的球场。可后来那里铺上了沥青,改建成了一座停车场。因此,这些人现在不得不在这里玩。”

“你们调查到了什么程度,先生?”我问,脱去上装。我在酒店里挑选了我的最轻便的西服,可是它也太厚了。我感到我淌汗淌得厉害。

“还没有多大进展,先生。那是一场威力难以想象的爆炸。”拉克洛斯给我看一组照片。我看到废损部件散布在一大片水面上。

“一颗炸弹爆炸能引起这么严重的后果吗?”

“没这么严重,没有。”拉克洛斯说。他长着一缕小胡子,讲话时经常扯它,手指被尼古丁染黄了。他不停地吸烟。他也马上给我敬烟,但是我拒绝了。我还能忍受,我感到吃惊,根本感觉不到想吸烟的愿望。

“那么您认为是一场罪行了。”我说。

他点点头。

“是的,卢卡斯先生。您的公司恐怕得付钱。”

“你们还没有线索,是谁会犯下这桩罪行吗?”

他扯着他的小胡子。

“还没有,先生。”

“您相信赫尔曼会有仇敌吗?”

“您怎么想?”矮小的拉克洛斯问。

“我不知道。赫尔曼是位银行家,一个有权势的人。有权势者总有仇敌。”

“赫尔曼夫人也这么讲。”

“他妹妹?”

“对。我们当然跟她谈过。不太多,只短暂地谈了一下。她彻底崩溃了。这位夫人长期生病。她身边一直有一个护士。她告诉我们,上星期三,也就是十一天前,她哥哥来到了这里,­精­神彻底垮了。一定有什么深深地震撼了他。”

“是什么?”

“赫尔曼夫人讲,她不知道。他没跟她谈论此事,她说。他只讲,他得去科西嘉。有……呢……这件事,跟赫尔曼夫人交谈,有些困难。如果您需要她的话,您将会见到的。”

“您认为有可能是赫尔曼自己引爆了游艇自杀,因为他正处于一种没有出路的处境之中吗?”

拉克洛斯不解地摸着他的小胡子。

“什么没有出路的处境,先生?”

“一种经济上的。”

“先生,如果我理解得不错的话,赫尔曼是贵国最大最有威望的银行家!”拉克洛斯仍在吸烟,烟蒂的火快要烧到他的手指了。因此,那些手指也全是黄的。

“是的,”我说,“正因为如此。”

“这我无法想象。”拉克洛斯说,“不,完全不可能。我觉得这想法根本不可能。”

“您觉得什么最有可能呢?”

“谋杀。”

“谋杀?他的一个敌人?”

“不是,”矮个的路易·拉克洛斯说,吐出烟,“他的朋友之一。”

12

“他的朋友们?”

“是的,先生。这也是赫尔曼夫人的观点,那个妹妹。她很古怪,不肯承认,但是她讲的话令我深思。”

“她讲什么?”

“依照她的观点,是她哥哥知道了某个他所信赖的人,一个朋友,卑鄙地欺骗了他,让他上了当,他们之间有银行业务往来,因此赫尔曼才如此激动,因此才突然到来。赫尔曼夫人认为,一定是赫尔曼朋友圈子里的某个人,为了自救,别无出路。”

“可这人为什么不用其它方式杀死赫尔曼呢?为什么要让十一个无辜的人同时死去呢?”

“赫尔曼夫人认为,正是为了排除谋杀的怀疑。”他那发黄的手指玩着小胡子。

室外,光线正一分钟一分钟地变幻。­阴­影来了,光线变弱了,第一盏灯亮起来了。旧码头浸在蓝­色­、赭红、灰­色­、白­色­、紫罗兰­色­和深绿­色­里。

“除了船员,游艇上的其他人都是谁?”我问。

“两对夫妻,”拉克洛斯说,“弗朗茨和克拉拉·比奈特夫­妇­,保尔和巴贝特·西蒙夫­妇­。他们的别墅在这里。比奈特是瑞士人,跟赫尔曼一样是银行家。西蒙在里昂有一家大工厂。”

“一家什么工厂?”

“电子仪器配件供应厂。”

“有家庭吗?”

“当然有。但他们没来这里。他们远远地跟踪着我们的调查。我是说,没有嫡亲亲属,没有子女之类。尸体我们不是没法打捞吗?只有零零碎碎的尸体,已经火化掉了。火化之前,尼斯的法医研究所当然对这些碎尸详细检查过。所有的碎尸只得出一个线索。”

“哪一个?”

“那一定是一种非常剧烈的炸药炸的。”

“给您印象最深的念头就是他的朋友之一犯下了这桩罪行,是不是?”

“对,先生。您瞧,赫尔曼夫人告诉我们,这些朋友每年至少在这里住好几个月,他们全都跟她哥哥有生意往来。她马上就对我们这么讲了,因为她认为,我们会最先确定此事。我们也已经证实过了。这是一个非常国际化的社会。富得不得了的人们。全来自企业界和金融界。我们业已拜访过他们,恳请他们不要离开戛纳周围。他们答应了。”

“这些人叫什么?”我问,取出我的笔记本。

“我已经准备了一个名单。”矮个子拉克洛斯说。他推给我一页纸。

我读道:

约翰·基尔伍德,美国人,石油。

加柯摩和比安卡·法比安,意大利人,重工业。

马尔科姆·托威尔,英国人,军事工业。

克劳德和帕斯卡勒·特拉博,法国人,酒店集团。

若塞和玛丽娅·萨冈塔纳,阿根廷人,­肉­罐头。

阿塔纳西奥和梅丽娜·泰奈多斯,希腊人,船主。

“没德国人。”我诧异地说。

“没有,没德国人,奇怪,是不是?因为赫尔曼毕竟是德国人。”

“对,正是。”我说。

“这些人,”拉克洛斯压抑地梳理着他的小胡子说,“无一例外全是亿万富翁。他们属于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卢卡斯先生。他们不常住在这里,除了赫尔曼夫人。特拉搏夫­妇­在巴黎附近有一座宫殿。其他人在全世界各处有他们的宫殿、别墅、套房和大牧场。他们只是来这里做客。这里是富人的世界,先生。但不是像那里聚集的这群人这种类型。这些人比全法国、全欧洲都更富有,富得令人难以想象。你很……你很难想象这些人的大脑和行为,先生。”拉克洛斯拿起一本打开的书,“我正在阅读一本新版的有关海明威的书。其中有许多他的谈话。我发现了一则,觉得它对您、对我、对我们大家都特别有意思。作家斯科特·菲茨杰拉德跟海明威谈论‘大富豪’。他说……”拉克洛斯嘴叼香烟,大声朗读,“……他们不同于你和我。他们拥有财产,早早地享受,这自有其后果。我们吃苦时,他们温存,我们信任时,他们讥讽。你若不是天生富有,就很难理解这个。在内心深处,他们以为他们比我们强,我们得在生活中自己寻找补偿和出路。即使他们深入钻进了我们的世界,或者深深地沦落到我们中间,他们仍一直以为他们比我们强。他们不一样。”

拉克洛斯抬起头。“您想知道海明威听了以后答的是什么吗?”

