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数年的艰苦努力,曹操终于占据了整个北方。这是一个艰苦卓绝的过程,其艰难程度也许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转战于太行山上,迎着呼啸的北风,听着熊虎嘶嚎,看着迷失的道路,曹操不禁发出了“艰哉何巍巍”的慨叹。〕
【一、袁氏兄弟相攻破】
建安七年(202年)五月,一代风云人物袁绍因病去世,他留下了未竟的事业,留下了深深的遗憾,也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倒不是说他留下的家业不够大,实力不够强。相反,虽然经过官渡之战的惨败,但他一手缔造的袁氏集团仍然保持了强大的实力,只是直到临死前他都没有解决好本集团内部的纷争问题,尤其是继承人问题,随着他的死去,这个集团开始了严重的内讧。
袁绍的原配夫人姓氏不详,他续配的妻子姓刘,是一个厉害的女人,在很多方面都能当袁绍的家。在袁绍的三个儿子中,刘氏喜欢小儿子袁尚,经常在袁绍面前说他的好话(数称于绍),而对老大袁谭抱有成见。在刘氏的影响下,袁绍也逐渐倾向于袁尚。
家和万事兴,家里不合则外人欺。袁绍迟迟不明确继承人的问题,官渡之战前夕又分别委派三个儿子和外甥高干为四个州的刺史,无异于向世人宣告他们家庭内部出现了分歧。
沮授、田丰这样有责任感的人看到后会向袁绍苦谏,而逢纪、审配、辛评、郭图这些投机分子则看到了机会。于是,逢纪、审配依附于袁尚,辛评、郭图依附于袁谭,形成了两大派。
据《英雄记》说,逢纪和审配原来并不和,但官渡之战后二人关系发生了戏剧性改变。袁绍官渡之败审配应该负重大责任,后来有人向袁绍说审配的坏话,袁绍问于逢纪,逢纪使劲帮审配打圆场,弄得袁绍很奇怪,放在以前,这正是逢纪求之不得的落井下石的好机会。
袁绍于是问逢纪原因,逢纪这小子居然冠冕堂皇地说:“以前我们闹矛盾是私人恩怨,现在可是国家大事。”
其实他们眼里的私人恩怨从来都是重于国家大事的,过去如此,现在依然如此。逢纪之所以护着审配,是因为郭图、辛评已经团结在一起,他没有别的人选可联络,只能团结审配。为了共同的目标,这一对曾经互为眼中钉的对手走到了一起。
袁绍大概没想到他会死得那么早,一直到闭眼的那一刻还没有给大家一个明确的政治交待。袁绍死后,大多数人认为袁谭是老大,应该推举他做接班人。但此时袁谭在外地,逢纪、审配等人在刘氏的帮助下掌握了先机,伪造袁绍的遗嘱,抢先让袁尚接班。
据《典论》记载,袁绍的后妻刘氏生性嫉妒,为人凶残,袁绍刚死还未来得及入殡,她就把袁绍生前宠爱的五个小老婆全部杀死。刘氏很迷信,她怕这几个人到阴间见到袁绍告她的状,于是把她们的头发剃了,用墨涂黑她们的脸(髡头墨面),把她们全部毁容。她心爱的小儿子袁尚倒也挺孝顺,帮助老妈把她们的家人全部杀光。
史书对袁谭的评价较袁尚好,认为袁谭颇为仁爱聪慧,而袁尚仅仅是长得英俊而已。袁谭此前担任青州刺史,虽然说不上有什么特别建树,倒也基本称职,在实践中锻炼了才干。
袁绍吐血而死的时候袁谭估计在青州,他听到消息赶到邺县时,袁尚已经宣布继位,大势已去,于是袁谭在辛评、郭图等人跟随下移驻黄河边上的战略要地黎阳,自称车骑将军。
开始袁氏兄弟还没完全翻脸。据《三国志袁绍传》记载,逢纪、审配拥戴袁尚是“代绍位”,即接替袁绍的职位。袁绍死前是大将军,袁尚继承的应该是这个职位,虽然这个职位应该由朝廷任命,但现在的实际情况已经不可能,袁尚比较方便的做法就是把朝廷颁给他老爹的印绶拿过来自己用就行了,反正那上面也没刻名字。袁谭自称车骑将军,这是大将军的副手,说明他名义上仍服从袁尚的领导。
黎阳是与曹军对峙的前线,袁谭替兄弟袁尚看大门,可袁尚却不给支援(少与之兵),还把逢纪派过去监视他的行动。袁谭请求增兵,审配鼓动袁尚不答应,袁谭忍无可忍,把逢纪杀了,兄弟俩正式翻脸。
曹操得到报告后认为这是个机会,于是在这年九月渡过黄河,进攻黎阳的袁谭。袁谭告急,再次向袁尚求援。
有一句话叫“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说兄弟们虽然在家里争吵,但一有外面人来欺负便能立刻团结起来对付敌人。这句话出自《诗经》,用到现在最合适不过了。袁尚再笨,也知道哪是敌我矛盾,哪是内部矛盾,在曹军的进攻面前,他决定亲自率兵支援大哥。
袁尚之所以亲自来,不是出于对敌情的重视,而是害怕派别人来镇不住大哥,让袁谭趁机把他的人给夺去了(恐谭遂夺其众)。袁尚让审配守邺县,自己率部到达黎阳。
