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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相见时难,相认更难

枫芸住在海边的渔村。

现代化的灵水市里最后一个村庄。

城市的飞速发展,把小小渔村包围起来,整个渔村隐藏在高楼大厦之中。经过时代洗礼,渔村早已脱离了凄风苦雨的历史,出脱得越来越有模样。民房建筑基本都是二层小楼,当然也有一层的平房,也有三层或者四层的富户,土财主一样的高大门楼,但白墙红瓦是统一的,规划整齐,井然有序,只是渔村的整体颜­色­有些旧了。近年来这个城市气势汹汹往“国际化”挺进,大张旗鼓进行改造,形势所迫,渔村成为城市建设中重点改造对象,不少房地产商把发红的眼睛瞄向渔村。但对世世代代生活居住在这里的渔民来讲,渔村是家,是根,是传统文化,是祖先遗产,于是,村委代表村民与城建方面一直在谈判,努力寻找双方都能接受的契合点,自从枫芸搬到这里,就听房东说谈判正在进行,一直进行了好几年,进行到如今,依然没有结果,仍在进行。不过这是村委与城建的事,与枫芸没有丝毫关系,又何必­操­心?

她只管经营好自己的光景,走好自己的残余人生,这才是本份。像她这样的人,今天还能够苟活于世,还能够自由呼吸,已是天大的幸事。

尽管村内的空气中常常飘散着臭鱼烂虾的腥味,尽管村内的小胡同里,经常陈铺着渔民晾晒织补的破旧渔网,尽管渔村被都市包围、与都市近在咫尺、与都市相依相偎之后,居民的衣着打扮、谈吐修养、生活习惯、消费观念,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升华,依然停留在“村民”的水平……但不管怎么说,渔村周围的环境实在是好,背依青山,面临碧海,晨闻鸟鸣,夜听涛声,活­色­生香的世外桃源。走出村子就是宽阔的马路,繁华都市尽现眼前,真正实现了“坐拥青山优雅,尽享都市繁华”之境界。

渔村村民的收入除了打鱼捕虾,另一个就主要来源,就是出租多余的房屋。几乎每家院里,都有少则一个多则一群的外地房客。枫芸与多数房客一样,是渔村的居民,但不是村民,别的房客都像流水一样,三五个月或一年半载就搬走了,她在这里一住就是将近五年,算得上资深房客。四方形的院落,一座两层的小楼,楼下住着房东一家,二楼便是枫芸的家。确切地说,是她的窝。很简单的民房结构,一卧一厅,厅堂十分宽敞,足足四十多个平方,四个亮亮的大窗户,早晨窗帘一拉,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涌满阳光。|­乳­白­色­的地板砖,每一个角落都擦得一尘不染,­干­净得连一根头发丝都难以找到。家具设施比较简单,朴素,除了生活必需的冰箱,电视,桌椅,一只旧的双人布艺沙发,一台联想电脑,另外还有一架XX牌白­色­钢琴,像公主一样,端坐在她的生活中。

钢琴是她的丈夫,亲密接触,做伴,交流,倾听她孤独时候的心灵诉说。电脑则成了她的情人,没有它也能生活,有了它生活便多了无数­色­彩。如果说电脑的作用主要是方便她与社会、世界的沟通,那么钢琴,则成了她与自己心灵沟通的主要桥梁。

厨房在室外的走廊一端,很小一间,刚好可以­操­作一日三餐。厕所在楼下院内,与房东一家共用,这是民房的基本结构,最好不要企图改变。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地忙着,除了寒冷的冬天,只要家中有人,室门基本不锁,甚至不需要关上,只要关个纱门,防个蚊蝇。当然,这也是村民传统的生活习惯。不知不觉间,枫芸已经融入渔村,融进了渔村的文化。

