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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记·四月
一个人还没有学会爱的时候,
就学会了恨,该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我叫颜四月,随母姓。
其实我出生在春寒料峭的二月,母亲却偏给我取名“四月”。后来母亲解释说,二月太冷,而四月正是繁花盛开、万物复苏的时节,她希望我未来的人生永远像四月的春天般温暖和煦。只是我出生、长大的城市在上海,这里的春天多雨潮湿,我住的地方人潮涌动、高楼林立,鲜少看到鲜花和绿树,春天的颜色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总是灰秃秃的。而且我们不可能住高楼,在上海,很多高楼都是挤在狭隘破败的弄堂间的,繁华闹市近在咫尺,时尚现代化的生活就在眼底,春天也离我们很近,但这不属于我们。
游园记·四月
小时候,母亲出去工作的时候,总是把我一个人关在家里。我每天搭着凳子攀上窗台,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消失在弄堂口,总是害怕得哭,生怕母亲丢下我再也不回来。母亲留了食物在桌上,我常常不吃。饿了,也不吃。我就要等母亲回来一起吃。所以每当听到楼道里传来母亲的脚步声,我就会飞奔过去开门,而无论母亲在外多累多辛苦,进门时也总是笑着将我搂进怀抱,“四月,今天乖不乖啊”,“四月,有没有想妈妈”,“肚子饿不饿”,“看妈妈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我喜欢母亲的怀抱,温暖而芬芳,母亲的怀抱就是我的春天。
稍大点后我上学了,母亲每天早晚骑着自行车接送我上下学,虽然经济拮据,母亲却从未让我穿过破衣服、脏衣服,她总是将我打扮得漂漂亮亮,而她自己,常年穿着宽大的帆布工作服在街办工厂里汗流浃背地踩车床。每个月只要一发工资,她第一件事就是给我买好吃的,或者给我买我爱看的童话书。“四月,我希望你在童话的世界里长大,没有伤害,没有意外,并且永远幸福。”母亲如是说。我爱母亲,她是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
从小就有人问:“四月,你爸爸呢?”
“我爸爸死了。”我总是这么回答。母亲教我这么说的。长大点后,我才知道我爸爸的确是死了,在我出生不到一岁的时候就死了。母亲很少跟我说起爸爸,她每天都在外面工作到很晚才回来,有时候晚上给我做完饭她还要出去摆地摊,她没时间也没力气跟我说太多的话。记忆中母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她沉默的时候,像极了窗台上摆着的兰花,皎洁美丽,静静地倾吐芬芳。这正是母亲特别的地方。尽管她终年劳累,生活窘迫,宽大的工作服仍藏不住她的美。我们的房东就经常说:“你妈妈真美!”
正文 游园记·四月(2)
“嗯,我妈妈就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我总是一脸天真地说。这话不是母亲教的,母亲最不喜欢被人议论。她跟弄堂里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一样,别人在东家长西家短地唠嗑的时候,母亲总是静静地做自己的事情。她的眼睛永远幽暗,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能看到母亲眼底泛滥的悲伤,还有泪水。
弄堂里,很多人都喜欢议论母亲。那时候我还小,听不懂大人们说什么,但总能感受到他们的目光里流露出的鄙夷和嘲弄。而我,在他们不怀好意的嘲笑里,俨然是一个小丑。从小我就被弄堂里的孩子欺负,他们朝我扔石块,吐唾沫,骂我“野种”。更有甚者连同我母亲一起骂,“跟你妈一样,是贱货!”
我哭着跑回家问母亲:“妈妈,什么是贱货?”
第一次听到我这么问,母亲骇然瞪着我,眼眶立即涌出泪水。她将我拥入怀中,轻拍我的背,她不让我看到她的脸,但我知道她在流泪。于是母亲决定搬家,那么重的箱子和家具,她都是一个人扛。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们总是在不停地搬家,到终于不用搬的时候,我已经长大了。而母亲,也搬不动了。
我们最后一个居住的地方还是在一个弄堂里,是一栋颓败破旧的小楼,我和母亲住楼上,楼下的门面出租。我们就靠那么点微薄的租金艰难度日。而我后来才知道,那栋小楼竟然是我父亲家的,是父亲的一个兄长安排我们住进的小楼。那是个很亲切和蔼的伯伯,穿着笔挺的西装,进出都开着小轿车,每次来看我们都是大包小包地提很多东西。
伯伯最喜欢抱我坐到他膝上,若有所思地打量我,“四月,你真像你妈妈。可是,你更像你爸爸。”这是我第一次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说起我爸爸。
想来我一脸的茫然触动了伯伯,他跟母亲说:“你不能让四月忘了她爸爸,虽然敬池已经不在人世,但你没有权利让他的孩子遗忘他,这很残忍,佩兰。”
佩兰是母亲的名字。
母亲默默颔首,似乎认同了伯伯的话。
从那以后,母亲开始告诉我一些有关父亲的事情。渐渐地,我对父亲的了解多了起来。我的父亲叫莫敬池,来看我们的那个伯伯叫莫敬浦,是父亲的长兄。我不清楚父亲的家里是什么背景,只从邻居们的议论中隐约知道,父亲家很有钱,新中国成立前就开了家大纱厂,虽然“文革”时受到冲击被没收了大半家产,但改革开放后依靠优惠政策很快东山再起。现在的莫家,是这座城里鼎鼎有名的大家族。而我,是个私生女。
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我明白了很多。从小被人瞧不起,从小被人欺负,还有母亲的眼泪,母亲的叹息,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原来,我是个私生女。
但是母亲告诉我:“四月,你是妈妈最最珍贵的礼物,除了你自己,没人可以看轻你,做人要有骨气。”
正文 游园记·四月(3)
母亲淡淡地说。
她说什么都是淡淡的表情。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母亲给我过生日,第一次跟我讲起她和我父亲的故事。也是淡淡的语气,淡淡的表情。
母亲和我的父亲完全是门不当户不对,母亲是外地人,大学毕业后在莫家名下的一家工厂做事,认识了我父亲,然后就有了我。但是父亲已经有家室,也有小孩,母亲坚强地生下我,挨了那边不少的骂,而且那时候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社会风气远不及现在这么开放,未婚生女让老家的外公外婆名誉扫地,外公一怒之下跟母亲断绝了父女关系,从此就再也没有往来,我至今说不出老家的确切位置,只大致知道是湖南那边的一个小城镇。
而在父亲这边,我的出生最初也是不被接受的,母亲管父亲家叫“那边”。母亲说,父亲曾经抱我到过那边,除了莫家老爷子也就是我爷爷,没人喜欢我。莫老爷子养了三个儿子,三个儿子生的又都是儿子,老爷子年轻时非常想要一个女儿,未能如愿,突然有了个孙女,自是如获至宝。老爷子在莫家是绝对的权威,他要父亲安排好母亲的生活,让母亲带着我住进了莫家位于城郊的一栋旧宅,父亲的正室有意见也不敢出声,因为老爷子发了话,谁要是敢跟他的孙女过不去,谁就出去。
可是好景不长,一场意外的车祸夺去了父亲和爷爷的生命,那边立即翻脸,将母亲从大宅里赶出去不说,还不准母亲出席父亲的葬礼。此后,母亲带着我颠沛流离,如果不是父亲的兄长莫敬浦后来找到我们,安排我们住进弄堂里的小楼,我和母亲可能还在流离失所中。
讲完这个故事,母亲叹息着说:“如果没有那场车祸,你就不会跟我受这么多苦,你会在那边过着公主一样的生活。”
我问母亲:“你会跟我在一起吗?”
母亲摇头,“不会,我把你带大一点就会离开。”
“为什么?”
“因为做人要有骨气。”
“但你怎么能把我丢下呢?”
正文 游园记·四月(4)
“因为我想你过好一点的生活。”
我立即就哭了,抱着母亲说:“妈妈,我不要过好的生活,我只要跟你在一起,永远永远在一起。”
“永远有多远?”我问过母亲。
母亲说:“永远就是没有尽头。跟天空一样,看不到尽头。”
于是我有了一个习惯,喜欢仰望天空。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我喜欢聆听风和云朵掠过天空的声音。我们住的那栋小楼,有个小小的露台。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喜欢在沐浴后倚着露台的木栏杆,让风鼓起我的白睡裙,让长发在风中飘飞。那个时候的天空总是格外蓝,衬得云朵更白了,像弄堂口小摊上卖的一团团的棉花糖。长大后,我觉得那些云更像一朵朵白的莲,在少女美好的遐想中无邪地绽开、绽开。生命中再没有那样极致的美丽。
然而,美好的东西总不能长久。不知道是谁说过这样的话。
我美丽的少女时代在十四岁那年戛然而止。
那天我跟往常一样放学回家,却没有跟往常一样在楼道里闻到饭菜香,推开门,母亲一个人怔怔地对着露台坐着,一动不动。
“妈,我回来了。”
母亲含糊地嗯了声,仍是不动。
“妈,我饿了。”
母亲还是只嗯了声。没动。
我瞟了瞟饭桌,又到厨房看了看,没有晚饭。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我忙丢下书包就跑到母亲身边,“妈,怎么了?”
母亲这才侧过脸,迷茫地看着我,似乎没听到我说什么。她满脸的泪。我从未见过母亲流过那么多的泪。
母亲梦呓般地说了句:“你伯伯去世了。”
声音喑哑,低不可闻。
我呆住了,好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太突然了,伯伯已经几个月没来看我们了,才几个月,怎么就去世了?
正文 游园记·四月(5)
我记得伯伯最后一次来看我们,消瘦得厉害,他跟母亲在楼上说了很久的话,母亲送伯伯下楼时,眼眶是红的。后来我才知道,伯伯病了。母亲没说是什么病,但她连续几个晚上在露台坐到天亮,我就猜伯伯病得不轻。再后来,我从母亲口里得知,伯伯那次来,是想跟母亲登记结婚,伯伯的妻子在很多年前去世了,伯伯一直单身。伯伯在病重时提出跟母亲结婚,不为别的,只为了给我们母女一个名分,让我们名正言顺地成为莫家的人。
母亲拒绝了。
她说:“我这辈子都不要成为莫家的人。”
伯伯劝她,“不为你自己,也该为四月着想,有了名分,你们就可以继承我的财产,下半辈子的生活也好有个保障。”
母亲还是拒绝。
伯伯说:“我没有时间了,我放心不下你们母女,佩兰。”
我不知道母亲当时怎么回答的伯伯,但我后来在母亲的日记中看到这样的话:“我明白他的心,这么多年,我就是个木头也会明白。他是个好人,除了去世的四月她爷爷和敬池,他是莫家唯一的好人。他问过我,他是不是比敬池差很多。我说不是的,我说只因为你不是他,我命里的人,只有一个他。当时他很伤心……这么多年,他一直很伤心。偏偏好人多劫难,他得了这么重的病,在这个时候还提出来给我和四月名分,他真是好人。但我不能答应,我虽然穷,但总还有点骨气,即便我得了这名分,他们家的人也未必接受我们母女。那样恶毒的话,我这辈子再也不要听到,更不能让我的女儿听到……”
伯伯得的是肝癌。
太突然了,让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这么多年,伯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和妈妈,就等于是我的亲人一样,我从小就很亲近他,喜欢他的笑容,因为他笑起来总是和煦如冬日之阳,说话的声音也醇厚动人。虽然我年幼,但我很早就感觉出伯伯喜欢母亲,但他是个绅士,举止得体,上流社会的好教养在他身上有着最完美的体现,除了微笑着跟我母亲说话,他连我母亲的手都没有碰过。这是母亲后来在日记中写到的。
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偏偏就没了?
我哭了起来。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在我的感觉里,伯伯就是我的父亲。母亲不停地用袖口拭泪,总也拭不完似的,母亲说:“无论如何,四月,你要到你伯伯的面前磕几个头,他是我们的恩人,如果不是他,我们早就饿死了。”
正文 游园记·四月(6)
母亲决定带我去参加伯伯的葬礼。
母亲一相情愿地认为,就是以朋友的身份,她去葬礼上敬献一束鲜花,莫家的人应该不会为难我们的。当年母亲没被允许出席父亲的葬礼,是因为她和父亲关系特殊,还生了我,父亲正室嫉妒她才将她赶出灵堂。但母亲跟伯伯清清白白,伯伯夫人又早已过世,他们家的人不会这么不通情理的。
伯伯的灵堂设在莫家大宅梅苑。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踏足莫家,遮天蔽日的绿树掩映着一栋西式宅院,白色的主楼造型很奇特,屋顶是圆形的,有些像明信片上的那种俄式教堂。在主楼的两边各有一栋两层的附楼,风格跟主楼类似。而在大门和主楼之间,隔着一个空阔似广场的花园,鹅卵石小道蜿蜒过去,竟然看不到头,只看到翠绿如盖的树林中露出精致的圆屋顶。
梅苑的大而华丽是出了名的。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到过后山,偷偷爬进去过。因为我读的小学就在附近,有一次放学了被小伙伴拉到后山看梨花。后来被母亲知道了,平常连重话都不说一句的母亲那次狠狠揍了我一顿,从此我就是经过那里,也要绕道而行。
母亲说:“这辈子都不准再踏足梅苑一步。”
说这话时她的表情非常严厉,可是她的严厉没有让我害怕,却让我很悲伤。母亲很悲伤,含泪说着那样的话,至今想来都令我心碎。
时隔多年再次见到梅苑,我竟莫名被吓到,光那气派威严的镂花铁门就让我望而生畏,像是巨兽的口,张口就能吞人。
因为是葬礼,大门敞开着的,进进出出的人和车很多。伯伯生前为人口碑极好,加之交友甚广,来吊唁他的人自是络绎不绝。
门口有保安,并没有注意到母亲和我进入了梅苑。
花园里停了很多车。远远地就望见很多花篮自正楼厅堂门口堆到了园中,白的,黄的,像是一片花的海洋,但我见到最多的是香槟色的白玫瑰。母亲说,那是伯伯最喜欢的花。母亲手里捧着的就是白玫瑰,很贵。母亲从没有那么奢侈过,在花店连价都不问就买了一大束。
母亲牵着我迈上正楼的石阶。我感觉母亲很紧张,她的手心在冒汗。我也很紧张,从没见过那样气派的大场面。整个大厅都是由香槟色白玫瑰装饰着的,伯伯的遗像挂在墙上,微笑的样子,恍若昨日。遗像下,伯伯躺在玫瑰丛中,面容安详,像是睡着了般,随时都会醒来。到此时,仍未有人察觉我们的出现。
正文 游园记·四月(7)
在我们前面有两拨人正在跟伯伯行告别礼。我们跟在他们身后,鞠躬,献花。还是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大厅内放着轻缓动听的钢琴曲。我听出来了,是肖邦的离别曲。伯伯生前很喜欢听,他还要我学琴,在我八岁生日那天,送了我一架昂贵的钢琴。我很喜欢,一直在学,给钢琴老师付钱的也是伯伯。
在我们住的那个晦暗的弄堂里,我的琴声一度成为邻居们议论的焦点。“鸡窝里还想飞出凤凰哩。”我总听到这样的嘲弄。母亲不以为然,她喜欢听我弹琴。伯伯也喜欢,每次到我家,总要听我弹上几曲。我在弹琴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和母亲静静地倾听,无数个那样的上午和下午,阳光透过窗户洒了他们一身,暖融融的。那样的美好,不会再有。
我悲从中来,突然就哭出声。
当时我们行完礼,正准备随前面吊唁的人离开。
母亲想捂住我的嘴已经来不及,大厅内所有的目光嗖地一下全投向我们,仿佛无数离弦的箭直射过来。我们无处可避。
“谁让你们来的!”一个女人尖厉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
人群自动让开。
由远而近,那女人快步走来。年纪看上去比我母亲大很多,一身华贵的黑色锻裙,头发高高绾起,胸口别着闪闪发亮的钻石胸针。她的样子非常可怕,对着我们怒目而视,疾步走来时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脆尖锐的响声。
母亲本能地用身体挡住我。
我没有看清那女人的动作,就听到一声脆响,母亲踉跄着连连往后退,差点将我撞倒。然后又是一声,母亲被掴倒在地。我也倒在了地上。
“妈妈——”我哭叫。
“不要脸的贱人,居然还敢来,还带着这个野种!”那女人居高临下地指着我,恨不得一脚踹死我。母亲的嘴角流着血,用身体挡着我,惊惧万分地看着那女人说:“夫人,我只是来给大哥送个行,没有别的意思……”
“我呸!你也配给他送行!不要脸的表子!当年你勾引我老公,我老公死后,你又勾引大哥,别以为这些年我们不知道,你背着我们做的那些龌龊事,你还有胆来……”
“对!她就是个扫把星!”又一个女人怒气冲冲地跑过来,年纪稍轻,也指着母亲骂,“二哥当年跟了她,没了命,大哥跟她,也走了,她就是我们莫家的克星!二嫂,这样的贱货还跟她客气什么,赶走!”
正文 游园记·四月(8)
“来人啊!”
“来人!把她们给我拖出去!”
两个女人一起尖叫。
母亲泪流满面,踉跄着站起来,哭诉着:“我没有做错什么,我跟大哥是清白的,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啪的一声,又是一巴掌扇在母亲脸上。
是那个被叫做“二嫂”的女人。
她原本有张保养很好的脸,却扭曲得变了形,“贱货!你还敢说你是清白的!大嫂去了那么多年,大哥至今未续弦,还不就是因为你!要不是大哥罩着,你还有房子住?你个贱货,你吃的用的,哪分钱不是我们莫家的,清白,我要你清白……”
又是两巴掌。
现场围了那么多人,一个个都在看戏。
我当时已经十四岁,个子已经跟母亲一般高了,我将母亲往后拉,冲上前就咬了那个女人一口。我不允许任何人侮辱母亲。不允许!“来人啊!撕了她们!”随着那女人一声令下,我和母亲彻底陷入被围攻的境地,人群中又冲来几个莫家的女人,围住我们拳打脚踢。
母亲不顾一切地将我扑倒在地,再次用她孱弱的身体保护她年幼的女儿。大口大口的鲜血,自母亲口中喷出。我的脸上、身上,全是母亲的血。我亲眼看见那些女人尖利的高跟鞋踏在我母亲的身上,她的头发也被她们扯掉一大缕。
“你们别打了,要出人命的!”人群中有人喊。
她们还不住手,更多的拳头雨点般落在我们身上。
“妈妈!你们干什么!”此时一个年轻人奋力拨开人群,拉开那些女人,“你们怎么可以在伯伯的灵堂做这种事,你们不怕天打雷劈吗?”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母亲的血溅到我眼睛里,我看不清那个年轻人,只觉不是一个。模糊的拉扯中,还有个年轻人也在拖那女人,“疯了吗?你凭什么在我爸爸的面前打人,她们犯了什么错,你们这么多人欺负她们……”
正文 游园记·四月(9)
我已经记不起那天是怎么离开的。恍惚中,有个人抱着我,穿过幽暗的树林往大门口跑。好像下雨了,冰冷的雨丝落在我脸上,眼中的血被雨水冲洗了些。我虚弱地睁开眼,看到一张年轻的脸孔,眉目清明,似曾相识……
他一边跑一边跟我说:“妹妹,你忍着点,马上就送你去医院。”说着还往身后喊,“哥,你快点!车子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就在门口。”后面的人回答。
“妈妈——”我呻吟着。
“你妈妈在后面,她没事,我们马上送你们去医院……”说话间,我已经被那人抱上了车,他吩咐司机,“开快点!”
模糊中,我感觉他在轻轻地擦着我脸上的血迹,“妹妹,忍着点,没事了……”他的呼吸很急促,我被他抱在怀中,感觉他剧烈的心跳,那么清晰。他身上有着奇异的植物气息,清新冷冽,像清晨树林的味道。我努力想看清楚他的样子,可是因为方才被人推倒在地时,头部受到不明物的撞击,脑袋里嗡嗡的,片刻后失去了知觉。
数天后,我和母亲出院,遍体鳞伤地回到弄堂。小楼前聚集了很多邻居,对着我们指指点点。而我们上了楼才发现,家里一片狼藉,没有一样东西是完整的。
当晚,母亲自缢于卧室的吊扇钩子上。
清晨我发现她时,身体已经僵硬。无论我怎么呼唤,怎么哭叫,母亲再也没有醒来。她的身体依然有着我熟悉的清香,面目安详。她穿了件白色蕾丝裙,袖口和领口镶满珍珠,像是婚纱。头发也是绾起的,还化了淡淡的妆。
我曾多次见过母亲偷偷试穿那条裙子。
那时的母亲极美,对着镜子露出纯美的微笑,眼底却闪着泪光。她一定是在憧憬和父亲的婚礼。明知没有可能,仍是憧憬。
母亲说,那裙子是父亲给她买的。
她说:“四月,你长大了,就穿这条裙子嫁人吧。一定很美。”
“我要报仇。妈妈。”
在母亲的墓前,我发了誓。
正文 游园记·四月(10)
两天后的早上,全城所有的报纸登载了梅苑那场大火的新闻:昨晚,本市翠微路12号梅苑发生大火,造成四人死亡,十余人重伤的惨剧,火灾原因正在调查中……
我是在班主任李老师的办公桌上看到报纸的。
自母亲去世,我几天没上课,老师喊我谈话。李老师戴副眼镜,轻言细语地跟我说了一大堆安慰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眼睛死死盯着那份报纸。中途老师去接了个电话,是他老婆打来的。我拿起报纸看到了那个报道。
李老师接完电话回到办公桌前,立即发现了我的异样。
“颜四月,你怎么了?”李老师吓住了。
我确定我在发抖。
头一阵阵晕眩,老师的脸在我眼前不停地晃。
老师摸我的额头,“没发烧啊,怎么脸这么白?哪里不舒服,我送你去医务室好不好?”
老师的声音越来越远。脸也越来越远。
“四月!”我听见母亲凄厉的尖叫。
我霍地站起身。
老师还没反应过来,我就直直地仰倒在地,人事不知。
冲天的火啊!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火。
梅苑太大,我翻围墙进去居然没人发现。我拿着一根蜡烛,最先点燃的是窗帘,顷刻间就火光冲天,四面都是烟,呛得我连连咳嗽。到我想逃时,居然找不到方向了,我从走廊里跑进房间,又从房间跑到走廊。深夜的梅苑没有开灯,漆黑一片。浓烟将我包围,我无路可逃。“快进来!”突然有一双大手将我拉到角落里。
我看不到他的脸,就听到他也在咳嗽,咳得比我厉害。
他拉着我在浓烟中狂奔,上楼下楼。最后,他拉着我躲进了一个狭隘的房间,堆满东西,应该是杂物间。火势还没有蔓延到那个房间。
正文 游园记·四月(11)
他摸到灯。骤然的亮光中,我看到了他。一张年轻的脸庞,面目柔和,似曾相识。“是你?”他惊得叫出了声。
我也认出了他。那日是他抱我去的医院。他穿了件白色绸缎的睡衣,已经被烟雾熏得面目全非。他从地上扶起我,“四月,你是四月吧?”
我受惊地点点头。
他又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吓得直哆嗦,说不出话。他渐渐平复急促的呼吸,“你妈妈去了,对吧?我昨天才知道……别难过,哥哥会保护你的……”说着他伸出双臂抱住了我,抚摸我乱蓬蓬的头发,“别怕,有哥哥在,别怕……”
他的心跳如急鼓。
我大哭起来。
“四月!”他抱紧我,“不要哭,不会有事的,云河哥哥会救你出去。”
话音刚落,灯突然就熄了。门外传来噼里啪啦的燃烧声,还有浓烟,源源不断地从门缝中蔓延进来。他放开我,“我们不能待在这儿了,火已经烧过来了。”
借着门外的火光,他推开窗户,察看周围的环境,显然已经无路可逃。他将我拉到窗户边,要我朝楼下看,“四月,你跳下去,下面是草地,不会有事的。快跳,不然就来不及了……”
说着他将我抱上窗台。
我却死死抓住窗帘,不肯往下跳。
“四月!你必须跳!你会烧死的,快跳……”
他试图掰开我的手。
我吓得大哭。他扶着我的身子,使劲地摇,“妹妹,看着我!你一定要活着出去,哥哥会去找你的,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你要好好地活着,等我去找你,好吗?”
我的手指被他一根一根地掰开。
此时火势已经烧进了门,就在他身后哧哧地燃烧。他背对着火光,分明在哭,我清晰地看到他眼眶的泪,“妹妹,松手啊!我不能让你死……”
我终于松开了手。
正文 游园记·四月(12)
“妹妹!”他朝我喊。
我觉得我飞起来了,尽管我在坠落。天鹅绒的黑色夜幕上,繁星点点。小时候听母亲说过,人死后都会化作天上的星,那么多的星星,哪一颗才是母亲呢?“四月——”我恍然听到母亲遥远的呼唤。
三层楼,不低。我却没有感到丝毫的疼痛,坠在地上软软的,一如睡在母亲的床上,恍然还有母亲身上淡淡的清香。
我不知道我在地上躺了多久。就那么躺着,看着满天的星星,以为自己已死去。我是不是也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那一定距离母亲很近。还有爸爸、伯伯。但我显然没死,我能感觉咫尺之外是一片火海。我周身被烈焰烘烤着,身上的皮肤一阵阵灼痛。不断有梁柱轰然倒塌,一声声惨叫从火焰中传出来,男的,女的,孩子的……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学校医务室的小床上。
白色窗帘透进来黄澄澄的光,静静地照在对面的墙上。该是夕阳斜下了吧。太阳光正慢慢地退缩,黑暗正一寸一寸地侵吞着窗外的世界。我盯着墙上出神,每一小束阳光里,都漂浮着无数尘埃,转着圈、打着旋。四下里很安静,而我的脑中喧嚣不停。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能看见那片冲天的火海,还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哧哧、哧哧地响……
有泪水自眼角滑落,我想发出声音,想动一下,可是浑身绵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你醒了?我告诉老师去!”跟我同桌的刘露见我醒来,高兴地就要去叫老师。
“不用了。”我呻吟着说。
我害怕面对老师那种关切和怜悯的目光。我宁愿一个人躺进坟墓,也不要别人的怜悯。这个世界如此冷漠,我憎恨一切活着的生灵。包括我自己。
回到弄堂天已经全黑了。楼下租我家门面的是一对卖杂货的中年夫妇,他们给我留了饭菜,要我到他们家吃饭。“四月,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吧,看你,走路都走不稳了。”阿姨把我往她家拉。母亲在世时,跟他们处得像一家人。可是那顿饭吃得难受极了,阿姨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又是那种怜悯的目光,让我受不了。我低着头几口就把饭扒完,逃回了家。
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母亲的床上,感觉母亲还在身边,房间里还弥漫着淡淡的香气,我觉得这样比较安心。其实整个屋子一片狼藉,很多家具和生活用品都被他们砸烂了,家里连个喝水的杯子都没有,地上到处都是玻璃碎片和被推倒的桌椅。
有月光透过木格窗照进来,水银似的淌了一地。我的目光落在地面上,我看到了那幅画,那是母亲生前的最爱。是一幅水彩画,画的正是四月天的梨花,雪海一样的梨花,在月色下透出朦胧的粉白,有一种融融的质感。我下床捡起画框,玻璃已经碎掉,正如我曾有的生活和爱,全都碎掉了。
我小心地抽出画,拿到窗前的月光下端详。一阵风吹来,拂乱我额前的碎发,我恍惚竟闻到了久远的梨花香……
正文 游园记·四月(13)
你见过梨花吗?大片大片的梨花,微风吹过,簌簌如飞雪。漫天漫地的花儿衬得那人儿仿如画中来,眉目清明,翩然如玉。那样极致的美丽,今生今世,我只见过一回。
是在梅苑后山。那年我八岁。
其实我只去过一次,但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梅苑跟我有什么关系,只是被小伙伴拉去看梨花。梅苑的后山是一大片梨花。每天放学我会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直走是回家的方向,向左拐个弯儿是梅苑的方向。小彤跟我最要好,有一次非要拉我去梅苑,她当时也不知道那里叫什么地方,就说:“四月,我们去看梨花吧,好多好多的梨花啊,像雪一样。”
孩子的好奇心是无穷的。我禁不住小彤的拉拽,在一个周末上完补习课后,蹦蹦跳跳地跑去梅苑看梨花。
从十字路口左拐进去,是一条长长的林荫道。正是四月天,遮天蔽日的樟树发了很多嫩绿的新叶。一进入那条道,四周就忽然静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树叶的清香。我们一直走到了尽头,又穿过一片低矮的小树林爬上山丘,这才看到了我期盼中的梨花,就像一幅画卷徐徐展开,一片层层叠叠的粉白,堆积在枝头,仿如腊月的雪,也像是浮着的云。
我张大嘴巴,确认这景色我见过。
后来我才想起,母亲的相册里有一张这样的照片。她穿着件翠绿色的连衣裙,长发垂至胸前,浅笑盈盈地站在一株梨花树下。那样的笑容,我从未在母亲脸上见过。儿时的记忆里,多是母亲涟涟的泪水。
我和小彤站在围栏外,看得痴了。
小彤说:“我好想去摘几枝,Сhā到瓶子里。”
这正是我的想法。母亲最爱白色,一定也喜欢白色的梨花吧。我的胆子显然要比小彤大,不由分说就翻过围栏,其实也就是道木栅栏,三岁小娃都可以钻得过去,何况我们都八岁了。
我们一进到梨花林就忘了自己是偷偷爬进来的,撒了欢地玩。小彤玩了会儿就回去了,我还舍不得离开。然后我就见到了他,一个穿着白色春衫,坐在梨树下画画的少年。
我突然闯入他的视线,让他很吃惊。
我也很吃惊,还很害怕。
这时候我已经想起自己是偷偷跑进来的,他会不会把我抓起来?
可是,我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了温暖的笑容。
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正文 游园记·四月(14)
他的样子非常随和,我直觉他没有恶意。于是我怯怯地走了过去,当时手里还拽着一大把花枝,头上也落满花瓣。他的身上也落了很多粉白的花瓣,看上去不过十四五的样子,笑吟吟地问:“你多大了?”
谢天谢地,他没问我怎么进来的。
“八岁。”
“读几年级了?”
“三年级。”
“叫什么名字?”
“四月。”
“四月——”他念着我的名字,微怔一下,笑意更深了,“多好听的名字!”说着他揉揉我的头发,“看你的样子就很乖,来,吃糖。”他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几粒糖递过来。
我摇摇头,从小就被母亲教育,不能吃陌生人的东西。
他见我不接,似乎明白什么。
“哥哥不是坏人,你放心好了。”
又是那么一笑,他拉过我的手把糖放到我手心。
于是在那样一个春日的下午,我一边吃着糖一边看他画画。他画的梨花美极了,那些粉白粉白的花朵儿被他涂得栩栩如生,久望,仿佛能闻到花香。他添上最后一笔色彩的时候,问我想不想要。我连忙点头。他就说:“送给你可以,但是有个条件,你得当我的模特。什么是模特?就是……让我画你。”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他将我拉到一株梨树下,要我靠着树摆了个姿势,然后他就照着我的样子画。他怕我站得累,就不停地跟我说话。一幅画没画完,我的情况都被他知道了。最后说到妈妈,他忽然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呢?”
“我妈妈叫颜佩兰。”
“……”
他瞬时有些僵住,怔怔地看着我。半晌,他才回过神,停住手里的画笔,又示意我过去。他摸摸我的头,又拍拍我的脸,“原来你就是……”后面的话他没说完,我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
正文 游园记·四月(15)
临别时他显得很不舍,拉着我的手说:“妹妹,你以后可以常来这里玩吗?哥哥一定给你准备很多吃的,给你画很多的画,可以吗?”
我当然连连答应。
他高兴地笑了,眼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而那花雨愈发落得急了,仿佛东风一夜吹来,而千树万树的浮云,在那一刻化为漫天的飞雪,飘飘洒洒。他站在纷飞的花雨中,仿如画中人。和煦的笑容永远被定格,人生再难见那样极致的美好,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因为母亲在我的书包里发现了那幅画,一问就什么都明白了。我生平第一次挨了揍,而且还向母亲发誓,这辈子都不再去那个地方。只是我不理解,母亲因为那幅画揍了我,却并没有撕掉那幅画,而是用镜框裱了起来,挂在了卧室。
很多个夜晚,母亲望着那幅画发呆。
后来我们多次搬家,家里的东西越搬越少。唯有那幅画,母亲舍不得丢。有一次那幅画被伯伯无意中看到,伯伯说:“是云河画的。”
云河。
莫云河。
我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
火灾后我走进那片废墟,心里亦是念着他的名字。“云河……”我忽然间就明白,为什么在伯伯的葬礼上见到他时似曾相识,因为六年前在梅苑后山我们就有过一面之缘。虽然记忆模糊,但那梨花淡白的影像,到底是在心中烙下了印。
那时还小,我不知道他是谁。后来通过伯伯才知道,他是莫家老二,也就是我父亲莫敬池的儿子,我们竟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葬礼那天,就是他和堂兄莫云泽送我去的医院。
“这孩子从小就喜欢画。”伯伯是这么说他的。
大火的那个晚上,正是他将我推下的窗台。我得救了,他却葬身火海。第二天我在梅苑的废墟前听到了他的名字,四个亡者之一。
我每天都在梅苑流连,在人群里我听到人们各种各样的议论,他们说火灾当晚老大莫云泽本来已经跑出来了,但得知两个弟弟还在里面后,毅然又折返去救弟弟,结果被烧成重伤,数日后也在医院去世。但也有另外的说法,先跑出来的并不是莫云泽,而是莫云河,是他折返去救哥哥云泽和弟弟云溯,结果哥哥云泽得救了,他自己没能逃出来。
正文 游园记·四月(16)
两种说法各执一词。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莫老爷的三个孙子,长孙莫云泽、次孙莫云河和三房莫敬添的独子莫云溯中,只有一个幸免于难,不久被紧急送往美国医治。而救我的莫云河无疑没在幸存者中,他在把我推下窗台后就倒在了那间屋子外的走廊上。据目击的消防战士讲,他是趴在地上的,身体朝着楼梯口的方向,显然没来得及逃出去,被活活烧死。
“真惨,整个身体蜷成了一团。皮和肉都烧焦了,就剩了把骨头。”人们说起现场的惨状,无不欷歔摇头。
有一只黑鸦掠过头顶。
凄惨的叫声让人想到了荒凉的墓地。是他的墓地,也会是我的。因为我相信自己已经死去,还在呼吸的仅仅是我的躯壳。没有灵魂的躯壳。
长大后读《简·爱》,看到书中的结局,简·爱回桑菲尔德庄园寻找罗切斯特,结果见到一片焦黑的废墟,“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屋顶、烟囱全都塌在了废墟中。只有一个个窗洞,可怖地张着大口……”当时看到那段文字,我不由得心悸,泪湿眼眶。因为那样的景象,在我十四岁那年就见到了。没有亲眼见过那样的场景,是无法体会那种荒凉和惨烈的。
梅苑门口围观的人群很多天都没有散去。
一夜之间,富丽堂皇的梅苑化为废墟。没有人不好奇,还有叹息。值得一提的是,在四个亡者中有一个妇人,她就是带头羞辱我母亲的那个女人,我父亲的元配,也是莫云河的生母。我报了仇,为何还瑟瑟地抖,站在那片废墟中?
天空那么阴沉,飘着冰凉的细雨。我从早上站到黄昏,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仍舍不得离去。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哭,因为浑身上下都是湿的。连续数天在废墟中流连,我已跟游魂无异,课也没上了,每天全靠邻居给些食物。
那天我在废墟流连到天黑,又冷又饿,只得缩着身子回弄堂。
雨已经停了。
巷子里弥漫着浓重的雾气。
冗长狭窄的弄堂像是没有尽头。弄堂两边堆放着各种杂物,煤炉、锅、箱子,以及垃圾桶。很多的窗口都亮着灯,在阴冷的雾气中,浮出一轮轮昏黄朦胧的光晕。我走得很慢,是因为我害怕见到我家的窗。再也不会有人为我亮起温暖的灯,再也没有人为我拭去眼角的泪水,再也不会有谁为我做好香喷喷的饭菜,再也没有人为我盖上温暖的被……
爸爸死了。伯伯死了。妈妈也死了。
正文 游园记·四月(17)
这个家从此就剩我一人。
那是谁?
拿着把雨伞站在楼下的屋檐下。
我眯起眼睛打量他,雨雾中他背着光,四顾张望,似乎在等着谁。仿佛是电影中的长镜头,背景是狭长的弄堂,而他在昏暗的灯下模糊成孤独的影。
“四月……”
我听到了轻微如叹息的呼唤。是李老师。
老师的手冰凉,我猜他站了很久。
他牵着我的手往弄堂外走。
“四月,跟老师回家。”
我停住脚步。
他拉我,“四月,听话,你家里已经没有人了,你会饿死的。”一听这话我就哭了,大颗的泪水滚落下来。可是我仍不肯走。老师叹息着将我拥入怀中。“孩子,你得活下去,你的爸爸妈妈一定希望你活下去。”
“不,我要等妈妈。”
“你妈妈已经不在了。”
“她还会回来的,我一定要等她。”
“傻孩子,你真是个傻孩子……”
老师抚摸着我的头,轻轻拍着我的肩和背。夜色中我分明看到他的眼中也翻涌着的泪水,他按住我的肩膀,那么诚恳,那么真切地跟我说:“四月,有老师在,你就会有家,老师的家就是你的家……”
多么可爱的脸庞!瞧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笑起来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她的脸蛋圆圆的,笑的时候有两个酒窝,脸颊透着淡淡粉红,仿佛三月里的桃花。最特别的是她的头发,有些天然卷,扎在头顶宛如海藻般散开,黑亮柔软,让人情不自禁想触摸。据说头发愈柔软的女孩子,心地也会柔软。之前我不信,因为我的头发也很柔软,但我的心肠一点也不软,否则不会放那么一场大火。可是见到了芳菲后,我开始相信心细如发这个词语。
正文 游园记·四月(18)
没错,她就是李芳菲。李老师的独生女。
“菲儿,这位姐姐比你大一岁,她叫四月。”
“四月,以后芳菲就是你的妹妹了,你们是一家人。”
李老师给我们相互介绍。
我还来不及反应,那女孩儿就一把勾住了我的胳膊,“哎呀,太好了!以后就有伴儿了,爸爸,这是真的吗?”
李老师温和地笑,“当然是真的。”
她挨我那么近,我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甜香。可是她竟然说我身上有香味,凑近我身上调皮地嗅,“咦,姐姐,你身上好香啊——”
我被她嗅得很不好意思,脸当时就红了。
“菲儿,一点规矩都没有!”旁边传来一个女人冷冷的训斥。
我侧脸望过去,只见厨房门口站着系着围裙的女人,一脸冰霜,目光刀子似的在我身上扫荡,我顿时有种被人剥光衣服的羞辱。
“妈妈,你看——”芳菲将我拉向她母亲,“爸爸给我带了个姐姐回来,多漂亮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姐姐……”
李老师对那女人露出讨好的笑容,“雪茹,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四月,她以后……”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女人冷冷地瞥我一眼,拿着锅铲转身就进了厨房。
“菲儿,带姐姐去洗个澡,洗完澡吃饭。”李老师没有理会妻子的态度,和颜悦色地吩咐女儿,顿了顿,又跟我说,“四月,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千万别见外,你程阿姨很好相处的,我们都是一家人……”
话音刚落,厨房里传来噼里啪啦一顿响。
“养一个都顾不过来!”
“自己想当慈善家,还要连累别人。”
“养得了人家一时,还养得了一世不成?”
我无地自容。
李老师也显出尴尬的神色。
正文 游园记·四月(19)
“你就少说两句吧,就是多双筷子而已,大不了我多上几个补习班。”李老师望向女儿,“还不快带姐姐去洗澡,马上要开饭了。”完了,又补充一句,“也就是每天从嘴里省出一口,我认了!”
语气毋庸置疑。
厨房里这才恢复了些宁静。
芳菲亲热地挽起我,“姐,到我房间去。”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顿晚餐。
程雪茹坐我对面,自始至终都没抬眼看我,不停地给她女儿芳菲夹菜。芳菲说不要了,她还夹。她没有看我,但我知道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目光中。
我紧张得几乎不敢动筷子,连李老师夹到我碗里的菜我都不敢动,我埋着头,强忍着饥饿,扒了几口饭就赶紧放下筷子。这是我在这个家的第一顿饭。也就是从这顿饭开始,我每天都不敢吃饱,一直是半饥饿的状态,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多添一碗饭,程雪茹的筷子就会敲得叮咚响,要么就是猛烈咳嗽,或者顿下饭碗说不吃了,这么吃下去大家都饿死云云。见识了几次后,我再也没敢多添饭,渐渐地,我也就习惯了这种半饥半饱的状态。这导致我发育迟缓,个头总也长不高,人也瘦得不像样子。晚上睡觉的时候,芳菲总是摸着我根根分明的肋骨说:“姐,你怎么这么瘦啊……”
我和芳菲睡一个房间。
李老师的家住在一个弄堂里的筒子楼里,好像我总是摆脱不了弄堂,从出生到母亲去世,再到现在寄人篱下,我依然住在弄堂。也许和母亲一样,以后我死也死在弄堂吧。李老师家的面积非常狭窄,除去设在阳台的厨房,总共才三个房间,不,确切地说是两个半房间。最外面不足十平方米的是客厅兼餐厅,里面一间是李老师和程雪茹的卧室,而我和芳菲的房间是和隔壁邻居分半隔开的,也就是说,只有一般房间的一半大。房间内放下一张床和书桌,就什么都放不下了,每次去书桌做作业都得贴着墙壁过去,要不就是跳上床,从床上踩过去。
而且,没有窗户。整个房间黑漆漆的,白天都得开灯。
最开始的时候是我和芳菲挤一个被窝,后来我们大了点,睡不下了,李老师就找木匠打了张上下铺的小床,我睡上铺,芳菲睡下铺。就为这张床,程雪茹和李老师差点打一架。一直是这样,家里任何开支只要跟我有关,程雪茹的脸色就很不好看,轻则指桑骂槐,重则敲锅铲。她好像特别喜欢把锅铲当道具,在逼仄的阳台表演她的独角戏。李老师大多数时候都不跟她计较。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即使是在家里,他也很少说话。大概是他上课讲话太多,嗓子很疲倦,回到家没有力气说话了。事实上,李老师也的确是难得的好脾气,很少见他批评学生,就是学生做错了事,他也只轻轻地说几句,但每句都会说到点子上。他不用像其它班主任那样大声呵斥,或者挥舞教鞭,一样把学生们治得服服帖帖。
正文 游园记·四月(20)
学生们都很尊敬李老师。包括我。
为了多赚点钱养家,李老师每周都要去各种各样的补习班上课,因为他是多年评定的模范教师,很多培训班请他上课。以前因怕影响正常教学,他多数是拒绝的,但自从收养了我,家里的经济负担重了,李老师不得不在各个补习班间疲于奔命。结果用嗓过度,在一次严重的咽喉炎症后,他说话变得嘶哑浑浊,听他讲课不再是件愉悦的事情,反而觉得很吃力。于是请他上课的补习班越来越少,李老师没有办法,只好尝试给一些教学机构写辅导资料,以赚取微薄的稿费养家。
每晚,我半夜醒来,总见门缝外透出灯光。
那是李老师在伏案写作。
我蜷缩在被子里,看着那线昏黄的灯光,心里总是很痛。我从不在人前落泪,但在那样的夜晚,我常常抑制不住流泪。没有窗户,也能听见屋外的风声,那么遥远。仿佛母亲的呼唤,一直徘徊在我的梦境。
四年后。
我看着镜中的那张脸……
褪掉了婴儿肥的脸颊不似往常那般苍白,虽然每次体检都听医生说营养不良,但是脸颊仍然透出隐约的淡粉。就好比挣扎在夹缝中的燕子花,到了春天,总会颤抖着绽放出明媚的花朵。我抬起手腕,冰冷的手指轻轻抚上脸颊。眉目比起三年前应该是长开些了,用芳菲的话说:“姐,你的眉眼就像是画出来的呢。”
还有薄薄的嘴唇,刀片似的。永远沉默。不记得谁说过,在苦难面前最好学会沉默。于是我只能沉默。
我的下颌有些尖,小巧而弧线优美。这种优美一直延伸到我的脖子,白皙细腻,透出象牙般的迷人光泽。我知道我像谁。每次去原来住的那个弄堂,总是听到街坊说:“哟,瞧四月这丫头,越来越像她妈了。”
我是妈妈的女儿,当然应该像妈妈。
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十八岁了。
我常常在想,十八年前母亲生下我时该是怎样的状况。母亲生前偶尔说起过,怀上我的时候并不愉快,身体的不适加上来自各方的压力,让母亲痛苦不堪,几次都想把我做掉。但是父亲不同意,在母亲的日记里曾有这样的话:“他说,即便我们不能长相厮守,好歹也留个纪念吧,如果哪天你一定要离开,就把孩子留给我,他(她)将是我此生最弥足珍贵的纪念,我会为此感激你一辈子。”
正文 游园记·四月(21)
据说,母亲就是听了父亲的这番话后才决定生下我的。
我就像颗种子,不经意来到这人世间。
可是把我带到这世上的父亲和母亲却都不在了。这些年,我活得有多卑微,连屋檐下的杂草都不如。我本就是杂草,这本无可厚非,我也欣然接受。可是我仍常常在心里问:“既然爱我,为什么要抛下我?”
一个人在还没学会爱的时候,就学会了恨,该是多么可悲。尽管心里本能地爱着他们,但我一点也不感激他们把我带来这世上。一点都不。
只是,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到底应该是缅怀爱,还是让心底雌伏的恨微微探出头?我十八岁了,已经能用自己的眼光感知这个世界。在我懵懂的感知里,这个世界是如此灰暗,到处都是丑陋的面孔,虚假的谎言。这也是我憎恨自己来到世上的原因。
一年前,我差点被学校开除。事情的起因是我检举了高三的体育老师黄老师,因为他几次以谈话为名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谈着谈着就把他肮脏的手伸进我的校服裙;或者在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趁人不备捏我渐渐鼓起的胸部。
听说他以前搞大过一个女生的肚子,本来要被开除的,但他家有点什么背景,就给弄了个留校察看。不到一年,他就被撤销了处分。再然后,他遇见了我,很快就原形毕露。
他的眼睛常让我想起黑夜里的狼。
我总是隔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汗味夹杂着的腥臊味,那是单身男人散发出的雄性荷尔蒙臭味。我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因为我讨厌那种臭味,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被他搞大肚子。
但我是翅膀都未长全的雏鸟,怎能逃得脱老鹰的利爪。在高三上学期的一次元旦文艺演出结束后,我被分配在学校的后台收拾道具和服装。同学们很快三三两两地都走掉了,我也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准备把那个装满道具和服装的麻袋拖到保管室。我猜那个人一定在黑暗处窥视了我很久,因为我刚进保管室,他就突然冲进来把门反锁上了。
整个后台,不,整个礼堂空无一人。除了我,还有那个在我面前一件件脱去衣服的丑陋男人。因为屋顶漏风,保管室天花板上的那盏昏黄的灯泡在无助地摇晃,那个男人的脸也在我眼前摇晃。他很快就脱去了棉袄,下身也脱得只剩了条底裤。
我完全忘了当时是种什么状况,只知道流了很多血。
正文 游园记·四月(22)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不是我的。
哪怕是只翅膀都未长全的雏鸟,被逼急了也会啄人。当我被一个山样的男人压在身下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他得逞。挣扎中,我的手触到一根冰冷的东西,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也反应不过来那是什么,抡起来就朝他砸过去。他应声倒地,不容他起身反击,我抡着那根棍狠狠捶他,然后就是血,从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流出来……
当我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地扑出礼堂的时候,迎面撞上我们班的高磊,他是被老师吩咐一起帮我收拾道具的。因为演出结束后他非常饿,就跟同学到校门口的夜摊上吃米粉,当时他还喊了声,问我去不去。我说不去。为什么我不去呢?如果我去了,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
高磊被我的样子吓到,问我出了什么事。我遇到了救星,终于虚脱,眼一黑,倒在了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怎么被抬去医院的,只听学校老师私下议论说,他废了。可恨的是,在学校调查事件的发生过程时,那个男人还反咬一口,说我演出结束后主动引诱他到后台,他努力给我做“思想工作”没做通,我被拒绝后恼羞成怒弄废了他。
李老师,我的养父非常愤怒,说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把一个打篮球出身一米八的高大男人弄废。完全是无稽之谈!而且,全校师生有目共睹,颜四月是一个各方面表现都很优异的学生,怎么可能会去主动勾引老师,太荒谬了!
