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过得有些闹心,端王府两口子倒都还好,一过元宵,桓哥儿亲自登门把六皇子托付他驯养的几只犬都拿绳子栓了带来,几只犬都长得很雄壮,烈性是烈性可被人驯养得认主也认得快,几只长得半大不小的狗儿围在老六旁边亲亲热热地乱窜,六皇子喜欢得不得了,又偏偏少年老成得很,喜怒不行于色,面无表情地用过晚膳便一手挽着媳妇儿,一手牵着狗往后院散步去。
行昭离那狗远远的,直笑他,“...欢喜得想笑便笑呗,仔细憋坏了。”
六皇子仍旧肃着一张脸,脚下却跟着那犬小跑起来。
这男人闷骚得不像样儿。
日渐相处久了,夫妻之间压根就没了秘密了——连谁什么时候去上恭桶都知道,还谈什么秘密可言?
成亲本就是一场相互容纳与包涵,在人生漫长的岁月里,那人的缺点便慢慢浮出水面,爱上与习惯一个人的优点与长处都很容易的一件事,可他的缺点呢?
老六讲究、对人的容忍度低、个性板正固执、很讨厌变化与变通——用惯了的书斋摆设一点儿也不能变,行昭心血来潮变了内厢的格局,老六闷了三天终究忍不了,和行昭打起商量,“小木案能不能不摆在左边儿?摆在床的右侧不也挺好的?”,看着老六这三天愁得眉毛都快掉了,行昭愣了愣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应当还有很多这样那样的毛病。可在行昭眼里,这些都是可爱的,无伤大雅的。
可如果容忍不了呢?
行昭看着头上缠着白布,背靠在床畔边儿的闵寄柔。心里什么味儿都有,叹了口气儿小步往前过去。
闵寄柔神情很平静,头上缠着白布绷带,脸颊很苍白,连唇上都没有血色,人瘦了是瘦了,但到底还是没有陈媛瘦得没了形。
她一抬眼看见了行昭,嘴角往上勾了勾,声音很轻柔地招呼行昭:“...你倒赶了个先儿,连昌贵妃派过来的内侍。阿恪都让人打发走了。他倒让你进来。”
石妃小产。坐小月子都哭得梨花带雨,日日将二皇子留在偏厢里,王府里经事的嬷嬷婆子都说做小月子晦气。男人家最好别进去,可石妃一哭,眼泪包在眼睛里泪光盈盈的样子,二皇子心一软,什么旧俗避讳,全都顾不了了。
寻了个沐休的日子,六皇子与行昭过豫王府来,一个陪自家二哥纾解情怀,一个陪二嫂唠嗑说话。
行昭又叹了口气儿,坐在床边儿的小杌凳上:“二哥和端王在前院儿呢。一听我要来瞧你,差点儿没给我烧香拜佛。”
闵寄柔轻垂了首,抿嘴一笑,没接话。
行昭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约有三成的人怀疑是闵寄柔动的手脚,可也有三成的人当真觉得这是一桩意外,行昭十五进宫请安的时候,方皇后这样说的,“...乱上加乱,浑水摸鱼,可偏偏敢把自己的头往车轴上撞,又敢拿自个儿当人肉垫子去接侧妃...旁人就算心有怀疑,口头上也得赞一句豫王妃贤淑正直之名。”
苦肉计,谁都会用。
行昭却很疑惑,闵寄柔既然拉住了石妃,落下去的时候更是把自己当做人肉垫子挡亭姐儿,她自己都护好了亭姐儿,她哪里来的把握,亭姐儿就一定会流产,就不怕丢了夫人又折兵?
或者说...
不是闵寄柔下的手?
连行昭如此笃定之人都有些动摇,何况别人。
行昭探身替闵寄柔掖了掖被角,语声平静淡定,“亭姐儿还好吧?我也没这个立场去瞧她,二哥说她一直哭一直哭,又说做梦梦到她腹中的孩儿哭着叫她娘,又说是个很健康的男孩...”
“是个男孩。”
闵寄柔阖了阖眼,再睁开时一片清明,“五六个月的孩儿,已经长成形了,是大夫用白布蒙着那个孩子抱出来的。”
行昭眉心一蹙,心里陡然升起疑惑,脑子一下子过得很快,话儿便冲口而出。
“...你当时不是晕了过去吗?”