事实证明,袁绍即使死了,他留下来的军队仍然具有很强的战斗力,从这一年的九月一直到次年的二月,曹操亲自指挥围攻黎阳,居然没能打下来。
后来,袁谭、袁尚估计实在守不住了,突然率部趁夜逃出黎阳,退还邺县。曹操率军追击,袁尚终于找着了露脸的机会,在路上打了曹军一个埋伏,曹军败退。之后,曹军竟然放弃追击,直接退回黄河南岸了。
曹操此举让人不解,但这是明智的,或许曹操也想到了《诗经》里的那句话,对于随时会反目成仇的袁氏兄弟来说,加强进攻只能让他们更团结,而一旦外界压力减轻他们就会陷入内斗。
事实果然如此。
曹军撤退后,袁谭对袁尚说:“我部铠甲不精,所以前面让曹操打败了。现在曹操退兵,将士都盼着回家,等他们还没有渡过黄河时,突然发起进攻,可以让他们大败,这个好机会千万不能错过呀!”
袁谭自愿为前部,请求更换将士铠甲并派兵进行支援。
对于袁谭的建议袁尚犹豫不决,既不增兵,也不给袁谭换装备。袁谭大怒,郭图、辛评趁机对袁谭说:“当初挑拨你们父子兄弟关系的是审配,都是这小子进的谗言(皆是审配之所构也)。”袁谭相信,于是率兵攻打袁尚,双方交战于邺县城外。此战袁谭失利,退到了渤海郡的南皮(今河北南皮)。
袁氏兄弟互相动了手,曹操看了心里自然高兴,但有个人看了却揪心,他就是刘表。
《魏氏春秋》记载,刘表看到袁谭和袁尚不和,十分担忧,他派人分别给这兄弟俩送信劝和。他给袁谭的信中写道,你弟弟虽然做得有些不对,但事已至此,争斗也是徒劳无益,仁义之士应该忍辱负重。刘氏虽然不喜欢你,但还没有到春秋时期的郑庄公与姜氏那样的程度,你们兄弟俩之间的关系也没有舜与象那样尖锐,郑庄公尚且能筑地道与母亲团聚,舜也能把象分封到有鼻这个地方,你们更应该和好。
郑庄公和舜的典故说的都是一家人之间如何抛弃旧仇重新和好,刘表为了劝袁谭着实查了不少资料,下了不少功夫。
刘表写给袁尚的信也一样,引用大量典故,劝他以事业为重,先与兄长合作把曹操消灭了再来论谁是谁非。刘表说,如果兄弟能和好,袁家和汉室就都有指望了,如果不是那样,同盟也就永远完了(若其泰也,则袁族其与汉升降乎;如其否也,则同盟永无望矣)!
刘表对袁氏兄弟的事这么上心,是因为他慢慢看清了形势,袁绍集团的灭亡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事,陶谦、吕布、刘备、公孙瓒、袁术在短短几年时间纷纷凋落,曹操要打击的下一个目标不就轮到自己了吗?刘表的危机感越来越重。
但此君向来是个只喜欢动嘴不喜欢动手的人,有想法却没有行动。当初袁曹在官渡相峙,他要么支持袁绍,坚定不移、结结实实地在曹操背后捅上一刀,帮助袁绍打天下,事后当个窦融那样的开国功臣;要么像张绣那样归顺曹操,受到朝廷的嘉奖。这两种道路都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可他却犹豫观望,只想坐山观虎斗,没有任何动作。
现在看着袁氏兄弟闹分裂,明显是便宜了曹操,他更着急,但也仅限于心里着急,实际行动也仅限于引经据典的两封信,一再错过了时机。
对于机遇,有一句话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机遇对大家是公平的,前面给你留了机会你没能抓住,后面再想要的时候就没有了。当摆在刘表面前的机会被他自己浪费完的时候,也就是他彻底失败的时候。
现在,当刘表饱含深情、下了很多功夫写成的这两封长信分别送到袁谭和袁尚手中时,这两个人看都没怎么看一下,因为他们已经杀红了眼,只想接着打。
论实力,袁谭处于下风。袁尚被立为继承人后,袁绍的大部分政治遗产和军队都让袁尚得去了,袁熙和高干在他们的争斗中虽然还没有明确表态支持袁尚,但他们都想观望,更不会表态支持袁谭。
袁谭退到南皮后,处境更加不利。袁尚亲自率军来攻,袁谭再次大败,退到婴城,袁尚又围攻婴城,袁谭逃往青州刺史部的平原郡。
这时,有人给袁谭出了个主意:干脆投降曹操吧。
袁谭吓了一跳,以为听错了,但他又想了想,发现自己除此之外竟然已经无路可走。
于是,袁谭做出决定,派人向曹操求援。
【二、一桩临时婚姻】
袁谭败退到南皮时,也有人前来帮忙,是他青州刺史府的秘书长(别驾)王修。
王修字叔治,青州刺史部北海国人。孔融在北海国当领导的时候,征召王修当他的办公室主任(主簿)。袁谭到了青州,任命他为别驾。王修劝袁谭:“兄弟就像左右手,有人打架先把自己的右手砍断,而对人家说我必赢,这可能吗?现在的问题是有谗人在其中捣鬼,请您不要听他们的,可以杀上几个佞臣,然后兄弟和睦,则可以横行天下!”
