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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曹评闻言微微一笑,道:“那我换右手再­射­一次如何?”

萧桤一挥手:“罢了罢了,咱们再比试一局。蒙眼­射­垛,怎样?”

蒙住双眼后放箭­射­垛是一项绝技,非神­射­手不能为。宋人听后皆关切地看曹评,而他并不退缩,欣然应战:“好,那这一局,就比这个。”

这次萧桤作了充分准备,仔细选好弓箭,走到引弓处,先行瞄准测试,如此三番后再让人以黑巾蒙住双眼,缓缓将弓拉满,一箭­射­出,果然正中靶心。

仿佛又是契丹占了先机。曹评在给予萧桤的喝彩声中缓缓走到引弓处,事关大宋荣辱,旁观者自然都为他捏了把汗,但他表情平静,看不出一点紧张的意思。

提弓站定,他示意侍者蒙上他双目,连先瞄准测试的步骤都省了。契丹人一片哗然,越发盯牢他,看他如何发挥。

先微微扬起下颌,任清风拂面,蔽目巾带的末梢随着他脑后散发向后飘动,他秀秀颀颀地立于这万众瞩目处,沉默着良久不动。似从风声中听出了令人愉快的韵律,渐渐地,他­唇­际逸出了一丝笑意。

当旁观者尚在困惑地看他笑容之时,他蓦然抬手挽弓,瞬间拉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箭发出。

出乎所有人意料,那一箭远离标靶,高高地朝天飞去。

想必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大家都以为是他失手。但,也只是一刹那而已。很快地,空中传来一声飞鸟哀鸣,然后,有什么东西坠到了­射­弓场内。

招箭班的侍者迅速跑去,将那物体高高举起——那是一只孤雁,被曹评的箭贯穿的空中飞雁。

片刻的沉默之后,场外又鼓乐齐作,一片欢腾。契丹人面上尚存惊悚之­色­,而宋人抚掌相庆,纷纷聚拢来向曹氏父子道贺。曹评摘下蔽目巾带,浅笑着对­阴­沉着脸的萧桤拱手:“承让。”

萧桤一嗤,道:“我们先前说的是­射­空中的鸟儿么?”

“不错,是犬子坏了规矩。”曹佾此时开口,对契丹人说,“本应­射­的是垛子靶心,他却往别处­射­,既未曾中的,便是输了。此番­射­弓,大宋契丹目前各胜一局,是打了平手。”

十三团练认可了他这说法,客气地笑赞萧桤几句,然后代皇帝赐了萧桤及曹评一些珠宝杂缀的闹装、银鞍马与金银器物。萧桤面­色­稍霁,亦与曹评一起上前谢恩。

当曹评离场更衣时,玉津园中内臣皆聚至沿途两侧,朝他欢呼称贺,我从中辨出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循声望去,竟见公主站在前方人少处,穿着一身小黄门的衣袍,长发也严严实实地束在了幞头里,看上去就像个面目清秀的小内侍。

我立即快步走到她身边,轻拉她衣袖。她回头看我一眼,笑容不减,毫无离开的意思,也没对我多作表示,依旧转首去看渐渐朝她走来的曹评。

曹评容貌与其父颇相似,但眉宇间多了几分少年独有的勃勃英气。此刻他含笑前行,举止疏朗大方,也不失世家公子的端雅气度,但走至公主身边时忽然童心乍现,侧首向她瞪眼吐舌,扮了个鬼脸。

公主亦不示弱,鼓起两腮,手指推鼻尖向上,给他瞧了个猪鼻子。

然后两人相视而笑。其间曹评并未停步,在向公主扬扬眉后,径直往更衣的殿阁去了。而公主目送他,面上犹带喜­色­。

­射­弓之后,按例于玉津园中赐宴,由十三团练及曹佾等人作陪。公主说午后要去养象所看珍禽异兽,便留于楼台之上独自进午膳。御膳局奉上的膳食她尝了两口便说不好,坚持要我亲自去厨房吩咐厨子做她爱吃的菜。我只得遵命前往,临行前看了看她尚穿在身上的小黄门衣袍,一点疑惑一闪而过,但终究还是没问出来,只对她说:“公主,这衣服还是换了罢。”

她颔首答应:“即刻就换……你快去罢。”

我的预感是正确的:当我回来时,公主已不在楼上。

我问阁中侍女,她们讷讷地说,公主带着张承照出去了,此外不许任何人跟着。

我出去寻找,刚至楼下便见张承照哼着小曲回来。迎面撞见我,他一惊,低头想溜,被我扬声喝止。

我问他公主现在何处。大概是我神­色­语气太过严厉,他眸光甚至有了惊恐的意味,没怎么拖延便供出了公主所在的位置。

“与曹公子在一起?”我问。

他瑟缩着低下头。我一把推开他,阔步朝他所说之处走去。

红梅

4.红梅

闵河水岸,梅枝叠影处,少年解下所披的白鹭缞,搭在身边少女肩上。

“别着凉了。”他微笑说。

他里面穿的是红梅­色­大袖夹袍,有茜­色­织锦衣缘,转侧间露出领口袖下的一痕白纱中单。原是艳丽的­色­调,但他容颜光洁明亮,意态爽朗清举,宛如怀蕴日月之光,与这艳­色­交相辉映,倒令人全不觉此中有脂粉气。

少女侧首一笑以应,披好那细羽­精­织的白鹭缞,一身雅素,唯面颊微红,像是任春风把周围千瓣红梅的粉­色­吹到了脸上。

这是我在玉津园闵河边找到公主与曹评时看见的景象。

他们背对着我,并肩坐在河堤木道上,面前一脉碧水,身后万树红梅。

红梅露蕊,原是玉津初春绝景。这种梅花粉­色­中带一抹紫意,花繁如杏,香亦类杏,原出自姑苏,后经晏殊移植至京城,而今都中所有不过二三处,玉津园内的经南人侍弄,开得最好。今年天气回暖甚早,元月刚至,河堤两岸已颇有春意,云锁­嫩­黄烟柳,风拂红蒂雪梅,加上这一对粉妆玉砌的小儿女置身其间,此景更好似一幅­精­心描绘的丹青画卷。

先前的焦虑和一丝莫名的恼怒于此刻悄然淡去,我止步,默然立于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树荫下,并没有开言打扰他们。

他们专注于愉快的交流,对我的到来浑然未觉。

曹评大概也是自宴席间溜出来的,携了一盘食物,此时搁于身畔。他选了一块烧炙而成的带骨之­肉­递给公主:“公主尝尝这个。这是契丹的貔狸­肉­,京中很少见。”

公主没有立即接,先低首闻了闻,然后说:“有一点膻味。”

“这貔狸是羊|­乳­饲养长大的。”曹评解释,又劝她,“其实膻味并不重,你且尝一口,­肉­很肥美。”

他把­肉­块送至公主嘴边,公主皱着眉头咬了一口,咀嚼了几下便绽露笑颜:“是很香呢。”

于是接过去,很快吃尽骨上的­肉­。曹评又递给她一个饭团:“这是御膳局按契丹食谱,用白羊髓和糯米饭做的。”

公主说饭团大了,曹评便掰开与她分食,待公主吃完后,又取了一块腊­肉­状的东西给她:“这是契丹人用海东青捕猎的天鹅制成的腊­肉­,和貔狸­肉­一样,是此次契丹使者带来进贡的。”

公主又开始品尝天鹅腊­肉­。其间曹评倒了一杯羊|­乳­给她,她腾不出手,便只低头,就着曹评手中杯盏喝了。

喝完又专心致志地开吃,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曹评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转首对着碧水烟波笑开。

公主咽下口中食物,愕然问:“怎么了?”

曹评笑道:“前晚我请你吃点心,你不肯吃,我还以为你胃口不好……”

公主羞得耳根都红了,抛下还剩半块的天鹅­肉­,低声道:“我不吃了。”

“公主别介意,我不是笑你。”曹评略敛笑意,温和地向她解释,“我是看你爱吃我带给你的食物,所以很开心……有时我带美食给家里那些侍女,她们明明很喜欢,但当着我的面却把食量装得跟猫似的,只肯零零碎碎地咬一点两点,我瞧着讨厌。”

他又拈起一块鱼片递与公主,公主却还是不肯接,他便把鱼片塞进自己嘴里,嚼了两下后吞下,又取了些食品大口吃了,再对公主道:“看,我吃的已经比你多了,若我再笑你,你笑回我便是。”

公主闻言笑,这才接过了他再次递来的鱼片。

他们继续吃契丹美食,且不时说笑,发出的笑声惊动了栖息于水岸的白鹇素雉,纷纷掉首看他们,然后三三两两地展翅飞,这情景令他们觉得有趣,更是欢声笑语不断。

我牵了牵­唇­角,亦想随他们笑,却终究未能笑起来。

眼前所见,明明是满园春景,我却犹如独处落木风中,任它吹得心底一片荒芜。

最后,我还是没有上前惊动公主,而是默默退至梅林前的小径上,见有人来,便上去与其闲谈,并把他们引开,以使他们不致发现河堤边坐着的人是曹评与公主。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们才起身离开。我回避至隐蔽处,目送他们分头归去,然后再缓缓走回公主所在的楼阁。

“怀吉,你去哪里了?”公主一见我即问,怯怯的语气中有关切,也有点忐忑意味,像是怕我询问或责备。大概是张承照跟她说过什么。

如今她仿佛把我当成了监视她的家人。这念头让我品出一丝苦涩,但我努力未让其形之于­色­。

“臣去园中寻公主,但一直没找到,走得累了,便在梨花园中的亭子中小憩,不觉睡着,适才醒转,想到公主应该已归,便立即回来了。”我对她说了一个无恶意的谎言。

“哦,”公主松了口气,随即吞吞吐吐地说:“我去看大象了……一个人……看完大象又看天竺国的狻猊……还有犀牛……和神羊……”

她似乎并不习惯在我面前说慌,声音越来越小,脸也难以遏止地红了。

我朝她微笑,以柔和的表情安慰她:“嗯,臣怎么没想到呢?公主本来就说过要去看大象的。”

鞭春

5.鞭春

虽然张承照抵死不认账,但我仍可肯定让公主穿小黄门的衣服溜出去是他出的主意。

他迅速得到公主信任,靠的就是察言观­色­的能力,与怂恿公主随心而行的话语。我曾私下责备他,语气不自觉地越来越重,最后听得他叹了口气:“小时候被那些高我一阶的内侍黄门骂,我才认识到了什么叫官大一品压死人。原以为我们是兄弟,你跟他们不一样……”

我一怔,渐渐回想起小时我被人欺负时他维护我的事,便沉默下来。

他又提及公主:“公主穿小黄门的衣服出去玩,不过是偶尔为之的小事。且行动谨慎,也无人发觉。就算被人发现了,她又没跑出宫去,顶多被官家娘娘说几句罢了,能惹来多大麻烦?官家那么疼公主,莫说她只是在宫院里走走,就算她一时兴起,放把火把皇宫烧了,官家也绝对不会真的责罚她……这就叫骨­肉­至亲!张贵妃得宠吧?但行动稍有差池官家都会给她脸­色­看,让她下跪谢罪。而公主,你什么时候见官家当真对她动怒了?公主伤个小指头都会让官家心疼半天的呀……”

我不想听他谬论,打断他:“此事并非像你说的,只是公主在宫里走走那么简单。你让她乔装去见外人,若被人——尤其是台谏——知道,会给她和官家带来多大麻烦?何况,她是已经订了亲的女子……”

“唉,说过多少次了,不是我要她乔装的。”张承照相当小心地继续回避着教唆公主的罪名,“你又不是不知道,公主若想去做什么,十头牛也拉不转。再说了,她只是想在出嫁前多见几个顺眼的人,你又何必总是阻拦呢?想想咱们那位驸马爷,那可真够寒碜的,公主嫁过去后铁定是笑不起来了,何不让她现在过得开心些呢?”

最后这一句令我良久无语,好半天后才道:“公主太过率真,若与曹公子接触太多,恐怕以后难以收拾。”

张承照一摆手:“嗨,青天白日的两个小孩见见面能出什么大乱子?你还道他们有本事私奔呀?”见我不答,他忽然别有意味地笑了笑,刻意压低了声音,躬身侧首盯着我,试探着说:“我知道,你服侍公主多年,忽然见她跟别人亲近,心里总会有些不是滋味……”

我霍然而起,紧抿着嘴,冷冷视他。他被吓得噤声,低首再不敢看我。

既厌恶张承照暧昧的猜测,也愤恨自己竟对这话有如此强烈的反应,我拂袖而去,难以抑制胸中翻涌着的千般情绪,漫无目的地在宫中疾步走,简直想迈步狂奔。

后来回过神,是因为听见了公主的声音:“怀吉,怀吉,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问句把我的思绪从浑浊状态沉淀下来。我发现此刻身处福宁殿之前,而公主朝我迎面走来,脸上带着明净笑容,不待我回答,便扬手让我看她握着的一个­精­致小匣子:“你猜这是什么?”

我深吸气,尽量让面部不那么僵硬,再轻声应道:“看样子,匣子里盛的应是块古墨。”

“没错!是爹爹刚才赐我的李超墨。”公主笑着靠近我,又道:“伸出手来。”

我不解她何意,但还是依言伸手给她。

她把那块南唐古墨放在我手心,道:“赏给你了。”

我不免惊异。如此贵重的古墨宫中库存不多,想必公主也是费尽口舌才能求得今上同意赐给她,而她竟这样随随便便地转赐给了我。

略一思忖,我猜到此中关节:“公主又是想让臣做什么事么?”

“绝对不是,我可不是要你为我做任何事!”公主立即否认,但随后她再一开口,我便知道我所料不差。

“不过,哥哥,” 她小心翼翼地微笑着,以商量的语气跟我说,“我想立春那天去先农坛看鞭春……”

“鞭春”原是古仪,出土牛以送寒气,以示送寒迎暖,劝耕以兆丰年之意。国朝此仪尤其隆重。立春前一日,开封府会进黄泥塑的春牛及耕夫、犁具等物入禁中,宫内以鼓乐相迎。立春之日,宰执率百官、亲王、贵戚入贺,聚于观稼殿前设的先农坛前,依序各具彩杖,环击春牛三次,以表劝耕,故名为“鞭春”。

那日有官衔的贵戚亦会参加仪式,公主必定想借机再见曹评。那是男子聚集的大典,宫眷不能参加,公主这样说,多半是想求我允许她再次乔装去看。

她求了我好几天,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不会被人发现,“因为那天我可以像别的小黄门那样着彩衣,戴鬼面,有面具遮着脸,谁会知道我是公主呀?”

后来我问她:“公主何必要经臣允许?像上次那样把臣支开,再悄悄跑出去,臣也是没法­干­涉的。”

“唔……我不会再那样做了。”她有点腼腆地微低螓首,道:“我怕你会不高兴……”

听见这话那一瞬的感动,成了我答应她的理由。

那天她果然着五彩花衣,戴了个咧嘴大笑的鬼面,装扮成迎春牛的小黄门去看了鞭春仪式。我可以随众一起旁观,但自始至终,都尽可能地跟随着她。

不过,她没有如愿见到曹评。在她张望许久后,我过去告诉她刚刚打听到的消息:“契丹使者今日离京回国,曹公子随国舅出城相送,不会参加鞭春典礼了。”

虽然隔着面具,我仍能感觉到她深重的失望。

她呆立片刻,低声说了句:“我没说要见他。”然后,继续举目看众人击打春牛。

那泥做的春牛高四尺,身长八尺,象征四时八节;尾长一尺二寸,象征十二个月。牛身上还绘有四时八节日期时辰图纹,旁边则置耕犁等物。鞭春用的彩杖又称春杖,以五­色­彩丝缠成,每个官吏持两条,依官品顺序环击春牛后再围聚拜祭焚香,而最后的仪式是击碎春牛,众人争抢春牛土,且以抢得牛头并载之以归为大吉,此谓之“抢春”。

而今观礼者众,大多又都是位尊年高者,因此后来的抢春一节皆是由年轻官吏及宗室、贵戚子弟参与,年长者仅旁观而已。

礼至抢春时,春牛坛下已聚满了跃跃欲试的青年,个个都看着春牛摩拳擦掌,只待司仪发令。就在此刻,有个着红梅­色­襕衫的十七八岁男子忽然发力,从人群后方拼命挤到了坛下第一排。这迅猛动作激发了被挤开者的不满,皆对他推推攘攘,而他张开两臂努力招架,毫不退让,红着脸,喘着气,两眼直愣愣地紧盯牛头。

我看清他面容后即暗觉不妙——那是驸马李玮。许久不见,他模样并无太大变化,只是高了一些,也略胖一点,更显壮实,在周围一群宗室贵戚子映衬下,不免透着几分粗蛮之意。

正想劝公主回去,她却已留意到李玮。李玮那衣袍的颜­色­简直令她愤怒:“这么丑,皮肤这么黑的人竟也敢穿红梅­色­衣服,真是东施效颦!”

我哑然失笑。立春日的仪式与寻常大典不同,气氛轻松,亦不要求所有官吏都穿朝服,年轻的宗室贵戚子是可以随意选鲜艳的衣裳穿的。李玮也许只是碰巧选了红梅­色­,燕­射­那日他又不在,倒不一定是为效仿曹评。

但话说回来,他穿上这颜­色­衣袍的效果实在与曹公子相差太远,公主因此迁怒倒也不难理解。

打量李玮半晌,公主忽又自言自语地说:“这人还挺面熟的,我是在哪里见过呢……”

担心她认出这没给她留下好印象的“傻兔子”,我当即对她道:“公主,时辰不早,我们回去罢,否则苗娘子又要四处寻你了。”

而她面具下露出的清亮眼眸此刻正盯着李玮,带些探究意味地思索着,她回绝了我的建议:“再等等,我想多看一会儿。”

我只好期望李玮不会在随后的活动中暴露身份。

但是,他的表现实在太醒目。春牛砸碎后,待司仪一声令下,他便朝着春牛头直冲了过去,左突右挡,挤倒了好几个人,终于挨到牛头近处,也顾不得多想便腾身向前,直直地扑了过去,把牛头压在身下,环臂紧紧搂住。此后再有人来,无论怎样生拉硬拽他都决不松手,为保住战果,任凭别人如何践踏他衣袖袍裾,亦不于此刻站起。

那牛头此前已有个身手敏捷者碰到,原是已双手捧住的,不料被他当面这一扑,那人竟被生生撞开,朝后摔了一跤,站直后一脸怒­色­,似想开骂。

我细看之下认出,此人是张贵妃的从弟,张尧佐之子张希甫。

李玮这时抬了抬头,张希甫发现是他,忽然一哂:“原来是李驸马。难怪了,既把凿纸钱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叫我们怎么敢跟你争呢?”

这句话说得颇分明,坛上众人闻声大笑,皆不再与李玮争牛头,各捡了几片春牛土即纷纷散去。

李玮见周遭无人,才徐徐站起,犹紧抱着牛头,惶惶然四顾,像是怕再有人来与他争夺。

更糟糕的是,他现在的模样惨不忍睹:红梅­色­衣袍被踩得皱皱巴巴,满是脚印;头戴的幞头碰落在地上,早被众人踩扁;头发散乱,脸上多处泥污,额上有撞破的血痕……

我转顾公主,不知该怎样对她说。而她这期间一直静默地站立着旁观,像是隆冬冰雕一般,连眼珠都没转动过。

须臾,她才缓缓开口:“我想起来了,他是那只傻兔子。”

我触触她的肩,想带她走:“公主……”

她轻轻挣脱开来,问我:“他就是李玮?”

我无法再对她隐瞒,终于点了点头。

她一低首,两滴泪珠从目中涌出,滑过面具五彩斑斓的笑脸,无声地坠落于地上。

驸马

6.驸马

“天下好男儿那么多,为何爹爹给我选的驸马却又呆又傻?”

公主在苗淑仪面前泣不成声。

苗淑仪一时无措,来不及细问她是怎样出去看见李玮的,亦顾不上责罚我等随从,短暂的愣怔之后即一把搂紧女儿,陪她垂泪,含怨道:“谁让你爹爹视你如珠如宝呢?章懿太后生前,他未曾唤过她一声母亲,知道真相后却也晚了,天人永隔,他无法再向太后尽孝,只好竭尽所能补偿舅家。高官贵爵也封了,金银珠宝也赏了,犹觉不足,那他所能给的最珍贵的宝贝,也就只有你了。他要借你这天子女儿的下降,令舅家成为天下最富贵的家族。”

“如果我真是个珠宝也就罢了,任他送给谁都无怨言,因为没有眼睛,也没有心,分不出美丑,也辨不出贤愚。”公主泣道:“可是谁让我生为一个有知觉的人……我要去跟爹爹说,我不喜欢那傻兔子李玮,不要他做驸马。”

苗淑仪摆首,劝公主说:“别去跟你爹爹争,没用的,这事都决定好几年了,当时都无人能令他改变主意,何况是现在。若你去向他哭闹拒婚,他一定会觉得你是看不起李家,是对章懿太后大不敬。这些天朝中杂事多,你爹爹本来就心绪欠佳,你万万不可再跟他提这事,徒惹他难过。”

“那就没办法了么?”公主依偎在母亲怀中,不断涌出的泪令苗淑仪衣襟都湿了一片,“我不想下半辈子每天都看见那张又黑又丑的脸。”

苗淑仪凄然长叹,一边以丝巾为公主拭泪一边柔声安慰她:“离你二十岁还有六年呢,且等等看罢,或许这期间发生什么事,让你不必嫁他,也未可知。”

这时提举官王务滋进来,令她们的话题暂时中断。

“李都尉差人给公主送来一份礼物。”王务滋欠身禀道。

跟在他身后的小黄门高举一个托盘上前两步。那托盘上有锦帕盖着,其中有物体高耸,见那形状,我隐约猜到了是什么。

经苗淑仪授意,王务滋掀开锦帕,一个土牛头呈现于阁中人眼前。

“这是李都尉在今日抢春中夺得的牛头,特意让人送入禁中,祝公主平安康宁,永享遐福。”王务滋解释说。

公主与苗淑仪相顾无言。须臾,公主对王务滋命道:“扔出去。”

王务滋一愣,不知该如何应对。

公主又一字一字加重了语气:“把这牛头扔出去。”

王务滋低首称是,但并未有遵命的举动。

这时苗淑仪开了口:“李玮送这个来也是出于好心,公主不喜欢也不必糟蹋,不如转送给官家,他必定会很乐意收下呢。”

于是这牛头便被如此处理了。从下次公主见父亲时今上的表情看来,苗淑仪没猜错,这礼物确实令他很开心,连赞李玮有心,公主也懂事,时刻惦记着爹爹。

公主听了母亲的话,暂时没向今上提起自己对婚事的不满,却因此消沉了几天,全不见此前活泼之态,经常独坐着发呆,有时还会悄悄抹泪,不知是想起了她厌恶的驸马,还是注定无缘的曹评。

令她再次展露笑颜的人,竟是张承照。

那日我见公主依旧郁郁不乐,便建议她去阁中园圃看新开的百叶缃梅。经我多方劝说,她才恹恹地起身,张承照忙于前引路,与我一起陪她出去。

百叶缃梅亦名黄香梅或千叶香,花朵小而繁密,花心微黄,梅花叶多至二十余瓣,虽不及红梅艳美,但别有一种芳香,随和风飘于阁中,沁人心脾。

这香味似乎给了公主一点好心情,她立于殿庑下,倚着廊柱,神态恬静,半垂着眼帘,看园圃中的侍女嘉庆子和韵果儿剪Сhā瓶的花。

她行动无声,亦未开口。那两位侍女剪梅枝之余正闲谈得开心,未曾发觉公主到来,兀自聊个不停。

嘉庆子说:“我曾悄悄地跑到大殿外看过李驸马,说实话,他那模样真比学士们差远了,穿上朝服也不像官儿。”

韵果儿道:“他本来就不是官儿呀,他不用像别的官员那样管事的,只领俸禄就好了。”

嘉庆子困惑地说:“驸马都尉不是从五品的官么?既有个官名,总得管点什么罢?”

韵果儿笑道:“驸马都尉本来就是个虚衔,官家不会让他­干­涉朝政的,要说管点什么……那就是管做公主的夫君喽!”

公主听到这里,眸光便暗了。

我轻咳一声,那两位侍女回头看见我们,大惊失­色­,忙过来向公主请安,一径低垂着头,不敢看她。

公主冷冷地,并不说话。张承照见状,上前几步斥那两个小姑娘:“背着公主瞎议论什么呢?还净胡说……驸马都尉哪里是公主的夫君!”

公主听他这话,微微转首看他:“那驸马都尉是做什么的?”

张承照向公主躬身,响亮地回答:“回公主话,驸马都尉中‘都尉’的意思其实是‘提举公主宅’,就是帮公主看家护院的,而‘驸马’本义为驾辕之外的马,现在指帮公主驾车,陪公主出行,或四处奔走为公主跑腿的人。总之,驸马都尉就是服侍公主的品阶稍微高一点的家臣,任由公主驱使,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听得嘉庆子和韵果儿忍俊不禁,悄悄引袖遮着嘴笑,而公主似乎对这解释很满意,亦随之笑了笑。

张承照见公主如此反应,越发来劲,又道:“公主下降绝非民间女子出嫁。民女出嫁要拜见舅姑,日后更要小心侍奉舅姑,须比对自己父母还要孝顺,说不定,还要受兄嫂和小叔子、小姑子的气。但公主下降可不是给驸马家做媳­妇­。何谓‘下降’?就是说公主像九天仙女一样,降临凡间,被驸马家请回去供奉。公主进了驸马家门,他们全家的辈分都要降一等,公主不必事驸马的父母如舅姑,只当他们是兄嫂就行了,也不必拜他们,反倒是公主在画堂上垂帘坐,让舅姑在帘外拜见。那些哥哥嫂子和小叔子、小姑子更别提了,就等于是公主的侄儿侄女,他们来向公主请安时,公主若高兴,就赏他们个笑脸,若是不高兴,都不必拿正眼瞧他们的……”

我蹙眉瞪了张承照一眼,示意他闭嘴,他这才住口不说了。而公主倒听得颇有兴致,追问道:“真是这样么?怎么爹爹都没跟我提过?”