行昭的声儿有些颤。
闵寄柔反而抬起头来了,很认真地直视行昭,望着望着便轻笑出声:“没有。”边说边摇了摇头,“我并没有晕,我就被架着歪在内厢的贵妃榻上,整个王府,哦,除却正院的仆妇们都围着里间的那张床,除了正院的几个丫鬟,明月、清风还有听水,再没有人守在我的身边。仆妇们没有,阿恪也没有,阿恪来来去去,从内厢走到外堂,端水送药安排事宜——他没有看过我一眼,我半眯着眼睛,晕晕乎乎地躺在贵妃榻上,手往额头上一摸,手上便全是血,血就顺着我的额头流到我的下巴,再一下子砸到了地上。阿妩,你知道吗?那个时候的血是凉的,没有温度的,我像被一盆冷水猛地从头淋到了脚。”
闵寄柔的声音很淡,一字一句里,仍旧透出当初那个端和稳重的大家闺秀的模样韵味。
可行昭却从里面听出了绝望。
“子嗣重要...事急从权,有急有缓,亭姐儿有孕在身,当时的伤受得应当比闵姐姐更重些...”行昭也轻轻地说,“一个在流血肚子疼,一个昏迷过去却没有极重地伤到筋骨,这头是急事,那头是可以稍缓一缓的情形,二哥当时怕也是慌了...”
“没有流血!”
闵寄柔情绪陡然激动起来,大家闺秀的激动与失态却也仅限于那么一瞬间,即刻平复了下来,话里又复述了一遍。“她没有流血。我们两个一起坠下马车,我挡在她前面,是我的手紧紧抠住车辕,也是我先落下去。她并没有落在地上。她掉在我的身上,是我为她挡住了冲击和伤害,她的孩子和她在当时根本一点危险都没有——这些都是阿恪亲眼所见了的!”
行昭大愕。
那亭姐儿的孩子是怎么没的?
她生养过孩子,她知道,有些孕妇身体健壮,除却前三月要悉心保养,后三月要注意,在乡下农间,妇人怀着六七个月份的身子劳作喂猪的多得是。亭姐儿身体好,这一胎太医的诊断也一向很健康。如果当真如闵寄柔所说。最大的冲击和碰撞她都先受了。那有了缓冲之下的坠落,又能造成多大的伤害呢?
行昭抬起头,轻轻握住闵寄柔搁在被子外面的手。一字一句道:“...马车意外,石妃当夜小产已成事实...”
话到此处,轻轻一顿,行昭深吸一口气再问:“究竟是不是你?”
屋内陡然大寂。
窗棂轻轻打开了一条缝儿,风便从那条细缝中“呼呼”响地向里灌进来,初春的风带着水意的透骨凉,闵寄柔陡然打了个寒颤,伸手紧了紧衣襟,低头避开行昭的眼神,重新展了笑问:“阿妩喝不喝茶?今年的新茶。是大红袍。哦,你那儿哪会没有啊,你哥哥就在福建呢...买茶送茶怎么都方便...”
闭口不谈,张口揭过。
行昭的身形微不可见地往下一颓,从心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儿,满心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情绪,什么情绪都有,怜悯、悲哀、失望,哦她没有资格对闵寄柔失望,她也没有资格要求闵寄柔做任何事情,任何善事、恶事,她更没有资格站在道德与人性的制高点感到悲哀。
这只是行昭的一个从笃定,到疑惑,再到确定的过程,可这却是闵寄柔的一个从宽容,到怨恨,再到恨绝的,一个慢慢往下坠,慢慢地往深渊与沧海坠落的瞬间。
是闵寄柔。
是她做下的局。
是她。
从豫王府出来,闵寄柔坚持要下地去送,二皇子与六皇子走在前头,两妯娌走在后面,走过二门,行昭让闵寄柔回屋去,闵寄柔有气无力地靠在清风的身上,只朝她摆了摆手。
像一棵仲春落败的柳树。
行昭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转身回抱了抱闵寄柔,贴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便斩钉截铁地转身往外走去。
这么些天,闵寄柔一直没哭,偏偏听完这一句话后,眼圈一烫,眼前顿时变得迷蒙一片。
“折磨,不只折磨的是别人,爱与恨,恨与怨,怨与自怜更多折磨的是自己。用自己的不成|人形与良心谴责去将别人也拖进泥潭,你自己想一想,是不是得不偿失?”
