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古米廖夫依然在写诗,在舞蹈。他居然忘却了“今天”和“此地”,他曾经这样评论伊·安年斯基的诗歌:“他的诗能让人痛苦,能为心灵带来不可愈合的创伤,而这种创伤要用时空的咒语才能医治。”与其说这是在评论他人的诗歌,不如说更是他自己的诗歌和生活的写照。古米廖夫服从于自己的理想,尽管这种理想正不可挽回地在消逝之中。他在不知道自己参与了什么样的“反革命阴谋活动”的情况下,被莫名其妙地推上了刑场——那是他最后的一支寒冷中的舞蹈。
那是天鹅的绝唱。
谁是《静静的顿河》的作者?
《静静的顿河》究竟是谁写的?是不是出自肖洛霍夫之手?当1923年这本书的前两卷发表的时候,就开始众说纷纭。有人说,肖洛霍夫是从一名军官的公文包里窃走了手稿,然后以自己的名义发表;也有人说,肖洛霍夫是从一名被打死的白军军官身上搜到这份手稿的。1929年3月,苏联《真理报》以“俄罗斯无产阶级作家联盟”的名义发表了由绥拉菲莫维奇、法捷耶夫等人签署的公开信,声称《静静的顿河》一书确系肖洛霍夫所作,关于肖洛霍夫剽窃的传闻,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敌人”制造出来的“恶毒诬陷”。
然而,这则声明更让人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由一个庞大的作家团体和一群知名作家来“证明”不是剽窃,这件事情本身多少就有点不正常。而且,“恶毒诬陷”的说法,也不大符合基本的逻辑:如果仅仅是“革命”与“反革命”之争,那时候“革命阵营”里知名度更高的作家有的是,为什么反动派偏偏挑中了肖洛霍夫来开刀呢?就肖洛霍夫本人的创作来看,他除了《静静的顿河》以外,再没有别的一流大部头的作品。他的其他作品,如《被开垦的Chu女地》等,与《静静的顿河》相比,无论是思想深度、艺术价值还是语言风格,都有天壤之别。“拥肖派”用肖洛霍夫的才华过早地衰竭这一理由来解释,而“反肖派”则抓住这一点大作文章,咬定可以判定肖洛霍夫不是《静静的顿河》的作者。但是,双方都拿不出进一步的证据来。
1937—1938年之间,正是斯大林清洗持不同政见作家的一个Gao潮,也正是肖洛霍夫得宠的时候。就在这样的时刻,罗斯托夫州的《铁锤报》和罗斯托夫州委收到许多群众的来信,反映《静静的顿河》一书的作者是哥萨克作家费尔多·克留科夫。克留科夫的岳父是肖洛霍夫在顿河军团中的战友,他把女婿的手稿转交给了肖洛霍夫,没有想到肖洛霍夫居然以自己的名义发表了。这个传闻究竟有多大的可信度?
苏联著名歌剧演员薇·亚·达维多娃,曾经是斯大林多年的秘密情人,与苏联政界和文化界上层人物有很深入的交往。她跟高尔基、阿·托尔斯泰、帕斯捷尔纳克、皮利尼亚克等人都是朋友。她很喜欢《静静的顿河》,但是不喜欢肖洛霍夫,在她看来,肖洛霍夫身上充满了“小人得志”的猖狂。她在回忆录里如醉如痴地赞美《静静的顿河》:“还没读几页,顿河哥萨克家乡的生活方式使我惊骇:人人酗酒,粗鲁野蛮,前所未闻的流氓行为,父亲强Jian女儿,丈夫把妻子打得半死。哥萨克愚昧无知,他们相信巫术、咒语和赌咒发誓,他们对外部世界和他们不得不介入的战争目的的认识是极其模糊不清的,但却清楚自己祖先的故事,善唱优美动听的歌曲,具有令人吃惊的对大自然的审美感。他们恪守着传统习惯和生活习俗,鄙视自己的邻居:乌克兰人、俄罗斯人和白俄罗斯人。”但在实际接触中,她却发现肖洛霍夫是一个卑琐无知的家伙。
有一次,契诃夫的姐姐契诃娃邀请皮利尼亚克去雅尔塔度假,皮利尼亚克便邀请达维多娃同行。那时,皮利尼亚克还没有意识到一根绞索已经套在自己的头上,依然压抑不住自己的才华,滔滔不绝地表达着。在路上,达维多娃询问到《静静的顿河》的情况,认为作者与作品相差太大了。于是,皮利尼亚克说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达维多娃把皮利尼亚克所说的一切都写到了回忆录里。
皮利尼亚克说,肖洛霍夫发表的第一部作品是《蔚蓝色的原野》,后来收在《顿河故事》里。这是一篇平平淡淡的、毫无动人之处的作品。肖洛霍夫请求皮利尼亚克为之写评论,皮利尼亚克坚决拒绝了。三年以后,大型文学月刊《十月》推出了厚厚的两卷本堪称用标准而绝美的散文体语言写成的小说《静静的顿河》。整个文学界和成千上万的读者都交口称赞。文学界光辉灿烂的一天到来了,数十篇热情洋溢的评论对长篇小说《静静的顿河》的作者大唱赞歌。肖洛霍夫一夜成名。阿·托尔斯泰大惑不解,一个庸才怎么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天才?高尔基对着费定、列昂诺夫、法捷耶夫和皮利尼亚克等人说:“你们要向肖洛霍夫学习!”然后又笑着说:“在我的创作生涯中,如此不寻常的情况还是首次发生!”
