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捂紧耳朵尖声叫道。我们也立即止住了渲染恐怖的话题,转而用打死一条其实并未向人主动攻击的蛇是否符合人道主义,是否有违绅士风度,是否违反动物保护法来自我调侃,来掩饰刚才的失态。
第二条蛇出现了。
山里人先发现了这条蛇,一股冷气飕飕地爬上脊梁:“蛇!蛇……”大家立即止住脚步。走在最后的单身女人没有看到蛇,她以戏谑的口气问:“复仇的蛇吗?”
那条蛇从路坎上下来,身子带下来一些疏松的石头和泥砂。这是一条颜色银环以及头部的形状都和刚刚打死那条一模一样的家伙,只是更粗更长,它从从容容地从路坎上下来,来到大路中央,然后举起了脑袋,两腮不断地鼓动。我们还看到了它细小而凶气逼人的眼睛,看来,它是准备向我们攻击了。
“糟了,那条蛇的妈妈!”
大家嘴里都发出了惊恐而又凶恶的喊声。三个男人扑了上去,用石头、木棍疯狂地击打,等我们住下手来,蛇已经不复蛇的形状而变成一团肉酱了。我们周身像是和老虎狮子搏斗了一番似的大汗淋漓。
妻子哭了。
单身女人在尽力克制不要颤抖。
这里离营地巳经很近了。温泉上的硫磺味更加浓重,并且还听到人们扑进温泉游泳池时欢快的叫喊。山里人仍在努力回想棍子是怎么来到手上的。棍子光滑而结实,十分凑手,完全不像慌乱中随手折下的一段枯枝。他用询问的眼光扫视每个同伴,他们都认真地摇头。棍子上沾着一点淡淡的血迹和几片鳞甲。
江边人身上渐渐显出军人的姿态:“解除警报,出发。”他挥挥手,走在了前头。那对夫妻和单身女人走在中间,山里人殿后,手里的木棍上蛇鳞闪烁银光。
江边人走在前头,小心而警惕。我们的人都在模仿他的动作。他环顾四周的姿势,举手投足的姿势。还有点像喜剧片里显得夸张的镜头里一支身份不明的鬼鬼祟祟的队伍。
他的手举起来了,示意停步。
我们就知道又有蛇,第三条蛇出现了。这时,夕阳坠落,山风起来,峡谷里充满低沉而浑然的风声,像深沉的大河在天外滚动。
第三条蛇身上的翠绿已经显得有点苍老了,环上的银光也有点黯淡,粗厚的鳞甲历历可数,它横躺在路的中央,阻断了整条小路。我们僵立在那里,敛气静息。那个无意中讲起的蛇向人类复仇的故事加重了恐怖气氛。现在,人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个故事。这条蛇像段腐朽的树枝横在那里,腐朽成绿色的树枝到暗凌降临的时候就会闪烁幽然的磷火了。蛇像没有生命的东西横在路上,好像特别有耐心,让我们的精神备受折磨。同时在等待更多的蛇的到来。要么就是顺从天命,因为丧亲之痛,而甘心让我们结束它的生命。一个很快失去儿子与妻子的人也完全会有这种表现。我们已经打死两条蛇了,现在又出现了更大的一条,我们是不敢也不愿再向它攻击了。三条蛇颜色一模一样,银环一模一样,只是一条大过一条,这一切都似乎满含暗示。
山谷也变得变幻莫测。
黄昏开始降临了。蛇依然如故,横斜在那里。用那种姿态表现着我们能想到的一切:威胁、抗议、险恶的杀机,或者是悲哀、绝望、等待死亡。这其中任何一点都足以使我们在这陌生的、和蛇身一样翠绿的山谷中感到恐惧。
暮色四合,蛇终于抬起拳头大小的脑袋,用陌生人张望陌生人那样的姿态向我们张望一阵,就慢慢吞吞地从路上爬开了。它爬进草丛时,粗壮的身子使草丛慢慢分开,甚至灌木也轻轻摇晃起来。
草丛又慢慢合拢,蛇消失不见了。峡谷里的风声也止息下来,树丛后斜挂起一轮没有光彩的月亮。这一切都给刚经历过的事情罩上一层不太真实的梦幻般的色彩。
我们终于安全抵达二号营地。
起初,至少有一半人是相信我们遇见了蛇的。但当我们说怎样一连遇到三条蛇时,就谁也不肯相信我们的话了。我们希望后来下山的人遇到死蛇,来证实我们没有撒谎。但那十多号人下来时天已经黑了。他们用一种知道我们在欺骗他们的目光看着我们。他们用不信任的眼光看着我们。就餐时,我们五个人围着一张餐桌,其他人,其它桌子都显得热热闹闹的,而我们自己那种杯弓蛇影的样子,也把自己变得像个被人抓住的小偷或是漏了焰的魔术师。
我们最后走出餐厅。
人们都换成游泳衣裤奔向那些温泉。
江边人说:“哼,老头们也去洗澡。”
丈夫说:“人人身上都有污垢嘛。”
妻子说:“那我们也去吧。”
山里人说:“水中也会有蛇的。”