总算是­干­净,温馨,接近了她想要的生活:不挨饿,还能自由地活着。

房东太太崔嫂是个老实的女人。不过有时候也让人烦。比如进门前从来不懂得敲门,收电费时总要踩着小板凳看电表,把脖子伸得像鹅一样长,握着圆珠笔,半度电也要算得一清二楚。不少邻居都与崔嫂处不来,背后说不少坏话,总之一句话,这女人“难缠”,能给伶俐打一架,不跟糊涂说句话,崔嫂就是那种人家连句话都不愿说给她的主儿。但,枫芸却与房东一家相处得不错,尤其与崔嫂更像一对姐妹。简直是个奇迹。女儿小甜甜与房东的小女儿毛毛同岁,是穿开档裤比着身高一起长起来的亲密伙伴。甜甜与毛毛同时入了幼儿园,由于户口问题,市内幼儿园进不去,村内幼儿园也要收高费,房东夫­妇­托了熟人,一年少交了一千块。

说心里话,枫芸不愿意与孩子有片刻分离,如果条件许可,她愿意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在孩子身边。但是,她得有自己的事。即使没有,也不能剥夺孩子接触集体,接触社会的权力,必须让她从小进入集体生活,接触社会,学习文化,从小培养她离开家庭、走向社会的能力,

从小磨砺、锻炼她的意志。

枫芸做好早餐,便会安静地坐下,弹琴。老式的钢琴,二手货,音­色­和音质却都一流,没法挑剔。买它的时候,她十指抚下去,当即决定付款。这是她每天清晨的必修课,自从有了稳定的生活,琴声便再没有离开过她。每天早晨,都弹上一曲。生活没有了音乐,好比山上没有水,人物没有灵魂,她无法想象没有琴声的生活。音乐可以抚平疮伤,解除疲劳,舒展心灵,甚至可以解除饥饿,延缓皱纹,忘记疼痛,它像一只神奇的手,轻轻一抹,所有烦躁、焦虑的情绪都被过滤。

音符从指下飞出来,就像一颗颗闪闪发光的珍珠,照亮了她黯淡的生活。当然,它们也如同美妙的电流,打通她全身的关节,让她周身舒爽,心情快乐。

睡梦中的小甜甜,总是在妈妈的琴声中睁开眼睛。她的眼睛毛绒绒的,眼珠漆黑,又明又亮。女儿醒来,枫芸就会合上琴盖,新的一天从这里开始。哄劝,夸奖,鼓励,在妈妈的帮助下,甜甜穿好衣服,吃好早点,背上小书包,叫上楼下的毛毛,前往幼儿园。枫芸从幼儿园返回,叠被,抹桌,擦地,洗碗,收拾屋子,早晨就这样转眼就消失掉。

在家的时候,她的时间和­精­力除了用来陪伴孩子,陪孩子说话,陪孩子学习,陪孩子玩耍,其余差不多全都用在家务劳动上,只要愿意,­鸡­零猪碎的家务活永远都­干­不完。更重要的是,这些琐碎的家务劳动,经常让别的家庭主­妇­心烦不已,抱怨不已,而她恰恰相反,她非常喜欢做这些事,非常热爱各类生活中的劳动,琐碎的事让她快乐,让她充实,为这些事情付出时间、­精­力、心血的时候,她感受到的是一种别人没有过的甜蜜和幸福,这种与众不同的反常感觉,别的女人恐怕一生都体会不到。因此,有时候即使所有的琐事都已­干­完,她也会千方百计创造机会,弄出一些事情让自己忙碌。

她非常钟爱忙碌起来的这份感觉。

在这个阳光把整个房间洒满了碎金的早晨,枫芸像一台接通电源的电脑,按照程序送走甜甜,又将一通家务­操­作完毕,然后坐在已经发白的桔红­色­沙发上,用一块面包、一块火腿、一碟咸菜与一杯牛­奶­,犒劳自己的胃。一张长条的木质茶几,这是五年多前刚刚搬来时,房东太太送给她的,很旧很旧了,当时房东家添置新家居,更新换代,本该卖给收破烂的,见枫芸可怜得除了一张床一无所有,便慷慨相赠。枫芸把油渍斑驳的长条茶几按在自来水龙头下,借助肥皂水与硬毛刷子,花出一大晌的工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刷了整整十八遍,茶几方才显出了本­色­,方才可以把它当作饭桌而不影响食欲。然后她给它重新刷了漆,在上面铺了图案漂亮的桌布,居然也焕然一新起来。随着条件好转,桌布经常更换,档次越提越高,但,这张茶几依然保留着。一种生活的纪念,她从来不舍得换掉。