对于王修的建议袁谭自然听不进去,即使能听进去,袁尚也未必肯合作。袁谭环顾四周,发现眼下能帮他渡过难关的只有一个人:曹操,原因只有一条:曹操是袁尚的敌人。
据《英雄记》记载,袁谭在邺县失利后,郭图曾劝他:“如今将军地盘小、人马少,粮食匮乏,显甫(袁尚字显甫)若再来攻,时间长了我们无法抵挡。我以为为今之计,可以联络曹操来抗拒显甫。曹操到,必先攻击邺县,显甫回救,将军再率兵出击,如此一来邺县以北的地区都可以归将军。如果显甫不是曹操的对手而遭到失败,他必然出逃奔亡,将军可以收留他以拒曹操。曹军远道而来,粮饷不继,打上一阵必然退去,到那时,整个燕赵之地尽归我们所有,足以与曹操相抗衡!”
袁谭开始听不进去,觉得这条路也太过卑下了。但事到如今,不听看来也不行了。袁谭问郭图谁可以出使曹操,郭图推荐了辛评的弟弟辛毗。辛毗字佐治,颍川郡阳翟县人,跟荀、郭嘉等人既是同乡又是熟人,曹操刚当上司空时,四处搜罗人才,经荀推荐,曾打算征辟他,但是辛毗当时在袁绍手下而未能成行。
因为有这样的关系,郭图推荐他跑一趟。
曹操攻克黎阳后,大家都主张追击,郭嘉却主张不要追。郭嘉说:“袁绍对这两个儿子,不知道让谁继位好,结果让郭图、逢纪等人做他们的谋士,他们必然会争权夺利。现在,如果进攻太急他们就会团结在一起,进攻稍缓他们就会内讧,不如做出南征刘表的样子,让他们内讧,然后趁机出击,一举攻占河北。”曹操认为这个意见很好。
于是,曹操回师到黄河以南,趁着袁氏兄弟闹内讧的这段时间亲自带队到汝南郡的西平(今河南西平),做出一副远征荆州的姿态。
这样,辛毗到许县没有找着曹操,于是南下西平,在这里见到曹操,转达袁谭的问候(毗见太祖致谭意),曹操十分高兴。
这正是曹操想要的结果,不战而使敌人自乱,坐收渔人之利。现在袁谭主动送上门来,哪有这么好的事?
曹操召集内部会议研究对策,根据《三国志荀攸传》的记载,在这次会议上出乎曹操意料的是,大多数人都认为刘表势力强大,应该先平定刘表。袁谭和袁尚反正已经开始内斗了,暂时不会对曹军构成威胁,没什么值得顾虑的,不用管他们,抓紧时间把刘表解决掉。
表面来看也是这样,河北二袁内斗,曹操正好腾出手来解决南面的问题。但这只看到了眼看的一步,而没有看到下一步。
荀攸就持不同意见,他认为:“现在四方都有战事,而刘表坐拥江汉之间没有什么作为,说明他缺乏雄才大智。袁氏仍然有四州之地,十万之众,在河北一带有一定群众基础,如果他们兄弟二人联合起来,那是很难攻破的,现在他们内斗,正是各个击破的难得机会,这个机会千万不能错过。”
曹操认为荀攸说得也有理,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现在也正是解决荆州问题的最佳时机。到底先解决哪一边,曹操有点举棋不定,他也很想抓住现在的时机,把南面的问题先解决了,至于黄河以北的事,既然二袁相攻正急,不妨让他们多打一阵再说(欲先平荆州,使谭、尚自相弊)。辛毗看到这个情形心里很着急,他此行显然不只是转达袁谭对曹操的良好祝愿来的,他肩负着搬救兵的重任。辛毗找到老朋友郭嘉,向郭嘉求助,经过郭嘉从中帮忙,曹操认真考虑了他的请求。
曹操问辛毗:“袁谭可靠吗?袁尚是否一定能被打败?”