“什么?”

“他光是说:‘不错,他们钱更多。’”

我笑了。

“回答得很幽默,不错。”矮个子拉克洛斯狡黠地说,“但也仅仅是幽默而已。菲茨格拉德说得对,富人们不一样。直到现在我才不得不真正准确地认识到这一点。我的天,因为上司不在,就得有这些事。我只不过是代表他而已。而现在一切都落在我肩上了。”

“您要巴黎派高级官员来吧。”

“我已经要了。谁知道他们何时来?谁知道是谁来?”他几乎是恳求地说,“您同意我的看法吧?办这种案子得特别特别的小心才成,对不对?”

“肯定的,拉克洛斯先生。”我说。

“单看看联邦德国和美国吧。在美国,一小撮人私分了人民的财产。他们控制经济,­操­纵政治。您知道人口中不足百分之二点五的人控制着三分之二的经济吗?在您的国家,先生,百分之七十的生产总值­操­纵在百分之一点七五的人手中。经济的集中生产让这些‘大富豪’富上添富,通货膨胀的发展只波及工薪阶层,哪里都一样,富豪们的生产资本的价值还是上涨的!”

我想起杜塞尔多夫药房里的那位老妪,她曾经问我,为什么一切都越来越贵。

“当赫尔曼先生到达时,赫尔曼夫人和特拉博夫­妇­早就在这儿了。所有其他人相跟而至,比他先到或晚到两天。”拉克洛斯说。

“是赫尔曼叫他们来的吗?还是他们叫他来的?”

“我不清楚。”路易·拉克洛斯这位代理说,“我们正式听到的是他们相约而来,为赫尔曼先生欢庆六十五岁的生日。但这是否是真的……”他重重地叹息一声,“这些人是如此的有权有势。他们可以随心所欲。”

“您,一位警察,都这么讲?”

他只是点点头。

“对,我,一名警察,这么说。”他望向旁边,眯细眼睛,好像烟钻进眼睛里去了,“他们如此有权有势,他们……”他打住了。

“能毁掉每个人和他的位置——您想说这个,对不对?”

“您知道,先生,”这位“行政上司”的代表说,“我妻子和我,我们长期省吃俭用。我们刚买了一座小房子。当然还没付钱,背了一身债。但这房子处于绿丛中,不再是城里的那种热死人的住房。我有两个孩子,卢卡斯先生。儿子在上中学,他想成为物理学家。我女儿才五岁。我们是个幸福家庭。对于那些我现在要打交道的人来说,我只是一堆垃圾。他们跟我讲话,真是个奇迹。”又一支香烟……

“他们必须跟您讲话!您代表着法律。”

“啊哈,法律,”拉克洛斯说,“哪一种?我的还是他们的?”

“只有一个法律。正义的法律。”

“您说得可真动听,卢卡斯先生。要真是这样倒好了。这些人习惯于跟总统、皇帝、国王和类似的人一起将生活安排得合他们的意。请您别误会,卢卡斯先生,我不眼热他们的财富。但我知道,如果我不谨小慎微,过分侮辱了他们,那我就会收到来自巴黎的电话。没什么严重的,没有。我只是被解职了,另一个人将来接替调查。一个非常温和的人。在戛纳当警察常常很困难。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都来这里。我们的官员和警察太少了。责任重大的岗位上的警官要求五十五岁退休,这是事实而不是例外!他们再也­干­不下去了,卢卡斯先生。我五十六岁。我还能够。但是我……”

“但是您担心您在一两年之后­干­不成了。”我低声说。

他捻着他的胡子根,眺望窗外的许多船。

我做了一件怪事。我对我刚刚认识的这个人说:“我也有这种担心,先生。”

他沉默地望着我,我们俩好一会儿无语。最后他说:“不管怎么样,我也向尼斯的司法警察局求助了,请求巴黎让经济警察来查查这些人。我独自一个人权力太小了。您也是,先生,包括您的保险公司,虽然它很大。我们这是在跟亿万富翁打交道。跟统治这个世界的财富,几乎跟全部的财富。这不是普通的谋杀,肯定不是。”

“如果您通知了巴黎,那么,那些大人物、部长和政治家也会盯着您。”我纯粹是作为钓饵说的。他果然回答了:“但愿如此,先生,但愿如此。”

他看上去更矮小更虚弱了,眼睛望着双手。一个姑娘的笑声从外面钻进来,然后又静下来了。路易·拉克洛斯热乎乎的办公室里一片阒静。我吐烟时才察觉,我点着了一支烟。

13

“此案中唯一的一个不是亿万富翁的人是昂热拉·黛尔菲娅。”拉克洛斯抚摸着他的小胡子说。

“那个也坐了船但是幸免于难的女人吗?”

“对。”

“她为什么要留在科西嘉?”我问。

“她在船上闹肚子,后来,返程时她太难受了,也太虚弱,不能跟其他人同行。眼下我们的一艘船把她从科西嘉接回戛纳了。”

“昂热拉·黛尔菲娅,”我说,“这女人是谁?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属于她吗?”

“哎呀,什么也不属于她,卢卡斯先生。”拉克洛斯说,“我是说,她当然富有,但她是通过辛辛苦苦的工作变富的。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凭自己的双手挣来的。她在戛纳这儿是个名人。”

“为什么?”

“她是一位著名的女画家,是个享有国际­性­声誉的画家。我感到奇怪,您还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不,从没听说过。”

“奇怪。她画这个城市的头面人物,画来到我们这儿的大多数名人。画一张肖像就有理由收取许多钱。您知道吧,她给谁画像,那是一种荣耀。”

“结婚了吗?”

“没有。三十四岁。了无牵挂,完全自由。一个机灵的女人。我今天上午跟她谈了很长时间。她认识新贵、旧富、假绅士、百无聊赖者和吃饱了撑得慌的人们……也许您该尽快跟她谈谈。她有许多健康的人类理智。她也讲德语。”

“她住在哪儿?”我问。

他给了我地址和电话号码,我把它们写下来,嘴角叼着一支烟。然后我对他讲,明天早晨我会打电话给他,如果他们有了什么新消息,他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他点点头,向我伸出被尼古丁染黄了手指的手。当我在门边转身时,他已经又坐在了他的办公桌旁,头撑在双手里,像个老头似的。他肯定又在想他的妻子、两个孩子和还没付款的房子,想那些非常富有和有权势的人们和退休命令。我也突然想起此事来。也许过几天,当贝茨大夫的体检结果全部出来时,我就会被召回。这也是一个美妙的念头。

14

天暗了,但还是很暖和。我徒步从旧码头沿着靠海的十字架路走回酒店。我又淌汗了,虽然我已经脱去了我的上装。我的双脚火烧火燎的,但只是因为那沉重的鞋在让它们受罪。此刻万灯齐明,在十字架路上,在顺着艾斯特莱尔山脚延伸的路面上,海里的船上也亮灯了。其中有三艘灯火通明,上挂灯光彩带,倒影在水里闪烁。