是啊,她是在扒皮抽筋地折磨着自己。
雪天路滑这是外因,可被人抹了甘油的车轮则是内因,亭姐儿掉下马车落在她的身上,她不想胎儿有事,胎儿在那个时候也不会有事儿,可请的那位大夫开出的药却是催命的利器——在她晕晕沉沉,头痛欲裂之时,二皇子的表态与选择便已经给出了终止他们三个人纠缠不休的结果与缘由。
她的绝望,是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二皇子当时守着的是她,而不是只在嘴上嚷嚷着疼,身体却健壮得很的亭姐儿,这个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如果二皇子当时守着的是她,至少让她看清楚了二皇子的那颗心,至少让她决定这样就行了吧,至少能让她满足,至少...至少那个孩子还能健康地出生,顶着长子的名分活在这个人世间。
她的考验,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她的幼稚的愚蠢的考验,让三个人都陷入了悲剧当中。
她是设了一个局,可这个局里赌注却不是亭姐儿可以依赖着耀武扬威的那个孩子,而是她的良心。
闵寄柔靠在清风的身上,手攀在石拱门的边缘,陡然失声痛哭。
从豫王府一回来,行昭一直蔫蔫的,回了端王府,行昭嘱咐人给亭姐儿收拾点儿药材送过去,等莲玉选了人参、燕窝、鹿茸这些子滋养的物件儿呈上来给行昭验查时,行昭看了看单子,叹了口气儿便放下来了,只说,“算了算了,别送过去了,别人看着堵心也虚伪。”
莲玉点了点头,再无言语。
日子见天儿地过,终究还是有好事发生,四皇子难得出府来串门拜访,与六皇子把酒言欢,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爷们儿喝酒,行昭不好Сhā言,四皇子一走,老六跟着回了正堂,开门见山:“四哥想把段如箫接到绥王府去,我不觉得这是好主意,可四哥说得很情真意切‘小衣过世,留下幼妹如浮萍飘零,我定竭尽所能照料如箫,是放在身侧也好,还是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也好,我终究要护她周全。’”
除夕当夜,段如箫便被秘密送出了宫,连夜赶路送到了行昭通州的庄子里去。行昭本是打算将她送到福建请罗氏帮忙要不找门好亲事,要不就学门手艺活儿,再一辈子顺顺当当活下去的。
哪晓得四皇子要横Сhā这么一脚,还准确无误地找到了端王府来。
行昭派人去和段如箫递话儿,小娘子明确地不愿意,只说,“下九流人儿也有下九流的念想,是哥哥对不起四皇子在先,我更没脸再见四皇子。”,六皇子原话递给了四皇子,终究是就此作罢。
等日子进了仲春,六皇子下令彻查江南官场一事已经隐隐显出些眉目来,六皇子这些时日乐意同行昭多说些——都是想事儿,想想好事儿总比老想衰事儿来得强吧?
“江南官场分成几股势力,原先的江南总督是临安侯贺琰的人,还记得我在江南落水一事吗?借此扳倒了临安侯贺琰在江南的势力,于我们而言是好事,于江南官场而言,也是好事——借此一役,何尝他们不是顺势扳倒了京城势力在江南的控制?没了辖制,沆瀣一气,势力深的更深,一手遮天的更加猖獗,中央势弱,主弱则仆强,江南官场圈地为王,近些年更加没了遮掩。做假账,吞公粮,打压中央派遣过去的朝廷官员与监察使,甚至与身处皖州的陈家旧势两相勾结,一点一点地从南向北蚕食蔓延。”
六皇子是户部出身,做事想事也善于从账册数目上寻找端倪与出入。
ps:
闵寄柔只是一个试探,试探在二皇子心中到底哪一个更重要,可惜二皇子在当时的情况下选了另一方,唉。246
☆、第两百四七章暗流(下)