辛毗回答:“明公其实不用管袁谭可靠还是不可靠,只需要分析现在的形势就行了。袁氏兄弟相伐,是他们自愿的,也不是谁能从中间挑拨得了的,这就是天命。现在袁谭能向明公求救,明公就应该知道这里面的事情了。二袁目光短浅而自相残杀,弄得河北士者无食,行者无粮,确实已经到了快灭亡的地步。四方之难莫大于河北,河北平则天下震动啊!”辛毗的话提醒了曹操,现在袁尚强而袁谭弱,如果坐视袁谭灭亡,袁尚的力量便会迅速强大起来,这显然不符合曹操的战略利益。
于是,曹操决定挥师北上,援救袁谭。
建安八年(203年)十月,曹操率军北渡黄河,再次来到黎阳。这一次他做了较为充分的准备,专门派程昱跟李典运送军粮,作长期远征的打算。
程昱和李典主要的粮道是黄河水运,袁尚派他任命的魏郡太守高蕃在黄河岸边屯扎,断绝了河道。曹操给程昱、李典发布作战命令:“如果船不能通过,就改行陆路。”
李典分析了实际情况后认为:“高蕃所部善习水战,士卒盔甲较少,而且缺少斗志,击之必克。只要有利于国家,暂时违命我认为是可以的(苟利国家,专之可也)。”李典的想法得到了程昱的支持,于是他们违反曹操下达的作战命令,北渡黄河,攻击高蕃,果然将高蕃攻破,水道得以恢复。
此时,曹操摆出了大打一仗的架式。袁尚正率主力在平原郡围攻袁谭,听到消息,立刻回师邺县。袁尚的部将吕旷、吕翔二人对前途灰心失望,于是投奔曹操。
平原之围解除,袁谭暂时化解了危机,他悄悄拉拢吕旷和吕翔,刻了将军的大印给他们送去。此事被曹操侦知,但他没有声张,看到袁谭暂时不会被消灭,他决定回师。
能在高处随心所欲地走钢丝的人,必须有时刻保持两边力量均衡的本领,要做到这一点,除了表演者艺高胆大之外,手中还要有一根木杆,以此调节平衡。当这根木杆要向一边落下时,旁观者及时出手把它抬起来,一旦恢复了平衡,就可以悠闲地在一边看热闹了。
曹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也决定就此收手。为了稳住袁谭,让他坚定不移地跟袁尚打到底,他还跟袁谭结成了儿女亲家,其子曹整娶了袁谭之女。办完这桩婚事,曹操领兵而还。
曹整是李姬所生,李姬纳于何时不详,她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分别是曹乘、曹整和曹京,除曹整外其他两个儿子都早殇。
曹整的年龄也不详,此时应该不超过十岁,这桩婚事不仅是政治婚姻,而且属于典型的早婚。曹整后来被封为侯,比曹操早死了两年,死后又被追封为戴公。
这门亲事很有意思,曹操的儿子娶了袁绍的孙女,意味着曹操自愿比袁绍降低了一辈。后来曹操的儿子曹丕又娶了袁绍的儿媳妇,曹操又跟袁绍变成了同辈。
有了这门亲事,曹操觉得差不多了,于是撤退。
这边一撤,袁尚那边果然又行动起来。建安九年(204年)二月,袁尚让审配、苏由守邺县,自己再次率大军攻打平原郡的袁谭。
袁尚走后,留守邺县的苏由就打起了战场起义的主意,他悄悄跟曹军联络,准备杀了审配献出邺县,结果情报泄漏,审配发觉,双方战于城中。此时袁尚的主力在洹水附近,距邺县并不太远,只有五十来里。苏由不敌审配,闯出邺县投奔曹军。
苏由只出场这一次,此前和此后的情况均不详。
曹操得到苏由为内应的情报后,立即率军向邺县杀来,但晚了一步,苏由已经败逃出邺县,曹操率军顺势把邺县围了起来。
【三、攻克邺县】
建安九年(204年)二月,邺县攻防战正式展开,对曹军来说这又是一次艰难的攻城作战,从二月直到八月,整整打了半年。期间曹军堆土山、挖地道,把什么攻城办法都使上了,就是迟迟攻不下来。
邺县拿下,整个黄河以北的大局可定,所以这次曹操下了决心,围则必打,打则必胜。但邺县在袁绍手里经营了多年,城防坚固,曹军一时无法得手。曹操看到这种情况,于是决定从肃清外围之敌入手,打起了持久战。
并州是袁军目前最重要的后勤供应来源,其后援基地主要集中在上党郡一带。由上党郡到邺县必须经过太行山区的毛城(今山西黎城东),袁尚的部下武安县长尹楷驻扎在此。
