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夏日暴躁的骄阳直射在大地上,满地蒸腾起火炉般的熏熏热浪,麦垄当中更是密不透风的熏熏灼热。人闷在其中,刹那间也汗流浃背。在右手挥舞着镰刀伸向麦根,割断麦杆的同时,蹲步向前挪动,左手顺便把上一镰割下来的麦子向前扶一把。三把过后,已经是半捆麦子。然后抽出胳膊粗的一股,一分两半,捏在麦杆的脖颈处环绕两圈,就拧成了一条草绳。往还是半捆的麦杆腰上一搭,双手合着一拢,两头抓住草绳翻了过来,提起放在身后。由后面的人接上另外半捆,再捆扎起来,就是一捆麦子了。
康明禹从十岁就学会了这样的收割步骤,割起麦子来手法娴熟,动作要领掌握得当,向前挪动速度也是较快。但在这样十分炎热的天气里劳动,康明禹已经不习惯了。首先是一直蹲步挪移,就让他蹲的难受,挪的艰难。干一时还行,整天一直在烈日下这样重复,就十分艰难了。加之这样的赤日炎炎,这样的熏灼闷热,这样的尘土飞扬,这样的汗流浃背,让经常泡桑那浴的康明禹感觉就好象要被晒化了。
康明禹心里想,如果自己现在待在城市里,也许正在阅读《市场经济概论》呢。假如房间太热,还可以打开空调,调到最适宜人体的温度。慢慢研究为什么改革开放将近二十年,人口占有80%的十亿农民却依然贫穷,落后呢。
但离开了三号矿,他什么也不是,回到了农村老家,他也只能算这些贫困而辛苦劳作的苍生的一分子。也只能在内心深处悲哀感叹,天底下怎么还生活着这么一群芸芸众生呐。
午饭是在地头吃的。妻子送来了一篮子馒头,拎了半瓷罐黑豆茶,带着四岁的儿子来了。
康明禹用袖子摸了一把满脸的汗水,学着父亲的样,把两捆麦草码在一起,当着椅子坐了上去,一把拉过儿子,搂在怀里,又抓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接着捏了一根生辣椒,就着白色咸盐,猛喝一气黑豆茶,狼吞虎咽起来。儿子在怀里乱动,康明禹就哄骗着把吃剩的半截生辣椒给喂到嘴里,辣的小家伙哇哇大哭。
母亲细嚼慢咽的同时,嗔怪康明禹给孩子胡乱喂东西;父亲正大吃大嚼,看着眼前的儿子和孙子嘿嘿笑了;妻子从康明禹怀里拽出儿子,挽入怀中轻声安抚;康明禹脸被晒的通红,哈哈大笑。
天黑之后,借着月光,康明禹和妻子把白天收割的麦子用架子车运回麦场里。麦场就在窑洞的上面。运完最后一回,已经快晚上十一点了。进入窑洞,简单洗把脸,快速吃了两碗面条后,就听见田保义和一帮人喧闹着进入院子。
康明禹两天来只睡了三四个小时,白天又在地里劳动了一天,实在累透了。看大伙都来了,只得挨个招呼着。然后安排妻子叫做几个菜,让田保义卸了两扇门拼在一块,平铺在院子里,在晾衣服的钢丝上挂了200瓦的灯泡。一时灯火通明,人声喧嚷,往来穿梭,整个四方形地坑院子里热闹了起来。
在大家相互说话的吵闹声中,在风箱有节奏的喀啦声中,在两个孩子的追逐戏耍声中,先是一盆猪肉炖粉条,接着是切碎的烧鸡,再是醋溜土豆片,还有青辣椒炒肉,最后是炒鸡蛋。都用盆盛着,被来往于厨房和院子的人摆在门板上。
大伙围着门板四周随便坐了,没有吃饭的已经抓起馒头就着菜,风卷残云狼吞虎咽起来。康明禹不停的给大伙让烟,听他们发表对夏收的意见。有人提议着大家明天把自家的都停下,合伙全力以赴地把康明禹家的麦子割完。吃的人也吃差不多了,田保义已经在每人面前摆上了一只碗,酒也斟的满满的。大伙喧闹着跃跃欲试,已经有人私下开始喝酒了,场面热闹中显得混乱。康明禹招呼田保义坐下,抓起碗沿举过头顶,大声说:“都吃饱了,该喝了。来,先碰一碗。”