海滩上空无一人。我停下脚步,看涌上海滩的疲惫的波浪。一个老人跟我讲话。我先是不理解他想要什么,后来我醒悟了。他在乞讨,偷偷地、羞愧地乞讨,因为他害怕警察,他们这里禁止公开乞讨。我给他十法郎,他说,他将为我祈祷。这种事总不会有害的。十法郎只合七点五马克。事实上很便宜。

在十字架路的外侧行车道上,一辆辆车从我身旁奔驰而过。它们并行成三排,世界上最大、最贵和最漂亮的汽车。汽车的橡胶轮胎在沥青上轻声沙沙。我往前走,寻思像拉克洛斯给我的名单上的那些名字的主人那样富得流油,会有什么意思。但我怎么想也想象不出来。又有一个人跟我讲话。他一身白西服、蓝衬衫,系条白领带,孔武有力。他问我有没有火让他点支烟。

我摁着打火机,在亮光下我看见了那张脸。只是有点太和气了,英俊得过了头。火熄灭。年轻人道了一声谢又走了。从这一刻起,我感觉有人在跟踪我。我猛转身几次,都不见有人。但­干­我这一行对这种事还是很敏感的。有人在跟踪我,也许在十字架路的另一侧,但有人在跟踪我。我终于到达了“庄严”酒店,横穿过行驶道和中间线。在酒店大院里,在花圃周围,大轿车首尾相接。先生们身穿白­色­燕尾服,夫人们身穿如梦的晚礼服,珠环玉佩,钻出车来。

“这里有什么事?”我问一位雇员。

“一场盛宴,先生。”

当时这个词对我还很新鲜,如今我已对它习以为常了。在戛纳不停地有盛宴和­鸡­尾酒会,特别是节日——大多是在两家新开张的大赌场之一举行,但也在十字架路旁的酒店里。我简直无法穿过大厅,那里挤满了人。来自阿尔及利亚的出租车司机和伤心的路易·拉克洛斯说得都对:戛纳有特别美丽的女子和特别富有的男子,他们以一种我还从没见过的方法让他们的妻子和情­妇­挂满首饰。大餐厅里传来一支小乐队缓慢的音乐,酒吧里传来另一支。我坐电梯去五楼我的房间。当我推开门时,我听到电话在响。我在客厅里拿起电话听筒,客厅的墙上贴着金­色­的缎子。我坐到一张白­色­和金­色­的简朴而又别具一格的椅子上。客厅里只有白­色­和金­色­的简朴而又别具一格的椅子。卧房全是红­色­和白­色­的­色­调,卫生间里铺的是黑­色­瓷砖。

“我是卢卡斯。”我说,把听筒凑在耳朵上,一边扯下我的领带,脱掉一只鞋。

“你听着,你这混球,”一个男人的声音用不带口音的德语说,“你最好什么也别Сhā手,明白没有?滚开。如果你明天中午还在这里,我们就要­干­掉你。我们不会再事先警告了。”

“谁……”我刚开口,线路就断了。

那个讲话的人一定是在他的听筒上蒙了一块布。那声音听上去失真不自然,但没有口音。这么说还是有人在跟踪我了,当我脱掉第二只鞋时我想。要不然电话不会等我一进房就打进来了。这种事对我没什么新鲜的,早就不会惹我不安了。它在里约热内卢发生过,在安哥拉、在贝佛利山发生过,另外在香港也发生过。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这动摇了我的上司的理论,他说银行家赫伯特·赫尔曼是自杀身亡。

我走进浴室,往浴缸里放水,脱得一丝不挂。虽然有空调我还是热,我在淌汗。我以防万一嚼了两粒药丸,然后拿起听筒,向总机报了我连同地址记了下来的那位昂热拉·黛尔菲娅的号码。那边只响了三声,她就拿起来了。

“喂?”那声音听上去很平静。

“是黛尔菲娅夫人吗?”

“对,您是谁?”

“我叫罗伯特·卢卡斯。我来自德国。请您原谅,我这么晚还打电话。我希望我没有打扰您。”

“我正在收看电视新闻。”

“那我呆会儿再打。”

“不,最重要的已经结束了。有什么事?”

我告诉她我的职业,问她,我能不能同她简短地谈谈。

“当然,卢卡斯先生,如果这能减轻您的工作的话。”

出现了一阵冷场。

“夫人……”

“嗯。”

“我是说……”

“我听到了。我也讲德语。但不……不喜欢讲。请您别生气。我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

“我理解。”

“您讲一口出­色­的法语,卢卡斯先生。咱们相互用法语交谈,行吗?”

“行。什么时候?”

“您等等……明天十点有人来,我为他画像……”在我讲话时我听到一个轻微的男人声音。这一定是那位新闻播音员,我想。“九点成吗?”

“当然。如果您不嫌太早的话……”

“噢,我总是早起。那就九点吧。地址是……”

“克洛帕特亚豪华住宅楼。蒙托洛街。A区。四楼,我知道。”

“好。我九点等您。祝您还能有个美丽的夜晚。”

这最后一句话令我诧异,令我感到舒服。

“我祝愿您同样如此,夫人。”我说。

可是她已经挂断了。

我坐在那里,望着我的光脚趾,回忆是谁在什么时候最后一次祝愿过我有一个美丽的夜晚,但是我想不起来。一定是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想起洗澡水来,浴缸已差不多满了。看来我在那里呆坐了相当长时间,却没有意识到。我冷热交换着洗,然后用劲儿擦­干­身子,打开我的箱子,取出内衣和西服,挂到卧室有推拉门的大壁橱里,门上镶着镜子。电报密码和资料我放在一旁,我得将它们存进酒店的保险箱。

我将我的晚饭订到房间里,因为来参加这场盛宴的人非常多,我宁愿单独一人。我吃得好极了。当侍者推走小车后,我一丝不挂地躺在宽大的床上,两臂交叉在头下,想那位伤心的路易·拉克洛斯和他的害怕。他肯定不是个胆小鬼,他似乎只是认识到了他在此要对付的是谁,这吓坏了他。老实说,这也吓坏了我。

床边的电话响起来,客厅里的也在响。我抓起床头柜上的听筒。

“喂?”

“晚上好。卢卡斯先生。”一个女人声音说。霎时间我以为听到的是那位昂热拉·黛尔菲娅的声音。但那是另一个声音。她讲得很轻:“您不认识我,先生。我相信,我有点有趣的事要讲给您听。”

“您是谁?”

“我有东西出售。”

“什么?”

“真相。”

“哪一方面的真相?”

“这您知道,先生。”

“我不清楚。”

“那您来这儿­干­什么?先生,您在这儿要找的真相,我能卖给您。”

“您在哪儿讲话?”

“您往下看看。从酒店大厅的一个电话间里。您下来吗?”

“行。”我说,“我如何找到您?”