张承照道:“千真万确,国朝仪制就是这样规定的,‘尚主之家,例降昭穆一等以为恭’。官家没跟公主说,大概是觉得还没到时候罢……反正还有好几年,早着呢!”

听了张承照这番话后,公主的心情渐渐好起来,似乎又把与驸马的婚约抛到了脑后,继续享受她婚前愉快的少女时光。

我想她自己其实也明白驸马都尉的含义并不是公主家臣,她现在的年龄也令她有了探究婚姻奥秘的兴趣,我甚至在经过她窗前时听见过她与侍女认真地讨论嫔御“侍寝”与得宠之间的关系,但如今,她显然很愿意躲在张承照对驸马的贬义诠释之后,刻意忽视将来李玮会扮演的真正角­色­。毕竟,接受一个不喜欢的人做“提举公主宅”要比接受他做自己的丈夫容易得多。

蜀锦

7.蜀锦

这年上元节,今上率后妃公主驾临宣德楼观灯。与往年一样,依然是楼上龙灯凤烛,楼下火树银花,但当张贵妃现身于御座之侧时,她那一袭锦衣,竟使这些原本堪与月争光的华灯黯然失­色­。

张贵妃着大袖长裙,绛罗生­色­领,加霞帔,悬玉坠子,这些都与往日常服并无异处,不同的是她外面所披的褙子。那褙子是以一种罕见的纹锦裁成,柔和垂顺,颇有质感,紫红底­色­,其上有用金线织成的灯笼纹样,中间杂以莲花图案。整幅纹锦­色­彩绚丽,在灯光映照下灿然夺目,令人不可逼视。

国朝崇尚俭素,真宗曾下诏禁止以织金、金线捻丝装著衣服,并不得以金为饰。如今这禁令虽有松动,但就算在宫中,以金线织锦裁衣者仍很稀少。众嫔御一向关注彼此服饰,今见张贵妃如此盛装,越发好奇,许多年轻娘子皆过来细看,口中不住赞叹,甚至以手去抚摸,目露艳羡神­色­。

苗淑仪与俞充仪虽未上前打量,却也频频侧首去看,后来俞充仪忍不住问同来的秋和:“张娘子的褙子用的是什么衣料?那纹样瞧着倒新鲜。”

秋和答说:“看样子像是蜀地的灯笼锦……妾也只是听楚尚服说起过,一直无缘见真品,不知有无猜错。”

张贵妃从旁听见,颇有自矜之­色­,对秋和道:“董司饰果然有见识,这正是灯笼锦。”

秋和浅笑着朝她略略欠身,并不答话。

今上原本只是默然看着,听张贵妃说出这话才问她:“灯笼锦并非宫中之物,你从何处得来?”

张贵妃转身向他,旋即低眉顺目地轻声回答:“这是文彦博知成都时让人织的,后来回京,他夫人便送了一些给臣妾。”

两年前,灾异数见,河决民流,宰相陈执中遭演官弹劾,说他无所建明,只知寄望于卜相术士,陈执中遂以足疾为借口辞职罢相,出知陈州。而现在做宰相的是“大宋”宋庠和曾平叛有功的文彦博。

文彦博与张贵妃之父是故友,这在宫中尽人皆知。张贵妃父亲张尧封曾经是文彦博之父文洎的门客,张贵妃这些年致力于拉拢朝臣,欲得士大夫相助,遂借这层关系与文彦博论世交,认文彦博为伯父,并常与其夫人联络,透露朝中信息给她,以助文彦博晋升。

文彦博知成都后回朝,不久后拜参知政事。后来弥勒教徒王则在贝州起兵造反,今上因贝州临近京城而深感忧虑,某日曾在宫里对后妃说:“朝中执政大臣,无一人站出来为国家分忧,日日上殿面君,却都没有灭贼平叛之意。”张贵妃立即差贾婆婆出宫去把这话告诉了文彦博。文彦博次日上殿即请命前往贝州破敌,今上龙颜大悦,任命他为统军,率重兵围攻王则。后来果然擒敌平乱,今上便论功行赏,拜文彦博为相。

“你跟文家倒真像一家人,有什么好处都不忘给对方留着。”今上似笑非笑地对贵妃说。

张贵妃倒不紧张,微笑应道:“文相公虽与臣妾父亲有旧,但既为国重臣,臣妾安能差遣得动他?臣妾所有,皆属陛下。文相公让夫人送此礼,明里是给臣妾裁衣,实则是自置蜀地方物以奉陛下,以表忠君之心。说起来,臣妾获赠灯笼锦,全拜陛下所赐。臣妾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惟有再拜谢过。”

语罢即朝今上盈盈下拜。今上亦端然受了,再扶她平身,对她笑了笑,和言叮嘱:“这衣裳虽好看,但织金镂花,太过奢侈。穿过今日,以后就别再穿了。”

张贵妃连声答应,再瞧瞧周围那些本等着看她被今上斥责的嫔御,眼波一转,甚是得意。

虽今上命她以后不得再穿灯笼锦衣,但这并未影响到她现在展示新衣的心情。此后不断轻移莲步,在宣德门楼台上走来走去,如此片刻,忽又停在苗淑仪身边,侧首端详苗淑仪长裙,徐徐道:“苗娘子这裙子上的花朵儿倒很别致。”

那裙子上绣的是数朵千叶莲。苗淑仪明白她意思,遂笑而应道:“妾不知贵妃今日穿的褙子上有莲花纹样,择衣不慎,有所僭越,望贵妃恕罪。妾日后出门之前必会打听清楚,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张贵妃佯笑道:“我只是赞苗姐姐这花样好,并无他意,姐姐别误会了。”

一壁说着一壁又缓步走开,移至一侧人少处,倚着栏杆悠悠看楼下山棚彩灯、五夜车尘。

显然适才她对苗淑仪的示威引起了公主的不满。公主侧目瞪贵妃半晌,然后唤过张承照,命他俯首,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张承照听得捂嘴一乐,随即点头,轻手轻脚地后退着下了楼。

我低声问公主让他去做什么,公主说:“我有些冷,让他去取披风来。”

当然,这绝非真话,她双眸里有藏不住的笑意。但我没追问,何况,很快地,我看见了答案。

几枚名为“火蜻蜓”的烟花从宣德楼下倏地飞起,接连扑向张贵妃驻足的角落。惊得张贵妃尖叫着后退躲避,但还是有两枚火星溅到了她身上。

结果是那蚕丝金线织就的灯笼锦上被烙出了两个破洞,在褙子肩上,相当醒目。

这期间公主表现得很无辜,甚至在张贵妃躲避火蜻蜓时亦随她惊呼,自己也抱头掩面跑来跑去做回避状,连连叫道:“啊,啊,好害怕!”

最后,当她看见张贵妃捂着心口,盯着灯笼锦上的破洞,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时,她停下来,转身背对着众人,将额头抵在我胸前,无声地笑弯了腰。

仙韶

8.仙韶

三月间,宫外传来魏国大长公主病危的消息。

魏国大长公主是太宗皇帝第八女,也是真宗兄弟姐妹中唯一在世者,一向为今上所敬爱。她虽贵为皇女,但贤淑恭俭如《列女传》中人物,下降驸马李遵勖后孝顺舅姑,尊重夫君,且善待驸马姬妾,视庶子一如己出。

后来驸马李遵勖与大主|­乳­母私通,事发后有言官建议严惩驸马,乃至取其­性­命。真宗犹豫,便先把大主召来,试探着说:“我有一事想跟你说,但又担心……”话尚未说完,大主已惊觉,立即问:“李遵勖没事罢?”一壁说着,一壁泪流满面,哭倒在地上。真宗因此饶恕了李遵勖,只降他为均州团练副使。

驸马病卒后,大主从此不御华服、簪花饰,平日着意抚育驸马诸子,常诫他们以忠义自守,因此,从皇帝至满朝士大夫,无不盛赞其贤德,今上更每以她为例,教导公主守法度,戒骄矜,将来宜备尽­妇­道,爱重夫君,以为天下女子典范。

这次刚一听说她病况,今上即遣勾当御药院张茂则带太医前往大主宅诊视,自皇后、贵妃、公主以下,皆至其第候问,进拜用家人礼,皇后亲自奉药茗以进大主,态度恭谨宛若大主子­妇­。

太医回奏说大主病势不妙,今上当即车驾临幸大主宅。此时大主病重,已不能视物,今上大悲,含泪上前亲舐姑母双目,左右人等见状皆掩泪感泣。

今上后来转顾大主子孙,问他们有何愿望,意在为其加官晋爵,大主却在病榻上告诫其子:“岂可借母亲之病而向官家邀赏?”今上又赐白金三千两,大主亦坚辞不受。

回宫之后,今上下令募天下良医,承诺若能治愈大主即授以官。并赐大主宅御书金字:“大悲千手眼菩萨。”又命公主手抄经书百卷为大主祈福……但这些举措都未能延续大主生命。数日后,魏国大长公主薨,今上亲临其宅第哭奠,辍视朝五日,追封大主为齐国大长公主,谥号议定为“献穆”。

为表哀思,今上甚至还下诏命乾元节罢乐,宰臣皆反对,说圣诞罢乐大不吉,今上才不再坚持。

因大主薨逝,四月中的乾元节也不像往年那样热闹,虽然礼仪程序一样不差,但皇帝神­色­萧索,其余人亦不好如以往那般喜气洋洋、笑逐颜开。

天子诞节,按例是宰臣率文武百僚列班于紫宸殿下,拜舞称贺,然后宰臣捧觞入殿敬贺皇帝万寿。礼毕,皇帝赐百官茶汤,随后移驾入禁中,那时皇后已率众命­妇­于福宁殿内外恭候。待皇帝入殿,命­妇­拜而称贺,宰臣夫人亦有捧觞入殿向皇帝贺寿之殊荣,且要以红罗销金须帕系天子臂上,以表祝福。此后夫人再拜退出,燕坐于殿廊之左,随即乐声起,开御筵。

这日行捧觞之礼的宰臣夫人是文彦博夫人。捧觞祝酒之后,有内臣奉上红罗销金须帕,文彦博夫人接过,依仪系于今上臂上。待她系好后,今上向她提了一个她始料未及的问题:“这罗帕,可是灯笼锦裁的?”

文夫人先是一愣,旋即面红耳赤,欠身道:“臣妾惶恐……”

今上微微一笑,和颜道:“无妨,夫人请入席。”

文夫人拜谢,低首退去。

此后开宴,每行一盏酒皆有笙琶歌舞及杂剧曲子助兴,但今上看得意兴阑珊,侧首对皇后道:“献穆公主仙逝未久,再听这些教坊舞曲,总觉得过于喧嚣。”

皇后建议说:“或暂停合奏,单命一二人吹奏箫笛,如此,既有乐声,亦不至于太喧嚣。”

“箫笛……”今上沉吟,似想起了什么,他开始展颜浅笑,“记得有一年乾元节,曹郎亦曾在殿上以龙笛吹奏《清平乐》,杜姑娘以箜篌相和。笛声清越悠扬如竹下风,箜篌空灵清冷如冰川水,两种乐声时分时合,配合默契,甚是悦耳,真有余音绕梁之感。”

皇后亦微笑道:“那时臣妾弟弟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现在已不便上殿为陛下演奏。何况,此间亦再难觅杜姑娘……”

今上颔首,怅然道:“是啊,如今想来,惟可感叹此曲只应天下有了。”

一旁侍立的入内都知张惟吉听见,含笑轻声道:“曹郎虽不便再上殿,但他家大公子如今年纪也不大,刚满十四而已,若于殿上演奏,或许亦不致太失礼……元旦宴集中,皇后命臣送膳食给在外等候的曹公子,臣在后苑找到他时,见他正坐在一块山石上吹笛,那笛声听上去倒比教坊乐工吹奏的清灵呢。”

公主照例坐在帝后近处,一听提到曹评,她双眸便如春阳映照下的碧湖水,光采熠熠,顾盼生辉。此刻越发关注今上表情,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等待他反应。

今上对这建议也有几分兴趣,遂问皇后:“评哥今日入宫了么?”

皇后答道:“来了,现随他父亲燕坐于紫宸殿下。”

今上即命立于他身侧的任守忠差人去请曹评,想了想,又问张惟吉:“教坊中的女子,谁的箜篌弹得最好?”

张惟吉道:“仙韶副使卢颖娘的箜篌曲尚可一听。”

于是今上命人于殿中设箜篌,宣卢颖娘入内,稍后与曹评合奏。

须臾,有内臣将教坊箜篌移至大殿一隅。那箜篌高三尺许,形如半边木梳,黑漆镂花金装画为饰,张二十五弦,下有台座。

卢颖娘与曹评先后入殿,朝帝后施礼,领命奏《清平乐》后,二人退至一旁,低声议妥乐章配合细节,然后各自归位。卢颖娘跪于箜篌之后,低首敛眉,交手准备擘弦,而曹评接过御赐的横八孔龙笛,一手持了微笑着立于殿中,未先吹奏,静待箜篌声起。

静默片刻后,卢颖娘十指一旋,一串如美玉相击、雪山流泉的乐音随即响起,《清平乐》这支被教坊笙琶奏过多次的曲子,此时经箜篌演绎,听来格外清婉出尘,仿若云外天声。

曹评待她奏完一段,才从容引笛至­唇­边。箜篌声暂停,另一脉宛如被清风拂起的悦耳旋律随之袅袅浮升于大殿空中,像金兽口中逸出的淡淡一缕凌水香,那乐音仿佛带着清晨花木味,宁和舒缓地漫漫延伸,迂回舞动着,着意聆听之下,会觉得心思亦随之飘浮在云端。

一叠奏罢,二人开始合奏,箜篌笛声交织迭现,似芙蓉泣露,香兰迎风,听者皆屏息静听,时而如触和风细雨,时而若沐冷月幽光。

而且,不仅乐音动人,奏乐的这两人也是极美的。曹评风仪自不必多言,那卢颖娘也只十六七光景,身姿窈窕,青山远黛,眉目含情。曹评按笛间隙屡次转而顾她,而她也几番偷眼看曹评,与其目光相触,便有绯­色­上脸。

不过这情景令公主蹙然不乐,到最后索­性­转首不再看曹评,低目抿­唇­,颇有几分怒意。

一曲奏毕,今上笑赞:“评哥小小年纪,竟把你父亲的绝技都学了大半。与颖娘这一曲奏得不错,有些空山凝云的意思。”

殿中众嫔御皆随之称赞,惟公主一言不发。其间曹评多次看她,像是等待与她示意,但她始终冷面端坐着,目视前方,倔强地不肯再看他一眼。

此后一连数日,都不见她再提曹评或与其相关的事,直到有一天,她信步走到瑶津池边,惘然举目看远处烟柳,半晌后,忽然转身对我说:“我想学箜篌。”

【第六章珠阁无人夏日长】

御史

1.御史

我把公主的意思转告了苗淑仪,她对此一哂:“她能好好学么?肯定是胡乱学两天后就抛在脑后,再也不碰了。”

话虽如此说,她还是向皇后提了这事,于是皇后命人选了位善于弹奏箜篌的老乐师向公主授课。而结果大出苗淑仪意料,自从开始学习后,公主无一日不练习,且视为最重要的事,几乎所有空闲时间都用在箜篌上,因此,数月后她已弹得似模似样了。

初时,公主对音准不甚敏感,有次独自练习时,我在旁略作提醒,说有几根弦似乎未调好,她便一点点调试,让我帮她听。后来每次练习之前都要先让我确认音准,我为求方便,就找了支笛子,学了基本音阶,她调弦时吹相应的音给她参考。公主对这种校音法很满意,又兴致勃勃地建议我学吹笛子,以便将来给她伴奏。

我知道她很期待有一天能与曹评合奏,在此之前或许会把我作为练习的对象。就我而言,这样的初衷并不令人愉快,但还是接纳了她的建议,向乐师学习吹笛。

只要她开心就好。

今上对公主的箜篌技艺很感兴趣,几次三番想看公主演奏,但公主一直不答应,若练习时今上忽然驾到,她也会立即停止,不让父亲听见她不成熟的乐曲。

“等女儿自觉弹得略可入耳了,就会请爹爹来听的。”她对今上说。

皇祐三年八月,苗淑仪生日那天,在母亲要求下,公主终于鼓足勇气,准备在仪凤阁午宴后为父亲演奏箜篌。

但那天直等到正午,仍不见今上驾临。几个过来向苗淑仪贺寿的娘子等得久了,都左右相顾,颇为疑惑。最后俞充仪忍不住说出来:“莫不是散朝后又被宁华殿请去了罢?”

苗淑仪勉强笑道:“昨日官家答应要来看公主弹箜篌的……纵不给我这点面子,女儿的事他还是会在意的。”

尽管这样说着,她看上去也不甚放心,还是唤来了张承照,让他去这日今上视朝的垂拱殿看看。少顷,张承照回来,说官家仍在殿内与群臣议事。

苗淑仪松了口气,笑对诸娘子说:“不知那些官儿又不许官家做什么事,拖了这许久。”

张承照接话道:“臣见张贵妃遣了个小黄门在垂拱殿屏风后候着,恐怕今日所议之事与她娘家有关。”

娘子们当即交换了个眼­色­。

“难不成,她又唆摆着官家升她伯父的官,今日又害得官家在殿上被包拯喷了一脸的唾沫?”俞充仪随后说。

听得众娘子都笑了起来。

张贵妃从伯父张尧佐此前被任命为三司使,掌财政大权,诸臣大为不满,言官因此屡次上疏。去年八月,侍御史知杂事何郯以侍奉年老母亲为由,自请出知汉州。临行前上疏弹劾张尧佐,说他骤被宠用,只缘后宫之亲,不是真有才能。三司使位高权重,再往上升,便是二府宰执之位。何郯指出,用张尧佐至三司使,已是预政事,若进处二府,必将难平天下之议。最后他劝今上以社稷为重,对张尧佐应像对李用和那样,仅以富贵处之,而不假以权,勿因宠一人而失天下之心。

今上遂有了罢张尧佐三司使之意,张贵妃窥知他意思,便又代伯父讨官,想让今上封张尧佐做宣徽使。

宣徽使也是个极重要的官职,位于枢密使之下,枢密副使之上,总领内诸司、殿前三班及内侍之名籍、迁补、纠劾等事务。还掌郊祀、朝会、宴享供帐之仪,内、外进贡名物,也是由宣徽院检视。这是个位尊俸高的美差,而且可以借总领内诸司的机会­干­涉宫中事,这也是张贵妃极力劝今上封她伯父做宣徽使的原因。

后来今上终于应允。宣布迁官诏令那天,张贵妃直送他至大殿门前,抚着他背千叮万嘱:“官家今日不要忘了宣徽使。”今上亦连声答应,在殿上宣布罢张尧佐三司使之职,改封他为宣徽南院使、淮康节度使、景灵宫使和同群牧制置使。不想刚一降旨,即激起一场轩然大波。

多名官员在殿上表示反对,今上置之不理。退朝之后,御史中丞王举正留前来上朝的诸司百官面谏皇帝,并率所有御史台官员及谏院谏官上殿廷诤。

诸司向来是轮班上殿议事,并非人人每日皆到,这次台谏联合集体上殿廷诤是百年难逢的非常之事。今上本已很恼火,而王举正与御史包拯、殿中侍御史张择行、殿中侍御史里行唐介及谏官陈旭、吴奎却还轮番上前,高声劝他收回成命,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其中包拯措辞尤为激烈,直斥张尧佐“臱羞不知,真清朝之秽污、白昼之魑魅”,又对今上晓之以理:“爵赏名数,天下之公器,不当以后宫缙戚、庸常之材,过授宠渥,使忠臣义士无所激劝。”

他一口气便洋洋洒洒说了数百言,且情绪激动,边说边上前,逼近御座,唾沫星子直溅到皇帝脸上。今上不便躲避,众目睽睽之下,连以袖遮挡都不好为之,只得强忍着。好容易等他说得告一段落,才拍案而起,抛下一句:“今后台谏上殿须先报中书取旨。”即冷面离去。

张贵妃之前遣了小黄门在殿后探伺,故此已知包拯犯颜直谏的事,忙迎出来向今上下拜谢罪。今上此时才举袖拭面,责备她道:“适才包拯冲上前来说话,直唾我面。你只管要宣徽使、宣徽使,却难道不知包拯是御史么?”

这话一出口,又成了遍传天下的名言。今上此后宣布免去张尧佐宣徽南院使与景灵宫使之职,亦为他从谏如流的美名补充了个例证。除此之外,这事也让娘子们在谈起张贵妃的时候多了条笑料。

但此刻在仪凤阁中,张承照又说了两句话,令娘子们的笑容瞬间凝固:“俞娘子说不定还真猜中了。臣刚才去垂拱殿,靠近大殿屏风时,曾听见殿上大臣反复提到‘宣徽南院使’,似乎也有人在说张尧佐如何如何,兴许,官家在重提迁张尧佐为宣徽使的事。”

廷诤

2. 廷诤

苗淑仪颇诧异,问张承照:“上次那宣徽使的事闹得这样大,官家怎么还会旧事重提?”

张承照目示宁华殿方向,道:“一定有人在他耳边吹风呗。”

苗淑仪再问:“这回可又是全台全院的官儿上殿反对?”

张承照摆首道:“臣也想帮娘子看看,怎奈走入大殿后门,刚一靠近屏风,就被那里守着的内侍殿头呵斥出来了……可张贵妃派去的小黄门却还在那里……”

苗淑仪想想,对公主道:“徽柔,你带怀吉和承照去垂拱殿,等你爹爹退朝就接他过来。”

公主答应,唤我一起出门。苗淑仪对张承照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地颔首,躬身后退而出。

走到院中,犹听见身后有娘子抱怨:“这回可别真被她得逞。若她伯父做了宣徽使,往后我们岂不是连选谁使唤、迁谁留谁都要看她脸­色­?”

垂拱殿前后皆有门,御座之后有影壁,左右设屏风,皇帝及殿中内侍由后门出入禁中。公主带我与张承照进至一侧屏风旁等待,那里的内侍殿头见是公主亦不好阻止,倒是公主见张贵妃的小黄门仍守在那里,不觉有气,压低声音斥他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可是想探听朝中之事?”

小黄门惊骇,连称不敢,迅速退了出去。

这时忽听殿上有人提高了声音:“陛下!张尧佐自罢宣徽使,方逾半年,且还端坐京师,以尸厚禄,本已为千夫所指,今陛下复授其宣徽之职,天下物议腾沸、益增鄙诮,若制命实施,必将有损圣德。若陛下不纳臣尽忠爱国之请,必行尧佐滥赏窃位之典,臣即乞请陛下将臣贬黜出京,以诫不识忌讳愚直之人。”

他扬声说出这些话,竟大有以自贬要君之意。公主听了立即靠近屏风,透过缝隙往里看,旋即回头跟我们说:“这人是谁呀?还真把乌纱帽给摘下来了。”

我与张承照也去看了看,见那人四十余岁,穿的是御史中丞的服­色­,想必便是王举正了。此刻他跪于殿中,已除下幞头,高举过顶,闭目低首,静候今上表态。

而今上仍保持着温和的语调,安抚他道:“朕知卿贤直,但有谏言,从容道来便是,何必如此。尧佐之事,朕适才已反复解释过,这次虽授他宣徽南院使之职,但同时让他出外知河阳,所谓除宣徽使,不过是贴职以奖其劳绩,出知在外,亦无法­干­涉朝中及宫中事,众卿或可安心。”

他语音才落,便又有个官员站了出来,秉笏躬身,正­色­道:“陛下,宣徽之职仅次于二府,不计内外。张尧佐怙恩宠之厚,凌蔑祖宗之法,妄图非分,屡次向陛下讨职求赏。若除宣徽南院使,今虽出领外镇,将来亦必求入觐,即图本院供职,以至使相重任,陛下不可不察。”

这人一身绿­色­公服,显然品阶不高,年纪也不大,看样子似乎是个御史台微官。刚才张承照向公主低声介绍过王举正,现在公主又问这绿衣官员,张承照却也不认识,遂转首请教一旁的内侍殿头,那内侍殿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那是殿中侍御史里行唐介。”

公主打量了一下殿上官员,又问:“包拯是哪位?”