“咣”的一声,十几个碗碰在一起,酒香四溢。酒量好的一饮而尽,一般的也下了去半碗。田保义又快速把酒斟上。
一碗酒下了肚子,大伙话就更多了,一时纷纷嚷嚷。有跑进窑洞给康明禹父母敬酒的,也有晃到厨房缠着让康明禹妻子喝酒的,还有把康明禹的儿子和姑娘抱在怀里逗着玩的。田保义也放开手脚,赤膊上阵,与对方大声的划拳行令。
康明禹脸上一副不怒自威的亲切随和,悠闲的和几个年龄大些的拉家常。说的都是:自古以来,没有见过种地还赔钱的,娃娃上学的学费负担太重,村上摊派的提留费用太高,在外打工的干了几年还要不上钱,农村人一旦得了病,只好眼睁睁的等死,有在煤矿上被压死的,尸体找不见,还把人命价拖着不给……等等。康明禹陪着这些苦不堪言的人,间或一起唏嘘几声。
闹腾的差不多了,有人站了起来,高声宣布,明天所有的人都把自家正收的麦子先放下,齐心协力帮康明禹先把麦子收割完了。最后说都要来,谁要不来,就是看不起他。大伙哄然笑了。
有人过来要敬康明禹,顺口问这酒多少钱,咋就喝了没感觉。康明禹说也就五六块钱的酒,多喝点,没有事。看田保义斜瞪着眼要更正,康明禹用眼神阻止了,举起碗说:“我这些年老不在家,春天种的,夏天秋天收的,还有平常的杂七杂八,都靠了大家,我敬你们,感谢了。”说罢猛地喝干,大伙跟着喝了下去。
不大一会,就有人醉了,口里说着醉话打闹着玩,最后相互搀扶着,三三两两的离开。田保义清理完现场,把门板又重新装上,对康明禹说:“都醉了,喝了十八瓶酒呢,每人差不多二斤呢。”
康明禹头也晕忽忽的,乜斜着眼睛说:“你也快回去吧,我要睡了。我也喝多了。”
被妻子搀扶着上了炕,康明禹闻到炕上一股小孩的尿骚味道,反而觉得很亲切。迷迷糊糊的听妻子悉悉索索在脱衣服,害怕妻子提出和他Zuo爱的要求,就假装喝醉了的样子闭上眼睛睡觉。妻子把孩子往炕边挪了挪,推了推康明禹,见没有动静,长叹一声,望着孩子发了半天呆,只好悄悄的圈在了康明禹身边。
康明禹闭着眼睛,内心极其悲哀,脑子里一会是夏茗,一会是媛媛,搅得他心潮起伏,波涛翻滚,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接连三天的收割,运输,打场,扬场,码草垛,连轴转高强度的劳动,把一个管理着年产值五千万矿山的年轻矿长弄的筋疲力尽,浑身稀软,连说话都没有半丝力气了。康明禹家的夏收总算在大伙的帮助下结束了,而其他的家庭,可能还得再忙个把月才能完毕。按康明禹的想法,其实出钱雇人来干是最划算的,他也不在乎这么几个钱。但庄家人就那么点朴素想头,只要谁家有困难,就先帮谁家。被帮的人家只要管饭就可以了,要是有点酒解解乏,干起活来一点都不惜力气。谁要是仗着有钱,雇外人来干,那就是看不起全村的人,不愿和村子的人交往的意思。同时,也就是你要想当地主的意思,打算剥削父老乡亲。反过来,有人帮忙,帮忙的人多,越就显得你在父老乡亲心目中人缘好,有威信。
总算结束了,康明禹把全身清洗后,只穿个大裤衩,光着膀子铺了张草席,躺在场边杏树下的绿荫里,抓着熟睡的小女儿的手,守着场上烈日下晒着的新麦。杏子熟了,一颗一颗从树上掉下来。母亲带着儿子一颗一颗拣起来,装在篮子里,挑了几个好的,叫儿子用小手掬着,放在康明禹的头旁。妻子在场边的空地上,把母亲拣来的杏子一个个掰开,分成两半,晒在地上,也好过几天回收杏干。父亲抽着老烟锅,不时的咳嗽,间或把抽完的烟锅放在鞋底上敲起,很有成就感的惬意的看着这一切。