其实老师们包括学校领导都不信,因为那个男人有前科,把女生的肚子都搞大过,这次的事无疑又是故技重演了。但是那个男人家里的某些背景又再次发挥了作用,在事件上报到区教育局后,来了几个人装模作样地做了些笔录,没过几天,我竟然被学校勒令退学。
理由是道德品质败坏。
我本来是受害者,竟然反成了道德败坏。
李老师气得当夜就住进了医院。老师们都为我打抱不平,同学们也都义愤填膺。校长也无奈,说是上头的意思。那个寒冷的冬夜,我守在李老师的病床前,一个劲地抹泪。李老师虚弱地笑着,反倒安慰我,“别怕,邪不压正,老师一定给你讨回公道。”
无论是私底下,还是学校里或者课堂上,我和李老师仍然是以师生相称。但是在我心里,我早就将这个老实憨厚、任劳任怨的男人看做是我的父亲,在我有限的想象里,他就像是一头负荷沉重的骆驼,孤独地行走在漫无边际的沙漠。为了养家糊口,他已经累出一身病。可是他仍然在行走。他一辈子勤劳本分,从不跟人计较什么,也不去刻意争取什么,但他身上有着与生俱来的正气,还有一种保护孩子的本能。他在那样寒冷的夜里,仍然跟他的孩子说:“不怕,有我在什么都不要怕。”
正文 游园记·四月(23)
李老师只在医院待了几天就着急出院。不光是不想浪费医药费,更是要去为蒙冤的女儿讨回公道。为此还在医院的时候,他就和妻子程雪茹大吵一架。
程雪茹说:“你凭什么那么帮她,她又不是你生的,校长都说了是上头的意思,你非得去拿鸡蛋碰石头?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李老师说:“这不是我帮不帮她的问题,是一个涉及是非黑白的问题。如果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你让孩子以后怎么做人?怎么看待这个世界?我是当老师的,如果我都不能给孩子证明这个世界的善恶,我还能为人师表吗?”
程雪茹说:“你管得了那么多吗?你又不是公安局法院的,你能把那些人怎么样?何况那丫头本来就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单纯,谁知道她背着我们是什么样子,听说她妈活着的时候作风就有问题……”
“程雪茹!”李老师勃然大怒,床板敲得咚咚响,“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自己的孩子?即便她不是你生的,但她也是娘生的吧,她娘已经不在了,不说亡人为大,你怎么能诋毁一个死去的人?四月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比我们的孩子不幸,你不去同情她,反倒这样背后说她以及她死去的母亲,你还有没有一点人味?”
“我怎么了?我就是一个俗人,我没你那么伟大!我不需要为人师表!我只知道米缸快见底了,油又涨价了,这个月电费超标了,厨房的灶台坏了,芳菲舞蹈班的学费又要交了……”
激烈的争吵在冷清的病房走廊上传得很远。
我拎着饭盒什么也看不清,任泪水在脸颊冰冷地滑落。我来的时候在下雨,走出医院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下着非常大的雪。是大朵大朵干净的雪花,在刺骨的寒风中沙沙地飞落,宽阔而冷清的大街上,光秃秃的梧桐树上,已经堆满了积雪。
我不知道该去向哪里,在寒风中看着自己印在雪地上的脚印,那么孤独。到我手脚冻得麻木,几乎无力站稳时,我发现自己又站在了那条颓败的弄堂里。我跟母亲住过的小楼还在。房子已经被莫家收回去了,不知道现在是谁住。
我抬头看着二楼的露台,围栏上也已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空气中弥漫着煤炉呛人的味道。一楼的门面关着,原来租住的那户人家已经搬走了。有不怕冷的孩子在弄堂里追逐。也有哪家大人的责骂声夹杂着小孩的哭声,在寂寞的弄堂里传得老远,格外刺耳。我一时有些恍惚,我怎么来了这里?
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只是比别人不幸。
晚上回到家,芳菲已经睡了。尽管我动作很轻,仍然惊动了她。
正文 游园记·四月(24)
她从下铺爬了上来,跟我挤进一个被窝,她身上很暖和,我已经习惯了她身上独有的甜香,她搂住我,跟我头挨着头。
“姐,我刚做了个噩梦。”
“什么梦?”
“梦见你离开了我。姐,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我不离开你,可是芳菲,你已经长大了,我们都长大了。”
“长大就一定要分开吗?”
“可能吧。”
“那我宁愿不要长大。”
芳菲一直被程雪茹保护得很好。家务事从不让她沾手,程雪茹说女孩子有一双漂亮高贵的手可以显出她的好教养。而她丝毫不介意我每天放学回家淘米做饭,吃完饭洗碗擦厨房油腻腻的案板,会不会把手弄得粗糙。哪怕是寒冬腊月,我都得把手伸进冰冷刺骨的水槽。
每天早上,芳菲都在母亲的监督下擦上玉兰油面霜,说女孩子的脸面第一。那个时候玉兰油是很昂贵的护肤品,几十块钱一瓶在我眼里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而我用的,只是几毛钱一袋的郁美净儿童霜。我并不介意,因为对于我来说还有比脸面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生存。
我不介意,也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程雪茹刻意在我和芳菲之间分出的彼此。寄人篱下本就如此,我能有个栖身之地就不错了,还能要什么?还希望得到什么?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只是比别人不幸。
十几岁的女孩子已经发育了,从日常生活用品中的毛巾、牙膏牙刷、洗发水和香皂到内衣内裤和袜子,如果芳菲用的是飘柔,我只能用几块钱一瓶的蜂花洗发水;内衣胸罩什么的,我从来都是买的十几块钱一件的地摊货,芳菲则是她妈带着到百货公司亲自挑的名牌;即便是每个月的生理期,芳菲的日子一到,程雪茹就会给她熬红糖水补血调气,而我因为痛经在床上痛得翻来覆去也无人问津……
不仅如此,程雪茹在对女儿的培养教育上也是明显区分对待的,即便芳菲万分不乐意,她也要逼着女儿去学舞蹈,说学过跳舞的女孩子会很有气质;学舞蹈不够,还逼着女儿学钢琴,说女孩子会一两样乐器将来在社交场合上不会丢脸。为此程雪茹拿出自己积攒多年的私房钱为女儿买了架钢琴,每天芳菲放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学琴,否则不让吃饭。
正文 游园记·四月(25)
至于我,别说碰琴,靠都不能靠近。
“小心点啦,那琴很贵的,弄坏了侬赔得起吗?”每次我拖地拖到钢琴旁边的时候程雪茹总是夸张地大叫。
而程雪茹不惜血本地培养女儿只有一个目的,要把女儿嫁入体面的人家。说白了,就是有钱人。她要向所有的人证明,她程雪茹培养的女儿将来是绝对不会在狭隘逼仄的弄堂里生活的,她也决不允许女儿重走她的老路。
这一点我完全能理解。因为程雪茹最痛恨和不甘的就是自己生活在油烟弥漫的筒子楼里,她并不比别人生得丑,相反她年轻的时候是出了名的美人,无奈命不好,挑来挑去嫁了个穷教师,她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都在灶台前耗掉了。
程雪茹有一个表姐,没她漂亮,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嫁到了美国,据说现在在那边过着资本家阔太太的生活。每次程雪茹跟邻里唠嗑家常的时候总要把那个表姐拿出来晒晒,“阿拉是命不好啦,阿拉哪样比不上伊,就是命不好啦。”
当然,程雪茹不遗余力地拉开我和芳菲之间的差别还有个目的,就是要证明出身好人家的女儿绝对跟出身不清白的女孩子不一样。在她的眼里,我无疑就是出身不清白的女孩子。这一点,从她平常看我时鄙夷的眼神就表现出来了。
尤其是那次差点被弓虽暴的事后,她脸上的嫌恶更明显了。虽然事情最后有了一个较圆满的结果,在养父李老师奔走相告以及全校师生联名上书的情况下,那个姓黄的恶棍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处,被市教育局清理出教师队伍,并移交司法机构,但我的名声也在程雪茹有意无意的渲染下变得恶劣起来。
我经常在放学时,听到她跟邻里说:“阿拉家芳菲是不会这样的啦,阿拉把伊教得好好的,连跟男生走一条路,放学伊回家都要跟我说的,是决不会出那样的事啦……破没破身啊,阿拉怎么知道呢,阿拉又不是医生不会检查的啦……哎呀,现在的社会很开放的啦,阿拉也管不着伊,伊个肚子大了阿拉也管不着……”
有一次我和芳菲一起放学回家,又听到程雪茹在弄堂口说东道西,一向乖巧的芳菲当即板脸怒斥她妈妈:“我姐不是那样的人!不许你这样说她!”
“哎呀死丫头,阿拉说什么了,阿拉什么都没说。”
正文 游园记·四月(26)
“你还狡辩!如果哪天我被别人搞大了肚子,你还会不会在这里跟人到处说?”
程雪茹一下被问住,气得差点一耳光扇过来。
晚上芳菲把事情告诉了爸爸,李老师很生气,严厉批评程雪茹,“你怎么可以这么在外面败坏四月的名声?如果是芳菲出了这样的事,你会到处说吗?你怎么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程雪茹自知理亏,应了句:“阿拉家芳菲是不会出这样的事的。”
李老师哼了一声,“你以为你女儿就一定会比四月出息?你太自以为是了吧!”说着李老师甩出一张通知单给程雪茹,“你自己看看,四月已经被F大录取了!而我们的芳菲却连专科的分数线都没达到,如果不自费,她连三流的大学都上不了!”
程雪茹顿时像被人抽了一耳光似的,茫然地看着丈夫。
“看着我干什么,不相信?”李老师冷冷地瞥了一眼程雪茹,继续说,“还有件事你不知道吧,四月的高考作文是满分,今天都见报了,文章一注销来就有报社的记者来学校采访,不仅F大,北京那边好几所大学都表示欢迎四月去就读,你想不到是吧?连我都想不到,我教出的四月竟是这么优秀,是我这辈子教过的学生中最优秀的,我为她感到骄傲!”
说着李老师把目光投向我,“四月,你父母如果泉下有知,一定也会很骄傲的,你对得起他们。你不比任何人差,相反你是最优秀的。”
泪水夺眶而出。
我无法忍住那些眼泪,战栗着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李老师从呆了的程雪茹手里拿回通知单塞到我手里,抚摸着我的头说:“孩子,你虽然很不幸,但是你很坚强,秋天你就要进大学了,你是真的长大了。老师没别的要说的,就想告诉你,无论你过去经历了什么,一定要学会爱,千万千万不要让自己去恨。爱可以让自己和别人幸福,恨却可以把自己拖入地狱。可以爱的时候,不要恨。记住。”
以我当时的年纪,可能还不是太懂李老师话中的含义,但是李老师的宽仁和善良是真真切切地感染了我,随着年龄的增长,其实我没有那么恨了。无论程雪茹怎么不待见我,除了李老师,还有芳菲对我是掏心窝子的好,她经常偷偷把省下来的零花钱塞给我用,趁妈妈不在的时候帮我干活,冬天我的手生冻疮,她每次出门都要摘下自己的手套给我戴,或是用自己的钱买来润肤油抹我手上,在我痛经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都会含泪给我揉肚子,或是跟她妈偷偷学着熬红糖水给我喝。有一次笨手笨脚被开水烫了手,我很自责,问她痛不痛,她反倒说了句:“姐,相比起你的痛,我的痛根本就不算什么。”
正文 游园记·四月(27)
那一刻我知道芳菲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单纯。她其实不笨,她只是表现得单纯,她的心思跟她柔软的头发一样,非常细致。
而且,芳菲反而比我早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有了秘密。她把那个秘密也跟我分享了,她暗恋上我们学校的一个男生。每天晚上,她都要挤在我的被窝里跟我谈她对那个男生的思念,她非常想向那个男生表白,可是一直没有勇气。我鼓励她跟他写信。她随口接了句:“你帮我代笔吧。”
第一封信发出去,那个男生就主动找芳菲来了,问信是不是她写的。芳菲不敢说不是她写的。因为那男生说:“你真有才华。”
他们之间怎么开始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前后代替芳菲写了不下二十封信,每个周末她去学舞蹈其实就是跟那个男生约会。
她一点也不害怕程雪茹知道,因为她知道我会为她保守秘密。但是我很担心会影响她的功课,她却说:“姐,我没你优秀,我就是有四条腿也赶不上你,我妈在我身上拼命下工夫,其实也是因为她心里很清楚,我比不上你,无论是哪方面我都比不上你,她不甘心,所以才那么失去理智地培养我。”
我哑口无言,再次确信,芳菲已经赶在我前面“长大”了。因为恋爱,高考她考得一塌糊涂,我为此很自责,她反倒安慰我,“凡事都有得就有失,我既然得到了我要的爱,就肯定会失去什么,上帝是公平的。”
在我十八岁生日这天,李老师打电话到我住的女生宿舍楼,要我回家吃晚饭,说要给我庆祝生日,说芳菲也回来了,在家等着我。
虽然在同一座城市读大学,但我和芳菲见面的时间并不多,我既要忙功课又要忙着做家教,而芳菲却忙着谈恋爱。每次见到她,她的脸上总是红润饱满,有一种真正因为年轻而散发的气息,我想那应该是爱情的滋润吧。
芳菲在进入大学的第二个月就跟高中的那个男生分手了,大学俨然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向未知世界的门,一切都是那么新奇。“真幼稚!”她这么评价初恋男友,抑或是评价她自己。就像是被束缚了一个漫长冬季的茧,就等着春天来临破茧成蝶了,脱离了母亲管教的芳菲迫不及待地想要呼吸新鲜空气。
“姐,你为什么不谈恋爱?”芳菲一直认为恋爱是走向成熟的一个重要标志。我总是笑笑,“姐没时间呢。”
对我而言,爱情是件遥远的奢侈品,就目前的状况我享受不起。每个周末,我要挤好几趟公车去给人做家教。我觉得自食其力才是成熟的标志,这点显然跟芳菲的理解不同。当然,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相互依存的感情。
每次芳菲来看我,我都在宿舍里用电炉给她煮面吃。还不能给舍管发现了,因为宿舍是禁止用电炉的。
正文 游园记·四月(28)
晚上我会和她去看一场电影。散场出来她总要缠着我给她买校门口夜市的羊肉串,回宿舍的那条路很长,路灯下总聚拢数不尽的飞蛾,芳菲亲密地挽着我的胳膊,一边吃着羊肉串一边看着那些飞蛾说:“姐,我好幸福。”
那一刻我不记得眼中有没有泪水。
就觉得眼眶一阵潮热。
虽然自己不够幸福,但是能让爱的人幸福,这本身就是一种幸福。芳菲是我爱的人啊。于是我跟她说:“姐也很幸福。”
芳菲不知道,其实我也有过动心。
那是刚入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去见一个家教。报纸上看到的启事,我就打了电话过去,是个男人接的,他要给他九岁的女儿找个语文老师。听声音应该是个很和气的人,他约我下午三点见面。一进入那个绿树成荫的僻静小区,我就知道这户人家不是普通阶层。这是一片别墅区。我找到那栋白色的房子,摁了门铃。先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阿姨接待的我,过了一小会儿,一个三十七八的男子从客厅的旋转楼梯上走下来。
他一边扣着西服的扣子,一边居高临下地看向我。
脸上是慵懒而漫不经心的表情。
步伐却明显地放慢了半拍。
然后,他冲我莞尔一笑,“是颜小姐吧。”
记得那天我穿了件绿色开胸毛衫,自己织的。里面是条玫红的绣花仿锻裙,我买不起真的,是跟同寝室的姐妹在大市场淘的外贸尾单。脚上是双十几块钱的绣花布鞋。挎着个廉价的草编袋。我想我的衣着应该跟他家的豪华家居很不协调,愈发显得局促起来,搓着手羞涩地跟他笑了笑,连招呼都不知道怎么打。
他走到我跟前的时候,我觉得他一直盯着我看,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坐下来交谈的时候,我偶尔也瞟瞟他,发现他是个蛮耐看的男人,单眼皮,面目和善,笑起来的样子给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后来我见到了他的女儿,穿着宝蓝色的锻裙,长得很漂亮,像个洋娃娃。孩子很安静,也很有教养,一直乖乖地坐在我们旁边听大人讲话。
“她在国外出生,不大会讲中文,我想让她接受正统的中文教育。”容先生跟我谈女儿时,满脸慈爱。
对了,他姓容,叫容念琛。她女儿有个法文名字Sophie。原来她出生在法国,她跟父亲交流时也是说的法文。
正文 游园记·四月(29)
我不知道别人听法文是什么感觉,我觉得法文很好听,尤其是被清脆干净的童声说出来,就更好听了。可能是渐渐地聊得有些熟了,Sophie孩子的天性逐渐显露出来,很自然地坐到父亲的膝盖上。她勾着父亲的脖子,附在父亲的耳畔说着悄悄话,容先生则笑着点点头,又拍拍她的小脸蛋。
我觉得胸口有细微碎裂的声音。
很多年前,我也是这么坐在伯伯的膝上,在他怀里撒娇。伯伯是个慈爱的人,也是个优雅的绅士,他身上有种独特的气息让人觉得很舒服。每次伯伯去看我们,我总爱缠着他唧唧喳喳地说话,而无论我说什么,伯伯总是微笑着看着我,间或拍拍我的脸……多久的事了,真的是很久远了,久得仿佛成了前世的事。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容先生发现了我的异样。我掩饰自己的窘迫,笑了笑,“我在猜你们说什么。”
容先生也笑了,“唔,我们在议论你,Sophie说你长得像仙女。”
我顿时有些脸红起来。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你的确很美。”
“谢谢。”我更窘了。
“就在这儿吃午饭吧,跟Sophie先沟通沟通再教她比较好。”容先生放下女儿,语气再随和不过,“正好我没什么事,可以陪你们一起用午餐。”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容先生为了和我们一起吃饭,推掉了当天一个重要的商业午宴。他说他就想和我多待会儿。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其实也不能算开始抑或是结束,因为我从未答应过他什么,他也没有给过我什么许诺。我只是很喜欢跟他在一起的感觉,他身上独特的成熟男人的包容和涵养让我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并不愿去想这是因为什么,潜意识里也拒绝自己去想。
他其实很忙,有时出门十天半个月也见不着人。
但只要他在这座城市里,他每周总会抽出空去学校接我,一起用餐或喝喝咖啡什么的。刚开始还带上Sophie,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一个人来了。而且每次总有礼物送我,我拒绝了几次,他也就不再勉强我了。不是我矜持,而是我觉得和他还没有到那个层面。
正文 游园记·四月(30)
在一次微醉后,他吻了我。
那是我的初吻,我觉得他是在试探。
他的吻技非常娴熟,甚至说得上高超,温情而热烈。即便我没有迎合的想法,也没法拒绝。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不刻意要求我什么,但他总有办法让你无法拒绝,他很有耐心,似乎也很自信。他的自信跟他的温暖随和一样,是他特定的身份和生活方式所决定的。我不知道他工作时是什么状态,和我在一起时,他的举手投足,抑或是说话的语气,都带着种慵懒闲适,不大声说笑也不刻意板脸。
而且他很懂得尊重人,跟他说话时,他的目光总是专注地注视着对方,一点也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子。他知识渊博,见识广,说什么都能侃侃而谈,但他很少跟我谈及他的私事。我只知道他是个商人,大部分时间都在世界各地飞,他的太太是个有着法国血统的香港人,现在是巴黎很有名的歌剧演员。因为太太拒绝来中国,也拒绝让女儿学中文让容很反感,婚姻陷入僵局,双方就Sophie的抚养权归属问题争执已达两年。在一次大吵后,容毅然带着Sophie回到中国,并退了Sophie的法国籍,加入中国籍。
“太太已经在法国起诉我了。”容苦笑着说。
我没有对他看似平静实则斗争激烈的家庭生活发表看法,因为我没有资格。我只是有些同情这个男人,他虽然仪容不凡,看上去很贵胄的样子,其实他很疲惫。婚姻让他疲惫,生意上的事也让他疲惫。他用一个绵长的吻试探我,我没有拒绝,但是亦没有表示可以进一步。
他有些无助,问:“我是不是不够优秀?”
我知道不是这个原因,但我可以肯定我不会和他发展。不仅仅因为他是有家室的人。我总觉得在我灵魂深处有个空位,一定是给谁留着的,但不是给他。我说不出具体的理由,就是一种似是而非的直觉,不是他,肯定不是他。
我多次婉拒他的邀请后,他逐渐明白些什么,以为我是介意他还有婚姻。于是在某天他给我打电话,“等我处理完后,我再来找你。”
我知道他要处理的是什么。我没有为此欣喜,更谈不上期盼,因为我很清楚我跟他之间的距离,我们可以偶尔拥抱亲吻,也可以很客气,见面谈谈天气,但是生活境遇的不同让我们的灵魂始终无法产生共鸣,他不是我命里的人。
这些事我都没有跟芳菲说起过。
正文 游园记·四月(31)
不是不愿意跟她“分享”,而是我天生就不是一个喜欢倾诉的人。而且,我也没觉得我跟容的事值得跟人分享。大约有半年,我跟容没有任何联络。我想可能他的婚姻有些棘手,Sophie的中文课我早已停止,可怜的孩子,无辜地成为大人争夺的筹码。
在我十八岁生日这天,我去李老师家吃饭,一进门芳菲就神秘兮兮地搬给我一个包装华贵精美的大盒子。我以为是她送我的礼物,她说不是。
“不知道是谁送的啦,一早就摁了门铃。”程雪茹端着一盘鱼香肉丝从厨房里出来,李老师赶紧接过去搁餐桌上。
自从我考入F大,经济基本独立后,程雪茹对我的态度好了些,至少不会无故给我白眼。有时也会主动跟我说话。没想到她会为我的生日准备午餐,让我颇有点受宠若惊。
“快拆!快拆!看看里面是什么!”芳菲迫不及待地催促我。
我狐疑地拆开盒子上系成蝴蝶结状的缎带,在盒盖揭开的刹那,只觉眼前一阵刺目的白光,还好不是炸弹,是条礼服裙。款式很简洁,很少女。白色的绸缎配上薄如蝉翼的柔纱,领口和腰间的蕾丝上镶满珍珠和水钻。
一家人目瞪口呆。
芳菲将裙子高高举起,嘴巴张得可以吞下一个梨。
“姐,公主裙呃。”
“谁送的?”程雪茹讪讪地问。
我的第一反应是容,但又不能肯定,我们已经半年没有联系,他怎么突然送我礼物?而且,他又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印象中,我并没有告诉过他任何有关我的事情,包括我的住址。不过,以他的能耐,这好像不是什么难事。
“姐,你谈恋爱啦!”芳菲拿着裙子在我身上比来比去,兴奋得满脸放光。
我支吾着说:“我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骗人!这么华贵的裙子,肯定是认识你的人送的啦!”
“可我真不知道是谁送的。”
“有卡片呢。”程雪茹在盒子里翻出一张淡粉色的CARD。我赶紧拿过来,一打开有很优雅的香味,上面只有一行字:恭喜,你已经成年。
正文 游园记·四月(32)
我抱着盒子满腹疑问地回到宿舍。
一寝室的人围着看那条白裙子。唧唧喳喳,问这问那,而我无心回答。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是谁送的,至少不能肯定。
显然,这是一份华丽的成年礼。
十八岁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正式跨入成年的一道坎啊。
“四月,你确定你不知道是谁送的?”说这话的是睡我上铺的姚文夕,她是寝室老大,性格豪爽,最爱跟男生混在一起,称兄道弟。隔壁寝室的彭莉经常开玩笑说:“每次在澡堂子里碰见姚文夕,听到她的大嗓门,我就怀疑我走错了地儿,姚文夕,你应该去男澡堂。”
“去你丫的,你没看见我胸脯上的这两个奶啊,你们有我的这么大吗?我要去男澡堂……嗯,如果我去男澡堂……哎,你们说会咋样?”
当时是在学校食堂吃早饭,我们几个人坐一桌,听到这话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差点被包子噎死。一向最老实的李梦尧忽然Сhā了句:“我觉得如果你去男澡堂,他们会比你亏。”
我们异口同声问:“为啥?”
“因为,因为他们那么多人只看了姚文夕一个人的奶,可是姚文夕你一个人可以看到那么多男生的……的……”李梦尧憋红了脸,不知道接下去怎么说,实在“的”不下去了就脱口而出,“的奶。”
“噗”的一声,一桌的人集体喷饭。姚文夕当时已经瘫了,指着李梦尧直抽搐,“你,你丫的,你见过男人有奶啊……”
这段子后来在系里传开,颇为热闹了一阵。李梦尧因此成了系里的名人,有一次上公共课,李梦尧到晚了没位子坐,旁边一个坏男生认得她,把胸脯一挺,逗她,“哎,你看是我的奶大还是姚文夕的大?你回答了我就把位子让给你。”
结果哄堂大笑,李梦尧当时就被气哭了,这一幕刚好被来上课的副教授叶春秋看到,当场把那个男生狠狠训了一顿,李梦尧却好几天没去上课,羞于见人。所以自那以后她很少发表言论,本来就性格内向更加不爱说话了,每天只顾发奋读书,是寝室里最用功的女生。我跟她的关系很好,因此她对我收到礼物这件事难得地发表了意见,猜测道:“肯定是某个暗恋你的男生送的,四月,你走桃花运了吧。”
“不可能!”李梦尧上铺睡的是戴绯菲,她是本地人,家境很好,最爱买衣服,是我们这栋女生宿舍楼最时髦的女生,因此她对衣服之类的东西很有眼力,“这裙子很贵呃,英国的一个牌子,绝对不是一般的穷学生送得起的,这个猜测可以排除。”
正文 游园记·四月(33)
我也赞成这个看法,我知道F大有很多对我表示爱慕的男生,但确实还没有谁有这样的实力。如果是容送的,为什么不留名?
一直闹到熄灯,寝室里才渐渐恢复安静。
我却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大约到凌晨的时候,我终于疲惫不堪地昏睡过去,好像才眯了会儿眼睛,寝室的电话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戴绯菲靠电话最近,咕噜着不耐烦地接了。“四月,你的。”我半梦半醒间听她叫我的名字。我揉着眼睛爬起来,生怕吵醒其它人,事实上已经吵着她们了,我知道她们都在竖着耳朵听。
“颜,是我。”果然,是容的声音。
“什么事?”
“你可以出来下吗?我刚下飞机,很想见你。”
“明天吧,现在很晚了。”
“不,我一定要现在见到你。”
“很晚了,我出去不方便。”
“我就在你校门口。”
“容先生,真的不行。”
“不管,我要见你!”容的语气里透出少有的霸气。
我也有些来气,“如果我不去呢?”
他答:“我会每隔五分钟打电话过去。”
没办法,我只得摸黑窸窸窣窣地穿衣服。李梦尧马上为我点燃蜡烛,姚文夕也拿出了手电筒给我,要我下楼小心点。我很抱歉吵醒了她们,李梦尧说:“没事,王子终于现身了,我们高兴!”戴绯菲问:“要不要穿上那条裙子?”
正文 游园记·四月(34)
显然她们都认定裙子就是打电话的容送的,我也这么认为。但我没有穿,三更半夜的穿条纱裙在校园里晃,会吓着人的。何况这是什么天气,还是二月呢,不吓死人也会冻死人,我才不听她们的拾掇,在毛衣外随便套了件棉袄就溜出了寝室,但校门这时候是锁着的,我只得走后门。远远地,隔着铁栅栏就看见容的黑色奔驰静静地停在对面马路上。见我出来,容打了个弯儿将车开了过来。
一上车,他就抱住我吻。
“颜,我等得太久了!”他激动得难以自抑。
说实话,我是有些感动的。时隔这么久突然出现,在我生日的这天送我成年礼,放在任何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身上都做不到无动于衷。而且不管我承不承认,不管他是不是我命里的人,我心中的位置是不是留给他的,我还是有些想念他的。他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温暖,即便某天彼此相隔天涯,他也是个值得让人怀念的人。
就如此刻,他的吻终于让我也慢慢地升温起来。纠缠了好一会儿,他才恢复些平静。他有些微喘地说:“跟我去吃点东西吧,我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他将我带到一家会所,喝完牛奶又吃了些点心,他才慢慢缓过来。“飞机上的东西不是人吃的。”他笑着说,然后他握住我的手,温柔地摩挲着,俯身轻轻吻了下我的手背,“天知道我有多想你。家里的事处理得不太顺利,没有处理完我又不敢来见你,怕被你拒绝。现在好了,总算是处理完毕,我签完字就直接往机场赶了。”
“Sophie呢?”
“归我。”
我如释重负,“那就好。”
他也长嘘一口气,“是啊,太不容易了。”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他终于说,“对不起,本来是想赶到你生日当天过来的,到底是没来得及,能接受我迟到的生日祝福吗?”
我点点头。正要向他送我裙子表示感谢,他抢先说道:“我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希望你喜欢。”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天鹅绒的小盒子。
我倏地瞪大眼睛,生日礼物?
他微笑着,灯光下眼睛明亮有神,深情款款地将盒子递向我,“HappyBirthday,颜。”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1)
焚心记·莫云河
莫云河多年来一直在想,那个女孩是否会记得他。
多半,是不记得了吧。
她一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遇见她命里该遇见的人。莫云河不免会想,他是不是她命里的人?没有人告诉他答案。他唯一知道的是,她就是他命里的人,在很多年前,就是了。
莫云河第一次见到四月,应该追溯到她满周岁时。他依稀还记得那天早上,老保姆在厨房里跟其它几个用人嘀咕,说父亲要把那个野丫头抱回来,听说还是老爷子的意思。
那个野丫头就是四月。
“野丫头”并不姓莫,姓颜。她母亲颜佩兰不是本地人,具体哪里人莫云河不太清楚,只知道那女人曾是莫家名下一家纱厂的女工,后来做了父亲的秘书,跟父亲好了没多久就怀上了。也因此,那个女人成为整个莫家女人唾骂的对象。
〖1〗焚心记·莫云河//
莫家的女人可不少,莫家老爷子生了三个儿子,长子莫敬浦也就是莫云河的伯伯,是个很温厚和善的人,可是他太太却是个顶厉害的女人,身体不太好,常年病病歪歪的,面无血色,很少露笑脸,莫云河从小就怵她;莫家次子莫敬池也就是莫云河的父亲也很温善,文人气十足,可是莫云河的母亲却也是厉害得不得了,发起火来连黄浦江的水都扑不灭,莫云河跟母亲从小就不是很亲,也是极怕她的;至于莫家老幺莫敬添的太太,也就是莫云河的婶婶就更不是个善茬了,她出身大门第,飞扬跋扈,在莫云河的记忆里,如果三天听不到婶婶骂人,会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每次在花园里碰到婶婶,莫云河都是绕道走的;此外还有莫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那就多得莫云河数都数不过来。莫家老爷子传统观念很强,坚决不准分家,而他自己本身姊妹众多,来往也密切,梅苑那时候很热闹,常常一开就是好几桌麻将。
在莫家,男人在外创家业的时候,女人们就在家里打麻将说是非,而莫云河他们这些孙子辈,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家里喧嚣不停的麻将声,自然也听到了“狐狸精”、“贱人”、“表子”这样极不雅的字眼。这在外人是很难想象的,因为莫家在上海是鼎鼎有名的大户,自民国时期到现在,无论是嫁出去的还是娶进门的,不是名媛也是大家闺秀,哪个不是举止端庄娴雅,说话斯文有礼。
但莫云河知道,这些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2)
关上门,莫家的女人绝对是另外的样子,骂起人来,跟那些市井妇人没有任何区别。本身她们就没有区别,因为她们都是女人,而女人最喜欢的就是东家长西家短地搬弄是非,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莫家的女人何止三个!
父亲莫敬池和那个女秘书的事在梅苑传了很久了,这样的事在梅苑原本是一点也不新鲜的,经常被梅苑的女人们传来传去。莫家家大业大,男人们在外面免不了惹些花花草草,其中当属三房莫敬添风流事最多,据说结婚前就不晓得谈了多少个女朋友,婚后丝毫没有收敛,只不过明的变成暗的了。相比之下,莫云河觉得伯伯莫敬浦和父亲莫敬池算是比较正派的了,虽然偶尔也有些风言风语,但都无疾而终,传过了就风平浪静了。
但是,颜佩兰无疑是个例外。
起先莫家的女人也没把她当回事,“狐狸精”、“贱人”骂了一通,以为也不会有太大的动静,不想莫敬池这次竟然是认真的,他毅然跟太太提出了离婚。莫家顿时炸开了锅。要知道,在莫家风言风语再怎么传,也绝没有谁敢提出离婚的,包括三房莫敬添,外面不晓得招惹了多少女人,风流事不断,可从未提出过离婚。
这是莫家老爷子给儿子们定下的家规,在外面怎么玩都可以,就是不准离婚,不管对谁也不管什么理由,莫家只认可一次婚姻,除非是内人不在了续弦。
莫敬池算是开了先河。
婚肯定是离不成的,用莫家老爷子的话说:“老子死了你都别想离,你敢离,你就不是莫家的人,带着你的老婆孩子滚出去。”
那阵子,家里闹得鸡飞狗跳,莫云河常常在半夜被爸妈的吵闹惊醒。莫云河的妈妈这次没有扮演泼妇的角色,扮演的是苦情戏女主角,成天泪水涟涟,见人就哭诉,极大地博得了莫家里里外外亲友的同情。偏巧那阵子老爷子病了,莫敬池是孝子,不忍心让老父亲受刺激,他只得将离婚暂时搁下,家里这才平静了些日子。
谁知好景不长,那边怀孕了,于是事情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即便婚离不成,那个女人也不会就此销声匿迹。从老爷子的态度来看,似乎没有先前那么义正词严了,老爷子的动摇,让莫云河的妈妈慌了神。
在莫家,女人们不管怎么搬弄是非,之所以地位稳固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她们为莫家繁衍了子嗣。莫家老爷子旧思想很严重,女人娶进门就是生孩子的,不是摆着看的,只要能生养,其它都不重要。而这些为莫家生养了子嗣的女人里,并不包括莫云河的妈妈唐毓珍。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3)
换句话说,莫云河并不是莫敬池的亲生子。
对于自己的生父生母,当时年仅七岁的莫云河印象很模糊,依稀只有个轮廓,如果不是每年父母祭日时,莫敬池带他去墓地祭拜,他只怕连轮廓都不记得了。在莫云河的感觉里,父母就是冰冷墓碑上静止的头像,虽然一直微笑着“看着”他,但那笑容是静止的,仿佛时光被凝固,永远静止。
“你要在心里永远记住他们。”莫敬池如是说。
莫云河的生父曲向辞和莫敬池在美国斯坦福大学留学时相识,后成为挚交;莫云河的生母古岚当时也在斯坦福留学。很多年前在梅苑就有这样的传闻,据说最先认识古岚的是莫敬池,但最后古岚跟曲向辞走到了一起,这其中的隐衷恐怕只有当事人最清楚。但莫敬池从未对此有过正面回应,他跟曲向辞的交情也并未因此有丝毫的影响,传闻也就不了了之。后来莫敬池在老爷子做主下娶了现在的妻子唐毓珍,唐家跟莫家是世交,也是多年的生意伙伴,两家联姻称得上是强强联手,也可以说是商业联姻。所以莫敬池跟妻子唐毓珍的感情一直很疏离,对外当然是扮演的恩爱夫妻,但回到家就是貌合神离,彼此都很客气,客气得不像夫妻。唐毓珍当然也听闻了莫敬池跟曲向辞夫妇的渊源,还曾一度跟莫敬池就这事闹僵过,但丝毫阻挠不了莫敬池跟曲家的热络来往,后来唐毓珍按捺不住好奇也去曲家走动了几次,就再也无话了,因为曲向辞夫妇的恩爱让她望尘莫及。那种恩爱跟言语无关,两个人相互递个眼神,一颦一笑,都是那么温柔婉转,唐毓珍不看便罢,看了反而深受刺激,因为这样的夫妻浓情是她这辈子都奢望不到的。
于是唐毓珍就不再吃古岚的醋了,人家夫妻好着呢,莫敬池绝无可能介入得了他们的婚姻。本来就是捕风捉影的事,犯不着让自己心里添堵,就是有什么,那也是他们婚前的事,这点唐毓珍倒是想开了。她只是觉得很悲哀,同样是夫妻,为什么她跟莫敬池就跟路人似的,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基本无话可说。唐毓珍自认相貌虽比不上古岚,但也算模样端庄,学历是低了点,可家世远在古岚之上,莫敬池怎么就不待见她呢?
后来,大房莫敬浦的太太提醒了她,孩子是维系夫妻感情的纽带,没有孩子,夫妻是长久不了的。一语惊醒梦中人,唐毓珍当即意识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于是很积极地想生养个孩子,这不仅仅是为了维系夫妻感情,对于将来分家产也是起着决定性作用的,虽然老爷子现在板着不分,但老爷子总有作古的那天,到时候不分也得分,如果没有孩子,她将来可是要吃大亏的。
此后多年,唐毓珍都在为生养一个孩子而绞尽脑汁,她不是没有怀过,刚结婚的头年,她怀了一次,但六个月的时候流产了,自此之后她再也没能怀上,起先莫敬池还很配合她,到医院做检查也好,吃中药也好,算日子同房也好,唐毓珍说怎样他就怎样,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延续莫家香火也是他身为莫家子嗣的责任。只是唐毓珍自流产后生育上就出了问题,看遍名医吃遍偏方都未能让她的肚子大起来,慢慢地莫敬池也就失去了信心和耐心,不再怎么配合她了,特别是唐毓珍被医生判定将终身不育后,他跟唐毓珍之间最后的一点希冀也就破灭了。唐毓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终日以泪洗面,无奈命里无子,她就是眼睛哭瞎了都无济于事,所以后来莫敬池收养莫云河时,她没有立场反对,老爷子一句话:“你总不能让敬池将来无人送终吧,你自己又不能生。”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4)
一句话就将唐毓珍打入地狱。
无论她情不情愿,接不接受,她当定了莫云河的养母。
非常不幸,曲向辞夫妇在莫云河三岁时因车祸双双离世,去世那天正是莫云河的三岁生日,夫妇俩一大早出门给儿子去买礼物和蛋糕,结果回家的途中被一辆逆向行驶的油罐车撞翻,车毁人亡。
那天,莫云河还是有些记忆的,他早早就被保姆叫起床,吃了早饭就一个人在花园里挖土舀水,等着爸爸妈妈给他买礼物回来。那天的雾很大,莫云河对那天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屋前屋后弥漫不散的浓雾,他成年后也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雾,一团团,一层层,将整个院子裹得严严实实,以至于保姆叫他吃午饭的时候,站在露台上喊了半天,都见不着他的人。
莫云河当时站在雾里,不知怎么像是听到爸爸妈妈在叫他,忽远忽近,他站起身四顾张望,除了茫茫的一片雾,什么也看不见。
浓雾一直弥漫到下午才渐渐散去,保姆抱着年仅三岁的云河在走廊上哼着小曲儿,院子里那么静,静得仿佛连落叶坠地的声音也听得到。云河依偎在老保姆的怀里,慢慢地睡去,心里还在模糊地想着:“爸爸妈妈买礼物怎么买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
一直到深夜,云河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醒,是老保姆在楼下哭,间或有其它人说话的声音。云河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怕黑。
很快老保姆就上楼来看他,开了灯就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边哄他边哭。而莫敬池当时也在旁边,他从老保姆的怀里接过云河,抱着他说:“靖靖,别怕,有叔叔在,什么都别怕。”
“作孽哦,可怜的孩子,眨眼工夫就没了爹娘,这以后可怎么办啊……”老保姆哭得声嘶力竭,倚着墙壁浑身战栗。
而莫敬池也是眼眶通红,将懵懵懂懂的云河放到地上,他蹲下来,扶住小云河的肩膀,嘶哑着声音说:“听着,靖靖,你爸爸妈妈不在了,但是他们会一直陪着你,看着你长大,你要相信,他们永远都会在你身边。”
三岁的孩子,对于死亡还没有什么概念,大人的情感和世界,不是一个三岁孩子可以理解的。莫云河知道爸爸妈妈不在了,但在他的理解里,爸爸妈妈只是出了趟远门,他们还会回来的。他只是觉得好奇,家里怎么突然一下来了这么多人,还送来很多的花圈和花篮,爸爸妈妈的照片被摆在客厅的墙上,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都会对着那照片鞠躬,表情肃穆沉痛。如果是女眷,见此场景大多掩面而泣,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看到小云河就会哭,“可怜的孩子”,每个人都会抚摸着他的头,说他是可怜的孩子。
莫云河却很高兴,因为家里从来没这么热闹过,爸爸妈妈一直都喜欢安静,平常有客人来,也仅限于几个熟人和朋友。其中走动得最勤的就是莫敬池,故人离去对莫敬池是个莫大的打击,当初曲向辞跟古岚结婚时他因人在国外,未能参加他们的婚礼,他一直深感遗憾,曲向辞一点也不介意,有一次还开玩笑说:“以后总有你帮忙的时候,到时候你赖都赖不掉。”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5)
不想几年后,莫敬池终于帮上忙了,却是帮忙操办他们的葬礼。
莫敬池当时赶到医院的时候,曲向辞还没有断气,但医生已停止抢救,无力回天了,莫敬池在抢救室里见到曲向辞时,他人已说不出话,看着莫敬池自顾流泪,莫敬池哽咽着问老友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曲向辞嘴唇抖了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莫敬池心下明了,知道他是放心不下妻儿,就附在他耳边说:“向辞,你放心,有我在,就一定会保阿岚和靖靖周全,我会好好照顾他们呣子的。”
闻此言,曲向辞果然长长吐出了口气,没了声息。十几分钟后,古岚也在另一间抢救室停止了呼吸。他们没有同年同月同日生,却在同年同月同日结伴去了,莫敬池从医院回到他们的家时,看着他们三岁的幼子,泪如泉涌。
在火葬场,莫敬池将莫云河紧紧抱在怀里,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父母被火化的场景,一直到火化出来,从未见过大烟囱的莫云河指着火葬场的烟囱问莫敬池:“莫叔叔,那是什么呀,怎么那么高?”
“那是烟囱。”
“那些烟都飞到哪儿去了呀?”
“他们去了天堂,很美丽的地方。”
“我也要去!”
“不,孩子,你现在还不能去,叔叔也不会让你去,我会带你到一个更美丽的地方,那里有哥哥们陪你玩,你会过得很幸福。”
莫云河果然被莫敬池带到了一个很美丽的地方,当时正是四月间,远远地就看见一个高高的山丘上,梨花簌簌飞落,像雪,像云,漫天漫地地飞扬。
就是从见到那一片梨树林开始,莫云河就喜欢上了这个叫“梅苑”的地方,他当时箍着莫敬池的脖子兴奋地大叫:“真漂亮,叔叔!”
“你不能叫我叔叔了,你得叫我爸爸。”莫敬池纠正他,“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爸爸了,你是我的儿子,我们是一家人了。”
莫云河当时仰着小脸问:“为什么呀。”
“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那我爸爸妈妈呢?”
“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很久以后才能回来,在他们回来之前,我就是你的爸爸,还有你以前叫的唐阿姨,她是你的妈妈,你懂了吗?”莫云河当时是怎么回答的莫敬池,时间过去太久,他已经记不清了。但莫敬池收养莫云河已是既定的事实,莫家老爷子对此倒是没有反对,但提出一个条件,必须改姓改名,因为莫家不会给别人家养儿子,既然进了莫家的门,就必须跟莫家人姓。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6)
莫敬池被迫答应,否则他没办法把云河名正言顺地留在身边。
但他私底下经常跟云河说:“云河,记住你去了的爸爸妈妈,也记住你自己的名字,永远永远不要忘了,一定不能忘了。”
“嗯,我不会忘了的。”
“那你告诉我,你的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
“我爸爸叫曲向辞,妈妈叫古岚。”
“你自己叫什么名字?”
“我叫曲靖波。”
“大声点,你叫什么。”
“我叫曲靖波!”莫云河大声回答。
“好,记住你的名字,把这个名字刻在你的心里。但是现在,你要开始习惯你的新名字。告诉我,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我叫莫云鹤。”
“不是云鹤,是云河。”
“莫云河。”
“对,就是莫云河。”
莫云河此生最感激的人就是莫敬池,他成年后常想,如果不是莫敬池收养他,那他现在就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了。曲向辞夫妇的双亲当时都已不在人世,曲向辞自己是独子,叔伯姊妹表哥表姐倒是有几个,可除了争遗产他们没有一个表示愿意收留莫云河;古岚那边也就一个姐姐,嫁在日本,夫妇俩去世后,莫云河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
关于曲向辞夫妇留下的遗产,除了名下的企业,还有国内外的十几处房产,那也是相当大的一笔财富,不仅曲家的亲友盯着,莫家也有些外亲打那笔遗产的主意,梅苑曾经有传言说莫敬池收养莫云河就是为了独占那笔遗产,最后是莫敬池出面以莫云河监护人的身份将那笔遗产冻结,莫云河成年前谁也不准动用,这才平息了这场财产之争。至于那笔财产后来的情况,莫家知情的人除了莫敬池,就只有莫敬浦了。兄弟俩为了保护云河的利益不受损失,暗中做了些什么运作,至今无人知晓。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7)
但是当年莫云河的到来,倒是很让梅苑热闹了一阵子。每个人都对这个小男孩充满好奇,老大莫敬浦的太太白韵芝当时还在,第一眼看到莫云河就说:“这孩子,命里带着劫呢,不吉利。”老三莫敬添的太太问:“怎么不吉利了?”白韵芝说:“长得太好看了,男孩子哪有长这么好看的。”“长得好看也不吉利?”“当然,面相过于完美,命里就难说了,这老天爷可都是算好了的,给你这个,就会要走你那个,不会让你十全十美的。”“难怪,这么小他爹妈就去了……”
莫云河对于大人们的议论一无所知。他沉浸在新环境带来的新鲜好奇里,跟莫敬浦的儿子莫云泽很快就玩在了一起,那时莫敬添的儿子莫云溯刚刚出生,莫云泽成天愁着没伴玩,莫云河的到来,让他喜不自禁。
不过对于莫云河的相貌,当时已经九岁的莫云泽也提出了相同的疑问,他问莫云河:“你怎么长这样啊,像个女孩子,哪有男孩子长得像女孩子的?”后来莫云溯也大了,也对莫云河近乎完美的相貌颇不以为然,“你长得太好看了,我不要跟你玩,我妈说的,你命里带劫。”
劫是什么意思?当时已经六七岁的莫云河一直不懂,为什么周围的人总拿他的相貌说事。莫云溯挠着脑袋也不甚明白,“劫就是糟糕的意思吧。”
莫云河反过来问莫云泽:“哥哥,我很糟糕吗?”
“别听云溯胡扯,你哪里糟糕了,你没看到爷爷这么喜欢你啊,我爸也喜欢你,我们都喜欢你,你一点也不糟糕。”
“哦,知道了。”
事实上,莫云河也对自己的相貌极为不满,从他记事起,人们就议论他的相貌,让他很不愉快。因为他不喜欢被人议论,在他的理解里,被人议论是件很不好的事情,就像妈妈和婶婶们每天议论那些“狐狸精”、“贱人”一样,是非常非常令人讨厌的。可是从小他就知道,相貌是爹妈给的,他也奈何不得,又不是他自己要长成这样的。因而他从小就讨厌照镜子,一看到镜子里那张漂亮的脸蛋就心生厌恶,“瞧,皮肤多粉嫩啊,还白里透红,难怪莫云泽说他像女孩子;还有他的小嘴唇,像涂了胭脂,红润得仿佛掐得出水;最可恶的是眼睛,那么大,睫毛又密又长,还向上翘,让他经常被学校的同学取笑,说他像洋娃娃,只有洋娃娃才有那么长的睫毛。”他当时的同桌是个女孩子,叫蓓蓓,跟他关系很好,就告诉他一个秘诀,“把睫毛剪掉呀,剪掉了不就没这么长了吗?”
莫云河信以为真,回到家真的拿了把剪刀偷偷剪睫毛。结果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的睫毛不但没变短,还越剪越长。后来被老保姆发现了,得知缘由后哭笑不得,将他搂在怀里亲亲宝贝地叫了好一会儿,“傻孩子,你怎么这么傻呢,睫毛是越剪越长的哩……”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8)
曲向辞夫妇去世后,曲家的老保姆也被莫敬池接到了梅苑,以便继续照顾莫云河,因为莫敬池不指望妻子唐毓珍会厚待云河,他自己又忙,如果云河没有相熟的人照看,他不放心。所以,莫云河从小就是被老保姆抚养大的,老保姆无名无姓,据她自己说在旧社会她是童养媳,是曲家当家的(曲老太爷)给她赎的身,新中国成立后就一直待在曲家了,终身未嫁。曲家也没有把她当外人,曲老太爷过世时就交代了儿子曲向辞,要给老保姆养老送终。因为曲老太太去世得早,曲向辞也是老保姆一手抚养成|人的,不想曲向辞夫妇年纪轻轻就去了,老保姆又担负起照顾云河的责任,云河管老保姆叫“阿婆”。
因为是寄人篱下,云河从小就被阿婆提醒,一定要谨言慎行,能少说话就少说话,能不争就不争,不是你的,争也争不来。
对于云河的相貌,阿婆是唯一一个表示骄傲的人,她跟云河说:“相貌是你爹娘给你的,你应该感激。瞧他们把你生得多好看啊,别人想都想不来的!甭听那些人嚼舌根,我家靖靖是天生的福相,有你爹娘在天上保佑,你的命好着哩。”
同样对莫云河的相貌持欣赏态度的是莫敬池,经常看着云河发愣,若有所思的,云河的脸无疑让他想起那两个去了的故人,特别是古岚。
“云河,你长得你真像你妈妈。”莫敬池不止一次这么说。
莫云河相貌上继承了父母的优点,但更多的是继承了母亲古岚的超凡脱尘,可惜他是个男孩子,如果是个女孩,必然是古岚的翻版。每次看到云河的脸,莫敬池就神思恍惚,那些遥远而芬芳的记忆,那些往昔的光华流转,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如同洁白的梨花,依稀还有遥远的淡香。很多事情他是不愿与人相谈的,宁愿那些记忆飘散在往事的风里。传闻也好,秘密也罢,他不想与任何人分享,也不屑去解释。
他,古岚,还有曲向辞,他们三个人此生的缘分已尽。愿来生,他们还能相遇。只因曲向辞曾跟他说过一句话:“来生吧,敬池,来生我一定成全你,这辈子你成全了我,下辈子就轮到我来成全你。”有此承诺,夫复何求?
