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这样的方式:直接,明快,自尊而又富于人情味。现在这种界限却暗暗腐蚀着人们的心灵。而这条作为界限的又是一条多么美丽的溪流啊!好似一条大江之源。水流哺育着文明、生命和天地万物。而在不止一个地方看到河流不再滋润心灵与双眼。当人们注视界限的时候,都会服从集体的冲动。我去参观甘肃那边的寺院,那儿的喇嘛也因为我虽和他是同族但籍贯在四川而向我关闭了他智慧的窗扉。四川这边寺院允许我随意参观多半是因为那边寺院拒绝。寺院住持去过印度。我向他打听佛教早期寺院的情形,比如对汉藏佛教均有过巨大影响的那烂陀寺。这个善辩的喇嘛警惕地看我一眼,之后就深深地沉默了。我知道,这是又一种界限作祟的缘故了。本来,仅对宗教而言,这种界限是不存在的。实际上这界限它存在,像一条阴影中的冰河散发着寒气。后来喇嘛答非所问,说,印度嘛,印度不好,印度的蚊子比苍蝇还大。
剩下的时间,我顺着溪流往上游走去。草地的尽头出现了岩石。
事先就有告诉我可以在这些岩石上看到佛教史上有大功德者留下的圣迹,一些说明这个地方如何吉祥的胜景,但我都没看。我只是顺着溪流一直走向上游。沿着小溪的小路渐渐模糊,溪水也隐人了这片草原上惟一的一片森林,小路终于消失了。起初,森林中还有一些为建筑小镇而斫伐的痕迹。后来,就只有树木、苔藓和水了。每一株大树的根子,每一道岩石的缝隙都是水的来源。我只是想,人们又是如何替源头之水区划一条明确的界限?
我不想再回到山下的小镇。于是,翻过一个不算太高的山峰,眼前豁然开朗,又一片更加宽广的大草原展现在眼前。
永远的嘉绒
嘉绒,是藏民族大家庭中一个部族的名字。
嘉绒也是一个地区的名字。
我在一篇小说里说:这个地区在行政上属于四川,地理上属于西藏。
嘉绒在藏语中的意思,就是“靠近汉区山口的农耕区”。这个区域就深藏在藏区东北部,四川西北部绵延逶迤的邛崠山脉与岷山山脉中间。座座群山之间,是大渡河上游与岷江上游及其众多的支流。出四川盆地,从大渡河出山的河口,或岷江出山的河口,这两条大河像是一株分杈越来越多的大树的庄严的顶冠。
最后,澎湃汹涌的水流变成了细细的一线,如牧人吹出的笛音的清丽与婉转。那些细细的水流出自于冰川巨大而有些麻木的舌尖,出于草原沼泽里缓慢的浸润与汇聚。
那种景象出现时,双脚已经穿过了数百公里纵深的嘉绒大地,登上了辽阔的青藏高原。
在大多数人的想像里,那里才是异域风光的开始。长期以来,大家都忽略了青藏高原地理与藏文化多样性的存在。忽略了在藏区东北部就像大地阶梯一样的一个过渡地带的存在。
我想呈现的就是这被忽略的存在。她就是我的家乡,我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故乡。正是出于这样一个动机,我选择了再次漫游嘉绒大地,攀登群山阶梯这样一种方式来“走进西藏”。
只是,这不是行政区划意义上的西藏,而是纯粹文化意义上的西藏。
嘉绒地区的中心部分位于阿坝州境内。按现今的行政区划来看,主要包括小金、金川、马尔康三县全境与理县、黑水和汶川三县的部分地区。此外,还有甘孜州境内丹巴县等部分地区,以及雅安地区的天全、宝兴两县的部分地区。有数十万人口与数万平方公里土地。
在明、清两朝,嘉绒全境实行的是土司制。土司制度最完备的清代中期,嘉绒全境共由十八个土司统辖。
由此上溯这一地区的历史,则是与唐朝长期对峙的吐蕃王国的长期统治。
吐蕃之前的蒙昧时代,就是些不断互相结盟又互相征战的部落了。
这也就是说,嘉绒地区其实是在吐審时期才完全纳人藏文化的范畴。这当然是因为吐蕃强大的军事力量。而真正影响深远的,是这一时期传入该地的藏传佛教与统一的藏族文字,使这一地区与整个藏区获得了文化上的高度一致性。使嘉绒人成为藏族这个大家庭的一个重要成员。
在吐蕃时期,嘉绒因为其特别的地理位置,成为吐蕃王国与大唐王朝间战事频仍的地区。
吐蕃分崩离析之后,宋、元、明、清各代,内外战争不断,留下了许多英雄传说。而当我一次次顺着大河与大河衍生出的枝枝蔓蔓,在嘉绒大地上漫游,那些农耕的山谷却呈现出一种深远的平和与安详。
山谷不断闭合又不断敞开,不时闪出一个又一个石头寨子的村庄。石头砌成的寨子很坚固,显出与天地同在的永恒模样。精工雕绘的彩饰门窗,总是显出一种繁复却又质朴的美感。村子前面,生生不息的水转动着石磨;村后,生生不息的风,拨弄着经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