建安九年(204年)四月,曹操留下曹洪主持进攻邺县的事务,自己率军攻打毛城的尹楷,将其击破而还。此后,曹操又率军击破了袁尚驻守在邯郸的部将沮鹄,攻占了邯郸。袁尚任命的易阳县令韩范、涉县县长梁岐见势,举县投降曹操。
徐晃建议曹操:“二袁未破,他们手下其他诸城都在观望,应该重赏这两个县给大家看。”曹操认为有理,将韩范、梁岐都赐爵为关内侯。
这一招果然奏效,引起了多米诺骨牌效应,不仅又有多位袁尚任命的地方官员投降,而且还招来一位重量级人物:黑山军首领张燕。
张燕一直是袁绍的劲敌,多年以来也是袁氏集团挥之不去的梦魇。在袁绍与公孙瓒的对抗中,张燕坚定地支持公孙瓒,公孙瓒失败后,张燕所部被袁绍打散,后来趁着袁绍忙于官渡之战的机会,张燕才慢慢恢复了元气,这次得以卷土重来。
张燕看到曹军势大,于是主动联络要求投降曹操。在此前的战史中,张燕跟曹操虽然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战略上的敌人,他们彼此分属于不同阵营,但他们之间却很少有直接交手的记录。
张燕的投奔进一步鼓舞了曹军的士气,加速了袁氏集团的灭亡。
但是,直到这一年的五月,邺县仍然未能攻下,曹操改变了打法,拿出了秘密武器。
这一天,站在邺县城墙上的审配看到曹军的工兵们围着城墙开始挖战壕,整个战壕连结起来长达四十里,但是又浅又窄,一使劲就能跨过去(示若可越)。
审配看到后微微一笑,心想这样的东西是没有任何实际作用的,他也不派人出击搞破坏,曹军有劲没处使就让他们挖吧。
岂料,入夜之后曹操下令全体将士都投入到挖战壕的工作中,一夜之间把这四十里长的战壕全部扩充到二丈深、二丈宽。这一回审配不笑了,他大为吃惊,但一时间也闹不清曹操搞出这种超级工事来做什么用。
审配的好奇心马上就有了答案,这些战壕里神奇般地灌满了水,这些水借着设计好的地势一路前奔,直扑城内。原来,曹军挖的不是战壕,而是人工运河,要把附近漳河里的水引来灌城。
最近我专程去了一趟河北省临漳县的铜雀台遗址,据说现存的并不是铜雀台而是它附近的金凤台,真正的铜雀台已被改道的漳河给冲毁了。
金凤台遗址在一个镇子边上,镇子的另一侧就是漳河,现在河里已经没有什么水了,站在桥上可以看到金凤台,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新修的京珠高速公路。
因此,漳河就在邺县跟前,虽然方便了生活和生产,但也暴露出一个隐患:邺县很容易被水攻。
城里本来就快撑不住了,现在又泡在了水中,更是雪上加霜。好在是夏天,要是换成冬天,不知道情况又会糟糕到什么地步。即便如此,城里的人也饿死了一半以上。
但城里仍然拼命死守,袁军的战斗力看来也并非不堪一击。转眼到了秋天,形势对城内的袁军越来越不利,在冀州北部一带活动的袁尚也拼了,率领一万多人前来救援。
袁尚想最好城里和城外能联络起来,以便统一行动,这样就得有人冒死入城传递消息。但此时曹军围城很严,要想顺利进城,之后再顺利从里面出来,几乎不可能。
袁尚跟他的办公室主任(主簿)李孚商议,李孚想了想说,派个一般的人去也不顶事,不如让我去吧。李孚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他真不错,硬是凭着智慧和胆量顺利地到已被曹军围得像铁桶似的邺县走了一趟,不仅出色完成了任务,而且自己以及随行的人都毫发无损。
李孚字子宪,巨鹿郡人,他自告奋勇冒死进城,袁尚问他需要准备些什么。李孚回答:“听说曹军围得很严,人多了反而容易被察觉。我带三名骑兵就行了。”李孚挑选了三名骑兵,备好干粮,骑上快马,却不携带武器,他们先来到邺县北面一个叫梁淇的地方,砍了三十多根问事仗捆好了放到马上。
问事杖是军中执法官所持之杖,大概是用来惩罚犯错士卒的。李孚他们又在着装上打扮了一下,装得像个曹军的人,之后趁着夜色来到邺县城外曹军大营附近。