内侍殿头答道:“如今御史台未经中书上报请得皇帝旨意便不能全台上殿,只能按日轮班,故包拯未能一起上殿。”

今上沉吟片刻,然后回应唐介道:“此次迁官,朕之前与中书商议过,宰执亦觉并无不可。”

唐介随即上前一步,道:“张尧佐比缘恩私,越次超擢,享此名位,已为过越,倘不抑止,恐怕日后国朝亦有国忠杨妃之祸。若迁官出自宰执之意,此乃其不念祖宗基业之重,有顺颜固宠之嫌,理应论罪而责之。”

见今上一时并不答话,唐介从袖中取出一册章疏,双手奉上,道:“之前臣等入白中书,请全台上殿,宰臣文彦博不许。臣自请贬放于外,彦博亦不报。如此蒙蔽圣聪,以求自保,足见其­奸­佞。臣拟了一份劄子,请陛下过目。”

今上示意身边侍立的张茂则下去接过劄子。张茂则转呈今上,今上展开一看,旋即大有怒意,将劄子掷于地上,不再细阅。

唐介却并不惊慌,自己过去拾起劄子,展开后朗声念道:“文彦博专权任私,挟邪为党,知益州日,诈间金奇锦,入献宫掖,缘此擢为执政;及恩州贼平,卒会明镐成功,遂叨宰相;­奸­谋迎合,显用尧佐,­阴­结贵妃,陷陛下有私于后宫之名,内实自为谋身之计……”

今上扬声喝止,唐介竟毫不理睬,一径念了下去:“自彦博独专大政,比所除授,多非公议,恩赏之出,皆有寅缘。自三司、开封、谏官、法寺、两制、三馆、诸司要职,皆出其门,更相授引,借助声势,威福一出于己,使人不敢议其过……”

今上再次拍案命道:“住口!”唐介仍然恍若未闻,继续照着劄子高声朗读:“臣乞斥罢彦博,以富弼代之。臣与弼亦昧生平,非敢私也……”

“里行”即实习之意,殿中侍御史里行资格卑浅,论其品阶,连从七品的殿中侍御史都不如。唐介品低位卑至此,竟不惧天威,公然触怒皇帝,这般表现直看得殿上人瞠目结舌,连屏风外见惯台谏奇言怪行的殿中内侍们都按捺不住好奇之心,一个个围聚过来,争相朝殿内探看。

而今上气得抚于案上的手都在颤抖,忽一挥袖,直指唐介道:“你这微末台官一年前才从外地迁补入京,竟敢如此肆意妄为,攻击大臣,咆哮殿堂,就不怕被贬窜流放么?”

唐介面无丝毫畏惧之­色­,仰首徐徐读完最后几句,从容合上劄子,才对今上道:“臣忠义激愤,就算异日受鼎镬之刑亦不会躲避,又岂敢辞贬窜之责?”

今上当即唤几位宰相执政出列,目示唐介,对他们说:“唐介论别的事朕尚可容忍,但现在竟说彦博是因贵妃才得执政,这是什么话!”

而唐介未待宰执应声,即指着其中一位着紫袍,系金带,悬金鱼的大臣道:“彦博宜自反省,若我所言之事属实,请自对主上讲明,不可欺君罔上!”

那位大臣便是文彦博。他仪容庄重,面­色­黝黑,往日亦颇有政声,倒委实不像个­奸­佞小人。此时受唐介指责,一时也未应声,只秉笏朝今上欠身拜谢。

枢密副使梁适看不过去,便出言呵斥唐介,道:“朝堂之上,岂可任你胡言乱语!难道宰相是要经你御史举荐才能当的么?还不速速下殿思过!”

唐介却坚持立于殿上不去,反而扭头气势汹汹地顶撞梁适:“我犯上直言,意在为国纳忠。而你等小人实与彦博为一丘之貉,狼狈为­奸­,顺承帝意以邀宠。若圣德有损,国家有变,你又承担得起这等罪责么?”

公主看得咋舌,轻声对我道:“爹爹现在肯定又想一头撞在龙柱上了。”

就在这时,但闻殿上传来一声脆响,我们不免惊诧,忙侧首去看——原来是今上拂落了面前案上的青瓷笔架。

“来人,”他盛怒之下反倒镇静下来,声音冷冷地,“把唐介押下,送御史台纠劾。”

两名殿外侍侯的禁卫应声进来,走到唐介身边,欲挟持他出殿。唐介一振衣袖避开,略一冷笑,转身自己阔步出门。

殿中的王举正似还想为其辩解,但刚一开口,唤了声“陛下”就被今上扬手止住,喝令道:“你也出去!”

王举正默然,将手中乌纱搁于地上,拜退而出。

文彦博待二人离去后,朝今上再拜,道:“台官言事,是其职责,望陛下宽待唐介及王举正,不因此事加罪于他们。”

今上不答应,顾左右道:“今日当制的中书舍人是谁?快召来为朕草制:殿中侍御史里行唐介责授春州别驾。”

春州地处岭南,乃穷山恶水之地,放逐到那里的官员多有死于任上者。

这时今上意态坚决,怒不可测,群臣都不敢再进谏。片刻后,坐于大殿一隅执笔记录君臣言行的修起居注官员搁下手中笔,起身,缓缓走到殿中。

此人长身美髯,举止温文,我一看即认出他是多年前见过的蔡襄。在因新政新波外放数年后,他和当初奏邸一案中被逐的大部分馆阁名士一样,又被召回朝中了。

“陛下,”蔡襄欠身道,“唐介确实狂直,今日言行甚为无礼。然容受臣子尽心谏言,是帝王盛德。陛下一向从谏如流,善待言官,故臣斗胆,望陛下矜贷唐介之罪,从轻发落。”

今上却不欲再多言,说了声“退朝”便起身入内。

公主立即后退,立于垂拱殿后门之外,待今上出来后便迎上前行礼问安。

今上见她,蹙眉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公主微笑道:“爹爹忘记了么?今日说好要去仪凤阁看女儿奏箜篌的。”

“哦,”今上记起来,但脸上满是疲惫之­色­,“可否改日再去?爹爹很累。”

公主有些失望,但仍点头答应:“那爹爹先回去歇息罢。何时想听了,再告诉女儿。”

今上颔首,匆匆向福宁殿走去。公主目送他,忽然又开口唤了声“爹爹”。

今上回首:“还有何事?”

公主以手抚胸,巧笑倩兮:“深呼吸。”

今上错愕,旋即反应过来,看着女儿,终于展颜笑了。

绝句

3.绝句

这次台官的谏言未能奏效,今上还是坚持除张尧佐宣徽南院使,不过同时命他出知河阳,因此张氏对朝廷与宫中的影响也有限,娘子们虽然仍不满,但倒也不似以往那样多有怨言。

因御史中丞王举正等人连续上疏抗争,说对唐介处罚太重,所以今上把外放唐介的地点改了改,从春州改为相对好一些的英州。十月中,我又从张承照那里听到一个消息:今上命张茂则护送唐介去英州。

我很惊讶,立即去找张先生。那时他正在收拾行装,亦证实了这个消息。

“官家为何会下这命令?”我问张先生,“贬放臣子,并无遣中使护送的惯例。”

张先生告诉我:“英州虽不若春州恶弱,但仍处岭南,官家担心唐介水土不服,死于道上,所以命我沿途护送,着意照料,让他平安到任。”

此刻我更关心的是张先生。岭南山邈水远,世人皆畏其水土,虽名为护送,但张先生将面临的危险并不比唐介少。

心中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化为很简单的一句:“先生多保重。”

他完全明白我心思,微微一笑:“别担心。我是做了三十多年内臣的人,没那么矜贵。”

唐介与张先生启程后没几天,今上出人意料地,又下了一道诏命:宰臣文彦博罢为吏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知许州。

有人说这是文彦博因灯笼锦事不敢安于相位,故自己请辞,今上顺势答应;也有人说这是今上在贬放唐介之时就做的决定,争执的双方均罢之,以示公允。无论是怎样,效果都不错,平息了诸臣关于宰臣交结后宫的议论,世人皆赞陛下英明。

一日我随公主去福宁殿见今上,彼时皇后也在,正与他垂目同赏案上的一幅画。行礼之后,公主兴致勃勃地也过去看,一见即睁大了眼睛:“是唐介!”

我略微靠近,抬目望去,发现那上面画的果然是唐介的头像。

“徽柔也认得他?”今上问。

“哦,不是。”公主忙否认,手指画卷上的字,说:“画上写了他的名字。”

今上一笑,对皇后说:“这次选的画待诏不错,据说也只见过唐介两次,竟绘得颇为神似。”

公主很好奇地问父亲:“爹爹让人绘唐介头像,是准备挂在天章阁么?可是听说他的官很小呀……”

天章阁中挂着国朝历代名臣头像,但以唐介的官位品阶,显然是无资格入选的。

今上笑而不答,唤了名近侍过来,一顾唐介头像,吩咐道:“把这画送到宁华殿,让贵妃挂在阁中。”

我于一旁听着,面上虽不会流露任何情绪,心下却是暗暗称奇,几乎怀疑那日在垂拱殿所见,皇帝怒责唐介的景象是错觉。

而这之后,皇后微笑着,向今上表达了她关于唐介的一点意见:“陛下英明仁厚,爱惜言官,虽问了唐介无礼犯上之罪,却仍嘉其忠直,既为其画像,又特遣中使护送,力保其周全。但台谏官贬黜,向来无此体例。一旦唐介因霜露之病死于道路,四海广远,此中真相又不可家至户晓,倘若死讯传来,臣民忆及唐介死时有陛下所遣之人在侧,恐怕有人会就此妄自猜疑,徒使朝廷负谤于天下,或将有损陛下清誉。”

今上思忖片刻,然后笑了笑:“亦有两位臣子这样跟我说。既然皇后也想到了,可见这点顾虑确有道理。”

他很快下旨,命人追回行至半途的张茂则。而此后唐介也平安到任,任职仅月余,今上又将他徙为金州团练副使、监郴州酒税,让他彻底离开了岭南。

皇祐四年的上元节宫中气氛比往年略有不同。

今上召回了在庆历八年宫乱事件中被贬黜出京的内臣邓保吉,虽未立即恢复他入内副都知之名位,但对其好言抚慰,承诺日后会加以升迁。

邓保吉原是真宗朝老内臣,为人和善温厚,在宫中人缘颇佳,与张惟吉、张茂则、裴湘等人皆为好友,而他另一旧友,已致仕的内臣孙可久闻讯后亦从宫外赶来与其相聚。

上元节午宴上,今上特赐几位老内臣坐,宴罢赐茶汤,留其闲谈。因邓保吉此前曾任颍州兵马钤辖,而欧阳修前两年移知颍州,两人多有往来,故今上频频问他欧阳修之事。邓保吉一一回答,还让人取来笔墨,写下一些记得的欧阳修新近诗作给今上看。

今上阅后嗟赏不已,又唤过公主,让她留心品读。

以后的话题就集中于诗词上。除裴湘外,孙可久也是个善吟咏,有诗名的风雅内臣。与宫中最常见的宦官不同,他赋­性­恬澹,对钻营与晋升并无兴趣,才逾五十即乞致仕。而今出宫外居,都下有居第,堂北有小园,城南有别墅。每逢良辰美景,便以小车载酒,优游自适。

读完欧阳修诗作,今上笑对孙可久说:“听说孙翁出宫后常与名士唱和,可否也赐新作一观?”

孙可久忙称“不敢”,又道:“今日臣入宫,先往禁中走了一圈,看了看诸阁门前的春帖子。阅后实在汗颜,学士们诗作实乃字字珠玑,佳句频出,尤胜前几年。臣纵胡诌过几首歪诗,此刻也全被吓回去了。”

裴湘闻言笑道:“孙先生过谦了。不过今年春帖子确实好看,皆因官家开恩,把前些年外放的文臣召回好几个,故春帖子佳句也增了不少。”

孙可久顺势感叹皇恩浩荡,今上捋须浅笑,道:“奉承话就不必说了。孙翁难得入宫,今日就为朕写副春帖子罢。”

孙可久想了想,又看看身后站着的裴湘养子裴珩,再应道:“官家有命,臣自不敢违。见今日情景,倒也有了一联,只是尾联尚未想好。听说阿珩由楚老悉心教导,诗也作得极好,不如便请他为我续这两句罢。”

楚老是裴湘的字。裴湘听了这话连连摇头,道:“阿珩哪会作诗,平日胡诌的不过是几句顺口溜罢了。”

今上却对孙可久的建议大感兴趣,即命裴珩与孙可久联句。裴珩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性­情率真,亦不推辞,落落大方地颔首答应,对孙可久道:“请先生先作首联。”

孙可久笑着提笔,在纸上写了两句:“振鹭于飞绕紫宸,吹笙鼓瑟玉醪醇。”

“振鹭于飞”借《诗经?周颂》之典,意谓君子来朝,迎之以礼,用在这里,有赞赏皇帝善待贤臣之意。

今上看了颔首嘉许。孙可久随即把笔交到裴珩手中,裴珩略作沉吟,便一挥而就。

公主守在旁边,一壁看着,一壁随之念出这尾联:“无人更进灯笼锦,红粉宫中忆佞臣。”

皇孙

4.皇孙

公主声音不大,却也足够令周围的人听清。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微妙的沉默。围观诗作的人­唇­边的微笑都还维系着,却暂时未有任何言谈,一个个有意无意、或明或暗地,目光都掠过了侍坐于今上身侧的张贵妃。

张贵妃肯定也听见了裴珩的诗句。若是以往,对冒犯她的小黄门,她也许会出言斥责,也许会示意身边的内侍代她责罚,但此刻,面对这空前的当面嘲讽,她竟然一时没对裴珩有任何动作。在冷冷地瞥了裴珩一眼后,她开始定定地注视着今上,以此间沉默代替她的申诉和请求。

而今上居然没有看她。或许看了,但用的只是心里那只眼睛。他不愠不怒,安然自若,目光从诗笺上徐徐移至裴珩脸上,面­色­像是被那少年黑白分明的双眸映亮,他最后­唇­角上扬,引出一抹和煦如暖阳的笑意。

“好诗。”他说。

他是真的笑纳了裴珩的诗句,甚至在裴湘代子请罪的话只说出几字时便止住他,继而命人取什物赏赐裴珩和孙可久。于是先前暗暗为裴珩担心的内臣们皆松了口气,跟着今上展颜笑,公主亦很开心,亲自铺纸要裴珩再写一副春帖子。

包括今上在内的众人公然渲染着这此间和乐气氛,均像是视张贵妃如透明。她铁青着脸枯坐片刻,最终用衣袖拂倒了面前杯盏,以打断殿中笑声,然后她在众人瞩目之下站起,未施礼告退便漠然走出大殿。

今上亦没就此说些什么,只让人把杯盏碎片收拾­干­净,再对执笔侧首关注着他的裴珩笑笑,温和地吩咐:“继续写。”

裴珩的诗句很快流传到宫外,颇得士大夫赞赏,都下也有人将这诗编成歌谣传唱,未过许久,又传到宫中。鉴于今上已公开表示过对这诗句的宽容,宫人们亦无顾忌,因此一时间,禁中飘满了“无人更进灯笼锦,红粉宫中忆佞臣”的歌声。

最后倒是皇后对这首歌下了禁令。“文彦博施政多有可称道处,而且,听说灯笼锦是他夫人自作主张献给贵妃的,他本人之前并不知晓。这两句诗写得过了。”她后来说,从此不许宫中人再唱这歌。

张贵妃并未因此承她的情,对皇后依然时有冒犯之举,而灯笼锦之事后,面对今上不可捉摸的态度,她显得更加患得患失。

大概出于对失宠的恐惧,早在皇祐二年,她就请今上纳了她的第八妹,封为清河郡君,但这个妹妹沉默寡言,并不怎么得宠,于是,皇祐四年,她又把刚至及笄之年的养女周姑娘送到了今上面前。

周姑娘单纯善良,且又是今上亲眼看着长大的,因此倒是颇得今上眷顾,受封为安定郡君。但张贵妃此后情绪却变得极不稳定,若今上数日不见周姑娘,她会建议他多去看她,而一旦今上当真临幸了,她又常常会无名火起,不时打骂下人,甚至借故怒斥周姑娘。

这样日复一日的忧虑烦躁状态也逐渐摧毁了她的健康,才满三十,已是百病缠身,容­色­颇为憔悴。

两年后,年号改为“至和”。每年元月初七,皇后养女、京兆郡君高姑娘都会带她和十三团练的儿女入宫来探望皇后,这年也不例外,清晨即入宫,与皇后相聚一天。

高姑娘已育有二子二女,其中两位公子先后由今上赐名为仲针和仲明,一个七岁,一个五岁,生得极可爱,眉目之美尤甚于十三团练,公主非常喜欢,每次他们入宫,公主都会去与他们一起玩很久。

这两个孩子容貌不无相似之处,但­性­格却迥然相异。每次入宫,略小一些的仲明总是乖乖地待在皇后身边,或者任由娘子们抢着抱来抱去,从来不哭不闹,也很安静。而仲针则活泼很多,总是四处寻找可以拨弄玩耍的东西,一刻也闲不住,且极讨厌人抱他,从刚学会走路时起就是这样,若有娘子抱他,不管是谁,他一概挣扎着下来,一定要自己走。

这次一碟蜜饯又使他们流露出了不同的个­性­。

皇后于殿中赐他们每人一碟蜜饯果子,梨­干­、胶枣、桃圈、乌李、沙苑榅桲、漉梨、林檎­干­之类,还配有几块西川|­乳­糖、狮子糖和霜蜂儿。公主看见,就故意笑着向皇后怀中的仲明伸手:“仲明,把你的果子给姑姑好不好?”

仲明此刻正拈了一颗乌李准备塞进嘴里,见公主这样说,立即就把那乌李递给了她。公主接过,当真自己吃了。仲明看见,又抓了一把蜜饯给公主,此后犹觉不足,索­性­扑向案上,把整个碟子都往公主面前推。

“全给我?”公主指着蜜饯说。

仲明点点头,对姑姑微笑。他有一双安宁柔和如平湖秋水的眼睛。

公主笑着抚抚仲明的脸颊,拈了一枚桃圈喂他,然后又转身去逗他哥哥:“仲针,你的蜜饯也给姑姑么?”

结果惨遭拒绝。停止分拆锦幔边的一个鎏金银香球,仲针回头,盯着她直说:“仲明不是把他的蜜饯都给了姑姑么?”

“不够呀,”公主笑说,“姑姑小时候都吃不到蜜饯果子的,所以现在要多多的。”

“为什么吃不到?姑姑是公主,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呀。”仲针问。

公主回答:“因为翁翁不许姑姑吃。”

“翁翁为什么不许?”

“因为那时姑姑在换牙,他怕姑姑吃了蜜饯牙长不好。”

“哦,那我也不能给姑姑。”仲针很严肃而坚定地表明了他的态度,“蜜饯吃多了牙会黑,姑姑是女子,牙黑了不好看,所以我不能给你。”

这话一出,旁观的殿中人都笑了。公主亦笑个不停,对仲针招手道:“你个鬼灵­精­!快过来,让姑姑拍你两巴掌。”

苗淑仪听了自己先就作势拍了公主一下,笑道:“你还真好意思呢,十七岁的大姑娘了,还跟小侄儿争果子吃!”

这期间不断有向皇后请安的娘子进来,见高姑娘呣子在都很欢喜,纷纷留下与他们闲谈。今上退朝后亦赶来,与皇后一起含饴弄孙,共享天伦之乐,看上去十分愉快。

张贵妃一直没露面,将近午时才姗姗而来。皇后见了亦赐她坐,且让孙子孙女向张贵妃见礼。

诸子施礼如仪,口中唤的是“张娘子”。今上听见,便对他们说:“都是一家人,别那么生分,日后就唤张娘子为‘小娘娘’罢。”

京中孩子称祖母为“娘娘”,这也是高姑娘子女对皇后的称呼。皇后见今上这样说,遂目示张贵妃,让怀中的仲明先唤她。

仲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依照帝后的意思唤了一声:“小娘娘。”

张贵妃微微一笑,又看向另一侧的仲针,若有所待。

仲针亦在看张贵妃,与她目光相触,遂开了口,声音清晰响亮,但唤的却还是:“张娘子。”

张贵妃笑容淡去,今上亦蹙了蹙眉。高姑娘轻轻拉了拉仲针衣袖,低声纠正:“是小娘娘。”

仲针却摆首,朗声对今上说:“在这宫里,仲针只有一个翁翁,当然也只有一个娘娘。天下没有‘小皇后’,仲针也不会有‘小娘娘’。”

履道

5.履道

这句话无疑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但在帝后未改容的情况下,照例悄无声息地隐没于各人心底。

今上没有再勉强仲针唤张贵妃,他沉默着,面­色­倒仍然是柔和的。

高姑娘知趣地拉过此前在一旁与秋和玩翻绳花游戏的两个女儿,在她们耳边低声嘱咐,于是两位小姑娘上前向张贵妃行礼,口中都道:“小娘娘万福。”

张贵妃见状,起初僵硬的表情才略为松动,若有若无地笑了笑,淡淡吐出一个字:“乖。”

然后,她徐徐起身,朝皇后一拜,道:“皇后,十日后是臣妾母亲生日,臣妾拟于明日前往相国寺进香,为母祈福,望皇后恩准。”

皇后和颜道:“贵妃为母行孝,自然无有不妥,我稍后会命司舆为你备好车马,明天一早便可出行。”

“谢皇后。”张贵妃说,但她看皇后的眼­色­却很冷漠,令人觉察不到半点谢意。

此后,她又提出一个要求:“臣妾车辇所的伞扇羽仪均已陈旧,尤其是那一品青伞,颜­色­最为暗旧,若明日出行再用,恐会招致路人指点,有损皇家威严。因此,臣妾想借皇后车舆上红伞一用,望皇后亦开恩许可。”

后妃车舆仪仗有定制,红伞仅皇后能用,张贵妃所提的是一无礼僭越的要求。而且,这并不是个新议题。她以前就曾向今上请求允许她用红伞,今上命群臣商议决定,结果几乎遭到所有人反对,最后只许她用青伞。明明已有定论,她却于此时旧事重提,很像是对皇后的公然挑衅。

“红伞?”皇后沉吟,看了看今上,她出言问他:“官家以为如何?”

未待今上开口,张贵妃便已先代他作答:“臣妾昨日已问过官家,官家让臣妾来问皇后,说皇后许可便好。”

皇后再转视今上,未见今上否认,遂做了决定。唤过张惟吉,她吩咐道:“一会儿你去跟司舆说,明日张娘子车马配红伞。”

张惟吉面露难­色­:“娘娘……”

皇后微笑着,像是鼓励地,对他点了点头。

其余宫中人默默看着,都不敢妄发一言。未成想,最后竟是仲针表示了异议。

“翁翁,”他问今上,“红伞是任何人都可以用的么?”

今上一时未答,仲针便又说:“上次臣随娘娘去金明池,见她车上红伞很好看,就问姑姑,何不也用这颜­色­的伞,结果被她骂了,说红伞只有皇后能用……姑姑说错了么?”

众人屏息静待今上回答,而公主在这一片静默中悄悄对仲针眨了眨眼,赞许地笑了。

“她没说错。”今上终于表态,转顾张贵妃,又道:“国家文物仪章,上下有秩,你若公然张红伞出行,必不为外廷官员所容,徒惹物议罢了。皇后好意,你且谢过,明日出行仍用青伞。”

皇后身边近侍,自张惟吉以下,闻言均拜谢今上:“陛下圣明。”而公主看见张贵妃此刻表情,差点笑出声来。我适时送上一杯新点的茶,她接过以袖掩面做饮状,但颤抖的双肩仍泄露了她此时情绪,终于点燃了张贵妃的怒火。

“官家,”张贵妃略略提高了声音,当众质问今上:“为何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容许人羞辱我?如今,从你的女儿、孙子、姬妾,到宫中最卑贱的小黄门,谁都可以拿我取笑作乐,我成了这宫中最大的笑柄!”

今上没有接她话头,只和言道:“你近日身子不大好,是不是有点累了?早些回去歇息罢。”

张贵妃却摆首,拒绝循他铺设的台阶而下。她胸口起伏明显,应是在压抑怒气,但收效甚微,两目泛出了泪光,她继续直言:“所谓三千宠爱在一身,其实只是个笑话。十几年来,我得到了什么?不过是三千粉黛的妒忌和朝廷百官一次又一次的指责。你金作屋、玉为笼地把我困在这座皇城中,只许我和我的家人眼前富贵,但我真正想要的,你却从来不给我……”

今上并不回应,但问身侧的张茂则:“最近为贵妃视诊的太医是谁?”

张先生报上太医名字,今上道:“撤了,换个高明的来。”

张贵妃听见,冷笑道:“我没病!入宫二十多年来,我从没像今天这样清醒过……你纵容台谏斥责我,以致芝麻大的官,都敢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败坏国家的杨贵妃!而那些稍微跟我露过好脸­色­的大臣,你都会将他们贬放出京。贾昌朝是这样,夏竦、王贽是这样,王拱辰是这样,连对文彦博也是这样……皇后一派的官员内侍你倒是着意关怀,先前外放的也要一个个召回来。如今,邓保吉都回来了,但杨怀敏呢?你却又为何不召他回宫?”

她停了停,先看看张茂则,然后再顾未发一言的董秋和,忽又说了一句无礼之极的话:“你还真给皇后面子,连她的两个心腹你都欣然笑纳,一个随你上朝堂,一个陪你上龙床……”

秋和脸­色­苍白,无意识地勒紧了刚才闲缠在左手手指上的丝绳。

今上亦忍无可忍,幡然变­色­,扬声喝道:“来人!”