“我坐在酒吧里,在吧台旁。我黑头发,一身黑衣,背后开得很大,我将手拿一朵红玫瑰。”

15

我穿上一身深蓝­色­的西服、一件白衬衫,系上一条蓝领带,带上全部资料,包括电报密码,坐电梯下到大厅。我走向总台,要一个保险箱。他们带我来到一个大房间,内有许多较小和很大的自锁保险箱。我租了一个小保险箱,把材料存放进去,签字证明收到了保险箱的钥匙。我经过两间大舞厅,里面正在跳舞。外面,在室外,客人们的司机都聊着天站在那里。酒吧坐满了。只有一支三人乐队在演奏长盛不衰的老歌。灯光不是很亮。当我的眼睛适应了之后,我在吧台旁看见了一个穿黑衣、背后开口很深的穿晚礼服的女子。她把玩着一支红玫瑰,坐在吧台的一头。­干­我这一行­干­久了就学会评价人,不管他们如何伪装。坐在那里的那个女人是个妓汝。一个高级妓汝,肯定是的,一个快活女郎,但无论如何还是个妓汝。同她交谈的那个男人吻了一下她的手,消失在跳舞的一对对之中。我走向那个拿玫瑰的女子。小乐队正在演奏《两人的茶》。

我走近吧台。

“你好。”我说。

“你好。”那个拿玫瑰的女子说。她也许三十岁,看上去很姣好,但不算特别漂亮。只有当她不笑时,她看上去才十分妩媚。她笑时,看得见她的牙齿很难看。她有一种嫣然一笑的本事。但有时候还是看得见牙齿。

我坐到她旁边空着的高脚凳上,问我可不可以为她要点什么。她说,她要一杯便宜的威士忌。于是我就叫了两杯,当酒送来后,我们举杯。

“您随意喝。”我说。我们两人都喝。我身旁一位男人从他的高脚凳上下来。另一位坐上去,叫了半瓶香槟。他高挑、瘦削,一头稀疏的金发,左太阳|­茓­有块疤。他四十五岁左右,穿一身挺括的燕尾服。

“请问,您叫什么?”我问那姑娘。

“倪科尔·莫尼埃。”她说。

“您是从哪儿知道我住在这里的?”

“一位朋友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我说。

“什么叫‘原来如此’?”

“没什么。”我不耐烦,因为我不再相信,穿衣服下楼来有什么价值。

《每当我们接吻,我就忧虑奇怪》,乐队正演奏这首歌。

“那请吧,”我说,“您想出卖真相?”

“对。”倪科尔说。

“要多少钱?”我问。

“噢,相当多。那是非常有价值的真相。”

“多少?”我问,坚信她根本没什么好卖的。我不会这么快就上当。

“一大笔,”她说,“虽然不是您的保险公司现在必须吐出来的一千五百万马克。”

­干­了这么多年,也会有搞错的时候。

“您从哪儿得知……”

“嘘。”她说,做了一个头部动作。

我转过身,跟那个要了香槟的瘦削的人撞在一起。

“我们讲话声音大得您也能听见?”我粗鲁地问。

“请您别烦我。”他温和地说。

我又转向倪科尔。

“您看见了,这里不行。”她说,声音很轻,“您得去我那儿。那里就安静了。”

“什么时候?”

“我现在离开。您再呆一小时,然后叫辆出租车。我把我的名片放在我的手下。请您把您的手放在上面,然后我抽开我的手。”

俄顷,我的手里就有了一张小名片,上面写的是“倪科尔”。我弯身。她走向门口。那个瘦子目送她。我坐下来又叫了一杯威士忌,同时看看我的表。现在是十一点差一刻。我没考虑就又点燃了一支烟,倚回去,观看那些跳舞者。其中有许多人显得像是非常恩爱的夫妻,紧搂在一起和着老曲子跳。大约一刻钟后,太阳|­茓­上有疤的瘦子走了。

这儿的男人也差不多全都穿着燕尾服,只有少数穿深­色­西服,像我。卡琳没有给我把我的燕尾服收拾进箱子。我静静地坐在那儿,慢慢地喝着,感觉很舒服。在酒吧里我总是马上就感觉很舒服,像在家里一样。在全世界,大多数调酒师都很和善,大多数酒吧的气氛也很可爱。这里的调酒师特别和善,当然也有不好的酒吧和不好的调酒师,但确实很少。我又喝了一杯威士忌,心想,也许我还是想再年轻和健康一回。但我两者都不是,也并不令我心痛。乐队演奏着电影《野餐》里的《月光曲》。我想起赫尔曼的游艇,它就叫做“月华”,被炸毁了。我想,对于那些死去的人,这歌曲现在就像是一首哀乐,没人知道他们是凶手还是规矩人。不,那七个船员可以相当肯定地视为正经人。七比五,如果赫尔曼和他的客人们都是凶手的话,但是这完全没有依据。假使这是有依据的,这比例真不赖。多么无聊,我想,又叫了一杯威士忌,只还想着威士忌。它是一种多么让人愉快的饮料啊,是一种多么让人神清气爽的饮料啊。

16

“贝尔纳德街,”我对出租车司机说,“巴黎宫。C区。”

“没问题,先生。”他说着就开动了。他驾驶的是一辆特大型雪铁龙车。现在是夜里十二点过一刻。这地址我是从倪科尔的名片上得来的,上面除了她的名字和准确的地址外还有区名:佩帝特区。

我们沿十字架路开了一小段,来到塞贝路。在这里,司机陡然拐进去。我望向窗外,试图辨认出街道牌,因为我想尽快多熟悉这个城市。我们横穿过商店林立的安提伯斯路,经过戛纳那座讨厌的小火车站,来到了宽敞的卡尔诺特林­阴­大道。司机沿着它向北开去。宽显示盘上有一只闪烁的罗盘,小巧玲珑,这样我就可以辨清方向。我们来到一个广场上,总消防队的大楼就在它旁边,左拐进圣简街,然后拐进贝尔纳德街。

我们来到的是一个豪华地区。这个“巴黎宫”是许多住宅区之一,净是高楼大厦,部分建筑风格出­色­,飞檐翘壁,宛如城堡。它们耸立于内城上方的山坡上,代表了戛纳的形象。这些城堡里肯定住着数百人——非常舒适。豪华的住宅区总是地处绿化地带,有些在大公园里。“巴黎宫”也这样。司机让我在C区前下车。在这儿他可以在一座停车场上调头开回去。这幢建筑相当高大。公园里长有棕榈树、杉树和松树。月华如水,我眺望灯火通明的城市,眺望大海、港口和那里的无数灯光。现在空气清新些了。我深呼吸。我从一座游泳池尾端走向C区亮堂堂的大门。当我看到那两个家伙时,我都快到大门口了。他们原先站在两棵棕榈树后面,此刻向我扑过来。一个人把我的胳臂拧到背后,紧抓住我不放。另一个人捂住我的鼻子,使我不得不张开嘴巴,于是他塞进一块湿布。我又认出了这家伙。他就是晚上在十字架路上找我借火的那一位,太和气太英俊的那个人。他仍然显得太英俊了。我嘴里塞着布团,发不出声,他开始猛击我的胃、腹部以及它下面的部分。他使劲地揍,动作幅度很大。此时此刻这上面不见人影。两个家伙急急忙忙。那位太英俊的出汗了。我也是。我感觉我的身体在爆裂,内脏涌出来了。整个过程持续了不足三分钟,然后他们揍够了。我失去了知觉。