只是莫敬池觉得通向来生的路太漫长,他们两个已经先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在这世上孤零零地活着。这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唐毓珍这边,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去见了颜佩兰。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女人的样子,站在街边的梧桐树下,裙裾飞扬。那张梦幻般的脸,一下子就让唐毓珍想起了那个去了的古岚。不仅仅是酷似,更是神似。
特别是颜佩兰眼中那婉转的流光,那欲语还休的神态,跟古岚如出一辙。仿佛是当头一闷棍,唐毓珍在短暂的耳鸣目眩后,脑子里电石火花,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那些久远的传闻原来并不是空|茓来风,是真的。她同床异梦的丈夫跟那个去了的古岚原来是真的渊源匪浅。他帮人家养儿子就不说了,竟然还找了个翻版的古岚,他以为瞒得了天,瞒得了地,瞒得了所有的人,不想颜佩兰的那张脸暴露了一切,让他深藏的心思大白于天下。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9)
唐毓珍气势汹汹地去见了颜佩兰,原本是好好羞辱她一番的,不想反被羞辱的是自己。她一路哭着回梅苑,在心里问自己,她在莫敬池的眼里究竟算个什么东西,他不爱她,偏偏娶她,娶了她却如此待她,置她于何地?
是,他们是商业联姻,他可不爱她这个结发妻子,也可以帮人家养儿子。可是为什么,他对那个女人的惦念竟然固执到如此地步,让他不惜找个翻版!而就是这个翻版,让他不惜跟老爷子闹翻,不惜跟妻子提出离婚,甚至扬言要放弃继承权,这种羞辱和打击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和颜佩兰珠胎暗结的本身。
如果只是个不相干的普通女人,哪怕是怀了孩子,唐毓珍也不至于如此气结,毕竟是她不能生,而他们夫妻分居多年,夫妻关系名存实亡,他在外面有女人并不稀奇,哪知事实背后的真相如此不堪,不堪到让唐毓珍仿佛光天化日之下挨了一记耳光,生不如死。
不想,当晚莫敬池就真的给了唐毓珍一记耳光。
原因是唐毓珍跟他吵架时,骂颜佩兰不说,还一并骂古岚,骂曲向辞,骂他们三个明的道貌岸然,背地里暗度陈仓,古岚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妖精……话还没说完呢,莫敬池当场就甩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结婚十余年,这还是莫敬池第一次对唐毓珍动手。
“你真是过分!”莫敬池指着妻子浑身发抖,“你平日怎么混账,怎么骂我骂佩兰我都无所谓,反正我们夫妻已经是这个样子,这辈子死也死在一起了,可是你竟然对泉下的向辞他们出言不逊,他们是亡者你知不知道?你好歹也是名门闺秀,亡者为大,这样的道理你也不懂?你爹妈怎么教你的!你的书是怎么读的?唐毓珍,我警告你,如果你还敢说半句玷污他们的话,我跟你就完了,我现在就可以休了你,你滚回唐家去,让你爹妈从头再好好教你,教你什么是亡者为大!”
唐毓珍当时披头散发,骇恐地瞪视着因暴怒表情极度扭曲的丈夫,她从未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一下子就懵了。
“唐毓珍,我对你极其的失望!”莫敬池说完这句话就摔门而去,留下唐毓珍一个人在房间里号啕大哭。一墙之隔的莫云河被惊醒,老保姆也醒了,或者她一直就是醒的,将莫云河搂在怀里说:“睡吧,孩子,没你的事儿。”“阿婆,妈妈为什么哭?”虽然是养子,但莫云河三岁就到了莫家,一直是喊唐毓珍“妈妈”,是莫敬池要他这么喊的。
老保姆轻抚着莫云河的额头说:“冤孽,这个家冤孽太深,怕是还有劫难在后面,靖靖啊,你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就可以离开这里。你是曲家的独苗儿啊,我是看不到你成|人了,可你泉下的爹妈是看着的呀,希望他们能保佑你,让你远离这家人的劫难,好好的,平平安安地长成|人……”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10)
老保姆仿佛是先知先觉,莫家因为颜佩兰女儿的出世,真的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在这个女孩子尚未降临人世时,莫家的女人们就对她百般猜测,是男是女,是像她爹还是像她娘,老爷子会是什么态度,可谓议论纷纷。那段时间的梅苑比往常更热闹了,莫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一拨一拨地过来串门,不是打麻将,而是围坐在莫敬池家给唐毓珍出主意,宽她的心。
因为颜佩兰即将临盆,莫敬池将颜佩兰安排住进城郊的一栋老宅子里,请了专人看护。他已经很多日子没有回梅苑住了,偶尔回来,不过是跟老父亲碰下面,顺便看看云河。自打闹得分崩离析,夫妻俩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
事已至此,唐毓珍反倒不吵不闹了,因为吵闹已经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反而让本来就陷入僵局的夫妻关系雪上加霜。何况老爷子一直没有表态,没有后援,她一个人吵闹也没什么意思,结婚这么多年她不是没吵过,到头来还不是落到现在这个下场。但她放出话,只要她唐毓珍活着一天,她就不会允许外面那个野种进自家的门,这辈子想都别想。
如果老爷子把那孩子接进莫家,她就找根绳子吊死在梅苑门口。
看他们莫家有多少脸丢。
白韵芝宽慰唐毓珍,只要不是儿子,莫家根本无所谓,就算是儿子,名不正言不顺的,也占不了多少便宜。老爷子早晚要走的,就是活一百岁也有走的一天。老爷子走了,就凭一个无名无分的野种,莫家这么多老的少的在前面,他也进不了莫家的门。
白韵芝倒是提醒唐毓珍,“对云河好点,虽然他是莫家的养子,但他姓都改了,那他就是莫家的人。你也看到了,老爷子对云河的疼爱一点也不比云泽和云溯少,这孩子又漂亮又聪明,对他好点,老爷子将来不会亏待你,横竖你是不能生,你把她当自己的儿子他就是你的儿子,有了这个儿子,外面的野种就是太子也冲撞不了你。”
老三莫敬添的太太也说:“对,你就得牢牢抓住云河,我可是听到风声了,老爷子跟黄律师私下交过底,说他百年后他的儿孙将平分莫家的产业,云河可是被老爷子划归在儿孙里面的,因为他爹娘不在了,他现在姓莫,那他就是莫家的孩子!”
仿如醍醐灌顶,唐毓珍一下就醒悟过来,原来她并不是一无所有。她还有云河!于是在某天晚上,唐毓珍将云河叫进自己房里,当时云河已经八岁了,她看着这个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孩子,心下无比感叹,这么漂亮的儿子为什么偏偏她生不出来?不过这没有关系,他娘已经死了,那女人命薄,受不住这么漂亮的儿子,她唐毓珍白得一个儿子有什么不好?大嫂说得对,把他当自己儿子,那他就是自己的儿子。唐毓珍将云河拉到跟前说:“云河,我知道你一直不大跟妈妈亲,你喜欢爸爸多一点是不是?”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11)
云河懵懵懂懂地看着这个很少正眼瞧他的“妈妈”,不知所云。
“没关系,你喜欢爸爸喜欢爷爷没有错,只怪妈妈平日里照顾你不多,现在妈妈想通了,妈妈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就剩你了,虽然你不是我生的,但你是我的儿子,我以后会把你当亲儿子待,云河,你听明白了吗?”
云河回头就把唐毓珍跟他说的话转述给阿婆听。阿婆当时已经很老了,走路都要拄着拐杖,眼也花了,背也驼了,可她思维依旧清晰,心里明镜似的。阿婆敲着拐杖跟云河说:“冤孽,真是冤孽,云河,你别听那女人的,她想白得你这个儿子,把你当争家产的筹码哩。不,云河,你不是她的儿子,你是曲向辞、古岚的儿子,你不姓莫,你姓曲。记住,你姓曲!”
八岁的孩子,不明白大人的世界怎么会这么复杂,他不懂,他也没法懂。不过唐毓珍之后待他确实好了很多,把他当心肝宝贝地疼,云泽和云溯有的,她都不会少他,饮食起居她事事要亲自过问,学习上也丝毫不马虎,请了好几个家庭教师轮番来教他,唐毓珍显然把无法实现的母爱一股脑儿全倾注在云河身上了。
但是,莫云河始终无法对唐毓珍亲近,不仅仅是没有血缘的关系,还因为唐毓珍做了一件让莫云河至今无法原谅的事情。她把老保姆赶走了!唐毓珍早就发现这个老太婆背着她在教唆云河,而且人也这么老了,自己都要人照顾,根本也照顾不了云河。她给了老保姆一笔钱,打发她“回乡”养老。可怜一个八十多岁的孤寡老人,眼花耳背,要那么多的钱根本没用,而且她也早已记不清自己的故乡在哪里。当年为躲避战乱和饥荒逃出家乡,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她如何还记得自己的家乡,就是记得,缠过脚的她凭着一把老骨头如何走得回去。
云河哭天喊地,要留住阿婆,不惜跪在唐毓珍的跟前哀求,无奈唐毓珍决心已定,铁门一关,将老保姆关在梅苑外。
当时刚刚开春,树叶都没有发芽,八岁的云河被反锁在自己房间里,嗓子都哭哑了。他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的光秃秃的树枝,想着无处可去的阿婆,第一次感受到人心的冷,比外面的寒风还冷。
云河的哭声一直持续到半夜,梅苑的人都听到了。刚好那几天老爷子和长子莫敬浦去了国外,老三莫敬添也去了北京考察项目,莫敬池陪着待产的颜佩兰住在城郊的老宅毫不知情,家里没有主事的人,否则也不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第二天,还是大嫂白韵芝问起的:“毓珍,昨晚云河怎么哭成那样啊,你把孩子怎么了?不是说了要你把他当亲儿子的吗?”
唐毓珍就简要地说了下事情的缘由,很无所谓的样子。
白韵芝骇住了,“这么大冷的天,你把一个瞎老婆子往外面赶?”莫敬添的太太也吓住了:“哎哟喂,二嫂,要出人命的哩,如果让二哥知道可就糟糕了,你赶紧去把人找回来,真出了人命你在这家也别想待了。”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12)
唐毓珍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忙慌慌张张地叫人去找老保姆,可是哪里找得着,附近街道、火车站、汽车站都找遍了,人影都没找着。而云河因为一夜的哭闹,发起了高烧,烧得神志不清了,唐毓珍吓得魂飞魄散,一边派人继续找老保姆,一边把云河往医院送。
一直到傍晚,天都黑了,老保姆还没找着。三个女人围坐在梅苑主楼的客厅里,急得不知所措。白韵芝当时皱着眉头看着唐毓珍直叹气,“不是我说你,毓珍,这回你闯大祸了。如果老太婆真的死在了外头,你想过外面的人会怎么议论我们梅苑吗?老爷子向来把名誉看得比命还重要,这下好了,一辈子的清誉都毁在你手里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事先跟我们商量商量呢?还有,你怎么跟敬池交代?你又怎么跟自己的良心交代?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作孽哩,这是要遭报应的,毓珍,你真是糊涂啊……”
当晚,莫敬池听闻了老保姆的事连夜赶回了梅苑。进门二话没说,扬手就给了唐毓珍一巴掌,“唐毓珍,我跟你完了!”就一句话,他跟她完了。
莫敬池当即报警,在警方的全力搜寻下,一直到凌晨,大家才在梅苑后山的梨树林里发现了老保姆早已僵硬的尸体。
非常奇怪,当时不过是二月间,春寒料峭,原本不是梨花盛开的季节,可是梅苑后山的梨花一夜之间全开了。当年在梅苑住过的人现在都依稀记得,那梨花从未开得如此之盛,层层叠叠,如云似霞,一夜之间将整个山丘笼罩在白色的云海里,周围很多居民都跑过去看热闹,连电视台的人都扛着摄像机去拍。专家解释说,这跟气候反常有关,没什么稀奇的。
而就在当天凌晨,发现老保姆的尸体没多久,老宅那边传来消息,颜佩兰生了,是个女儿,母女平安。
老爷子和长子莫敬浦从美国赶回来,闻知事情经过,气得当天就住进了医院,随后唐毓珍因为涉嫌过失杀人,被警方带走了,整个莫家乱成了一锅粥。事情闹到最后,如果不是唐家出面请律师,唐毓珍免不了牢狱之灾。人是放出来了,但老爷子拒绝她再进莫家的门,称其败坏了门风。
此后,唐毓珍只能住在娘家,她终于知道,她酿下了多大的祸。唐家虽然也是富豪之家,有权有势,但因女儿错在先,也不好争辩什么。只是唐莫两家的交情从此就淡了,很多生意上的合作,也在此后几年里陆续终止。
而老爷子是个迷信的人,老保姆死后,他不仅厚葬了老人,还请了道士在梅苑做了几天几夜的道场,意在驱邪避灾,给全家老少求个平安。老爷子跟一位风水大师私交甚好,他请大师到梅苑看风水,谁知大师一走进梅苑的大门,就不肯再进去。他摇着头跟老爷子说:“莫老,你这宅院不保了。”老爷子很诧异,“怎么呢?”“我也说不上来,我就感觉你这园子怎么暗沉沉的,像废墟一样。莫老,你们赶紧迁走吧。”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13)
一家老老小小几十口人,哪能说迁就迁。莫老爷子心里着急也没有办法,可能是预感到莫家大祸将临,他决定在梅苑冲冲喜,遂交代莫敬池,“把我孙女带过来给我瞧瞧,我年轻那会儿想女儿都想疯了,一直未能如愿,现在你给我生了个孙女,我很高兴,我要给她办个热闹的百日宴。”
这就等于,老爷子承认了颜佩兰女儿的身份。
她是莫家名正言顺的孙女。
但是颜佩兰并没有进莫家,她只是在女儿百日那天,让莫敬池把女儿抱去了梅苑,老爷子见到孙女极其喜欢,从前连孙子都很少抱的老爷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孙女高高举起,笑得胡子都抖了。“真漂亮。”每个见到女婴的人都这么说。大媳妇白韵芝却在背后嘀咕说:“又是个害人精,长这么好看必定是个祸水,等着看吧,莫家早晚要栽这丫头手里。”
楼下大人们饮酒欢笑的时候,莫云河几兄弟则在楼上好奇地围着摇篮中的女婴指指点点。那女婴正在酣睡,头发乌黑,皮肤透着嫩嫩的粉,虽然是闭着眼睛在睡觉,可她眉目轮廓清晰,精致得仿佛是画出来的。
“她真好看!”莫云泽当时十几岁了,是老大,不免也赞叹女婴好看。老幺莫云溯指着女婴说:“你们看她的睫毛,好长哦,跟云河真像。”
“是的呢,睫毛跟云河一样又密又长。”莫云泽捅了捅灵魂出窍的云河,“呃,你自己看,跟你的睫毛像不像?”
莫云河自老保姆去世后,性格大变,很少说话,变得有些自闭。莫敬池还专门请了心理方面的医生给他看,医生说:“这孩子受了不小的刺激,不要给他太大的压力,慢慢开导他,给他些时间,如果他自己有足够的毅力,他会挺过来的。”
“如果他没有毅力呢?”
“那就很有可能转变成自闭症,他现在就是自闭症的前兆。”
莫敬池闻言,当即泪湿眼眶。女儿出世后,他跟儿子说:“云河,你现在有妹妹了呢,你不喜欢她吗?她多漂亮,跟你一样漂亮,你是哥哥,你要保护她。如果你老这么消沉,你将来怎么带得好妹妹呢?”
莫云河至今无法形容第一次见到那女孩时的情景,那粉嫩嫩的小东西静静地睡在摇篮里,娇嫩得像一朵刚刚吐出苞蕾的小花,弱弱的,还香香的,她睡得真香,一定在做着很美好的梦吧。她真的就像一个梦,轻轻地,毫无征兆地走进了莫云河的世界。
莫云河依稀记得,阿婆被赶出梅苑的那天晚上,他被反锁在黑暗的房间哭到昏睡,蒙眬中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后山的梨花全开了,灼灼花枝在风中轻轻摇曳,像云,像雪。他穿梭在那密密的梨树中,仿佛听到有人在唤他,是阿婆的声音,还是别人的声音,抑或是风声,他听不太清,只是寻着那声音而去,最后在一棵梨树下看见了一个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好像是在树下玩耍,拿着一束梨花,准备Сhā在泥土里。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14)
“你这样是种不活的。”莫云河走过去跟那个小女孩说。
“为什么呀?”小女孩仰起头来看着他,好漂亮的一双眼睛啊,那睫毛忽闪忽闪的,像个小精灵,分明带着仙气儿。
“因为它没有根,肯定活不了。”莫云河告诉她,又问,“你是哪家的孩子,为什么会到这儿来?”
小女孩回答:“我是你家的孩子呀。”
“我是你家的孩子呀。”
这话此刻在莫云河的耳畔响起,一阵猝不及防的惊痛自心底蔓延而出,云泽和云溯还在旁边说了些什么,他没听到,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房间,也不知道,他久久地凝视着摇篮中的女婴,伸出手,触摸女婴稚嫩的脸……他怕真的是个梦,一碰就没了,可是这显然不是梦,女婴肌肤的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她好像不太喜欢别人碰她,皱皱眉头,撇了撇嘴巴,忽然就醒了。乌溜溜的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
“妹妹,你醒了?”
“妹妹,你还认得我吗?那晚我梦见了你,不过是你长大后的样子,你的眼睛跟那个小妹妹的眼睛一模一样。”
“你是阿婆送过来的吗?一定是的吧,阿婆怕我一个人孤单,就送你过来给我做伴。妹妹,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哦,我会保护你的,不会让别人欺负你,我带你到后山去看梨花,放风筝,还给你画画,好不好?”
“妹妹,你快点长大吧,我也要长大,我长大后就带你离开这里,阿婆说这个地方不干净,不干净就是不好的意思,阿婆是这么说的。就像阿婆从来不带我回我原来的那个家,说那里不干净,我的爸爸妈妈都死了,很不干净……妹妹,是不是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告诉你哦,我不姓莫,我姓曲,我叫曲靖波,你记住了吗?”
“妹妹,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叫四月。”莫敬池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房间,背着手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儿子和摇篮中睁着一双圆眼睛的女儿,“云河,你说妹妹好不好看?”莫敬池抱起女儿,问莫云河。
“好看。”
“你喜欢她吗?”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15)
“喜欢。”莫云河踮起脚,捏了捏妹妹的小手。
“爸爸,她的手怎么这么小?”
“因为她还没长大。”
“她多久才能长大?”
“等你长大的时候她就长大了,你要不要抱抱她?”
莫敬池将女儿抱到莫云河跟前。
老天,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软软的,柔柔的,好香啊……莫云河小心地抱着四月,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再抱个孩子,那样子非常滑稽。仿佛一股细细的温泉,自心底淌出,慢慢地流向全身,莫云河僵冷的心慢慢回暖,整个人都暖了回来,原以为失去阿婆,他在这世上更孤独了,不想还有这么个小东西温暖着他,她多可爱啊……而小四月一点也不拒绝哥哥抱,乖乖地依偎在他怀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哥哥,像是打量一个新奇的世界,忽然,小家伙嘴巴撇了撇,没有哭,竟然花儿一样地笑了起来。
“爸爸,她在笑。”
莫敬池凑过去一看,真的在笑!他惊喜不已,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女儿笑。他从莫云河手里抱回女儿,高高举起。
“四月,四月你真的会笑了,乖女,你什么时候喊爸爸呢?我是爸爸,你认不认得?”
然而,莫敬池未能等到女儿喊他爸爸就猝然离世,跟曲向辞一样,也是出的车祸,当时他跟老爷子刚下飞机,在机场高速公路上被人追尾相撞,而他们的车又撞上前面的车,莫敬池和父亲,还有司机,三人当场死亡。
莫敬池当时赶回来,是准备跟妻子唐毓珍办理离婚手续的,老爷子这回没有阻拦,默认了,原因是唐毓珍将老保姆赶出家门让莫家颜面尽失。“这样的女人心肠太狠毒,不要也罢。”老爷子如是说。既然老爷子表了态,加之他坚决拒绝唐毓珍再进莫家的门,唐毓珍不得不同意离婚。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一场惨绝人寰的车祸夺去了莫氏父子的生命,莫敬池跟颜佩兰注定今生无缘做夫妻。而他们的女儿四月,也注定进不了莫家的门。
丧事一办完,唐毓珍就搬回了梅苑,她也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回来了,丈夫却不在了。她原本答应了离婚的,绝望了,所以决定放自己一条生路。不想命运给她开了个匪夷所思的玩笑,给她的婚姻安排了这么个结局。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16)
是悲痛欲绝,还是欲哭无泪,唐毓珍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回过神。毫无疑问,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颜佩兰和出生不到一岁的女儿赶出了莫家老宅。既然她已经得了个恶人的称号,她不怕再做一次恶人,也不怕报应,反正她孤身一人,无儿无女,她怕什么报应。而唐毓珍之所以此般心灰意冷,全因她回来的当晚,她和莫云河在餐厅的一段对话。长长的餐桌当时就坐着呣子两人,富丽堂皇的餐厅显得空落落的,似乎也印证了这个家慢慢在走向没落。
唐毓珍问儿子:“你还没叫妈妈吧,云河。”
莫云河抬起眼睛,远远地看着“妈妈”,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沟通。唐毓珍面对儿子的目光,自然是有些心虚,但态度还是诚恳的,和颜悦色地说:“以前是我不对,妈妈现在跟你道歉,云河,你爸爸不在了,咱娘俩……”
“你不是我妈妈。”莫云河小声地说。尽管声音很小,唐毓珍还是听到了,她冷冷地看着儿子,“你刚才说什么?”
“你不是我的妈妈。”莫云河同样冷冷地回答。
话音刚落,唐毓珍拿起面前的碗就朝儿子砸过去,她以为他会偏下头的,他明明看见了她拿起碗。可是他没有偏,那碗正砸中他的额头,顿时血流如注。
而刚刚满九岁的云河不知道是被砸傻了,还是麻木了感觉不到痛,他并没有哭,满脸是血地瞪视着唐毓珍,大声重复:“你不是我的妈妈!我不姓莫,我姓曲,我爸爸叫曲向辞,我妈妈叫古岚,我是他们的儿子。我——叫曲靖波!”
二十年前,关于莫家父子的死,在坊间一度传得沸沸扬扬,有说是车祸,有说是人为,还有的说是灵异事件,说得有板有眼,跟真的一样。很多人把这起车祸跟多年前振宇公司老板跳楼身亡的事情扯上了关系,当年牵连进来的不仅有莫氏的盛图集团,还有曲向辞名下的智远集团。据说是两家联手,抢了振宇筹备数年的一个港口开发项目,振宇老板不但丢了项目,还被银行逼债,最后没有办法,从公司大楼顶层纵身跳下。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之所以被人联系起来,是因为振宇老板跳楼身亡不久,智远的曲向辞夫妇随即车祸身亡,时隔五年,盛图的莫氏父子也双双罹难,而且同样是车祸。传言不外乎两种,一是振宇老板阴魂不散,回来复仇了,二是振宇的后人密谋的暗杀。
被悲剧的阴影笼罩着的莫家,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曾经很热闹的梅苑骤然冷清得像寺庙。由此,家族的重任一下落到了莫家长子莫敬浦的身上,老幺莫敬添是个花花公子,骤遭家庭变故也收敛了很多,自觉自愿地帮大哥分担责任。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17)
梅苑的女人们基本不打牌了,也没了兴致再东家长西家短地说是非,因为现在陷入是非旋涡的正是她们自己,从唐毓珍赶走老保姆致其冻死在后山梨园,到莫家老二在外养情人诞下私生女,莫家的声誉已今非昔比。
当时身为长子的莫敬浦那阵子不仅忙于公司的事,还急于寻找颜佩兰母女的下落,唐毓珍将母女俩赶出老宅后,母女俩就一直下落不明。
莫敬浦曾声色俱厉地跟唐毓珍说:“你还嫌莫家造的孽不够吗?不管怎么说,孩子是无辜的,颜佩兰在本地无亲无故,也没有工作,你把她们母女俩赶出去,如果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你对得起莫家的列祖列宗吗?别忘了,那孩子是莫家的骨肉!如果你还想继续待在莫家,就好好收敛点,若是再干涉颜佩兰母女的事,别怪我做大哥的不讲情面。我说到做到!”
很多人不知道,颜佩兰在刚进入盛图时,其实最初是莫敬浦所管辖的一家纺织厂的普通女工,后来不知怎么跟莫敬池有了感情纠葛,莫敬浦才将颜佩兰调到了莫敬池的身边。换句话说,莫敬浦算得上是莫敬池和颜佩兰的半个媒人。
莫敬浦跟莫敬池的优柔寡断不一样,做事很果断,极有魄力,待人也很诚恳,胸怀宽广,因此深得公司员工的爱戴和敬仰。莫老爷子在世时,也是有意将莫敬浦培养成第一接班人的,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老爷子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权衡。老二莫敬池是学文出身,一直不喜经商,是迫于家族压力才被迫弃文从商,在经商上大多时候都是靠老大莫敬浦在带;老三莫敬添就不必说了,一心想着玩,在风月场上花的时间远远多于他在公司的时间,老爷子从来就没做他的指望。老爷子过世后,莫敬浦当之无愧成为莫家的最高权威,别说唐毓珍,就是老三莫敬添,还有公司一些元老,没有敢不听他的,莫敬浦的威望一点也不逊于老爷子。
唐毓珍不敢惹莫敬浦,因为她没脸回娘家,她死也要死在莫家了。对于莫敬浦的斥责,她只能耷着脑袋不吭声,从前莫敬池在的时候她多少还有些底气,现在丈夫不在了,她不过是个寡妇,还能怎么样。
莫敬浦的太太白韵芝也劝她,“你就算了吧,莫家已经这样了,能少点事就少点事吧,莫家倒了,对你没任何好处。”
唐毓珍说:“大嫂,我还能怎样,还能怎样呢……”
“既然知道,就死心吧。”
不久,颜佩兰母女有下落了,就在上海。不过过得很惨,租住在百步亭路的一条老旧巷弄里,靠打零工勉强维持生活。莫敬浦无数次动员颜佩兰回莫家,不回梅苑,回城郊的老宅也可以,莫家负责她们母女的生活。结果遭到颜佩兰的断然拒绝,颜佩兰说:“我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养活女儿,不过是穷点,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并不认为有钱就过得幸福。”
言下之意,莫家有钱,也不过如此。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18)
这话传到梅苑,唐毓珍恶狠狠地骂了句:“贱人,当了表子还立牌坊呢。”她骂这话的时候,刚好莫云河就在旁边。
“你瞪我干什么?”
莫云河一声不吭地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
自从那次砸碗事件,呣子俩基本无话,莫云河再也没有叫过唐毓珍“妈妈”,因为他已经挑明了,他不是她的儿子。
更让唐毓珍愤恨难平的是,莫敬浦简直有把莫云河当自己儿子的迹象了,不仅对他嘘寒问暖,过问他的饮食起居,每晚还把他叫过去跟莫云泽一起做功课。莫敬浦把工作和生活分得清楚,每个周末无论多忙都会抽时间带云泽出门打球、兜风,或者看演出,而只要带上云泽,就肯定会带上云河。
唐毓珍跟老三太太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莫敬浦很重视家庭关系,不仅跟儿子侄子处得像朋友,对妻子白韵芝亦是照顾得无微不至,白韵芝常年卧病在床,他从未表现过嫌弃,也很少跟外面的女人有纠葛,即便有时有些传闻,多是爱慕他的女人一相情愿。白韵芝跟唐毓珍和三弟媳有时会透露些他们夫妻的私事,说她因病痛缠身,跟莫敬浦其实已经多年没有夫妻生活,但是莫敬浦从未对此表示过不满,反过来宽慰太太,只说没有也无妨,保重身体第一。
唐毓珍闻言欷歔不已,“大嫂,你命真好,碰上大哥这样重情义的人,你真是命好。”
“好什么呀,我就是命薄福浅,受不住这样的好男人。命薄啊……”
不久,莫敬浦太太过世。
本来就冷清的莫家更显凋零萧瑟。
一晃六七年过去,莫云河已经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小伙子了,在莫敬浦不遗余力的培养和开导下,性格不似过去那般抑郁,变得开朗多了。他酷爱绘画,莫敬浦为了培养他,不惜把他送到法国去学画,一学就是三年。回来时,大哥莫云泽刚刚从美国著名的沃顿商学院毕业,三弟莫云溯还在澳大利亚读书,寒暑假才回来。莫云泽毫无意外地进了盛图跟父亲学习经商,莫云溯在澳大利亚学的也是企业管理,只有莫云河学的是艺术,这完全是他个人的选择和爱好,莫敬浦从未勉强他,或者有意将他排除在家族事业之外。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19)
“云泽和云溯有的,你就有。”这是莫敬浦的态度和立场。
“包括你们的妹妹四月,也都在继承之列,记住,你们还有个妹妹。”莫敬浦着实显现出罕有的胸襟和豁达。
那时候的四月,已经八岁了,读小学三年级。
莫云河第一次面对面地撞见渐渐长大的四月是在梅苑后山,之后他就经常拉了莫云泽偷偷去校门口蹲点,看他们这个妹妹。莫敬浦交代了他们的,尽可能地不要打搅到四月和她母亲的生活。因为颜佩兰对莫家始终持抵触心理,这个女人非常骄傲,宁愿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抚养女儿,也不肯接受莫敬浦的照顾,更不允许女儿走进莫家的大门。
“她姓颜,是我的女儿,跟你们莫家没有关系。”颜佩兰态度坚决。
好在颜佩兰并不拒绝莫敬浦去看望四月,久而久之,又有传闻传到梅苑,说莫敬浦有意续弦,对象就是颜佩兰。
“不要脸的狐狸精!”唐毓珍骂。
可是莫敬浦一生光明磊落,做人做事非常有分寸,进退有余,始终保持着跟颜佩兰清清白白的关系,外人怎样议论他丝毫不在意,因为他问心无愧。至于他内心到底对颜佩兰是个什么想法,恐怕除了他自己,再无他人知道。
这实在是个很宽厚、很仁慈的人,莫云河对伯伯莫敬浦的敬仰甚至超过了已经去世的生父曲向辞和养父莫敬池,莫敬浦高尚的人格魅力极大地影响到了莫云河,让幼年痛失双亲,后又失去阿婆和养父的莫云河并没有因此变得消极颓废,也没有变得偏激冷酷,相反,莫云河在伯伯的培育下成长为一个内心充满阳光,性格温暖善良的孩子。
说孩子已经不恰当了,因为莫云河已经十五,已经有了独立的思维和情感,懂得进退,懂得容忍,也懂得为对方考虑了。
很明显的一点,他对养母唐毓珍不似过去那般敌意,至少面子上相处得还算融洽,虽然依然还是没有叫她“妈妈”,但一直很礼让她,不再跟她顶撞,因为他听了伯伯的劝,这是个可怜的女人,他没有必要去计较。
其次,他对妹妹四月的疼爱和怜惜让莫敬浦也深为感动,他经常通过伯伯送礼物给小四月,生日、逢年过节,精致的礼物从来没有少过,而且很少重复。只是因为颜佩兰明确表示不希望莫敬浦之外的莫家人接近女儿,所以莫敬浦从未告诉过颜佩兰,他每次带给四月的礼物其实有很多是云河送的。莫云河也从来不敢直接出现在四月的面前,总是跟莫云泽偷偷地躲在巷子口,或者学校对面的马路上,深情地凝望这个跟他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20)
那真是个漂亮又可爱的女孩儿,每次看到她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从巷子里跑出来,莫云河就觉得心底翻涌起无边的温暖和幸福。她的身影如小兔般灵动跳跃,小辫子甩呀甩的,辫子上的粉色蝴蝶结也跟着飞来飞去,小脸红扑扑的,让人无法不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可惜不能靠近她,否则莫云河真想看看她的眼睛。他知道她有双惊世骇俗的美丽眼睛,伯伯书桌上就摆着她的照片,她乌溜溜的眼睛在照片上仿佛黑夜的宝石,即便是静止的,亦光芒闪烁。莫云泽经常在书房里跟云河讨论他们的这个妹妹。莫云泽说:“我们的这个妹妹真漂亮,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说着又瞅着云河笑,“你也是个美人。”
“哥,有你这么说弟弟的吗?”莫云河面露愠色。
“我说的实话,你从小就长得漂亮,像女孩子,你的这张脸啊,不知道被多少女孩子惦记,你去法国的三年里,经常有电话打我这儿来,打听你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别说了!我最讨厌我这张脸,你要喜欢,给你好了。”
“你这是鬼话,你的脸怎么能给我?”
“整容啊,你整成我的样子,我整成你的样子。”
“吃饱了撑的吧。”
不过莫云河跟莫云泽的感情确实不是一般的深厚,虽然从年龄上来说,莫云河跟堂弟莫云溯更接近,两人不过差了两三岁而已,但云溯太爱玩爱闹,而云河跟莫云泽一样都喜欢安静,安静地看书,安静地画画,所以两人反而更亲密。
莫云泽受姥爷的影响,画得一手好画。莫云泽的姥爷是著名的国画大师,虽然在莫云泽十岁的时候就去世,但是莫云泽天赋惊人,不过跟着姥爷学了三年,功底就比一般美院的学生还深,莫云河学画就是受哥哥的影响。
在莫家,也曾流传过这种说法,说莫云泽也是莫家的养子,跟莫敬浦并没有血缘关系,因为莫敬浦太太白韵芝常年卧病在床,根本不能生,她当年嫁到莫家多年都未怀孕,后来有一年莫太太去无锡的娘家养病,回来手里就抱上刚满月的莫云泽了,说是莫敬浦去无锡跟她小聚时怀上的。结婚数年没怀上,回娘家养病就怀上了,很多人都不信。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21)
但这个传闻始终没有得到证实,于是只能是传闻。莫云泽一直是莫老爷子最看重的孙子倒是真的,所以他最终没有选择画画作为学业目标,他选的是贸易,不是他一定要这么选择,而是他没得选择。爷爷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跟他说:“你是莫家长孙,莫家的担子你是推脱不了的,你既然生在这个家里,就该肩负起这个担子,莫家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由此,莫云泽是莫家养子的说法就更不靠谱了。因为莫老爷子的血缘观念极强,他是不会把莫氏家业传给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孙辈的。
如果,没有后来的那场灾难,莫家三兄弟现在一定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莫云泽会像他跟父亲承诺的那样,肩负起家族事业的重担,莫云河会继续学画,或者从事跟艺术相关的事业,而老幺莫云溯虽然没有老大莫云泽那般刻苦努力,但莫家世代经商,莫云溯就是耳濡目染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他也一定会尽其所能帮着哥哥分担重任。他们会像所有青春勃发的年轻人一样成家立业,结婚生子,过着平淡却真实的生活。
包括四月,他们可爱的妹妹,也一定和所有含苞待放的女孩子一样,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被男孩子追捧,被上帝眷顾。她会从情窦初开慢慢走向成熟,然后恋爱,结婚,相夫教子,拥有着最最平常但却弥足珍贵的幸福。
这已经是六年后的事了,莫云泽当时正跟自己的一个师妹热恋,两人都开始谈婚论嫁了。他在感情上已经很成熟,所以对于弟弟莫云河始终不肯跟异性有接触深为忧虑。云河当时刚过二十一,正是谈恋爱的年纪,加之俊秀多才,身边始终不乏热情的女孩,他缘何对女孩子没兴趣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莫云河并非对女孩子没兴趣,他只是把目光都投注在一个女孩身上,他只看得到她。
那个女孩就是当时已经十四岁的四月。
莫云河的心思埋得很深,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对这个妹妹的关注已经不是单纯的哥哥挂念妹妹,已然上升到了一种近乎痴狂的迷恋。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迷恋什么,又在等待着什么,但是莫云泽知道。
他在等她长大。
莫云泽曾试探过莫云河,“你这么痴迷于她,是不是在心里并没有把她当妹妹?或者说,不仅仅是当做妹妹?”莫云河对此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哥,你可能不信,在她出生前我就梦见了她,就是阿婆去世的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她,我们在后山的梨园里相遇,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知道她是我命里的人。”
莫云泽不免忧虑,“可是云河,你们没有可能的,二婶不会容许她进莫家的门,她母亲也不会让她进莫家的门。你觉得你能够把握住你跟四月的未来吗?她还那么小……”
当时兄弟俩正坐在书房的露台上聊天,阳光晴好,可以清楚地看到后山上梨树林又要开花了,有的已经开了,零零星星的白,仿佛雪点,摇曳在早春的风里。莫云河看着那即将开遍山头的梨花,目光迷茫没有焦点,声音远得不像自己,“我不知道,我真的没有想过这么多,我总觉得我跟她之间渊源匪浅,她是阿婆送过来的,阿婆怕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孤独,就送她过来,让我心里有份惦念,有份希冀。”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22)
“云河,你太忧郁了,闲书看多了吧。”莫云泽也摇头,“你的性格还真像女孩子,多愁善感,这样不好。”
“哥,你有没有感觉到,梅苑最近像被什么笼罩了一样,暗沉沉的,让人透不过气。你感觉到了吗?”莫云河突然岔开话题。
“什么暗沉沉的,明明是大太阳。”莫云泽把他扯进屋,“走走走,我们打球去,我忽然觉得你不适合学艺术,本来性格就内向,学了艺术更加神神道道的了,这么大的太阳都看不到,还暗沉沉的呢。”
然而,莫云河的预感很快得到应验,两天后,一直身体不适的莫敬浦被确诊患上了肝癌。晚期,已经无药可治。
莫家顿时陷入一片悲凄和混乱。因为老爷子去世后,莫敬浦不仅是莫家的核心,也是莫家的精神支柱,如果他倒下,莫家就完了。
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都未能挽留住莫敬浦远行的脚步。他放心不下莫家,放心不莫家的每一个人,包括至今未得到莫家承认的颜四月。为此莫敬浦还特意跟颜佩兰提出结婚的请求,希望借此给他们母女一个名分,让四月正式进入莫家,但这遭到颜佩兰的断然拒绝,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让莫敬浦不得不抱憾离去。葬礼非常隆重,莫敬浦生前人缘极佳,朋友也好生意伙伴也好,都从世界各地赶过来,送他最后一程。
悲剧,就是在莫敬浦的葬礼上开始的。
颜佩兰得知莫敬浦过世,感恩于生前对她们母女的照顾,就带着女儿四月到梅苑来吊唁。不想竟遭到了莫家一干女人的围殴,为首的就是唐毓珍和莫敬添的太太,当时莫云泽和莫云河两兄弟正在楼上核对来宾名单,听到楼下的吵闹和哭喊声,忙赶下去看究竟,隔壁房间的莫云溯闻声也赶了下去。
场面一度很混乱,目睹颜佩兰和四月倒在血泊中,被莫家的女人拳打脚踢。莫云泽大怒,扑过去拉扯唐毓珍和三婶,莫云河则直接用身体挡在颜佩兰母女前,为可怜的母女俩抵挡莫家女人的拳脚,莫云溯见状赶紧去另一栋楼叫父亲。在场很多客人都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都忘了上前去劝架……
唐毓珍疯了。她是真的疯了,对颜佩兰母女积郁多年的怨恨顷刻间如火山爆发,再无法抑制,她疯得连自己都不认得自己。
仇恨,仿佛烈焰,瞬间焚灭了她原本就有些偏执的心志。待她清醒过来,她知道,这次她是真的在梅苑待不下去了。
当晚,莫家最后一个儿子莫敬添站到了唐毓珍的跟前。
下午莫敬浦已经火化,客人们都陆续散了,忙碌多日的葬礼终于结束。莫敬添背着手站在唐毓珍的面前,脸上的表情冷得可以结冰。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23)
“二嫂,你好像不是第一次让莫家丢脸了吧?”
唐毓珍低下头,大气不敢出,跟白天飞扬跋扈的样子判若两人。
莫敬添一不做二不休,当晚就将唐毓珍赶出了梅苑,对自己的妻子更是不客气,扇了她一耳光后,指着她,“我会让黄律师来跟你谈的,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我的太太,我没有你这丢人现眼的太太。滚。”
一个字,滚。
有人说,莫敬添其实早就在外面有女人,一直想找机会休了老婆,苦于没有立场。围殴颜佩兰母女的事无疑让他找到了最好的借口,理由是败坏门风,让莫家颜面扫地。他对外人说:“如果老爷子还在世,一定也不会让她继续待在这个家的。”
把已经作古的老爷子都搬出来了,没有人对此质疑。
而悲剧还远没有结束,五天后,颜佩兰自缢于自家卧室的吊扇钩子上。死时穿着件洁白的婚纱,面目安详,似乎还带着隐隐的笑意。对于骄傲的颜佩兰而言,在莫敬浦葬礼上遭受的那般羞辱,除了死,大约再没有别的办法让自己获得解脱了。
还有一种可能,她或许还是太想念莫敬池了,否则不会穿着婚纱自缢,她到底还是“嫁”给了莫敬池,人们有理由相信,她闭上双眼的刹那,在另一个世界已经重生,莫敬池一定在红地毯的那头静静地看着她微笑……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并且生生世世不再分离。
噩耗震惊了梅苑,整个莫家陷入了沉默。最后是莫敬添出面安葬了颜佩兰,没有举行葬礼,因为除了一个女儿,颜佩兰在本地再无亲人。静悄悄地,城郊的公墓又多了一座新坟。下葬时,四月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让莫云河至今想来都心痛不已,那个可怜的孩子,整个身子都趴在黄土堆上,满头满脸都是土,哭得声嘶力竭,直至最后昏死。
四月随后被送至医院,打了镇静剂后才慢慢睡去。
莫家三兄弟那天回到梅苑的时候,正是黄昏,漫天的彩霞将整个梅苑染成了血色,一直到很多年后,莫家的人都记得那天的落日和彩霞,红得像是鲜血滴成。三兄弟当时站在花园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张张血红的脸,模糊不清。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24)
莫云泽抬头看向西边说:“天,今天这落日怎么这么红?”
“是啊,我还没从来见过这么红的落日。”莫云河也抬起头张望天空,“哥,你没有感觉到什么吗?”
“感觉到什么?
“又是那种暗沉沉的透不过气的感觉。”
莫云泽没说话,莫名有些心慌。
莫云溯挠着脑袋,突然说了句:“哇噻,真红啊,像是着了火。”
一语成谶。
两天后,梅苑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焚为废墟。
关于这场火,很多年后都是附近居民茶余饭后的谈资,整整烧了一天一夜,黑滚滚的浓烟则弥漫了数天才渐渐散去。警方经过勘察,确认这是一起人为的纵火事件,纵火者不是别人,正是被赶出了梅苑的唐毓珍。因为在火灾发生前,唐毓珍已经离开了梅苑,但是在火灾后的现场,却发现了她被烧焦的尸体。虽然死无对证,但是莫家幸存者都确认唐毓珍当晚并没有回梅苑,也就是说,她是避开大家的视线潜入梅苑的。当然,仅凭这一点并不能确认她就是纵火者,但是警方在随后的取证中获知,唐毓珍是在莫敬浦葬礼后的当晚被莫敬添逐出的梅苑。次日她就出现在颜佩兰位于百步亭路马蹄胡同的住宅内,将其住宅砸得稀烂,同时去的还有唐毓珍的几个姊妹,当时颜佩兰母女还在医院医治。
由此可见,唐毓珍对颜佩兰以及莫家心怀怨恨,从理论上来说,具备了作案的动机,而颜佩兰的表妹也向警方证实,唐毓珍回娘家后曾经放出话,要放火烧了梅苑,诅咒他们莫家世世代代不得好死。最直接的证据是,唐毓珍在案发前曾吩咐唐家的司机给她准备些汽油,司机当时还问了她,要汽油干什么。唐毓珍敷衍地应付了句“有用”,司机也就没有再问什么。火灾发生的当天下午,唐毓珍就跟唐家失去了联系,晚饭也没有回家吃,一直到两天后警方在梅苑发现她的尸体,唐家才知道唐毓珍为了报仇,把命都搭上去了。
结案后很多天,附近的居民还在议论纷纷,议论的不是案件本身,而是这起惨绝人寰的火灾到底给莫家带来了怎样的灭顶之灾。
警方公布的数据是,死亡四人,伤十一人,其中重伤六人。而人们议论的焦点是,莫家后代最后还剩了谁。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25)
在四个死者中,唐毓珍是被确认了的,此外还有一死者是临时到莫家小住的亲戚,另外两名死者中,莫敬添的儿子莫云溯也随后被确认,因为他是被烧死在他自己房间的床上,很容易辨认,最大的争议是第四名死者,究竟是莫云泽还是莫云河。如果是莫云泽,他的尸体为什么没有在自己的房间,而是被发现蜷缩在莫云河卧室附近的走廊上?火灾发生时已经是凌晨,这么晚了,他为什么不回自己的房间?而且最让人费解的是,莫家并没有将其骨灰葬在莫家祖坟所处的福地墓园,而是葬到了城东郊外的公田墓园,那里正是已经去世多年的曲向辞夫妇的长眠地,难道死者是莫云河?其实要确认这件事再简单不过,现代科学这么发达,通过DNA检测就可以确定死者身份,问题是莫家对此讳莫如深,好像还跟医院和警方达成了共识,拒绝透露更详细的情况,对外称是为了让死者安息,不想外界打搅。
谜团笼罩在已成废墟的梅苑,多年没有散去……
人们只知道,因火灾当晚在外应酬而躲过一劫的莫敬添,在火灾后举家迁往海外,莫家名下的盛图集团总部也被迁到了海外,上海仅设立了子公司,此后很多年,莫家人就像从这座城市消失了似的,音信全无。唯有梅苑后山的梨园花开不败,年年四月,山上仿佛云海堆砌,吸引着四面八方的游客前去拍照游览。
站在后山,可以俯瞰整座梅苑,废墟上长满荒草,透着令人心悸的凄凉。如果不是那些焦黑的残垣断壁暴露在荒草间,很难想象,那里曾经是一个钟鸣鼎食的贵胄之家。有关部门曾经联络过莫家人,希望他们稍稍处理下梅苑废墟,以免有碍观瞻,影响市容市貌。后来莫家就派人将园中的废墟推平,种上了各色花卉树木,相当于是一个私人的植物园,还请了一对老夫妇看守,围墙也加高了,严禁外人涉足。
于是,人们在绕过梅苑去后山时,通过正门口的镂花铁门,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院中繁花盛开,香气弥漫了半条街。偶尔有好奇者想攀墙过去折花或者拍照,都会被看门的老头厉声呵斥,那老头很凶,偏又养了头大狼狗,别说人了,就是只鸟飞进去,那狗也要吠几声,久而久之再无人攀爬围墙了。
五年后。
静静的梅苑突然打开了大门,一个庞大的施工队静悄悄地开进了梅苑,好像是一夜之间,园子里的树木花草都被铲平移走,附近居民纷纷跑去看热闹,原来,莫家的后人回来了,据说要重建梅苑。施工产生的巨大轰鸣声自然会扰民,有居民投诉,上面马上派人来调教,表态会尽量调整好施工时间,降低噪音,希望附近居民谅解。投诉的居民里有人随口问了句:“莫家的哪个后人回来了,搞这么大的动静。”
“莫云泽。”对方回答。
正文 焚心记·莫云河(26)
不可能!马上有另外的一个老居民否定,振振有词地说:莫老爷子的三个孙子我都认得,小时候经常到我店里买风筝和渔竿,我前几天亲眼看见老二莫云河回来了,他还跟我打招呼呢,问我还认不认得他。
“瞎扯,莫云河当年不是被烧死了吗?你一定是老眼昏花了吧。”
“你才是瞎扯,我在这条街上住了这么多年,看着他们几兄弟长大的,我会分不清莫云泽和莫云河?分明就是莫云河!虽然样子有些变化,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胚子假不了。”
“真的啊,那当年被烧死的是莫云泽罗?”
“那就是活见鬼了。”
“肯定是见鬼了。”
而在盛图名下的仰擎大厦的顶层弧形办公室里,经常有个年轻人站在落地窗边眺望远处的黄浦江,他面目俊秀,身姿挺拔,背着手站在窗边的时候,窗外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金色的轮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完美得无懈可击。只是他紧蹙的眉心仿佛深藏着道不尽的心事,时而的叹息中,不知道在惋惜什么,抑或是怀念什么。
“莫总,您要的东西准备好了。”这天下午,秘书谭小姐礼貌地敲开门,恭恭敬敬地将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盒放在落地窗边的茶几上。
一个优雅的转身,年轻人对秘书点点头,嘴角溢出一丝笑意,“辛苦你了,花了不少时间挑吧?”