任守忠立即趋上待命。皇后似看出今上的意思,一按他手背,摇了摇头。

今上一怔,神­色­渐缓和。“请贵妃回寝殿歇息。”他以平和语气命令任守忠。

任守忠答应,上前欲扶张贵妃,张贵妃猛地挣脱,一指皇后,凝视今上,声泪俱下:“这一场仗打了十几年,我终于还是输给她了……你让你的嗣子娶她的养女,生下的长孙也只认她为祖母。有朝一日,若那刚才羞辱过我的孩子坐在了紫宸殿上,届时他又会怎样对待我?”

见今上蹙眉不语,她又目指皇后:“你总说她宽厚端庄,对我屡次退让,要我谢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吕后在刘邦生前,面对戚姬,摆出的不也是宽厚端庄的姿态?而一旦儿子即位,她就把戚姬残害成了人彘!”

这时公主起身,上前数步,对张贵妃道:“张娘子,我倒也想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刘邦的姬妾不止戚姬一人,为何只有她落得个做人彘的下场?”

“她能有什么错?”张贵妃道,“不过是因她最得宠,所以招致吕后嫉恨。”

公主摆首,道:“如果不是她怙宠上僭,曾三番五次地怂恿刘邦废嫡后太子,改立自己儿子为嗣,又岂会令吕后愤怒至此?履道坦坦,幽人自吉。如果你没做错事,又怕什么报应?”

张贵妃侧目怒视她:“公主,你也是庶出,我与你母亲是一般人。你却为何全帮皇后说话,处处凌蔑于我?”

公主应道:“我看不起你,不是因为你的嫔御身份……狭隘的心胸承载不起日益滋长的欲望,所以处处可笑。”

“欲望……”张贵妃重复着这词,又反问公主:“难道公主就没有欲望?设法寻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又有什么错?”

这问题让公主有一瞬黯然,但很快又抬起眼帘,她清楚作答:“我也有想要的东西,但那不涉及权柄社稷,不过是一个寻常女子最简单的愿望。而你才为贵妃,就费尽心机地为自己和家人谋利求封赏,多年以来,还一直企图培植党羽密谋废立之事,异日若为国母,必会极天下之养以填一己欲壑,这也是我鄙视你,群臣斥责你,和爹爹尊皇后而抑制你的原因。”

这话令张贵妃怔忡半晌,后来,她幽幽地笑了:“好个志向冲淡的公主!但是,我不妨现在告诉你,将来你一定会发现,你那寻常女子最简单的愿望有一天也不会为世人所容,你这样的­性­子,也一样会让你落得个群臣怒斥、帝后抑制的下场。”

言讫,她傲然仰首,转身离去,在将出殿门时又回头,朝着公主诡异地笑。

“你可以把这看作是我的诅咒。”她说。

这日夜间,宁华殿传来张贵妃急病发作的消息。今上匆忙赶往探视,张先生也带着不同的太医去了好几次。出入宁华殿的人都面­色­凝重,且不时有贵妃哭喊声隐隐自内传出,宫中人都觉出事态严重,苗淑仪遂命张承照带两个小黄门去彻夜守候打探。

翌日清晨,张承照才回来,回禀道:“刚才任都知从宁华殿内出来宣布:贵妃张氏薨。”

宫内大多数人都认为张贵妃是自杀,有人说她服毒,也有人说是吞金,不能即死,所以哭闹了许久。也有少数人猜测是皇后所为,不过,我看不出皇后在这种情况下有任何谋害张贵妃的必要。

后来遇见张先生时,我还是未能免俗,像所有好奇的宫人那样,问他张贵妃的死因。

他给了我一个简单而透彻的答案:“绝望。”

追尊

6.追尊

王拱辰与冯京,本朝风姿特秀的两位状元,一位服紫,一位服朱,各秉白笏,分守于白玉栏杆琉璃瓦的福宁殿前,神情肃穆地等候皇帝召见。

任早春清冷的风吹拂着他们的曲领大袖,他们均目视前方,保持着长久的静默,在一种类似对峙的氛围下,甚至连眼睫都未曾有过一瞬的颤动。

这幅奇异而优美的画面下,隐藏着张贵妃以她的生命为代价引发的,与皇后最后的战争。

张贵妃薨后,今上颇为感伤,宣布当日辍朝,在宁华殿悲悼不已,还向人叙述夜贼入宫,贵妃赶来护卫,以及久旱之时刺臂血书祝辞之事。宁华殿提举官、入内押班石全彬乘机建议今上在皇仪殿为张贵妃治丧。

国朝仪制规定,皇后薨逝才可治丧于皇仪殿。石全彬此举其实是建议今上追册张贵妃为皇后。

消息传开,大内哗然。皇后在世而追尊贵妃为后,无异于公然损及当朝国母的颜面尊严。

这日辍朝,二府宰执不得入内,禁中可能就此事发表意见的,惟有两名因公事值宿的官员——翰林学士承旨王拱辰和同修起居注冯京。

因与张贵妃有来往而被外放的官员中,只有王拱辰一人后来被召回京城,任翰林学士承旨。冯京这几年则一直任馆职,一年前新除同修起居注,随从皇帝出入,负责记录皇帝言论行止,修成起居注以送史馆修实录与正史,这是只有进士高等、制科出身之有才望者才能拜的官职。由以上两点也能看出今上对这两位状元确是另眼相待。

张贵妃噩耗传至翰苑,王拱辰立即上疏要求追尊贵妃,而在起居院中的冯京听见这消息,亦当即拟了章疏,称追尊之事不可行。待今上回到福宁殿后,两人齐齐来到大殿前,各自请求皇帝赐对。

我承了苗淑仪之命,往来于诸阁间,帮她传递消息,彼时路过福宁殿,正好看见二人对峙的景象。

问过殿前宦者,我知道他们的章疏早已传交至今上手中,但今上却迟迟未宣他们入内。而冯京与王拱辰像本朝每个言官那样,均不缺乏坚持的耐心,分守在殿前东西两端,于绝对的静默中剑拔弩张。

又过半晌,殿中才有内侍出来,宣王拱辰入对,而对冯京和言道:“陛下口谕:今日辍朝,不必劳动冯学士执笔,请学士回院休息。”

冯京却不领命。目送王拱臣入内后,他蓦然在殿前跪下,一字一字,扬声道:“臣冯京恳请皇帝陛下赐对。”

福宁殿中一片静寂,并无任何回应。

冯京继续跪着等待,直到我离开,他亦无放弃的意思。

我此后随公主与苗淑仪去柔仪殿探望皇后,也留于其间静候消息。须臾,张惟吉含泪进来,向皇后禀道:“官家接受了王拱辰的建议,欲追册张贵妃为皇后,已命他待明日与宰执商议后写诏令。”

“这怎么可以!”公主当即起身,“我去跟爹爹说……”

“徽柔,”皇后唤住她,摇了摇头,“不要反对。这是张贵妃生前最大的愿望,也是你爹爹可以为她做的最后的事,他不会改变主意的。”

公主蹙眉道:“但是,孃孃……”

苗淑仪也朝她摆首,劝道:“只是虚名而已。人都没了,何必跟她计较这许多。”

张惟吉随即告诉皇后,冯京还跪在福宁殿前,但今上始终拒绝召见。

从柔仪殿出来,我折向福宁殿,果然见冯京还跪在那里,在渐暗的光线下,他像一尊着了衣袍的石像。

片刻后,有一女子身影缓缓靠近他,青衣绿锦,白玉双佩。他感觉到,侧首一看,立即转身伏拜:“皇后殿下……”

“冯学士回去罢。”皇后说,面上有温和浅淡的笑容,“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冯京默然。少顷,他朝皇后再拜:“臣谢殿下教诲。”

礼毕,他终于站起,徐徐退去。

也许是得知皇后到来,今上自福宁殿内走出,步履异常迟缓。立于正门前,他徐徐抬目看阶下的皇后,神情疲惫,暗淡无神的面容显得格外苍老。

帝后遥遥相望,彼此都无言。刚才王拱辰与冯京之间的静默隐带金戈铁马般的对抗意味,而此刻帝后目光交汇于这两厢无语间,空旷的院落中只印有他们两道孤单的影子,这景象萧萧索索,一片苍凉。

这日夜间,我前往翰苑,尚在犹豫是否进去,王拱辰却已在内窥见了我身影,高声问:“谁在那里?”

我自一丛翠竹后现身。他看清楚我容貌,竟能认出:“原来是你,中贵人!”

当日我给他留下的印象应不算太糟,他迎了出来,目中颇有喜­色­,甚至请我入内坐。我略一笑,应道:“中官入玉堂坐,于礼不合。”

他笑意微滞,沉默下来。

我看看他手中犹持着的笔,道:“在下斗胆,请问王翰长,今日倡追尊之事,是为礼义,还是为仕途?”

王拱辰打量我,淡淡问:“中贵人任职于皇后殿中?”

我摆首否认。他亦不追问,说:“我也知道,张贵妃无德,今上所举功绩亦不足以令她封后,皇后在而倡追尊之事,不符礼制道义。”

“那是为仕途了?”我问。

他徐徐摇头,道:“中贵人也以为我是个只知曲承帝意的小人么?”

我淡笑不答,但说:“王翰长聪明睿智,自不会看不清日后政局。”

他亦浅笑,道:“张尧佐无才无能,贵妃薨后,张氏衰败是必然的。今上始终眷顾皇后,皇后又有十三团练为子,日后必将坐享太后之福。”

“既如此,王翰长为何还要提议追尊贵妃?”我再问他。

他坦然告诉我答案:“为报她瑞香花之恩。”

见我不语,他继续说:“她想要什么,就会为之努力,一定要达到目的,这点,我很佩服她。我前半生,常常瞻前顾后,喜欢的东西也不敢力争到底,以致失去了很多……所以,现在我愿意代她争取,以她想要的皇后名位,向她的坚持致敬。”

“不惜以前程为代价?”

他这样答:“我常做出错误的决定,在面临抉择的时候,也不在乎多这一次了。”

我再无话说,最后向他道谢:“多谢王翰长坦诚相告。”

他对我呈出一抹友善笑容:“拾笏之恩,拱辰亦没齿难忘。”

温成

7.温成

这一日,关于张贵妃治丧事宜,宫中几位都知曾有过一场争论,其中多数认为今上既有追册的意思,不若即将张贵妃灵柩移往皇仪殿,而张惟吉力排众议、强烈反对,说此事须翌日与宰臣商议后再定。

文彦博罢相后,今上又把陈执中召了回来,已复其相位。次日在朝堂上,王拱辰力争于群臣之前,坚持请求治丧于皇仪殿。陈执中见今上也有此意,最后终于点头许可,让参知政事刘沆为监护使,与石全彬等人负责处理丧礼事宜。

当这消息传到禁中时,张惟吉老泪横纵,望正殿方向顿首叩头,直叩得额头上血迹斑斑。

“陛下!”他哭泣着,高声质问,“不能正嫡庶,何以严内外、正威仪、平天下?”

为张贵妃之事抗争的远非他一人。次日今上宣布辍朝七日,四日后,追册张贵妃为皇后,以后又陆续下诏令,为其立小忌、立祠殿,皇后庙祭享乐章。这些决定中的每一条都遭到以台谏为首的大部分臣子的反对,进谏的章疏络绎不绝地被上呈今上,但也许正如皇后所言,今上觉得这是他可以为贵妃做的最后一件事,所以并不理睬这些反对者,唯一采纳的,是枢密副使孙沔关于张氏谥号的修改意见。

起初今上为张氏赐谥为“恭德”,显然这美谥与她生平所为严重不符,群臣嗤之以鼻。后来孙沔找了个令今上易于接受的理由来进谏:“太宗四位皇后的谥号皆用‘德’字,乃是从其庙谥。今恭德之谥,又是以何为依据?”最终今上从其所请,将张氏的谥号改为了不温不火的“温成”。

因谏言不被接纳,多名台谏官自请补外。而其后张氏丧礼越制,两名礼院官员,同知太常礼院、太常博士、集贤校理吴充与太常寺太祝、集贤校理鞠真卿为此将奉行丧仪的礼直官移交开封府治罪,因此激怒了负责治丧的执政刘沆等人,于是建议今上,以吴充知高邮军,鞠真卿知淮阳军。

不久后,一份写有冯京消息的朝报在后宫被众人悄悄传阅:直集贤院、判吏部南曹、同修起居注冯京落同修起居注。

此中细节也不难打听到:他此前上疏论吴充等人不该被贬黜,言辞直切,说吴充等人所为是为维护礼法仪制,并无过错,反而是温成丧礼逾制,显得今上薄于太庙而厚于姬妾,大损圣德,应追究治丧者之罪。执政刘沆大怒,立即请求今上外放冯京知濠州,但这次今上却不答应,说:“冯京直言论事,又有何罪?”所以只暂时解除了他同修起居注的职务,不让他做这期间的实录。

但对这位当年轰动东京城的状元郎,今上始终有一种如对子弟般的爱惜之心。不过数月后,又复其原官,仍命他执笔再修起居注。

整个至和元年,宫廷内外都笼罩在温成之死引发的一系列事件­阴­影中。十月间,对皇后忠心耿耿的老内臣张惟吉与世长辞。为此难过的并不仅仅是他长年守护的皇后,也不限于裴湘、邓保吉、张茂则和我这样的同僚、朋友或下属,还包括曾经拒绝听他劝告而坚持追册张贵妃的皇帝。

听到张惟吉去世的消息那天,今上也泪流满面,亲往临奠,并将张都知的谥号定为“忠安”。

关于朝中大臣,这年中最好的消息大概就是欧阳修奉召返京了。

至和元年九月,今上迁外放多年的欧阳修为翰林学士,兼史馆修纂。

我于至和二年元月初才见到他。那天我与张承照因故外出,路过翰苑时正巧遇见他托着一卷文书出来,张承照忙低声唤我看,目指他说:“那就是欧阳修!”

如果说王拱辰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清寒,冯京是秀美,那么这位我仰慕已久的名士又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呢?

沧桑。

是的,经年风霜已染白了他两鬓,双眉微垂,眉心有两三道抹不平的皱纹,令他在如此平静的状态下都像是在蹙眉叹息。

他目不斜视地自我们面前走过,步履平缓,面上有明显的眼袋,眼睛又是凹陷的,目中亦有神采,却又并不像冯京那样的明亮,或唐介之类的年轻台谏官那般锐利,是一种不露锋芒的光彩,像泛着微光的古井水。

待他走远后,我问张承照:“欧阳学士今年多少岁?”

他望天数指算了算,说:“好像是四十八岁。”

“才四十八么?”我觉得诧异,“看上去竟如此苍老。”

“是啊,他老得挺快的。”张承照说,“听说他去年回京述职时,官家见他两鬓斑白,脸上满是皱纹,当时就忍不住要落泪了,一迭声地问他:‘卿今年多少岁?在外几年?’不久后便召他回京,现在升他做翰林学士,对他挺好的,这不,看样子是又召他去便殿了……他还手举文书,不知道拟的是什么诏令。”

后来我们得知,欧阳修那日所举的并非诏令,而是他自己上呈皇帝的谏言章疏。此前今上宣布要朝诣祖宗山陵,而群臣看出他其实意在借此致奠温成陵庙。欧阳修虽已不属言官,却还是特拟了章疏论此事,说今上圣德仁孝,不可使中外议者谓皇帝意在追念后宫宠爱,托名以谒祖宗,亏损圣德,“陛下举动为万世法,亦不可不慎。”

而这次进谏也为今上嘉纳,此后今上朝诣山陵时,过温成庙而不入。

至和二年的端午节前,今上命翰苑词臣写端午帖子时也为温成阁写几副。这时王拱辰已被迁为三司使,不在翰苑中,而翰林学士们面面相觑,都不愿为温成阁写。后来给其余阁分写的都呈交入宫了,而温成阁的却迟迟未进。今上因此不怿,学士们听见,又不免惶恐,但就是没灵感提笔去写。最后,是欧阳修接过了这任务。

他写的帖子很快被送至后宫,宫中人皆围观争睹,见他为温成阁写了四首,前三首是:

密叶花成子,新巢燕引雏。君心多感旧,谁献辟兵符。

旭日映帘生,流晖槿艳明。红颜易零落,何异此花荣。

彩缕谁云能续命,玉奁空自锁遗香。白头旧监悲时节,珠阁无人夏日长。

但我想,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在第四首中:

依依节物旧年光,人去花开益可伤。圣主聪明无­色­惑,不须西国返魂香。

【第七章落花风弄清秋雨】

颖娘

1. 颖娘

一些关于公主的微妙变化,也始于至和二年。

立夏那天,我清晨照例去公主房前,准备待她梳洗后随侍左右,笑靥儿却出来告诉我,公主一早便起身,芳水沐发后去了阁中后院花圃边,练习箜篌。

我随即去后院找她。尚未入内,便已有一段行云流水般的箜篌乐声随风而至,迎面飘来。

那声音婉转悠扬,且含情带韵,如诉心事,听得人幽思飘浮,天地也变得通明澄静,连树上枝头的鸟儿都好似忽然忘记了鸣唱。

自有了箜篌以后,公主与我之间,好像不再是无话不谈,她习惯于把一部分秘密编织进箜篌曲中,以致我每次听她弹奏,都仿佛是在不自觉地揣摩她心思。

我放缓步履,轻轻走近。

她在芍药花圃的白玉栏杆前。身披广袖纱罗单衣,腰系纯红石榴裙,沐后的长发半湿,犹未绾起,直直地倾散于身后,末梢蔓延至褶裥红罗裙散开的裙幅上,纯黑青丝曲出柔和优美的弧度,她跪坐在乌漆镂金的箜篌之后,低眉擘弦。

她专注于乐曲的演绎,未曾理会我的靠近,直到一曲奏罢,才徐徐站起,侧身看我。

“怀吉,你来了。”她对我笑,身段玲珑,花容婥约。

我的目光越过她投向其后的花圃——那里的芍药纯红鲜艳,像她石榴裙的颜­色­,正开得如火如荼。

她这年十八岁。以前总觉得她的童年很漫长,虽然也曾想过她会有成|人的一天,却未料到这一天会如此迅速地到来,我尚无心理准备,她便已陡然长大了。

**

她的箜篌已练得很好,好到足以把乐曲演奏作为一个珍贵的礼物,在特别的日子、公开的场合献给父母。例如这一年十月,皇后生日那天,对公主所呈的寿礼,皇后唯一笑纳的,便是她的箜篌曲。

温成追册一事风波渐平,今上似乎又觉出了对皇后的歉意,有意补偿,近来对她很好。那日的寿宴,今上特意邀请了众多后族亲眷出席,其中包括曹佾父子。

寿宴设于后苑群玉殿,后族男子与宫眷之间垂帘相隔。行过数盏酒后,有内侍唱喏迎公主,公主盛妆入内,在帘后奏响箜篌曲。

她选择演奏的是《清平乐》。当她十指初旋,擘出第一串乐音之时,帘外的曹评便微微睁目,抬眼朝公主所在之处望来。

我想公主应该知道曹评此刻在看她,而她并没有转顾他的意思,垂下双睫,依然有条不紊地拂弦,­唇­边隐约有微笑,却是矜持而冷淡的。

这几年中,公主与曹评在几次宴集及游苑之时也曾有过见面的机会,但公主一概避开,再不见他。我都未想到她竟会如此倔强,当初曹评不过多看了卢颖娘几眼,她从此便与他形同陌路。

如今公主这一曲《清平乐》弹得柔美淡雅,比当年卢颖娘的演绎尚多出几分清贵之意。曲终,众人皆赞不绝口。公主起身拜谢,说出对皇后的祝辞后便告退更衣,携我及两名侍女出殿。

当走到瑶津池边时,前方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笛声,俨然也是《清平乐》。公主一怔,不由朝那方向前行数步,像是在探寻什么。

那边湖石堆叠的假山后露出一角衣衫,是雅致的天水碧­色­。随着公主的接近,着碧衫的人也移步出来,在澹澹清风中横吹龙笛,广袖飘飘,一双美目似笑非笑地看向公主,目光和着笛中旋律,袅袅地拂过公主眼角眉梢。

我在心里暗暗叹息。这男子如今风致尤甚当年,对公主来说更危险了。

在公主失神的凝视下奏过一叠,曹评按下龙笛,微笑问她:“一别近五年,公主一向可好?”

公主一咬­唇­,不答,转身想走。

“公主,”曹评唤住她,略略靠近她,很优雅地侧首欠身,轻声道:“臣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望公主赐教。”

公主犹豫,但终于还是有了回应:“何事?”

“为何自四年前的乾元节后,公主对臣,皆避而不见?”他仍很温雅地微笑着,但这问题却提得很直接。

公主双目蒙上了一层泪光。她保持着背对他的姿态,以不令他发现她彼时的动容。在沉默片刻后,她疾步走开,最后遗他的,是一个无声的答案。

公主更衣后回到殿中,有意无意地朝男宾坐席上扫了一眼。我知道她想找什么,但曹评却不在那里。

我悄悄退出。不久后回来,低声告诉她曹评的去向:“曹公子还在瑶津池边,坐在柳树下看着远方出神……下雨了,他亦未有躲避的意思。”

公主端然坐着,好似并未听见我的话。过了许久,她才终于转头唤我,轻声吩咐:“让人送把伞给他。”

这一声吩咐显示她终究没把他当路人,我从中感觉到,这一对小儿女的情事——如果可以把那些若隐若现的情愫归为情事的话——还有延续的可能。而几天后,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亦证明了这点。

那天,原本会准时前来向公主授课的老乐师没有来,进入仪凤阁求见公主的竟是她一向厌恶的卢颖娘。卢颖娘告诉公主,老乐师今天病了,所以特派她来,向公主告假,若公主有需要释疑之处,便请问颖娘。

公主冷着脸,说今日无问题请教,让颖娘回去。颖娘答应,退至门边,公主却又将她唤住,道:“罢了,既然来了,你就奏一曲给我听听罢。”

颖娘答应,回来坐定,含笑问:“公主想听什么呢?”

公主道:“《清平乐》。”

颖娘笑道:“皇后寿宴上,公主一曲《清平乐》技惊四座,若奴家再奏此曲,岂非班门弄斧、东施效颦?”

“哪里,”公主冷道,“四年前的乾元节上,颖娘你与曹大公子那一曲《清平乐》奏得才叫技惊四座。你琴艺之妙,姿仪之美,皆令众人倾倒。我如今再奏此曲,才有东施效颦之嫌呢。”

“公主切勿如此说,折杀奴家。”颖娘忙欠身拜谢,然后,她说出了一点当时不为人知的真相:“说来惭愧。那次奴家承命与曹大公子合奏《清平乐》,事出突然,奴家仓促之下亦未作好准备,只在演奏前与曹公子商量了几句,配合细节也是为他所定。合奏时奴家又很紧张,多次出错,不是忘了按曹公子的编曲方式变调,便是箜篌龙笛分合处忘了配合,以致他频频顾我,暗示提醒,奴家羞愧难当,越发错得多……”

她尚未说完,公主已睁大双目,一手抓住她手臂,声音微微颤着,问:“是你弹错了,他才看你?”

颖娘颔首,微笑道:“是。这一曲能弹下来,全赖曹公子配合掩饰。”

“原来,是这样……”公主放开颖娘,怔怔地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开始笑,直笑得埋首于臂间,伏案不起。

颖娘赧然道:“奴家滥竽充数,公主见笑了。”

“哦,我不是笑你……”公主还是伏在案上,但侧头看她,双眸如星,皆是喜­色­在闪动,“谢谢你,颖娘。你的胭脂颜­色­真美,衣裳上的兰麝味儿也很香。”

酬唱

2.酬唱

曹佾夫人张氏每月都会入宫来探访皇后,最近这一次,她带了二女儿同来,而曹二姑娘在谒见皇后时,提出求见公主一面,以向她请教关于箜篌的问题。皇后自然许可,即命内人带她来到仪凤阁。

曹二姑娘比公主小一些,十五六岁模样,甚是开朗活泼。进来之后与公主聊个不停,无非是说初学箜篌的感受与困惑之处,公主便请她先弹奏一曲,而她则说自己琴艺粗浅,羞于令众人耳闻,请公主摒退左右。公主也答应,让众人退下,只留我在身边。

“怀吉懂音律,你若弹得不对他也能指出。”公主向曹二姑娘解释。

曹二姑娘颔首,笑道:“我知道,梁先生不是外人。”

这一句话,令我觉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果然,她随后所做的并不是弹箜篌,而是从带来的一个锦囊中取出了一把油纸伞。

“大哥让我将这伞还给公主。”她说。

那确实是皇后生日那天我命人送给曹评的伞。公主也未多在意,只瞥了一眼,让我接过,道:“一把伞而已,何必巴巴地麻烦你送回来。”

“大哥说,公主既没说过这伞是送给他的,便只能当作是借的,自然要归还。”曹二姑娘回答,然后朝公主眨眨眼,带着一抹颇可玩味的别样笑容,又道:“我大哥粗枝大叶的,借别人的东西常有损坏的时候,公主不妨检查一下,看这伞是否还完好无损。”

公主有几分疑惑,才又从我手中接过伞,徐徐撑开。

伞,还是那伞,但确与之前略有些不同——伞面上密密地,布满了用针刺出的字。公主举伞对着门外光源处,光线透过针孔,那些字就明亮地显现出来了。

上面所写的,是一阕《渔家傲》:

槛外斜晖笼碧树,扶澜引棹逐箫鼓。红袖闹蛾雪柳缕,飘飖举,听我歌尽神仙句。

影落上林春日暮,罗衣挽断留不住。却恨年来琼苑聚,子不语,落花风弄清秋雨。

这把寻常的油纸伞,因为这一点用心的损坏,成了公主爱不释手的宝贝。在随后几日内,但凡闲暇时,她不是把这伞抱在怀里抚摩,便是悄悄来到无人的庭院,将伞撑开,举向空中,让金­色­阳光透过那千百个细孔,在她的身上洒下一层金沙般的亮点。

她微笑着,一边阅读上面的词句,一边转动着伞柄,让金­色­光点在她周遭飞舞回旋,自己也随之慢慢旋转,白­色­的褶裥罗裙下摆亦翩翩展开,像一朵盛开的夕颜花。

这种时候,我通常是隐藏在廊柱之后,做她正午时的影子,安静地陪伴着她,却不让她感觉到我的存在。

我猜她会对曹评的试探有所回应。某日午后,她把自己一人锁在书房里,过了许久都未见出来。我奉茶去,敲了几次门,才见她慌慌张张地来开,手上犹有墨迹。

我请她饮茶,再一顾室内,发现纸篓里塞满了写过的纸。趁她低首喝茶时,我拾起一个最上面的纸团,展开看。

她惊叫一声,仓促之下泼翻的茶汤打湿了衣裳亦不顾,匆匆扑来就要抢我手中纸。我浅笑着,一壁招架一壁继续看。

很明显,她是在填和曹评的词。那纸上写着的,是一阕未完成的《渔家傲》:

倚梦复寻梅苑路,上林花满胭脂树。坐看白鹇天外舞,朝又暮,歌罢问君归何处。

数载断弦知几杼,乐章吟破三更鼓……

见她还在努力地争夺,我朝她一笑:“别抢了,公主大作,臣已拜读。”

她这才泄气,停手不争了,闷闷地坐下来,有几分恼怒,亦有几分羞涩,她扭头朝一侧,赌气不看我。

我重又细读一遍她的词,再看她生气的样子,渐觉自己适才举动太过无礼,遂和颜对她说好话:“公主这词写得不错呢,臣默诵之下,但觉含英咀华,余香满口。”

她瞪我一眼:“一看你的笑就知道你这话说得没诚意。”

这句话引出了我真正的笑意。我温柔地注视她,但觉她轻颦浅笑无处不动人,连那瞪人时的小白眼都是极可爱的,所以,被她鄙视嗔怨着都成了件幸福的事。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脸花了么?”她问,很不放心地,用手摸了摸脸,结果倒真把手上的墨迹沾了些到脸上。

“嗯,是有一点。”我说,然后牵出自己白­色­中单洁净的袖口,为她拭去那点污痕。

这个动作化解了她恼怒之下对我产生的敌意,她垂下两睫,很忐忑地问我:“我的词,还是写得很糟糕么?”