到晚上八点(一更半),天已经黑透,李孚他们就大模大样出来,自称是执法官(都督),进到曹营,大模大样地在曹营里逛来逛去,每到一处都大声呵叱曹军士卒,有的还用问事杖就地处罚。
李孚他们甚至摸到了曹操大帐的附近(遂历太祖营前),仍然没被识破。他们再向南走,从南面又向西,最后来到营门前,又故伎重演,对守门的士卒一顿训斥,还把他们绑了起来,之后打开营门,上马疾驰,一口气奔至邺县城下,大声呼喊,城上有认识李孚的,赶紧吊下绳索,把他们拉了上去。
城里的人见到李孚等人后欢声雷动,李孚迅速与审配交换了情况,约好了下一步共同行动的信号。
城里的人被围了几个月之久,此时终于盼到了援军,不禁悲喜交加。
曹军士兵发现有人闯营而过,立即报告曹操。曹操说:“他们不仅要进去,肯定还要出来。”
李孚把事情办完确实要出城,但外面围得很紧,进来已不容易,想出去更难。李孚想了一个计策,他对审配说:“现在城里粮食少,老弱之人在城里没有什么用,不如把他们放出城去以节省粮食。”审配同意,于是在城里集中起好几千老弱之人,让他们都手持白幡,从三个城门同时出城。打出白幡通常意味着投降,围城的曹军一看那么多人从城里涌出来投降,纷纷上来查看情况。在这几千人里,就隐藏着李孚等人,他们随着大家出了城,又趁乱向西北方向突围而去。
有人又报告了曹操,曹操笑道:“看看,让我说对了吧?”
曹操明白,那几个进城又出城的人是袁尚派来的联络员,现在他们已经约好了行动方案,马上就会有所行动,必须密切关注城内外敌军的动态。
李孚见到袁尚,报告了城内的情况,袁尚决定立即行动,向邺县进军。
听说袁尚大军朝邺县方向开来,曹军大部分将领认为不如放过他们,避开锋芒,然后再寻找机会歼灭。这样的想法是有依据的,《孙子兵法》里说“归师勿遏”,意思是说正在撤退回来的敌人不要去拦阻,因为这些人回家心切,个个都会死战。
曹操是研究《孙子兵法》的鼻祖,对这部兵书他比任何人都熟悉。他说:“那倒也未必,这要看袁尚从哪里来,如果是从北面的大道而来,应当避开他;如果是从西面的山道而来,我料定可以擒获他了(若循西山来者,此成禽耳)。”曹操说得挺有把握,根本不像说着玩,弄得大家一头雾水。
据《曹瞒传》说,曹操派出多路侦察兵(侯者)在这两个方向随时打探情况,后来接到报告,说敌人走的是西边的山道,大部队已经到了邯郸一带。曹操大喜,对诸将说:“我已经得到冀州了,诸君知道不知道?”大伙不知道领导卖的是什么关子,都说不知道。曹操说:“诸君马上就能看到了(方见不久也)。”
曹操并不会算卦,他依据的是心理战原理。袁尚如果是从北面的大道而来,说明他们没有给自己留退路,来了就会决一死战。袁尚之所以绕到西面而来,说明他想的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退到太行山里打游击,有了这种心理,曹操料定袁尚必败。
袁尚的主力进到了邺县以西七十里的阳平亭,在滏水边扎营。夜里,他派人向邺县举火报信,城里也举火回应,这是李孚与审配约定的共同行动暗号。
审配率兵从城里杀出,想跟袁尚汇合。曹操早有准备,在两个方向都派出阻击部队,城里和城外两路敌兵均被击败,审配退回城里,袁尚被曹军顺势围在了漳河边。
袁尚实在没有信心打下去了,向曹操请求投降。
现在才想起来投降,可见袁尚没有他哥哥袁谭机灵,但此时曹操已经不需要他投降了,曹操只想尽快消灭他们。袁尚无奈,趁夜突围,逃到附近的太行山中,袁尚的部将马延、张觊等人临阵投降,袁尚在太行山里也待不下去了,只好逃往中山国。
曹军缴获了大量辎重,还缴获了袁尚的印绶、节钺、衣物等,曹操命人拿着这些东西到邺县外面搞展览,故意让城里的人看。城内守军看到,信心和斗志完全瓦解(城中崩沮)。
审配仍然很强硬,下令坚守死战。审配给大家打气:“曹军也疲惫不堪了,二公子袁熙就要来救我们了(幽州方至)!”