谭小姐亦是浅笑盈盈,“哪里,莫总您该知道,女孩子最擅长也最喜欢的就是挑礼物,因为挑礼物的时候,会很开心。”
“是吗?”年轻人款款落座在沙发上,拿起礼盒,似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盒盖上的粉色蝴蝶结,“那这次你给我挑了什么?”
“女孩子喜欢的。”
年轻人微微颔首,目光变得飘忽起来,盯着手中的礼盒出神。谭小姐适时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此时夕阳透过落地窗斜斜地照进来,将米色的沙发和地毯镀上了一层迷人的金色。年轻人的半边脸笼罩在夕阳中,半边脸陷在阴影里,让他的表情显得模糊不清,目光亦是虚的。如若近距离地打量他,任谁都惊讶于他脸部轮廓的完美,肤色白净,眉眼深邃,眼中的微光仿佛星空下的大海,忽闪间,似有星芒飞溅……在这样一个引人遐思的黄昏,他拨弄着礼盒上的那个粉色蝴蝶结,眉心微蹙,良久都保持着那样的坐姿没有动。
五年了。
四月,你该十九岁了吧。
正文 惊魂记·四月(1)
惊魂记·四月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我十九岁了。在我十九岁生日时,我收到了一双镶满水钻的高跟鞋。CHANEL的牌子。看上去有些像童话里的水晶鞋。
可是同样没有留名。
这次就更不可能是容送的,因为我们已经在一年前分手了,而且就是在他送我钻戒的那天晚上。那个丝绒小盒子里装着的是一颗璀璨夺目的钻石戒指。容说:“你现在还在读书,我不敢向你求婚,也不敢用一个戒指来套住你,我只想表示我的心意,你可以把戒指收起来,等到你毕业的那天戴上,那天我会向你正式求婚。”
我垂下眼帘。
他是真诚的,我知道。
“颜,可以让我等你吗?”容当时拿着戒指的姿势有些僵,我的犹豫让他变得紧张起来。
〖1〗惊魂记·四月//
我端起面前滚烫的咖啡猛灌了一口,烫得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我不否认,容消失的这半年里我曾经猜测过自己还有没有爱的能力,我是否应该静静地等候着他,毫无保留地把全部的感情托付给这个男人。然而,就在此刻我忽然觉得很无力,心底深藏的阴影仿佛乌云般向我滚滚压来,那些阴影令人寒冷,即便是容的深情也没法让我变得温暖,我和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萍水相逢就足够了,留住曾有的美好吧,我生命中明亮的东西只有这么多了。我吸口气,看着眼前焦急的容,定定神,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很长的一篇话。
“容,抱歉,我不能答应你。没有理由,你也不要问理由,我只能说你要的约定不是我可以给的。这么说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不是你期待的那个人,同样你也不是我要等的人。因为无论是年龄还是别的什么,我们都不可能走到一起,即使走到一起,也不会长久,这只是我的直觉。也许你会说我太武断,以直觉为理由打击你,但是容,我们真的不合适,无法走入彼此的生活,因为我们各自都有各自的过去,那些‘过去’决定了我们之间横亘着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哦,你别打断我,听我说完,你一定会说时间可以慢慢改变一切,我想你夸大了时间的作用,至少时间对于我们没有用,我心里的创伤不是时间可以疗治的。我说我杀过人放过火,你一定不信,我说我两年前差点被弓虽暴,你也一定深表同情。可是容你抚平不了我的伤口,因为命中注定你不是可以抚平我伤口的人,相反你的存在只会让我被无休止地扯回到过去。因为你太像我已经故去的一个亲人,请原谅我很不理智地在你身上寻找过卑微的依靠。这对你不公平,我不想再自欺欺人,所以容,我们分手吧。”
正文 惊魂记·四月(2)
然后我缓缓起身。泪水无声地淌下来,消失在空气中。心里是有失望的,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失望,对这份感情的无可奈何的失望。我承认我很难过,难过得要死过去一样。
“颜,我不介意被你当做依靠。”容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但我介意,对不起。”
“颜!”他泪光闪烁的眼睛看住我,绝望的眼神让人心碎。他了解我,一旦决定的事就不会回头。他看着我拉开门出去,又轻轻关上。
“对不起。”我在心里再次对他说。
这个世界是没有童话的。就是有,那也是骗人的。这是我经常跟芳菲说起的话,因为她完全是个生活在童话世界里的人。即便是失恋,她也很会自我安慰,说是她命里的王子还没到,她不急。问题是她不急,她妈急。程雪茹知道女儿背着她在恋爱,她怕女儿把名声搞坏了没法找个体面的人家,总是托各种关系给女儿相亲,其中就有李老师所教的那所中学校长的儿子,我模糊有印象,很胖,被同学们私底下戏称加菲猫。芳菲为这事跟她妈大吵,“有没有搞错,我才二十岁都不到,你就嫌我碍眼了是吧?”
程雪茹斩钉截铁,“正因如此你才要尽快定下对象,否则过了二十,你没谈过恋爱人家也会认为你是旧了的花瓶!”
这样的争吵自芳菲进入成年就没有停止过,母女俩经常为相亲的事大动干戈,每次回家十回有九回赶上她们母女吵架,芳菲私底下跟我说:“我妈在我身上下了这么多的本,一心指望着把我卖个好价钱,她也不想想,我可能连旧花瓶都称不上,我就是一破罐!”
当时是在我的宿舍,我闻言大惊,一把扯过她,“芳菲!你别乱讲!什么卖不卖的,哪有这么讲自己妈妈的?”
“那你觉得她养我干吗?别跟我说伟大的母爱啥的,她就是为了她自己,下了本总要收回嘛,我没什么好说的。”
芳菲的话把我骇住了,“芳菲,你,你在说什么呢……”虽然我知道芳菲跟程雪茹的关系一直不太好,但没有想到会变得这么糟糕,因为自上大学我基本上没有住家里,即使是寒暑假我也在外面打工赚学费,可能很多事情我并不知情。我只知道过去芳菲年纪小,大多数时候都由着她妈,所以芳菲从小就不喜欢妈妈,她跟李老师更亲。现在长大了,芳菲开始跟她妈对着干了,是积怨太深还是青春叛逆期的正常现象?我宁愿是后者。
可能意识到自己言辞过激,芳菲马上又换了种语气,“姐,我这不是气嘛!”
正文 惊魂记·四月(3)
“再气也不能这么作践自己啊。”
“作践?”芳菲恍惚着又笑了一下,眼底流露出的复杂情绪愈发让我看不懂了,“姐,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和命运,有时候不是我们要作践自己,是生活作践我们,算了,不跟你说这个了,你太单纯,跟你说了也不懂。”
这话又把我给噎着了,“我单纯?”
“芳菲,我……”话都到嘴边了,我想了想还是咽了下去,我本想说“其实姐一点也不单纯”,可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算了,别吓着她。
只是我觉得我跟芳菲之间有了些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非常细微,不露痕迹地渗透在彼此的言谈举止里,也许是我们都长大了,对人对事都有了各自的见解吧。我开始隐隐地为芳菲担心,虽然表面上她还是快乐单纯的一个女孩子,但有时她流露出的目光和她说的话又超出了她的年龄,她似乎在掩饰着什么,她眼神的背后是一个我未知的世界,我曾试图走近那个世界,可是芳菲越来越决然地防备提醒我,那是她的世界,我最好不要靠近。
看来,我们是真的长大了。
那天芳菲在我的宿舍待到很晚才走。我很希望她留下来陪我过夜,但她说她得回家,她妈不准她再读寄宿,必须回家住,说是要给人一个身家清白的好印象。住在家里就身家清白,这话真好笑。可是我真的很怕夜晚来临,每到夜晚,可怕的噩梦就会如期而至。
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会见到那片冲天的火海,我知道我这一生一世都无法摆脱这个梦境了,除非我也焚为灰烬……无论我是睡着,还是醒着,我的整个人都生生钉在十字架上,永生永世,不得救赎。有时候我又会梦见那大片的梨花,雪一样漫天漫地在我眼前铺开。我在花雨中奔跑飞驰,迷宫一样的梨树林,让我很快迷失方向。我知道我在找谁。五年了,我竭力不去想那个人,但是他总能以各种方式光临我的梦境,而且从未露出他的脸。有时是声音,有时是背影,就是不给我看他的脸。
有时候我梦见自己在黑暗通道里摸索着前行,依稀可以闻到梨花枯萎的花香,而黑暗中总传来他轻微如叹息的声音,“四月,是你杀了我。”
对,是我杀了他。杀了他的家人。这么多年我从未梦见过伯伯,想来他是恨我的。
正文 惊魂记·四月(4)
十九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那片火海。醒来时出了一身的汗,我喘着气摸到了那个装着水晶鞋的礼盒。打开盒盖,水钻在黑暗中发出夺目的光芒,如幽灵的眼睛。没有留名,但同样有一张卡片。
上面写着:“猜猜明年你会收到什么?”
一年很快过去,二十岁的生日如期而至。生日还差几天的时候我就忐忑不已,我该不会收到个炸弹吧?芳菲说:“有可能是个戒指,要么就是项链。”我问为什么,芳菲说:“你想啊,公主样的礼服有了,水晶鞋也有了,就差个定情信物了,不是戒指就是项链,手链也有可能,反正是首饰。那个人一定是想邀你参加一个豪华盛大的舞会,提前给你把行头准备齐了。”
“我不是灰姑娘。”
“你已经是了,只不过王子还躲藏在暗处而已。”
我横她一眼,“瞎扯。”
生日这天,李老师打电话要我回家吃饭,还告诉我:“又有人给你送东西了。”
我已经不去想是谁送的了,因为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从十八岁时开始就送我礼物。我只是在猜测,他这次送的是什么。我当然不相信是首饰,因为我不认为童话可以走进现实,而且我本身就不喜欢童话,午夜十二点的钟声一响过,灰姑娘就会被打回原形是很残酷的事情,根本就不值得期待。
李老师家的房子在上海西区某条陈旧的马路边,算是弄堂里最临街的房子。那条马路很有些年月了,有颓败的旧洋楼,很老的梧桐树。路两边摆着零星的摊点,生意清淡。密密的梧桐树将整条路掩映得格外静谧,阳光从纵横交错的枝叶间漏下斑驳的阴影。每有车子开过去,阴影就会被碾碎,一如往昔的幸福,被那场灾难无情地碾碎。上了楼,我忽然很怕敲那扇门,不知道迎接我的会是一份什么礼物。
李老师可能在阳台上就看到我上楼了,我没摁门铃,他自己开了门。“这孩子,都到家了怎么不进来。”说着俯身从鞋架上拿了双拖鞋给我。在他俯身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他头顶已经白发丛生,背也有些驼了。我不知怎么又想到行走在沙漠中的骆驼,李老师从来没有停止前行过。他是真的老了。
狭小的房子里依旧被收拾得很整洁,窗帘看上去也是刚洗过不久的,虽然颜色褪色了很多,但是很干净。墙上老式的挂钟指针正指着十二点半,正是午饭时间。厨房的灶台上在咕噜噜煮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排骨汤的香味,李老师拿了把汤勺试味,我从厨房转到阳台,没有看到程雪茹和芳菲。
正文 惊魂记·四月(5)
“你程阿姨带芳菲去做客了,今天中午就我们两个吃饭,我炖了排骨冬瓜汤,你喜欢喝的。”我听见李老师在厨房里说。
我嗯了声,猜想芳菲肯定是又被逼着去相亲了。吃饭的时候,李老师不停地给我碗里夹菜,还说芳菲晚上会带蛋糕回来,要我留下来吃晚饭。
我含糊地嗯嗯啊啊了两声,没有马上答应。晚上我还要到图书馆查资料,最近忙毕业论文,除了寝室,我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泡在了图书馆。
李老师吃完饭就急着出门了,说下午还有课,要我自己看看书休息会儿,等程阿姨回来做晚饭。临到出门了,李老师才想起很重要的事,指着我过去住的房间说,你的礼物搁在床头,一大早就有人送过来了。说完就带上了门。
我迟疑着走进仅放得下一张床的狭小房间,果然见下铺的枕头上放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不似前面两次那么大,难道真是首饰?
我把盒子拿到外面的小厅,就像捧着潘多拉的魔盒,不知道里面会跑出什么吓人的东西。我掂了掂,很轻。肯定不是炸弹。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如果别人真要送我炸弹,十八岁的时候就送了,会等到现在?这么想着,我放松了很多。淡紫色的缎带轻柔地在我指间滑落,我一层层拆开包装纸,然后掀开盒盖——
一只白色的蜡烛静静地躺在盒中……
足有两分钟,我盯着那根蜡烛没有动,连呼吸都很轻微。有一种类似哗哗的水声在脑海里翻腾,仿佛是时光的河在倒流。窗外有小贩的叫卖声和嘈杂的汽车声,提醒我这不是梦,是真实的世界。我战栗着拿起蜡烛下面的卡片。
上面清晰地写着一行小字:“宝贝,还记得那场火吗?”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夺门而出的。街上是拥挤的车流和人群。堵塞得厉害,喧嚣一片,像是所有的人都回不了家。我也回不了家了,那个曾经破败但给了我无限温暖的家已经不在了。我并不清楚我为什么奔跑,就像是有人在追赶我一样。其实我该明白,如果有人盯上了我,我怎么跑都跑不掉的。那根蜡烛就是“问候”,一直就有人在我看不到的角落盯着我。
我实在跑不动了。
头发零乱,白色球鞋上沾满尘土。
而我到了哪儿?我竟然站在了梅苑的大门外!
正文 惊魂记·四月(6)
黑色的雕花铁门威严地将我和里面宽阔的庭院隔开,我疑心自己看错了,大火不是已经把这里烧成了一片废墟吗?怎么有同样的楼群拔地而起?也是|乳白色的欧式建筑,主楼的屋顶是圆形的,看上去像是刚刚建成,几乎还能闻到石灰和水泥的气息。那场大火过后,那家人就搬离这座城市,移民海外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是谁将焚毁的建筑复原的?
有零星的雨点坠落在我脸上。
像是要下雨了。
我沿着围墙向后山走去。远远地就望见那大片的梨花,雪海一样,覆盖在后山上。那些梨树竟然在那场大火中侥幸活下来,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我失魂落魄地站在后门的铁栅栏外,过了这扇门,沿着蜿蜒的小路就可以爬上山坡。可是我进不去,看着漫天漫地的梨花在风中飘飞,终于号啕大哭起来。这么多年了,我背着十字架苟且活到现在,即便累得像一条狗的时候,也不曾这么哭过,可是此刻面对翻腾的雪海,我伪装的坚强瞬间坍塌瓦解。
不管有多么充足的理由,不管事出何因,不管我多么不幸,而且不管我余生如何救赎,我始终是个罪人。上帝终究是有眼睛的。别人看不到我用手中摇曳的烛火点燃窗帘,上帝看得到。而上帝的眼睛就在我的身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雨越下越大了,我踉跄着往回走。
梅苑前面的那条林荫道阴寒森冷,雨水滴滴答答地从枝叶间漏下来,我的头发和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冷冷地贴着肌肤。我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就觉得前路一片水茫茫,而我是一条失去眼睛的鱼,活着的每天都是坠入深海,黑暗的海底让我彻底迷失。
一辆汽车从我身后疾驰而过,溅起一片水花。
应该是从梅苑驶出来的。
突然,车子放慢了速度,缓缓停在前方百米处。一个男人的头从车窗伸了出来,戴着墨镜,探究地打量着浑身湿透的我。
耳畔有轰隆的雷声。
雨哗哗地下着。
正文 惊魂记·四月(7)
我和他之间像是隔着一条奔腾的河,无形的大浪一个个掀过来,我摇晃着几乎站立不稳。雨下得太大,其实我看不清那张脸,只感觉他嘴巴一张一合的,像是在跟我说着什么。而我什么都听不到,像突然被什么可怕的东西拦住了去路,惊惧万分地掉头狂奔而去……
很多天,我拿着那根蜡烛发呆。
我清楚地记得那晚我潜入梅苑时,并没有其它任何人看到,这根蜡烛是什么意思?是谁在背后目睹我放的那场大火,还知道我是用蜡烛点燃的?
我将那根蜡烛用盒子装好,和前面两份礼物一起放进宿舍的箱子。那只箱子算是我全部的家当,里面除了一些廉价的衣物,有两样东西最珍贵。一个铁质的糖果盒和一幅水彩画。糖果盒里装着的是母亲的四本日记,水彩画则是我用镜框重新裱好收藏起来的。
我从不准别人碰我的箱子。除此之外我是个很随和也很好说话的人,甚少跟别人产生争执,可是因为那只箱子,我跟戴绯菲差点打一架。
起因是戴绯菲搬了个衣柜到宿舍,嫌我的箱子占地方,就把箱子移到了洗手间的杂物架上。我上完晚自习回来,发现不见了箱子,戴绯菲说在洗手间,我当时就发飙了。用事后李梦尧的形容,像是发怒的豹子,她从未见我发过那么大的脾气。
姚文夕是寝室老大,打完篮球回来得知事情经过,也把戴绯菲骂了顿。戴绯菲还狡辩,“不就是只破箱子吗,还当个宝似的。”
我噌地一下又要扑上前。姚文夕连忙拉着我,指责戴绯菲道:“是,我们都知道你是有钱人,家里有钱,男朋友一个接一个,争先恐后为你花钱,我们都是穷人没法跟你比。可你得瑟个啥呀,别的不说,你说你身上穿的戴的哪样是你自己赚钱买的?名牌又怎么样,在我眼里那就是狗屎!每个人的价值观不一样,你不能以你的眼光来评判别人,如果不是今天这事,我也不会来评判你什么,我就实话跟你说,在我眼里四月就是比你行,因为她吃的用的穿的全是她自己做家教赚的,每一分钱都是劳动所得,你明白不?你根本就没有资格数落别人!”
当时戴绯菲新交的一个男朋友也在场,见状默不作声地拉戴绯菲走,戴绯菲气得发抖,满眼是泪,却根本没有反击的余地。
姚文夕一声令下,“马上把你的衣柜搬走,我们都是穷人,受不了你这样的显摆!”
戴绯菲纹丝不动。
正文 惊魂记·四月(8)
“不搬是吧,我数一二三,不搬老娘就喊人来拖了!”
“好,好,我搬,我来搬。”戴绯菲的男朋友忙不迭地点头,一个人搬不动,叫同学过来搬出了衣柜。
姚文夕还不罢休,盯着戴绯菲,“现在,请你把四月的箱子从洗手间里搬出来放回原地。”
“我来搬!”她男朋友又一马当先。
“慢着!”姚文夕一把拦住,“兄弟,这里已经没你什么事了,你可以走了,箱子是她搬进去的,就得她搬回原地,谁动都不行!”
还别说,姚文夕恶狠狠的样子是有些骇人的,戴绯菲男朋友真的就不敢动了。寝室门口已经围了很多看热闹的女生,大家平日里早就看不惯戴绯菲的显摆和嚣张,都嚷嚷起来,“搬啊,干吗不搬,以为有钱就了不起是吧。”
戴绯菲眼泪汪汪,嘴唇都快咬破了,最后只得在众目睽暌之下去洗手间搬出了我的箱子。姚文夕这才罢休,一边轰人,一边要我别跟俗人见识。
戴绯菲盯着我,那样子就像是要活剐了我。
从来与人无争的我此刻冷冷一笑,“不用这么看着我,我就是一贱丫头,不过你比我还贱。”说着我上前几步,附在她耳根低声道,“如果下次你再敢碰我的箱子,我就把你柜子里那些名牌衣服和鞋子通通扔出窗外,包括你抽屉里的安全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无论我平日如何隐忍退让,仍然有自己坚守的底线。那个箱子于我而言不仅仅是个箱子,任何人,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都不可以碰。那里面有母亲留下来的东西,在我模糊的潜意识里,那只箱子的意义等同于母亲。
谁允许别人动自己的母亲?
因为这件事,我跟姚文夕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也因为这件事,我跟戴绯菲结下梁子。
姚文夕要我别太在意,“别理她,她就是一狐狸精,早晚会有人收拾她的。”末了,又不忘评价我一番,“我说四月,你看上去挺温顺的,没想到是只豹子呢。”当时我们在学校旁边的小饭馆里吃饭,她给我斟了满满一大杯啤酒,自从跟她结交后,我也学会了喝酒。
正文 惊魂记·四月(9)
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出了小饭馆,姚文夕还觉得不过瘾,要拉我去附近的酒吧。我坚持一个人回宿舍,姚文夕只好去邀别人。
已经入夏,校门口的那条林荫道灯影稀疏,路上静悄悄的,所以当我忽然听到芳菲叫我时着实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只见芳菲在马路对面冲我招手。
我疑心自己看错,这么晚了她怎么过来了。
姐!芳菲朝我大步奔来。她穿了件白色雪纺纱裙,步态轻盈,月光下皎洁如仙子。我扶住一棵树才能站稳,口齿不清地问她:“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啊!”芳菲挽住我的胳膊,闻到了我身上的酒气,大呼小叫,“哇,姐,你喝酒了?跟谁喝的啊?”
“跟同学,她做买卖刚赚了笔小钱,请我客呢。”
“既然这样,你跟我继续去喝酒吧。”
“继续喝酒?”
“是啊,费先生开车经过这儿,我就顺便来看看你,我们准备去陆家嘴的金尊会所,你跟我们一起去吧。”芳菲甜滋滋地说。
费先生是芳菲最近相亲的一个对象,是程雪茹美国的表妹介绍的,对方是个华裔商人,应该很有些钱,我听程雪茹说过,见面礼就是一根货真价实的钻石项链。“阿拉是不识货了,阿拉表妹识货,说那根项链至少也是这个数!”我到现在都记得程雪茹跟我做那个“六”的手势时,眉毛抬得老高的样子。
我对六位数没什么概念,我只是很意外,芳菲似乎对这次相亲很满意。“三十出头的样子啦,很年轻,蛮帅的。”这是芳菲给我描述那人的样子,还特别补充,“既然我妈早晚要把我卖了,我宁愿卖给这个人,至少不像那个加菲猫让我看着恶心。”
我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
这丫头说话真是越来越没遮拦,也不知道从小被她妈强化的淑女教育都跑哪儿去了。但是看得出来芳菲对这个费先生很倾心,每次见面都跟我讲他如何大方,如何有风度,我心想初次见面就送钻石项链,当然是大方了,我很少见芳菲对谁这么念念叨叨过,应该是真的动心了吧,听说两人现在已经开始交往。我没有见过那个人,心里难免好奇,这人到底有什么本事可以让挑剔的芳菲动心,应该不仅仅是那根项链吧。
“喏,他在那儿!”芳菲指给我看。
正文 惊魂记·四月(10)
我顺着她的指引睁大眼睛看过去,只见马路对面不远处停了辆灰色跑车,流线型的车身在路灯下暗光流转,无端透出盛气凌人的气势。驾驶室的车窗是开着的,看不到人,只看到支出窗户的一只胳膊。大热天的竟然穿着衬衣。袖口扣得紧紧实实,但仍露出腕上的金表,抑或是钻石的,路灯下熠熠闪闪。而且,他的指间燃着一根烟。我望向他的时候,他刚好弹了下烟灰,像是漫不经心。
我心跳骤然加速……那不是容吗?每次他下飞机就会来学校门口接我,也是这样远远地将车停在马路对面,燃根烟,静静地等候我的出现。
但很快我意识到自己走神了,那不是容。他是芳菲的男朋友费先生。恍惚间只觉很无力,我摆摆手说:“我不去了,我要回宿舍休息,明天还有课呢。”
“可我特意来叫你的啊,姐!”
“真不去了,姐下午做了几个小时的家教,很累。”
“别做家教了,做家教能赚几个钱啊,还辛苦得要死。”芳菲现在说话的口气大不同于以前,看来没白交这个富商男友,一身名牌,耳朵上闪闪的耳钉怕也是钻石的吧。看得出来她很享受现在的恋爱,隔着空气我都能感受到她的甜蜜。这样也挺好的,只要她幸福。
我拍拍她的肩膀,“快去吧,别让他久等了,人家的时间宝贵。”芳菲嘟起嘴,一百个不情愿。我就喜欢看她撒娇的样子,跟个孩子似的。我笑着推她,“去吧,姐祝你玩得开心!”末了,不忘叮嘱她,“请代我向费先生问好。”
芳菲最后还是自己上了那辆跑车。
车子打了个弯儿,缓缓朝我驶来。明暗不定的树影在车顶华丽地掠过。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芳菲放下车窗冲我做鬼脸。
我笑着朝她挥挥手。她身边的费先生刚好转过脸,光线不是很亮,样子看不大清,只依稀看到轮廓很俊朗。他稍稍放慢车速,很友好地对我莞尔一笑。
我也对他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不过两秒,顶多三秒的时间,车子就驶向了林荫尽头无边的夜色。而我还立在那棵树下一动不动。
那笑,很特别。
暑期刚过,就传来了芳菲即将休学嫁人的消息。因为整个暑假我都在奔波,赚下学期的学费,极少回家,是李老师打电话告诉我的。他说他极力反对,但程雪茹却主张女儿休学嫁人,说是女人做得好不如嫁得好,读书嘛,嫁了人有的是时间再回校来读。
正文 惊魂记·四月(11)
没过两天,芳菲来找我,问我的意见。她很犹豫,想读完书再结婚,但费先生似乎很急,想年内完婚。当时是在学校门口的冷饮店里,我们兴致勃勃地分吃一大盘刨冰,我挑出冰里的樱桃喂给芳菲,笑着问:“你喜欢他吗?”
从小,每次吃冰,我都会把樱桃选出来给她。
芳菲的表情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笑了笑,“挺喜欢的,他身上有种很特别的气质,成熟优雅,而且对我也很周到体贴,老实说我挑不出他什么毛病,似乎很完美。”芳菲在完美前加了个“似乎”,这微妙的词语显示出他对这个男人些许的犹豫,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跟他总有种说不清的距离感,可能跟相处的时间有关吧,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其实很少,他很忙,大部分时间都不在上海,十天半个月地回来一趟就不错了,而我并不太清楚他在忙什么,他也很少跟我谈他工作上的事。”
“这么说,你并不是很了解他?”
“嗯,可以这么说。但他很了解我,我喜欢什么他都知道,每次见面都送礼物,我都叫他别送了,他还送,说这是男人表达心意的一种方式。”
“送礼物就是对你好吗?”
“当然不是啦,他很照顾我的。即便人不在上海,也会派人照顾我,我要去哪里,跟他打个电话,他就会安排人接送。我想要个什么,不出二十四小时就会送到我身边。而且咱家里有点什么事吧,他都会安排得妥妥当当,都不要我说的。有一次家里的厕所下水道堵死了,他知道后马上派人来给我们疏通,我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晓得的,总能给我们意外和惊喜……”
我无语了,这样的男人好像是挑不出毛病。
但这就是爱情吗?我不敢苟同。可能芳菲也意识到这中间的问题,或者说,她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攥牢这个男人,因为她对这个男人一知半解,可那个男人却对她了如指掌,连她家里厕所堵住了都有办法知道。我不知道芳菲怎么想,换我,这样的男人让我害怕。
“姐,你说我怎么办啊?”芳菲愁眉不展,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我叹了口气,道:“那你还是先别急着休学,再了解一段时间吧。你们可以先订婚,等你毕业,你对他的了解更多些的时候再结婚也不迟。如果他真的在乎你,也不会怕多等一年吧,明年你就要毕业了呢。”
芳菲怔了下,像是一下就开了窍,跳起来抱住我,“姐,你好聪明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绝对是个好主意,我这就去跟他说!”
正文 惊魂记·四月(12)
送芳菲走后,我去图书馆查资料。
可是很难集中精神,心里那种空落感又袭了上来。这才几年啊,芳菲都要嫁人了,是她成长得太快,还是我太愚钝?那个喝汤总喜欢舔勺子,睡觉喜欢乱踢,生气的时候喜欢撅嘴巴,高兴的时候会朗声大笑,露出两颗白白的小虎牙的芳菲,她真的要结婚了啊……
三个月后。
我终于见到了芳菲的未婚夫。
费先生最终同意先订婚,待芳菲完成学业后再举行正式的婚礼。订婚宴设在锦江饭店,虽然只是订婚,排场仍然不小,请了专门的婚庆公司筹备。在订婚宴之前,费先生按照传统到李老师家正式提亲,聘礼就是一套两百平米的复式高级公寓。程雪茹走路都要飞了。
我想芳菲能这么定下来也不错,看得出来费先生很看重芳菲,这就够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有隐隐的不安,究竟哪里不安又说不上来。后来我想,可能是芳菲的年纪太小了,前脚迈出校门后脚就嫁人,而她又好像没玩够,总是很贪玩,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她能接受得了循规蹈矩的婚姻生活吗?
这种担心在一次姚文夕跟我偶然谈起芳菲后尤为加剧,后来我猜想姚文夕可能是有意跟我提的,她知道我一向宠芳菲,怕我接受不了。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早上我起来,刚洗完脸发现姚文夕在洗手间狂吐,她头天晚上去参加一个师兄的生日会,好像是在酒吧,一夜未归。我不由皱起眉头,说女孩子怎么能在酒吧里待一晚上,这多不好,酒吧里什么人都有,万一出事了怎么办。姚文夕当时没说什么,估计没力气跟我说话,吐完后洗了把脸就摇摇晃晃地爬上铺去睡了,一直睡到中午都没醒。平日我跟姚文夕最要好,有些担心她,怕她饿坏了胃就打了饭拿到寝室,摇醒她,要她先吃饭。
姚文夕可能是真饿了,呼哧呼哧地就吃完了,当时寝室就我们两人,姚文夕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可我感觉出来她挺感激我给她打饭的,她这人平日就是嘴巴不饶人,但我知道她心眼特好,仗义,不矫情。吃完饭她一边抹着嘴巴一边好似漫不经心地问我:“最近怎么没看到芳菲来啊,以前每个星期她都要来一两回的。”
“哦,她要订婚了,最近可能有些忙。”我实话实说。
姚文夕眼睛瞪得溜圆,“订婚?你说是芳菲要订婚?”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正文 惊魂记·四月(13)
姚文夕瞅着我,先是没吭声,过了会儿忽然问:“你觉得你了解芳菲吗?”
我诧异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个,怎么说呢,”姚文夕挠着睡成鸡窝状的短发,比我还不自在,咕噜着说,“我昨晚在酒吧里看到芳菲了……不是她一个人,还有个男的……刚好我们这帮人里有个姐妹认得那男的,叫阿昆,说他是专门混酒吧的,就是,就是……你懂我的意思吧?”见我一脸呆傻,她急了,直接嚷道,“哎呀,就是吃软饭的啦,这下明白了吧?呆,你真是呆……”
我吞了口唾沫,眼巴巴地看着她,“后……后来呢?”
“后来?什么后来?”姚文夕眨巴着眼睛,直晃脑袋,“没后来啊,我们各玩各的,芳菲跟那男的在舞池里蹦跶,我们在包间喝酒。四月,我知道你疼芳菲,可是我还是想提醒你,别把芳菲当孩子,她不是孩子了,听我那姐妹说,她经常在酒吧看到芳菲跟那个男的……怎么说,就是那个啦,嗑药……”
我目瞪口呆。
“我说了你可能不太懂,那种场子里混的人十有八九都沾那东西,带劲儿,所以你说芳菲要订婚了我就很……很那个……哎……你要我怎么说,这磕磕巴巴的我说不惯!我就是想提醒你,多管管你妹妹,不是要你管她平日吃什么穿什么,是要你管她……”
“你看错了吧,芳菲不是这种人,那种地方她不会去的。”
姚文夕愣了半分钟,举起手,“好好好,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行吧?OK,忘了我跟你说的这些,我拉屎去了,你哪儿凉快哪儿去吧。”说着跳下床,砰的一下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我却坐着没动,根本动不了,脑子里嗡嗡的,一片空白。
我无法想象这件事情,因为根本没办法想象,我固执地认为是姚文夕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酒吧的人那么多,光线那么暗,要看清一个人哪那么容易。我知道自己一直就有自欺欺人的毛病,每次在遇到难以接受的事情时,我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安慰自己,不是这样的,应该是那样的云云。所以对于姚文夕跟我说的这些,我本能地先替芳菲否认了,这的确是一种本能,我爱芳菲,我本能地想要保护她。
但是两天后,我跟芳菲一起在外面吃饭,我还是闪闪烁烁地点了下这件事,果然,芳菲也否认,连连摇头说她绝对不可能去那种地方,跟那种人鬼混。“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阵子都在忙订婚的事,哪有时间去酒吧啊。”芳菲露出很委屈的样子,撅起嘴巴,“你别听姚文夕乱讲,根本就没有的事情。”
“没有就没有嘛,姐姐相信你。”
正文 惊魂记·四月(14)
可是说完这句话我的心整个地沉下去,因为刚才我根本没讲明是谁在酒吧里看到她的,只说是个熟人,那么芳菲如何知道就是姚文夕呢?
“姐,你怎么了?”想来我的脸色不大好,芳菲很担心。
我长长地叹口气,“没什么,芳菲,不管你有没有去那种地方,姐姐始终相信你还是原来的芳菲,是我的好妹妹。所以你也要对得起姐姐对你的信任,不要让我失望,你知道我一直把你当亲妹妹,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你明白吗?”
我不记得芳菲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但此后我们再没有提起这件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这次不知道是不是本能,我直接在脑子里PASS掉了这件事,芳菲继续忙订婚,我也忙自己的毕业论文,慢慢地就真的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了。
多年后,我的一个心理医生朋友称我的这种主动PASS心理是强迫症的一种表现,“你的自我保护意识很强。”朋友帮我分析,“你总是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好的事情,按我们通俗的说法,就是自欺欺人,不肯面对现实,你的症状还挺严重呢。这种症状的形成跟你过去的生活经历有很大关系,你受过刺激或者伤害,就对伤害有抵触情绪,所以当你预知某件事可能对你造成伤害时,你的大脑潜意识就会自动过滤掉或者淡化那件事,不去想,不去听,即便是事实摆在你面前,你也是抱着怀疑的态度。”
我当然死不承认,结果朋友说:“你看,你这就是典型的强迫症,你明明知道我讲的是真的,却条件反射地把我给你阐述的事实给PASS掉了。”
“……”
朋友又说:“建议你要调整自己的心态,如果你老这个样子,遇见问题就逃避,当做什么也没发生,最终你将会受到更大的伤害。”
当时听到这话,我一下就哭了起来,“为什么早没人跟我说?现在说还有什么意义,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时光不能倒流,什么都没用了……”
是的,如果当初我能正视现实,勇敢地解决问题,不逃避不放弃,也许后面的很多事情都可以避免了。
可是,时光不能倒流。
时光回到我二十岁的那年秋天,就在芳菲订婚的前夕,我跟容又见面了。当时是晚自习后,我刚回宿舍,接到他打到宿舍来的电话,说他在校门口,希望见我一面。我犹豫了下,还是去见了他,一见面就被他的样子吓到,他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眼眶深陷,下颌还长出了胡茬儿。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容有胡子,虽然衣着仍然有款有型,但他一向极修边幅,断不会以如此憔悴的面容示人。我意识到可能出了什么事。果然,他走到我跟前,看得出极力在控制着情绪,声音沙哑而发颤,的,“Sophie,Sophie……”
正文 惊魂记·四月(15)
“Sophie怎么了?”
“她,她……”
“她怎么了?”
“她……不行了。”
白血病,这是我很小的时候看那部经典电视剧《血疑》时就知道的病。不清楚那具体是种什么病,只知道一旦得了就治不好,比如电视里的幸子。没有想到,我绝对想不到,六岁的Sophie也会得这种病。她还是个孩子啊!
容说,起先不知道病得这么严重,半年前保姆发现Sophie经常发烧,还流鼻血,开始都没引起重视,直到两个月前Sophie突然高烧昏迷,送到医院验血检查才发现得了白血病。容不相信,先后换了几家医院,找了国内外最权威的专家复查几次,病理报告单没有丝毫更改。容这才不得不接受现实,四处奔波为女儿治病,医生的意见是,如果没有合适的骨髓移植,就只能通过新生儿脐血来救治,而无论是哪种方式,成功率都很低,主要是因为之前忽略了病情,Sophie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
容伏在方向盘上掩面而泣的时候,我也心痛得不能自已。以容的能力,只要是金钱可以做到的事,他决不会像现在这样失去主张。而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残酷,很多时候钱买不来命。
容说,他已经耗巨资向全球干细胞血库寻找和女儿相匹配的骨髓血型,至今未果。医生建议尽快采取第二种方式,新生儿脐血,否则一切都来不及了。可是这就必然要容和前妻也就是Sophie的生母再生一个孩子,待孩子出生时通过采集脐血才能救治Sophie。而且还要尽快,晚一点都不行,Sophie的病一天都等不得了。容迫不得已将Sophie的病情告知前妻苏珊娜,遭来苏珊娜的痛骂,责怪他没有照顾好女儿,导致Sophie得此重病。
最糟糕的是,苏珊娜似乎还不大愿意再生孩子,尤其还是和离了婚的前夫生,因为她是巴黎首屈一指的歌剧演员,事业第一,当初生下Sophie就很不情愿,现在在她事业的巅峰期要她再生孩子,无疑让她很难接受。为了救女儿,容差点下跪,巴黎上海之间飞了无数趟,而苏珊娜到底还是Sophie的母亲,最终还是同意生,但前提是在怀孕前容必须签署协议交出公司全部股份和资产,否则她不干。据说,这并非苏珊娜本人的意见,是她身边男友的主意,也得到了家族的支持,理由是一旦苏珊娜生下孩子,不管救不救得活Sophie,她的事业都会因此下滑,容必须为她的后半生以及新出生的孩子提供保障。
这个女人真够狠的。
“你答应了吗?”容把我带到过去我们常去的那家会所,听他讲完这些事,我的心揪在一起。容抬头看着我,当即哽咽,“不答应能行吗?只要能救Sophie,别说家产,就是押上我的命我都愿意。”
“那你……”
正文 惊魂记·四月(16)
“我明天就要飞巴黎去跟苏珊娜签署协议,明天之后,我就是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了,除了保留上海我现在居住的芷园,我什么都没有了。巴黎的农场,上海的公司,十几处房产,车子,游艇,股票,什么都没了……”
容慢慢搅动着杯中的咖啡,神色极度疲惫,叹着气说:“我知道,这是她在报复我,去年离婚的时候我夺走Sophie的抚养权,她就对我恨之入骨,当时她就跟我叫嚣,早晚她要我一无所有。我果然是中了她的咒,她实在是个厉害的女人,颜……”他看着我,脸色发白,嘴角不能控制地颤抖着,“不管你信不信,你是我这世上真正爱过的女人,虽然过去我经历过很多女人,可她们大多数爱我的钱胜过爱我的人,包括苏珊娜。也因为如此,让我对女人没有信心,也极少付出过真心,直到遇见你……你的单纯和自尊让我轻易就投入了真感情,我原想等你长大些了再来找你,那时候你思想和情感会成熟些,不会再那么决然地拒绝我。可是现在看来,老天分明是在捉弄我,我之所以在走前跟你说声,是因为我想……想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等我从巴黎回来后,你还愿意见我,重新再考虑我们的感情吗?哪怕是再次拒绝,至少你应该给我一次争取的机会。按理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这种要求,Sophie病得这么重,现在在巴黎的一家医院里,浑身Сhā满管子……但我需要你给我勇气,这世上除了你再不会有谁可以给我这样的勇气,请让我相信,只要Sophie活着,只要有你的等待,我就可以重新开始,我值得押上全部……”
我赶紧握住他放在桌台上的手,满眶的泪汹涌而泻,“容,你值得的!钱财是身外之物,只要能救活Sophie,你值得押上全部。我发誓,我会等你,一定会等你,没有钱没关系,我们可以赚,一分钱一分钱地去赚,哪怕天天吃白菜都没问题。我能吃苦的,我现在的学费都是我自己赚的,等我毕业了我可以正式工作拿薪水,我可以养活你和Sophie,那时候我们一定可以生活得很幸福,这世上从来不是有钱就能幸福……”
“真的吗?颜,你说的是真的吗?!”容眼眶通红,紧紧攥着我的手。
我忙不迭地点头,“是的,是真的!”
“你确定?”
“我确定。”
正文 惊魂记·四月(17)
我也不清楚我为何突然决定跟他在一起,我曾用了那么长的时间放弃这段感情,为此还难过了好一阵子,可是我仅用了数秒就改变了主意,决定回到他身边,这是不是表示,他在我心里还是有分量的,只是我自己忽略了而已,是不是这样?
冷静后细想,也许我是不忍心拒绝一个绝望的人,我想给他生活下去的希望,因为我曾经比他更绝望过,对于一个深陷绝望的人还有什么比希望更弥足珍贵的呢?给他希望,或许也是给自己希望,我就是这么理解的。
虽然我仍不能肯定我是否爱容,但我喜欢他,认可他这个人,这是毋庸置疑的。我想慢慢相处下去,我爱上他并非没有可能,因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是个很难让人忽视的人,他身上自有一种令我着迷的气息,似曾相识。这种气息跟他良好的出身和优越的生活密切相关,他的优雅淡定,从容不迫,还有温和妥帖,是某种特有的环境才能熏陶出来的,我并不愿去细想我到底是倾心他这个人,还是迷恋他身上的气息,以期找到某种久违的温暖。而这种温暖曾在我颠沛流离的幼年时期给予过我短暂的幸福。
当然我并不能确定我选择容是否就有了幸福的可能,但至少值得我付出希望。人总是要给自己一些希望的,李老师就经常开导我,人唯有有希望才不会对生活失去信心,有了生活的信心,什么样的苦难都可以视作过眼烟云。
我需要这种信心。
我跟容的关系确定下来后,芳菲的订婚酒会接踵而至,那几天我都在陪芳菲选礼服和首饰,芳菲不知道怎么忽然变得很烦躁的样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但凡看中的东西也不管需不需要,刷起卡来眼睛都不眨,那些耀眼的金卡想来都是费先生给她的吧。只是芳菲明显有在发泄的感觉,好像不把那些卡刷爆不足以平息她心底的怨气。这让我诧异,她深得费先生宠爱如何还有怨气,两人拌嘴了?但我又不敢多问,只好陪着她一家家店去试,累到脚抽筋。我承认我是心不在焉的,芳菲也看出来了,她在试一套粉色露肩小礼服的时候问我:“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没有啊,我能有什么心事?”
“还说没有,都写在脸上呢,心不在焉!”芳菲撅起了嘴。自从她跟费先生交往,大约是有人宠,格外的任性了。但她真是变美了,皮肤吹弹即破,脸上的红润光彩决不是化妆品可以修饰得出来的。爱情真的是可以改变一个人。
想到爱情,我脸上浮出暖暖的笑,“姐有心事,你愿意听吗?”
正文 惊魂记·四月(18)
我想我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
从前不常跟人倾诉是因为觉得自己卑微得很,根本不敢奢望爱情,而当真的拥有某种憧憬和希冀后,心里像是突然被什么塞满了,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失落和惆怅。看来爱情是可以让人变得充实而富有的,这种富有跟金钱和物质无关。
每天,我都会和容保持通话。他跟我汇报Sophie的治疗情况,他从不主动提及苏珊娜,但我知道Sophie的治疗离不开苏珊娜,因为,因为他们得生孩子才治得了Sophie。生孩子,不就得,就得……我不否认每次想到这些心里会很不舒服,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感觉,就是非常非常的不舒服。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和别的女人欢爱,虽然理由是为了救孩子,但在心理上我仍然很排斥。因为在容去法国前的某个晚上,我曾留宿在他的住处芷园,我将初夜的惶恐和慌乱留在了那里,我感觉那夜之后容更爱我了,每次看着我的眼神都热烈得仿佛能融化世间万物。
“颜,谢谢你。”容动情地不断跟我说着这话。
我问他谢我什么,他说:“谢你把最珍贵的给了我,值得我用一生来回报。”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故作轻松地笑笑,“我心甘情愿的。”
可是现在跟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因为某种迫不得已的原因睡到别的女人床上去,我不可能做到真正的淡定平静,除了容,我没有跟别的男人有过肌肤之亲,也就无法想象爱和性怎么可以分得那么清……听说容曾尝试过人工受孕,但试了几次都不成功,而时间紧迫,Sophie的病情耽误不得,在医生的催促下他不得不……
唉,这些事真的不能想,一想就很不舒服。可是又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心里忐忑不安,常常睁眼到天亮。容会不会因此旧情复燃?苏珊娜怀上孩子后,会不会借此要容回到身边?容在生意上运筹帷幄不在话下,但在感情上他绝对是个心软的人,为了Sophie他可以放弃全部身家,他会不会为了Sophie而选择回到苏珊娜身边?
这样的日子,每天都是一种煎熬。没接到容的电话我会煎熬,接到他的电话后同样煎熬,脑子里经常像煮沸的开水,一直翻滚,翻滚。上课无精打采,下了课也是心事重重,干什么都走神。姚文夕一口咬定我谈恋爱了,我没否认也没承认,因为这种事我觉得应该是跟自己最亲密的人倾诉,除了芳菲,谁还是我最亲密的人?
芳菲听完我的叙述,吃惊得张大嘴巴,提着长长的礼服裙跑到我身边坐下,“姐,你真的确信他会回来吗?”
“我确信。”
“他要不回来了呢?”
正文 惊魂记·四月(19)
“他不会不回来的。”
“你凭什么这么信他?”
“我……”
真的,我凭什么信他?记得离别前那个早上,我在芷园醒来,他带我在院子里散步,院子的花圃边有棵菩提树,枝叶扶疏,浓阴覆地,心形的叶片在阳光下泛着光,尤显得通透碧绿,绿得仿佛要滴出水。当容试探着问我是否真的会等他时,我指着那棵菩提树说:“我就是这棵菩提树,无论你走多远去多久,我都在这里等你……”
容当即泪湿眼眶,将我拽入怀中,“颜,谢谢你!其实我也一直在等你,等你长大,等你学会爱。你知道吗,我从来不敢说我有多爱你,怕你觉得有压力,也怕自己陷得太深。可是现在,就为了你的这份心,我会用尽余生的全部力气来爱你!我答应你,这棵树就是你我的约定,无论生或者死,我们都会在这棵树下找到彼此,一定可以找到彼此。”
“容……”
菩提树下的誓言可否当真?虽然古往今来有很多这样的教训,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诺言,自古就是痴情女子负心汉,但我仍然愿意去信一回,哪怕这辈子只信一次也可以。人生本来就是一个赌局,每个人都是赌徒,输赢多是命中注定。但我跟芳菲说不清,她这辈子不用去赌什么,因为有人为她铺好地毯就等她抬脚踏上去而已,她不会懂得我此时此刻的心境,我只能跟她说:“我愿意相信他,因为他给了我希望。”
只此一句,芳菲的脸色忽然变得黯淡下来。
她定定地看着我,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我平静淡然的脸,她缓缓垂下眼帘,“姐,你让我自愧不如。你对生活还抱有这么单纯的幻想和希望,我就不行,我遇到的人也好,我看到的事也好,都让我对生活、对这个世界失去信心,我没得救,我就是这个样子了。”
“芳菲,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我觉得我听不懂她的话。
芳菲笑了笑,摇着头,眼中又闪过那种不可捉摸的恍惚,“你不懂是最好的,懂得越少越干净……这个世界太肮脏,像你是可以干干净净地活在这世上的,有些人就未必有这样的机会,一脚踏进泥潭一辈子就不干净了。”
说着她转过脸看着我,目光闪烁不定,“在你眼里我看到了爱情的坚定和毋庸置疑,这很好,真的很好,你终于有自己的爱情了……可是我在他的眼里看不到爱,说来你也许不信,他甚至没有真正地亲吻过我,就是……那种很深入的吻,从来就没有过,我们也没有上过床,他好像对我没那种兴趣……”
正文 惊魂记·四月(20)
“他到底是怎样的人?”我更加好奇了。
“说不上来,我只是觉得他是个礼貌有余热情有限的人,他非常有风度,对谁都很讲礼数,尤其是爸妈面前。可是他的礼貌和风度反而让我觉得生疏,就好比一个人对你笑,你看到的只是他的嘴巴在笑,他的眼睛里却是冰冷的……”
“芳菲,你怎么了?”我发现我忽然不了解这个妹妹了,她的表情我看不懂,她眼底涌动的情绪亦让我很陌生,“你是不是婚前恐惧啊,很多人都这样,没事,结婚没你想到的那么恐怖,何况你现在只是订婚,万一觉得不合适还可以反悔的。”
芳菲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深深看着我,忽而又笑了,“不是恐惧,是有些难过吧,身不由己,老觉得对不起姐姐。”
“傻丫头,你怎么会对不起我呢,只要你幸福姐姐就很满足。”
“可我们以前不是拉过钩吗?我们一辈子也不分开,要永远做一家人,结果我这么快就要结婚了,姐姐你也有相爱的人了。”芳菲神色黯然,低垂着头。
“你结了婚,我们也还是一家人啊。”我有些不明白,芳菲今天是怎么了,情绪这么反常,我不由起了疑心,“是不是费先生对你不好啊?”