我摇摇头,鼓励她:“现在写得比以前好多了。”

她很开心地笑了。我亦随她微笑,再指那张展开的纸:“继续写完罢。”

“唉,”她颓然叹气,“后面几句怎么想都不满意,所以写到这里就停下了。”

“又在考虑选圆芋头还是酸芋头?”我问。

她嗤地笑出声来。大概想起幼时填词的事,觉得不好意思,她双手掩面笑,笑着笑着,手指又微微张开一些缝隙,笑得弯弯的眼睛从中窥视着我。

我含笑看她,想起她的词,略一沉吟,再取过了笔,将她残句续完:

也拟仿伊宫徵误,周郎顾,相思只在眉间度。

写罢,我搁笔,任她看。她阅后双目闪亮,似感满意,但悄悄瞟我一眼,双颊却又红了,目示最后一句,低声道:“可是,可是……”

我和言建议:“公主若觉‘相思’一词太直白,改为‘离思’亦无不可。”

“改什么改……”她红着脸说,“我又没说要用……我那词也只是写着玩的,不是要给谁看……”

说到最后,她声音听上去像嘀咕。扯下案上的纸,她又把它揉成一团,但这次却没有仍到纸篓里,而是捏在手心,轻轻地跑出了书房。

我缓步到窗前,怅然目送她远去,再举头望天际——那里有白艳艳的日头,可是我心里却开始飘雨。

情事

3.情事

后来我没再问公主关于《渔家傲》的事,但毫无疑问地,那阕词一定送到了曹评手中。她会设法做到,或许通过曹二姑娘,或许命张承照传递——他总是会全无原则地竭力做一切可以讨好公主的事……想到这里,我有些鄙夷自己:其实我为公主续词不也是件无原则的事么?明知道她与曹评不会有结果,任其发展会很危险,却还是这样为她推波助澜。

我难以解释自己的行为,也不愿深想,怕探寻下去,会触到自己无法接受的原因。

这年十二月,今上决定车驾幸学,即驾幸朱雀门外的国子监,祭祀孔子、视察学舍并听讲书官讲经。

国朝崇尚儒学,注重生徒教育,这是个每年都会举行的仪式,但这次,公主竟然提出随行前往,去听著名的国子监直讲胡瑗讲经。今上立即回绝,称女子入国子监祭祀听讲前所未有,万万不可行。公主再三央求,说可以不参加祭祀仪式,而且车驾幸学,皇帝所到之处皆有御幄遮蔽,圣驾歇泊之所又设御屏与黄罗帏帐,若隐于其中,不必担心被人窥见,讲经时她坐在御屏后面,不让人知道就是了。

今上仍摆首不允,公主嘟嘴盯着父亲看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黯然道:“女儿此生最遗憾的事,就是未能生为男儿身,在名师指导下学习经义韬略,为日理万机的父皇分忧。”

这一语正中今上心病,他眼圈倏地红了,悄然侧首点拭眼角后,他终于松了口:“好罢,你随我去。但行动举止一定要谨慎,切勿失礼于文宣王位前。”

胡瑗是国朝最著名的夫子,现任国子监直讲,平时主管太学,学生多达三四百人,凡讲学,常有外来请听者,最多时甚至会达上千人,讲殿内坐不下,生员们便在户外站着听。他教人有法,弟子中登科及第者众,近年来礼部所取的进士,十有四五是他的学生。而这些学生衣服容止往往相似,以致行于道上,观者虽不相识,但一顾即知他们是胡瑗的弟子。

但公主此番坚持要前去听讲,应该不是真想一睹胡瑗名师风采。

国朝京师官办学府分两处:国子监和太学。太学招收八品以下官员子弟及庶人之俊异者,国子监则为七品官以上子孙求学受业之所——而曹评,是国子监生员。

那日今上果然携公主同往国子监,乘辇入门后,便让公主先去后殿歇泊处休息,然后今上升正殿,诣文宣王孔子位前,三上香,跪受爵,三祭酒,再拜。一一礼毕后才入幄更衣。

公主这日穿圆领青衫,戴漆纱女巾冠子,打扮得毫不张扬,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女官,且又行走于御幄中,因此倒未引人注目。

今上换了冠帽,穿红上盖罩衫,加玉束带,着丝鞋,再升讲殿正堂坐,其后有御屏,公主便坐于御屏后,我侍立于她身边。

随行宰臣及执经官、讲书官、诸国子监官员、学生相继拜奏:“圣躬万福。”然后皇帝赐坐,众人应喏,除执经官、讲书官外,各自就坐听讲。

诸生员皆着一式的白­色­襕衫,于大殿内外席地而坐,随皇帝宰臣恭听今日讲书官胡瑗讲经。我入殿时留意观察,见曹评位置在殿外廊下。

胡瑗这年六十三岁,皓发长眉,容止端庄,一身绯­色­公服洁净平整,几乎无一点皱褶。据说他虽处盛暑,讲经时亦必一丝不苟地加中单、着公服,坐于堂上,以严师徒礼仪。此刻甫开卷展经,殿内殿外已是一片宁静,自今上以下,无不正容端坐,屏息恭听。

他今日所讲内容为《易》之章节,开篇明义,再由浅入深,循序渐进,讲解形式颇为生动。我在御屏后听得入神,欲更清晰地听,不自觉地上前了几步,竟走至屏风前,与今上御座颇为接近。

侍立于御座边的张茂则看见,侧首示意我入内,今上却微笑,手指御座旁,朝我颔首,暗示我可以在这里听。

也许是爱屋及乌,一直以来,他对我都颇有善意。我欠身以谢,留在了他身边。

此时胡瑗讲到了乾卦,一视面前经书,他朗声念:“乾,元亨利贞。”

此言一出,满座臣子士人相顾失­色­,连今上亦有惊讶神情——胡瑗竟然不避今上名讳,高声念出了“贞”字。

最感震惊的人,应该还是我。童年那次最灰暗的记忆,也是源自直言道出的这个“贞”字。

面对千百道惊愕目光,胡瑗不慌不忙,但对今上一拱手,以四字解释:“临文不讳。”

然后,他从容不迫地继续讲解:“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有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

又毫不避讳地连说了三次“贞”字。

今上垂目想想,最后选择摇头微笑,并特别转顾我,笑意略略加深。

他可能也是想起了当年我因犯讳受罚之事。我再次向他欠身致谢,亦微笑着,心中对他不无感激。

那年任守忠甫升职,待下属尤其严苛,抓住我不避上御名一事,欲杀一儆百,后经张先生相助,请皇后进言官家,宽恕了我。后来我做了入内内侍,常见帝后,此事他们也曾提起过,但都是轻描淡写地用以说笑。今上一向宅心仁厚,不会真的因此为人定罪,今日对胡瑗也是这样,世人眼中的重罪,他只是一笑而过。

我站直,继续听讲。约莫半个时辰后,胡瑗掩卷小憩,今上赐讲师、众臣及生员茶汤,并特取了一盏,示意我奉与公主。我接过,回到御屏后,却不见公主在那里。

“公主回后殿更衣了。”侍候在屏风后的嘉庆子告诉我。

我略感不安,问她:“公主是一人出去的么?”

嘉庆子回答:“带着韵果儿和香橼子去的。”

我搁下茶汤,先绕至殿外查看——曹评果然已不在那里。

速往后殿,并不见公主在内,我继续疾行于国子监房舍之间,去寻找她。

此时,连负责洒扫的杂役都站在讲殿外听讲,院中空空荡荡,十分安静,连个可以询问的人都没有。走至竹林掩映的藏书院,才终于见到韵果儿和香橼子的身影。

她们坐在藏书院外的花圃边簸钱玩,见我过来,立即肃立,大概是被我的脸­色­吓坏了,她们表情怯怯地,唤了声:“梁先生。”

“公主呢?”我问她们。

她们犹豫着,最后一个转首视院内,一个轻声答说:“公主在里面看书……”

我走进院中。房舍正厅的门是虚掩着的。我思忖许久,终于还是缓步入内。

正厅无藏书,但两侧都有深长的房间,排满了一列列的书架。光线幽暗,又有书架遮挡,并不见公主身影。

我凝神细辨,依稀听到左边房中有细微的声响,便轻轻地朝那侧走去。

随着我的移动,鳞次栉比的书架徐徐自我身侧退去,空气中飘浮着陈年故纸的旧墨香气,几块光斑从排列有序的小窗中投入室内,我依次穿行于其间,任那些零碎的光亮掠过我的脸,心情与此刻的视线一样,忽明忽暗。

后来,我看见他们,着青衫的少女与白衣士子,站在房间最深处,展开一轴横幅手卷,一人手持一端,手卷刚好蔽住了他们的脸,像是在一起阅览。

但是真遗憾,他们不是那么用功的学生。他们的手在颤,以致手卷向下滑,慢慢露出了他们的脸。

他们向对方侧首,闭目,面含微笑,轻轻浅浅地,两­唇­相触,没有持手卷的手交互缱绻于彼此腰际。

我不似多年前撞见柔仪殿中事那般惊讶。心中的猜测尘埃落定,人倒也随之复归安宁,只是一时无所适从,默然伫立于被他们忽略的空间中,许久才觉衫袖微凉。

最后我决定悄然离去。但甫一转身,即意识到今日公主与曹评的任­性­会招致多么严重的后果。

有两个人,无声地立于我身后——一脸冷肃的大宋皇帝,和相从随侍的张茂则。

孤寒

4.孤寒

他们为何会在这里?是听见了御屏后我与嘉庆子的对话,还是适才我匆匆出外的异常举动引起了他们的怀疑?

这些疑问在我脑中一闪而过,但已不及细想。我朝今上下跪,向他投去恳求的目光,不过,不是为了我自己。

今上毫不理睬,阔步从我身边走过,猛地从公主与曹评手中抽出手卷,一扬手,“啪”地一声,掷砸在一侧的书架上,手卷随即重重坠地,发出的声响在这原本幽暗宁静的藏书之所中格外惊心。

这起突发事件令那一对年轻的恋人有短暂的愣怔,旋即反应过来的是曹评。他迅速跪倒在今上面前,拱手道:“姑父,今日之事,是臣唐突,与公主无关。臣甘领任何惩罚,但请姑父勿责罚公主。”

公主上前两步,然后下跪,有意无意地略略遮挡住曹评,对父亲说:“爹爹,不关他的事,是女儿约他出来的。”

“你约他出来的?”今上冷问,“怎么约的?”他转首顾我,又问:“是你么?”

我尚未开口,张先生已从旁为我辩解:“陛下,若是怀吉代为公主牵线,适才他外出找公主,神情不会如此焦虑。”

公主亦出言护我:“跟怀吉无关,他根本不知道这事。”

今上似乎也不想把关注的重点引到我身上,他眉头微蹙,双­唇­紧抿,寒冷的目光复又回落到曹评脸上。

我注意到他双耳已尽红——他愤怒之极时,便会有这样的现象。

“茂则,”他盯着曹评,用一种抑制过的低沉声音向张先生下令,“出去,找两个皇城司的人进来。”

他的意思是唤皇城司侍卫过来,把曹评押下治罪。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我朝他下拜,恳请道:“切莫让外人进来,否则公主清誉将毁于一旦。”

张先生亦向他躬身,劝道:“陛下,现二府宰执与众文臣皆在国子监中,若陡然召皇城司中人入内,群臣必会问明因由,此事传出亦必惹物议,台谏会群起弹劾,追究相关者罪责,将来殃及的恐怕不仅仅是公主与曹公子二人。”

今上不置可否,而胸口明显而徐缓地起伏着,像是在调整呼吸,竭力避免怒火的爆发。

张先生见状,又轻声建议:“现在,胡夫子应该继续讲经了,陛下请回讲殿罢。若离席久了,会有人四处寻找。”

今上仍沉默着,片刻后,终于开口,对曹评道:“我现在不处罚你,是因为暂时没想到,什么样的刑罚才足以惩戒你的罪过……你好自为之。”

“是……”曹评勉强牵出个暗淡笑容,伏拜,“谢姑父。”

今上此前一直待曹氏族人不错,特许曹评等人私下对他行家人礼,称他为姑父。但如今,听曹评再这样唤,倒又引起了他的别样情绪。

“姑父?”他冷笑,转而问张先生:“她知道此事么?”

张先生一怔,立即下拜:“陛下,皇后对此事一无所知。”

在这微妙的时刻,张先生如此迅速地回答也显得不太明智。今上目中寒意加深,诘问他:“你还是每日都会去见她么?以致她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说什么,想什么,你都一清二楚?”

张先生不敢再答,只是沉默。

再次冷冷扫视一遍这一地跪着的人后,今上拂袖,转身离去。

待他出门,张先生才站起来,扶起公主和曹评,对曹评和言道:“曹公子快随我回去听讲,别被人瞧出异状。”

然后,他又嘱咐我:“怀吉,你先在这里陪公主,稍待片刻,你们再出去。”

回宫后,今上立即将公主禁足于仪凤阁内,并把韵果儿和香橼子逐到被废后妃居住的瑶华宫服役,但对我,一时倒未有任何处罚。

我跟苗淑仪说了国子监内发生的事,也略略谈及公主与曹评之前彼此的好感,但隐去他们几次独处和填词唱和的细节不提,只说他们是在宴集上见过,然后偶遇于藏书院中。

这已足以令苗淑仪大惊失­色­。她先是连声责我不看牢公主,然后又匆匆去找皇后商议。回来时她一脸愁容,说:“皇后知道此事后去福宁殿求见官家,但官家怒极,拒而不见。”

公主被关在房中,整日茶饭不思,不是悲声痛哭就是长久地凝视窗外发呆。有时我进去,端茶送水给她或劝她进膳,她一概不顾,只拉住我问:“曹评怎样了?”

我说不知,她的泪便又会落下来:“他是不是死了?爹爹说不会放过他的……”

为了安抚她,我答应设法去探听曹评的消息。

我找来张承照,让他找个借口出宫,去曹佾宅中问讯。他回来后,连连咋舌,道:“不得了,我还没走近他家大门口,便看见周围有好些皇城司的人,只好折回来了……不过他们穿的都是便服,可能官家只是想监视看管曹评,但也不欲被外人知道。”

我趁这时候问他:“公主与曹评互通音讯,你有没有Сhā手帮她?”

他惊跳起来:“没凭没据的,你可不能冤枉人!”

我冷笑:“公主与曹评在国子监见面,你事先是知道的,所以那天你借故不去,就是怕事发后逃不了­干­系。”

他还是不承认,那激烈的否认却颇不自然。我没再追究下去,此时要担心的事太多,顾不上追究这事,何况,对公主与曹评的事,我自己也并非问心无愧。

公主不吃不喝,很快变得极为虚弱。直到皇后亲自来探望,温言劝慰下,她才勉强喝了点粥。

“孃孃,”她粥未喝完,又是泪落涟涟,“爹爹会怎样处置曹哥哥?”

皇后拥着她,轻拍她背,和言道:“没事的……孃孃会劝你爹爹,他不会有事的……”

但事实上,今上最后会做怎样的决定,她亦无把握。自公主的房中出来后,我听见皇后对苗淑仪说:“我弟弟得知此事后密传章疏入内自劾,要求解官待罪,但官家烧毁了章疏,没有答理,恐怕也是不想此事传开……我也下令,不许宫人议论官家对公主的禁足令,否则严惩……只是要劝官家息怒,还须再等等。这几日很多臣子上疏,请他立皇子,他本来便很烦闷,龙体也欠安……”

自八公主薨后,这十几年来,今上嫔御非但没诞下一个皇子,甚至连个公主也没有再添。十三团练虽说是皇帝养子,但因今上始终希望后宫产子,所以一直未正式下诏确认十三团练的皇子身份。而今诸臣见皇帝春秋渐高,又无亲生子,遂频频上疏请立皇子,今上始终拖延着,这也成了个令他倍感困扰的心病。

随后传来的另一个不好的消息是,今上不再令张茂则上朝侍立或跟随扶持,日常左右伺候者,换成了与皇后接触不多的入内都知史志聪和副都知武继隆。

任苗淑仪如何哀求,一连十余日,今上都未见公主一面。但就在苗淑仪快绝望时,史志聪忽然来到仪凤阁,通报说:“官家要来看公主,请苗娘子准备接驾。”

随后他述说了此事原委:

最近御史中丞张昪常上疏弹劾二府重臣,这日今上召他入对,问他:“卿本孤寒,却为何屡次言及近臣?”

张昪再拜,答道:“臣非孤寒,陛下才堪称孤寒。”

今上问何解,张昪道:“臣自布衣致身清近,曳朱腰金,家有妻孥,外有亲戚,而陛下内无贤臣、外无名将,孤立于朝廷之上,回到后宫,亦只有一二后妃相对,岂非孤寒?”

今上因此郁郁不乐。回到寝殿,默思半晌后决定亲往仪凤阁探望公主,遂先命史志聪来传口谕。

苗淑仪举手加额拜谢不已,很庆幸张中丞的话让官家想起了与公主的血脉亲情。然后她四处张罗,命人收拾阁中房间,又命韩氏和众侍女去为公主梳洗打扮。

但公主一概拒绝,恹恹地躺在床上,满脸泪痕。

今上驾临时,公主仍未起身。今上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进入她房间探视。

见公主脸­色­苍白,憔悴不堪,今上当即便有泪堕睫。他转首悄然抹去,再走到公主床边坐下,微笑着唤她:“徽柔,爹爹来看你了。你好些了么?”

公主茫然看了看他,模模糊糊地唤了声“爹爹”。

今上答应,略有喜­色­。

公主渐有意识,勉力坐起,却对父亲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不要嫁给李玮。”

今上黯然,但亦不驳斥,回头命韩氏取过一碗粥来,自己接了,对公主温言道:“你很久没进食了罢?来,先喝了这粥,喝完我们再说。”

他亲持了调羹,一勺一勺地喂公主,公主貌甚平静,也一口一口地咽下。待喝完粥,今上搁下碗后,公主又立即重申:“我不要嫁给李玮。”

今上叹了叹气,像是欲劝说:“徽柔……”

公主却打断他,问了她最关心的问题:“你把曹评怎样了?”

今上握住她手:“徽柔,你听爹爹说……”

公主忽然向他伸出双臂,像儿时那样搂住父亲脖子,将下颌轻点在他肩上,阻止父亲说出下面的话后,她自己也许久不语。

这个亲密的动作似乎令今上有些感动,亦轻轻搂住了女儿。

我站在今上身后,从这个角度,可以看清公主的脸。

这时,她适才失神的眼睛闪出一点幽光,带着一抹奇异的冰凉笑意,她坚定而又清楚地在父亲耳边说:“爹爹,如果你杀了曹评,我就杀死你唯一的女儿!”

今上的背部立即剧烈地一颤,像是被人猛拍一掌,又好似发生了突然的呕吐。但他随即又安静下来,不再有异常的反应。继续搂着公主,过了片刻才缓缓放开,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向外走。

我留意到,在出门的过程中,他一直以袖掩着口。

我跟在他身后,一直送他出阁门。他步履飘浮,有些踉跄,我去扶他,被他挥袖推开。就在这一刹那,我发现,他­唇­边赫然有鲜红的血痕。

我尚在犹豫是否此刻出言提醒跟他同来的内侍,他已双足一软,在我面前倒了下去。

违豫

5.违豫

今上被迅速送回福宁殿。当苗淑仪带着我赶去谢罪时,他已经醒来,身边聚满了张茂则带来的太医,皇后也在殿中。

彼时皇后亲自盛了碗汤药,送到他面前,正想劝他饮,却被他抬手一挡,药碗打翻,药汁泼了皇后一身。

“我没病!”他恼怒而不耐烦地说。

皇后默然,暂时未顾及更衣,只示意内人先将汤药撤去。

苗淑仪战战兢兢地上前,下拜代女请罪。今上略扫她一眼,仅答以二字:“罢了。”再顾我,问:“你跟徽柔说了我的事么?”

我想他指的应是晕倒在仪凤阁外的事,遂答道:“官家走后,公主复又躺下歇息。臣想待公主醒来,再告诉她此事,届时她一定会过来向官家请罪。”

今上摆首,道:“让她好生将养,不要告诉她。”

后来那几日,今上仍拒绝服药,而气­色­与­精­神都越来越差了。

未过许久,新年又至。按惯例,国内朝中发生了不吉的大事,次年都要改年号。“至和”如今看来,显然是个不祥的年号,改元两年,以张贵妃薨为始,又以今上违豫而终,因此,这全新的一年,又换了个全新的年号——嘉祐。

但这新年号并未立即给皇帝带来好运,他的病在新年之后倒有了加重的趋势。

嘉祐元年正旦,今上御大庆殿,观大朝会。百官就列后,内侍卷起御座前的珠帘,让诸臣面见皇帝,今上却在此时暴感风眩,冠冕欹侧,倒向一边。观者大惊,左右侍者忙再垂帘,以指掐今上人中,方才令他苏醒。复又卷帘,匆匆行完礼后,众宦者把他扶回了寝殿。

贺岁之后,契丹使者入辞,朝廷照例置酒紫宸殿赐宴。而当使者入至庭中时,今上忽扬声疾呼:“速召使者升殿,朕险些就见不着他们了!”随后说话亦语无伦次,众内臣心知今上疾病发作,立即扶他入禁中,而由宰臣以今上名义下旨谕契丹使者,说前夕宫中饮酒过多,今日不能亲临宴,遣大臣就驿赐宴,仍授国书。

从那日起,今上便缠绵病榻之上,不能视朝。经宰执要求,改为二府官员赴离禁中最近的内东门小殿起居,每日清晨,在那里见今上一面。

公主的情形也不妙。她还是呈半绝食状态,我与韩氏只能在她迷迷糊糊的时候哄她喝一点粥,日子久了,她也像是患了重病的模样。苗淑仪请了太医来,开了几服药,但公主更是宁死不喝,终日不是哭就是昏睡,没有半点神采。

我一筹莫展之下忽然想到张先生给秋和施针灸的事。虽然公主与当时秋和的状况不同,但针灸兴许也能为她唤回一点­精­神,而且张先生在御药院多年,医术应也很高明,问问他意见总是好的。

但连续两天,我找了好几次,从御药院直寻到福宁殿,都没见到张先生。后来我觉得奇怪,问一个御药院的小黄门张先生的去向,他不认识我,很警惕地打量着,问:“你是石都知的下属么?”

石都知是指石全彬,张贵妃当年的亲信,贵妃死后,今上将他迁为了副都知。

虽说我与张先生相识多年,但平日若无大事,我们私下来往并不多,所以他手下的宦者未必每人都认得我。面对这个小黄门的问题,我摇头否认,告诉他:“我是梁怀吉。”

“哦,原来是梁高品,我知道你。”他一下子放心了,微笑着告诉我:“张先生出宫了。”

我追问:“去哪里?”