一次,曹操在城外巡视,让审配看见了,命令弓箭手悄悄埋伏,找到机会突然放箭,差点射中曹操。
但是,审配再死撑也挽救不了邺县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绝境。对于袁军的处境,城里有些将领看得很清楚,他们不想跟审配一块送死,这其中就包括审配的侄子东城门守将审荣。
八月二日夜里,审荣打开邺县东门迎接曹军入城,审配虽然组织人在城里继续巷战,但已无力回天,邺县很快被曹军占领,审配也成了俘虏。
至此,打了半年之久的邺县攻防战以曹军最后的胜利而告终,曹操终于能骑着马走进这个他做梦都想占有的当时北方最重要的城市了。
【四、不小心闹出绯闻】
邺县被攻破时,有一个人特别着急要进城,他就是袁谭的特使,此时正在曹营做客的辛毗。
辛毗之所以心急火燎地想在城破的第一时间冲进去,是因为哥哥辛评一家人还被审配关在牢里,他怕审配最后时刻下毒手。
据《先贤行状》记载,当初袁谭离开邺县时,只带走了辛毗、郭图的家眷,而没能把辛评的家眷带走,结果被审配抓了起来。审荣打开东门的时候,审配正在东南城角上,他看到曹军进城,知道大势已去,出于对辛评等人的愤恨,他虽然来不及逃命,仍不忘派人赶到监狱里,把辛评一家全杀了,辛毗晚了一步。
曹军进城,很快把审配活捉了。据《山阳公载记》和《献帝春秋》两本书记载,审配在城里指挥巷战,寡不敌众,只好躲进一口水井里,曹军士兵是从井里把他抓住的。
当辛毗痛苦万分地来见曹操时,刚走到帐外,正好碰上审配被人绑着押过来,仇人相见,辛毗恨得咬牙切齿,他用马鞭敲着审配的脑袋骂道:“狗奴才,你今天要死了!”
审配不害怕,回过头来跟他对骂:“你这个狗东西,都是你们这些人把冀州毁了,真恨不得杀了你!你今天能杀我吗(且汝今日能杀我邪)?”
审配被押到曹操面前,曹操颇有点欣赏他。有能力,意志坚定,不屈不挠,这些都是曹操喜欢的性格。曹操问审配:“你知道是谁打开的城门吗?”审配说:“不知道。”曹操说:“是你的侄子审荣。”审配叹道:“小子不足为用,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曹操又问审配:“那天你用弓箭射我,干吗射了那么多?”
审配把眼一瞪:“只恨太少了!”
曹操更喜欢审配了,真不想杀他。曹操说:“你呀,忠于袁氏父子,这也都是不得不做的。”
曹操的这些话明摆着有不杀审配的意思。但是审配始终摆出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根本不求饶。辛毗又在一旁哭个不停,求曹操杀了审配,给哥哥一家报仇。
曹操无奈,只好下令把审配杀了。
审配被押着往外走,这时他发现了一个熟人,此人名叫张子谦,以前也在袁绍手下供职,前不久他投降了曹操。张子谦跟审配关系也不好,看到审配落难,这小子就过来嘲笑他,发泄以往的怨恨。审配字正南,张子谦说:“正南啊,你看看现在咱们俩比怎么样?”审配怒斥道:“你是投降的俘虏,我是忠诚的臣子,即使我死了,也比你苟且偷生强!”
审配上了刑场,死前他不忘特意面向北,因为主人袁尚此时在北边。审配虽然在前面坏了不少袁家的事,袁绍在时他净瞎出主意,排挤许攸、张等人,袁绍官渡惨败,他要负首要责任;后来又带头搞分裂,害得袁氏兄弟骨肉相残,以至于落到现在的地步,这些审配都难辞其咎。
但在最后时刻,他坚守邺县半年,城破后坚持战斗到底,在曹操面前表现得大义凛然,看来也是条汉子。
在第一批冲进邺县的曹军中,有一个年轻人的身份很特别,他就是曹操目前年龄最大的儿子曹丕,本年他十八岁。虽然古人通常在二十岁举行过弱冠之礼后才算成年,但十八岁也是大小伙子了,这个年龄一般可以娶妻生子了。
曹操对待他的儿子们,包括死去的曹昂,从小就开始在文武两个方面加强训练,到了十六七岁时,就把他们放到军队里锻炼。曹丕也参加了邺县之战,他是首批进城的曹军将士之一。
当然,曹丕不可能像普通士兵一样厮杀,他身边应该有不少卫士,他们进了城就直奔袁府。袁绍生前,想必极尽奢华,这里应该藏着大量珍宝钱物。现在袁绍死了,他的三个儿子都在外面,逢此战乱,府里的卫兵杂役能跑的早就溜了,袁府里冷冷清清。
据《世语》记载,曹丕进了袁府后,有人前来报告说发现了袁绍的老婆刘氏,曹丕急忙过去看。刘氏倒没怎么引起曹丕的注意,刘氏身后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却引起了曹丕的兴趣。这个女人低着头,浑身脏兮兮的,好像吓得不轻,一直不停地哭。
曹丕问刘氏她是谁,刘氏回答说是袁熙的妻子。刘氏见曹丕盯着袁熙的妻子使劲看,心里明白了大概,于是给这个女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又用手巾擦了擦脸,曹丕这才看清了她长的样子,真是美丽无比。
曹丕点了点头就走了。曹丕走后,刘氏激动地对儿媳妇说:“这下好了,我们不会死了!”