【关于行昭的心理,俺昨天传完了之后回想了蛮久的,行昭并不是让闵寄柔忍耐或者是盲目宽容,更没有指责闵寄柔。基于她没有成功开导方福的前因,她对闵寄柔的开解是希望她放下执念,没有必要把自己绕进了个死圈里去。一瞬过来的失望,俺觉得这也是真实的,行昭不是圣母,行昭手上有血,便奇怪地将闵寄柔看成尚未沾血的那个自己,只是她、方福和方皇后都在或曾在爱恨里迷失方向和自我,行昭希望闵寄柔能对她自己好,是一种移情也是一种寄托和自我投射。而按照闵寄柔的心性,闵寄柔设下这个局她的心绝对也是在煎熬和痛苦的。握住闵寄柔的手,最后临走时回抱闵寄柔,最后连送东西给亭姐儿这种面子情也不想做了,都表示行昭其实在支持着闵寄柔的。人性、良心与爱,阿渊给自己下了一个套儿,也给自己绕了一个圈,其实这也是行昭纠结的那个点。昨天那章,俺赶得有点急,有些心理和用词没有斟酌得很仔细,心态的揣摩也不够透彻,所以今天这一章码完之后,阿渊会做出一点修改,和主线剧情没有关系,但是不改心里难受。好的现在回到主线~】
大周疆域领地辽阔,凡商税,三十而取一,又定下其买价至四十两以上,每两止税银一分五厘之规。
江南地肥土沃,商贾买卖畅通,四通八达,既有陆行之官道,又有水流之运河,渔樵耕读皆通,兼之互通有无盛行,乡绅豪俊众多,江南之繁荣是银钱与土壤堆出来的盛世,定京之荣华是皇城与君权累下来的沉积。
这样一个富庶之地,每载上报的税银与奏文。竟都是“入不敷出”,今日借水涝灾害,明日借荒年饥年,请求朝廷拨下银钱以充赈灾物资。
“你知道每年朝廷要拨给江南多少赈灾物资吗?”
六皇子问行昭。
行昭摇头。
六皇子手上比了一个数,行昭皱着眉头问。“三万两白银?”六皇子摇头。行昭眉心蹙得越来越深,再问:“三十万两?”
六皇子再摇头。
行昭想起来六皇子曾经同她提起过,大周每年税银收入一年近三千万两白银。前几年同鞑靼打了那场仗,打得国库都快空了,黎令清当时掌户部诸事,只要有人问户部要钱,黎令清永远都是梗直脖子摇头,“没钱!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钱钱钱,百姓的命根,帝王的心眼。就像老虎的ρi股,压根就是摸不得的。
江南官场除非脑子被驴踢了,也不敢狮子大开口在皇帝腰包里剜走更多的钱了。
行昭皱着眉头看着六皇子,六皇子轻笑一声,才回答道:“三千两白银。”
行昭瞬间就明白过来了,三千两白银能干什么?临安侯府一年进进出出的银钱就快两千了。江南官场就拿着一个半临安侯府的银钱去治水、去安置灾民、去疏通河道、去在江南偌大块儿的土地上做出一番成绩来?
怎么可能啊。
“找中央求点儿银子,只是江南在向皇帝摆明态度罢了——我们这儿可没多的银两了,您看没见着咱们还求着朝廷拨款项下来吗...”行昭抬起头来问六皇子,“江南每年向朝廷上缴的税银有多少呢?”
“两百万两银子,这么十年的账册里。几乎没超过两百三十万。我翻账册的时候发现,若当年江南没有向朝廷求拨款项,上缴的税银便在两百万辆左右,若求拨了款项,上缴的税银便能多上个十余万两。”
六皇子言简意赅说道。
行昭听得有点儿发懵,这算什么事儿?江南是富庶之地,一年才上缴两百多万两税银?那剩下的钱呢?
心里想着,行昭嘴上便问了出来。
“剩下的钱?总督说是贴补赈灾和维护河道运通了,都能拿出账本来,我这些日子将十年来的账目明细一笔一笔地对,做的账大都做得很好,全落到了实处——买石头、拓宽河道的人工、买泥沙、办学堂、再与江南府外接洽...我却知道江南官场什么也没做,剩下的白花花的银子一层一层地过,再一层一层地剥,偌大一个官场活像一把筛子,这里漏点儿那里漏点儿就什么也不剩了。”
六皇子举起茶盏,小抿了一口,说得很风轻云淡,可行昭眼神却落在了男人骨节分明,将茶盏握得紧紧的手上,再听六皇子后言。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黎令清与我去Сhā手江南之事时,江南官场都有人敢背后耍黑手暗害,哪晓得做得过了,引起了朝廷的关注,京里派过去的官儿颓了一拨儿,原本同气连枝的江南本地官儿也连累了一批,江南官场老实了一两年,如今故态复萌,甚至较之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河堤修缮不利,则每至夏秋交替之际,岸畔民众们的财务、房屋,甚至自身的性命都会受到威胁。我抱着浮木,泡在河水里泡了三两天,眼前萧索苍凉之景带来的震撼,远远比身上浸在河水里的冰凉来得更猛烈。若当时我活不成了,是不是江南官场那如同朽木雕琢的浮梁画壁,终于可以被皇帝的怒火从根拔起了呢?”