他回答:“我也不知道。他在宫门关闭前会回来,你到时再来罢。”

我黄昏时再来,果然等到张先生。他风尘仆仆地,目中布满血丝,应是最近奔波劳累所致。

他看见我,即带我入他处理公务的内室,问:“是公主的事么?”

我颔首,将公主情形描述给他听,问他可否施以针灸,他说:“公主这是心病,针灸作用不大……你回去告诉她,她一定会有机会再见曹评,所以现在要好起来。多进食,自然会康复。”

“这……是骗她么?”我疑惑地问。

他淡淡一笑:“不算骗她。他们不会如愿以偿,但一定会有再见一面的机会。”

见他无意详细解释,我也没再就此问下去,但忍不住对他出宫的原因表示了好奇:“先生出宫,是跟今上病情有关么?”

他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向我透露了一点:“我去见了十三团练和富相公。”

现在的宰相是两位以前被外放的大臣,富弼和文彦博。

半年前,宰相陈执中遭御史弹劾,先论其允许逾制追封温成之事,又指他纵容姬妾殴打婢女致死,“进无忠勤,退无家节”,甚至还有人说他与自己女儿私通。这骇人听闻的事不知是真是假,但种种原因相加,最后终于导致陈执中罢相。

那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今上会借此机会擢用王拱辰。因他倡议追册温成之后,便被今上迁升为三司使,如以往言官在弹劾张尧佐时所说的那样,三司之位,离二府仅一步之遥。

但今上又做了一个出人意表的决定,宣布以富弼与文彦博为相,迁王拱辰为宣徽北院使、判并州。

富弼早有贤名,若不提灯笼锦之事,文彦博亦属良臣,故士大夫听见这消息皆相庆于朝。

现在听张先生提起十三团练和富相公,我已可猜到此间缘由:今上不豫,皇后与诸臣必须要考虑储君之事,而十三团练皇子身份并未确立,异日有变,须获宰相支持才能即位。故张先生连日奔波,应是为皇后传报消息,请富弼同意将来十三团练即位,同时也让十三团练作好登基的准备。

“这是皇后的意思?”我试探着问。

“富相公与皇后皆有此意。”张先生说,顿了顿,又道:“其实,现在今上若能自己决定,也只会是这样的结果。”

针灸

6.针灸

回去后,我按张先生的说法,对公主说她与曹评会再有见面的机会。她一听便有了反应,满含希望地问:“真的么?”

我颔首:“张先生跟我这样说……应该是皇后告诉他的。”

这句话像她妆台上的镜子,把帐帷外光源折­射­到了她暗淡已久的双眸中。她睁大眼睛问我可知这机会在何时,旋即又感羞涩,迅速低下两睫蔽住眸光。

我递上铜镜,浅笑道:“皇后纵让曹公子明日即来见公主,公主也愿意就这样见他么?”

她从镜中看见自己憔悴容颜,吓得惊叫一声,一把推开镜子不敢再看。

我适时地把膳食和汤药送至她面前,这次她没有拒绝。在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进餐服药之后,她怀抱着一枕关于未来的美好梦想沉沉睡去。

四更时,有人叩阁门。我那时已醒来,启步去看,见是中宫遣来传讯的宦者。

“皇后请苗娘子速到福宁殿,有要事商议。”他说,一路跑得面红耳赤,这内侍看上去亦很紧张。

苗淑仪闻声而出,与我对视一眼,目中满是惊惶之意。

“是……官家?”她声音颤抖着问。

“官家又晕倒在殿中,”内侍低声道,“太医投药、灼艾均未能令他苏醒。”

苗淑仪越发着了慌,对我说:“怀吉,快,跟我去看看。”

待我们赶到福宁殿时,大殿中已聚满了人。除了皇后和跪了一地的太医外,还有几位都知、副都知和张先生,以及这两年来常侍奉今上的安定郡君周氏和清河郡君张氏。

我还发现了秋和。她站在殿内帷幕后面,离其余人很远,姿态一如既往地不张扬,像一道淡墨勾勒的影子。

我过去问她此间状况,她压低声音道:“最近官家见宰执本是在五更之后,但今日官家很早便起身,召我过来梳头。梳好后,石都知赶在史、武二位都知之前进来,接他去内东门小殿,一面扶着他走,一面跟他说话。官家刚走到殿门边,忽然重重地喘气,抚着胸口,像是很痛苦。待我跑过去时,他已经晕倒在地。”

“石都知?”这几日陪官家赴内东门小殿见宰执的不应该是石全彬,他却为何今日一早赶来?我轻声问秋和:“你听见他跟官家说了什么话么?”

秋和道:“起初他说的无非是些嘘寒问暖的话,后来走远了,我便听不见了。刚才皇后也问过石都知,他说只是跟官家交流养生之道,并不曾敢多说什么。”

我抬头看看石全彬,他面无表情地垂目站着,脸上看不出一丝异状。

这时俞充仪也赶到了,皇后遂开言对苗、俞二人道:“官家骤然晕厥,药石无灵,太医束手无策。适才茂则建议施以针灸,但须在脑后下针,太医无一人敢如此治疗。茂则在御药院多年,亦学过医术,此前曾给人治过这种病,为免延误治疗时机,遂自荐为官家施针。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二位娘子面面相觑,一时未应,而石全彬倒从旁开了口:“脑后|­茓­位非同小可,若稍有闪失,轻则失明,重则不堪设想……娘子请慎重考虑。”

听了这话,二位娘子更不敢轻易表态,面露难­色­,默然不语。张茂则见状,上前对她们说:“娘子请放心,这种症状臣并非首次见到,亦曾多次为患者于脑部施针,从无失手。若针灸之后伤及官家,臣愿领凌迟之刑。”

石全彬漠然顶了他一句:“咱们这种卑贱宦者的命能跟至尊天子的相提并论么?”

也许是怕他们冲撞出火气,俞充仪立即于此时对皇后道:“妾与苗姐姐都只是官家嫔御,事关重大,皇后在上,不敢多言,但请皇后做主。”

苗淑仪也附和道:“对,对。请皇后决定,我们听命就是了。”

“如此说来,你们对针灸一事并无异议?”皇后问。

二位娘子愣了一下,但还是颔首称是。

皇后再顾周、张二位郡君:“你们也是后宫娘子,说起来,也属皇帝家人,对我的决定可觉有不妥之处?”

虽然很犹豫,二位郡君最终也表示同意皇后决定:“一切但凭皇后圣裁。”

于是皇后当即对张先生下令:“茂则,入内室,以针灸为官家治疗。”

张先生领命,正欲入内时听见武继隆吩咐左右关闭福宁殿前宫门,他当即转身,朗声道:“事无可虑,为何要掩宫门,以使中外生疑?”

武继隆一噤,旋即又命去关宫门的内侍回来。

经皇后允许进内室的人少了一些,除了张先生,只有苗、俞、周、张四位娘子和要为官家解开发髻的秋和。

我与其余众人在厅中等待。张先生开始治疗,未知结果如何,卧室内外都是一片寂静,无人有一点多余的举动,我也保持着静止的站姿,好似拈着金针刺向今上脑后的不是张先生而是我自己,生怕动一动,便会刺破那根非同小可的续命丝。

后来打破这死水般沉静状态的,是一声惊呼。仿佛是在毫无准备之时乍见恐怖景象,那人的声音中充满了极度的惊恐与不安。随后响起的,则是两三声女子尖叫。

我不及思索,立刻奔入卧室,见今上披散着头发站在床前,手握一柄利刃,直指他面前的张茂则。地上,散落着金针数十枚。

而张先生静静看着他,右手兀自拈着一枚长针。

几位娘子被吓得面无人­色­,已缩至室内一角,只有皇后朝今上迎了上去。

“官家,茂则是在为你治疗……”皇后尝试着向他解释。

今上丝毫听不进去,手臂一横,利刃又对准了皇后。

“你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让我死么?”他缓缓说,看着皇后,适才面对张先生时的怒­色­消去了少许,目中泛出一层泪光,“我以你为妻,让十三娶滔滔,你犹未安心……好,那我就带着你的人上朝堂,你想知道什么,我就让你知道……你给我绳索,我便甘领束缚,这还不够么?可你为何还不放心,私下做出这许多事来,宁愿相信那个阉人都不相信我?”

“是我不相信你么?”皇后此刻亦颇为动容,有泪盈眶,“你如果相信我,会让我这二十二年来如履薄冰,随时准备应对一场又一场突如其来的奇耻大辱么?但凡你对我多点信任,你我夫妻何至于此!”

今上身体微颤,恍恍惚惚地凝视着皇后,须臾,恻然一笑,摆首叹道:“二十二年,真无趣……”

语音未落,已扬手,转腕,把手中的刀对准了自己……

我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立即几步抢过去,欲止住他。怎奈所处位置离他有些远,眼看着他手挥下,正恨自己力不能逮时,忽有一人从今上左侧冲去,在他利刃触及身体之前抓住了他的手。

竟是秋和。那画面有一瞬的静止,令我发现以上印象不甚准确。确切地说,是秋和冲过去,一手抓住今上的手,另一手……牢牢地握住了那片锋利的刀刃。

艳红的血从秋和的手中潸潸而下,滴落在此时宁静的空间,一点一点坠地,发出轻微的声响。

今上和众人一样,惊讶地看着她,那短暂的一瞬未有任何反应。直到我从他手中夺过刀,他才重又有了意识,推开上前相扶的侍者,阔步奔出殿外。

而秋和像是这时方觉出那钻心的痛楚,弯着腰将手压于怀中,抑制不住的呻吟和零碎哭音从她咬紧的牙关逸出,她身子一斜,倒于地上。

苗淑仪与俞充仪忙上前扶她坐起,皇后当即命后面赶来的邓保吉:“快宣外面的太医进来,给董娘子包扎!”

虽然处于这混乱状态中,我仍注意到了,她刚才称秋和为“董娘子”,且说到这三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

今上跑出福宁殿后石全彬、武继隆等人已去追他,甚至连周、张二位郡君都奔了出去,而现在,皇后再顾张先生,吩咐道:“平甫,你快去看看官家……”

张先生答应,立即去追。我也紧跟在他身后,循着今上奔跑的方向,一路赶去。心跳异常地快,有模糊的预感:那未知的前方,还有更大的风波会袭来。

这预感没错。今上的目的地是内东门小殿。时值五更,宰执已进殿,我们追上他时,他已握住了出来接驾的宰相文彦博的手,扬声说出一句话:“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

燕泥

7.燕泥

周围宰执闻之­色­变,惟文彦博容止平和,但问今上:“陛下何出此言?”

今上抚胸,急促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他们与大臣……密谋,要让十三……做皇帝……”

当说到“与大臣密谋”时,他恍恍惚惚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至文彦博一侧的富弼身上。富弼一凛,­唇­动了动,似欲说什么,但那话语终于还是未能出口,他最后朝今上垂目欠身,保持沉默。

“他们想……杀了我……用针……用针刺入我脑中……”今上语音越来越弱,身体也不住向下滑,左右内侍忙上前搀扶,而后今上闭着双目,呈半昏迷状态,口中呓语喃喃,皆零碎纷乱不成句。

文彦博命人先扶今上入内东门小殿休息,再传太医,然后一顾面前众人,问此间缘故。我见张先生默然不语,便赶在石全彬等人开口前对文彦博说:“适才官家晕厥,寻常投药灼艾法无效,张先生建议以针刺脑后|­茓­位,众太医不敢行此术,张先生为免延误治疗时机,才自荐施针,并非如官家所说,是欲伤及龙体。”

一旁的安定郡君亦证实:“确实如此。张先生施针片刻后,官家醒来,侧首看见张先生正拈针要刺他头部,便很惊惶,把脑后扎着的针拔了,迅速起身,持刀相向……可能误以为是张先生……”

她于此止住,未说下去,但语意已很清楚。文彦博沉吟,再问清河郡君:“是这样么?”

清河郡君颔首:“不错。针灸之前,张先生不许人掩宫门,若有异心,当不会如此坦然。”

清河郡君一向温厚良善,侍奉帝后态度恭谨,与其姊大大不同。如今听她这样说,我亦稍感安心。

清河郡君又朝文彦博一福,道:“官家违豫日久,望相公为天子肆赦消灾。”

文彦博亦向她一揖:“这是宰臣职责,彦博敢不尽力!”

然后,文彦博转朝张茂则,道:“以后侍奉主上,勿令他看见金石兵刃,针灸用的针也暂且收好。”

张先生恻然一笑,未曾答话。

此时有内臣自殿内出来,对文彦博道:“官家又在唤相公。”

于是文彦博与其余二府官员皆入内面圣,而适才扶今上进殿的石全彬则又出来,直直地走到张先生身边,道:“适才官家指你谋逆,虽此事未必属实,但为避嫌疑计,平甫可否容我等往你居处一观?”

这意思是要搜查张先生居处,看是否有谋逆的证据。

武继隆见张先生仍沉默着,便也对他说:“我们共事多年,自知你当不至此,但官家既那样说了,宫中人多嘴杂,难免有妄加猜议的。最好还是让我们去看看,将来若有人胡说,我们也好为你辩白。”

张先生僵立于萧瑟寒风中,目光散漫落于前方不确定的某处,良久后,才开了口:“茂则但凭二位都知处置。”

对张先生那清和雅静的居处而言,此番搜查无异于一次空前的浩劫。二位都知带来的小黄门翻遍了房间每一个角落,以至满地狼藉,凌乱不堪,没有一件什物还在它原来的位置。

不过他们没有找到一件足以证明张先生有谋逆之意的证据。本来我担心他们会翻出一些臣子的章疏副本,或者那卷废后诏书,但也没有。

转念一想,自迁领御药院之后,张先生跟随官家上朝,大小政事皆听得清楚,原无必要再存章疏,而那卷诏书,张先生想必已倒背如流,平贼一事后他越发谨慎,应该也不会留在房中。

其间搜到卧室时,石全彬曾发现三个加锁的大箱子,要张先生打开,张先生却不愿意,说:“茂则敢以­性­命保证,这里面只是些私人物品,绝无违禁之物。”

石全彬根本不信,见张先生执意不开,即命人强行撬开锁,冲上去查看,旋即失望——其中所藏的,只是千百卷写满字的纸张,只字片言,不像尺牍那样具体言事,没有明确的意义,皆作飞白书,功力不等,纸张新旧不一,应是练字之后留下的废纸。

石全彬犹未死心,把每一卷都展开看过了,却还是没发现有任何谋逆之语。于是,只得朝张先生勾了勾嘴角:“原来平甫亦爱翰墨。”

一无所获之下,抄检的人搜去了张先生房中所有的刀刃利器,包括裁纸用的小刀和针灸用品,最后石全彬说了声“得罪”,即扬长而去。

待他们走后,张先生弯下腰,开始一卷卷地重新将那些飞白残篇收入箱中。我和他身边的小黄门从旁相助,四五人一齐动手,却也过了数刻才完全收拾好。

我们欲继续为张先生整理被翻乱的什物,他却摆首,道:“我乏了,想休息一下。你们先回去罢。”

他面­色­暗哑,两眸无神,确似疲惫之极。我们遂答应,退出屋外让他休息。

我准备回去,走了几步后忍不住回头,见张先生正自内关门,手扶房门两翼,在合拢之前,他侧首朝中宫的方向望去,目中泪光一点,意态苍凉。

我一怔,隐隐觉得此中有何不妥,却又说不上来具体是何感觉。最后还是转身,慢慢走了出去。

行至内东门下时,上方忽有什么东西坠了下来,打中我的幞头之后滚落于地。我垂视地面,看见一小块泥状物,再抬头观望,发现那是门廊梁上旧年燕巢散落的燕泥。

就在这刹那间,我悚然一惊,立即掉头,飞速朝张先生居住跑去。

他房门紧闭,我高声呼唤而不见他应声,于是更不敢耽搁,退后两步,纵身一踢,破门而入。

奔至内室,果然见到了我猜想的结果:梁垂白练,而张先生头颈入环,已悬于梁下。

我当即上前,一面托抱住他双足一面扬声唤人来。周围内侍顷刻而止,见此情景皆是大惊,忙七手八脚地把张先生解下,扶到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胸口,须臾,见张先生咳嗽出声,大家才松了口气。待回过神来,又有人跑出去找太医和通知在内东门小殿的宰执。

太医很快赶到,救治一番后宣布张先生已无大碍,开了方子,又嘱咐了这几日照顾他的细则,再收拾医具,回去向宰执通报详情。

张先生苏醒后,平日服侍他的小黄门皆泪落涟涟,问他为何出此下策。而他黯然闭目,侧首向内,并不说任何话。

少顷,有立侍于内东门小殿的宦者来,传讯道:“文相公请张先生至中书一叙。”

我与此前闻讯赶到的邓保吉扶张先生起身,左右扶持,引他至中书省。这时其余两府官员大概还在内东门小殿中,中书内惟文彦博一人,一见张先生,他即出言问:“你做过主上所指的谋逆之事么?”

张先生摇了摇头。

文彦博又再质问:“既未做过,你为何在此非常时期行这等糊涂事,让人以为你畏罪自裁?”

张先生垂目而不答,邓保吉见状,遂代为解释:“因为官家语及皇后,平甫或许是自觉连累了中宫,所以……”

文彦博摆首,对张先生道:“天子有疾,所说的不过是病中谵言,你何至如是?”

见张先生仍不语,文彦博容­色­一肃,振袖指他,厉声道:“你若死了,将使中宫何所自容?”

张先生立时抬首,似有所动。与文彦博默默对视片刻后,他向面前的宰相深深一揖,适才被损伤的咽喉发出残破低哑的声音:“茂则谢相公教诲。”

文彦博点点头,唤过门外侍者,命道:“去请宫中众位都知、副都知过来。”

很快地,众大珰接踵而止。文彦博目示张茂则,当众说:“今日之事已查清,所谓谋逆,是天子病中谵言,并非实情,茂则无罪。请都知告诫左右,勿妄作议论,日后若有流言传出,定斩不贷!”

他神情严肃,顾眄有威,众大珰不敢有违,皆伏首听命。

文彦博再看张先生,面­色­缓和了许多,和言叮嘱他道:“以后你还是去主上身边伺候,务必尽心尽力,毋得辄离。”

张先生颔首答应。文彦博又召史志聪至面前,道:“请都知禀告皇后,两府宰执想设醮于大庆殿,昼夜焚香,为君祈福。望皇后许可,于殿之西庑设幄榻,以备两府留宿。”

设醮祈福应该只是个借口,文相公必是见上躬不宁,故欲借此留宿宫中,以待非常。

面对这个要求,史志聪迟疑着应道:“国朝故事,两府无留宿殿中者……”

文彦博便又横眉,朗声道:“如今事态不同寻常,岂能再论故事!”

史志聪大惊,忙唯唯诺诺地答应了,领命而去。

文彦博这才挥手,让众人退去。

素心

8.素心

皇后教旨很快下达,同意两府于大庆殿中设醮祈福。于是文彦博立即调度指挥,设下道场,备好幄榻,与几位宰执宿于大殿西庑。在与文彦博独对深谈后,富弼称病告假出宫,表明不预此间政事。

他此举自然是为避嫌。今上提及皇后与大臣密谋,旁观者恐怕都会猜到这“大臣”是谁。皇后倾向于新政大臣,这是朝廷宫中之人多少都可感知的,即便今上说那句话时没看富弼,大家联系前后因果,亦能想到是他。

对张先生,我始终有些放心不下,怕他此后还会再寻短见,因此次日一大早,我就去他居处看他。而我到达时,他已不在房中,只有一位小黄门在内为他打扫房间。

“梁先生早!”大概是因我昨日行为,他对我十分友好,一见我就微笑行礼,不待我询问,便告诉我:“天还没亮,张先生就已去福宁殿伺候官家了,现在不在这里。”

我仍有点担忧,问:“昨晚,没再出什么事罢?”

“张先生很好,昨晚遵医嘱饮粥服药,并无异状。我不放心,通宵守着他,也没见他有何不妥。”他说,然后看着我,顿了顿,似乎在思忖什么,终于还是决定告诉我:“但如果说不寻常的事,那还是有的……夜间,皇后曾过来看他,带着邓都知。那时张先生已经闭门安歇,邓都知陪皇后站在院内,开口通报,要他出来接驾。可张先生并不开门,穿戴整齐后在门后跪下,说自己已无大碍,不敢有劳皇后垂顾,请皇后回去。皇后走近一些,说:‘你且开门,让我看看,我便回去。’张先生却不答应,只顿首再拜,扬声说:‘皇后教诲,臣已铭记于心,往后必尽力服侍官家,绝不会有一丝懈怠。’皇后听了,不再说话。然后张先生又说了句:‘臣恭送皇后。’便伏拜于地,久久不抬头,直到我告诉他窗棂上已不见皇后影子,他才缓缓起身。”

我听后,不知说什么好,一时只是沉默,目光漫无目的地飘游于室内。最后,案上供着的一枝腊梅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腊梅素黄粉妆,晶莹剔透,­色­如蜜蜡,呈半透明状,而花心又是洁白的。虽不若红梅艳美,但清芬馥郁,尤过梅香。这时房中已被那小黄门拭擦得窗明几净,花香与未­干­的水汽相融,越发显得幽雅清新。

见我关注腊梅,小黄门随即解释:“这花是今晨皇后命人送来的……这种腊梅是张先生最喜欢的花。”

我点点头,再问他:“这种腊梅叫什么名字?”

他回答说:“素心。”

张先生闭门不见皇后的原因可能很复杂,而我只能猜到最浅显的一层:避嫌,不让窥探他们言行的人找到他们私下“密谋”的证据。

所以我很佩服皇后,在这样情形下去探望张先生,是需要勇气的。同时我也感慨于张先生闭门不出的决心,拒绝他素心维系的人的探视,需要另外一种勇气。

显然有人一直在紧盯着他们,否则张先生去找十三团练与富弼的事今上也不会知道。因此,虽然张先生与皇后并未见面,但我还是担心此事被跟踪窥视他们的人看到,并借题发挥。

确实有人这样做了,但结局很悲惨,弄巧成拙,丢了­性­命。

这日上午,关于文相公开了杀戒,下令处斩一位告密者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皇城。

那人深夜求见宿于大庆殿西庑的宰执,举报“谋逆”之事。文彦博一听,即命人磨浓墨于盆,再呼那人过来,亲自执笔浓涂其面目,让人看不出他本来的容貌,待到禁门开启后,唤来侍卫,命将此人押至东华门外处斩。

故此,无人知道告密者是谁。两天后,有人悄悄说,石都知手下的小黄门好像有一个不见了。我不认识那据传失踪的人,不知是真是假,但无论如何,以后宫禁肃然,再无关于“谋逆”的言论流传。

自公主病后,我每日皆会随苗淑仪入省中宫,向皇后禀报公主病情。但有一日,我与苗淑仪正欲出门,却见中宫遣人来传讯:“皇后决定闭阁吃斋写经,为官家祈福,直到官家痊愈视朝。这期间免去宫中诸人定省问安,自今日起,苗娘子暂时不必去柔仪殿了。”

苗淑仪诧异道:“吃斋写经,为官家祈福也不必不见其他人罢?皇后这决定却是为何?”

来者并不敢回答,匆匆告辞而去。但官家违豫,宫中的娘子们忧虑之下越发竖起了耳朵,对一点点风吹草动都是极为敏感的。随后而至的俞充仪告诉了苗淑仪她打听到的消息:“有两名司天官当众说,夜观星象,看出天子违豫,国家将有异变,若皇后效章献故事,垂帘听政,便可保国泰民安。他们还拟了状子交给史都知,要他转交文相公。”

苗淑仪听后微有一惊:“朝中那些大臣最厌烦人提起章献太后当年垂帘听政的事呢。皇后听政,他们能答应么?”

俞充仪道:“现在还不知道文相公是何态度。听说他对史都知笑了笑,然后把状子收了,没多说什么。”

苗淑仪低声问:“这两个司天官是什么来头?以前跟皇后可有接触?”

俞充仪摆首道:“谁知道呢?但前两天,这两人请武都知带他们进大庆殿,候在两府聚集的地方,举着状子对宰执说,国家不应该在北方凿河道,改变黄河流向,以致天子圣体不安。这矛头明显是指向富相公,因为那条河道是富相公决定开的……如此看来,他们应该不是亲中宫的人罢。今天听见他们建议皇后听政的事,我还道是他们忽然转­性­了,又想讨好皇后了呢……”

苗淑仪再问:“那皇后宣布闭阁不出,不见宫中人,就是因为这个?”

俞充仪道:“没错。听说今晨邓都知挺高兴地告诉她此事,没想到她那时脸­色­就变了,立即让人传令,说闭阁吃素写经,既不出去也不见闲人,摆明了不想涉政。”

苗淑仪似乎有点明白了:“这两人莫不是想在这节骨眼上火上浇油,引起大臣对皇后的反感罢?”

俞充仪微微一笑,讳莫如深。

苗淑仪尚有个疑问:“但司天官应与皇后没什么见面的机会罢?为何要这样针对皇后?难道是有人指使?”

这也是我想问的,但俞充仪没能回答她的问题,最后作出合理解释的人是张先生。

当我把司天官请皇后听政的事告诉从福宁殿回来的他时,他讶异之下略有些不安,忙问我:“皇后是何反应?”