在一次文学讨论会上,皮利尼亚克认识了沙俄时代奥廖尔中央监狱的政治犯奇斯加科夫。而奇氏恰恰是肖洛霍夫在军队中的同事。他揭露了肖洛霍夫在一次作战中被俘,被俘后向匪帮下跪求饶,并且替匪帮枪杀自己的几名战友的骇人听闻的行为。更不可思议的是,他透露出《静静的顿河》一书的作者另有其人。于是,皮利尼亚克经奇斯加科夫介绍来到诺沃科夫松斯基村。在村边一所颓败的小房子里,皮利尼亚克见到了克留科夫的母亲、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老人向皮利尼亚克讲述了儿子的生平。克留科夫1870年生,受过良好的教育,教过12年的书。他深受人民的爱戴,1906年在顿河军队中当选国家杜马的代表。1907年,克留科夫写出了反映哥萨克生活的作品《哥萨克主题》,受到文学界热烈的评价。柯罗连科称赞说:“第一个给了我们真正的顿河色彩。”1914年,又出版《短篇集》。克留科夫走遍了顿河流域,对哥萨克生活了如指掌,在革命以前,他就已经获得了极高的声誉。一十年代,克留科夫开始搜集资料,准备写作一部长篇巨著。他有无数个笔记本,上面记载了剽悍的哥萨克老人给他讲的故事以及各种传说、神话、谚语、歌曲、俚语、方言和俏皮话。内战爆发以后,克留科夫在战争中受了伤,患伤寒而死。死前不久,他曾经给母亲写了一封信。
老人把这封信看了无数遍,信的内容被老人一字不漏地记在心中:
で装的妈妈:
您知道战争不是过节。这里很多人都在流血,但更多的是无谓的死亡。吃尸体的鸦群可高兴了!妈妈,战争比流放更残酷,流放毕竟打不死人。死我倒不怕,我总想把描写顿河哥萨克命运的书奉献给人民。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米哈伊尔·肖洛霍夫,我给了他您的地址。如果你们有机会相遇,请你们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接待他。我喜欢他的谦逊,他很少谈自己,很善于听别人谈话而自己缄默不语。他不博学,是个有点狡猾的小伙子,城府很深。他有一双眯缝眼和紧闭的嘴唇。他对一切事物的看法都很肤浅。对于俄罗斯诗人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知之甚少,列夫·托尔斯泰的作品他几乎没有读过,他说没有时间。果戈里他不了解,柯罗连科对他来说简直是代数公式。战争结束后他打算教书,可是这种教师能给孩子带来什么知识?把孩子培养成呆傻人员?肖洛霍夫说他的外祖父是从梁赞迁来的,他在一个富庶的庄园长大,后为谋生同母亲迁到顿河,也就是说他不是我们民族的人。
妈妈,我是那么爱您,尊敬您,每天我都为您祈祷。
再见啦,亲爱的妈妈。致深深的敬意!
您的儿子
克留科夫死后,肖洛霍夫果然来看望战友的父母。克留科夫的父亲询问到儿子的笔记本。
肖洛霍夫说:“他的笔记本放在军用挎包里,经常拿出来在上面写东西,还跟我谈起他的夙愿:写一部关于哥萨克、顿河和我们辽阔的大地的书。”
“那么,依您看,我儿子的笔记本会跑到哪里去呢?”
肖洛霍夫的脸一下子红了,他说:“我怎么会知道?也许同军用挎包一起被埋进了阵亡将士公墓?也许被谁藏起来了?当卷烟纸,干什么都行。”
“您认得我儿子的挎包吧?”克留科夫的父亲接着问。
“怎么不认识!”肖洛霍夫脱口而出。
老人从抽屉里拿出用破了的、绣着儿子姓名的挎包,说:“有人把挎包连同死亡通知书一起送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