认真的人最美好,认真的男人更是。
这是行昭头一次听见六皇子回首那段生死时光。
行昭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丝念头,江南官场之事已成沉疴,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陡然进入六皇子的视线,引起了他的注意?是巧合还是人为?如是人为,意欲何为?
“那几本账册...你是怎么翻到的?”
行昭轻声问。
六皇子面上一愣,蹙着眉头想了想,道:“是户部的一个小郎中翻出来的,我翻了两页觉出了不对劲,拿着账册去找黎令清,黎令清叹了口气儿没说要管也没说不管,只让我把账本放下来...”
六皇子说到后头,话却慢慢地浅了下来。
是不对劲,早不揭开晚不揭开。偏偏这个时候把江南陈年的账册送到他的眼前来...
六皇子心一沉,来人是笃定他不会袖手旁观,而是选择继续查下去吧!
六皇子与江南官场纯属新仇旧恨,险些命丧黄泉之仇,再加上六皇子板正。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个性。是想将老六与江南官场的矛盾越挑越深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自从那日从豫王府回来,行昭一直很蔫吧。连在六皇子跟前都绝口不提,闷在心里头,越闷就越像一块儿陈铁秤砣吊在心尖尖上,今儿个老六把事儿推到行昭跟前来谈,心里想着事儿,反倒没那么闷了。
“黎令清倒是为你好。”
黎令清让六皇子放下,虽其处理此事的态度已显懦弱和妥协,但是放私心里讲确实是为了六皇子好。
行昭接着问老六,“你要继续Сhā手吗?”
六皇子面无表情地默了片刻。再抬头时嘴角含了笑,“要。”
行昭也展了颜,望着他笑。
意料之中的决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既然手上握着账本。眼里看过疾苦,六皇子不可能袖手旁观的,板正又倔气得让人有点儿服气也有点为他辛苦。
“江南每年都会发大水,老乡在河岸边的房子下头泡着的木材全都被泡发胀了,木头在水下一泡。泡得软绵又容易脆,可老乡们还是只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头,因为苛捐杂税让他们没得地方换房子。城里的府邸却修得好极了,雕梁画壁,石狮貔貅的,完全是两个天地。”
六皇子被勾起了倾诉**,说得有些惆怅。
“一年不整修,老百姓就会多受一年的苦。既然有人把账本送到了我的手上来,如若我没动作,以那人的城府,怕是还留了后手。”六皇子算了算日子,“如今是仲春,再到仲夏,没剩多少日子了,顶多再等一年,顶多了。”
这是直接把账算到陈显头上了。
行昭却觉得陈显是不是一辈子文臣当惯了,想问题做事情绕来绕去,绕来绕去,反倒把自己绕进了山路十八弯里了?
如果换成方祈要怎么做?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老六解决掉了,老二直接就上位了。
哪里需要费这么多事儿?
行昭刚这样想完没多少日子,也不晓得陈显是受到了感知,还是早有图谋,行昭竟然梦想成真了。
更深露重,行昭穿着绫衣盘腿坐在床沿上看书,外头有人轻叩窗板,行昭做事凡事不能一心二用,耳朵边儿过了过便装没听见,反倒是专心誊书的老六听见了,先朗声让人进来,又拿狼毫笔头戳了戳行昭咯吱窝,小声道:“别人长两耳朵是听音儿听话儿的,咱长两耳朵纯属摆设。”
行昭眼风一横,六皇子随即坐得笔直。
六皇子刚坐直,莲玉便从外头进来了,福了福,容色很沉稳:“姑娘让人盯着厨房的那个严姑姑,还有负责采买鲍参翅肚的买办最近都有了动静。昨儿个正逢宫中仆从们放假,有人来寻严姑姑,也有人来寻买办。负责盯严姑姑的那个小丫鬟说严姑姑手里头塞了包东西进来,那买办行事低调,愣是没被瞧出端倪来。”
行昭眉梢一挑,转头看向六皇子。
六皇子点了点头,以作知晓,莲玉便佝身退了出去。
老六不说话,行昭也便把书册放在腿上静悄悄地看着他——可千万别打搅了自个儿男人的思考,等了半晌,等得行昭胳膊都酸了,才等来六皇子一句话儿。
“你说...把莲玉配给你哥哥身边儿那个毛百户怎么样?”