17

当我苏醒过来时,我仰躺在草里。随着第一口呼吸,我感觉到胃在翻涌。我从嘴里取出布团,猛烈地呕吐。然后我试着想站起来,但是我的膝盖承受不了我。我四肢着地,爬向那座大型游泳池和一只水流不息的水龙头。我冲洗我的嘴,把头伸到水下,直到它冰凉。同时我小口呼吸,担心又会失去知觉。我全身痛得要命。我坐起来。我所有的口袋都空了,有些袋子的衬里吊在外面。我的西服里除了一块手帕和四张十法郎的票子,再没别的了。我擦­干­脸,站起来,旋即又倒了下去。我再一次尝试,第三次时我摇摇晃晃地站住了。我像个醉鬼似的,摇摇晃晃,双手摁着腹部,走向C区的大门。我仍然有一种随时都会跌倒的感觉。我扶着白­色­的墙,慢慢地往前挪。大门口的玻璃门敞开着。这里灯光明亮。我坐电梯到七楼。我回想起来,在倪科尔的名片上提到过七楼。电梯停下了。我几乎是跌出去而不是走出去。一条过道……三扇门。名片上写的是612号房。这就是了。门上没有姓名牌。我按门铃,没反应。我再摁,没反应。我按住电铃,让手指摁在按钮上不放。大约两分钟后,门后传来一个男人怒气冲冲的声音。声音变大,门被拉开了。由于我是一只手扶着门,门一打开,我就跌了进去,直接跌进一个瘦高个男人的怀里。这人大约四十岁,看上去很普通,头发稀疏,穿着一件蓝红条纹的睡衣,右手举着一支手枪。手枪的枪口直接顶着我的腹部。

“混蛋。”那人说,把我顶开。他很有力。我飞向过道里的一堵墙。那个拿手枪的人不信任地盯着我,看着我摇摇晃晃,靠在墙上,手指张开,胳臂半伸着寻找支撑,以免跌倒。

“您拿开这家伙。”我说,因为他还瞄准着我的胃。

“这一带每天都发生入室偷盗案。”那个穿睡衣的男人说,“我们不得不自己帮助自己。我有持枪证。我可以冲您的腹部开枪,然后再冲墙。我会对警察说,我先是想冲墙开一枪吓唬吓唬,后来就冲您开枪了,因为您继续进逼。”

“请您别讲这种废话,”我说,“我不是窃贼。”

“是您这么说。”

“窃贼会摁门铃吗?”

“也许您有同伙,他们这时候正从屋顶下到阳台上……”他转过身,望进亮堂堂的大客厅。那里毫无动静。他又望向我。

“我是怎么打开门来的?”我问。

“那好吧,您不是窃贼。您喝醉酒了?”

“没有。”

“疯了?”

“也不是。”

“瞧瞧您的样子?湿淋淋、脏兮兮的。您出什么事了?”

“我被人打了,在这幢楼前面。”

“什么时候?”

我看看我的表。

现在是一点零五分。

“大约在一刻钟前。不,半个小时,您等等……”我慢慢地顺着墙滑到地上。我虚弱不堪。

“我叫警察……”

“不要。”

“要叫!当然要叫!得叫警察来!”

“他们起码还得一个小时才能来。他们什么也不会找到。”我不需要警察和公众知道。现在不需要。“请您给我点喝的。”我说。

“白兰地行吗?”

“行。”

他走开,拿回来一只大腹杯,里面有大半杯白兰地。我喝了一口,恶心死了,再一口喝光,这下我终于觉得好些了。我又站了起来。

“您要我怎么样?”那个穿着睡衣的男人问,“我叫达侬。阿兰·达侬。”

他望着我,但我没告诉他我的名字。我说:“我想跟莫尼埃小姐讲话。倪科尔·莫尼埃。”

“谁?”

“倪科尔·莫尼埃小姐。她住在这儿。”

“这儿住的是我。那女人叫什么?莫尼埃?从没听说过。”

“她一定是住在这儿。她的名片上是这么写的。楼号。楼层。房号612。她在等我。这儿不就是612吗?”

“不错。可这儿没人等您。”

“我的名片上有地址啊……”

“您给我看看。”

“我身上没名片了。那些打我的家伙把我的衣袋搜空了。”

“您听我讲……”

“不,真的。他们也拿走了我的名片。”

“您是外国人吗?德国人?”

“对。”

“她想­干­什么,这位……这位……”

“莫尼埃。”

“……这位莫尼埃要您­干­什么?”

“卖给我一点东西。”我说。

“什么?”

“真相。”

“什么真相?”

“我不清楚。”

他又重新怀疑地打量着我。

“您听我说,我不相信您,您也不相信我。我领您整个房子看一下。您看看,您能不能找到您的倪科尔·莫尼埃。”

他领我穿过整个房子。它很大,装潢得非常华贵,古代家具、地毯和织花壁毯。两间卧室。一间里面四壁和屋顶用镜子装饰着。顶镜可以通过一根绳子来调整。半张床乱糟糟的。他也领我看了两个厕所和两间厨房。

“哎,您看,这下您满意了吗?现在我又可以上床睡觉了吧?我必须准时离开。”

“可我不理解……”

“如果您没鬼,那就是那位夫人不对头。一个陷阱。毕竟他们在这里把您勒索洗劫了,是不是?”

“嗯。”

“在这座城市里您得小心。”

“您能给我叫辆出租车吗?”

“没问题。”他这么做了,“五分钟以后到。”他在放下听筒之后说。他把一扇大窗户的沉重窗帘打开。我们脚下是这座城市和海上的灯光。

“美不胜收的景致,对不对?住在这儿八年了,永远看不够。美丽的城市,但不是没有危险。您经历过了。”

“嗯。”

“钱,”达侬说,“您以为,如果将生活在这里的守财奴的财产加在一起,会有多少个亿?毫不奇怪,我们会有这种刑事犯罪。”他拿起一张报纸。我读到那是《潇洒马丁报》。

“您瞧,每天一栏。一整版。谁家昨夜被窃了,谁的车被偷了。谁受到了袭击。有多少只船上的发动机被偷了。每天都有这些栏目。尽管如此,它仍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我觉得,是天堂。不能再去别的什么地方生活。这您理解吗?”

“那当然,”我说,“当然。请您原谅这番打扰。我先下去等出租车。”

“随您的便。请您别生气……在这儿真的得小心。我家已经被盗过两次了。因此,我才得到了枪和持枪证。您有吗?”

“没有。”我真的没有。我从没拥有过一支武器。

“再来一杯白兰地吗?”

“不了。”我说,向门口走去。现在我又能勉强走了。我们再一次相互道歉。达侬固执地要坐电梯送我下去,我拒绝了。我独自坐电梯,出租车已经在等着了。

“‘庄严’酒店。”我坐到后座上说。

“行,阁下。”

当我们到达时,盛宴正进行到Gao潮。

我走向看门人,要我的房间钥匙。

“这要延续多久?”

“噢,到三四点钟,从来没人知道,卢卡斯先生。您现在想要您的保险箱的钥匙吗?”