此时,为迎接春天,她撤掉厚厚的纯棉桌布,换上一块绣花缕空的亚麻料桌布,蓝白相间,­色­泽淡雅。清新浪漫的气息立刻在桌上弥漫开来。

清晨的气息轻轻碰撞着玻璃窗,屋内一片奔放妩媚的阳光。枫芸小块小块地掰着面包,醮着牛­奶­,已经软化了的面包放进嘴里,仍要细细地咀嚼。今天她的味觉发生了异化,因为食物在口中咀嚼许久,居然什么滋味都感觉不到。

周六在一片明媚的阳光里,静悄悄地来了。

吴懈牵来了他的仔仔。仔仔是一条小巧的日本香猪,看上去憨憨的,跑起来却像小狗一样灵敏。走近了,他掏出一盒巧克力。枫芸道:“花这钱­干­嘛?瞎胡浪费!难道你很有钱?多得花不完?”吴懈看着她:“又不是给你的!”吴懈转向甜甜,“给你!十二种味道,你肯定喜欢!”

这种巧克力枫芸认识,假日酒店西餐部的招牌产品。甜甜过生日时她买过一盒。一盒十二颗,每一颗比水果糖大不了多少,每盒售价三百二十元港币。而吴懈并不是有钱的男人,也许还没她的钱多,她没有小瞧他的意思,他的衣着打扮很坦白地体现着他的经济实力。这让她有些过意不去。枫芸道:“我现在给她控制甜食,吃糖太多都快吃出虫牙了!”

“是吗?”吴懈十分在意,“那可得注意啦,虫牙可就太麻烦啦!”吴懈转向甜甜,“记住叔叔的话,为牙齿不长虫子,一天只能一颗,不能多,好吗?”甜甜认真地回答:“好!”吴懈伸出指头与甜甜拉勾。瞧他那认真的劲头,他对孩子的健康状况是真的关心,而绝不是敷衍。

沙滩上,甜甜和仔仔争一只玩具布狗。甜甜把胳膊伸得长长的,把布狗举老高,仔仔不停地往她身上扑,呼哧呼哧地喘气,嗷嗷地叫,劲头很大,抢不到手决不罢休。枫芸对甜甜道:“你为什么不能让出玩具狗呢?”甜甜反问:“我喜欢它,我为什么要让出?因为仔仔是一只小动物吗?”枫芸说:“你比仔仔大,你应该比它懂事!”甜甜撒开手,将布狗丢给仔仔。仔仔叨住布狗,兴奋地跑了。甜甜望着布狗,眼神有点失落,她指着仔仔:“妈妈它会把狗狗咬坏的。”枫芸说:“不会,它是因为开心,你把布狗让给了它,它太开心了。”甜甜转眼就笑起来。枫芸说:“你给了它快乐,你也很快乐,是不是?”甜甜问:“你怎么知道的?”枫芸说:“你的小脸告诉我的呀!”

甜甜和仔仔又跑开了,洁白的云棉朵似地在空中游移,海面像一块碧蓝的玻璃镜子,风平浪静,一点细小的波动都看不见。枫芸手里拎着自己的鞋子,赤脚踩在沙滩上。今天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运动服,像云朵一样阳光中移动。吴懈走在她身旁。他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甜甜和仔仔。他眯着眼睛,问她,小说写到哪儿啦?接着讲啊!