“今晚你就可以见到了,他请我们全家吃饭,试完礼服我们就得赶去饭店了,爸妈他们都在那里等着。”芳菲说着站起身,开始脱礼服,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我只好点点头,“那我去见见这个人。”
从礼服店里出来,天色已晚,街上的梧桐树已经黄叶凋零,暮色下尤显得秋意萧瑟。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街边大厦的各色霓虹,已经逐次亮起,行色匆匆的艳妆女子表情永远冷漠。无论你有多么不幸,从来不影响他人纸醉金迷的生活,这就是生活。
费先生派来的车已经等候在街边。已经秋天了,一阵冷风袭来,芳菲不由自主缩紧了身子,她穿得很单薄,这么冷的天就穿了件桃色针织裙。我赶紧脱下自己的牛仔外套披她身上。
“李小姐,费先生已经到饭店了。”司机毕恭毕敬地为我们拉开车门。芳菲点点头,闷不做声地上了车。
“姐,希望你……不要恨我。”芳菲将头靠在我肩上。
正文 惊魂记·四月(21)
“恨你?为什么?”
“没,没什么,我是说我这么快就结婚,你不会觉得我抛下你不管吧?”芳菲似乎在掩饰着什么,叹口气,“姐,我就是觉得累,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却总是被生活踩到脚底下……但我还是希望你过得好的,我希望可以帮到你……”
“怎么了,芳菲,你说的话我怎么都听不懂,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啊?”我搂着芳菲的肩膀,分明看到她眼角渗出的泪水。我摸了摸她的额头,冰凉的。
芳菲不做声,长长的睫毛低垂,我闻到她身上清淡的香水味,不免有些意外。因为我知道她以前从不用香水,就像她最讨厌高跟鞋一样,她该是为那个男人用的吧,我听她说过,费先生喜欢优雅的女人。事实上,芳菲的确改变很多,以前极少穿高跟鞋,现在每次见到她都是穿着细高细高的CHANEL鞋子走路,感觉像踮着脚在跳舞,我总担心她会跌倒。
芳菲说,费先生最喜欢给她买鞋子,都两三百双了,如果一周内她穿了同款的鞋子,他就会不高兴,他说一个女人如果连鞋子都不会穿,面孔再美丽都会显得丑陋。这话真是奇怪,别的男人打量女人是从头看到脚,他却倒过来了,喜欢从下往上看,看来每个人的嗜好都不尽相同,我从来没听说过还有男人关注女友的鞋子胜过关注女友的脸孔。
所以芳菲说的“累”我多少能理解了。
远远地,就看见饭店门前竖着巨大的圣诞树。蓝色的灯光闪闪烁烁,很多人都在抢着在树下拍照。车子直接驶到富丽堂皇的大堂门口,马上有门童为我们拉开车门,一下车,首先看到的就是门两侧挂着的圣诞花环,非常有节日气氛。
芳菲挽着我的胳膊在两个西装革履的男子带领下直接进入大堂VIP电梯,我尽可能地目不斜视,仍感觉到周围人异样的眼光。显然芳菲一身名牌更加衬托出我的寒酸,出了电梯我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八十几块钱买的达芙妮打折货,平底,已经被我穿了两个年头了。我在心里想,费先生大约会失望了,他美丽的未婚妻有个这么穷酸的姐姐。
贴身管家将我们领入一间豪华包间。芳菲先进去,我在门外就听到程雪茹大惊小怪的声音,“怎么才来啊,费先生都等半天了!”
“姐,进来。”芳菲将我拉了进去。
足有两分钟,我立在门口没有动。
那个男人就是费先生?
正文 惊魂记·四月(22)
比上次看到的那个侧影要显年轻多了,他虽然穿了西装却没有打领带,浅灰色的西服里配着的是粉色条纹衬衣,显得潇洒闲适,又不失礼。我很少见男人穿粉色衬衣,还穿得这么儒雅淡定。他的面目看上去很和善,戴了副无框眼镜,气质卓然。
果然,他见到我的第一眼是从脚看到头的,却并没有露出嫌恶或鄙夷的眼色,相反微笑着主动跟我打招呼,声音醇厚动人,“你好,颜小姐。”
“你好,费先生。”我有些局促地点点头。
“过来坐啊,干吗站着。”费先生起身往旁边挪了挪,示意我坐过去。芳菲也牵我的手,“姐,过去坐吧。”
我和芳菲坐在一个沙发上。
费先生坐我旁边。
程雪茹和李老师坐芳菲旁边的沙发上。
“外面很冷吧,你好像穿少了些哦。”费先生侧身跟我说话,微笑的样子很和煦,完全没有芳菲说的那种冷漠。
芳菲说:“是我穿少了,姐把衣服给我了。”
费先生没有朝芳菲看,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脸上,“你该毕业了吧,学的什么专业?”
“设计。”
“唔,女孩子学设计很好。”
“专业有些偏,不是很好找工作。”
“没关系,到时候可以到我公司来上班。”说这话时他的表情很认真,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我注意到程雪茹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连忙说:“谢谢,我有自己的安排。”
“肚子饿不饿?要不开饭吧。”这个男人果然厉害,不露声色地化解了尴尬,他侧身朝静候在旁边的侍应生说,“可以上菜了。”
偌大的一张圆桌,就坐了五个人,显得空落落的。
一桌的佳肴,都不知道从何下手。
正文 惊魂记·四月(23)
“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来,试试看。”费先生主动拿起筷子。
我注意到他拿筷子的样子有些生疏,看得出来平常吃西餐吃得比较多。这让我想起容,从小在国外生活,每次拿筷子都很别扭。
“菲菲啊,还不敬费先生酒,过两天就要订婚了。”程雪茹是个不甘冷落的人,有些不满女儿的呆滞。李老师则干坐着,显然很不适应这种场合。
谁知费先生不买账,道:“我们就免了,反正都快成一家人。”他端起杯子,绕过坐他旁边的芳菲,直接把杯子举向我,“来,我敬颜小姐一杯,虽然不是初次见面,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跟你共进晚餐,祝你学业进步。”
我紧张地看看程雪茹僵冷的脸,还是举起杯子,“谢谢,还是叫我四月吧。”
“嗯,可以啊,这么叫比较亲切。”费先生微微颔首,笑得很由衷的样子,“那我们干杯,OK?”我诚惶诚恐地跟他碰杯,迅速瞥了下他的眼睛,笑意分明抵达了眼底,莫不是他很会演戏?他真的不像芳菲说的那样森冷傲慢,相反一点架子都没有,虽然很年轻,但是举手投足却不失稳重,侃侃而谈的样子让人觉得很放松,不会刻意给对方压力。
芳菲坐在他旁边说话很少,也吃得很少,郁郁寡欢的样子让我很担心。程雪茹则明显有些心急,几次把话题引到订婚酒会上,费先生总是漫不经心地岔开,“这些事我会找人安排的,您不用费心。”
语气平缓,没有任何的不敬。
可我仍听出来他好像并不是太在意这个酒会,也不太喜欢跟程雪茹交流,跟李老师更是没话说,跟芳菲也是。他只跟我说话。这无疑让程雪茹极度地不满,我不想再搅和,饭吃到尾声就借口还要回学校查资料就起身告辞,费先生马上也跟着起身,对程雪茹视若无睹,“那我派人送你。”
“不用了,我到门口打辆车很方便的。”
“那怎么行呢,这么晚了,你一个单身女孩子走夜路很不安全的。”他说着就用手机给等候在大堂的司机打了个电话,执意派车送我回学校。
而且,他还一直将我送到电梯门口,亲自为我摁了“下”。我进了电梯,他还笑吟吟地跟我说了句:“四月,很期待酒会上见到你哦。”
芳菲订婚酒会那天早上,我正在寝室里翻箱倒柜找衣服,容打来电话,显得有些兴奋,又很小心的样子。“颜,她怀孕了。”我听见他轻声说。
他很少直接说苏珊娜的名字,每次都是以“她”代替,怕我受伤。我一时僵住,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形容,自己喜欢的人跟别的女人有了孩子,我是该悲伤还是该庆幸?但是我很快想到Sophie的病有希望了,马上说:“真的吗?那太好了,Sophie有救了!”
正文 惊魂记·四月(24)
“难说……”容欲言又止,“颜,你不知道,Sophie现在的情况很糟糕,都不知道能不能拖到孩子出生,医生……要我们别抱太大的希望。”
隔着一个太平洋,我都能感觉到容的伤心,他还在做最后一搏。而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握着话筒簌簌地掉泪,“容,你要坚强,Sophie会好起来的。”
明知道这些话没有用,但又只能这么说。我听到容在电话那端叹气,“但愿吧。”片刻的僵滞后,他突然哽咽起来,“颜,我真想快点见到你,可是又害怕最后的结果到来,我都快疯了!我想念你,非常非常地想念,做梦都梦到那棵菩提树……”
挂掉电话,我伏在床头的被子上低声饮泣。
姚文夕刚好端着早餐进来,满嘴都塞着馒头,她对我的情况多少了解,使劲咽下馒头,过来坐我床边,“你男朋友又打电话过来了?他女儿病情怎么样?四月,吉人自有天相,你别哭坏了身子。”想了想,又岔开话题,“呃,你不是说今天是你妹妹订婚吗,衣服挑好了没?”
我很不情愿地把两年前的那条白裙子从箱子底下拖出来。果然是好料子,在箱子里压了两年居然没怎么皱,提在手上宛如无物。我还是不想穿,姚文夕说:“你总不能穿着T恤球鞋去参加妹妹的订婚宴吧,那显得多不庄重。”李梦尧则拿过裙子在我身上比画起来,突然说了句:“四月,不穿太可惜了,既然人家敢送,你有什么不敢穿的。”
“我又不知道是谁送的。”
“呃——”姚文夕像一下子想起什么,敲了下我的头,“四月,送你礼物的人肯定是认识你的人,而且就在你的周围,说不定今天他也会去参加你妹妹的订婚宴,虽然你不知道是谁,但只要你穿了这条裙子去,没准对方会露出马脚哦,就看你到时候怎么观察了……”
李梦尧连连点头,“对呀,对呀,再狡猾的狐狸也会露出尾巴的,四月你就穿上,给他点狠看,看他还有什么招!”
“没错,把那双鞋子穿上!”
“嘿,还真当自己是灰姑娘呢。”说这话的是躺在床头看书的戴绯菲,自从上次的衣柜事件后,她已然跟我们划开界限,很少Сhā嘴说话。寝室的气氛也大不如从前,大家都憋着闷气,谁看谁都不顺眼。
姚文夕走过去靠住床边的小桌,冲戴绯菲嫣然一笑,“穿水晶鞋的未必是灰姑娘,穿布鞋的也未必不是公主。”说着冲我眼一横,恶狠狠地吼,“叫你穿上就穿上,哪那么多废话!是公主还是灰姑娘,出去遛遛就知道!”
正文 惊魂记·四月(25)
“那是骡子。”李梦尧这次的反应很快。
“你才是骡子呢,臭丫头!”姚文夕白她一眼,又好气又好笑。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终于投降,“好了,好了,我穿就是了。”
也许她们说的对,送我礼物的这个人可能真的会去酒会现场,既然如此我有什么不敢穿的,我倒要看看,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不过,我从未参加过此类酒会。跟容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从不带我出席这样的场合,他说我还是学生,不能受污染。
“哇——”
当我穿好衣服从洗手间里出来时,李梦尧和姚文夕的嘴巴张得好半天合不上,戴绯菲很不屑地瞟了我一眼,目光也分明流露出惊诧。虽然洗手间里有镜子,但我没敢照,我从未穿过这样的衣服,很怕受打击。
姚文夕凑过来,将我从头打量到脚,激动得口不择言了,“乖乖,你这哪是骡子啊,简直,简直是……”她回头冲李梦尧一瞪,“是什么来着?”
李梦尧哈哈大笑,“是仙女啦!”
“对,就是仙女!”姚文夕指着我,像发现新大陆似的,“仙度瑞拉!四月,你什么时候下凡的啊……”
但是我还没步入酒会现场就被在门口的程雪茹拉到了一边,慌得不知所措,“四月,芳菲有没有跟你打电话?”我一愣,“没有啊,怎么了?”
“哎呀!这死丫头,她不知道跑哪去了啦,到现在都没个影……”程雪茹急得团团转,拽住我的胳膊不放,“她到底给你打电话没有啊,她早上起来,说要去做头发,要我们先来饭店,我还交代她快点,可是你看……你看……”
她把腕上的表伸给我看,“酒会马上开始了,费先生也已经到了,她还没来!这可怎么得了,客人都来了,费先生会下不了台的!”
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都怪你,逼着她这么早订婚,出事了吧!”李老师今天穿了件中山装,算是非常正式的衣服了,可是脸色也很不好看。
程雪茹推他一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说风凉话,如果她不想订婚就跟我说啊,干吗让我们让费先生出丑呢,她以为这是闹着玩的啊,今天她要是真不来,事情传出去她以后还怎么嫁人……”
“她会嫁人的,但未必是嫁给我。”费雨桥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们的身后,我们的话他都听到了。我回头一看,一身黑色正装的费雨桥正对着我微笑呢,目光闪烁不定,非常惊讶,“这是四月吗?我都差点没认出来,你今天真漂亮!”
正文 惊魂记·四月(26)
他上下打量着我,目光落在了我的鞋子上,“唔,这双鞋子很衬你。不知道是谁说过,美丽的鞋子会把你带到美丽的地方,很意外,居然把你带来了这里。”
我愣愣地看着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程雪茹讪讪的,赔着笑说:“那个,费……费先生啊,再等等可以吗,芳菲应该很快就会来的……”
“每个人降临这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费雨桥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似的,长身玉立,气宇轩昂,目光直视着我,“四月,知道你的使命是什么吗?”
我懵懵懂懂地摇头。
他微微一笑,“就是不让我今天出丑。”说着他转过脸看向恨不得钻地底下的程雪茹,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语气冰冷似铁,“李太太,你说怎么办?”
程雪茹还在做着最后挣扎,“再,再等……”
“我的时间不是用来等人的,半个小时后我还要飞纽约签署一笔高达两亿的合同,如果你可以赔得起这笔交易,我就可以继续等,OK?”
费雨桥的脸上看似平静,眉目间又分明透着狠劲。
程雪茹明显有些畏惧费雨桥,吓得连话都不会讲了。倒是一直沉默的李老师站了出来,“费先生,我们当然赔不起,我们退出总可以吧,这个婚我们不结了,相信这也是芳菲的意思。很抱歉,耽误您宝贵的时间。”
费雨桥哦了一声,目光转向不卑不亢的李老师,“退出?那还要问我答不答应,这世上还没有谁敢让我出丑……”
“费先生!”我上前几步,打断他,“事到如今不是说狠话的时候,解决问题才是关键,只要您说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今天的尴尬,我们一定照做!钱我们是赔不起,但我们也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事情是因为我们而起,您只管说怎么办,我们照做就可以了。”
“痛快!”费雨桥脸上隐含的笑意顿时舒展开来,“还是四月有主见,刚才我已经提醒过你了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你的使命就是不让我出丑。”
“怎么样呢?”
他朝我伸出手,“给我。”
“什么?”
正文 惊魂记·四月(27)
“把你的手给我,和我一起进去。”
我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还是不甚明白。他却已经拉过我的手,很认真地看着我,目光有种异样的坚定神采,声音不高,却格外清晰有力,“四月,跟我进去。”
当费雨桥牵着我步入辉煌的礼堂时,仿佛人生一扇未卜先知的门被打开,眼前一片浮华的虚空。一直记得那部电影《泰坦尼克号》中的开头有个场景,老露丝陷入往事的回忆时,镜头中出现一张华丽的镂花门,门缓缓被侍应生推开,一如此刻。
映入眼帘的是水晶大吊灯下铺天盖地的奢华,偌大的厅内布满粉色纱幔和白玫瑰,灯光明亮得刺眼,一片刺目的白光中我看见前方有个鲜花铺就的礼台,台上站着若干乐手,都身着清一色的黑色燕尾服,非常投入地在演奏。而台下真正是衣香鬓影,男男女女们或低声说笑,或举杯同饮,那场面绝对不是我这样的贫寒女生应付得来的,我本能地往后缩,费雨桥却将我的手拽得紧紧的,还往前带了下,我欲挣脱,他就干脆伸手揽住我的腰,附在我耳根低声道:“不要让我出丑,我不说第二遍,OK?”
他说着这样的话时,脸上竟然还带着温柔的笑意,举止彬彬有礼,掩饰得天衣无缝,在外人看来似乎成了恋人间的呢喃耳语,因为现场随即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通道,直达礼台。费雨桥频频向宾客颔首,春风得意。这个时候我想挣脱已经不可能了,只觉头晕目眩,脚像踩在云端上一样,软绵绵的。
之后的一切我都很恍惚,我怎么被费雨桥牵上的礼台,怎么被他戴上的戒指,又是怎么被他拉到舞池中央共舞,我一概浑噩不清。在水晶灯下跳舞时,费雨桥带着我转圈,我更晕了,他的脸在我眼前不断重叠,忽近忽远,最后竟然变成了容的脸,分明就是容!那目光,仿佛是夜空下墨一样的海,我坠入其中不能自拔,而“容”更紧地贴近我,亲密而不失礼节,在我耳畔低语:
“你真美,你是我此生最大的意外和收获,是上苍赐给我的礼物呢。”
“我和你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连在一起了。”
“你是我的,谁也不能夺了去。”
“四月,你只能是我的。”
哦,容,我当然知道我是你的。一直就是!虽然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拒绝过你,我以为瞒过了你,瞒过了自己,其实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我喜欢你,在心里梦里惦记着你,若不是因为卑微的自尊,当初我就会接下那颗璀璨的戒指,但是自尊抹杀不了这份感情,爱了就爱了,哪怕我卑微,可是谁也剥夺不了我爱与被爱的权利。从今往后,我会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不再欺骗自己的心,哪怕今生注定渺小如沙粒,只要有一个温暖的港湾,我一定会心满意足地靠岸。
正文 惊魂记·四月(28)
容,你就是我的港湾。
是灯光太梦幻迷离吗?
我感觉“容”的脸离我越来越近,无限地被放大,大到我本能地闭上双眼。他的唇轻柔地触碰到了我的唇,仿佛落花,抑或是飞絮,轻柔得不着痕迹,可又分明被他那样吻着,由最初的蜻蜓点水慢慢变得深沉灼热,他轻易就捕捉到了我的舌尖,婉转吸吮,不容我抗拒。他的气息完完全全地渗透过来,有些类似薄荷的淡香,带着隐忍的掠夺,瞬间夺人呼吸。
这吻很陌生,容不是这么吻我的。我战栗着试图推开他,可是他反而箍得更紧,放开我的唇,将我整个地拥入怀中,轻拍我的背,“四月,别怕。”
与此同时,耳畔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夹杂着笑声和叫好声。
我猛然惊醒,奋力挣脱他,惊惧万分地看着眼前的人。他,他不是容!他是费雨桥!天哪,我刚才做了什么!
“四月,来……”他再次朝我伸出手,刚好有一束灯光自他的头顶泻下,让他整个人焕发出夺目的光彩,非常耐看的一张脸,可他不是容!他嘴角含笑,眼神却透着逼人的气势,他什么都没说,可那目光分明就有胁迫的意味。
我转身就往人群外跑。鞋子有点磕脚,我踉踉跄跄没跑几步就被他从后面拽住,但他很有分寸,一边笑着跟宾客示意,一边不露声色地将我拽到门厅的角落里,那样子像是有悄悄话要跟我说似的,丝毫没有露出破绽。
门口刚好有大片的粉色纱幔垂下来,还有高大的花篮,因此很好地挡住了宾客的视线。费雨桥面朝着我站着,他个子很高,我穿着CHANEL的高跟鞋也只勉强齐他的肩膀,因为避开了宾客,他的神色放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嘴角抿着笑。
“不要闹了。”他又搭住我肩膀,像哄小孩似的。
我甩开他的手,“请让开!我要出去!”
“四月,你已经接受我的戒指,你就是我的未婚妻了,不能这么任性。”
“你神经病!”
正文 惊魂记·四月(29)
“你怎么说我都可以,但是四月,这里不是你任性的地方,你要撒泼或者发小姐脾气请放到私底下,我绝对奉陪。”费雨桥站在我的面前,半边脸都罩在阴影里,衬得一双眼眸更加阴寒森冷,但语气已经有所缓和,“很多事情我会慢慢跟你解释,现在,请你留下。”
“呸!你肯定是有预谋的!你当我和芳菲是什么,想要谁就要谁?做梦!”
“你要我说实话吗?”
“什么实话?”我这么问,心里却莫名忐忑起来,直觉告诉我,这个男人不简单。脸是陌生的,可他的眼底暗光流转,深不可测,仿佛蕴藏着天大的秘密,只是我无法猜透而已。我仰起脸看着他,“说啊,有什么不能说的?”费雨桥先是不语,旋即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四月,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我爱的从来就是你。”
“疯子!”我骂费雨桥。如果他真的爱我,他为什么会绕这么大个圈子?我到底哪里惹着他了,让他紧追着我不放,难道……难道他是莫家的人?!
兴许是站在门口的缘故,头顶呼呼灌下强大的冷气,不过站了几分钟我就浑身冷得结冰,薄如蝉翼的纱裙完全不能抵挡那冰寒彻骨的气流,我只觉胸闷气短,顷刻就呼吸不上来。
“你,你跟莫家什么关系?”我哆哆嗦嗦问他,牙齿伴着打战。
他神色自若地挑起眉,反问:“哪个莫家?”
他的表情很无辜,似乎真的不明所以,但我脑海中又闪现出那片火海,又是那样的火海,卷土重来,即便这个男人不是莫家的人,但他一定带着火种而来,他的身上分明透着燃烧的气息!我摇着头连连后退,最后夺门而出,根本不想在他面前多停留一秒。
“四月!”他对着我的背影喊。
我亡命一样地奔逃。即便知道逃不脱,仍是要逃。活着有多么不易,我知道,但我不只是为自己活着,爸爸妈妈还有伯伯,他们都在天上看着我。我知道自己犯下了怎样的罪孽,我认了,下地狱我也认了,但我不能被这个人生生撕开伤口,他既然不是莫家的人,凭什么要我以这样的方式面对他?
我穿过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奔出大门,结果刚出来就撞上了一个人,对方被撞得连退几步,我也跌倒在地。“小姐,你没事吧?”我还没看清他的人,他就先把手伸给我,“快起来看看,要不要紧……”
我却像是被施了魔法似的,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正文 惊魂记·四月(30)
是时空交错了吗?那双眼睛,溢满星辰般光芒的眼睛,我一定在哪里见过,还有那轮廓,不仅仅是似曾相识,是真的相识!
“要不要紧?”那人干脆蹲下来察看我的状况,以为我伤得很重。
我迷迷瞪瞪地看着眼前的这张脸,哦,不,不会这么相似……世人都把生得好看的男人形容成面如冠玉,我也见过英俊的男人,却从未见过如此线条柔和、眉目清明的男子,似陌生,又似熟悉,记忆中久远的梨花淡香莫名弥漫而来,我的眼底瞬即腾起水雾,隔着模糊的泪眼我愈发相信这不是真的,完全不同的脸为什么长着同样的眼睛,一定是又出现了幻觉……
“你,你是谁?”我呻吟着问他。
那人粲然一笑,嘴角的弧线柔和得不可思议,“你好,我叫莫云泽。”
从订婚宴现场回到家,出人意料,芳菲若无其事地在家弹钢琴,她既不解释什么,也不回应母亲的质问,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她越是这个样子,越是让人担心,程雪茹明显有些发怵,怕女儿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数落她几句,就要她回房休息。但是对我就不客气了,她把如意算盘落空都怪罪在我头上,芳菲的逃跑在她看来完全是我在背后撺掇的,因为费雨桥把订婚戒指戴在了我的手上,就凭这,我怎么都脱不了干系。
程雪茹噼里啪啦骂了我足足两个多小时。
李老师怎么劝都无济于事。
那些话我没法复述,因为太难听了,我知道程雪茹一直不喜欢我,但不知道她对我的厌恶竟然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还只是个没有出校门的女学生,竟然被她骂得那么不堪,整个楼道都响彻了她的叫骂声。
芳菲忍无可忍,后来又从房间内跑出来跟她妈对骂,场面很难堪,我不得不哭着离开。芳菲追出来,陪我到站台搭车,反过来安慰我,“姐,别听我妈的,她就是那德行。”
“你先别管我,我倒要问你怎么了,到底是因为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没事,我就是不想订婚呗,因为我觉得他并不爱我,而我也不爱他,我不会为了满足我妈的意愿而葬送自己一生的幸福。姐,我已经长大了,婚姻这事我要自己拿主意。只是……很对不起你,让你跟着受委屈,费雨桥没有为难你吧?”
芳菲果然是长大了,知道自己拿主意,也知道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了,这让我很欣慰,受点委屈没什么。
正文 惊魂记·四月(31)
“从小到大,我受的委屈还少吗?”我拍拍她的脸蛋,笑道,“不用为姐担心,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芳菲,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能幸福,只要你觉得是对的,姐姐支持你。”
“可是……”芳菲欲言又止,“费雨桥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你小心点就是。而且我也希望你能幸福,姐,不过怎么说,我都希望……你能幸福……”
“嗯,你也要多保重,看你现在瘦成啥样了。”我心疼地替她拢拢衣服。这时候巴士过来了,我上了车还是不放心,伸出头冲芳菲喊,“别跟你妈吵,实在不行到我那儿去住几天。”
“好的,姐姐。”芳菲站在街边目送我离开。
车子开动时芳菲突然又追上前几步,张着嘴说了几句什么,我只隐约听清一句,“姐,对不起,你别怪我……”后面又讲了什么我没听到,我从车窗外的倒车镜里看见她在街边抹泪,瘦小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不见,我并没有深想她为什么跟我说对不起,我只是莫名伤感起来。因为我们都长大了,都将面临各自的人生,是福是祸无法预知,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是怕失去她,在这荒漠般的人世间,除了容,我就只剩芳菲了。
感觉中,我和芳菲冥冥中注定是在一起的,第一眼见她时的亲切和温暖,至今记忆犹新。可是命运的规则残酷无奈,我和芳菲将来是背道而驰还是天各一方,我真是不敢想,就觉得心里很不安,伴随着莫名的焦躁,我预感到这次的订婚事件只是个开始。
那张脸,只是个开始……
果然,订婚酒会的第二天,费雨桥就来学校找我了,称我接受了订婚戒指就得履行婚约,我自然跟他大吵一架,他倒也不生气,只反复强调婚约的正式性云云。我把戒指扔给他就跑回了宿舍,不想理他。可是此后只要他人在上海,几乎每天都来学校看我,自己来不了,就会派人送花送礼物到宿舍。一时间议论纷纷,我百口莫辩,姚文夕以为我另结新欢了,对我另眼相看起来,态度差了很多,大约觉得我是个见异思迁的人吧。
我只觉压力到了临界,都要崩溃了。而就在之后不久的一个晚上,容打来电话,话还没说出口,就在电话那端啜泣起来,我心里顿时一紧,预感到事情不妙。果然,容哽咽得根本没法正常说话,语不成句。
“容,怎么了?你别这样啊,有什么事慢慢说……”
“四月,Sophie,Sophie她走了。”
正文 惊魂记·四月(32)
夜深的校园寒气很重,我穿着薄薄的外衣坐在宿舍楼下的花圃边,缩着身子跟容讲电话。偶尔抬头看天空,连星光都是黯淡的,我不由想起妈妈说过的话,她说每个人死后都会化作天上的星,可怜的Sophie,她还那么小,也成了天上的星吗?她看得到我们对她的思念和伤心吗?我很伤心,在这个夜凉如水的晚上。
容说,Sophie是在傍晚时分走的,走得很安详。容抱着渐渐僵冷的Sophie久久不愿松手,不停地跟她说话,跟她讲故事,可是Sophie终究没有再醒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眼见一手带大的爱女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容悲恸得无以复加,我没有语言可以安慰他,因为我也很伤心,脑子里总是不断回放Sophie活泼可爱的笑脸,还有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
“我现在只剩你了,四月。”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开始我还不理解这话里的意思,后来才知道,容的前妻苏珊娜见Sophie去世,断然拒绝生下腹中的孩子,说是要把孩子做掉,因为生下这个孩子对她来说已经没有意义,Sophie用不上脐血了。她是个精明的女人,本来就不想再生孩子,怕影响事业,这下她有足够的理由拒绝生了,因为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一纸协议就堂而皇之地将容的财产占为己有。
容痛不欲生地说:“我跪在她面前求,希望她留下这个孩子,Sophie没有了,如果能生下这个孩子至少也是个安慰。可是她不答应,我怎么求,她都不答应!在她眼里,名利比什么都重要,我现在在她心目中连个乞丐都不如,从Sophie停止呼吸到现在,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公司也已经被她完全接管了。四月,我输了,我终于是输了,什么都没了……”
我号啕大哭起来,不仅仅是为Sophie哭,也是为容哭,更是为我自己哭。这阵子太多太多的意外发生,我一个人疲于应付,孤立无援,害怕极了。我不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事接踵而来,我真的一点主张都没有。
特别是费雨桥,那天把话都讲明了,他的目标是我!我不知道他的来历,订婚宴上的一幕,究竟是他的计划,还是意外,我没办法判断。也许他的初衷是想和芳菲订婚,以此来接近我,但是芳菲的突然逃跑让他意外获得了机会,而偏偏“莫云泽”又出现了,不同的面孔相似的气息,他们和那场火灾究竟有什么关系,我脑子里乱极了。
订婚宴后的很多天,我脑子里始终是那张挥之不去的脸,整夜做噩梦,茶饭不思,课也没上了。姚文夕以为我病了,几次要拖我去医务室,我怎么都不肯去。我觉得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有个巨大的黑洞在吸附着我,任凭我怎么挣扎都无法停止坠入那黑洞。我知道我逃不过的,那场火势必将燃烧我一生,我常在睡梦中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姚文夕睡我上铺,说我经常乱踢乱喊,大叫“着火了着火了”,她开玩笑问我是不是小时候遇到过火灾。
我胆战心惊,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正文 惊魂记·四月(33)
但我知道,我早晚会尸骨无存。
我的情绪从未如此低落,虽然容说处理完那边的事务就会尽快回上海,但我一方面期盼他快点回来,一方面又害怕他回来,因为费雨桥的事我还没有跟他说,该怎么说呢?说我接受了他的求婚?还是说我顶替妹妹跟他举行了订婚宴?
我不敢想象容知道这一切后作何反应,他刚刚失去Sophie,遭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如果知道了我和费雨桥的事,无疑是雪上加霜。
这天中午,我没胃口吃饭,一个人到图书馆看书。可是哪里看得进去,一颗心只觉在火上烘烤般,焦灼难耐。
正午的阳光很好,透过落地窗斜斜地照了进来,橡木长桌上的阳光明亮得仿佛能触摸,而窗外,已是一片浓郁的秋色。看着梧桐叶子簌簌地飞落,总让人会不自觉地感伤,感叹时光又哗啦啦流过了一年。图书室内很安静,偶尔有交谈声,也都尽量压到了最低。书页翻过的声音也是轻轻的。坐我旁边的是个打扮很时髦的女生,一头栗色长发,耳朵里塞着耳麦,似乎在听音乐,一边看着一本时尚杂志,一边嚼着口香糖摇头晃脑。
我本没有注意到她,这样的女生在校园里随处可见,没什么特别的。我是偶然瞟向她的时候,被她随意摊在桌上的时尚杂志吸引了目光,摊开的那一页刚好是一篇介绍上海名门豪宅的文章,图文并茂,而那张图……
我觉得我的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像是缺氧。
眼睛不停地瞟向那本杂志。
“给你看吧。”那女生显然注意到我在瞟她的杂志,大方地推到我面前,自己从包包里拿出化妆镜涂口红。
“谢谢!”我迫不及待地拿过那本杂志,瞪大眼睛,标题是什么都没顾上看,但那张占了半个页面的精美图片却让我全身的血液直往脑门上涌,|乳白色的欧式洋楼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高大气派的黑色镂花铁门一如从前,透过铁门,可以望见开阔的庭院正中央有个灰色碗状的喷泉池,也和从前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一条蜿蜒的鹅卵石小道从大门口一直延伸到房子那边的树林中……
我再看图片下面的文字,更觉气血翻腾,那些字像是一个个的都浮了起来,变成了刺,一根根地扎进我的眼睛……
排名第三的梅苑,位于上海市翠微路12号,数年前曾毁于一场意外大火,遂成废墟。现在的户主为海归某知名企业家,三年前耗费巨资将该宅院按原样重建,今年4月正式竣工,7月投入使用。据悉,该宅院内部装饰极其奢华,但很少对外开放,在公众视线里尽显神秘,而有关户主的身家背景也成为坊间热议的话题……
明明是废墟,是谁让它恢复了原貌?
正文 惊魂记·四月(34)
我记得四月份偷偷去看的时候,房子刚刚竣工,那天下着大雨,我被门口刻着“梅苑”的铜质铭牌刺激到,拔腿就跑,还差点被一辆小车撞上。那辆车就是从梅苑驶出来的!莫家的人真的回来了?订婚宴那天在酒店门口撞见的那个人,他真的是莫云河?
我只觉背心冷汗涔涔。
收拾好东西,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图书室。
校园的林荫道上落满枯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如果是往常,我会捧着书,很惬意地穿行于斑驳的日影中,倾听脚下沙沙的声音。可是现在我整个人仿佛置身一片火舞热浪中,不顾一切地狂奔着,就像身后有什么追赶着我一样,我拼尽全力,亦摆脱不了。
我靠近,靠近,那张门就在面前。
很多次在梦中,我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窥视着那张门。门后是一片焦黑的废墟。有冷冷的月光倾泻在废墟上,大团大团的雾弥漫着,我总是窥见有若隐若现的人影自雾中走来走去。那雾漫天漫地,瞬间就吞没了我,我在梦中无路可退,被各种无形的力量撕扯着……
如果这世上真有鬼魂,我相信那是他们的鬼魂侵入了我的梦境。我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他们要将我撕成碎片。
而此刻,是阳光明媚的午后,没有雾。
我站在林荫道的丁字路口,再次确认,这不是梦,是真的!那张华丽的镂花铁门就在我的面前,十几米的距离而已。隔着铁门,图片中静止的喷泉正在哗啦啦地喷水,修建整齐的草坪和花圃中暗藏的自动花洒打开了,四散的水花反射着阳光夺目的光辉。鹅卵石小径延伸过去,就是复原后的白色洋楼,掩映在一片翠绿的浓阴中,一模一样,真的是一模一样。
我缓步走过去,停在门外。
我在想,如果你们真的回来了,想对我怎样,我欣然受之。是我放的火,我造的孽,我理应承担一切后果。
〖1〗惊魂记·四月//
可是你们别忘了,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我不会忘了这仇恨,我也不怕你们!我现在就在这里,你们要杀要剐尽管使出你们的招数好了,我横竖只有这一条命,我不会像在梦中那样逃跑的。我不想跟你们捉迷藏,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找我。
正文 惊魂记·四月(35)
而我,也一直在等着你们。
“滴滴——”身后传来汽车的喇叭声。我转过头,愣住了,是莫家的车。阳光有些刺眼,我眯起眼睛打量驾车的人。
不容我看清那人,驾车者自己先下了车。一身浅米色的休闲西装,格子衬衣,样子潇洒闲适。我看着他缓缓走近,顿觉呼吸窘迫起来,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那张脸,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
上次在酒店门口撞见他,因为恐惧,我来不及看清拔腿就跑。
我并没有看到他确切的样子。
“你好,我好像见过你。”他已经走到我跟前,笑着跟我打招呼。
我不得不承认,他长得很好看,用“好看”形容一个男人似乎有些不恰当,可是他真的很好看,脸部线条非常柔和,眉眼深邃,高挺的鼻梁和轮廓分明的嘴唇像是精心勾勒出来的。而且,我注意到他的睫毛很长,男人的睫毛长这么长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可是配着那双深黑如夜色的眼眸,竟然有种夺人呼吸般的完美。
电影画报上常见这样的男人。
生活中见到这么完美的脸我还是第一次。
“是,是莫先生吧?”我很惊讶自己居然能如此平静地跟他打招呼。
他露出几分惊讶,盯着我看了几秒,旋即露出一抹淡笑,“哦,我想起来了,在锦江饭店的门口见过你。你好,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上这儿来了?”
“我叫四月,颜四月。”
“四月?”他的眉头蹙在一起,目光顿时迸射出异样的火花,“你,你就是颜四月?颜佩兰的女儿?
我立即被他的话惊到,他竟然知道我母亲的名字?!
“是的,我就是颜佩兰的女儿。”我直直地看着他,迎着他惊讶的目光。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是时候面对了。我不能逃。
他非常激动,几乎就要冲过来,但他克制着,难以置信地打量我,“天哪,那天我就怀疑那个女孩子是不是你,又不能肯定,没想到……没想到真是你!”他的眼眶瞬即变得通红,嘴唇颤抖,声音像拨乱的琴弦,“四月,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找了很多年!”
正文 惊魂记·四月(36)
我被莫云泽领着走入梅苑,我本不想进去,但盛情难却,莫云泽比我还激动,拉着我的手一直就没放开。我哆哆嗦嗦地跟着他走,鹅卵石小道蜿蜒向前的样子一如从前,那片掩映在绿荫下的白色的楼群跟梦境中见到的一模一样,也许是天气的原因,树林间似乎还飘着薄雾,让眼前的景象愈发的不真实起来。
“妈妈,我又来到了这里!”
我站在气派的门阶前怎么也迈不动脚步……
“不要脸的表子!你勾引我老公,还有胆来!”
“对!她就是个扫把星!”
“二嫂,这样的贱货还跟她客气什么,赶走!”
“来人!把她们给我拖出去!”
“打,给我狠狠地打!”
“打死她!”
“四月——”
母亲凄厉的哭叫穿越漫长的时空突然飘荡在薄雾中。我战栗着倒退几步,举目四望,什么都没有,四周静得只听见风声。
“四月,进去啊,还愣着干什么?”莫云泽笑容可掬地示意我进去,“来,别害怕,家里就我和几个用人。”说着他牵起我的手迈上台阶。
我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宫殿,冷冰冰的宫殿,高大的落地窗让屋子里亮得晃眼,大理石的地面反射着阳光,每一样家具,每一盏灯,每一寸地毯,都像是从画册上摘下来的,那种极致的奢华让人紧张得喘不过气。
我在柔软的米色沙发上坐下。
莫云泽坐我对面。
马上有佣人端上茶水,还有一个三十出头,衣着精致举止端庄的女人笑吟吟地走过来,“云泽,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哦,事情办完了就先回来了,来,端姐,我来给你介绍。”莫云泽指了指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的我,“这是四月,佩兰姨的女儿,你想不到吧?”
那女人怔了怔,倏地瞪大眼睛,“颜佩兰的女儿?”
我连忙起身,朝她微微欠身。
正文 惊魂记·四月(37)
“可不是,我也是最近才遇到她的。”莫云泽拉过我,感慨万千地拍拍我的手,“我可找到她了!我们莫家除了我,就只剩四月了……”
“天哪,真的是佩兰的女儿!”那女人走到四月跟前,笑了笑,眸底掠过一丝惊悸,抑或是诧异,“跟你妈妈长得一模一样……老天爷,你可是莫家唯一的女儿,大小姐呢!”
我懵懵懂懂地看着她……
“四月,她是梅苑的管家端姐。”莫云泽介绍。
“端姐。”四月点头。
“乖,快坐下!”端姐拉着我坐下,她脸上明明笑着,可是很奇怪,我却感觉有些冷,也许是跟她拉着我的手有关系,她的手冰冷的。那种冷仿佛是骨子里透出来,一丝丝地传递到我的手心,就如她身上的香水味,冷冽寒香。
莫云泽一直在边上微笑着看着我,他Сhā不上话,端姐不停地问这问那,问我在哪儿念书,谁照顾的我,今后有什么打算云云。不消片刻,我的基本情况她都知道了,当然,莫云泽也知道了。他真是个绅士,很随便的坐姿都那么优雅,目光透着难以言喻的喜悦,嘴角亦始终含着笑意,连他说话的声音听上去都那么醇厚悦耳,“四月,你跟小时候变化挺大的,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这些年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没,没有,我过得挺好的。”我心想,能活着对我来说就是个奇迹了,我很感谢上苍,让我活到现在。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可是,我不禁迷惑,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莫云泽吗?虽然他的脸跟我记忆中的那张脸完全不同,但他的眼睛却跟那个往生多年的故人莫名重叠,难道他们是一个人?如果他们是一个人,那他认识我是很自然的事情,如果不是一个人,他又如何认得我?除了莫云河,我跟莫家的其它同辈根本没有任何交集……
答案很快揭晓,当莫云泽带我上楼参观房间时,我赫然在书房的墙上看到了一张画像,裱在镜框里。就是那张脸!
我无数次在梦境中见到的脸,眉目清明,淡淡的笑让我立即想起四月天那簌簌飞落的梨花雪,刚好有一束阳光从高大的窗户外照进来,投射在相框上。是时光交错了吗?我分明看到他在冲我笑,眉眼都仿佛浮动了……
“四月,还站在那儿干吗,快进来。”莫云泽招呼我,他见我在打量那张照片,不由叹口气,跟我说,“那是我堂弟莫云河,当年那场火……他没能逃出来……还有我堂弟云溯也……”
“他是莫云河?”我心中一搐,原来,原来他真的死了。
正文 惊魂记·四月(38)
“没错,他就是莫云河。你可能不记得他了,当初我父亲去世的时候,送你和你母亲去医院的就是我和他。”
“你怎么会认得我?”我迟疑着问,这个问题很重要。
“我怎么会不认得你?虽然家父去世之前我从未与你有过接触,但是在我们家,你和你母亲……一直是大人们讨论的话题。你从小时候的照片曾经摆在家父的书房里,我和云河他们经常谈论你,因为你是我们家唯一的女儿,我们对你充满好奇,经常跑去你的学校偷偷看你,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我讶异得不行,“伯伯把我的照片摆在房间里?”
“家父很喜欢你,一直跟我们说,长大后要照顾你这个妹妹,你是我们莫家三兄弟唯一的妹妹。那场大火之后我也受了伤,去美国治疗,期间一直有打听你的消息,没想到这次一回来就遇见你,真是冥冥中注定的,四月,我真是很高兴见到你!”
莫云泽站在窗边的书桌前,说这话时眉眼间的笑意更深了,阳光正斜照在他肩头,让他看上去温暖而闲适,又光芒四射。我看看他,又看看墙上的照片,泪水夺眶而出,我亲手放的那把火夺去了两个哥哥的生命,我缘何还能面对着这张照片!我是刽子手,是魔鬼……
莫云泽察觉到了我的异样,看着浑身战栗的我,皱起了眉头,“四月,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不舒服吗?”
回到校园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
莫云泽留我在梅苑吃的晚餐,我失魂落魄,都不知道怎么离开的。端姐很热情地送我到门口,要我今后常去梅苑玩,她拉着我的手在花园里说了好一会儿话,可是我什么都没听进去,恍恍惚惚地上了莫云泽的车。莫云泽没有要司机开车,执意亲自驾车送我回学校,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他的味道。有轻缓的音乐在流淌,我听到了自己局促的呼吸声。抑或是他的。他开车很专注,不怎么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除了已经去世的大伯,我跟莫家的人基本没什么交集,即便是现在跟莫云泽相距如此之近,仍觉跟他之间隔了条时光的河。七年了,即便过去了七年,我犯下的那些罪孽,包括莫家的罪,仍不可磨灭。
莫云泽将我送到校门,站在街边跟我说话,“四月,我肩上的担子很重。整个莫家现在就剩我和三叔,还有其它几个亲戚在努力支撑。莫家人丁单薄,能找到你实在是天大的喜悦!你对于我们莫家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正文 惊魂记·四月(39)
我仰起头,月色清朗,我听着头顶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淡淡地说:“云泽哥哥,我并不是莫家的人,我姓颜。”
“四月!你还在为当年的事计较吗?”
我别过脸望向他,“计较?你觉得我仅仅是计较吗?我失去了唯一的母亲,如果不是被老师收养,现在在哪里颠沛流离都不知道。云泽哥哥,不要劝说我回莫家,我不承认我是莫家的人,同样地下的母亲也不会答应,请不要让我为难。”
“我没说现在……你可以考虑……”
“没得考虑!现在我不承认,以后也不会承认,这辈子都不会承认。”
“四月……”
“很晚了,你回去吧,我要回宿舍了。”
我竭力抑制住心底翻涌的情绪,只觉眼前的一切都罩了层雾。他不会懂的,我拒绝承认自己是莫家的人,不仅仅是因为母亲的屈死,也是因为我犯下了那样的罪,如何还有面目走进那扇大门?可是我什么都不能跟他说。
目送莫云泽惆怅地上车,缓缓驶进迷茫的夜色,泪水不知不觉流了我一脸。我抹着泪转过身,一眼就看到费雨桥的车停在马路对面的树影下,我不认得那车的牌子,但我知道那车在国内很罕见,是低调而奢华的代名词。费雨桥一身白色休闲装,双手环臂斜靠在车门上,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是不是听到了我跟莫云泽的谈话,他那样子就像是在看戏!
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很有气场的男人。即便隔着一条街,仍让人无法忽略他的存在。月光自他头顶的树叶间漏下来,让整个人镀上了一层冷冷的清辉。我一直觉得这个男人很冷,哪怕他现在在对着我笑。他缓缓向我走过来,明明在笑,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刀子,“四月,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你说什么呢!”
“开个玩笑而已,生气了?”他凑近我,紧盯着我的眼睛,“你哭了。”
我转身就走,懒得理他。他也没拦我,只在我身后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四月,你的生日快到了,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啊?”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1)
变脸记·莫云泽
这个夜晚注定无眠。
莫云泽是被噩梦惊醒的,这么多年了,他常纠缠于那样的梦境,梦见自己深陷在炽烈的火海浓烟中,他冲不出去,看不到方向,只觉自己浑身都在燃烧,四周噼里啪啦炸响成一片,头发眉毛亦在哧哧地响,他哭不出喊不出,仿佛还闻到了自己皮肉烧焦的味道……
醒来时,总是一身的汗。莫云泽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虚脱般浑身无力。他看了看窗外,深渊一般的黑暗,黑得令人心生绝望。
呼呼的风声仿佛谁在呜咽,影影绰绰的树枝不断扑打着窗玻璃,像无数双狰狞的手,似要破窗而入。他们要进来干什么?都这么多年了,还阴魂不散。
〖1〗变脸记·莫云泽//
三叔重建梅苑就是为了让莫家摆脱过去的阴影,他是个不信邪的人,别人出两亿买梅苑的地他都没答应,他说他就是要在原地重建梅苑,一定不能让别人小瞧了莫家的能力,比如唐家。可是这宅子重建后,莫云泽住得并不踏实,常在夜深人静时听到隐隐约约的叹息声,脚步声,有时还听到有人轻咳,说话,明明这宅子里只住了他和端姐,佣人都住后面,何来的人说话?是心理作用吗?他问过当心理医生的同学张番,张番说肯定是心理作用,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鬼,所谓的鬼不是人装出来的,就是人想出来的。
但莫云泽还是不想住在这儿,三叔不同意,说云河和云溯他们在这里会寂寞,陪陪他们是应该的。原来,三叔也相信,那些去了的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梅苑。莫云泽叹口气,今晚必定又是个不眠之夜了,于是干脆起床去书房看书。
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弯弯曲曲,走在上面一点声音都没有,莫云泽拖着长长的影子走向书房,感觉像走在一个时空隧道里,无数记忆的碎片在脑子旋转,让他有一瞬间的胸闷气短,不得不扶住墙壁喘气。
很奇怪,每次经过这段走廊时他就喘不过气。
原以为是墙壁和地毯的颜色太深的缘故,后来专门叫人换了浅色的,还是不行,一经过这里,心脏的血液就有种倒流的感觉,让他头晕目眩,几欲窒息。好不容易进了书房,他打开灯,坐在沙发上闭目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2)
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对面墙上挂的那帧画像。刚好有束灯光打在上面,让画像中的那个人透出了几分活的迹象,眉眼那么生动,似有话要说……
“云河,你想说什么。是不是觉得很难过?你今天看到四月了,她对你是有印象的,不然不会盯着画像看那么久,原来她一直记得你!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你总以为她不知道你的存在,忘了从前你跟她有过的交集,现在你该放心了吧。只是你在那场大火中就已不复存在,这世上早就没了你莫云河这个人,你还能希冀着什么呢?”