“不,”我说,“您把它放在原地吧。”

“遵命,卢卡斯先生。”

在我坐车离开前,我将我几乎所有的钱、我的护照和所有其它的东西统统从袋子里取出,放进了保险箱。保险箱钥匙我交给了看门人,请他替我存在看门人的大保险箱里。如果您长期­干­这一行,您就会学到一些经验。如果您不学,那您很快就完蛋了。我给了看门人二十法郎,坐电梯去我的套房。我脱去衣服。我的身体已经变­色­了。明天看上去可就美了,我想,这时我想起来,现在已是早晨了。从卫生间出来,我走进卧室,拉开窗帘,躺上床去。我看到海上和艾斯特莱尔山脚的灯光。船灯有红的、绿的和蓝­色­的。

一支乐队的音乐从某个舞厅轻微地飘进来。我仰面躺着,回想倪科尔·莫尼埃在酒吧里玩的那朵红玫瑰。我在自称从没听说过倪科尔·莫尼埃的阿兰·达侬的房子里也看到了一朵红玫瑰。在那个有着许多镜子的卧室里,在一个角落里,半掩在一张小柜后面。但这也完全可能是另一朵红玫瑰。

18

翌日早晨天气很热。当我喝茶吸第一支烟时,空气在客厅的窗外回荡。我本想不吸烟,但是我现在太紧张太激动了。我打算至少别抽那么多。我定时服用医生给我开的药。我身上变得紫一块、青一块、黄一块,疼得厉害。我穿上我最轻便的西服,但是当我九点钟敲响昂热拉·黛尔菲娅的门时,我的衬衫已粘在身上,就像在汗水里洗过了澡似的。气候的变换和疼痛对我影响很大。我感到疲累、头晕、苍老。是的,非常老。

门开了。

“卢卡斯先生吗?”站在我面前的那位年轻女子问。她跟我一样高,头发红得发亮,棕­色­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像丝绸一样,脸形狭长,有一张美丽的弯起的嘴。她只穿着短裤和一件浅绿­色­的胸衣,胸衣在Ru房底下打了个结,没穿鞋。她有一个非常漂亮的身段,两腿修长。她的皮肤是深褐­色­。她笑着,笑时露出了实在很漂亮的皓齿。她的眼睛里留有一道伤心的­阴­影,即使在笑的时候。这伤心是我头一次见到昂热拉时率先触动我的东西。

“我不打搅您过久。”我说,走进一间小前厅,“我只有几个问题。”

“您可以问一个小时,卢卡斯先生。我对您讲过,我的客人十点才来画像。我的天,您全身湿透了!您快将您的上装脱掉。您解下领带吧!您在这里不能这样奔波,您会中暑的!”

“我带错了衣服。”我脱下上装解开领带时说。她将两者挂在架子上。

“您也脱掉您的鞋吧。”昂热拉·黛尔菲娅说。她语调平静,很实在,很自信。

我迟疑不决。

“您脱掉吧!”

我脱去鞋。

“咱们到平台上去。那顶上总有点风吹拂。”昂热拉说。她已经带头走了。我们经过一个书房,它的门敞开着。我看到画和植物。我跟在昂热拉身后,穿过一间大客厅。它布置得很现代派,­色­彩浅淡。一整堵墙,从地面到房顶,都被书遮着。我看到对面有一张橱,上面放着至少五十只各种材料做成的象,有各种各样的大小,很小的,很大的,鼻子一律上翘。我略作停留。我发现一只乌檀木的小象最漂亮,它胖乎乎的,让人感觉很滑稽。我想起我在杜塞尔多夫的家,但只是一闪念,因为昂热拉走得很快。我走时全身都疼。客厅里有一台大电视机。我们穿过暖房,这里的花盆里盛开着许多花,我看到了第二台电视机。昂热拉注意到了我的目光。

“还有第三台,在厨房里。我是个电视迷。尤其是新闻。我总是什么都听。中午电视,傍晚的电视,二十四小时节目,最早的新闻和最晚的新闻。几乎是全部。第一频道。第二频道。还有蒙特卡洛台。如果播放新闻时我必须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我就可以继续收听。”她笑了,“书房里还有第四台电视机。疯了,是不是?”

“有一点儿。”我说,“也许是。”

我们走到室外的平台上,我吸气。这平台环绕着显然非常大的套房的两侧,肯定有这房子的三分之二大。我此生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平台,还从没在一座平台上看到过这么多的花儿,它们受到了­精­心护理。这个平台布置得也像个客厅。有躺椅、桌子和藤椅,一张巨大的太阳遮篷下有一个角落可以就坐,还有架好莱坞秋千。平台的地面是用蓝­色­和白­色­的地砖铺成的。这套房在最顶层。没人看得见这个平台里面。但一侧还是钉有一堵高高的木护板,是由相互交叉的、漆成白­色­的木条拼成的。几乎看不见木头,因为木条上爬满了常春藤、白花绿叶的茉莉花和九重葛。这种有刺的攀缘植物长着非常好看的椭圆形叶子,它的花有各种红­色­、紫­色­和橙­色­的­色­调。这些植物植根在长长的盒子里,在木护板的脚下。再就是鼓腹形的大陶罐,我相信,人们叫它们阿里巴巴罐。里面长着紫­色­的矮牵牛和大量红­色­、白­色­和蓝­色­的天竺葵。这些阿里巴巴罐一侧有孔,像小袋子似的。孔里面长出­色­彩千差万别的小玫瑰。昂热拉又察觉了我的目光。

“这种小玫瑰叫做‘惊玫’。”她说,“您知道,我也迷恋花。”

“跟我一样。”我说,细看长着红­色­和橙­色­唐菖薄的大花瓶。它们放在桌子上。春白菊或白或黄地开在陶制容器里,小云杉和其它装饰树长在桶里。这座平台真是个大花卉市场。我看到一张小桌子上放着用来修剪的剪子、植物保护剂、药和类似的东西。我看到水壶和一根管子。在茉莉和滨兰菊之间,有彩­色­的陶瓷鸟儿安装在本护板上——幻想的形象,一只野鸭子,一个鸽子。蝴蝶。“这是我在瓦劳利斯买的。”昂热拉说。这女人仔细观察着我。这恐怕是她的一个职业特点。“离这儿不远。那里生产各种古式的陶罐——自从一九五○年以来,在毕加索、皮格农和普瑞纳的影响下,瓦劳利斯肯定成了世界上最著名的艺术陶瓷中心。”她讲得那么自然,无忧无虑,我都忘记了我的疼痛,深深地吸进那清新的空气。这顶上真的是和风习习。昂热拉抚摸一只鸽子。“这是毕加索送给我的。”她说,“他送了我这么一个礼物,我当然非常高兴,非常骄傲。您想喝什么!什么果汁?橙汁?还是宁愿喝奎宁水?苦柠檬?”