枫芸说,你根本不用心听,还是别浪费我的口舌了。吴懈说,谁说我没用心听?我可以一心二用。枫芸道,上次讲到哪儿你都不知道,还什么一心二用。吴懈说,逗你玩,还当真了!上次讲到女孩饱受饥饿折磨,一条蛇撞上来,女孩终于遇到了美味,看到生的希望。枫芸说,你还真仔细听啦?吴懈一笑,小姐,你还以为你在对牛弹琴?讲吧!枫芸也笑了,说,我刚开了个头,你还真来劲了!吴懈道,说实话,你的小说已经把我给迷住了,比单田芳的评书还好听。

江婷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从一个石逢里捡了一块雪白的石头,她又用大块的青石,把雪白的小石头砸开,分成两块。然后,就像小时候在农村的河滩里,玩过无数次的游戏那样,把两块白石对在一起,擦火柴那样地擦,先后擦了一百二十一次,终于擦着了火花。她架起一笼­干­草与­干­柴,把蛇烤了。那真是一顿美味。烤的时间很长,蛇­肉­发硬,蛇骨却酥了,她把烤出来蛇弄成多份,然后取出其中的一份,把蛇­肉­和蛇骨一并吞下,一点碎渣都不舍得丢掉。她慢慢地咀嚼,尽量延长这顿美味的时间。可她又不敢在这里久留,担心蛇的亲属发现她谋害并吞吃了蛇,召集群蛇前来寻仇。

她迅速转移阵地,将其余的烤蛇装在怀里,让身体贴着它,就像贴着她的命根。天气越来越凉,夜里越来越寒。除了饥饿折磨,除了毛虫叮咬,她还要忍受着凄厉的寒冷。半夜她蜷缩在石缝里,全身瑟瑟发抖,牙齿上下打颤。在这座地狱般的荒山里,她凭着一点蛇­肉­和难以想象的忍受力,东奔西撞。

不知又走过了多少个日子,一个傍晚,她惊喜看到了前方有一片小树林。

小树林前面有几间散落的民房。她知道自己终于遇到了山里人家。从山民的口音,她得知已经到了外省。她用谎言骗取了山民的帮助,偶尔得到一块馒头,一瓢清水,以此来维持疲惫的生命。当她过于疲劳,没有­精­力撒谎的时候,或者突然间心头慌乱,担心被人看出破绽的时候,便会趁人不注意,悄悄地摸进山民院落,摸进厨房,偷喝人家缸里的水,偷吃人家篮子里的馍,还偷吃人家保存在地窑里的地瓜,白菜。

即使多次遭到山民的追打,她从来没有恨过山民,相反她感激他们。是他们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活的机体,有生机的机体,不惜一切代价求生的机体。山里人的日子很苦,一滴水,一粒米,都得之不易。并且,这些善良朴实的人,最恨的就是小偷。可是她很多时候不敢光明正大出去向他们讨要,惶惶不可终日,尽一切可能避免与人正面接触。因此不得不常常去做可耻的贼。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她无法相信世界上还会有这样一群人,终年生活在深山里,过着闭塞、无知、清苦、缺乏文化、没有任何娱乐的穷困日子。那些老人和孩子,皮肤大多腊黄,像黄纸一样,身子大多­干­瘦,饥民一样有气无力。他们的表情傻傻的,憨憨的,大多数如果不是愁眉苦脸,便是麻木不仁,眼神枯涩,缺乏光泽和水分。

她居然还看到了种蔬菜的温棚,然而那些蔬菜实在叫人痛心。因为缺水,因为常年­干­旱,黄瓜长老了也只有手指头那么粗,茄子长熟了只能鹅蛋那么大,西红柿长到乒乓球那样,已是上帝的恩赐了。这里的人吃一口蔬菜多么艰难,多么不易啊,水果更是奢谈。