行昭只恨自己口里没含茶水,否则喷他个道貌岸然一脸!
ps:
拼死想码两章,奈何渣渣本色。明天阿渊一定要生猛起来啊啊啊!
☆、第两百四八章鸡汤(上)
六皇子心不在焉,还有心思出言打趣,是因为端王府有所防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存了心志要去争抢,就别去假想后路与结果。
既然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所有的担心和忧虑都只是徒劳了。
行昭却很紧张,根本沉不下心来,一晚上迷迷糊糊睡了会儿又醒了,再睡会儿又醒了,一整夜压根就睡不踏实,做了一个接着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什么都梦到了,一觉醒来只觉得脑子昏昏的,却什么也记不起来。
第二天醒了个大早,行昭将六皇子送到了二门,唠唠叨叨交待得很详尽。
“轿子、马车坐进去的时候要记得摸一摸坐垫儿,若是骑马,马的缰绳得安固牢实。凡事都注意着点儿...”
她一早就圈了人特别注意,只待有异动,便守株待兔,果不其然叫她等到了端倪——那个严姑姑手里拿的是什么?是谁给的?准备做什么?
还没盘问,目的就简直是昭然欲揭。
陈显既然要下狠手了,那从内到外,都得提防住。
六皇子笑着点了点头。
行昭难得心里有些七上八下起来,虽说是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可不是还有句话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吗?荆棘丛中,不动即不伤,可如今的场面是,谁先动谁就先抢占到了先机。
谋权篡朝,不是靠笔杆子的,更不是靠嘴皮子。
是靠枪杆子,是靠刀,是靠性命,是靠脑子。
这几样,以前的方家有,现在的陈家也有。
陈婼的意外,一连串对陈家的打压,终于让陈显沉不住气了。
伺机而动的毒蛇让人害怕。对峙眼前的狮豹也让人心悸。
六皇子一走,行昭折身回房,一道用早膳一道听莲玉悄声回禀,声音闷声闷气地,像在贴着人耳朵说悄悄话儿。
“厨房的严姑姑今儿个当值。您早就把膳食单子递了下去。她便照着做就是,今儿个反常的却是又另外打发了一个小丫鬟来问我,‘初夏补阴。要不要再加上奶黄翅羹和小鲍熬鸡汤上来?’,我点了头让她做,看她能做出个什么名堂来。”
进到王府正堂来的膳食,自有一番规程,虽说没向宫里似的得过九道关卡,可也称得上把关严查。
先有内侍拿银柄验查,再有内侍试菜,最后餐桌上也有过三不食的规矩在。
偌大个端王府只有两个主子,进府里来的丫鬟仆从都是精中挑精。细里选细送进来的,行昭过的是日子,不是排场更不是演戏,能轻省的一般都轻省过去了,没那么循规蹈矩。
宫里的饭菜行昭吃了这么多年,三道关五道卡。再呈到桌上来,早就让人没了胃口。
六皇子讲究,在吃喝上尤为讲究,行昭便下令只保留了前一桩验毒的步骤。
嗬,偏偏有人眼睛尖。耳朵灵,瞅见空档就往里钻。
哪晓得一钻,钻到了坑里头。
行昭喝了口|乳酪,就着帕子一边擦嘴,一边点头,隔了半晌才笑道:“...这是在正堂,你为何要压低声音说话儿?”
莲玉一愣,随即跟着笑起来。
小半辈子快过去了,跟着自家姑娘什么没经历过,阴谋阳谋,绕弯捉马脚的事儿习以为常了,可这下毒拿刀,真刀真枪的时候倒还是头一回做...
莲玉觉得自个儿经验丰富得可以进入谍战系统了。
莲玉腼腆温和的笑模样,让行昭心情大好,挑了挑眉,歪着头,扬起声音道:“莲蓉可是被自家人接回去待嫁了...昨儿个王爷说你配毛百户将好,我原先觉着他有些乱点鸳鸯谱,再一细心想想,便觉得这是桩大好婚事。毛百户比你大个五六岁吧,年岁也合适,前头没老婆,也没孩子,为人爽直个性也好,听说出身也不算好,寻常军户人家出身,老子娘也都过世了,舅母管着他管了怕是有八、九年。到时候我给你脱了籍...”