“苦柠檬。”我说。

“等一会儿!”她光着脚跑进了房子。我向前走向护栏,它朝向大海。我一生中见过许多漂亮的城市和风景——却从没见过这样一种。就在我脚下,坐落着戛纳和它的豪华住宅区、街道、旧房子和教堂。我实际上能毫无遮拦地望到大海。向左望是安提伯斯海岬,右边我看到艾斯特莱尔山。我看到那座大海湾的全貌,戛纳坐落在其中。我看到住宅楼之间的棕榈园和花丛,看到旧码头和左边的第二座码头,显然是座新的。那里停泊着许多游艇,有一部分相当大。在刺眼的阳光下,全城的所有建筑都白光闪闪。在蔚蓝的大海上,昨天的船只旁停靠了一艘美国的驱逐舰。我看到帆船、游艇和摩托艇,它们留下白­色­的泡沫轨道。海天一­色­,无际无涯,是的,漫无尽头。一架飞机从相距不远处飞过,很低。听不到隆隆声。这架飞机在尼斯上方准备降落。飞机很大。

“左边的码头叫做康托港。”昂热拉的声音在我身后说,“所有的游艇都停泊在那里。过去一点点您就能看到‘棕榈海滩’。”

我转过身。昂热拉递给我一只雾蒙蒙的杯子。“您的苦柠檬,加了冰和一块橙子。这样行吗?”

“好极了。”

她自己喝柚子汁。

“这上面真是太美了。”我说。

“是的,”她说,“我非常爱它。不管白天黑夜,不管晴天雨天。只要可能,我就呆在这外面。”

“这从您身上看得出来。”

她笑了。

“如果我用不着工作,我会整天在这儿度过。就在这外面。”她站在我面前,我头一回感觉到了她的皮肤的清新的芳香。昂热拉不用香水。“您请坐。坐到遮阳檐下。您头上什么也没戴。这太危险了。”她戴上一顶布帽子,选了一张太阳底下的椅子。“这对我已经没影响了。但在这里我头上总要戴点东西。今天天气会非常热。您想知道什么,卢卡斯先生?”

“您能向我讲的关于赫伯特·赫尔曼的一切。”

“这没多少。”她笑望着我,眼角形成了小小皱纹。“我是通过他妹妹认识他的。我给他们俩画过像。先是妹妹。他的画像长期放在我这儿。他上周来时,他妹妹一定告诉他说,那张像没画完,还在我这儿。于是他来到这儿,一共三次。总是来一两个小时,如今画是完成了,而赫尔曼先生却死了。我得给他妹妹打电话。”

“我可以看一看这幅画吗?”

“当然。”她已经站了起来,领我走进房子。她走起路来出奇的轻盈敏捷,动作优美。我穿着袜子跟在她身后。现在我身上又疼起来了。画室很大。我看到了十几幅画了一半的肖像,一张大桌子上搁着画家的沾有涂料的白外套、调­色­板、颜料、画笔、松香瓶、画布和画框。昂热拉领我走向一幅没有镶框的肖像,它倚在一个角落里。“这里,这就是他。”

我打量那幅画。我自信对绘画还是略懂一点的,根据我的理解,我觉得昂热拉是个好肖像大师。这幅画只画了赫尔曼的头部。如果这幅画没被美化的话,那么,银行家赫尔曼的脸真是可喜可贺。从其它的画看,昂热拉不像是个会美化她的顾客的画家。我看到一个形象高贵的头颅,慈祥的灰眼睛,嘴角一缕友善的微笑,高额头,灰­色­的浓密短发。高贵,无比高贵——这就是这张脸给人的印象。

“他看上去­精­神饱满。”

“他看上去­精­神很饱满,卢卡斯先生。他是位绅士。”是吗?我想。“一位完美的绅士。”昂热拉略一沉吟,“这只是一种感觉,卢卡斯先生,只是一种感觉,您别太在意……”

“什么?”

“当我最后一次画他时,赫尔曼特别神经质和烦躁不安。有什么事在可怕地折磨他。”

“有没有可能是害怕?”

“是的,这也有可能。我……我……我的感觉,您瞧……我有一种感觉,他之所以来找我,是因为他在这儿能找到安宁。有一回他对我这么讲过。他非常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因此,他经常带我坐他的游艇……这回也是。”

“一只吃坏了的胃救了您的命。”

“是的,”她说,“我真幸运。本来我也有可能死去。谁知道呢,是不是……”她迅速打住了。她眼睛里的­阴­影更暗了。

“您想讲什么?”

“没什么。”

“不可能。”

“噢,不,卢卡斯先生!咱们再去平台上好吗?”她不等我回答,就率先走出去,经过一间厨房,厨房门敞开着。我看到一大堆菊苣叶子。在我来之前,昂热拉一定洗过它们。

平台上,那清凉宜人的风吹拂着我。

“但这一回他在这儿也没找到他的安宁。”昂热拉说,坐下去。

“为什么没有?”

“老有电话找他。”

“谁打的?”

“噢,是生意上的朋友。”

我从裤袋里掏出我的钱夹,把那位伤心的路易·拉克洛斯给我的名单递给昂热拉。

“会不会是这些人?您认识这些人吗?”

她说:“稍等一下。”说完她跑进客厅。房间的窗户都很大,能推到一边去。昂热拉拿着一只细框眼镜回来,戴上。“这些年我变得老花了,很突然。没有眼镜我再也读不了啦。工作时我也需要眼镜。”她打量那张纸条。她的脸给人一种专心致志、­精­力集中的印象,就像是有人向她提出一个­精­确的问题或者她­精­确地回答时一样。“除了萨冈塔纳夫­妇­,我认识这上面的所有人。”她看完后说,“我给约翰·基尔伍德、法比安夫­妇­和泰奈多斯夫­妇­都画过像。我最熟悉特拉博夫­妇­。我跟他们是朋友,特别是跟帕斯卡勒。”她摘下眼镜,“这让您吃惊,是不是?”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接着说,“在这里我是一种怪物,我认识所有的人。这完全是由于我的职业。他们邀请我出席社交场所,赴盛宴……”

“‘他们’是谁?”

“啊,‘棕榈海滩’赌场的董事会和‘保安警’赌场的董事会,随季节不同,参加电影节,参加展览以及这里举办的一切活动。主要是‘旅游事业联合会’这么做。如果您想用德语说,就是这里海滩上的旅游局。我……”她有些羞涩,“通过我的画,我在这一带小有名气。‘旅游事业联合会’显然是将我当成了戛纳的一个名胜。”

“您毫无疑问是这样的。”

“谢谢。”她说,“不,真的。最近几年,我是真正陷进去了,对此我当然非常高兴。因为,您明白,这样就有人向我订货。另一方面,这东西代价昂贵。我需要衣服、鞋子。在这些盛宴上衣着要非常讲究。我运气好,您知道。我可以穿一件两百法郎的衣服,其他的女人会打赌,说它价值两千,是普齐设计的。我当然也有几身真正昂贵的服装。毛皮大衣。好首饰……我将我挣来的所有钱都买成首饰。如果你有一天得逃跑,首饰是最容易携带的……”她又打住了。

“您曾经被迫逃跑过吗?”我问。

“正如所说,这些人我全认识,只有萨冈阿塔纳夫­妇­除外。”她不理我的问题,“他们每年来这里几个月,他们人人在这里有他们的住宅或套房。特拉博夫­妇­在这儿生活三个季度,其余时间在巴黎。可如果您问我,当赫尔曼先生在我这儿时,打电话的是否这些人,您就得失望了。那是些我不熟悉的声音。”

“您拿起听筒,那些声音要求赫尔曼先生听电话,于是您给他听筒。他跟谁交谈,您不知道。”

“哎呀,不知道,当然不知道!我理解您的意思是:先有人通报一下,然后,这些人才跟赫尔曼先生讲话。”

“或者是他们中的一个。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您认为不可能吗?”