她还看到那些被冶炼黄金的工头所雇佣的山民,脸、脖子和手背,油黑油黑,青筋毕现,脊背被压得弯弓一般,扛着比他们身子还粗的矿石袋子,吃力地行走在险恶的山路上。

江婷婷为自己偷喝过的每一口水、偷吃过的每一粒粮食感到羞愧,感到羞耻。可是她非常无奈。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在山里行走了几个月,走了上千公里的路。当她估摸出最危险的时期已过,才开始试探­性­地到附近的村庄活动。

出了荒山,钞票就显出了它的威力和价值。小雪塞给她的几十块钱,被她当命根一样保存着的钞票,太微薄了,没能坚持几天,就用完了。江婷婷在居民区捡点破烂,换点零钱买饭吃。晚上,大着胆子到旅馆去,也只能住最便宜的,三两块钱一晚,躺在地板上,但比起孤身一人在山里,已是进了天堂。她咬着小旅馆里又脏又臭长满了细菌的被角,回想自己温暖的家,回想在家里的优越日子,回想往日的幸福生活,欲哭无泪。

­肉­体的折磨不是最主要的。最可怕的是­精­神的恐惧。偶尔在村里遇上警车,远远地看一眼,便会心慌意乱,浑身发抖,几天得不到安宁。

小雪送她的那身衣服早已破烂不堪,她在村里的集会上花十块钱买了一套布衣,把小雪的衣服装在布包里背在身上,在一次赶路时,因为偷吃村民地里的甜瓜,被村民追赶,逃跑过程中将布包遗落了。那身值得纪念的衣服,就那样仓促地与她永别。

冬天来了,没有棉衣,她钻在农民的柴禾垛里直哆嗦,后来捡了一块黑心棉烂套子,盖在身上,才算得到一点温暖。除夕夜,她在村外看着家家灯火通明,听着满世界震耳欲聋、欢天喜地的鞭炮声,抱头蹲在潮湿的墙角,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场。她想家,想­奶­­奶­,想妹妹,想继母,想宁哲,宁芬,想任何一个她所认识的人。这种不可遏制的思念在脑中疯狂生长,折磨得她几乎要去投井。

可她还是咬着牙忍住了,挺住了。挺住就意味着一切。她不敢往回走,不敢回头,不敢给家人联系,不敢给任何人有任何联系。

她不敢去面对惩罚。

食宿无着与担惊受怕之中,她熬过了一个噩梦般的冬天。

春天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江婷婷终于彻底走出荒山野林,走出农村,走进了城市。城市久违了的高楼大厦让她兴奋,让她激动,让她有一种回家的亲切之感。同时,完全陌生的马路,冷冰冰的钢筋水泥,一张张陌生的脸孔,难听又难懂的陌生的口音,让她时刻保持着清醒,让她时时体会着现实的无情和冷酷。

江婷婷穿着从地摊上廉价买来的衣物,头发剪得没有任何款型。先在火车站附近转了一圈,生存是第一个需要面对的严酷问题。她寻着处于角角落落的不太被人注意的小餐馆,挨个询问要不要服务员。几乎所有的小饭店都很冷漠,连看她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就生硬地拒绝了她。那是她逃亡以来,走进城市的第一天,一个陌生的小城市,陌生让她感到安全。

天黑下来,她不知道该住到哪里。她从城东走到城西,又从城西走到城北,走了几十家旅馆,对于当时的她来讲,每一家的住宿费都贵得吓人。夜里大约十一点的时候,当她躺在一个公园门口的长凳上准备休息片刻,两个小青年从不远处走来。其中一个走进她,伸手在她鼻子上探了探,对另一人说,活着,是个妹妹。江婷婷腾地跳起来,向后退去。两个小青年围了过来,瞪着她说,真的没死?江婷婷继续向后退,这让他们增长了胆量。其中一个矮个子伸出手来说,妹妹,可不可以借点钱花?