瞧瞧,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正事儿想着想着就想歪了。
莲蓉家里人年前看了桩亲事,是跟着莲蓉爹做事的一个小管事,托人把条子递到了行昭跟前来,行昭让六皇子安Сhā人暗地里仔细瞧了瞧那小伙子,觉着这小伙儿还不错,过完这个年,就放莲蓉回去嫁人。
莲蓉一走,莲玉一个人剩在正院,行昭觉着也不是个事儿,昨儿个老六开玩笑提了句话儿,倒是送了个合适的人到行昭眼里。
行昭看莲玉皱着眉,便当下止住了话头,探身温声问:“是觉得毛百户不好?他虽是个莽人,可莽有莽的好,精也有精的好,我记得你是见过他的,哦,就是长得很壮实,国字脸,声音响如钟的那个...若实在不喜欢,便算了,咱们慢慢来,也不急。”
莲玉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处放了,闷了闷,低了头,轻轻摇了摇头。
“您这处缺不得人,其婉虽机灵,可到底没经过大事,黄妈妈年岁渐大,昨儿个我夜里去叩门,发现黄妈妈撑着手坐在椅凳上,都是一副快睡着了的样子。下头的小丫鬟,我也不放心。蒋姑姑跟在皇后娘娘身边儿这么几十年没嫁过人,不也过下去了?黄妈妈丧夫丧子,如今不也过得好好的?我为什么不能过?”
“那哪儿能一样!蒋姑姑是宫里人,不能嫁出来。黄妈妈是思念亡夫,决意不再嫁。你一个小姑娘,好好一朵花还没起苞儿,怎么就想着要一个人过下去了?”
行昭把盛|乳酪的瓷碗递给莲玉,看了看缄默的莲玉,心下叹了口气,“等莲蓉正经嫁了回来当差,你的事情再说吧。毛百户不行,哥哥手上、王爷手上,甚至舅母手上的好男儿一抓一大把,大不了咱们慢慢挑!”
合着姑娘当这是挑瓜捡果儿呢...
莲玉闷了闷头,掩住脸上的绯红和眼中的莹光。自家姑娘从小娘子长到现在,什么都在变,见识在变,手段在变,就一样没变——谁掏心掏肝地待她好,她便掏心掏肝地待谁好,一如既往,百折不挠。
入了夏,天儿便黑得晚了,六皇子回来的时候,天际边缘还是亮澄澄的。
等六皇子回来,行昭便张罗着开饭了,银柄子没验出什么名堂来,意料之中的事儿,饭还没开吃,行昭让人先把严姑姑请过来,再让人将内院和后罩房都围了,六皇子三口两口吃了个馍进肚,肚子饱了脑子才转得动。
行昭用了个请字儿,黄妈妈打头去拿人,却只记得拿菜刀时的气势。
那严氏没被带到正堂来,双眼蒙着黑布被人一把推搡到了一个封闭的小屋子里去,她看不见,鼻尖却能嗅到潮湿和陈腐的气味,膝盖一软顺势就跪到了地上,鼻尖再一嗅,一股子热气腾腾的,咸鲜清甜的鸡汤味儿扑面而来。
严氏顿时慌了神!
“把这碗汤喝了。”
是正院黄妈妈的声音!
严氏浑身一颤,嘴里塞着的布团被人一把扯开,接着就有手劲极大的婆子端着碗往她嘴里使劲靠,严氏死命闭着嘴,身形挣扎着往后靠,她不敢张嘴,她怕一张嘴那碗鸡汤就灌进她的嘴里,划过她的肠子,然后毒穿她的胃和脾肺!
那个采买说汤里没毒,毒都被塞在封了口的小鲍鱼里,只要拿芡汁和肚子把小鲍鱼封住,验毒的时候压根就验不出来!汤里只煮了三两只,端王喜欢吃海鲜,两口子吃完这几只鲍鱼,再等个一两个时辰,等到他和王妃七窍流血,就算有太医来验查照旧不能在汤里查出任何端倪来!
说得言之凿凿,她只好奋力一搏!
ps:
还有一更
☆、第两百四九章鸡汤(下)
可她...仍旧怕啊...她怕得要死!
“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