从书房出来的时候,莫云泽意外地在走廊的拐角处看到了端姐。站在半明半暗的角落里,身姿优雅,像尊白玉雕像。她是个美丽的女人,虽然已经三十多,却依然保持着少女般窈窕的身段,肌肤细腻白皙得让很多年轻女孩子都自愧不如,只是她给人的感觉一直是冷的,莫云泽几乎没怎么见她笑过。
她是唐毓珍的表妹沈端端,今年都三十五了,一直未嫁。不过她并不是单身,三叔每个月都会过来小住几日,两人的关系若即若离,已经维持好多年了。他们是在当年那场火灾后开始的,还是之前就已经开始了,莫云泽不得而知。不过三叔一直很宠她倒是真的,可以说是百依百顺,而端姐对他始终是淡淡的,从来不会很热情,也没有刻意要冷落他。
三叔是出了名的情种,年轻的时候就风流成性,但是很奇怪,自从跟端姐在一起,他倒是很少有绯闻了。就是有,端姐也是充耳不闻的样子。这反而让三叔更加看重她,大概觉得她不是个麻烦的女人,不像他过去的太太,一有点风吹草动就闹得鸡飞狗跳。这大概就是男人的通病,越把他当回事他越避之不及,而像端姐这样可有可无的姿态,反而吊足了男人的胃口,得不到的或者难得到的,在男人看来始终是好的。
“云泽,这么晚了你还在书房干什么。”端姐在白色的丝质睡衣外披了件宝蓝色的针织衫,披散着长卷发,显得气质高贵,又颇有风情。
莫云泽说:“睡不着,进来看会儿书。”
“这怎么行呢,你白天还要上班,公司的事那么多,晚上老不睡,你的身体会垮的。”端姐叹口气,“下楼去吃点东西吧,我给你热点汤。”
“不了,端姐,很晚了,你去睡吧,别管我。”
“我不管你怎么行,你三叔让我待在这儿就是为了照顾你的,别忘了你现在是莫家的支柱,莫家就指望你了。”这样的话听得莫云泽耳朵都生茧子了,莫家的支柱,未必是件令人仰望的事,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做个平凡的人,过着最最平常的生活。只是生在这样的家庭,最最平常的幸福恰是奢望不及的,他早已断了那样的念想,无欲无求了。
“你要是不饿就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沈端端可能觉得有些凉,拢了拢针织衫,朝门口走去,经过莫云泽身边的时候,似乎有意放慢了脚步,“那个四月,还真像她妈妈,美得跟个仙人儿似的。”
莫云泽转过脸看向她。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3)
沈端端亦似漫不经心地瞥了眼他,“跟她少来往,这个女孩是带着劫来的,因为她的出生,莫家才一步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还是不要打搅她的生活吧,想必莫家过了的人也不希望她来打搅梅苑的生活。”
扔下这些话,沈端端步态优雅地上楼去了。莫云泽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忽然发现她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像个幽灵。是啊,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搞不明白,住在这宅子里的人究竟是人还是鬼。也许,连鬼都不如吧。
四月在梅苑吃完晚饭回到宿舍,正赶上姚文夕和戴绯菲在吵架。姚文夕天生的大嗓门,戴绯菲的声音也很尖厉,四月还在楼下就听到了她们势同水火的吵闹声。
上了楼,宿舍门口围了好些个女生在看热闹。
四月一进门,姚文夕就一把将她拖到中间,指着戴绯菲,“四月,你帮我评评理,明明这次赴港大交流的名额有我的份,她仗着新交的男友刘伟超是系主任的侄子,居然把我的名字替下来了,还狡辩说跟她没关系,你说她要不要脸?”
“自己没本事就别在这儿丢脸!名单之前又没有张布,凭什么说有你的份?就因为林教授跟你通了气?这个系又不是他的,他跟你说了就有用吗?现在名单一公布,你就上蹿下跳的,有证据吗?有证据你就拿出来!”
“这个系也不是刘伟超家的吧?别把别人当傻子!告诉你戴绯菲,这事如果得不到公平的处理,我明天就找校长去!老娘去不成,你也别想去!”
“有本事你去找啊,谁怕谁啊?”
关于赴港大交流的事,四月也是前阵子才知道,学校和香港大学近期要举行一次学生交流活动,为期一个月。由各系抽派代表参加,姚文夕因为多项作品获过奖,深得林教授器重,自然被林教授找去谈话,获得鼎力推荐。这事她还特意跟四月说了的,当时四月很为她高兴,不想竟然突生变故,戴绯菲顶替她成为全系仅有的一个交流生。
姚文夕说要去找校长,四月和李梦尧都以为是她随便说说的,校长日理万机,大约不会为一个无名女生去得罪刘主任。
戴绯菲新交的男友的确是土木系系主任刘瀚文的侄子。
明眼人都知道这其中的微妙关系,戴绯菲因为成天忙着谈恋爱,单门功课常常挂科,连顺利毕业都困难,竟然还有资格成为本系的代表赴港交流,就像姚文夕说的,谁都不是傻子。
然而,戴绯菲显然小瞧了姚文夕,她以为姚文夕再怎么强硬也应该知道鸡蛋碰不过石头的道理。不想第二天姚文夕就去找了校长,四月和李梦尧得到消息的时候,姚文夕已经在校体育馆内解气地打羽毛球了,打出一身的汗,然后回宿舍洗澡。四月和李梦尧巴巴地站在浴室门口,等着她出来问个究竟。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4)
门开了,姚文夕没事似的哼着小曲儿爬铺上去睡了。
被子一扯,撂下一句:“熄灯。”
数天后,四月突然接到系里通知,将由她代表本系去港大交流学习一个月。消息一经公布,顿时沸沸扬扬,四月被莫名推到了风口浪尖。
戴绯菲看四月的眼神简直滴得出血。
对此四月倒不在意,她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姚文夕,觉得很过意不去,于是去系里请辞。系主任云淡风轻地说了句:“不是我推荐的你,是上头指定的,你不去也得去,我帮不了你。”
四月一时有些狐疑,她并不认得上头的什么人,为何会推荐她?姚文夕得知四月去系里请辞后大骂了她一顿,“颜四月,你有没有长脑子?你去比我去更让我解气知不知道?你不去,我也去不了的,你以为校长真会为了我一个无名小辈得罪系主任?笨,你真是笨!”
“可,可我要等我男朋友回来,我走了他见不到我怎么办?”
“你男朋友要回来?”
“嗯,说是就这两个礼拜的事。”
容的确跟四月打了电话,说就在这两个礼拜返回上海,要四月在上海等他。现在对四月而言,跟容的团聚才是最重要的。何况容现在除了她已经一无所有,四月不想伤他的心。姚文夕闻言颇有些不解地打量四月,“那经常在校门口等你的那个男人是谁?”
四月就知道姚文夕心里一直有疙瘩,以为她寡情这么快就换了男友,她有些烦乱地说:“文夕,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的,现在我真的没心情说这些,你该相信我,我不是那种把感情当儿戏的人。”
姚文夕如释重负地长嘘一口气,“我说呢,你怎么着也不该是戴绯菲那样的人,害我这阵子心里忒别扭……”她就势推了四月一把,随即又勾住她的肩膀,“走走走,喝酒去,今天可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庆祝什么呀,我还没决定去香港呢。”
“你可以打电话跟你男朋友说嘛,把事情讲清楚,你又不是去月球,总还在地球上吧,他会找不着你?”
出人意料,容很支持四月去香港,说他可以直接去香港找她,他是在香港出生的,那里还有他父母的房产。不过他父母早已过世,房子一直空着。也幸亏这是他父母的房子,并不在他名下,不然只怕也会被苏珊娜霸占。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5)
“四月,那房子可以望见海哦,我们可以在香港好好聚聚。”容在电话里无限憧憬。
四月也喜出望外,“好,我就在香港等你!”
除了戴绯菲,寝室里的姐妹都很为四月高兴,纷纷托四月帮她们带东西,说香港的东西便宜,连隔壁寝室的女生也闻讯前来,列了很多的名目,四月的小本本上都记满了。当然,大家也纷纷送她东西,祝她此行去香港顺利。
两天后,四月乘坐的飞机顺利降落在香港启德机场。
同学们在带队老师的带领下陆续走出接机口,港大的老师和学生站在最前面举着牌子迎接他们,一张张友善的笑脸,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四月挤在人群里,非常激动,她跟港大的同学热情寒暄,好奇地互相打探,场面一时间热闹非凡。
“四月……”
嘈嘈杂杂中,四月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她。她四顾张望,一大捧怒放的红玫瑰映入她的视线,鲜艳欲滴。而她,已不能呼吸。
她看着捧花的人,迷迷瞪瞪,只觉是梦。一定是梦,他从梦中朝她走来,眉目竟然很模糊。她想是她眼中涌出的泪光所致,看什么都是模糊一片。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四月再也听不到其它的声音,时光已然静止。
容将芬芳的玫瑰递到她怀里,不顾旁人的侧目,轻轻一带,将她揽入怀中。他身上独有的清冽气息瞬间包围住了她。
“四月,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容……”
一连数天都下雨,天空裹着厚厚的阴霾,若站在落地窗边往外看,会感觉那些铅云就像是压在头顶一样,让人透不过气。雨水打在窗玻璃上,簌簌作响,满室都是潇潇雨意。莫云泽工作的这间半弧形办公室位于仰擎大厦顶层,风光是无限好,看朝霞,看落日,都非常壮观。只是高处不胜寒,处在他这样的位置在外人看来似乎风光无限,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时每刻他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稍有不慎,就会让盛图分崩离析。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6)
商场的杀戮有多残酷,没有经历的人是不会体会的。今天,资管经理马胜文告诉他,近期有人大肆收购盛图的A股,其势之凶让人措手不及。连一直在美国遥控指挥的三叔都惊动了,一早打电话过来狠狠训了莫云泽,说他掉以轻心,完全没把盛图的生死放在心上。
“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三叔莫敬添的声音在电话里像炸雷,然后电话啪的一声就挂了。莫云泽连忙把几个高层叫进办公室,他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眉心微蹙,问马胜文:“对方行动有多久了?”
“有一个礼拜了,起先我们没有在意,这两天发现情况异常,一个上午,就暴跌了四个点,这决不是正常的买进卖出。”
莫云泽微微颔首,“是有备而来。”
旁边的财务部经理点点头,“没错,我已经初步调查了下,这次主持收购我们盛图的是一家国外的投资公司,这家公司起步也就是两三年的事,按理没有这么大的财力大肆收购盛图的A股,刚刚才得到消息,是背后有大财团在支持,我正在派人加紧查。莫总,这次我们麻烦大了,那边摆明了要置我们盛图于死地。”
“怕什么怕?人家还没杀到门口,就自乱阵脚,知不知道这是兵家大忌?”莫云泽的脸色很不好看。平日褪下西装他很随和从容,但一进入工作状态他就像换了个人,他自己是工作狂,对下属要求也是极严的,容不得一点消极懈怠。
财务经理眼见老板拉下了脸,连忙低下头,“对不起。”
看他那样子,就差没抹汗了。
莫云泽的心情糟糕透顶,发了通脾气后,愈发觉得心烦气躁头疼欲裂。秘书谭小姐跟随老板多年,摸准了他的脾气,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不去打搅他。但她很体贴地端了杯咖啡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莫总,您的咖啡。”然后轻轻带上门。
莫云泽刚端上咖啡,助理阿森敲门进来了。
“莫总,您叫我?”
“坐吧。”莫云泽指了指沙发。
阿森在沙发上端端正正坐下,老板没说话,他也就静等老板开口。莫云泽个性冷僻,平日在公司里甚少露笑脸,下属都怕他,即便是跟随他多年的阿森,在他面前也是规规矩矩,一板一眼。莫云泽喝了两口咖啡,觉得头没那么疼了,问阿森:“四月已经去香港了吗?”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7)
“是的,现在应该就在香港。”
“派人过去给我暗暗看着她,人生地不熟的,怕遇到坏人。”其实莫云泽不是担心坏人,而是担心莫家有人容不得她。她的存在对很多莫家的人来说无疑是颗眼中钉,因为父亲莫敬浦的遗嘱上列出的遗产继承人中就有四月的名字,虽然在莫敬添的阻挠下至今未兑现,但那份遗嘱现在仍捏在律师手里,依然具有法律效力。莫敬浦生前与这位律师是莫逆之交,在业界极有权威,莫家人纵然愤愤不平也不敢公然抢回遗嘱。四月的名字俨然成了莫家人多年来的一个心结,莫云泽不得不提防着有人动四月的心思。
阿森见老板走神,轻咳两声,冷不丁说了句:“颜小姐好像跟她男朋友在一起。”
“男朋友?”莫云泽颇感意外。
“是的,我稍微查了下那个人,姓容,祖籍是上海,在香港出生长大,双亲已不在,有过婚史,前妻是法国人。好像还有个女儿,最近刚刚病逝。而且,这个人好像已经破产了,财产全部划到了前妻的名下,不知道是为什么,据说是跟他女儿有关。”
阿森的办事效率果然不一般,堪称训练有素,不消莫云泽吩咐,就把情况摸了个大概,他知道莫云泽肯定要问的。
莫云泽皱起了眉头,“这个人怎么这么复杂?”
“是有点复杂,他父辈是做海鲜生意起家的,后来又经营连锁饭店,生意越做越大,应该是很有实力,但是现在公司已划归他前妻,他可以说得上是一无所有了。”阿森说话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一字一句决无废话,“不过他这人蛮有经商天分的,人缘也不错,他这次回香港好像是准备重新创业,我在那边查到了他新注册的公司,是跟人合伙的,这个合伙人好像不太靠谱,两人刚刚开始合作就有了纠纷,具体情形目前还不清楚……”
“这些我不管,我只想知道他为人怎么样。”
“口碑非常好,没有不良记录。”
“他跟四月认识多久了?”
阿森想了想,实话实说,“具体什么时候认识的尚不清楚,不过真正开始交往的时间应该不超过一年。”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8)
莫云泽疲惫地将头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帮我约那个人,我要见他。”
“是,我马上去安排。”
一周后,听说四月从香港回来了,莫云泽不顾事情扎堆,抽出时间请四月吃饭。他驾车来到四月的寝室楼下,很多的女生趴在窗台上看着,四月如果不上车,就只能被展览。莫云泽其实已经很低调了,开了辆普通牌子的黑色小车,衣着也很随意,身上也没有特别打眼的行头。可是他大概不知道,学校是严禁外部车辆驶入校区的,多大的来头,一概都会被拦在校门外。他能把车径直开到女生宿舍楼下,他想低调都没可能。
而且,他虽就那么随意地往车门上一靠,没有耍酷,没有故作深沉,温和淡然得仿佛一缕清风,却足以成为一切光源的中心。
那顿饭吃得很沉默,四月的情绪看上去很低落。
“怎么了,菜不合胃口?”莫云泽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不喜欢他点的菜。其实菜很丰盛,正宗的法式西餐,莫云泽要了个靠窗的位置,可以远眺璀璨的外滩夜景,四月看得入了迷,好半天才将神思从窗外收回来,局促地笑了笑,“不是,快毕业了,写论文写到头疼。”
“哦,四月要毕业了,真是可喜可贺!”莫云泽是那种怎么看都觉着很舒服的男人,和煦温暖,绝没有他这种阶层的人惯有的凌厉和萧冷,尤其是面对四月,目光温柔得仿佛能化成水,他给她斟上红酒,举起杯,“来,我提前祝贺你毕业!
四月也举起杯,一饮而尽,只觉那酒格外的苦涩,苦得她直皱眉。
“喝不惯?这酒应该不错的啊,你脸色也不大好,四月,是不是有不开心的事?”莫云泽看着她,目光甚是关切。
四月低下头,沉默不语。
“四月,不管你姓什么,我始终是你的哥哥,有责任照顾你关心你,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可以跟我说的。”莫云泽握住她的手,语气再平和不过,“我知道我们家亏欠你很多,过去的恩怨都已经过去了,请不要拒绝哥哥的关心好吗?”
“跟这没关系,你多心了。”四月烦乱地摇摇头。
“谈恋爱了吧?”莫云泽嘴角挤出一丝微笑,只是那笑在灯光下透着些许悲凉,“真快,四月已经长大了,都谈恋爱了……那个人,真是很幸运,可以让你为他忧伤为他欢喜,他一定是很疼爱你吧。”
四月点点头,眼底下泛着青,显然是多日休息不好的缘故,她望向窗外,神色愈发地恍惚起来,“可我已经好几天没联系上他了,不知道为什么,老觉得心里不踏实,回来的时候他送我到机场,我就觉得像是再也见不到他了一样,非常难过,认识他这么久从来没这么难过过,你说他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9)
“不会的,恋爱中的人都这样,患得患失,很正常。”
莫云泽心里泛起阵阵酸楚,他想起了梅苑书房里的那帧画像,那个人如果知道他喜欢的女孩心里惦记着的是别人,他心里一定也很难过吧。
“哥哥,你也有爱着的人吗?”四月冷不丁问了句。话一出口,她就觉得很唐突,因为感觉上她跟莫云泽还很生疏,这样的问题似乎不应该她来问。莫云泽却好像并不介意,唇畔的笑意更深了,“我当然爱过……但是现在没有,单身很多年了。”
“一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吧?”
“为什么这么问?”
“你这么优秀,肯定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啊。”四月觉得自己有些想当然。莫云泽没有急着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是那种她不懂的深邃,他端起酒杯轻轻摇了摇,看着杯中紫红色的酒液兀自出神,好像是跟杯子在说话,“四月,我们之间隔了七年没有见面吧?”
“嗯,好像是。”四月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真是难过,七年,我跟你之间隔绝了七年。所以你不会懂我,这让我很难过,我没办法将这七年里错失的东西一点点补回来,我弥补不了,而你已经长大,我们之间的距离就越来越远了。”
四月迷迷瞪瞪地看着他,有些听不懂他的话。
而他已仰起脖子,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不免也皱起眉,端详空空的杯子,“怪了,怎么有些苦……”
送四月回学校后,莫云泽驾车返回梅苑。他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给阿森,“你马上给我联络那个容念琛,我要见他,越快越好。”
“是,莫总。”
回到梅苑,一进客厅就看见三叔莫敬添端坐在沙发上,冷着脸看着他,似乎在等他回来。“三叔。”莫云泽虽然迟疑了下,但还是恭恭敬敬地打招呼。
“兴致不错啊,盛图都要倒了,一点也不影响你泡妞,果然是年轻好啊,天塌下来也压不着你,是吧?”莫敬添的脸在灯光下,透着可怖的阴冷。
端姐坐在边上,忙打圆场,“年轻人嘛,总有些应酬的,你那时候不也一样。”在三叔的面前,端姐总是得体得无可挑剔,连起身都那么优雅,一颦一笑极有分寸,“云泽,吃了没有,厨房有粥,要不要芸妈端点过来?”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10)
“不用了,我吃过了。”莫云泽悻悻地走到沙发边上坐下,他知道,今晚免不了又是一顿训了。端姐很会看场合,知道这种时候她不宜在旁边,忙借口上楼做瑜伽抽身撤退,经过莫云泽身边时还不忘给他递个眼神,示意他好好跟莫敬添谈。因为看得出来,莫敬添的心情很糟,整张脸都是黑的。
开场白就充满火药味,莫敬添咄咄逼人地看着莫云泽,“云泽,还记得你对我的承诺吗?盛图现在摇摇欲坠,你很高兴是吧?”
“三叔,这话从何而来?”莫云泽一向很有涵养,这会儿也只能压抑着怒气,“这些年您也看到了,为了盛图东山再起我付出了多少,只是事已至此,我没有三头六臂,我尽力了,而且恐怕事情并非是我们看上去的那样仅仅只是简单的商业并购,我怀疑对方跟莫家是不是有深仇大恨……”
“深仇大恨?”
“是的,不到一个月就收购了我们19%的股权,导致我们大肆崩盘,一些老股民纷纷将手中积攒多年的股票抛售,连我们董事会的一些老股东都动摇了,显然有人盯住了他们,开出令他们无法不动心的价格。这些老东西都是些唯利是图的家伙,有钱给他们,谁不动心?头疼的是对方对我们了如指掌,而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目前仅知道这家主持收购盛图的投资管理公司背后是个财团在支持,来自海外,我敢打包票他们对这次收购事前做了缜密的策划和部署,计划时间不会少于十年,否则不会隐匿得这么深,一点底子都查不到。”
莫云泽分析得头头是道,又问:“所以三叔,您这次回来我就想问问您,过去莫家是不是跟人有过很深的过节……”
莫敬添蹙起眉头,揉着太阳|茓,非常头疼的样子,“我怎么知道有什么过节呢,你爷爷和你爸爸在世的时候,我并没有直接参与过公司的决策,因为你爷爷信不过我,很多事情他们都不愿意跟我讲。”
莫云泽说:“这几天我拜访了一些已经退休的老员工,他们也大多记不清了,因为商场上的竞争时时刻刻都存在,不可能不得罪人,但是有一件事情,他们的印象倒是蛮深刻……”
莫云泽踌躇了下,欲言又止,“就是很多年前,关于南港码头的那个项目,那次的竞争很激烈也非常残酷,因为那个项目最先并不是盛图开发的,是爷爷他们从一家叫振宇的公司手里抢过来的,当时事情闹得很大……”
莫敬添马上记起了什么,连忙点头,“哦,我有印象,项目抢过来后,那个振宇的老板还跳楼自杀了吧。”
“没错,从他们公司的楼顶跳下去的。我打听到,振宇老板自杀不久,他太太也去世了,公司也很快解体,整个家族都分崩离析了,三叔,您看这事……”
“你怀疑这次收购我们盛图的跟振宇有关?”莫敬添连连摇头,“不会、不会,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怎么会是他们?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11)
“我也只是怀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我会继续去查查,也许能查到点蛛丝马迹。因为我觉得,站在振宇的立场,家破人亡的凄惨下场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不能接受,如果振宇的后人存心要报复,也不是不可能。”
“好吧,你去查吧,越快越好。”莫敬添显得有些不耐烦了,“总之你记住,盛图的生死存亡是你必须承担的责任,莫家在你就在,莫家倒了,云泽……”莫敬添的目光渐渐变得森冷,“后面的话我就不说了,你自己掂量。”
说着站起身,径直上楼,都到楼梯口了,又转过身看着莫云泽,“听说颜佩兰的女儿找到了?很好嘛,你下次把她带回家来让我瞧瞧,怎么着也是我们莫家的后代,她妈妈可是你爸爸跟你二伯到死都惦记着的女人,她女儿一定很漂亮。”
说完这话莫敬添就上楼去了。
莫云泽一个人坐在空落落的客厅,感觉像坐在一尊华丽冰冷的坟墓里,背心渗出涔涔冷汗,骤然间寒痛刺骨……
深夜,莫云泽背着手站在卧室的窗前,看着黑漆漆的后山,自言自语:“四月,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像一座坟?埋了多少人啊,爷爷,爸爸,二伯,云河,阿婆,唐毓珍,莫家的人都埋在了这里。现在活着的,有时候我都分不清是人还是鬼,而我注定也要埋在这里。我做鬼都是不自由的,四月,你说该有多可悲……”
躺到床上,莫云泽很久都没法平静下来,也许是房子过于沉寂,他分明听到了一种类似呻吟的哦吟声,时断时续,不堪入耳。声音的来源就在楼上,甚至还能听到软床的弹簧不堪重负发出的吱吱声,一阵比一阵激烈,“啊——”一声尖而长的含混不清的嘶叫,莫云泽惊得从床上坐起,可是紧接着就是满足的嗷嗷声,像漏风的风箱。三叔的。
一整晚,那声音都没断过。
早上在餐厅,莫云泽看到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的沈端端,坐在餐桌边慢条斯理地喝着牛奶时,始终没办法将昨晚的那声尖叫跟她联系起来。而坐在对面的莫敬添亦是西装革履,红光满面,那种情yu满足后的光彩丝毫不用掩饰,因为根本掩饰不了,他的胃口似乎很好,一口气吃了三个煎蛋。
莫云泽顿觉一阵反胃,哪还吃得下东西,他借口先去公司,就匆匆离开了餐厅。到办公室的时候还很早,大部分员工还没上班。但是阿森却早早地等候在门外的沙发上,他跟着老板走进办公室,很细心地注意到莫云泽暗黄的脸色,“莫总,您的气色看上去不大好。”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12)
“是啊,最近又开始失眠。”莫云泽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坐下,揉着太阳|茓,脸色的确是晦暗的,他问阿森,“我要你约容念琛的事怎么样了?”
阿森愣在原地没吭声,似乎在思忖该怎么回答。
“怎么了?”
“可能,您见不到他了。”
“为什么?”
阿森摇摇头,叹了口气,“今天早上刚刚得到的消息,昨晚十二点,容念琛从香港一家酒店的二十三层跳下去了。”
莫云泽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定住了。
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本能地问:“人呢?”
“当场死亡。”
四月很小的时候,就听妈妈说,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无论在人世经历怎样的人生,最终都要回到天上去。妈妈,还有爸爸、伯伯无疑都是去了天上了,留下她一个人在这孤苦的人世独活。那种深切的孤独感让她一度以为她今生都将孑然一身,直到遇见容。虽然她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就是爱情,但她喜欢他,想跟他在一起,并且为之付出了全部。
然而,四月忽略了,人和人之间的相遇其实也如星辰,有些人注定是流星,刹那间划过夜空就再难寻踪迹。
在香港的一个月,应该是四月自成年后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
原来,她也可以这么幸福。
每天上完课,容念琛就会开车到学校接四月出去吃饭、游玩。四月最喜欢到太平山顶看夜景,那密密匝匝的灯海,闪闪烁烁,恍若无数星辰坠落凡尘,直让人感叹人的渺小,什么都不可靠,唯有眼前。也就是在太平山顶上,四月答应了容的求婚。容跟四月商量着,要她结束学业后到他的新公司去工作,跟他一起重新创业。
“起步会有点困难,因为是从零开始,四月,怕是要你跟着我吃苦了。”容当时笑着跟四月说。他的笑容衬在璀璨的星光下,有些恍惚。
四月靠在他的怀里,哽咽道:“我不怕吃苦,我从小就吃了很多苦,我只是希望有个安定的家,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四月……”容搂紧她,“我何德何能,竟然可以拥有你这样好的女孩子,四月,你不知道我很幸福,上天到底是待我不薄的。”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13)
“上天到底是待我不薄的……”
这话时隔多年后再忆起,竟恍若隔世,令四月不由得欷歔落泪。四月觉得容太天真,她也太天真,以为上天真的就此放过了他们,慷慨地给予他们平静和幸福。抑或她跟容的宿缘太浅,他注定是她生命中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相遇和错过,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命运设定好了的一盘棋。
他们都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身不由己。
四月做梦都没想到,就在那个星光璀璨的夜晚之后不久,她回到上海的第四天,容从香港某酒店大楼的二十三层纵身跃下。
四月再见容时,他已经是躺在太平间的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四月全然不知。
但肯定发生了什么,不然容不会选择这条不归路。四月后来仔细回忆在香港的点点滴滴,除了容后来在情绪上有些不稳定,她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她记得开始都很好,容非常开心,每天都早早地等候在学校门口,恨不得直接把她接去他的住处分分秒秒地厮守,只是四月这边纪律很严,带队老师将他们看得很紧,未经允许是不可以在外留宿的。
容情绪的转变是在四月回上海的前夕,那天刚好带队老师放他们的假,准许他们一天的时间自由活动,因为当时交流活动快结束了,在同学们的强烈抗议之下,老师才准他们假的。那天四月跟容在浅水湾的住处吃的午饭,容接了电话后就出门,说是去见个客户,可是一直到很晚才回来,脸色阴郁。
之后的两天容一直情绪低落,神思恍惚。送四月去机场时,容在候机厅意味深长地跟她说:“四月,我会想你的,不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遇见你,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事,我不后悔。只是四月,人世太险恶,我很担心你应付不过来,因为你太善良,有时候善良反而会给自己带来灾难。记住,要学会保护自己,别太轻易相信别人。”
回到上海后,四月一直打容的电话,都不通。她以为是信号的问题,或者是容太忙,无暇接她的电话,所以并没有太在意。直到那天早上,四月接到了香港那边警局打来的电话,告诉她容去世的噩耗,说是容留有遗言,指名要她去接他“回来”。
而容能回来的,只是一把灰。四月捧着容的骨灰下飞机,姚文夕和李梦尧在机场等候她,都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抱住她哭。而四月,还没有从巨大的变故中回过神,她始终觉得容还活着,她怀里捧着的,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私人物品。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14)
四月在姚文夕和李梦尧的搀扶下,将容的骨灰葬在他家花园的那棵菩提树下,这也是容的遗言之一,说希望她能帮他完成。
“我就是这棵菩提树,无论你走多远、去多久,我都在这里等你。”
这是那日四月在树下跟容说的话。
“我答应你,这棵树就是你我的约定,无论生或者死,我们都会在这棵树下找到彼此,一定可以找到彼此。”容当时是这么回答四月的。
原来,这世上的很多事都是注定的,她和容这辈子注定了只能阴阳相隔。一棵树,一把灰,就是他们的结局。
“四月,你要坚强。”姚文夕扶住浑身战栗的四月。李梦尧眼圈也是红红的,“四月,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就好受多了,你这个样子让我们很不放心。”
“我想一个人静静。”四月说。姚文夕马上显得很紧张,“四月,我们陪你吧,你一个人在这么大的房子里会害怕的。”
“我为什么要怕?我就是希望容回来,我想在这儿等着他。”四月的脸色苍白得骇人,样子像个鬼,声音沙哑得每吐出一个字都很艰难,“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我想好好静静。你们放心,我不会寻短见的,我会活下去。”
“四月……”姚文夕再次抱住她。
晚上,四月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一直看着院子里的那棵菩提树,舍不得合上眼睛。就怕眨眼工夫,连那棵树都没了。容就是眨眼工夫就没了的,这让她怀疑这世上一切存在的事物。既能存在,是不是随时都可以不存在?不存在了,是不是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容,你真的不在了吗?”
起风了,树叶在夜色中簌簌地响。
四月望得都痴了,看着那棵树就像是看着容。夜深了,花园里弥漫着潮湿的雾气,一阵风吹来,雾的深处真的是容!但见他穿着白色的衬衣,身姿依然挺拔,静静地站在树下。他的脸笼罩在树影下,看不清他脸上什么表情,只听他轻轻地唤:“四月……”
四月奔过去,哭喊:“容——”
“四月,别过来!”容叫住她,他朝前走了两步,隐约露出了下颌。“我一直在这里,你别急,好好保重自己。”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15)
“容,你怎么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你丢下我一个人怎么办?”
“四月,没有办法,我们的缘分尽了。你别难过,我们依然在一起的,只要你在这里,我就可以看到你,我会永远陪着你。”
“可是容,我看不到你!”四月哭着,泪眼模糊中,只觉容站在朗朗月色下,缥缈得仿佛一缕轻烟。四下里很安静,只有呼呼的风声吹动着他的衣角,他恍惚笑了下,声音透着哀伤,“四月你别难过,虽然你看不到我,但你可以感觉得到我在你的身边,如果你心里有我的话。别哭,我不要你哭,我希望你从此过得幸福……”
“没有你我还怎么幸福,容!”
“四月,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我的轨迹注定跟你只是擦肩而过,今生我们已经到此为止了,唯愿来世我们能再次相遇,我一定还会在这棵树下等你,四月,记住我们的约定。”
“容——”四月哭着奔向容,可是树下空空,哪里有容的影子。
她仰着头,看着头顶茂密的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曳,簌簌作响,心里隐约明白,她真的已经失去了容。这世上,从此没有了容。
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早上,四月披散着头发从沙发上坐起,迷迷蒙蒙地望向落地窗外的花园。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淅淅沥沥,菩提树的树叶被雨水洗得发亮,满室皆是潇冷的雨意。原来是梦。
她站到露台上,怔怔地看着那棵菩提树,就如看着容……
莫云泽出现在四月面前的时候,已经是一个礼拜后的事了。当时是在学校门口,莫云泽这次没有把车开进去,他打电话叫四月出来的。“为什么这阵子不肯见我?”莫云泽看着瘦了一圈的四月,真是很心痛。四月单薄得像个纸人,站在街边上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吹走,她声音还是有些发哑,好不容易挤出一丝笑容,转瞬就没了,“最近老是生病,不太想见人。”
莫云泽叹口气,“你男朋友的事我听说了,我很难过。”
“都过去了,我没事了,哥哥你别担心。”
“一起吃个饭吧,你看你瘦得……”
“我没事,我真的没事。”四月低着头,她穿得太少,缩着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地发抖。莫云泽忙脱下大衣披她身上,“上车去吧,车上暖和。”
车上的确很暖和,莫云泽将暖气调得很大。他带四月到一家僻静的私房粥馆喝粥,四月喝了一碗枣泥薏米粥,感觉精神好了很多。这些天她基本没怎么吃东西,精神很差,没有课的时候就一个人在寝室蒙头大睡。睡得太多,眼睛都有些浮肿,嘴唇愈发的干枯惨白。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16)
“我胃口不好的时候,经常来这儿喝点粥,觉得很舒服。”莫云泽看着四月,直皱眉头,“四月,打起精神来,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有哥哥在,你不是无依无靠的,明白吗?”
四月微微颔首。她知道,不管她是悲伤还是痛苦,生活始终在继续。雪上加霜的是,容生前跟人合伙开的那家公司还没步入正轨就陷入纠纷,合伙人跑了,容却背了巨债,他所剩不多的存款被冻结不说,房产也因此被银行查封,听说近期要对外拍卖。四月昨天得知消息,连课都不上了,跑到那房子外,隔着镂花铁门泪流满面。
那棵菩提树依然在风中轻轻摇曳。
像是容无语的叹息。
“怎么了,怎么又哭了。”莫云泽伸手给四月拭泪,“别哭,如果觉得心里很难受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哥哥,我没事,我只是觉得他走得太突然了,让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四月看着面前的空碗,吸吸鼻子,此时此刻,她突然很想倾诉,心里像压着座大山,沉重得已经让她无力承受了。她说得很慢,说一段就停好一会儿,记忆的碎片太多太乱,她得一点点地用回忆拾起来,然后再拼凑成一段段稍显完整的过去。
说到容的骨灰被葬在那棵菩提树下时,她哭得很厉害,莫云泽不得不起身坐到她身边,将她搂到怀里,轻拍她的背,“都过去了,没事了,改天我跟你一起去看看那棵树。”
莫云泽心下叹息,不由得对那个未曾谋面的男人心生怜悯,他有些后悔,自己如果早些约他见面就好了,也许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四月摇着头说:“那房子已经被银行查封了,进不去的。”
“查封了?”
“嗯,听说要对外拍卖。”
日子一天天翻过,转眼到了来年春天。毕业前夕大家都变得忙碌起来,写论文,找工作,考研,忙得连吃饭都凑合。芳菲那阵子倒是很闲,毕不毕业她根本懒得操心,反正事事都有程雪茹为她打点。容去世的那些天里,芳菲一有空就过来陪姐姐,两人商量着,毕业后一起到外面租房住,这样她们又在一起了,就像从前那样。
“姐,我要赚很多钱,然后养着你。”芳菲那天勾着四月的臂弯说。四月戳了下她的前额,“你呀,能养活你自己就不错了。”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17)
因为芳菲经常来找四月,跟姚文夕和李梦尧也混得很熟,几个人经常在一起逛街吃饭,一直憧憬着毕业后的日子。有时候是一起去学校的舞厅疯,或看晚场电影,回来就偷偷在宿舍煮东西吃。欢声笑语中,四月的情绪慢慢好了很多。戴绯菲没有参与其中,她自知不受大家的待见,很早就搬出去跟男朋友到外面住了。
那阵子四月跟莫云泽见面也很频繁,莫云泽几乎每个周末都会过来接四月出去吃饭,有时他人在国外,也一定会电话问候,温暖妥帖得让人无法拒绝。因为彼此是兄妹,所以四月对他也没有设防,只是慢慢地相处久了,总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劲。他的目光,他淡淡的表情,他说话的声音,总让她有种莫名的惶恐,她的心很慌,却又不知道慌什么。
他只是她的哥哥而已,她反复这么跟自己说。
莫云泽很喜欢穿白色的衣服,四月很少见过有人穿白色像他那样穿得超凡脱尘的,他的衬衣、针织衫,或者西服,很多都是白色,或纯白,或米白,四月从来不知道白色可以穿出这么多层次。每次看着他白衣胜雪的身影,四月总有种记忆交错的恍惚,让她想起了那年的梨花,淡白的影像不知为何过了这么多年还印在她脑海里。
而四月不知道,莫云泽那段时间正在积极联络银行,欲买下芷园。让他意外的是,银行方面对此事的态度一直模糊不清,不久传出消息,芷园已经被一个神秘买主买下,莫云泽问负责这件事的阿森:“谁买下的?”
“目前还不清楚,银行拒绝透露对方身份。”阿森如实相告。
莫云泽颓然地仰靠在椅背上,“我们晚了一步。”他吩咐阿森,“马上去打听是谁买下的芷园,我要买回来,价钱不是问题。”
这还不算,最让莫云泽意外的是,盛图的股权被神秘财团收购了27%后,对方突然停止了行动,原本盛图动用了集团储备资金铆足了劲要跟那边拼死决战的,那边却撤了,就跟当初猝不及防来袭一样,撤得无声无息。
莫敬添很高兴,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可以高枕无忧了,莫云泽对此却有不同的看法,他说:“三叔,那边突然停止行动,只有两种解释,一是他们不想玩了,二是他们故意逗我们玩,要玩死我们。”
当时是在莫云泽的办公室里,莫敬添吧嗒吧嗒地抽着雪茄,皱起眉头,“没这么严重吧?”莫云泽看着身材发福的三叔,淡然一笑,“恐怕比这更严重,因为对方突然停止收购,恰恰是在我们有所行动之后,这就是说,他们对我们这边的行动了如指掌……”
莫敬添当即脸色大变,“你的意思是,家贼?”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18)
莫云泽点点头。
第二天适逢周末,莫云泽带四月去梅苑吃晚饭。那几天刚好沈端端跟莫敬添去泰国旅行了,否则他也不会贸然把四月带回梅苑,他知道端姐对四月并非如表面上的那么热络,而四月对端姐也好似很生疏。四月先后见过端姐几次,她觉得端姐对她很客气,可能就是太客气了,让她愈发局促。“四月,你真像你妈妈。”这是端姐说得最多的话。四月问莫云泽:“端姐从前是不是跟我妈很熟,她为何总是提我妈妈?”
莫云泽意味深长地答了句:“那是很正常的,因为过去在我们家,你和你妈妈是大家议论最多的。”
四月于是不再多话。
吃过晚饭,莫云泽把四月叫进书房聊天。四月还是一进门就盯着墙上的那幅画像看,喃喃自语道:“你们兄弟长得并不像。”莫云泽坐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点燃一根烟,端详着指间的烟头,目光有些飘忽,“我们本来就是堂兄弟,何况……”
“何况什么?”
莫云泽的眸底闪了下,笑笑,“算了,不跟你说这些,很多事情你不必知道那么多。”说着他转过脸望向窗外,深吸一口气,“再过些日子后山梨花就开了,四月,你要过来看。”
四月于是也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后山,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虽然枝丫还是光秃秃的,但是冬天已经过去,不是吗?
坐了会儿,莫云泽驾车送四月回学校。因时间尚早,莫云泽问四月想不想去外滩走走,每次都是这样,一到分别的时候就很舍不得,总是想尽办法跟她多待会儿。四月对他也并不抗拒,他说去哪里,她一般会应允。只是外滩上的人很多,到哪儿都是人满为患,莫云泽不喜欢喧闹,就将四月带到路边一家咖啡厅喝咖啡。
“要是怕晚上睡不着,可以喝些果饮。”他想得很周到,帮四月点了杯椰奶杏仁茶。他自己却点了咖啡。四月问他:“你不怕睡不着?”
他耸耸肩,“反正喝不喝都睡不着,无所谓了。”
四月本来想问为什么睡不着,终究没问出口。每个人的内心都或多或少有些隐痛,夜深人静的时候难免辗转反侧。睡不着,很多时候是因为寂寞。
咖啡厅有缓缓的音乐流淌。四月觉得音乐这东西对于寂寞的人来说是种蛊惑,听着音乐,你会不知不觉将自己的心事说出来。四月每次面对莫云泽,就觉得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了,她不必防着什么,因为他是她的哥哥,是她在这世上仅有的血亲。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19)
“我曾经做过一件让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的事情,所以我经常失眠。”这样的话说出来,四月自己都吓一跳。
莫云河轻轻搅动着杯中的咖啡,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
“我罪不可赦。”
“我每一天都在赎罪。”
“可是我知道,这辈子我都赎不了自己的罪孽。”
“你说我死后会不会下地狱?”
莫云泽静静地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幽暗的眼眸仿佛夜空下的海,让人望不见底。他自始至终没有问四月到底犯下了怎样的罪孽,他只是说:“四月,相对于我们家,你和你母亲无论犯过什么样的过错,都算不了什么。”
四月心底立即拉起一道防线,他为何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她并没有说她犯下的过错跟他们家有关系,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也许我今晚说得太多了。”她掩饰地低下头。
“那你愿意听我说吗?”莫云泽的脸在咖啡厅的灯光下,透着一种匪夷所思的梦幻感,大约跟他眼中陡然闪烁的异样神采有关系,他不知怎么突然变得有些激动起来,“听你说了这么多,我突然也想讲讲我的故事。”
四月久久地凝视着他。
“四月,你有喜欢过一个人吗?就是那种无论经过多长时间,那个人始终没办法从你心底隐去。你有过这样的体会吗?我就有过。很多年前我就喜欢一个女孩子,可是她并不知道我的存在,一直都是我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注视着她。那时候她很小,我也年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她,就是想看她。四月,我想这种折磨你是不会理解的,她就像是一个梦,看着像是在身边,却无法触及。我怕靠近她,怕惊扰她,总是和她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因为我怕她发现后会离我远去……后来她长大了,我也成熟了,再见面时我以为我能很坦然地面对她,可事实是我做不到,我不知道为什么一面对她就很绝望,因为我知道我跟她没有可能,一点点的可能都没有。四月,你有过这样的绝望吗?”
四月点点头,眼眶一热,几乎就要落下泪来。她怎么会不绝望?容走了,连她靠近那棵树都没有了可能,如果哪天那棵树被那宅子的新主人砍了,她跟容的一切都灰飞烟灭了。她怎么能不绝望!
“最绝望的还不是这些,我最绝望的是她根本就不认识我……”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20)
“为什么不认识你?”
“因为我的脸做过手术。”
四月细细地打量他,心下惊叹,“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来,真的。”
“历时三年,前后做过不下两百次大大小小的整形,耗费的金钱无从计算,当然看不出手术的痕迹。”莫云泽转过脸,胸膛剧烈地起伏,仿佛在克制着什么,“只是,你难道不觉得害怕吗?我的脸并不是我自己的……”
四月终于抑制不住满眶的泪水,哽咽道:“哥哥,那一定很疼是吧?”
三年,上百次手术。这该是怎样的地狱折磨!
“别哭,哥哥已经疼过了。”莫云泽伸手替她拭泪,只觉她的脸冰凉,“我能活着站在你的面前,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真的不可思议,我曾那么向往过死亡的……可是我活下来了,很多的事情我一时没法跟你说清楚,怕太突然,让你没法接受。但是请你相信,我会给你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也会好好安排我们的未来,我九死一生挣扎到现在,不会轻易放弃的,谁也阻止不了我,我连死都不怕,还怕谁。”
翌日清晨,茫茫浓雾笼罩着梅苑。推开窗户,大团大团的雾被风裹进来,一股潮湿的寒气让莫云泽不由打了个寒噤。他还穿着睡衣,面容憔悴。又是一夜未睡。在浴室里,他面对镜子看了很久,七年了,镜子里的那张脸还是让他觉得如此陌生。肌肤其实是很光洁的,丝毫看不出手术的痕迹。只是肤色过于白净,很多时候,莫云泽觉得这张脸像死人。
事实上,这的确是一张死人的脸。
因为进行异体换脸,供体本身就是来源于死人,其原理就是揭下供体(死人)的脸皮,移植到他严重毁损的脸上。而为了寻找一张跟他年纪相仿且完美的脸,三叔莫敬添可谓花了大本钱。当时他们已经到了美国,将近一年时间里,三叔派人从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中寻找,可以说找遍了大半个美国的医学院和科研机构。但长期浸泡在福尔马林液体中的尸体,原本红色的血管和皮肤附带的肌肉、脂肪都呈现出青白色,移植后肤色势必是不自然的。最麻烦的是尸体还必须是东方人,这极大地增加了寻找供体的难度。
抛开供体不说,异体换脸手术本身风险难度相当高,首先,用他人的脸肯定会出现排异,更何况这张新装上去的脸部还得暴露在空气之中。因此天然的人体排异反应会让换脸者术后一生面临未知考验,而最大的考验是,精确到微米的血管和神经接合也许让微笑变成奸笑,同时严格的手术时限也会让一张人脸在异体复活之前可能遭遇彻底死亡的风险。
其次是伦理问题,因为换脸后,术后外貌将会融合两个人的外貌,这对换脸者的心理也将是种不可预知的折磨。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21)
但三叔的态度很坚决,必须换脸,不惜一切代价。
莫云泽当时在加州一所风景优美的农场秘密疗养,术前的种种准备事宜他并不知晓,那段时间他基本上是与世隔绝的,虽然每日可以通过看报或者看电视了解些时政要闻,但是三叔却掐断了他跟外界的一切联络,包括电话、网络等,因此除了莫敬添和极少的几个长辈,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疗养地。
三叔安排了专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其中仅医护人员就有数十个,他的身边日日夜夜都不离人的,名义上是照顾他,其实是怕他寻短见。虽然农场里找不到任何镜子,连窗户玻璃都贴上了特制的防反光的纸,但是他还有眼睛,有手,伸出手就可以摸到自己的脸上是何其的惊悚可怖。时时刻刻,他都想死。
终于,三叔找到了一张堪称完美的脸。在法国找到的,死者是东方人,国籍不详,生前是一名歌剧演员。据说那人是在排练时,被突然倒塌的布景板砸到后脑的,送往医院后被临床诊断为脑死亡,得到消息的莫敬添连夜将莫云泽接到巴黎,确认莫云泽的血型和白细胞跟死者匹配后,迅速安排了手术。
最紧张的时刻终于来临,由于皮瓣耐缺血时间的极限仅为四个小时,因此死者的脸从剥离下来到缝合到莫云泽的脸上,全系列过程必须要在四个小时内完成,否则手术就会宣告失败,可谓是争分夺秒,紧张至极。
整个手术是在二十倍的显微镜下操作的,因为新旧脸的缝合涉及丰富的皮下组织,包括血管、神经、表情肌、骨、软骨和腮腺组织等,其精确度达到了微米,稍有一点点差池,就会直接影响到术后的脸部表情,所以不仅是参与手术的医生,手术室外焦急等候的莫敬添也是极其紧张的。手术应该说是非常成功,只是在随后的半年多时间里,莫云泽面对的是一张僵硬的面具脸,因为他要等待面部肌肉里的神经慢慢恢复和再生。
而且他还要忍受巨大的疼痛,以及一系列的排斥反应,医生当时说,急性排斥反应问题倒不大,用药物就可以控制,关键是慢性排斥反应,药物不能非常有效地控制,最严重可能会导致皮肤组织坏死和脱落。一旦发生严重的排斥反应,手术即宣告失败。移植上去的新脸必须被剥离下来,而最后弥补的措施,只能是撕下病人自己身体上的皮肤,通过常规整形手术进行填补。莫敬添最担心的就是这点。
好在莫云泽终于挺过来了。
经过数年的恢复和静养,他的脸部表情已跟正常人无异,但他将终身服用免疫抑制药物,而这种药物保护了异体组织受到排斥的同时,也降低了人体自身的免疫力,因此长期的免疫抑制状态会带来一系列的不良后果,包括感染,高血压、糖尿病、脂代谢异常、血细胞减少等。也就是说,莫云泽此生都将饱受身心及病痛的折磨。他每天都要吃很多种药,从术后到现在的七年时间里,他吃的药无从计算。长期的服药让他的精神委靡,味觉退化,他现在每天的进食都很少,吃药或者吃饭,都是为了活下去。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22)
可是,没有人知道,活着于他而言其实比死去更痛苦。
莫云泽开车去公司的路上,天空飘起了细雨,风挡玻璃上开始聚积了越来越多的雨点,变得越来越朦胧。路上一如既往地塞车,到达仰擎大厦的时候雨下得大了,莫云泽站在楼底下仰望四十八层的摩天大厦,只见大片大片的铅云正从天空掠过,悄悄聚拢,又无声无息缓缓退散,更显得那楼尖像一柄直入云霄的长剑,气势恢弘。
莫云泽心下有些欷歔,这份家业维持到今天真是不容易,几代人的心血。在他执掌盛图以前,莫氏主要以港口物流称霸,如果不是那场大火让莫家遭遇灭顶之灾,莫家也不会退出上海商圈将资本转向海外,四年前莫云泽正式接管盛图后,先将总部从旧金山迁至香港,把香港作为东山再起的首战,并开始涉足金融、地产、酒店、通信多个行业,短短几年,就在金融界确定了翘楚的地位,实在令业界对这个年轻的后辈刮目相看。
两年前,莫云泽逐步将资本转向内地,上海自然是首选,莫家又回来了!虽然前阵子被境外财团恶意收购很是低迷了一阵,但盛图毕竟是经历了大风大浪的,很快就摆脱了阴霾,重整旗鼓。也因此向外界证明了盛图的实力,盛图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垮的。只是莫云泽一个人支撑着这份家业,辛苦自不必说,压力常常大到临界,而莫家没有几个人体谅他。在莫家人看来,他是莫家养大的,这辈子做牛做马也是理所当然。
上午有一周的例会,莫云泽抵达公司的时候,刚好离会议时间仅差一分钟。这是他一贯的风格,时间观念是衡量一个人工作态度甚至是人品的首要标准,他不喜欢迟到,哪怕他是执掌盛图的总裁。当然,他也不喜欢迟到的下属,在他身边工作的人都深知他的这个脾性,“死人都可以,就是不能迟到。”这是员工们私下开的玩笑。
莫云泽没有回办公室,直接去会议室。
谭小姐在会议室外等他,替他打开双门,轻声问:“是要咖啡还是茶?”“咖啡吧。”莫云泽步履沉稳地走进会议室。
会议一直开到临近中午才散,主要是讨论城东新近开发的一块地的竞标,参与竞标的公司达二十余家,竞争之激烈可以想象。盛图的规划是,将那块地开发成商业广场,集百货和休闲娱乐于一体,以此正式进入上海的零售商圈。众所周知,盛图是以港口物流起家,现在仍然是主业,但是这几年随着大量外资的注入,物流业竞争达到了白热化,如果死守着这块蛋糕,早晚会被逼上绝路。这也是盛图此次大投入参与竞标的原因,负责这个项目的相关部门已经筹备数月,近期更是日夜加班,包括莫云泽在内,每天都是忙到很晚才回家。
走廊的灯光有些刺眼,莫云泽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只觉头晕目眩,眼底亦透着青,显然是长期睡眠不好所致。“莫总,您要多注意休息才是。”阿森在会议时就注意到老板精神不济,一直在强撑,不免提醒他。
“没事,忙过这阵子就好了。”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23)
两人一起走进总裁办公室,刚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坐下,秘书谭小姐马上将咖啡端了过来。阿森开玩笑,“谭小姐真是太周到了。”
“你是沾光。”谭小姐浅笑盈盈,一点也不客气。
“哇,用不着这么直接吧?”