饥饿难当的江婷婷怒火中烧,她还正在发愁该向谁借钱!当矮个青年一步步逼近她时,江婷婷使出从山里炼出来的蛮力,握着拳头朝对方的眼睛猛然砸去。青年哎哟一声蹲了下去,江婷婷转身撒腿狂逃。她在黑暗中狂奔了半个小时,钻进一条狭长的小胡同。当确定身后无人追踪时,便一头钻进录像厅,花一元钱,买了一张通宵门票,躲在一个散发着臭味的昏暗角落,闭上眼睛睡了一觉。天一亮,江婷婷担心撞上那两个小流氓,便迅速转移到城市的最南端。

连续三天,白天在外面转来转去,想找一份可以挣点零钱的零工,却一无所获。碰上一家小餐馆想用她,可是她拿不出有效的身份证件,人家不敢用“黑人”,不愿惹不必要的麻烦,便放弃了。晚上,她拖着沉重的双腿,走进通宵的录像厅,一边嚼着冷硬的烧饼,一边看录像。其实她什么也看不进去,她只是在等待黑夜过去,等待天亮到来。她渴望着新的一天,新的太阳升起的时候,是否会有新的机会降临。

第三天的夜里,江婷婷依旧躲在录像厅的昏暗角落啃烧饼时,一个头发全白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凑了上来。老太太给她端来一碗羊­肉­汤,疼爱地看着她,看着江婷婷狼吞虎咽地吞完后,老太太问,小姑娘,从哪儿来的?这么小,出来找工作啊?

江婷婷结结巴巴,胡乱编了个地名。她太孤独了,半年以来没有与人交谈过三句以上的话,差不多快要丧失了说话功能。此时,本能的谈话欲望,使她对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失去了应有的戒备。大约聊了半个多小时,老太太提出要认她做­干­闺女。老太太说,她长得像她小女儿。说到这里,老太太眼圈一红,流下了两行老泪。

江婷婷问,你小女儿?她怎么啦?

老太太长吁短叹,说小女儿在三个月前的一场车祸中丧生。老伴听到消息后,当场血压上升,昏了过去,送医院抢救了三天,说是大脑被血给淹了,没治过来,死了。而老太太在失去女儿又失去老伴之后,一夜之间白了头。老太太指着自己的头发说,瞧瞧,几个月前还黑着哪,一夜之间就全白了!

江婷婷不觉泪流满面。想到­奶­­奶­,­奶­­奶­在失去儿子之后,又突然失去宝贝孙女,­奶­­奶­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吗?­奶­­奶­现在怎么样啦?

老太太讲,自己这次去看望外孙女,外孙女还是个不足一岁的婴儿,被爷爷­奶­­奶­带到南方抚养,看完外孙女,老太太返回老家的时候,因为没买到车票,被耽在这个小城市。因为等第二天早晨的车,又不愿去旅馆浪费钱,便来到录像厅打发时间,没想到碰到了江婷婷,她吃惊地发现这可怜的孩子,长得与自己刚刚过世的小女儿如此相像。

老太太哭起来。江婷婷也跟着哭起来。两个人彼此像遇到了知音,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老太太讲,如果她愿意,可以随她一同回东北老家。老太太说大儿子在老家开了一家小饭店,如果江婷婷愿意,可以到那里去帮工。

江婷婷心想自己书不能念,家不能回,事到如今只求有个立足之地,暂时安扎下来,再作别的计较。否则,在外漂泊又是个黑身份,什么不测都有可能碰上。现在好不容易遇到贵人相助,哪有不应之理?

她跟着老太太上了北去的火车。中途路过一个小城,老太太要看望一位故交,两人又下了车。在这里待了三天,白天老太太一人外出忙碌,江婷婷独自在旅馆,或者自己在街头逛逛。晚上老太太回来,两人手牵手出去散散步,说说话,俨然母女。老太太待她很好,不仅什么活都不舍得让她­干­,又时时担心她渴了饿了,逛夜市时,还送她两套时装,虽是廉价的马路货,但老太太身上穿的也不过如此。

不几日,江婷婷便对老太太感恩戴德,如同再生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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