《魏略》也有关于这件事的记载,大致意思差不多。
十八岁的曹丕一眼就看中了的这个女子,确实是袁熙的妻子,名叫甄宓,冀州刺史部中山国无极县(今河北无极)人,她的父亲叫甄逸,当过县令,家里有三男五女,甄宓本年二十三岁。
史书称甄宓从小聪慧过人,心地善良,特别懂事,加上又是个绝对的美女,所以引起了袁家人的注意。建安初年,在袁绍主持下将其嫁给袁熙为妻。
曹丕对甄宓一见钟情,跑去向曹操说明心意。曹操这个父亲看来当得挺开明,他同意了曹丕的请求,并很快把这件婚事办了。
曹丕娶了个美貌的妻子,也算是这场艰难攻城战最后取得的战果之一吧。可这件事似乎不那么简单,此后隐隐约约地时常被人议论,并最终给曹氏父子弄出了不少绯闻来。
最早议论这件事的是《世说新语》,这部书虽然也保留了一些珍贵史料,但其中更不乏大量道听途说的内容和八卦新闻。
据这本书里的《惑溺篇》记载,曹操早就知道甄宓很漂亮,一心想占为已有。邺县攻破后,急忙命人把甄宓找来,但手下人报告说:“五官中郎将已经抢先一步。”五官中郎将是曹丕后来担任的官职,这里指的就是他。曹操听后叹息道:“打了这么久,算是给这个小奴才打的(今年破贼正为奴)!”
这一条是给曹操的,下面还有一条是给曹植的。
南朝梁武帝萧衍的长子萧统编了中国第一部文学作品集,名叫《昭明文选》,在历代读书人中影响都很大。到了唐代,这部书里收录的很多文章已经不太好懂了,于是有很多人给这部书作注,其中李善的注本影响最大。为了注释这部书,他引用了许多资料,其中有些资料在别的地方已经看不到了。
《昭明文选》收录了曹植的《洛神赋》一文,李善作注时引了一条没头没尾的资料。全文是:“魏东阿王,汉末求甄逸女,既不遂,太祖回,与五官中郎将。植殊不平,昼思夜想,废寝与食。”
曹植后来被封为东阿王,因此这段话中称他为魏东阿王。这段话说他想得到甄逸的女儿甄宓,但是没有成功,曹操把甄宓给了曹丕。曹植为此心绪难平,吃不下睡不着,害了相思病。
《世说新语》记录的事虽然有鼻子有眼,但大家往往觉得它的真实性不高,关于曹丕抢了他老爸的梦中情人一事,仅见于此,基本上可以不信,这件事在后世的影响也很有限。
而李善引用的这条资料,虽然来路不明却影响更大,因为大家通读了《洛神赋》之后,觉得说的挺像,通篇表达的都是一种思念,如果用在甄宓身上,还真是那么回事。
但这也只是附会罢了,是对文学作品的另类解读,于正史中找不出任何依据。
更为重要的是,建安九年(204年)时曹植才十三岁,说他参加了邺县之战都有儿点勉强,再说他与十八岁的哥哥去争二十三岁的未来嫂子,就有点更不靠谱了。
有些年头的书能流传下来的我们称之为古籍,但古籍不等于严肃书籍,更不等于历史真实。古代也有人喜欢编八卦、传八卦,不能一看到繁体字就肃然起敬,还要看这是司马迁写的还是小报娱记们写的。
八卦新闻的生命力不在于是否靠谱,而在于能否成为焦点,现在是这样,古代也如此。要成为焦点就得傍上曹操父子这样的名人或者《洛神赋》这样的名作,有绯闻不奇怪,关键是把它当成街谈巷议看,还是当成史实看。
如果当年这类新闻已经在社会上传开的话,估计到了曹操耳朵里他也会一笑了之,因为曹操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具体来说就是一个“通脱”的人,他不会被流言所困扰,也不会被流言所激怒。
这件事只当是在紧张的战事中的一个小小的Сhā曲吧。
【五、令人兴奋的冀州】
曹丕娶了甄宓,刘氏也跟着沾光,本来可能一死,现在可以保住一条命了。《后汉书袁绍传》的记载可以印证这一点,曹操“全尚母妻子,还其财宝”,曹操保全了袁尚的母亲、妻子和儿女,把私有财产还给他们。袁尚的母亲应该指的就是刘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