谭小姐回头做了个鬼脸,“好好干活。”说着轻轻带上门。阿森跟莫云泽随便聊了几句,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莫总,您要我打听的事情我已经打听到了。”
“什么事?”莫云泽每天事情扎堆,一时记不起来。
“就是芷园拍卖的事。”
“哦?有眉目了?”
“买主我已经打听到了,是融臣的老板费雨桥。”
“费雨桥?”莫云泽眉心微蹙,努力在脑海中搜索这个人,并不记得跟此人有过什么交道,但名字听着有几分熟。
“没错,就是他,人都已经搬进去了。”阿森提醒他,“您应该跟他打过交道的吧,可能您已经不记得了,去年的慈善拍卖会上,你们曾经一起竞拍过一个青花瓷,后来是您拍下了,他还上前来跟您握手呢。”
莫云泽凝神想了会儿,点点头,“哦,想起来了,原来是他。”旋即吩咐阿森,“马上给我约他,我要当面跟他谈。”
阿森显得有些迟疑,“我听说他这人不大好打交道呢,除了生意往来,他甚少跟商业圈的人有来往,他的公司很低调,我特意去查了下他的公司,居然查不到什么资料,只知道是经营奢侈品代理的,办公地点就设在老城区的一栋百货大楼内,连电梯都没有……”
“哦?”莫云泽不免表示疑惑,“那他怎么买得起芷园?根据目前的房价行情,芷园的保守价不会低于两千万,还有那次慈善拍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拍了幅张大千的真迹,那也是两三百万吧……”
“对,我也觉得很奇怪,我查过,高尔夫俱乐部的白金卡客人中就有他的名字,一张年卡就价值数十万,他在住进芷园之前一直住在锦江饭店的贵宾套房,每月的房费就达二十几万,而他一住就是半年多……”
莫云泽微微眯起眼睛,颔首道:“那我还真要会会这个人了。”
“好的,我马上去安排。”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24)
春天的雨水总是特别多,每下一场春雨,校园里的林荫道就绿了几分,光秃秃的枝丫上生出些许黄绿色的芽苞儿,没几天又慢慢地变成了草绿,芽苞儿也大了些,在蒙蒙烟雨中抖落无数晶莹的水珠。四月每天都要往返于林荫道,在宿舍、图书馆和教室间奔波。每次看到那些渐渐泛绿的枝丫,她就想起芷园的那棵菩提树。
她克制自己不去想。真实的生活摆在面前,她不能总是深陷在那样的过去里,因为怎么想都于事无补。怎么想,容也活不过来。她必须接受现实,虽然残酷,但总比人不人鬼不鬼地折磨自己要强。可是,她管得住自己的心,却管不住自己的腿,中午接到芳菲的电话,说晚上到她这儿来,她忙不迭上街给芳菲买喜欢吃的排骨年糕。这丫头很挑剔,还就只吃鲜得来的,没办法,四月只好绕了一大圈去云南路的鲜得来。一下巴士,站在那条路的街边上,她的灵魂又开始出窍,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芷园的门外。
四月颇为诧异,因为院子里的花木修整一新,楼上的窗户亦是开着的,二楼卧室的浅米色窗帘换成了蓝色条纹窗帘,显然已经住进了新的主人。她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到那棵菩提树上,也发了很多绿芽,在绵绵春雨中迎风摆动着枝丫,似乎在跟门外的四月打招呼。
四月顿觉眼中腾起一阵雾气。
“四月?”身后突然有人喊她的名字。四月正沉浸在遐思中,陡然听到这么一声轻唤,着实骇了一跳,她转身一看,瞪大了眼睛,“费,费先生……”
“好意外啊,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你?”费雨桥刚从车上下来,显然是看到四月才下车的,他惊喜万分,“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了吧,我差点没认出来,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四月回过神,笑了笑,“是不是像个鬼?”
“那也是个美丽的女鬼。”费雨桥接话很快,他一身浅色便装,不像是应酬回来。他穿浅色的衣服显得整个人柔和多了,不似往日那般冷硬得令人生畏,他笑着问,“你怎么在这里,今天没课?”
四月搪塞,“我……我路过。觉得院子里的花很好看,就多看了两眼,春天来了呢……”费雨桥呵呵笑,“是啊,春天来了。”他指了指院子,“你喜欢就进去啊,站门口干吗?”
“我,我又不认识主人。”
“你怎么不认识?主人就站你面前。”费雨桥看上去心情不错,笑起来的样子很无害,指了指院子,“我就住里面。”
四月有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走,别站这儿淋雨,进去吧,傻丫头!”这时候镂花的铁门已经打开,费雨桥说着就拉起四月往里走。四月弱弱地挣脱他,“我,我还有事呢。”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25)
“都到门口了不进去,不显得我怠慢了你?今天是周末,你又没课,急什么,进去喝杯热茶吧。”费雨桥颇自然地捏了捏四月的手,“冰冷的。”
费雨桥换了衣服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四月正站在客厅的落地窗边看着院子里的那棵菩提树发呆。“看什么呢,这么入迷。”费雨桥端了杯热茶给她,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哦,那棵树啊,我正想找人砍了呢……”
四月惊得差点将茶杯掉地上,“为,为什么?”
“我找人看了下风水,风水师说这宅子就那棵树不对劲,说是阴气太重,砍了比较好,以免挡了财路。”费雨桥这么说着的时候,丝毫没有注意到四月眼底的惊惧,自顾说,“我倒不是迷信,是觉得那树挡了阳光,砍了会有更多阳光照进客厅,你觉得呢?”
“我,没觉得挡了阳光啊,我觉得那树很好看……”四月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尽管此刻她紧张得手中的杯子都在抖。
“好看?”费雨桥皱起眉头重新打量那棵树,“就是一棵树而已,哪里好看了?”
“可是菩提树是很吉利的树种哦,跟佛教有很深的渊源呢,传说释迦牟尼原是古印度的一个王子,他年轻时为摆脱生老病死轮回之苦,解救受苦受难的众生,毅然放弃舒适的王族生活,出家修行。一直修炼了很多年吧,有一次他在菩提树下静坐了七天七夜,终于获得大彻大悟,终成佛陀。所以,后来佛教一直都视菩提树为圣树,你没听说过吗?”
费雨桥微微有些发怔,瞅着四月上下打量,不由笑了起来,“四月,你小小年纪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不过是棵树而已,你就这么引经据典,你很怕我砍了它?”
这个男人太厉害,眼光像钩子,想忽悠他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四月深吸一口气,看着他说:“在我眼里,这不仅仅是棵树,而是某种象征。”
“此话怎讲?”
“我,我看过一部爱情小说,写得很感人,讲一个女孩子跟她的恋人在菩提树下有个约定,如果谁先去世,谁就将对方的骨灰葬在树下,而去了的人来世一定在那棵树下等,这是他们间的约定。刚刚在门外看到这棵树,我一下就想起了那个故事……”完全是胡诌的故事。四月说出来竟是那么的情真意切。
“哦,原来如此。”费雨桥恍然大悟的样子,笑得更无害了,“你们女孩子真是太感性了,在我看来就是一棵树,你却可以赋予这么多深意。四月,看来我还非得留着这棵树不可了。”
“为什么这么说?”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26)
“我想你经常来做客啊。有了这棵树,你会来的吧?”费雨桥凑近她,盯着她的眼睛。四月到底太单纯,一听说会留住这棵树,马上喜形于色,“好啊好啊,我会经常过来的,只是会不会打搅到你?”
“哪里啊,我家的大门二十四小时为你敞开。”费雨桥乐呵呵地笑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四月的脸。心想丫头,你太欲盖弥彰了,这树能让你如此紧张,你会只是路过?”恰在此时,客厅的电话响了,“抱歉,我去接个电话。”费雨桥说着就去接电话,表情再自然不过。
“四月……”
一声轻唤自雨中飘来。
四月一阵心悸,四顾张望,蒙蒙雨雾里花草无言,并未见人。
她陡然就明白过来,她知道是谁在唤她,看着那棵在风雨中摇曳着枝丫的菩提树,眼眶轰的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而客厅的沙发边,费雨桥早已接完了电话。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四月偷偷拭泪的样子,嘴角勾出一抹淡笑。“现编的故事都这么动人,只有一种可能,你就是那故事里的女主角。四月,我不会砍了那棵树的,有了那棵树,我还怕你不成为芷园的女主人?”
继而,他又将目光投向那棵菩提树。“我会让你见证我跟四月的幸福的,我一定可以让她幸福。她是我命里的人,而你,只不过是她生命里的过客。你不要怨我。”
晚上,四零九寝室闹得不像样子。每次芳菲过来,寝室都会闹得翻天,加上有四月下午从鲜得来买的排骨年糕,大家吃得高兴,闹得也格外欢。芳菲说她昨天在学校门口找人算了一卦,算卦的说她会很快结婚,她乐坏了,十分憧憬未来的主妇生活。姚文夕戳了下她的前额说:“你这花痴,毕业了不好好找工作,就先想着嫁人了,一点出息都没有。”
“我这人就这样啊,我没什么远大志向,女人干好干坏早晚都要嫁人的,既然如此早点嫁有什么不好,免得我辛苦地在外面奔波。”
噗的一声,姚文夕刚入口的年糕全喷了出来,指着芳菲,“你,你想男人想疯了。”芳菲一点也不害臊,耸耸肩,“我做梦都想着自己结婚,哎呀呀,如果我真的在今年之内嫁出去了,回头我给校门口那个罗瞎子封个大红包。”
李梦尧说:“这么早就结婚,你将来不后悔?”
“我就是不想操心嘛,结了婚什么都让老公来安排好了。”芳菲笑嘻嘻的样子真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四月正好在阳台上晾完衣服走进来,她放下面盆说:“你们就别指望她能有多大出息了,她就这德行,从小娇生惯养,温室里的花朵,她吃不了外面的苦的。”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27)
四月再了解芳菲不过,虽然现在从家里搬出来了,口口声声说要独立,可是她从小就被程雪茹当瓷器一样地保护着,没有吃过苦,没有遇见过真正的风浪,她根本就不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四月因此每个月都会从自己的生活费中省出些钱来,“支援”被程雪茹掐断了经济来源的芳菲,有好吃的总想着给她留点。从香港回来时,她自己一样东西都没买,给芳菲倒是买了一堆的礼物。天冷了,会打电话要芳菲多加衣服,每个周末,她都要坐上一两个钟头的巴士去芳菲的学校,帮她洗衣服、晒被子。就连芳菲例假的日子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定叮嘱她不要吃冷饮,如果有空,她甚至会亲自过去给她煮红糖水,整个就是一小妈。姚文夕说这样会把芳菲宠坏,四月不以为然,她就这一个妹妹,怎么宠都心甘情愿。
因为是周末,加之临近毕业,芳菲的宿舍管理没有从前那么严格,芳菲干脆赖在姐姐这里不走了,跟四月挤一张床睡。
可是这丫头太好吃了,睡到半夜居然喊饿,明明晚上吃了那么多排骨年糕的。没办法,四月只好起床,带着她去校门口的食街上吃烤肉串。夜已经很深了,估计快一点了,可是食街上人头攒动,比白天热闹一百倍都不止,都是F大的学生,三三两两地围坐着,吃吃喝喝,对酒当歌好不快活。F大旁边的这条食街是出了名的小吃一条街,而最有名的就是烤肉串和鸡翅。四月对烧烤一向不感冒,而且她怕辣,于是只能看着芳菲吃。芳菲辣得眼泪汪汪,还只喊不够辣,四月皱起眉头:“你不怕脸上长痘啊?”
“没事没事,长了再说。”芳菲辣得鼻尖都红了,一边吃烤肉一边大口喝冰镇的橙汁。这丫头就是这样,今朝有酒今朝醉,从来没有为明天打算的习惯。
其实四月自己都没认真想过明天怎么打算。
姚文夕倒是早早就找好了工作,只等毕业就过去上班,是家大广告公司,不仅业务水准在业内赫赫有名,薪资待遇也是出了名的高。姚文夕的专业课在系里是顶拔尖的,设计的作品经常获奖,这次又这么顺利地找了家大公司,着实让大家羡慕不已。
李梦尧则准备考研,暂时没有工作的打算,她是出了名的学习狂,听说她还有出国深造的打算,将来肯定也是有一番作为的。
惨的是四月,因为要经济独立,一边学习一边还要勤工俭学,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处于中游水平,所以她对找份好工作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现在的大学生找工作太难了,她去过几次人才市场,用姚文夕的话形容,跟进屠宰场没区别,一个文秘的职位往往有好几百甚至上千的人递简历,学校门口的文印店每到临近毕业,生意就好得不得了,影印出来的简历那个精美,令人咋舌。可是简历印得再精美,其命中率往往就跟中彩票一样,微乎其微。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28)
现实的残酷,让四月根本不敢想未来。
“叮咚……”一阵动听的弦乐,把四月从遐思中拉了回来。是短信提示音。她掏出手机一看,是莫云泽发的,“四月,后山的梨花开了,明天我在山上等你。不见不散。”
这么晚了,他还没睡?四月给他回过去,“过两天再去看可以吗?”莫云泽很快回过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就明天。”
“谁发的短信啊?”吃得满嘴流油的芳菲凑过来。
四月收起手机,叹口气,“我哥哥。”
“哦,就是你说的那个莫云泽,你的堂兄?他给你发短信干什么?”
“约我明天去看梨花。”
“啊啊啊,我也要去!姐,我也要去!”芳菲夸张的大嗓门引得路人纷纷侧目,程雪茹的淑女教育看来一点效果都没有,“早就听说梅苑那边的梨花很好看,我还一直没去过呢,姐,带我去吧,回头我去宿舍拿上相机……”
四月犹豫了下,潜意识里觉得有些不妥,但拗不过芳菲撒娇发嗲,只好点头,“行,去就去吧,不过你收敛点,别丢我的脸就是。”
莫云泽有多失望,四月根本没有想过。但他到底是很有风度的人,还是笑着对芳菲表示了欢迎,只是他的笑容在早春的风里显得有些苍白。他瘦了些,看上去精神不大好,眼底布满血丝。不过因为他穿了浅色衣服的缘故,即便脸色是憔悴了些,但丝毫不减他儒雅斯文的风姿,只见他米色条纹衬衣外套了件白色针织背心,下面配着|乳白色的休闲裤,操着手站在簌簌如飞雪的梨树下,真真是翩然如玉!
芳菲突然就安静了。一路上就她最吵的,她还带来了一个同学,两个人吵吵嚷嚷得让四月直喊头晕,可是在见到莫云泽的刹那,芳菲突然就像灵魂出了窍,整个地静默下来,有些羞涩地看着莫云泽微笑。此后她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微笑,跟随在莫云泽和四月的身后走了很远的一段路,直到同学拉她去拍照,她才恋恋不舍地到一边去了。“姐,我待会儿就过来哦,你们别走远了。”说这话时,她的目光分明是瞟着莫云泽的。
看着两个女孩子的身影消失在梨花深处,莫云泽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他停下脚步,侧过身子站到四月的跟前,“四月,我明明约的是你一个人。”
四月也早就察觉到了莫云泽的不快,有些尴尬,“我,我妹妹周末过来了,她想过来看梨花,我就……”
“她想看下次什么时候看都可以的。”莫云泽冷着脸,黑澄静明的眸子,凉凉的,直凉到人的心底去。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29)
“她是我妹妹。”四月顿时也不快起来。
“我知道,我没有不欢迎你妹妹的意思,可我今天约你来是……是有些事情想跟你说的……”
“什么事情,现在也可以说啊。”
莫云泽盯了她数秒,缓缓背转身,陷入沉默。
他的双肩有些微微发抖。
“到底什么事?”四月也觉得自己带妹妹过来有些唐突。
莫云泽一声长叹,“唉,算了,不说了吧,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打了一晚上的腹稿,现在……”他仿佛不堪重负般,斜着身子倚靠在了梨树下,无力地看着四月,“我不知道以后我还有没有勇气再说,但今天,我说不了了。”
他的样子像是久病不愈,浑身没有一点精神气,那种无力透着绝望,让四月的心底没来由地牵起一阵隐痛。
四月不知道,莫云泽今日约她是因为之前跟沈端端吵了一架。起因是沈端端从泰国回来得知莫云泽带四月到梅苑吃过饭,语气很不客气地质问他:“云泽,你这是什么意思,趁我不在的时候带四月过来,你那么忌讳我吗?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会吃了四月,你这个样子,是不是防范得过了点?”
莫云泽当时刚刚下班回来,面对沈端端咄咄逼人的质问,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端姐,你想多了。”
“是我想多了,还是你想多了?”沈端端虽然一直是个冷冷的女人,但对莫云泽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显然她对这件事是颇为介意的,“云泽,你心里想什么我都明白,只是我必须提醒你,她是你妹妹,你们没有可能的,一点点的可能都没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免得将来痛苦,怪我没有提醒你!”
莫云泽像陡然呛了口水,顿时也颇为不快,“不过是带四月回来吃了顿饭,端姐,你反应太过激了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未必事事要经过你们的报备。”
沈端端脸色没有丝毫的缓和,“你明知道这不是一顿饭的问题。”
“那又怎样?”莫云泽火了,陡然提高了声调,“别把我逼疯了,我疯了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我是欠莫家的,我认还,但我个人的私事你们无权干涉,我把四月当妹妹当什么是我自己的事情!”
偌大的客厅有一瞬间的静默。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30)
沈端端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莫云泽,那眼光像是在瞅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嘴角分明还溢着冷冷的笑意,“云泽,我想你到现在都没搞明白,别说是你,就是你父亲和你两个叔叔,他们都没有私事的说法,包括婚姻,他们身为你的父辈都做不了主,你觉得你能做主吗?”
“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们还给我来安排婚姻?”莫云泽捏紧了拳头。
沈端端说:“这正是我想跟你说的,你的年纪不小了,该成家了,你三叔这次特意交代我给你物色个好姑娘……”
莫云泽只觉胸口气血翻腾,有那么一刹那,他很怕自己失控,他就要失控,忍得太辛苦,嘴唇颤动得愈发厉害了,“如果,我不答应呢?”
沈端端昂起高贵的下颌,“由不得你。”
“哥,你怎么了,生病了吗,你的气色看上去很差。”四月全然不知莫云泽所经历的抗争,只当他是身体不舒服。莫云泽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是想笑,却终究没有笑出来,“还好,暂时死不了,尽管我很想死。”四月一听就急了,“到底什么事,你……你说啊!怎么会让你想死呢?你还这么年轻,有什么事情想不开的!”
莫云泽抬头凝视着她,只是不语。
微风拂过,梨花自他头顶簌簌飞落,他的头上和肩上瞬时落满了粉白的花瓣,风轻轻拂动着他的衣角,而他宛如一尊雕像,一动不动,仿佛这样就可以一直站到地老天荒……除了耳畔的风声,他再也听不到其它的声响,静静地立在那里,就在满天满地的梨花影底,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她,似乎在她脸上探寻着什么……
四月只觉神思变得缥缈起来,有那么一刹那,她看到他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仿如隔世的璀璨,瞬间点亮了她记忆深处沉寂已久的黑暗。
他的眼睛,他站在梨树下迎风而立的身姿,莫名跟记忆中那个久远的梨花淡白的影像重叠,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突突的心跳,像是全身的血液顷刻间沸腾起来,脑子里昏昏乎乎的,是时光倒流了,还是记忆错乱了,她分辨不清。
她只是迷迷蒙蒙地看着他,似在低低呢喃:“云河……”
只这么婉转一句,他眼中骤然明亮,向前一步,“四月,你说什么?”四月打了个寒噤,倏地瞪大眼睛,陡然就清醒了。她慌乱地往后退了下,“没,没什么。”她拢了拢藕色的毛衣外套,自知失态,掩饰道,“风有点大。”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31)
他好像也松懈下来似的,方才还明亮的眸子慢慢灰下去,暗下去,又恢复了之前的黯淡无光。但他的语气仍是惯有的温和,带着一点点怅然的无奈,“四月,你做梦的吗?我经常做梦,梦见的是你。这些年来,我总是想象着你长大后的样子,想多了,就在梦里见到你,虽然样子始终模糊不清,但你一直在我的梦里慢慢长大。而每次梦见你,好像总是在这后山上,梨花飞雪,我们都好奇地打量对方,有时候是你对我笑,有时候是我对你笑,但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就像现在这样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
四月缓缓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目光,她不能答话,心跳紊乱,明明春寒料峭,偏偏背心沁出了微微的汗。
他,他说这些话什么意思?
“四月,你比我梦见的样子还好看,你真是很美。”他伸手替她拂去头上的花瓣,不知是梨花的淡香,还是她身上的香气,让他觉得这一刻很不真实。他细细地打量她,只见她乌黑的头发披散着,衬得她的脸格外白皙通透,在阳光下显出几分温玉的质感来,乌沉沉的眸子忽闪间仿如神光离合,几乎令人无法直视,他一时看得呆了……
“真希望这一刻永远静止。”他笑起来,又拂去她肩头的落花,“四月,你相信缘分吗?我相信,此时此刻更是深信不疑,很多事情我没法即刻告诉你,但我想我们总还是有时间的,我会慢慢地,将我们之间的渊源一点点地说给你听。四月,请给我时间,就在刚才我下定了决心,我不会继续做没有灵魂、没有心的偶人,我既然活着,就应该努力去争取。就为了你,我也不能轻言放弃。”说着他将她的一双手抬起来合在掌心,“你要等我。”
而此时的四月反倒像个失了灵魂的偶人,她听不懂他的话,却莫名陷入一种迷恋,她忽然很迷恋这一刻的悸动。又或者,是迷恋眼前的这个人。跟他是她的哥哥无关。跟所有的人无关。顿时漫天漫地的梨花以倾洒之势扑涌下来,天地间一片静谧无声,只有耳畔风声轻微,而阳光透过灼灼花枝漏下来,映照着满地的落花和疏影横斜,一时间寒香浸骨,仿佛漫天漫地只剩了梨花。还有他们。
“姐,姐,你们在哪里?”芳菲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一阵惊惧,四月猛地甩开他的手,脸都白了。她刚才在做什么,她疯了吗?他们在做什么……
而他对芳菲由远而近的脚步声置若罔闻,直视着她,“四月,你要等我。”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们,我们是兄妹……”四月摇着头,连连往后退,刹那有泪汹涌而泻,她不是难过,而是愤怒,对自己不可饶恕的愤怒!怎么可以这样,她糊涂了吗?他们这是……这是在干什么!
他并不急于解释,目光闪烁,唇角勾起一抹淡笑,“你早晚会明白的。”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32)
晚饭是在梅苑吃的。莫云泽本没有带四月和芳菲她们去梅苑的打算,但芳菲嚷嚷着想到梅苑去看看,让他奈何不得。这丫头可是一点都不生分,不过半天工夫,就跟着四月喊莫云泽“哥哥”,哥哥前哥哥后的,让莫云泽哭笑不得。
“哥哥,那是你的家吧,好漂亮啊,我可以进去看看吗?”芳菲说这话时,正勾着莫云泽的臂弯,指着山脚下的梅苑又叫又跳,十足的小女孩样。四月都看不下去了,拉扯芳菲,“不像话,那又不是你的家……”
“哎呀,哥哥,你带我去看看吧,都到你家门口了。”芳菲撒娇的功夫可谓万夫莫敌,莫云泽只好笑着点头。的确,都到了家门口,如果不带她们进去,过家门而不入,沈端端一定又有番说辞了。只是他未免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我的家吗?”
出人意料的,沈端端对四月和芳菲以及跟随芳菲来的女同学表现出少有的热情,吩咐厨房做了很丰盛的晚餐。梅苑平日静得像寺庙,因为有了几个女孩子的唧唧喳喳,变得热闹起来,空寂的房子一下有了生气。沈端端好像对芳菲的印象很好,晚餐后又准备了精致的甜点和水果招待她和同学,问长问短的,相谈甚欢。
“端姐,您真漂亮!”芳菲的嘴巴素来就甜,这会儿更像抹了蜜,“要是我到了您这年纪也能有您这样的皮肤和身材,我做梦都笑醒……”
任何女人听到赞美都是心情愉悦的,沈端端也不例外,她笑得很由衷,“你这丫头,真会说话!只是皮肤和身材好有什么用呢,青春是一去不复返了的,我才是真的羡慕你们,花一样的年纪,不用打扮,青春藏都藏不住。”
这话也是肺腑之言,眼前的三个女孩子,穿得都很朴素,标准的学生打扮,也没化妆,干干净净的清水脸,眼神清澈,肌肤饱满,这些都不是化妆品和昂贵的保养品能护理得出来的,那是青春的本钱!而青春,真的是一去就不会复返了。
“端姐,这房子真漂亮,比电视里的那些场景还华丽呢。”芳菲对梅苑的一切都充满好奇,晚餐前就拉着同学楼上楼下地参观了个遍。
沈端端自嘲地笑了笑,“房子漂亮有什么用,房子再漂亮也是给人住的,可是这房子住的人太少了,我呢,又不喜欢出门,没什么朋友来往,一个人守着这空荡荡的房子,有时候真是觉得寂寞。”说这话时,她有意无意地将目光瞟向旁边的莫云泽。
而莫云泽压根就没听她说话,他跟四月站在不远处的落地窗边,两人对着外面的花园比画着,不知道在说什么,莫云泽脸上的笑容十分温暖。
端姐从未见他那么笑过。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33)
他的笑,通常只是嘴角弯出的一道弧线,很难抵达眼睛。可是此刻面对四月,他满目春光,一腔依恋无遮无拦地倾注在四月的脸上,那目光仿佛温柔的网,不着痕迹地罩着四月,而他自己那张终年僵冷的脸,自然焕发出异样的神采,生动得不可思议。
显然,他自己都浑然不觉,而沈端端却被他脸上那不可思议的生动表情震慑住了。因为他做过手术,脸上甚少有表情,多年来端姐已经习惯了他脸部僵硬的线条,无悲无喜,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她一直以为他是因为手术而致,却不知,他是故意隐藏了心底的温情,他的温情,从来不会流露给外人,尤其是莫家的人。
四月当然也算是莫家的人,只是她的存在,代表的是莫家的耻辱。这个貌美如花的女孩子,从一出生就给莫家带来了无妄之灾。因而她在莫家人的眼里,一直是个不祥之人。端姐叹口气,转过脸跟芳菲说:“你们以后有空就经常过来玩,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实在是太寂寞了,芳菲,你有空过来陪陪我。”
“嗯,我有空一定过来。”芳菲忙不迭地点头,恰在此时,芸妈又端出一盘精致得令人咋舌的点心,两个女孩子的眼睛都瞪直了,“哇,好漂亮的点心……”芳菲就差没当面流口水了,“我都舍不得吃呀,太漂亮了。”
芸妈介绍说:“这是我们梅苑特有的点心,只招待贵客的,小姐喜欢吃,下次再来。”芸妈很会察言观色,她看出端姐对这个女孩子十分喜欢。
的确,沈端端打量着心无城府的芳菲,笑得优雅而含蓄,“喜欢吃,就多吃点,是低糖的,不用担心会发胖。”
继而又抬头吩咐芸妈,“要老张准备些点心打包,让她们走的时候带上。”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芳菲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着实招人喜欢。沈端端也确实很喜欢这个女孩子,一直到四月领着芳菲和同学离开,她脸上始终保持着深浅莫测的笑容。
莫云泽送四月她们回校,一直到很晚才回来。
沈端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跟芸妈聊着天,莫云泽跟她打了声招呼就径直上楼,沈端端也不看他,不轻不重地丢了句:“芳菲这女孩子我蛮喜欢的,跟你很般配。”
莫云泽保持着上楼的姿势,没有动。良久,他缓缓转过身,“什么意思?”
沈端端侧过脸,毫不回避他的目光,嫣然一笑,“别这么看着我,我的意思是,也许不久我们梅苑要办喜事了。”
“……”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34)
终于毕业了。
四月跟寝室的姐妹狠狠醉了一回,然后抱头痛哭。不知道哭什么,就是想哭,哭得最惨的恰恰是素有女侠风范的姚文夕。
“四月,我们真的要分开了吗?是不是真的啊?”姚文夕哭得一双眼睛又红又肿,抱着四月,把她的半边肩膀都哭湿了。
一起共处四年,所有青春的成长和疼痛现在回想起来竟然是那么的弥足珍贵,今日各奔东西,不知何年再相聚。于是愈发舍不得,哭哭笑笑,争着把各自心爱的东西赠予对方,牵着手走出校门的时候,谁都不敢回头。
而就在毕业这天,四月接到芳菲的电话,还没开始说话,就在电话里一通大哭,“姐,姐,你快回来,我爸不行了……”
李老师死了。
上课的时候,猝死在讲台。
四月赶到医院的时候,李老师已经被盖上了白布,程雪茹哭得死去活来,几欲昏死。芳菲大约已经忘了哭,呆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偶人,没有了人类的表情。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四月都来不及反应。追悼会设在学校的礼堂,来了很多人,李老师生前教过的学生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送老师最后一程。
四月那几天一直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她始终不相信李老师已经不在人世,看着躺在鲜花丛中的李老师,总是在心里不停地问,他是谁?他不是李老师吧?他真的是李老师?他还会醒来的吧,他只是暂时躺在那里……
而就在李老师去世的前天,四月都还和他通过电话,李老师要她有时间跟芳菲回家吃顿饭,说是提前给她们姐妹俩庆祝毕业。四月答应了,还在电话里说:“老师,我和芳菲毕业了,你以后就别那么辛苦了,我可以赚钱养家。”
“你们别管我,出来了好好工作,只要你们有出息,爸爸就很高兴了。”李老师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嘶哑,一听就是用嗓过度所致。因为李老师带的是毕业班,正是高考冲刺的关键时候,劳累就可想而知了。
四月当时在电话里听着李老师嘶哑的嗓音,想起这些年李老师把她抚养成|人所承受的种种艰辛,只觉心里针扎般地难受,有那么一瞬间,四月几乎就要喊出口,她想喊他一声“爸爸”,可是到底胆怯了些,没能喊出来。
她以为还有时间的,她有余生大把的时光来好好报答李老师的养育之恩,可是她没有想到,上天没有给她时间。直到李老师被推进火化炉,火葬场的大烟囱冒出袅袅青烟,四月才相信她最最敬爱的李老师不在了。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35)
她号啕大哭,那哭声凄厉绝望,身边的人都过来拉她,可是她半个身子都滑坐在了地上,头发散乱,满脸是泪,哭得嘴唇都泛紫了。
“姐!”芳菲欲过来扶她,无奈程雪茹在丈夫被推进火化炉的时候就昏死过去了,芳菲得送母亲去医务室,只好喊旁边的姚文夕和李梦尧帮忙。
姚文夕和李梦尧拼命去拉四月,旁边的人也都帮忙,可是四月这个时候任凭别人怎么拽,怎么拉,就是无法站立起来。她已经哭得声嘶力竭。
“让我来吧。”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了她们的跟前。
姚文夕和李梦尧满头大汗地抬起头,并不认得这个人,只见这人一身黑西装,身姿笔挺,虽然戴着墨镜,英俊的面孔仍显露无遗。
“我是四月的哥哥。”莫云泽说着俯身打横抱起哭得浑身抽搐的四月,“跟她妹妹说声,就说我带走了她。”
“嗳,你,你……”姚文夕追上去。
“我叫莫云泽。”
莫云泽那段时间没有住在梅苑,他搬出来了,住进了城南的一套隐蔽的高级公寓,除了助手阿森,没有人来过他这里。
他也不欢迎别人前来拜访,特别是莫家的人。
在搬出梅苑之前,他跟沈端端有过一番剑拔弩张的较量,他本不想把关系搞这么僵,但是沈端端的意图太明显了,不仅频频邀请芳菲来梅苑做客,还将芳菲介绍给莫家的亲友,甚至毫不避讳地宣扬“云泽的喜事近了”,暗示芳菲是莫云泽的未婚妻。
那天是莫家一个辈分很高的叔公的寿辰,当时碍于那么多亲友在场,莫云泽忍着没出声,一回来就跟沈端端大吵一架。
“你凭什么干涉我的私事,我娶谁与你何干?你算莫家的什么人?”因为实在是气极,莫云泽一点情面都不打算给她。
沈端端道行深得很,并不生气,反问他:“那你告诉我,你想娶谁?四月吗?”既然已经撕破脸皮,她索性挑明,“云泽,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只是我必须提醒你,你跟四月是兄妹!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哥哥娶妹妹,莫家丢不起这个脸!对,本来这事是不归我管,我的确也算不上是莫家的什么人,但我到底是你的长辈,在莫家,还没有谁敢说我沈端端管不了莫家的事……”
莫云泽冷笑,“你不就是仗着三叔的势吗?告诉你端姐,我也是看在三叔的面子上一直对你以礼相待,敬重你,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容许你干涉我的私事,你爱管莫家的事你尽管去管,我的事跟你无关!”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36)
“云泽,你这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沈端端直直地看着他,目光冰利寒冷,“在莫家,没有谁可以真正做到恣意妄为,包括你三叔,都做不到!你如果跟四月走到一起,在外人眼里就是乱仑,你三叔,包括莫家的所有长辈都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你在莫家长大,你该明白这点。当年你父亲那么喜欢四月的母亲颜佩兰,到死都惦记着她们母女俩,想给她们母女一个名分,结果呢,他做到了没有?他是莫家长子,他都做不到,你凭什么?”
一句话将莫云泽打入地狱,他好半天没有回过神。
沈端端无疑已经捏到了他的痛处,愈发的不急不缓了,她慢条斯理地坐到沙发上,坐姿优雅地斜靠在沙发上,恢复了惯有的端庄,“你三叔要我带话给你,如果你敢做出败坏莫家门风的事,你就别怪他会动四月……”
莫云泽倒抽一口凉气。
“你三叔的底子你是知道的,惹恼了他,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这是好心好意地提醒你,咱俩什么事都好商量,到了你三叔那里就没这么好说话了,云泽,我一直是向着你的……”
“……”
莫云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方才还火花四溅的眼眸,瞬间只剩了一点余烬。他像个战败的伤兵,佝偻着背,脚步沉重地上了楼。
整夜,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出来。
第二天早上,用早餐的时候,他坐在沈端端的对面,表情看似平静,但语气决绝,“我准备搬出去了,如果我注定要死在莫家,我不想死在这里。这座坟墓你们爱住就住,与我没有关系。你也可以把我的话带给三叔,如果他敢动四月一根毫毛,我就从仰擎大厦的顶层跳下去,一分钟、一秒钟都不会迟疑,我是死过的人,我什么都不怕。”
沈端端抬起头看着他。
“你慢用,我先走了。”莫云泽说着就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餐厅。沈端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叹口气,放下手里的刀叉,问旁边站着服侍的芸妈:“芸妈,你说这里……我是说梅苑,还要死多少人?”
数天后的一个晚上,莫云泽再次将四月约到梅苑后山。春天的晚上,没有月亮,风吹过花枝轻轻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梨花的寒香,四月静静地伫立在梨树下,一脸迷茫,“哥哥,这么晚你约我出来,有什么事吗?”
“嗯,我必须见你,一刻都等不得了。”莫云泽迎风站在夜色里,目光中有不可抑制的灼热与执狂,“四月,你已经毕业,我希望你嫁给我,我们在一起生活。”
四月吓得直哆嗦,木愣愣地看着他,“你,你疯了!”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37)
“我没有疯,至少目前没有。”莫云泽洞悉她心里的想法,丝毫玩笑的意味也没有,“你别怕,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在想我们是堂兄妹怎么能结婚。不,四月,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因为我是莫家的养子,我身上流着的不是莫家的血。”
四月瞪大眼睛,呼吸窘迫,结结巴巴地说:“怎,怎么会?我没听说过伯伯有过养子,云河哥哥才是我爸的养子……”
“四月,我是谁的养子现在三两句话没法跟你说清,以后我再慢慢跟你讲。我现在唯一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的是,我们确实不是堂兄妹。我进莫家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可能佩兰阿姨都还没有认识我二伯。”
莫云泽似乎是屏息静气一样地小心翼翼,尽可能地让自己吐词清晰。
他知道,如果不反抗,不全力按捺,事态一定会超出他的控制,滑向未知的可怕深渊。他不能眼睁睁地坠下去,所以只能竭尽全力去阻止。
四月当即表示质疑,“那云河哥哥……他,他是谁的孩子?”
“是我二伯的儿子。”
“是养子还是亲生的儿子?”
“……”莫云泽沉默了。
四周静得令人发慌,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梨花香,夜色已深,兴许是城市的灯光过于璀璨,衬得天上的星光亦是黯淡的,并不闪耀的星辉下,只看到山脚下梅苑的屋顶,漆黑得、沉寂得仿如千年古刹。远处倒是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不闻半点人语,仿佛隔绝了尘世。
两人长久地对视着,凝神屏息间,似乎还能听到花落的声音。
“四月……”莫云泽思忖着该怎么回答,背着手,目光哀凉地看着她,“你还在想着云河哥哥吗?你很喜欢他是吧?”
四月慌忙摇头,“没,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因为在你们三兄弟里,我只跟云河哥哥打过交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还只有八岁呢,就在这山上遇见的,他当时在画画,他还给了我糖吃……”
莫云泽看着她,忽然说:“可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百日。我跟云河都很喜欢你,经常去你读书的学校门口偷偷看你,没想到……”他自顾笑了起来,摇摇头,“你记得的只有云河,我好失望哦。”
“我此前又没有见过你,怎么会记得你。”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38)
“也是,我们此前确实没有面对面地遇见过,所以你对我没印象,这个可以理解,但是请你务必相信,我跟你没有血缘关系,我们这个家很复杂,埋藏着很多的秘密,即便当年那一场大火将这里烧得精光,但秘密始终是存在的。而最大的秘密就是,我并不是我父亲的亲骨肉,我跟云河一样也是莫家收养的,详细的情况我以后再跟你讲,请你务必相信我说的话,而这件事除了我,莫家知道的人不会超过三个,我是指活着的。”
四月吃力地透着气,眼前一阵阵发着黑,“不,不可能……”
“是真的,我父亲跟我母亲结婚多年都没有生育,但我母亲又特别想要个孩子,就从老家无锡抱养了一个,我就是那个抱养的孩子。老实说我不太清楚上一辈的事情,我只知道关于我的身世当年在莫家被很多人猜测过,有很多的传闻,可是真正知道真相的也就那么几个。我爷爷跟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很忌讳别人提起,他们一直把我当莫家的亲生骨肉来养,给我最好的生活,让我接受最好的教育,下面两个弟弟有的我都有,慢慢地,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原来是这样……”四月脑子里晕晕乎乎,乱成了一团麻,她摇着头,声音远得不像自己的,“太突然了,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这种事情说起来不是很光彩,怎么可能外传?”他看着她,慢慢收敛了笑容,“这个家表面上是风光,万人景仰,其实背地里千疮百孔,随便掀开一个角,都流着脓水生着蛆……而我却不得不在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家里生活,替他们卖命,做牛做马,原因只有一个,我欠他们的。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把我养到了这么大,也因为在当年那场大火中,云河为了救我而葬身火海,云溯也死了,除了三叔,莫家再无其它的子嗣,他们逼着我‘还债’。”
“怎么还?”
“替他们卖命啊,我三叔常年混迹于风花雪月,根本不懂经商,他很清楚如果他来接管盛图,莫家家业早晚不保。他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也不想背这个骂名,所以他把我推到了前面,对外宣称是给后辈让贤,其实是他逃避责任,以便继续他花天酒地的逍遥生活。他在世界各地均有房产,如果不是家里确实有事,他是不会回来的,我一年都看不到他几次。”
“哥哥,你好可怜……”
“是,我是很可怜,可是没有办法,我欠他们的,只能做牛做马来给他们还,这没有问题,但我不能把自己一生的幸福都葬送在这个家里,我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而你,四月,你就是我幸福的方向,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你,我要跟你在一起,哪怕我只能活三五年,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39)
这么说着,他已不能自抑,声音近似哽咽,“没有人知道我活着有多么痛苦,每一天都在忍受着煎熬,四月,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你,我如何还能活下去。也许这件事对你来说很突然,但请你务必考虑,好吗?”
四月哭了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无力过,从来没有这样茫乱过,拼命摇着头,“可是我没办法接受你,连想都不敢去想,因为我妹妹芳菲她爱上了你,她今天下午都在我那里跟我说了很久,她说她要嫁给你……”
“什,什么?”莫云泽惊诧得连呼吸都快停止。
“芳菲她爱上了你!她要嫁给你,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我只有这一个妹妹,我没办法跟她争,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凭什么说要嫁给我,我又没有跟她表示过什么,这太荒谬了!”
“她说是端姐跟她表态的,她说端姐很喜欢她,希望她能嫁到莫家,端姐还说,还说你也很喜欢她……”
“……”
莫云泽倒退几步,几乎无法站立。绝望,抑或是愤恨,随着澎湃的血脉,在他胸口气海中翻腾,狠狠如骤起的惊涛骇浪,瞬间将他湮没。他扶住身边的梨树,虚弱地看着她,“四月,我只爱你,这辈子我只爱你。我爱了你,就再也爱不了别人了……”
两天后,莫云泽搬出了梅苑,除了换洗的衣服和书房的那帧画像,什么东西都没带走,也没有跟沈端端说他搬去了哪里。沈端端可能已经将话转给了莫敬添,没有人阻止他。莫敬添在电话里说:“由他去吧,他如果真的打算从仰擎大楼上跳下去,我也不拦着他,但他想把四月娶进门,就只有到九泉下还夙愿了。”
沈端端沉默良久,有些犹豫,“还是不要逼他太狠,他要真跳下去了,莫家还指望谁?指望你吗?”
“我不管,端端,如果这件事情摆不平,别说你了,我在莫家也是抬不起头的,我不反对四月进梅苑,她本来就是二哥的骨肉,认祖归宗什么的,我没意见。但是若是以儿媳的身份进莫家,想都别想!乱仑,这是乱仑你知不知道!”莫敬添在电话里火气很大。
“我阻止不了他,名不正言不顺的。”
“那就想办法!”莫敬添怒极,嗒的一声就挂了电话。
沈端端也气得不行,也将手中的无绳电话扔到了壁炉上,砸得粉碎。“关我什么事!凭什么对我发火!”她从沙发上霍地跳起来,挥舞着双手叫。刚好芸妈端了燕窝粥出来,她喘着气看着芸妈,目光飘忽没有焦点,“早晚,早晚这个家要死绝!”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40)
芸妈放下手中的燕窝粥,站得笔直,答:“夫人,除了你和我,这个家还有活的吗?”
“……”
“你就当他们死了吧。”
此后很多天,莫云泽连个电话都没有打回来。
那几天,老同学韦明伦和耿墨池从国外回来,他忙于应酬,倒也暂时无暇顾及四月,他知道这事不能急,得慢慢来。过去,莫云河跟韦明伦和耿墨池都是顶好的兄弟,云河去世时,韦明伦和耿墨池都在国外,闻知噩耗悲恸不已。这次回来,大家免不了要去云河的墓地祭拜,结果遇见了在养父墓前哭得声嘶力竭的四月,莫云泽心疼不已。
他将四月带到自己的公寓,细心照顾着,他什么都不提,只想她能尽快好起来。而四月耿耿于怀的是她为什么没有跟李老师叫声“爸爸”,没有机会了,这辈子她都没有机会了。她开始变得絮絮叨叨,常常一个人自说自话,过去那么久的事情,她都能尽数回忆起来,每个细节,甚至连李老师说话的语调和咳嗽的声音,她都能完整地叙述出来。
莫云泽无疑充当了最好的听众,她絮叨的时候,他就静静地坐在旁边听,从不Сhā言,只在四月流泪的时候,体贴地递上纸巾,或者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拍着她的背,像哄一个婴孩,“四月,你还有我。”
莫云泽白天要上班,怕四月一个人待着难受,就打电话叫来了芳菲,要芳菲过来陪陪四月,芳菲欣然前来。看着芳菲追随的目光,莫云泽几次想跟她摊牌,但想想这个时候不恰当,他怕伤害这个善良单纯的女孩子。虽然他也很喜欢她,但只是哥哥喜欢妹妹那样,没有丝毫的杂念。对四月不一样,他从来就没有把四月当做妹妹。从来没有。
周末,他本想带姐妹俩去附近的湖边走走,不想阿森打来电话,称费雨桥已经答应了跟他见面,莫云泽这才想起费雨桥这档子事,于是只好作罢。
会面的地点在高尔夫球场。费雨桥先到,莫云泽去的时候,他正站在球场边跟人闲谈。当时正是傍晚,大片柔和起伏的绿色在夕阳下泛着金色,景色宜人。费雨桥当时正站在球场边上的一棵落叶松下跟人说话,半边身子都沐浴在夕阳下,整个人像是镀上一层金色的毛边,熠熠闪闪的。
“费先生。”莫云泽上前打招呼。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41)
虽然只在拍卖会见过一次面,但莫云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不是凭借记忆,而是那人的光芒太耀眼,笔直的身姿无端地透出锋芒,气势逼人,旁边的几个同样身份显赫的人都好似成了他的陪衬。听到有人叫他,费雨桥转过脸来,刹那间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有些恍惚地打量眼前的莫云泽。
“你好。”费雨桥与他握手,面带微笑,从容不迫,仿佛他们彼此很熟悉,好像昨日才见过面似的。不错,他时常“见”到这位莫家大少爷,这么多年有关他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只是躲在暗处的滋味不好受,如今他终于不必再藏着自己了。
“费先生的球打得不错。”因为初次相交,免不了先上球场切磋两回,莫云泽跟费雨桥打了两杆后,直夸他的球打得好。
当时两人已经坐到球场边上的山庄里休息了。
费雨桥的笑容温和,不露声色,“过奖,哪能跟莫少相比,莫少年轻有为,深藏不露,怎会把力气浪费在球场。”
桌上两杯绿茶,正冒着热气,是上好的碧螺春,香气怡人。一片片碧绿的茶叶旋转着缓缓上升,像是针芒,无声无息地,一片接一片缓缓浮上去,于是越来越多的针芒聚积在杯面,直直地挺立……
莫云泽礼貌地回道:“承蒙夸奖,在下不敢当。”
两人客气地寒暄几句后,费雨桥开始切入正题,“莫少今日约见,难道只是打球?你可是个大忙人啊……”
莫云泽闻言,淡淡一笑,“是这样,听闻费先生最近乔迁新居,搬进了彼岸花都的芷园,可巧,那宅子正好是我之前看中了的,准备买下赠与家人,不想晚了一步,真是很遗憾。”
费雨桥微微眯起眼来,他是狭长的单眼皮,目光深不可测,凝视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那样子像是一个老到的观众在“欣赏”一个蹩脚的演员说台词。莫云泽顿时被他“看戏”的眼光刺激到,浑身不自在,话也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了,“我知道提出这个要求很不合理,但是这宅子对我有很重要的用处,不知费先生可否割爱,价钱好商量,绝对不会让你吃亏。”
费雨桥很“认真”地听完他的话,嘴角向上一扬,勾起一抹淡笑,声音轻得仿佛是叹息,“承蒙莫少垂爱,只是很遗憾,那宅子对我也有很重要的用处,恐怕不能如莫少的愿。”说着斜睨着他,露出百思不解的表情,“莫少,谁不知道你们盛图是地产界的翘楚,在城里有数个别墅区都是你们开发的,什么样的房子你们没有,缘何对敝人的芷园青睐呢?”