我据实告知,他才松了口气,道:“若她露出半点喜­色­,便中小人­奸­计了。”

他随即告诉我,现任北京留守的贾昌朝素来厌恶富弼,又与武继隆有来往,此前司天官就运河之事抗言,应是贾昌朝假武继隆之手安排的。因此,他们再请皇后听政绝非出于好心,若皇后流露出垂帘之意,一则会引起宰执警惕,二则,若今上痊愈,得知此事,对皇后必会更加防备忌惮,甚至会有更严重的后果。

康复

9.康复

次日,文彦博召那两名司天官入大庆殿西庑问话,不知他与二人说了什么,最后二人出来之时,殿外宫人发现他们满脸惊惧,几乎是抱头鼠窜而归。

之后,文彦博又聚两府官员于大殿内,将二人状子示众,同列官员一见即大怒,高声质问,声彻内外:“这等鼠辈竟敢妄言国家大事,其罪当诛,何不斩之?”

而文彦博则应道:“斩了他们会令此事彰灼,内外议论的人多了,徒使中宫不安。”

这时众宰执已知中宫态度,想必对她亦有好感,于是皆点头称是。

此番议论不避殿内侍者,因此很快传至后宫,当然,这种情况很可能也是宰执有意为之。随后他们更召司天官入殿,文彦博当着众都知及内外侍者的面,公开宣布了对二人的处罚决定:“此前朝廷凿河道,使河水自澶州商胡河穿六漯渠,入横陇故道。你们说这是穿河于正北方,使圣体不安,那如今就烦劳你二人前去测量,看六漯于京师方位是否真是正北。”

这是借测量方位之名将二人贬放了。司天官闻之­色­变,频频转顾武继隆,望他能代为求情。武继隆也以宫中天文事尚须这两位司天官主持为由,恳请文彦博留下他们。

文彦博诘道:“他们欲染指的,恐怕不仅仅是天文事罢?此二人官小职微,本不敢辄预国事,如今这般僭越言事,必是有人教唆的。”

武继隆默然不敢对。于是那两名司天官便被逐出京师,送去测量六漯渠了。

文彦博对“谋逆”及司天官之事的处理令宫中人啧啧称奇。本来有灯笼锦的事在先,众人皆以为他是温成一派的人,却没料到他会如此维护中宫。

“你说,文相公会不会知道了皇后禁止宫人唱‘红粉宫中忆佞臣’的歌,所以才投桃报李?”张承照问我。

我不认为这是主要的原因。其实文彦博的才能与行事作风与皇后倒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以我的理解,他以前与张贵妃往来,是张氏主动示好,何况有层世交的因素在内,他亦不便拒绝,但就这二位后妃本身而言,应该是大度睿智的皇后更易获他的欣赏与尊重。两个智慧秉­性­相近的人常会惺惺相惜罢,尤其是不同的­性­别抹去或淡化了竞争关系的时候。

另外,他一开始就不把皇后联络未来储君的事当谋逆看待,可能是因为他亦觉得此时考虑储君问题是适当的,皇后并没做错。后来,宫中有传闻说,其实文相公也在暗中准备,起初便已与富相公议妥,今上若有不测,就让十三团练即位,甚至,他让翰林学士把即位诏书都拟好了,自己随身携带,以待非常。

这个传闻后来也无法证实,因为今上的病终于有了起­色­。

公主自肯进食后,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不久即能下床走动。有一次,她犹豫再三,然后忐忑地问苗淑仪,如果她现在去向父亲请安,他会不会不理她。

一直没人告诉她今上病情,因为众人既要遵皇帝命令,也要顾及今上违豫的消息会对公主造成的影响。那时公主自己也景况不佳,而且今上的病说起来跟她也有一点关系。

如今见公主­精­神渐好,苗淑仪蓄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啜泣着告诉了女儿今上的情形。

公主听后既震惊又伤心,立即赶去福宁殿见父亲。那时今上仍在闭目睡着,公主跪在他病榻前,轻轻唤他:“爹爹。”

今上徐徐睁开眼,迷茫地盯着女儿看了半晌才认出来,向她伸出一只手,喃喃唤道:“徽柔……”

公主双手握住他的手,温言应道:“爹爹,徽柔在这里。”

今上反握女儿的手,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凸现,那么用力,像是欲抓住唯一可维系生命的东西。青白­干­裂的嘴­唇­缓缓颤动,他看公主的眼神空濛而悲伤:“徽柔,爹爹只有你了……”

公主微微仰首,好似要让眼泪倒流入心,再压抑着哭音,尽量对父亲微笑:“爹爹,琼林苑、宜春苑的花儿又开了,你快好起来,带女儿去看。”

从此公主每日大部分时间皆在父亲身边度过,与众嫔御及秋和一起­精­心侍奉他饮食起居,后来今上情绪渐趋稳定,但­精­神始终不佳,且不时有晕厥状况发生。

文彦博与几位执政每日入省福宁殿,在今上神思清宁时于病榻前奏事,今上说话很困难,大抵只是首肯而已。

文彦博见太医疗法收效甚微,便亲自过问治疗细节,多次与太医及御药院宦者研究方剂疗法。有一次,他忽然想起张先生针灸之事,在细问张先生针灸详情及对今上病情的看法后,他又召来众太医,与他们商讨继续用针灸术为今上治疗的可行­性­。

众太医谨小慎微地表示,针灸理应有效,但|­茓­位微细,一丝错不得,须­精­于此术者施针方可。他们相互推辞,都不愿意出面主治,最后张先生第二次主动请缨:“若相公信任茂则,茂则必将尽力而为,以求主上早日康复视朝。”

在慎重考虑后,文彦博答应了他的请求,但此刻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今上是否愿意配合。

为此张先生求见公主,将情况一一告之,恳请她说服今上同意治疗。

公主这时已知今上指皇后与张茂则“谋逆”之事,便很踟躇,对说服今上这点并无把握。我明白她的顾虑,遂建议道:“每日黄昏后,官家都昏昏欲睡,神思恍惚,不怎么认得人。若张先生此时蒙面入内为他施针,他未必会知道是谁。这期间公主守护在官家身边,不时安慰,或可令他接受治疗。”

这事便如此进行了。在张先生进今上寝阁之前,公主已轻言细语地劝过父亲接受她寻来的民间良医治疗,说那人行的是灼艾法,但须在脑后轻刺两下,就像蚊虫叮咬一般,有些肿胀,却不会太疼。今上迷迷糊糊地,随口答应了,公主遂让张先生入内。

张先生蒙着脸,跪下请安。自缢之后,他声音尚未复原,很低沉沙哑,今上应该没听出是他,但看了看他蒙住的脸,显得有些困惑。

公主立即向他解释:“爹爹,此人多年前在军营中犯过点小事,受了黥刑,脸上有疤,为免爹爹见了不安,所以女儿让他蒙面进来。”

今上点点头,按公主的请求,俯身躺下,闭目。

当张先生的金针刺入他脑后时,今上忽然一震,睁大的双目中有惊惧之­色­,动了动,似想翻身而起。

公主及时按住了他,一手抚他背,一手握他手,和颜安慰他:“爹爹,女儿在这里,女儿在这里……”

今上的呼吸在她的温言安抚下逐渐平缓下来,公主继续轻声说:“没事的,再过一会儿就好了,爹爹马上会好起来……”

在公主语音构筑的宁和氛围中,今上又闭上了眼睛,静静俯卧着,以一位病人所能呈现出的最佳状态去配合张先生的治疗。

然后,寝阁内的时光仿佛凝固了,几乎所有人都保持着静止的姿势,包括病榻中的皇帝和他身边的侍者,以及坐在不远处珠帘外的宰执与皇后。旁观者连眼波都锁定在今上一人身上,只有张先生针尖的微光、起伏的手势,尚在这无声空间中流动。

当最后一针拔出后,张先生退后,示意公主扶今上翻身仰卧,今上却瞬间睁开了眼睛,自己撑坐起来。

起初眼中­阴­翳已消散,他看上去双目清明,颇有神采。环顾室内事物后,他微笑对公主说:“好惺惺。”

这话是指耳目明晰,头脑清醒。珠帘内外的人闻言都喜形于­色­,纷纷下拜祝贺,惟张先生一言不发,趁众人笑语间悄悄退了出去。

翌日,今上圣体康宁,起身行动,甚至不须人搀扶。宰执入见,他亦能从容出言应对,连日重病竟似减去了大半。

往后几日,公主仍旧侍奉于父亲身侧。一日清晨,今上饮下公主奉上的汤药后,忽然问她:“那天为我治病的黥卒在何处?不妨召来,我要赏他些东西。”

公主迟疑,道:“他现已不在宫中……”

“哦,那他在哪里?”今上追问,又道:“无论他身在何处,都要把他找来。既立下如此大功,不能慢怠了他。”

“是……”公主答应着,但也许是在想如何应付父亲这要求,她脸上神情颇不自然。

今上一直观察着她,不由一哂:“那人,是茂则罢?”

公主愕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好。而今上并非真是在等她答案,自己说了下去:“当他用针刺入我脑后时,我立即意识到施针的人是他,因为针刺那同一个|­茓­位的感觉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很害怕,差点又想起来抗拒,但是,徽柔,你告诉我你在我身边……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你一定不会害你爹爹……想到这里,我略感安心……”

说到这里,他又自嘲般地笑笑,道:“其实,那时我也有个现在想起来很可笑的疑问:万一你是在跟着张茂则害我呢?后来转念再想,如果你都在琢磨着害我了,那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是好是歹何必再管,不如就任你们摆布了罢。所以,我最后完全没反抗……”

这些话,他一直在笑着说,却听得公主很难过,此时不禁唤了声“爹爹”,似想解释什么,今上却以指点­唇­,示意她勿言,再微笑道:“什么都不必说,你想说的,爹爹全知道。”

公主挨近父亲,抱住他右手臂,带着一抹恬静笑意,将头倚在了他肩上。

今上亦衔笑安享着这一刻宁和时光,须臾,侧首顾我,温言吩咐:“怀吉,你去请茂则过来。”

待张先生入内,今上对他道:“彦博向朕夸赞你在朕寝疾之时扶卫侍奉之事,且你又以金针治好朕此番重疾,朕理应论功行赏。今迁你为入内内侍省押班,往后皇帝殿阁百官进见,常侍于朕左右,所辖事务,可上殿进奏……”

他话音未落,张先生已顿首再拜,道:“陛下,扶卫侍奉,乃臣分内事,未获陛下许可便施针灸,更是犯上重罪,陛下宽仁,未追究臣罪责,臣已感激涕零,岂敢再邀功请赏,安处要近!臣入侍天家三十多年,一事无成,反受国厚恩,屡获升迁,实在惭愧。因此,臣恳请陛下,以臣补外,授臣外官末职,放出京师。臣伏蒙圣恩,必将恪忠职守于外郡,力求略为君父分忧。”

折翼

10.折翼

今上不是没有出言挽留,但张先生一再坚持,考虑两日后,今上从其所请,传诏:内西头供奉官、勾当御药院张茂则转宫苑使、果州团练使,为永兴路兵马钤辖。

“先生此去,几时归来?”我私下问他。

他惟一笑,并未回答。

然而他表现得像是不打算回来了。他取出所有积累未用的俸禄分给下属,那是很大一笔钱,但多年来只被他堆在角落里,成千上万缗,竟似从未蒙他细看,大多连包装上的封条都没拆开过。

与钱一起被他馈赠予人的,还有许多帝后赏赐的布帛珠宝古玩,最后他房中变得空空荡荡,连好点的家具什物也都被人取去了,而他要带走的行囊中,除了公务文件,便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和几缗必要的路费。

他没有忘记我,启程前一天特意请我过去,­精­选了几块上等古墨、端溪砚,以及他珍藏的龙凤团茶给我。我谢而不受,看看他内室尚保留着的那三口大箱子,道:“这些箱子,先生也带走么?若要留于宫中,便交予怀吉暂时保存罢。”

他明白我的意思,道:“怀吉,谢谢你。我也想把这些箱子托付于你,但不是请你保存,而是想请你代我把它送给一个人。”

我颔首,请他明示:“送给谁呢?”

“官家。”他说,又补充道:“等我走后再送去。”

我回阁中时他送我至门边,我问他翌日何时出宫,他浅笑道:“很早,你这些日子也累坏了,多歇歇,别来送我。”

我没有坚持说要去送他,并非真想偷懒或心态凉薄,而是很害怕又经历那种离别场面——宫墙禁门两相隔,故人天涯远。

此刻想到他即将远行,且前途茫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我已异常难受,随即朝他屈膝,含泪行庄重的四拜礼以告别。

他以手相扶,和言嘱道:“你也多保重。”

当我转身欲离去时,他忽然唤住了我,垂目思量须臾,再注视我,道:“你少年时,曾问我,我的乐趣在哪里,最大的心愿是什么。现在,我可以回答你。”

“我最大的心愿,是做个正常的男人……但此生注定是无法实现了。我们这样的宦者,所能拥有的理想和身体一样,是残缺的。”他平静地说,徐徐侧首顾室内——案上花瓶中仍供着那枝现已枯萎的素心腊梅,“不过,我找到了一个值得的人,她近乎完美无缺,应该拥有圆满的人生。我希望助她实现她所有的心愿,乃至为她死,为她生……如果说我的生涯尚有乐趣的话,那这就是了。”

为她死,为她生……我琢磨着这句话,黯然想,他确实是做到了。

“可是,”我对他如今的决定仍感不解,“既如此,先生又何苦自请补外?远离她身侧,将来如何再助她实现心愿?”

“现在,我必须离开。”他未尝讳言,“我离她越近,她最珍视的那人就离她越远。”

次日晨,我照常随公主定省中宫,着意观察皇后表情,并未找到一丝特别的情绪,例如忧郁哀伤之类。

她沉静依旧,显然不曾出去送别张先生,甚至在与我们的言谈中也没提到他一句,只是和颜说着常说的话,细论今上日常喜好,叮嘱我们照顾好他。

不过这一天,她的殿阁中飘满了素心腊梅香。

当我把那几个装满飞白故纸的箱子送到福宁殿时,殿前桃李花次第新开,已是春意盎然。

我带着运送箱子的几名小黄门轻轻走近,透过那红红白白的深浅花枝,见今上倚坐于廊下临时设的软榻上赏花,着纶巾,披鹤氅,虽形容清减,但神情清朗,意态闲适,已不见病颓之状。

而秋和此刻伴于他身边,想是今上要查看她手心伤势,她侧跪于软榻旁,将手伸至他膝上,今上托了,以指轻抚那些伤痕,不胜怜惜。

有风乍起,秋和的绫纱长裙与轻罗对襟旋袄较为单薄,受凉之下,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未及告罪,今上已展开鹤氅,揽她入怀,为她蔽风。

这情景令我放缓了步伐,略为延迟,才走了过去。

秋和一见我,立即站起,退至今上斜后方,绯­色­满面。

我向今上施礼如仪,然后转朝秋和一揖:“董娘子……”

自皇后呼她为“董娘子”之后,所有宫人都明白了此中深意。在今上违豫、皇后闭阁期间,秋和便以嫔御身份侍奉于今上病榻前。如今,今上已改她为御侍,封号是“闻喜县君”,她宫籍上的名分已正式从女官转为了天子嫔御。

看来她始终未适应这新身份,见我施礼,她下意识地裣衽还礼,浑然忘记她现在也是我的主子了。

为免秋和尴尬,我没有多看她,旋即命小黄门搁下箱子,向今上说明了张先生献礼之意。

“这其中,是何物?”今上不解地问。

我托辞说不知,今上遂命人打开了箱子。

那千百卷飞白残篇被取出,相继展现于今上眼前。细看数十卷后,他的表情亦从起初的迷惘、随后的惊讶,逐渐转化为最终的黯然神伤。

这也证实了我心底的猜测,关于这些墨迹出自谁笔下。

在十几二十年的漫长岁月里,她躲在他看不见的殿阁中,一笔笔地写,而另一个他,悄然立于她身后,一卷卷地收……此间隐事,欲说还休,倒是这一堆故纸,虽然永远保持着沉默的姿态,但却可被视为最值得信任的知情者,铁证如山,胜过旁人千言万语。

“守忠,”今上后来开言,唤过殿前侍立的任守忠,“你折些花枝给皇后送去,为我传几句话:今日风和日丽,玉宇清澄,想必晚间夜­色­亦好,何不同往后苑水殿,共赏松间明月?”

这是个完美的结局,我庆幸未负张先生所托,遂告退离开,多日来暗淡的心情终于因此蒙上了一抹亮­色­。

出了福宁殿宫门,忽听见秋和唤我。讶然回首,见她已跟了过来。

“我送送你。”她轻声说。

我忙应道:“不敢烦劳董娘子。”

她低首,道:“私下听你这样唤我,我真难受。”

我无语。好半天,才问她:“秋和,你快乐么?”

她踟躇良久,这样回答:“官家对我很好。”

我点点头,目光落到她袖下半掩着的手上:“你的伤好了么?”

她徐徐伸出受伤的左手,掌心向上,朝我展开:“你是说这个么?”

她莹洁如玉的手心和指腹上多了两道丑陋的伤痕,虽已结疤,但疤痕翻卷突出,触目惊心。但这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当日看她伤势,很多人都以为她会断指。

面对她的问题,我颔首称是。

她淡淡一笑:“这,是折断的翅膀,好不了了。”

我一怔,没立即明白她的意思。

她举目追寻天边雁字,怅然道:“怀吉,我被困在这里,再也飞不出去了。”

繁塔

11.繁塔

违豫风波平息后,李国舅夫人入宫,向今上暗示李玮及公主年岁渐长,到了该完婚的时候。今上遂下令拨资修建公主宅第,交由李玮监工,稍后再议婚期。

不久后,一些惟恐天下不乱之人把一份朝报刻意“遗失”在仪凤阁门前,上面载有谏官范镇弹劾驸马李玮的章疏内容:“驸马都尉李玮家指使小底,已至四五十人,门下出入举人,皆豪室子弟侥幸无赖者。又修建主第,功役过甚……李玮年少,正当向学,而多使侥幸无赖之人在其左右,修建居室,复大僭奢,非所谓纳之于善也……”

这份朝报后来被送到我手中,当时张承照在我身边,凑头过来看了,笑道:“这些事其实是驸马的娘上次入宫时显摆出来的。听说她向官家夸她儿子,说他往来无白丁,朋友都是豪门世家子弟,李玮跟他们交际,服饰用度都不输给他们,出入有好几十人前呼后拥,俨然也是个翩翩贵公子……她还特意向官家多讨了块地,说是驸马想在公主宅里建个击丸场,官家也还真答应了。”

我问张承照:“这些事,宫中人常议论么?”

“可不是么,”他说,“国舅夫人刚走,官家身边的人就暗暗笑开了,说她家凿的纸钱变成了真银子,就不知道该怎么花了,恨不得贴在脸上,堆到身上,让所有人都看见。”

我点火焚烧这份朝报,再告诫他:“别在公主跟前议论这事,不能让她听见。”

他连声答应。但知道此事的人不少,想必也有几个长舌的对公主透露了一些消息,往后几天,公主明显比以前抑郁,除定省帝后之外皆闭门不出,经常怔忡不语,有时抚擘箜篌,弹着弹着就有泪珠零落。

官家康复后,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再提公主拒婚及曹评之事,就像这事从未发生过,包括公主自己,所以她对那桩婚姻的不满只能转化为沉默的悲伤,蚕食着她的快乐与健康,让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

苗淑仪看在眼里,很是心疼,却也无计可施,只能终日求神拜佛,烧香祷告,每次口中念念有词,却听不清她具体是在说些什么。

有一天,她对公主说,今上和公主卧病期间她曾去天清寺,在定光佛舍利前许愿,祈祷夫君女儿早日痊愈。如今心愿实现,应该前去还愿,公主亦应跟她同去,以示虔诚感恩之心。

公主对此事毫无兴致,但架不住母亲劝说,终于同意随她前往。

天清寺建于后周世宗时期,中有一名为兴慈塔的寺塔,供奉定光佛舍利,但都人俗称其为繁塔。塔身甚高,东京有民谣曰:“铁塔高,铁塔高,铁塔只打繁塔腰。”

我与几名内侍、内人随苗淑仪及公主沿着繁塔内道盘旋而上,上攀许久才至佛龛前,此时透窗俯瞰,所见景象真如苏舜钦咏繁塔诗中所说:“车马尽蝼蚁,大河乃污渠。”

参拜舍利之后,公主转顾四周,发现内壁镶有彩绘佛像砖,其中有一组帝释乐人砖,描绘乐伎演奏琵琶、法螺、羯鼓、铜钹、排箫、横笛等乐器的场景,皆线条流畅,意态灵动,栩栩如生。

公主渐被吸引,逐一细看,而苗淑仪则道:“这里太高,风又大,我有点犯晕,先下去了。”

公主闻言想跟她走,苗淑仪却又摆首,道:“你既爱看这些砖画,就稍留片刻,看个清楚罢。我先去寺中大殿烧香,你一会儿跟怀吉下来就是了。”

言罢她带着其余侍从及作陪的方丈僧人离去,临行前暗暗朝我使了个眼­色­,目指公主,似有所嘱托。我想总不过是要我照料好公主,遂欠身颔首,示意遵命。

公主继续看乐伎砖画,最后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画着吹横笛乐伎的那块上面,大概想起以往故事,她幽思恍惚,没有在意后来塔中木道上又响起的脚步声,直到有一人走到她身后,开口唤她“公主”时,她才蓦然惊觉。

转首那一瞬,她不知是悲是喜,脸上的笑容绽现之后又隐去,一把抓住来者的手腕,像是想确认他的存在,又像是怕他突然消失。双目含泪盯牢他,她哽咽着轻声道:“曹哥哥……你好不好?”

曹评微牵­唇­角,却是笑意惨淡。许久不见,他瘦了许多,眼周发黑,目光无神,远非以前那意气风发的模样。

此刻他轻轻抽手,避开公主的碰触,再退后两步,欠身道:“托公主福,臣很好,谢公主挂念。”

他的举止和语气带有明显的疏离感,不由令公主愣了一下。我疑心这是因我在场,他有顾虑,遂避至门外,但也不敢走远,便在门边侍立等候。

因距离尚近,他们此后的对话仍能听见。随后先开口的仍是曹评,他礼貌而平静地跟公主说:“公主,臣此次是来向你辞行的。臣将前往汜水,为曾祖守墓,以后恐再无拜谒公主的机会,故今日前来道别,望公主多珍重……”

他尚未说完,公主已十分震惊,颤声问:“你要离开京师?为什么?是谁让你去的?爹爹么?还是孃孃?”

曹评道:“公主别猜了,臣是心甘情愿去的,并非为人所迫。”

公主并不相信,声音里已带了哭音:“你为什么要走?再等等,我会想办法的……等爹爹身体再好些,我会求他成全我们……他对我很好,一定会答应的……”

“公主,”曹评打断她,反问道:“你能确定姑父会同意你的请求么?你能保证此前发生的那些不好的事不会重演么?”

公主无言以对。曹评叹了叹气,继续说:“臣以前也曾像公主一样,以为姑父宠爱公主,姑母又是皇后,若我们争取,姑母从旁相劝,姑父一定会答应我们的请求。可是,如今再看,是我们把此事想得太单纯了。”

公主还是沉默着,曹评又道:“那天从国子监回去,我把我们的事告诉了父母。我母亲大惊失­色­,哭着直骂我不懂事,我父亲倒没惩罚我,只说了一句:‘如果官家肯把公主许给你,十年前他就已这样做了。’然后,他转身去书房,写下了请求解官待罪的章疏……此后我家就被皇城司的人监视着了,出入的每一个人都会遭到盘查……姑父不豫,乃至说出‘皇后谋逆’之语,我们族人得讯,上下惶恐不安。在族长询问之下,父亲说出我的事,族长又悲又怒,不顾重疾在身,亲自拄着拐杖走到我面前,说:‘此番若有差池,且不说你曾祖戎马一生换来的曹氏百年尊荣将毁于你手,连曹氏上上下下数百条人命是否能保全都还不知呢!’”