“我不是怕蛇,”单身女人说:“可我不去了,人家在说闲话了。”
“那我们玩牌吧。”
我们于是玩了几乎一个通宵的扑克6因为两位女士不敢回她们单住的小屋,害怕蛇前来报复。而屋外每一点响动都像蛇游动的声音。下半夜,寒气起来,我扪仍然继续玩牌,继续支着耳朵,像一只只猫或是警惕的猎狗。
第二天,继续下山。
我们五个人都自动分开了,和那些没有遇到蛇的人结成新的伙伴,骑马下山。甚至那对夫妻也分开了。好像谁也没有对新伙伴们提蛇之类的事情。
野人
当眼光顺着地图上表示河流的蓝色曲线蜿蜒向北,向大渡河的中上游地区,就已感到大山的阴影中轻风习习。就这样,已经有了上路的感觉,在路上行走的感觉。
就这样,就已经看到自a穿行于群山的巨大阴影与明丽的阳光中间,经过许多地方,路不断伸展。我看到人们的服饰、肤色、口音以及精神状态在不知不觉间产生的种种变化,于是,一种投身于人生,投身于广阔大地,投身于艺术的豪迈感情油然而生,这无疑是一种庄重的东西。
这次旅行,以及这个故事以一次笔会的结束处开始。在泸定车站,文友们返回成都,我将在这里乘上另外一辆长途汽车开始我十分u的孤独旅行。这是六月,车站上飞扬着尘土与嘈孕的人声,充满了烂熟的杏子的味道,汽车轮胎上橡胶的味道。
现在,我看到了自己和文友们分手时,那一脸漠然的神情。听到播音员以虚假的温柔声音预报车辆班次。这时,一个戴副粗劣墨镜的小伙子靠近了我。他颤抖的手牵了牵我的袖口,低声说你要金子吗?
我说不要镜子。我以为他是四处贩卖各种低档眼镜的浙江人。
他加重语气说:“金子!”
“多少?”
“有十几斤砂金。”
而据我所知,走私者往往是到这些地方来收购金子,绝对不在这样的地方进行贩卖,我耸耸肩头走开了。这时,去成都的班车也启动了,在引擎的轰鸣声和废气中他又跟上我,要我找个僻静地方看看货色。
他十分执拗地说:“走嘛,去看一看嘛。”他的眼神贪婪而又疯狂。
但他还是失望地离开了我。他像某些精神病患者一样,神情木然,而口中念叨着可能和他根本无缘的东西,那种使我们中国人已变得丧失理智与自尊的东西的名字:金子。
现在,我上路了。天空非常美丽,而旅客们却遭受着尘土与酷烈阳光的折磨。我还能清晰地看见自己到达丹巴县城时的模样和丹巴县城的模样:建筑物和我的面孔都沾满了灰尘,都受到酷烈阳光的炙烤而显得了无生气。我看见自己穿过下午四点钟的狭窄的街道,打着哈欠的冷落店铺,散发着热气的房子的阴凉、孤零零的树子的阴凉。一条幽深阴暗的巷道吸引了我,我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巷道中回响。从第一个门口探出一个中年汉子的脑袋上的神情痴呆麻木,眼神更是空空洞洞,一无所有。我从这扇没有任何文字说明的门前走了过去,我在巷道里来回两趟也没有见到几个字指点我在哪里可以登记住宿。从巷道那一头穿出,我看见空地里只剩下我站在阳光底下,注视那一排排油漆已经褪尽了颜色的窗户。
一个身体单薄的孩子出现在我面前,问我是不是要登记住宿。他伸出蓝色血脉显现得十分清晰的手,牵我进了楼,到了那个刚才有人探出脑袋的房间门前。
“阿爸,生意来了。”
这个娃娃以一种十分老成的口气叫道。
门咿呀一声开了,刚才那个男人的脑袋又伸了出来,他对我说我想你是来住店的,可你没有说话我也就算了。
“真热啊,这天气。”
“刚才我空着,你不登记。这阵我要上街打酱油去了,等等吧。我等你们这些客人大半天了,一个也没等到。现在你就等我十几分钟吧。”
我望着他慢吞吞地穿过阴暗凉爽的巷道进人了微微波动的绚烂阳光中间。他的身影一从我眼光中消失,我的鼻孔中立即扑满了未经阳光照射的木板和蛛网的味道。这仿佛是某种生活方式的味道。
那孩子又怯生生地牵了牵我的衣角。
“我阿妈,她死了。还有爷爷、姐姐。”他悄悄说。
我伸出手抚摩他头发稀薄的脑袋,他缩着颈子躲开了。
“你爷爷是什么样子?像你阿爸一样?”他轻轻地摇播头:“不一样的。”
孩子低下了小小的脑袋,避掉一只鞋子,用脚趾去勾画地上的砖缝。从走道那头射来的光线,照亮了他薄薄而略显透明的耳轮,耳轮上的银色毫毛。
“我的名字叫旦科,叔叔。我爷爷打死过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