正文 变脸记·莫云泽(42)
“这个……”莫云泽尴尬地耸耸肩,“抱歉,这是我的私事,不便跟费先生在此探讨,我只想说,我是很诚恳地来跟费先生谈这件事的,决不会让您吃亏,还请再考虑考虑。”
“难道你没有听说?”费雨桥忽然问。
“听说什么?”
“那宅子原先的主人去世了,在香港跳楼自杀的,很年轻,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他想不开,从酒店二十三层跳了下去,当场死亡。”
这回轮到莫云泽看着他了,等着他继续说。
费雨桥端起杯子,似漫不经心地看着已经浮到了杯面的茶尖,仿如针芒,一根根地直挺着,他的笑容近似恍惚,“我之所以买下那栋宅子,是因为死者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也是跳楼死的,很多年了,抛下妻儿老小在这城里的一栋大厦上跳了下去……”
莫云河的心没来由地怦怦乱跳起来。
背心亦渗出涔涔的冷汗。
此时,夕阳正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表情显得模糊不清,外边球场隐约传来喝彩声,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不明白费雨桥为什么跟他说这些,可脑子里隐约又有星星点点的光亮,而且按理说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进一步谈下去的必要了。可是费雨桥的笑意更深了,好似漫不经心地问他:“还想继续听下去吗?”
正文 借刀记·费雨桥(1)
借刀记·费雨桥
费雨桥驾车回裕山老宅榆园的时候,天已擦黑。山道上的车并不多,路灯一盏接一盏仿佛珠子般被飞快地抛到了身后,车子像在迷离的雾气中穿越,不停地拐着弯,一直往上驶去。其实根本没有雾,路两侧都是树,枝枝蔓蔓的影子映在车前窗玻璃上,幻化出森森的光影。小时候,费雨桥很怕走这截山路,路两边森森的树木,让他觉得背心发凉。但是每到周末,爸妈都会带上他到这边来跟爷爷奶奶过周末,他哭闹着不肯来都不行,可是每次来了,他又舍不得回去了,因为山上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好玩的东西实在太多。
多年后费雨桥回忆起往事,竟然发现他童年最快乐的时光都是在裕山的榆园度过的,那时候有奶奶做好吃的年糕,有爷爷带他去山上看风景,还有山下农场里的小伙伴陪他玩,那时候的费雨桥,不知这世上忧愁为何物。
其实裕山并不能算是多高的山,距离苏州不过几十公里,山上空气很好,风景宜人,很适合颐养天年。所以爷爷在很多年前就买下了山上的一块地,建了座宅子,退休后搬到了山上过起了闲云野鹤般悠闲的日子。他很少过问公司的事,放心地把家业交给了费耀程,也就是费雨桥的父亲,如果不是后来的变故,爷爷一定是含笑九泉的,可是这世上没有这么多“如果”,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一夜之间,费家家破人亡。
〖1〗借刀记·费雨桥//
那年,费雨桥不过九岁。爸爸跳楼了,爷爷受不住打击当天晚上突发脑溢血不治而亡,悲痛欲绝的妈妈半年后也病逝。九岁的费雨桥,被当做皮球一样被费家的亲戚踢来踢去,过去热络的亲戚眨眼工夫就换了面孔,就是一口饭而已,谁都不愿意多为他多摆双筷子。其实费耀程夫妇去世后,还是留有些遗产的,起码愚园路那边的檀林公馆就价值不菲,那还是民国时期就被爷爷买下来的祖业,光花园草坪就有上千平米,费雨桥就在那个公馆出生、长大。不想双亲去世后,公馆被费雨桥大伯霸占,开始还说得很好,说愿意抚养费雨桥,可是半年后大伯就以负担太重,提出要费耀程另外两个兄弟姊妹共同承担抚养责任,并将费雨桥强行送到二伯家,二伯又推给小姑。就这样推来推去,费雨桥成了实质上的孤儿。他才九岁,就过早地体会到了什么是世态炎凉。
一晃过去好几年,费雨桥十四岁了。因为没有钱搭车,每天放学,他只能步行去大伯或者二伯家里,按费家兄弟姊妹的商议,规定每个月大家轮流来照顾费雨桥,这个月在大伯家,下个月就在二伯家,再下个月就到了小姑家,如此循环。费雨桥必须记清楚每天他该去哪家,如果记错了,他就可能没饭吃。
正文 借刀记·费雨桥(2)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冬天,下着雨,他背着沉重的书包走到二伯家的时候,身上都淋湿了,可是摁响门铃,二婶见到他当即拉下脸,斥责道:“这个月不是去你小姑家吗?怎么上这儿来了?”还不容费雨桥反应过来,二婶砰的一声就关上了门,当时天都黑了,他只好又步行去小姑家,一边走一边哭……他不过记错了日子,以为那个月只有三十号,不想还有三十一号,于是他只得在冰寒的雨夜又步行三个小时回小姑家。他又累又饿,身上都湿透了,头发都滴着水,鞋子里也进了水,样子狼狈不堪,结果等他走到的时候,发现小姑他们都不在家,邻居说是去苏州游玩了,要两天后才回来。
当时已经深夜,费雨桥孤零零地站在小姑家的楼下,连哭都没力气了。那一刻,他觉得他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邻居看他可怜,要他先上他们家避避雨,吃点东西。
他拒绝了,那时候的他已经变得倔强,而这倔强后来就慢慢演变成冷酷,十几岁的费雨桥,就是那一夜后身心都蜕变了。
那晚他无处可去,一个人又慢慢往愚园路那边的公馆走,那是他过去的家,站在镂花铁门外,看着屋内温暖的不再属于他的灯光,他的眼中忽然没有了眼泪,因为他已经顿悟,眼泪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费雨桥后来想,仇恨的种子大概就是在那天晚上在他心里埋下的。一个人还没有学会爱,就学会了恨,该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多年后在某本书上看到这句话,他久久未能回神,欷歔不已。
费雨桥记得,那晚是大婶出门买东西看到他在门口淋雨,问明情况后就将他领进了门,当晚他就发高烧,次日天亮时已经烧得神志不清了,大伯一家这才慌慌张张地将他送去医院。刚好那几天爸爸过去的老部下陈德忠回国,闻讯赶去医院看望他,到医院的时候费家兄弟姊妹正在病房吵架,不为别的,就为医药费该谁承担,当着还在病中的费雨桥大吵。
大伯说小姑没有尽到照顾的责任,该她家出,小姑说费雨桥去二伯家被关在门外,害雨桥淋雨生病,要二伯出,二伯狡辩说没轮到他家照顾,他不出……陈德忠一个外人,在门口听明缘由,当即泪流满面,他指着费家兄弟说:“你们要遭天谴的!要不得的哩,一个孩子,给他口饭吃而已,就让你们推来推去,如果让泉下的老爷子和耀程知道,他们不会原谅你们的。”小姑立即摆出泼妇的架势,“你是谁啊,我们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是啊,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是费家的什么人!”二婶也叉起腰斥责。刚才还吵得面红耳赤的两姑嫂瞬间就站成了同盟……
正文 借刀记·费雨桥(3)
费家的人当然是认识陈德忠的。他是费氏智远德高望重的元老,跟随着老爷子多年,对老爷子可谓忠心耿耿。“文革”时老爷子被抄家,如果不是他事先得知风声后帮助老爷子转移了公馆收藏的古董,公馆必将遭到空前洗劫。那些古董有些是费家祖上传下来的,有些是老爷子半辈子的收藏,陈德忠平民出身并不懂其价值,他只知道老爷子把那些花瓶和字画看得比命还金贵。一心护主的他不仅挽救了那批古董,当红卫兵的皮带挥下来时,是他挡在了老爷子的跟前,被红卫兵拳打脚踢……
让老爷子很寒心的是,在那晚抄家的红卫兵中就有两个是他的儿子,老大费耀凯和老二费耀筑,老幺费兰欣是个丫头,当时还小,不谙世事。两个儿子是造反派的激进分子,逼着老爷子交出公馆的古董,皮带挥下来的时候,除了陈德忠挡在前面,当时还只有十几岁的三儿子费耀程也扑到了父亲身上替父亲抵挡皮鞭……就是这件事让费老爷子看透了老大和老二,所以改革开放后智远东山再起时,老爷子毫不犹豫地把老三费耀程推到了继承人的位置上,并公开声明名下所有的财产都是老三的,为此多年来费耀凯和费耀筑与父亲关系十分恶劣,几乎断了往来。一直到老爷子退休后,心地善良的费耀程为了缓和家庭矛盾,就将大哥和二哥还有妹妹、妹夫都安排进了公司任职。陈德忠当时还在公司,在老爷子的授意下全力辅佐费耀程,深得费耀程敬重。而陈德忠感恩费家对他的照顾,费氏当年濒临倒闭时,他是第一个提出不要遣散金的,还把自己的房产抵押了,以让费氏渡过难关。费耀程因此十分感动,眼见智远大势已去,他没有将妻儿托付给两个哥哥和妹妹,而是托付给了陈德忠。费耀程去世后,陈德忠曾有意收养费雨桥,但遭到老大费耀凯的拒绝,说是耀程的后代他们会尽心照顾。后来陈德忠才搞明白,费耀凯不过是看在侄子的名下还有一栋公馆就假意收养他的,因为那栋公馆在智远摇摇欲坠时,费耀程将产权过户到了儿子名下,以防妻儿将来无栖身之所。因为企业倒闭后法院只会查封夫妻财产,儿子名下的财产银行和债主动不了。
然而,费耀程大概没有想到,在他过世不久夫人就追随他而去,独子费雨桥会成为孤儿,而让陈德忠也没有想到的是,费耀凯在霸占公馆后,竟然将年幼的雨桥当皮球一样地踢了出去。而后,兄弟姊妹相互推诿,就是多双筷子而已,竟置亲情道义不顾,实在是令人寒心至极。
所以,在费家兄弟姊妹围攻陈德忠时,他毫无惧色,指着老大说:“你,你现在住的地方就是雨桥的,可你连口饭都不肯给他吃,你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吗?当初你跟你父亲关系闹得那么僵,是耀程从中斡旋安排你在振宇做事。他待你不薄啊,你挪用公款上百万,不是他瞒着老爷子,你早就被赶出了公司。可是你呢,你就是这么报答你三弟的吗?”
正文 借刀记·费雨桥(4)
然后,陈德忠又指着老二费耀筑,“还有你,你在振宇时虽然职位不高,但耀程分给了你不少股权,振宇生死存亡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耀程求你把股权让出来,以解公司燃眉之急,待公司缓过来后再还你,可是你拒绝不说,竟然转身就将股权以高价卖给了莫氏盛图,从而让振宇彻底失去了翻身的机会。这都不算,还有你弟媳过世的时候,你是第一个跑去公馆的,不是去安排后事宽慰侄儿,而是叫上一辆卡车,把公馆里值钱的东西全都拉走。耀程的家底我都知道,光古董字画都不少,放现在的行情,价值不可估量,可是你,竟然为了一口饭把侄儿关在门外,差点把他冻死,你还是人吗你?”
“还有你!”最后陈德忠指向费家老幺费兰欣,“当初也是耀程安排你跟你丈夫在智远工作,还把公司的财务交予你掌管的,可是在公司最需要钱的时候,账上数千万巨款莫名不知去向。耀程追问你,你说是被竞争公司骗走了,说准备打官司要回来云云。你摸摸你的良心,那钱是被骗走的吗?是被你卷走的吧!你知不知道,那是你哥哥救命的钱啊!就是因为有了你们这些冷血的亲人,他被外人侵吞时又被自己家里人拆后台,他从那么高的楼上跳下去,该是多么的心灰意冷……”
陈德忠当时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啊,你们瓜分他的财产就罢了,连口饭都不肯给他的孩子吃,你们要遭报应的,苍天有眼,你们不得善终!不得善终!”
病房里突然就安静下来……
“雨桥,乖孩子,伯伯来晚了,你愿意跟伯伯走吗?”陈德忠最后走到病床边,扶起虚弱的费雨桥,问他,“今后你就跟着伯伯过,好不好?我们去国外,不待在这里了……”
费雨桥的烧还没有退,但他意识还是清醒的,他虚弱地点点头,本能地伸出手勾住了陈德忠的脖子。
费家兄弟姊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吭声。
陈德忠在把费雨桥扶出病房的时候,指着他们跟费雨桥说:“雨桥,记住他们,记住今天,不是要你记住他们是你的亲人,是要你记住是他们夺走了你爸爸的财产,把你赶出了家门。你要争气,长大后把属于你爸爸的财产夺回来,一个子儿都要跟他们算清楚,记住了吗?”
费雨桥点点头,本来已经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他,突然抬起手,指着他的伯伯叔叔和小姑,嘶哑着嗓音大声说:“我要给爸爸报仇!我要报仇!你们等着……”
陈德忠是在费氏倒闭后去德国投靠外甥陈文轩的。陈文轩很有出息,在德国读完博士留校执教,生活条件优越。陈德忠把情况跟外甥说明,陈文轩当即表示欢迎费雨桥去德国生活,因为陈文轩和妻子结婚多年未育,他们以养父母的名义为费雨桥办好了签证。
在离开前,陈德忠带雨桥到了三个地方“告别”。
第一个地方就是费氏智远过去的办公大楼,他将雨桥带到楼顶,跟他说:“记住这个地方,你爸爸就是多这里跳下去的,这栋楼现在也不属于费氏了,你将来一定要回来,好好做翻业绩给你爸爸看,让他泉下暝目。”
“嗯。”费雨桥含泪点头。
“你不哭,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就是眼泪,眼泪是弱者的武器,你不能做弱者,要做强者。”陈德忠指着远处林立的高楼说,“只有做强者,站得高,才可以俯视那些落井下石的人,而不是被他们踩在脚下,明白了吗?”
“明白。”
第二个“告别”的地方是一处宅院,跟费家公馆差不多,也是很深的庭院,一栋圆顶的白色洋楼掩映在绿树丛中,很是气派。
陈德忠指着里面说:“记住这家人,他们姓莫,正是他们夺走了港口那个项目,让智远背上巨俩从而破产的。这家人是你的杀父仇人,你的爸爸就是死在他们手里,对待他们就不仅仅是要夺回财产那么简单,因为他们不是你的亲人。你叔伯他们再怎么样对你始终还是你的亲人,你多少还是要手下留情。但是这家人不一样,你跟他们是血海深仇,不仅仅是你爸爸的死在他们手里,你爷爷和你妈妈都是因为他们而死去,雨桥,这个仇你要了吗?”
费雨桥怎么回答的,他已经记不清,他只知道数天后他徘徊在梅苑门外时,遇上从外面回来的莫氏兄弟,其中一个跟他年纪相仿。长得很漂亮,眉目俊秀很像女孩子,问他:“你是谁?怎么站在我家门外?”
费雨桥贴着围墙站着,充满敌意地打量那个漂亮得不可思议的男孩子。他在心里问:“这个人是莫家的谁?”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应该是哥哥,也上前问他:“小弟弟,你是在找人吗?你认识梅花的谁,要不要我带你进去?”
费雨桥摇摇头,撒腿就跑了。
“喂喂,你干吗跑啊?”他们冲他喊。费雨桥没有回头,拼命奔跑,仿佛后面有洪水猛兽追着他赶一样。梅苑出来就是条长长的林荫道,他跑得飞快,只听到风声在耳畔呼呼地吹,两边的行道树也在疾速往后退,他一边跑一边流泪,“爸爸,妈妈,我一定会回来的,我要为你们讨回一切,我要那家人为你们陪葬……”
“哎哟”一声惊叫,费雨桥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他定神一看,是他撞上人了。被他撞倒的是个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手里还拿着一把梨花,大概跌得太重,疼得大哭起来。
费雨桥紧张地上前拉她,“对不起,对不起……”
“我的梨花,你把我的梨花撞坏了!”那女孩呜呜地哭着,仰起脸,哭得泪水涟涟。
多么好看的一张小脸啊……
费雨桥有一瞬间的失神,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女孩的脸,粉白的皮肤红扑扑的,一双忽闪的大眼睛因为溢满泪水而愈发的水汪汪,瘪着小嘴哭泣的样子让人心生怜爱,费雨桥甚是诧异,这小女孩怎么连哭起来的样子都这么美。“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将小女孩拉起来,卷起她的灯芯绒喇叭裤查看伤势,发现她的膝盖都破皮了,渗出鲜红的血。他顿时有些慌,不知所措,“这,这怎么办……”
“呜呜呜……”女孩因为疼痛更大声地哭起来。
“妹妹你别哭,哥哥送你回家好不好?”
“不不,我要你陪我的梨花!”女孩指着地上散落的花瓣,抽抽搭搭,“我摘了一个下午,全坏了,都怪你,呜呜呜……”原来她哭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摔折了的梨花。费雨桥挠着脑袋,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于是问她:“你在哪里摘的,我去摘了赔给你好不好?”
女孩往林荫道那边一指,“就在那边的山上。”费雨桥连忙说:“那你在这里等我,我这就去给你摘。”“不,天快黑了,我一个人怕,呜呜呜……”这小女孩真胆小。
“那……”费雨桥继续绕着脑袋,只好说,“那我明天去摘了赔你吧,我现在送你回家,可以吗?”
“我脚痛,走不了。”女孩指着破了皮的膝盖哭得眼睛都红了。
“那我背你。”费雨桥说着就蹲到小女孩的跟前,“来!”
小女孩没动,似乎在犹豫。
“快上来啊,再晚点天就黑了。”
“哦。”女孩大约也知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就顺从地爬上了他的背。她很轻,费雨桥第一次背女孩子,心想女孩子怎么会这么轻……她还很香,芬芳的呼吸扑在他的脖颈,让他感觉是那么的温暖,他不由得想起了去世的妈妈,妈妈的身上也很香,虽然味道不一样,可那淡香是他对妈妈最深情的记忆……
他忽然觉得很幸福,背着那个陌生的小女孩,感觉到了奇异的幸福。好像他们认识很久了似的,丝毫不觉她陌生。虽然路上歇息了几回,他也不觉得累,反而觉得路程太短,很快就到女孩往的巷子口了。女孩下了地,见他满头大汗连忙掏出手绢给他擦汗。她真是个善良的女孩,好像忘了是他把她撞倒在地的。“大哥哥,你明天真的会去给我摘梨花吗?”因为路上费雨桥再次许诺了给她摘梨花,女孩要确认。
费雨桥说:“是的,明天你在这里等我,我把梨花送给你,好不好?”
“好。”女孩眨巴着眼睛,点点头。
当时天已经黑了,巷口的路灯照在女孩的脸上,让她的紧张脸都在黑暗中焕发着奇异的光彩。她歪着头,伸出小指头,“那我们拉钩吧。”
费雨桥笑了,躬下身子跟她拉了拉钩。
“一言为定,明天放学的时候我在这里等你。”
“嗯,一言为定。”
正说着话,巷子里走出来一大妈,见到小女孩大声惊呼:“四月,你上哪儿去了,你妈妈到处找你,都快急疯了。”
女孩这才害怕起来,拔腿就往巷子里跑。
费雨桥却突然想起来什么,冲着她的背影喊:“嗳,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四月!”女孩闻声转过头,大声回答他,“颜四月!”
“四月……”
费雨桥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久久舍不得离去。
可是第二天,费雨桥就要坐飞机走了,中午的时候他就缠着德叔,要去梅苑后山摘梨花。德叔不肯,说怕赶不上飞机。他就拉着德叔的袖子哀求,讲明缘由,说无论如何也要去摘了梨花赔给那女孩,不然他没法安心走。德叔叹了口气,“也罢,做人要讲信用,让你现在就学学做人对你将来也是好的。”
于是德叔派人开了车送他去梅苑后山摘梨花,正是四月间,那山上的梨花雪一样,堆砌在枝头,迎风摇拽。费雨桥刚摘了两枝,突然从林中走出来一个少年,大声喝止他,“喂,你干吗摘这些梨花?”
费雨桥一眼就认出那人,正是头天在梅苑门口遇到的漂亮少年。对方也认出了他,皱起眉头,“怎么又是你?”
“我,我……”费雨桥结结巴巴,没有想到遇上这种状况。
“男孩子也喜欢花的吗?女孩子才喜欢花吧……”那少年走到他跟前,上下打量他,突然问,“送给女孩子的?”
费雨桥模棱两可地点点头。
“啧啧啧……”少年直咋舌,“你还这么小,就知道送女孩子花,长大了可怎么得了,你送给谁啊?”
费雨桥瞪着他,不吭声。
“你不说,我就不准你摘花,这后山可是我们家的。”那少年好像闲得很,斜靠着梨树摆起了谱。他一身白衣,站在梨花条簌簌飞落的树下,竟然有种恍然的梦幻感。费雨桥一看时间已经不早,他跟这位大少爷耗不起,只得老实交代,“她叫颜四月,我昨天把她摘的梨花弄坏了,我答应今天摘了赔她的。”
那少年保持着斜靠的姿势没有动……
“颜四月?”
“嗯。”
那少年哦了声,眼底掠过奇异的光彩,马上变得兴奋起来,“是这样啊,那行,你摘吧。”他指了指身后的梨树,“想摘多少摘多少……”最后,他还帮着费雨桥摘,“你看够不够?”他将一大捧梨花塞到费雨桥手里,“都给你,够不够?”
费雨桥顾不上诧异,捧着梨花就往山下跑。那少年在后面喊:“喂,你连谢谢都不说声啊,臭小子!”
多年后,在旧金山的办公室,费雨桥面对助手搜集的一堆资料,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张青年的照片,眉目清明,漂亮得有些不真实。
费雨桥指着照片问:“他是谁?”
“哦,他是莫敬池的养子莫云河。”助手回答。
“原来他就是莫云河,长得像演戏的。”费雨桥拿起照片仔细端详,嘴角溢出笑,“这么多年了,他竟然没变多少。”
助手说:“可是他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几年前梅苑遭了场大火,四个死者中就有他。”
那一刻,费雨桥的脸上变幻莫测,看不出是何种神情,他放下照片,仿佛是叹息,只道:“可惜了……”的确可惜了,如果没有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那人现在应该安然无恙吧,哪怕过着最平常的生活,但至少他能享受平常人的幸福,这样的幸福其实也是他自己希冀的。
静默片刻,他又拿起一张美丽少女的照片,顿时如闪电劈过脑海,他骇然问:“她是谁?她怎么也是莫家的人?”
“她是莫敬池的私生女,虽然至今没有被莫家承认,但也应该算莫家的人吧,她身上流着的可是莫家人的血。”
费雨桥端详着照片,眼神飘忽,“她,叫什么名字?”
“颜四月。”
费雨桥是多年来,一直记得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他拿着一大捧梨花等候在那个巷弄口的情景。当时天色已经很晚,德叔在路边的车里再三催促他,就差没把他搬了上车了。而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地上被慢慢拉长,心里一点点地开始绝望,她会不会来?她会来吗?如果她不来,他还能见到她吗?
“雨桥,快点上车,就快要赶不上飞机了!”德叔从车窗里探出头喊。
费雨桥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正准备放弃等待时,忽然,一个粉色的小身影蹦蹦跳跳地从马路的尽头走过来了。是她!
“哎呀,好漂亮的梨花!”女孩接过费雨桥手中的梨花惊喜地叫起来,她脸蛋红扑扑的,笑得眉眼弯弯,可爱极了,“谢谢你,大哥哥,没想到你真的会在这里等我。今天我补课,放学晚了,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你,你今年几岁?”费雨桥很唐突地问了句,一颗心怦怦乱跳。女孩脆生生地回答:“我八岁啦,读小学三年级。”
费雨桥哦了声:“那,那你以后会一直住在这里吗?”
这对他来说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不知道呀,我妈妈经常搬家的,不过暂时肯定是住在这里。”女孩的脸映在梨花下,粉白粉白的,笑起来的样子那么纯真无邪,“大哥哥,你住哪里呀,你会经常来看我吗?”
“我,我要走了,对不起。”费雨桥心里难过得不行,艰难地朝街边走。女孩露出诧异的表情,“大哥哥你要去哪里,现在就走吗?”
“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很久以后才能回来。”
“雨桥,快点!”德叔又在喊了。
这时候他知道挨不下去了,眼眶通红,“小妹妹,我要走了,你会记得我吗?你一定要记得我,等你长大的时候,我再来看你……”
“好呀好呀,我等你!”女孩跳起来,胸前挂的钥匙串也跟着跳,发出悦耳的金属声。“那再见了,小妹妹,再见了……”费雨桥边说边上车,上了车又探出头,朝女孩挥手,“小妹妹,记住我说的话,再见!”
“大哥哥再见——”女孩也蹦跳着跟他挥手。
车子缓缓启动了,然后加速,赶往机场。费雨桥看着女孩的身影慢慢变成一个粉色的点,直到最后消失不见,他终于抑制不住泪流满面……而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恍然想起,他还没有告诉她名字。她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如何记得他?
“多好看的小姑娘,你很喜欢她是吧?”德叔笑ⅿⅿ地搭住费雨桥的肩膀。
费雨桥哽咽着,难过得无以复加。
“好,好……”德叔连说了几个“好”,当时他还不知道这女孩的身份,只是语重心长地说,“你心里还懂得爱,还有美好的东西,这让我很高兴。本来就应该如此,这个世界再阴暗,人情再冷漠,始终还是有美好的东西存在的,雨桥,不管你心里有多少恨,我希望你还是要学会去爱,只有爱,才可以让你觉得温暖,懂吗?”
这些话对当时还只有十几岁的费雨桥来说,无疑太深了,他听不明白,他只知道他很悲伤,非常的悲伤,“德叔,我还能见到她吗?”
德叔呵呵一笑,“那要看你们有没有缘分。”
“那怎么才能知道我跟她有没有缘分?”
“这我就不晓得喽……”
于是费雨桥愈发地悲伤了,未来如此渺茫,他看不到也无法预知。这悲伤很多年后都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哪怕他后来站到了万人景仰的光芒中央,呼风唤雨,杀伐决断,踏平荆棘一路走到今天,坐拥亿万财富,可是每每夜深人静时,想起那张纯真的小脸和那年梅苑后山如雪如云堆砌的梨花,他就抑制不住内心的隐痛……
在他的复仇计划里,本没有她,可助手提供的资料里,她竟然是他杀父仇人的女儿,她的身体里流着仇人的血,为什么会这样?
德叔看透他的心思,当时就跟他说,你可以不必把她列在计划内,据我所知那对母女并不被莫家承认,反而跟莫家是对立的,放过她是可以的。可是费雨桥恰恰把那女孩当做了回国后的第一个计划目标,不是因为复仇,而是因为,因为多年的想住让他对她心生执念。没有人知道在他人生最灰暗的日子里,正是这份想念如初春的种子在他心底慢慢生长发芽,开出了最芬芳的花朵,这是多么美丽的事情!每每被现实打击得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就会被心底那朵芬芳的小花儿唤起人性最初的温暖,于是冰冷的血液开始慢慢回温,以至于他情不自禁地投入更多的想念去浇灌那芬芳的记忆。投入得越多越不甘心。他不甘心跟她的渊源只停留在隔空的想念,他要走近她,大声告诉她:“我回来了!”
这真是悲哀至极,自成年后他凭借高智商和不可一世的狠绝,轻易拥有了那么多别人望尘莫及的东西,他那么雄心勃勃,运筹帷幄,无数次濒临绝境又力挽狂澜,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迟疑,让他放不下,仇恨练就了他的铁石心肠,踩平对手时常常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可偏偏就是她,毫无理由地让他变得犹豫,并且不顾一切地想拥有……
七年前,费雨桥曾经回过一次上海。
在上海的日子里,他每天都会去看看她,当时她已经十四岁了,虽然还是少女年纪,但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只是他没有机会出现在她面前,因为她很少单独出现,要么是和同学放学回家,要么是跟母亲一起出门,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身份站在她面前。
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后来她的家庭突遭变故,母亲去世,她被老师收养,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那时候他很想帮她,看着她每天落寞地往返于学校和老师的家,孤独单薄的背影让他心生怜悯,但是他帮不了她,因为德叔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命令他必须返回美国,否则极有可能暴露身份。
回美国后,他郁郁寡欢,每日纠结在心头的都不是如何去复仇,而是他如何才能理直气壮地站到她面前。他不肯承认也好,不去想也好,其实她才是他最大的目标,如果不是家仇,哪怕是粉身碎骨,抑或是万劫不复,他都不会退缩……可是德叔却严厉地警告过他,他娶任何女人都可以,甚至他最终放弃复仇也可以,就是不能娶仇人的女儿,想都不能去想。
“你要娶她,就改姓,跪到你爸妈的坟前说你不是他们的儿子,只要你敢这么做,你娶谁都没关系了。”德叔如是说。
时至今日,德叔仍没有松口。
裕山的榆园是德叔现在的住所。他很少外出,隐居多年。
费雨桥每周都会上山看看年事已高的德叔,汇报下工作上的情况、重要的事情报备一下,德叔很少发表意见,因为他相信费雨桥的能力。
榆园从外表看其实就是栋普通的庭院,两层的小楼,院子也不是很大,一点都不起眼。但是里面却极其奢华,抛开墙上的字画,搁架上的古董不说,中式的黄花梨家具每样都价值不菲,乌木地板亦是特级定制,连房梁上的琉璃吊灯都是货真价实的古董,德叔虽然深居简出,但收藏古董的喜好一直未变。显然这是受费雨桥的爷爷和父亲的影响,特别是费耀程,比费老爷子还热衷收藏古董,在他去世时收藏在檀林公馆的古董字画不计其数,可惜都被费雨桥的叔伯霸占了,所以在费雨桥的复仇计划里,不仅仅是要为父亲报仇,夺回原来属于父亲的财产也是他计划中的一项重要内容。
但费雨桥不太喜欢住榆园,觉得太静了,除了风声和鸟鸣,再也听不到其它的声响,晚上一个人睡床上,有些害怕。
德叔却很喜欢,年纪大了,怕闹。
因此他并没有留很多人在身边,只请了一个老厨子和一个大嫂料理家务,然后还有个老实忠厚的司机,随时待命。费雨桥为着安全考虑,给他安排了两个保镖,也被他赶到了榆园后面的小院住,说是看不顺眼。
德叔的脾气的确是越来越不好了,很容易动怒,七十多了,按辈分费雨桥应该叫他爷爷,但他不依,因为他不服老。
每日晚饭后,德叔都有到楼上听戏的习惯,费雨桥也通常就是在这个时候跟他谈谈工作上的事,聊聊天什么的。
“今天我见莫云泽。”费雨桥如实相告,他观察德叔的表情,想看看他什么反应,结果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老爷子仰躺在摇椅上,闭着眼睛听戏,戴着硕大带翡翠戒指的手指还跟着节奏打拍子,轻轻晃着脑袋,似乎沉浸其中。
费雨桥于是不说话,端起杯子喝茶。
在德叔身边多年,他已经摸准了老爷子的脾气,如果他汇报了某件事情,或者就某个问题提出看法,老爷子没有发话,他是不能多言的。坦白说,他有些怕德叔,在外面无论他怎么为所欲为,一回到这里他连走都不敢放重脚步,说话更是不敢大声。
“咳咳……”德叔咳嗽了两声。
费雨桥马上抬起头望向他,因为这是老爷子发话的前秦。
“是莫云泽?”德叔冷不丁问了句不着边际的话。
费雨桥恭恭敬敬地答:“是。”
“可我怎么看他的照片不像呢?”德叔说这话时,眼皮都没抬,手指还在悠闲地打节拍。原来,他早就看过莫云泽的照片,他并不是不闻不问,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费雨桥不敢掉以轻心了,解释道:“他整过容,那年大火将他的整张脸都毁了,后来莫敬添把他弄到美国做了整容植皮手术,所以面貌上跟他小时候是不一样的。”
德叔哦了声,轻吁一口气,终于缓缓睁开眼睛,目光瞟向费雨桥,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就凭一张脸,你就认定他是莫云泽?”
“您的意思是……”费雨桥不明其意。
德叔这时候已经站起来,背着手缓步踱到窗前,淡然道:“前儿是你爸的冥寿,我去公田那边扫墓,莫云河的墓刚好在不远处,我就顺便去看了下,结果我看到他的墓修得跟个小庙似的,墓牌巨高巨大,石阶都是汉白玉砌的,我大略扫了下四周,应该是公田墓园最气派的墓了。而且我看一箭双雕他的墓前堆满鲜花和供果,下山的时候我跟守墓的的老张打听,他说每年清明或者祭日时都有大队大队的人上山祭拜,都是开着高级小车来的,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这我就不明白了,莫云河只是莫家的一个养子,他自己无亲无故,莫敬池和莫敬浦去世后,莫家还有谁会把他当回事,给他修这么气派的墓,每年还这么兴师动众地来祭拜他?”
费雨桥愕然。
德叔转过身,眉心紧蹙,盯着他,“你的意见呢?”“难道死去的不是莫云河?”费雨桥倒抽一口凉气,这话一说出来,连他自己都吓一跳。
“现在还不能断定,我们又不能扒开坟去看,就是扒开了坟,也只剩了把灰什么都看不出来。”德叔不愧是老谋深算,坐回到躺椅上,脸上又恢复了无风无浪的表情,继续听戏,“你呀,还是太年轻了,看事情只关注表面,你也不想想,如果死的真是莫云河,莫家会这么看重那座坟?莫云河三岁父母就双亡,家里一个亲戚都没有,哪来的大队人马去给他扫墓,这件事情一定不会这么简单。”
费雨桥说:“就算当年被烧死的是莫云泽,可我曾经打听到一个传闻,莫云泽跟莫云河一样也是莫家的养子,他并非莫敬浦的亲骨肉,虽然这只是个传闻,但他的身份我觉得是个谜,需要进一步确认。”
“还有这样的传闻?”这回轮到德叔诧异了。
“正是,我也是无意中打听到的,为此还特意派人做过详尽的调查。据说莫敬浦的太太常年卧病,并不能生育,她是在问娘家养病时莫敬浦去探望她,然后怀上的,回上海的时候孩子都满月了。可是据我查到的信息,当年的那女人回无锡的娘家后,莫敬蒲根本就没有去探望过她,那么,她的孩子是怎么怀上的?”
“……”
德叔眉心慢慢聚拢,似乎没有想到这么复杂。
“所以,莫云泽是不是莫家的嫡系子孙是很值得考察的。倘若传闻是真的,这就让我把握不准,现在活着的究竟是莫云泽还是莫云河。如果是莫云泽,因为他并非莫家的嫡系子孙,莫家怎么会让一个外人执掌盛图?如果他不是莫云泽,是莫云河,那公田那边的墓又是怎么回事呢?莫家怎么会给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子孙修这么气派的墓,还年年声势浩大地去扫墓,这又怎么解释呢?”
费雨桥脑子里完全是一团糨糊了,他也站起身,踩着厚厚的拉毛地毯走来走去,连连摇头,“关于莫云泽的身份,我之前已经做过很多调查,的确是他,但那个传闻让我觉得他的那张脸背后,还有一张脸……”
“哈哈哈……”德叔突然大笑起来,拍着躺椅的扶手说,“好戏!真是好戏啊!这莫家,真是污浊得可以,你今天跟莫云泽见面,就没有看出点什么?”
“看不出来,我觉得他像莫云泽,又像漠云河,有时又觉得两个都不像。”
“这事不用急,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跟他们耗。”
“可是如果不能确定他的真实身份,我就没办法下手,因为……”费雨桥顿了顿,长叹口气,“我不想再伤及无辜。”
“又不是要你去杀他,有这么严重吗?不管他是谁,我们的目标就是盛图,上次你突然放手,是不是因为莫云泽的身份不能确定,而下不了手?”德叔看似漫不经心,眼光却透着森冷的寒意,“雨桥,如果莫老爷子当年也像你这么慈悲为怀,你爸妈就不会死。”
“不,德叔,我上次收手不是因为莫云泽身份的问题,而是他已经注意到了我的身份,我不想那么快暴露。不过今天,我想他应该知道我是谁了,我是故意告诉他的。”
“在心理上拖垮他。”
“没错。”
“嗯,看来,你还是有长进的。”德叔满意地点点头,笑看着费雨桥,目光中多了份慈爱,“不愧是费耀程的儿子,没有让我失望,我也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不过还是要谨慎行事,搞垮盛图是我闪的终极目标,但不要再出人命,因为我不希望冤冤相报,我希望你和你的后代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明白吗?”
“明白,德叔。”
“好,好。”德叔连说了几个“好”,转过脸,望向黑森森的窗外,声音透出疲累,“莫云泽的身份还是要继续去查,不然赢了也没意思,一笔糊涂账。他究竟是不是莫敬蒲的亲生子,必须搞清楚。”
“是,德叔。”费雨桥看了看表,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您休息吧,我叫张嫂去给您放洗澡水。”
“知道了,你自己先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那我先走了,您有事就叫我。”费雨桥躬身退出书房,回了自己的卧室。刚准备脱脱衣服洗澡,叮咚一声,床头的手机有短信提示。
他拿起来一看,很简短的一句话:“明天你在家吗?我想去看看那棵树。四月。”
已经是六月了,芷园院子里的菩提树长出了更多繁茂的叶子,郁郁葱葱,在明媚的阳光下心情挥洒着绿意。费雨桥请的是专业园艺打理的花园,花圃修建得整整齐齐,黄的、白的、粉的各色鲜花争奇斗艳,仿佛春天还没有走远。但最让人心旷神怡的还是花园里的,深深浅浅的绿仿佛浓稠的墨汁蔓延到院子的每个角落,连别墅外墙上也渗开了青葱的绿,那是爬山虎,一人夏,叶子愈发长得繁盛了。
四月站在菩提树下,仰着头看着那些迎风而动的绿叶,专注深情的目光,仿佛在看着一个久别的恋人。
今天是容的百日祭。
没有葬在墓地,她只好来这里凭吊。
费雨桥站在边上抽着烟,同样专注地看着一身白裙的四月,长发随意地在脑后束了个马尾,衬着她那亭亭玉立的背影,仿如一幅色彩清新的油画。他看着她就像是看着一幅画,虽然陶醉,却并不满足只站在画外。他想要走入她的世界。十四年的漫长岁月,他终于和她距离一步之遥了,只是这一步该如何迈进呢?
“这棵树,真这么好看?”费雨桥走到她身后,笑着说,“你都看了快一个小时了,莫不是这树下埋了金子?”
四月转过身,眼睛是湿的,但仍极力挤出一丝笑容,“你家有金子,还轮得着我来挖?”
“进屋去吧,站了这么久不累啊?”费雨桥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进屋。
四月点点头,跟着他进了客厅。
两人坐着喝咖啡,四月很是惊讶,“费先生,你的咖啡煮得真好呢,好香!”
“这是用咖啡豆现磨的,当然香。”费雨桥悠悠闲闲地说。他脱了西装,换上了休闲的T恤,显得慵懒而闲适,稳重内敛的样子,完全不同于往日的锐利锋芒,让人觉得亲切多了。
有风轻软地吹过,碎金子般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进客厅,四月盯着地上跳跃的光影,忽然问:“你为什么会买下这栋房子的?”
她并没有看他,似乎是很无尽地问的。
可她知道,她不是无心。
他放下杯子,目光长久地凝视着她,“你很想知道?”
四月掩饰地笑,“我只是好奇。”
“你不必好奇,其实我早该告诉你的。这房子原先的主人前不久在香港跳楼自杀,刚好我有朋友认识他,听到这消息我很难过,银行对外拍卖这房子的时候,我就买下来了。”费雨桥说得很认真,目光渐冷,“因为二十年前,我的父亲也是这么去的,他遭对手算计,公司破产,被迫从这座城市的某栋高楼上跳了下去,不久我母亲也病逝了。”
她震动地望着他,唇角颤动,“你,你父亲也是这么去的?”
“嗯,当时我才八九岁的样子,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费雨桥说这话时的语气很平淡,好似漫不经心,却又从另一个角度显露出他对那段往事的难以忘怀。
“那你怎么过来的呢?”四月问。
费雨桥轻描淡写,声音里透着难以言喻的平静,“吃过一些苦,后来被父亲的一个老部下收养,去了德国,大学又到美国读书,创业,一步步走到今天。”他耸耸肩,再轻松不过的表情,“很寻常的人生路。”
四月低下头,转动着手中的咖啡杯,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杯身精致的金色花纹,似乎在思忖着什么,终于说:“那个跳楼的人叫容念琛,是我的男朋友。”
费雨桥哦了声,显出意外的表情,“难怪。”其实他一点都不意外,但样子还是要装装的,“你很难过,是吧?”这话似乎有些多余。
四月抬起头,又转过脸望向院子里的菩提树,“最难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平静多了。没想到你会买下这栋房子,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好小。”
“那你现在住在哪儿,你好像毕业了吧?”
“暂时住在我哥哥那里。”
“你哥哥?”
“嗯,不过不是亲哥哥,是我堂兄,不,也不能算亲的堂兄……”四月晃晃脑袋,不知道怎么形容这混乱的关系,“我跟他没有血缘关系,他只是我伯伯的养子,有点乱吧。”她自嘲地笑笑,“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
屋子里突然沉寂下来,只听到屋外的风声轻微,费雨桥脸上表情错综复杂,一瞬间又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只是稍稍偏了下头,嘴角缓缓地,缓缓地溢出一丝微笑,“你,跟他没有血缘关系?”
“我跟她没有血缘关系。”莫云泽跟芳菲如果说。
早上芳菲过来给四月送汤,结果四月已经出门了。莫云泽难得跟芳菲单独碰上,于是跟她摊牌,他尽量措辞委婉,很怕伤害到她。
“芳菲,我也是很喜欢你的,但只是把你当妹妹,无论端姐跟你说过什么,你都不要信,她说的话代表不了我。”
“你……你很喜欢姐姐,我知道。”芳菲的脸色有些微微发白,坐地沙发上绞着双手,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他。
莫云泽叹口气,“我跟你姐姐之间的渊源以后我再慢慢跟你讲,芳菲,我想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孩子,如果我有伤害到你,我很抱歉,只是……”
“你什么都别说了!”芳菲打断他,明明眼眶泛起潮意,嘴边却挂着笑,只是那笑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虚弱,“云泽哥哥,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我已经长大了,不是过去那个任性的小女孩,这点事儿我还是受得起的。何况姐姐如果能得到你的照顾,过得幸福,也正是我希望的,姐姐她……她太不幸了,虽然她只比我大不到一岁,可是她承受过的苦痛比我多多了,所以云泽哥哥,我希望你能带给姐姐幸福,让她后半辈子无忧无虑地生活,不用再那么辛苦……”
莫云泽感动得几乎说不上话了,这反倒让他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他原来很担心跟芳菲摊牌会惹哭这娇滴滴的小姑娘,不想她比他想象中的坚强多了。一颗悬着的心慢慢着了地。他笑起来,说不上是欣慰,还是激动,“谢谢你,芳菲。”
“谢谈不上,不过哥哥,姐姐现在可不是你一个人在追哦。”芳菲想了想,还是如实相告。“之前她有被人求婚的……”
“你是说容念琛?”
“不,不是他,是费雨桥,原来是我的未婚夫,订婚宴上我逃跑了,他转身就把戒指戴到我姐手上了。”
“谁?”莫云泽心中莫名地一跳。
芳菲不解地看着他,“你不知道?我以为你晓得这事的……”
“我不知道,你姐没跟我说过。”他眉心蹙起,眼底掠过一丝惊惧,“他是谁,你刚刚说费……”
“费雨桥。”
“……”
晚上,四月跟莫云泽大吵一架。起因是芳菲下午突然给她打电话,说以后不过来看她了,希望她多保重,好好跟云泽哥哥相片云云。四月于是问莫云泽,是不是跟芳菲说了什么。莫云泽实话实说,“我跟她摊牌了。”于是争吵不可避免,四月的情绪显得有些激动,大声叫嚷起来,“谁允许你伤害她的?你知不知道芳菲对我有多重要,李老师不在了,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四月!你说话太伤人了吧,芳菲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那我呢?我是你的什么人?”莫云泽显然受到刺激,双肩微颤动起来,呼吸亦变得急迫,“虽然我们没有一起成长,没有共同生活过,可是四月,我的命运很多年前就跟你联系在一起了。我对你的爱、对你的关怀不会比李老师和芳菲少半分,你怎么可以把我撇在你最重要的人之外?”
“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四月过于激动,开始口不择言。
“对!正是因为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所以……所以你就该懂得我的心,你知道的,四月你什么都知道,那天晚上还要我怎么跟你说明?”
“我,我们怎么可能……”四月的声音开始发颤。
是的,她什么都明白,可是她不能接受,不说跟莫家的恩怨,就是想想芳菲,她都没办法心平气和地跟他来谈这件事。
“四月,这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莫云泽的态度却很坚决,目光盯牢她,“只要我们有决心,谁都阻止不了我们。这么多年了,我差点以为我不能活着见到你,现在好不容易跟你在一起了,我是不会放手的。不管谁介入,我都不会让步!”
“谁跟你在一起了,我明天就搬出去!”四月心烦意乱,跺着脚,在客厅的地毯上走来走去,“你什么都别说了,我跟你是没有可能的,我不会忘记我妈是怎么死的,而且我男朋友刚刚去世,我没这么快移情别恋,我很爱他!”
“四月……”
“可是他死了,他死了!我下午都有去看他,看着那棵树,我忍着没有哭,可是我心里有多对过你知道吗?他那么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树还活着,人没了……”四月跌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她心里的苦没人知道,比那种最苦的黑咖啡还苦,一直苦到五脏六腑里去。容的去世本来就给她沉重的打击,紧接着李老师又去世,哭过,痛过,看得那样久,那样专注,仿佛想要将整个人烙进心里。过了半晌,终于说:“对不起。”他走过去,轻轻坐在了她的身边,“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跟你谈这件事情,是我错了。你男朋友的事我也很难过,改天我陪你去他的墓地看盾,好吗?别哭了……”
“他没有墓地,他只有一棵树。”四月见莫云泽面露疑惑,又解释,“他去世前留有遗书,要我把他的骨灰葬在他家花园里的菩提树下,因为我跟他说过,因为我跟他说过,谁先走谁就在那棵树下等,我知道他一直在那棵树下,可是、可是我……我怕我等不到了,我……”
“四月!”莫云泽搭着她的肩膀将他揽入怀里,轻拍她的背,“没事,没事,都过去了,我们都要开始新的生活……你若生活得幸福,容先生在泉下也会欣慰的,他肯定不愿意看你在人世受苦,四月,我不会再让你受苦。”
四月无力地依偎在他的怀里,贴着他的胸膛,将他胸前的衬衣都浸湿了,他的怀抱给她一种莫名的安定和慰藉,她慢慢平静下来。莫云泽则无法平静,他看着窗外深渊一般的夜空,感觉周身像陷在海水里一样的冰凉。
“四月,你是说你下午去了容先生的家么,芷园?”得到四月肯定的回答,莫云泽于是不再说话,他更紧地搂住四月,闭上眼睛,任凭那暗黑的海水自心底漫上来,漫上来。
“来吧,你想怎样就尽管来,费雨桥,我不怕你。我都是死过的人,还怕什么?”
网一步步在收紧,绳索在谁的手里?
数天后的午间,费雨桥缓步走进檀林公馆,费耀凯全家都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木愣愣地看着他。律师的公函发给他们都一个月了,他们仍然不肯搬出去,费雨桥于是就亲自登门来“请”了。他原本是不想见他们的,回国这么久一直回避跟他们见面,不只是记恨过去那些事,还因为厌恶。不晓得怎么会那么厌恶。当费耀凯几次闹到他的公司,当着那么多员工骂他冷血无情的时候,他根本懒得出办公室,只跟助手说了一句话:“让他们滚,越快越好。”
费耀凯开始还倚老卖老,不仅到处谩骂费雨桥,还把前去做劝解工作的费雨桥的律师打伤。费雨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让法院的人上门去贴封条,因为公馆的产权书并不在费耀凯手里。当初费雨桥的母亲去世时,可能猜费家兄弟不会善待费雨桥,就将产权书托付给最信任的德叔保管,交代他待费雨桥成年后再给他。所以费耀凯在霸占公馆后,以各种方式威逼利诱费雨桥交出产权书,确认产权书不在费雨桥手里后,又翻箱倒柜在公馆里找,还是没找到。这么多年过去,费耀程慢慢地忘了产权书这回事,反正这房子里他住着,那就是他的了,然而他没想到,费雨桥现在会以法定继承人的身份要求他们搬出公馆,而且还出示了产权书,连法院 封条都贴到檀林公馆门口了,他想不搬是不行的了。老二费耀筑劝他,“搬吧,你不搬,那小子还指不定使出什么毒招来,到时候你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