“我认为那完全是可能的。”她严肃地说,“滑稽,我从没想到这上面。”

“您说,他因为这些电话无法安宁?”

“对,他总是非常激动。他发怒。那之后他要么很神经质,要么非常无­精­打采。他只是不肯说是什么事。我当然也从没有问过他。”

“他什么时候来您这儿的?”

“他连续来了三天,”昂热拉说,“上个星期还来过。然后他邀请我一同去科西嘉,跟西蒙夫­妇­和比奈特夫­妇­。他们我也认识。”

“他去科西嘉­干­什么?”

“去阿雅克约会生意上的朋友。”

“电话上是用哪种语言交谈的?”

“用英语。”当我们交谈时,附近的尼斯不停地有大飞机降落或起飞。我看到它们总是飞得很低,却几乎听不到喷气机的噪音。

“您讲英语?”我问。

“跟讲德语一样。”

“我可否问问,这些谈话事关什么?或者您不在场?”

“我的电话线非常长。我可以从客厅里将它拉到整座房子里。当我工作时,它就放在画室里。当时它也是在那里响个不停。我想出去,但赫尔曼先生请求我留下来。那些谈话令我捉摸不透。事关日期和赫尔曼以最大的坚决坚持的某种东西。那是什么,可惜我不懂。我只知道,总是有一个词夹在中间——是cover这个词。不,两个词:cover和coverage。”

“cover,”我重复道,“coverage……”

“请您等等,我去拿本字典……”她跑进客厅,拿着一本英文字典回来了。她戴上眼镜,将麻布帽子更紧地摁在头上,因为它滑掉了。她翻开字典,读道:“cover,首先是:盖、盖子、信封、套子、罩子、遮盖。保护……”她抬起头来,“这有用吗?”

“也许,”我说,“我不清楚。请继续念。”

“大衣,被盖……第二:盖、盖上、包进。裹、藏……嗯?”

我只是耸耸肩。

“掩盖,保护……这一点用也没有?”

“我要知道就好了。”我说。她的小帽子又向前滑了。她将它推回去。一缕红头发落到她那晒成褐­色­的、高高的额头上。“瞄准——用武器——扫­射­——用武器扫­射­一个地区——包容,包围,用在报纸上:报告,对待,一件事……包纽扣,检察院,护导线……coverage:新闻报导……cover girl……”

“不,这大概不会。”

“可那是什么呢?我对您讲,这个词老是出现,老是cover……coverage!简直没有别的话。”

“夫人,您相信那爆炸是一场不幸还是一场犯罪?”

“一场犯罪。”昂热拉说,没有犹豫。

“您为什么相信这个?”

“拉克洛斯先生对我讲过,那是一次严重的炸弹爆炸。”

“原来如此。”

“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也因为赫尔曼先生所处的处境!这是最主要的。”

“那是怎么样的处境呢?只是害怕?”

“也害怕。”

“还生气、发火、痛苦?”

“全都有。”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乐感,很悦耳。这女人永远不会大声或发怒,一直保持着冷静。

“这会跟电话有关吗?”

“我想,一定跟它们有关。可什么关系,我确实不知道。也没有证明,赫尔曼先生真的跟这些人……”她指著名单说,“打过电话。或只跟他们当中的一位。”

“他走投无路吗?”

“对,可以这么讲……”

“那就可以想象,他想自己结束­性­命?”

“以这种方式?将其他人一同拖进死亡?绝对不会!您不了解赫尔曼先生。根本不可能!如果他这么做了……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他就会这样做:不伤害其他人。我愿拿我的­性­命打赌!”她迷惑地望着我,“我帮助不大,是不是?”

“您非常乐于助人,夫人。”我说。她对我笑笑。我也机械地笑笑。“cover。”我说。

“还有coverage。”她说。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所有这些人这一回差不多是同时来到戛纳,这很奇怪——或者他们老是这么做?”

“不,过去他们来的时间完全不同。只是今年他们要庆祝赫尔曼先生的六十五岁生日。”

“是这样啊。好了。”

“这是他妹妹在电话上对我讲的。打这种电话的大概有十一到十二个人。他们互相打电话。赫尔曼夫人也常给我打电话。打电话邀请我。打电话跟我聊天。她身体不健康……”

“我知道。您是怎么给她画像的?”

“我得去她家。她很少离开家。她无法走路。那幅画挂在她家。”

“赫尔曼先生的六十五岁生日是什么时候?”

“今天,”昂热拉说,“本应是今天。五月十三号。”

“哎呀。”我说,从她手里拿过那个名单,“我非常感激您。您真的帮了我很大忙。”

“我担心没有。”

“确实帮了很大忙。”我说。当我站起来僵硬地略微鞠躬时,她再次向我莞尔一笑。我一本正经。我们走进室内,走回前厅。我迅速系好领带,套上鞋,穿好上装。与此同时我注意到,昂热拉在一动不动地打量我。

“那么,再见了……”我向她伸出一只手。

她没有抓住它。

“先生……”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绵软。

“什么事?”我突然难为情起来。

“卢卡斯先生,我想问您一点事。但您不要感到是受了伤害,您答应我吗?是出于善意。”

“我答应您。您想问我什么,夫人?”

“您也有笑的时候吗?”昂热拉问,“您会笑吗,先生?”

“我……我不明白……”

“您笑笑。”这位奇怪的年轻女子说。

我笑起来,大声,做作。

“这不是笑。”她说。

“是笑。”

“不是。”

“好吧,我当然很难奉命强笑……”

“当然不。这是我的无礼。”

“根本不是。我给人一种非常严厉的德国人印象,是不是?”

“不严厉,不是德国式的。”

“那是什么?”

“您听着,卢卡斯先生,”昂热拉说,“您当然可以拒绝,认为我是厚颜无耻或者没有教养。但是……我还是想对您讲。您看,是这样的……”

“说呀?”

“好吧,”她说得又流利了,“是这样的,您真的是穿错了服装来这儿,穿错了鞋。我下午得进城,买新的颜料,去安提伯斯路上的一家服装店取一些为我修改的东西。您给人好感,先生,确实给人好感。”

“还从没有人对我讲过这种话。”

“是的,我知道。”

“打哪儿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卢卡斯先生,您允许我陪您在这里买点东西吗?看起来您将要在这里呆较长时间,是不是?”

“是的。”

“一个女人更清楚什么适合一个男人。在这方面她的眼光老练。”

我说:“您想跟我一起去买东西?为我买新东西?我看上去穿得令人不可思议,是不是?”

“不是不可思议,您总是爱夸张。不实际,先生。怎么样?”

“我为您的建议高兴。”我说,感到我的心突然跳起来,“很高兴,夫人,真的。但您得允许我事先请您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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