康明禹把杏子放在嘴里,尽管杏子十分新鲜甜蜜,他却嚼在嘴里索然无味。脑子在想,今夜,又将是一个难捱的夜。
说真心话,康明禹是不讨厌和反感他的妻子的,这个女人勤劳善良,孝敬父母,操持家务,性格温柔,除了没有文化,乡村女人大部分的传统美德,在她身上都是具备的。倘若别人娶了这样的老婆,康明禹甚至会有羡慕的心理。又倘若康明禹婚前没有初恋的媛媛,或者后来没有挚爱的夏茗,康明禹是会和这个女人一生厮守,相濡以沫亲近到老的。但感情这东西是不能勉强的。这些年来,在夏茗之前,康明禹午夜扪心,念念不忘的是媛媛,即使有了夏茗,寂寥深夜,思念的却还是媛媛。那种情愫深处刻骨铭心的思念,让他魂牵梦萦近乎发疯。回想当初媛媛的无情拒绝,以及自己象困兽一样奔走呼号在原野上的情景,内心就有一种切齿痛恨。
但那时候,他不懂得报复,他只知道赌气。被媛媛拒绝后,他在父母的逼迫下,一赌气和这个女人成了亲。康明禹和妻子从见第一面到成亲结婚,到两人睡到一张土炕上,前后只有十三天时间。新婚之夜,对着容貌秀丽的妻子,酩酊大醉的康明禹号啕痛哭。呜咽悲恸又泣不成声,弄的闹新房的人面面相觑,惊诧莫名不知所以。
新婚第三夜,在笨拙完成了由少年到成年的人生转折之后,没有体味到人类Xing爱丝毫快意的康明禹,结束了又一次的传宗接代任务后,打点行装,迎着半夜的星光,从沟壑纵横的黄土原来到山下,趟过泾河,一路南行,去了秦岭脚下的三号矿。那时候,他是为了开创和探讨人生中新活法的境界,也是为了躲避生命中那令人难以承受的难言的床第之苦。
人生境界的提高,生命质量的跃升,生存方式的改变,却难以改变这勉强进行人性茭和的尴尬局面,恐怕这就是所谓的生活了。
康明禹害怕夜晚的来临,害怕夜里那望着孩子痴迷的目光,害怕那目光中的热切期待;更害怕那半夜里辗转反侧的躯体,还有那一声声的长吁短叹。康明禹是成熟的男人了,他明白一个女人常年拉扯着孩子的艰辛,也明白独守空房活寡般的孤寂凄凉,就好比焚烧灵魂一般让人忧愤煎熬。
下午,田方从县城回来了,媛媛也回来了,两人一起来到康明禹的家。一见面,康明禹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子,目光在媛媛身上游历,已经开始夸赞田方:“你是及时雨呀,知我者,田方也。”
田方脸上还是淡淡的笑容:“我是回来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顺便送媛媛回来。”
康明禹兴高采烈,对媛媛说:“你早该回来,我在家,你怎么也给我点见面的机会吧,是不是?”
媛媛没有回答,笑的很勉强。田方似乎有事,瞥了一眼康明禹的父母和妻子,说:“进窑再说吧,外面太热。”
进了窑洞,康明禹一面倒茶,就一面迫不及待的问:“出啥事了,这么神乎其乎的?对了,哪个二百五怎么没有来?”
田方见康明禹说的是本地方言,也用方言埋怨的说:“你创祸了,明知是个二百五,你惹他干啥?”
康明禹不明就里:“我咋了,我怎么惹哪个二百五了?”
媛媛Сhā话说:“算了,田方,那不怪明禹,与明禹没关系。”
天方懊恼的说:“我知道,这不是和明禹说嘛。”
康明禹瞪起眼睛:“到底咋回事嘛,你们说清楚,与我有啥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