“爹爹不会那样做的!”公主驳道,“他那次说的只是病中谵言……”

“病中谵言其实跟酒后醉话一样,多多少少都能流露一些内心的想法罢。”曹评道。他的语调一直是波澜不兴的,应是这些天想了很多,此时对公主说的只是心下得出的定论,“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姑母并不似我曾经以为的那样,深得姑父信赖,稳坐中宫,不可动摇。而我的孟浪行为更加深了姑父对姑母的误解,说不定,他会认为是姑母让我来引诱公主的罢……”

公主连声否认:“不,爹爹不会有这种想法……”然而,她那不假思索的话语却显得十分虚弱无力。

“你听我说完,公主。”曹评止住她,此时声音很柔和,相较之前的客气疏离,多了几分温度,“我从未想到,我的家族会因我的行为受到如此大的影响……家中长辈焦虑愤怒,父亲愁眉不展,母亲终日哭泣,兄弟被禁足于家中,而曾帮我送伞给公主的妹妹被仓促地许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因为我父母认为,异日若有不测,那人的家族可以保全妹妹的­性­命……但是最难过的人,应该还是姑母,我无法想象面对姑父‘谋逆’的指责,她在宫中会是怎样一种艰难处境。”

在停顿片刻之后,他又说:“我想,公主这期间的感受,只会比我更差罢。所以,公主,现在一切已经过去了,那就保持现状,我们别再错下去,不要再影响到那些我们所爱的人。”

“那么你所爱的人,包括我么?如果保持现状,我就要嫁给那个愚笨恶俗的李玮了,届时我又该怎样活下去?”公主当即问他。

曹评不语。而此时公主情绪驿动,忽然满怀希望地说:“或者我们逃走,我们从这里逃走,到没有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去……”

“公主!”曹评朗声唤了她一声,以提高少许的音调暗示她冷静。然后,他说了一句令公主彻底沉默的话:“我很喜欢公主,但是,我更爱我的家人。”

语音由此而尽,塔内青烟幽浮,槛外云水空流,我凝神倾听,却只闻见一些被剪碎的风声断断续续地穿过了佛龛前的静穆时光。

后来响起的,是一声膝盖点地的声音,曹评朝公主下拜:“臣祝公主平安康乐,寿考绵鸿,永享遐福。”

礼毕,他阔步出门,在下楼之前,他朝我深深一揖,道:“梁先生,以后请多费心,照顾好公主。”

12.取暖

再见到公主的时候,她已走至塔外危栏边,立于猎猎风中,垂目视下方万丈红尘,衣袂翻飞,摇摇欲坠。

我立即过去,一把握住她手臂,拉她转身。

她无神的眸子似乎在看我,但眼神空茫,分明视若无睹。

“公主,该回去了。”我轻声对她说。

她点点头,很安静地任我扶着她下楼。

回宫的路上,她依然很安静,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流一滴泪,回到阁中便径直去房中睡下,仿佛只是累了,需要稍加休息而已。

苗淑仪见她睡了,才悄悄问我繁塔中之事,显然她是知情的。我把二人对话粗略说了,她叹道:“这样也好。须曹评亲自跟她说才能让她死心,否则,指不定什么时候她又要跟她爹爹闹去。”

“曹公子这次去,是皇后安排的么?”我问苗淑仪。

她说:“是皇后与官家商议决定的。此前曹评向他们请罪,官家见他醒过神来了,便同意他再见公主一面,跟她说清楚。”

说到这里,苗淑仪又拍着心口道:“谢天谢地!公主好歹是懂事了,听了曹评的话也没哭没闹。本来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就怕她一时受不了又闹出什么事来……这事就这样过去了,真是佛祖显灵,阿弥陀佛!”

但我却不这样认为。我知道公主对曹评的感情,也就明白曹评的话伤她有多深。而她平静到连泪都未落一滴,实在太不寻常,倒让我很是担忧。

因此,我特意叮嘱夜间在公主房中服侍的嘉庆子和笑靥儿,一定要多留意公主举止,切勿松懈。

她们答应得好好的,但后来,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半夜里,那两位侍女来敲我的门,带着哭音说:“我们一不留神睡着了,然后,然后……”

那一刻,仿佛心跳瞬间停止,我问她们:“公主怎样?”

她们说:“不知道……不在房中,也不在阁内院中……不见了……”

我立即开了阁门,冲入无边的夜­色­中去寻找她。

夜间通往外宫城及几处大殿的宫门已关闭,所以搜寻的范围缩小了许多,未过许久,我在瑶津池边找到了她。

她浑身湿漉漉地,抱膝坐在池边岸上,埋首于臂弯中,长发逶迤于地,在幽凉夜风中瑟瑟发颤。

有人简略地跟我说了此中情况:她投水,好在被夜巡的内侍看见,立即救了上来。此后不断有听见动静的内侍和宫人过来,又是扶她又是给她披衣物,但她激烈地挣扎着,拒绝任何人靠近,就那样坐着,连内侍送上的衣袍也被她远远抛开。

我走过去,伸手扶她,她感觉到,看也不看即扬手朝我脸上批来。

我未躲闪,生生受了这一耳光。她这才抬眼看我,旋即怔住。

“怀吉……”她呜咽着唤,双睫下泪光漾动,像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家人。

我朝她微笑,俯身,和言道:“公主,我们回去罢。”

她哀伤地低下头,不说话,但也没有流露反对的意思。

我伸出双臂托抱起她,向仪凤阁走去。她依偎在我怀中,埋首于我胸前,身上那冰冷湿意透过我­干­爽衣裳蔓延至我肌肤,我不动声­色­,搂紧了她,此刻心情也跟她犹在滴水的长发一样,沉重而潮湿。

忽然,两滴有热度的液体渗入我胸前衣襟,正好是心脏的位置,我不由一颤,像是被灼了一下。

其实那两滴水珠所带的,只是一种正常的温热。

今上得知此事,未及天亮便已赶来。

那时公主已换了衣裳,躺在床上,无论苗淑仪如何询问劝解含泪抚慰,仍是一言不发,听见父亲来了亦未起身,而是转侧朝内,闭目做熟睡状。

“徽柔……”今上轻声唤公主,未等到公主回答,他亦未再唤,在她床边坐下,他对沉默的女儿说:“你一定在怨我,为何要拆散你和曹评,让你嫁给李玮罢……记得很多年前,我曾告诉你,我们越喜欢一个人,就越不能让别人看出我们喜欢他。将对他的喜爱形之于­色­,就等于把他置于风口浪尖上,终将害了他。如今对曹评,何尝不是如此呢?他聪明、多才、善­射­,还懂契丹语,将来可以做个优秀的大宋使臣,在必要的时候出使契丹。但是,如果你流露对他的感情,要求取消婚约嫁给他,他立即会沦为台谏诸臣口诛笔伐的对象,大臣们会说他是个罔顾道义国法与君国尊严的轻薄狂徒,要求爹爹严惩他,他的前程和你的清誉一样,都会因此尽毁……就算爹爹不顾一切,保他周全,且把你嫁给他,难道又会是个好结局么?本来他身为后族中人,发挥才能的空间就有限,不能领文资职位参议政事,也不能领军挂帅掌兵权。出任使节是曹氏男子所能做的最重要的事,但如果曹评成了驸马都尉,皇帝女婿身份特殊,连出使这种事也不便做了。而且,满朝臣子都会紧盯着他,如果他对朝政多议论一句,在家多见两名朝士,都会遭到台谏弹劾。好男儿难免有大志,不会长期耽于闺房之乐,曹评若娶了你,日子长了,只怕也会为无法施展满腔抱负而感到惆怅遗憾罢?与其将来因此生怨,何不现在放弃,给爹爹留个可用之材?”

一语及此,他不禁叹息:“国朝的驸马都尉,本不是给才士做的。做公主夫婿的人,不需要有经天纬国的才能,更不需要有治国平天下的雄心,你真要嫁个栋梁之材,反倒是毁了人家前程。驸马都尉只要能一心一意待你,伴你无忧无虑、平安喜乐地共度此生,便已很好了。所以,一个善良、稳重、待人诚恳的驸马会比胸怀大志的才子更适合你……至于为什么选李玮……爹爹曾经告诉过你,爹爹是不孝的,章懿太后生前,爹爹见过她多次,但未有一次把她当作母亲看待,反而每每端然稳坐,受她所行的大礼……那时,我以为,她不过是父亲的众多嫔御之一……她是那么善良,从来没有提醒或暗示我什么,每次见我总是低着头,除了行礼时说的套话,并不会再多说什么。只是在她离宫为先帝守陵那天,拜别之后,她才抬起头深看我一眼,神态温柔,目中也没有眼泪,但是那一刻,她那十几年深锁的悲伤像一阵微风,随着她的眸光一下子拂上我心头……我有这样奇怪的感觉,但还是让她离去了,后来才知道,我当时所犯的,是一个天大的错误……而今的李玮,有与章懿太后一般的­性­情,虽然相貌并不相似,但他那双眼睛却和太后一样,会在沉默中向人流露他的善意……他是个善良的人,一定会对你好的,徽柔,他会全心待你,尽他所能照顾你,让你拥有平静安宁的生活。”

他停下来,着意看公主,但公主还是纹丝不动,没有一点回应之意,今上垂目,黯然又道:“你不喜欢他,是嫌他愚笨罢?可是适当的愚笨对做皇帝女婿的人来说,未必是坏事……当年我还跟你说过,真的喜欢一个人,甚至也不要让他自己觉察到你有多喜欢他。你问为什么,我那时没告诉你,现在,就一并说了罢……天家儿女,离权柄太近,所以,如果有人接近你,讨好你,你要先想想,他们这样做,究竟是因为喜欢你本人还是喜欢你身后的权柄……那些长伴你身侧的人,愚笨一些倒也罢了,没有玩弄权术的能力,便不会影响到国家,即便他偶尔动点小脑筋,你也可一眼窥破,任他小打小闹,你只当是看戏。但若你亲近的是个有七窍玲珑心的聪明人,便要随时打起十二分­精­神,稍有不慎,天知道他会利用你的爱恋做出什么事来……因此,你越喜欢他,就越不能让他发现……你并不太会控制自己的感情,那不如一开始就找个愚笨的人罢……”

最后这几句,他说得颇感伤,越说声音越低,几至不闻,神思也渐趋恍惚,不再等公主反应,他徐徐站起,摇摇晃晃地朝外走。

我忙上前扶他,搀着他一路送出仪凤阁。

“明日,你遣个车去瑶华宫,把韵果儿和香橼子接回来。”出了阁门后,他如此吩咐我。

我忙谢恩。他漫视着我,微微笑。

他和善的态度令我忽然有了请他释疑的勇气:“臣也是近身随侍公主的人,公主有过,臣难辞其咎。当初,官家为何没像处罚韵果儿和香橼子那样,把臣调离公主身侧?”

“如果你都离开她了,她会更难过罢。”今上这样说。然后,在我怔忡凝视下,他拒绝了两侧内侍的搀扶,也不愿上步辇,执意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朝福宁殿走去。

今上走后,苗淑仪又在公主房中守了会儿。折腾了大半宿,她也两眼红肿,十分疲惫憔悴,而今见公主始终不动,也道她是睡着了,反复嘱咐侍女守护好公主后,这才在韩氏搀扶下回房休息。

我不敢辄离,与嘉庆子和笑靥儿守在公主卧室外间。她们也劳动半晌了,又担惊受怕这许久,现在才安静下来,闷坐片刻后,嘉庆子垂下眼睑,头­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而笑靥儿也禁不住打起了呵欠,但甫一张嘴便已惊觉,忙向我告罪。

我让她们先去睡,说我一人守着便好。她们迟疑,但在我坚持下,还是去一侧的隔间睡了。

这时,外面开始下雨,我步入里间,检查纱窗是否关好。窗棂开阖间,风露沾衣,寒意浸骨,我寻思着公主罗衾是否足以御寒,便上前探视,却见她双肩轻轻颤动,虽仍朝内,不让人看见她表情,但有压抑过的啜泣声传出,应是在暗自落泪。

我微微弯腰,伸出右臂,把袖子引至她面前。

回来后,我换过衣裳,这袍袖相当­干­净,还熏有一层衣香。

她感觉到,睁眼看了看,旋即又闭上了双目。

“公主不用么?”我含笑道,“不能再用枕头被子拭鼻涕了——全湿了。”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她大概在思考是继续忧伤的哭泣还是还我以颜­色­,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给了我一个带哭音的“呸”。

我再次递上衣袖,她亦不再拒绝,拉过去擤了擤鼻子。然后,她转头看我:“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回答:“守着你。”

“谁要你守着!”她蹙眉道,“有什么好守的?”

我想了想,决定跟她说实话:“臣怕公主再寻短见。”

“我死不死,跟你有什么关系?”她没好气地说,“我死了,不会对你有什么坏处。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服侍姐姐,也可以调去别的阁分服侍别的娘子,再或者,申请去秘阁管理你喜欢的书画……好的去处多了,不会妨碍你高升。”

“公主说的没错,”我应道,“可是,若公主没了,臣上哪儿再去找个会写千疮百孔诗词的主子,以改她作品为乐呢?”

公主啼笑皆非,最后选择拍了我一下表达她的恼怒:“大胆,你敢嘲笑公主!”

这句熟悉的话令我们立即回忆起年少时的游戏场景,我们两厢对视,我见她目光渐渐变得柔和,想必我也是。

“我是说真的。”我在她床头坐下,看着侧卧于我身边的她,探寻映在她眸心的我的影子,缓缓道:“给你改诗词,是件很愉快的事……不仅是改诗词,教你读书,回答你的问题,乃至为你捉刀代笔写字作文,都是愉快的……当然,以前做得多了,偶尔会觉得有些烦,但现在想来,连那种不堪其烦的感觉都是快乐的……我想一直守在你身边,为你做所有你想让我做的事。下雨了,为你撑伞,起风了,为你添衣;你读书时,我为你点茶,你弹箜篌,我就为你吹笛;你笑,我就在你身后陪着你笑,若你哭了,我可以随时为你递上一段­干­净的衣袖……这些事中的每一件,于我而言都是快乐的,所以我很害怕有一天会看不见你,因为届时你带走的,会是我所有的快乐。”

她怔怔地听我说完,顷刻间已泪如雨下。

她这时的眼泪令我手足无措,想自己为她拭泪又怕唐突了她,惶惶然站起,问:“公主,臣说错了话么?”

“哦,没有。”她哽咽着说,“我只是有点冷……”

“臣去取被子来。”我马上说,转身欲走。

“怀吉!”公主忽然唤我,当我回顾她时,她撑坐起来,含泪的眼睛幽幽凝视着我,向我伸出一只手,“哥哥,抱抱我……”

短暂的犹豫后,我复又在她身边坐下。她倾身过来,环抱住我,将一侧脸庞依偎在我胸前,聆听着我的心跳声,安宁地闭上了眼睛。

我亦渐渐拥紧了她,前所未有地觉得安稳和悦,仿佛她终于填补了我残缺的生命,半世虚空,终于在这种两人相依的温暖里找到了意义。窗外风雨如晦,但就在这幽暗光影中,我心里那双迷茫多年的眼却开始变得通透明净。

【番外冯京篇·醉花­阴­】

1.新娘

隔着一重红绡纱幕,他看见她坐在妆台前,十七八女儿,长裙曳地,背对着他,正伸手去摘头上的珠翠团冠。

所着的红素罗大袖衣右侧袖口因此滑落至手肘处,她露出一段戴着细缕金素钏的皓腕。那钏儿约有八九只,每一只都很纤细,随着她取发簪的动作悠悠地晃,发出细细碎碎的清亮响声,而她引臂的姿势异常柔软优美,纤长的手指轻点头上珠翠,仿若天鹅回颈梳羽。

终于摘下那隆重的头冠,透过面前铜镜,她看见他身影,于是回眸,静静地注视着他。

纱幕把她身边龙凤香烛的焰影晕开,使之幻发出七彩的光,映亮了她已洗却铅华的素颜。她目若寒星,下颌微扬,没有盛大发饰的拥簇,光洁的脖颈显得格外细长美好。这种回顾的姿态亦强调了她清晰的五官侧面,清绝秀雅,未及走近,仿佛已可闻见她袖底发际飘散的芝兰芬芳。

后来他回想平生所见的新娘,其实她并非最美的那个,偏偏这一回首,那足以堪破世道人心的清澈眼波在他身上一旋,便成了他毕生难以忘却的记忆。

他完全没料到所见的景象会是这样。片刻之前,他先是听见表哥一声惊呼,然后看见那位新郎自洞房中狂奔而出,逾墙逃走,因此他本以为,房中端坐的,若非妖魔鬼怪,至少也是个无盐嫫母。

彼时他十一岁,父亲去世,母亲的表姐把他们接到京师小住,多赠财物,有接济之意。其间表哥李植娶亲,母亲因他尚处于行服期,不便观礼,便让他在后院回避了一日。晚间新人入洞房,宾客大多散去后,他才敢出来,在园中月下透透气。

然后,便听见了不远处表哥的惊叫。

这真是件怪异的事。他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移步朝新房内探去,边走边想,表哥出身于官宦世家,现在是宫中侍禁,见过世面,亦有胆识,却不知这新娘有何等异状,竟令他惊吓至此。

但竟然是这样。

那优雅的新娘端详他须臾,随即起身,款款朝他走来,一褰纱幕,毫无阻隔地出现在他面前。

“小弟弟,你也是李家的公子么?”她很温和地问,看他的眼神是极友善的。

他摇头,垂目看她黄罗销金裙上绣着的瑞云芝草,说:“我姓冯。”

“那么,”她微笑着,很礼貌地询问,“你可以带我出去么,冯小弟?”

“你要去哪里?”他问。

“回家。”她明确作答,解释道:“先前有盖头遮面,我不识路。你带我至门边就好。”

她是要逃回娘家么?他想,于是迟疑着问:“是后门么?”

“哦,不。”她笑而摆首,“是大门。”

新郎逾墙逃走,新娘要公开地从大门回娘家,大概没有人想到这场婚事会是这般结果罢?他前一日还亲眼看着家中长辈热火朝天地筹备婚礼,且听见李植父母在向母亲憧憬将来含饴弄孙的情景。

隐隐觉得向表哥的新娘指引回娘家的路有些不妥,可是,当目光触上她那双剪水双眸,他便觉得她一切要求都是合理的。

带她至正厅堂前时,遇见了李植的父母及喜宴上几位未散的宾客。她不紧不迫,从容举手加额,拜别这对仅做了半日的舅姑,道:“阿翁,阿姑,李郎自云少年好道,不乐婚宦,希望退婚,现已舍新­妇­而去。新­妇­不敢有碍李郎修道,就此归家侍奉父母,望翁姑应允谅解。”

言讫,她不待舅姑回答即已平身,裙裾一旋,在满座惊愕目光注视下朝正门走去。

他快行数步,跟着她出门。

此刻门外已停着一辆都中仕女常乘的牛车,驭车的是位翩翩少年,肤白貌美,头发是奇异的绀青­色­,表情恬淡宁和。见到新娘,少年双目微微一亮,当即下车前来相扶。

而车上有人褰帘,一位俏丽的小姑娘探首出来,十五六光景,眉眼盈盈,顾盼神飞。

“曹姐姐!”她带笑唤新娘,连连招手示意新娘上车。

新娘答应了一声,却未立即过去。伸手于袖中,她取下一只金钏,再递给身边的孩子:“给你的,冯小弟。”

他摆首,略略退后:“我不要。”

她并不收回手中的礼品:“可是你帮了我,我想谢谢你。”

他想想,道:“那么,你记住我的名字罢。”

“好。”她浅笑应承,和言道:“敢问公子尊讳?”

“我姓冯名京。”他回答,还稍微提高了声音,“京畿的京。”

“嗯,幸会。”见他答得如此认真,她不由莞尔,而在他凝视她笑颜时,她悄然拉过他一只手,把那金钏套上他手腕,然后轻移莲步,在那少年扶持下上车,适才被小姑娘褰开的帘幕复又垂下,少年御车扬鞭,牛车启行,渐渐远去。

此刻府中有人追出来,凝望她车后烟尘,欲言又止,惟有叹息:“这般­性­情……毕竟是将门虎女。”

他听说过,新娘系出名门,是大宋开国元勋曹彬的孙女。

在周遭一片叹息声中,他垂下衣袖,蔽住了手腕上的金钏。

指尖回探,他悄无声息地轻触着那一圈陌生的金属品——那里似乎还残存着她手中余温——竟有点庆幸她今晚没有成为表哥的新娘。

2.幽影

画船载绮罗,春水碧于天,冯京穿着州学生的白襕春衫,步履轻缓地走过暖风十里江南路。

有一小小的白­色­球状物自旁边绣楼上坠下,不轻不重地打在他幞头上。他凝眸看,发现是一枚这季节少见的、早熟的荔枝,被­精­心地剥去了果壳,滚落在地上,兀自闪动着晶莹水­色­。

举目朝上方望去,见楼上栏杆后倚着一位螓首娥眉的美人,四目相触,她盈盈一笑,引纨扇蔽面,略略退了开去。

面前小桥流水,耳畔弦管笙歌,他这才想到,今日路过的又是一径章台路。他亦不躲避,微挑眉角,朝那秦楼楚馆中的行首呈出了一抹温情款款的笑容。

这时他年方弱冠,暂别居于江夏的母亲,游学余杭。在这被文人墨客反复讴歌的烟雨江南,诗书孔孟不会是生活的全部,除了郡亭枕上看潮头,更有吴娃双舞醉芙蓉,若不随同舍去薄游里巷,访云寻雨,倒会落得为人耻笑。似这般神女有心,含情掷果的事亦常有发生,他也是从那些足可满载而归的水果中意识到,原来自己有副得天独厚的好皮相。

情爱之事上,他也算是略有天赋,很快学会用眼神作俘虏芳心的利器,也明白什么样的微笑才是恰到好处,威力无穷。因此,在这风月情场,倒是频频告捷,与他有过巫山之约的烟花女子不算多,但每位皆是个中翘楚。

他是个靠领州县学钱粮度日的学生,平日尚须卖些字画贴补用度,因此那些名妓不肯收他银钱,只请他为她们作诗填词为谢。

如今这位“铜雀春”的行首乔韵奴也是这样,先就与他声明,只求诗一首为缠头之资。但枕席之间,他随身携带的金钏被她窥见,她拈起仔细打量,笑道:“冯郎这个金钏儿就赐与奴家罢。”

他当即从她手里夺回,直言道:“不可!”

乔韵奴一怔,复又笑开:“奴家只是想取个冯郎身边物,留作念想,却不知那是个多贵重的宝贝,冯郎这般珍视,不愿与人。”

他把幞头上镶的碧玉摘下,递与乔韵奴:“姐姐若不弃,就留下这个罢。”

那也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乔韵奴接过看看,笑道:“冯郎这生意可做亏了。那金钏虽好,但分量太轻,没这块玉贵重。”

他淡淡一笑:“原是因那金钏轻了,才不肯给姐姐的。”

**

从“铜雀春”出来,莫可名状地觉得烦闷。冯京上了一水边酒楼,单点一壶酒,临窗独酌。

不自觉地,他取出那只金钏,像往常那样,一手持了,轻轻抚摩。

一别数年,不知这金钏的主人后来做了谁家新­妇­。他怅然想,以另一手斟酒、举杯、饮尽、再斟,一杯复一杯,浑然不知长日将尽。

很快有人注意到他,窃窃私语:“那就是乔行首看上的穷小子……”

忽有一人冷笑,扬声说:“果然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冯京侧目一睨,见说这话的是一名着公服的胥吏。听这几人语意,想必是欲接近乔韵奴而不得的了。遂懒得搭理,他再斟满杯中酒,继续独饮。

那人却无意放过他,盯着他手中的金钏,又高声道:“还好意思拿着女人首饰炫耀,也不知是从哪个粉头手里骗来……”

话音未落,只听“嘭”地一声闷响,胥吏脸上已挨了一下重击,直直地仰面倒下。

胥吏撑坐起来,见冯京立于他面前,冷面视他,那双对男子来说太过美丽的眼睛中闪过一道肃杀之光。

胥吏不寒而栗,舌头也变得不太利索:“快,快把他,拿,拿下!”

这一拳的代价是十天的自由。冯京被拘捕入县衙牢狱中,十天后才获释放。

回到寓居的径山寺,管事的僧人前来告之:“近日寺中不便再留人住宿,还请冯秀才尽快收拾行李,明天便搬出去罢。”

他一蹙眉:“是我给的香火钱不足么?”

僧人摆手,连说不是,却又不肯解释原因。冯京想找几文钱给他,希望略为通融,怎奈囊中空空,所有银钱已被狱卒搜刮­干­净。

此后一日,僧人屡次前来催促。冯京无奈之下只好收拾行礼,准备离开此地。临行前看看这居住数月的冷清斗室,不免感叹世态炎凉,竟至无处栖身,遂提笔,在寺壁上题诗一首:“韩信栖迟项羽穷,手提长剑喝秋风。吁嗟天下苍生眼,不识男儿未济中。”

在县城里奔波一整天,才找到个肯收留他的同学生员,寻得一陋室借宿。

不想数日后,那曾拘他入狱的胥吏竟来学馆找他,客气地称他“冯秀才”,略显尴尬地说县令有请。

他颇感讶异,但亦应邀前往。

余杭县令请他入席,把酒言欢,嘘寒问暖,甚是殷勤。席间县令听他谈吐,越发赞叹,乃至半真半假地笑道:“苟富贵,毋相忘。”

冯京觉出此中必有内情,遂着意试探,而县令亦于酒酣之余道出实情:“京中有贵人来,去径山寺烧香还愿,见了你题在墙上的诗,向僧人询问你的情况,然后说:‘这冯秀才如今虽然甚贫穷,但观他所留诗,可知其胸中自有丘壑,他日必贵显。’”

冯京问贵人是谁,县令却又警觉,支吾遮掩过去,并不回答。

宴罢县令说已为他另寻了一处妥当住所,明日即可入住,且赠钱数缗,差人好生送他回去。

这钱冯京倒是很快派上了用场。借着贿赂下山购买什物的相熟僧人,他打听到,那到寺中烧香的贵人是位京中来的贵夫人,这几日宿于寺中,但具体身份,那僧人也说不知。

见他流露好奇神­色­,僧人道:“你可别想去看!那夫人不知什么来头,一到寺中,县令就派了许多卒子前去把守,把寺围了个圈,闲杂人等根本无法入内。”

冯京笑笑,又把一缗钱推至僧人面前。

他换得了一身僧袍,又戴了个僧帽,扮作寺中和尚,于晚间混入径山寺中。

那夫人身份想必真是非同寻常,门外守卫森严,门内亦在她可能经过的路上设了帷幕,寺中普通僧众皆不得入内。

冯京入寺时,那夫人在正殿中行祝祷之礼,他避至帷幕后墙边一隅。仪式结束,夫人起身,他迅速上前,靠近那蔽住她所行道路的帷幕。

夫人徐徐向前走,幕中明灯高悬,将她的影子清晰地映在了那层防人探视的布帛上。

他在光线晦暗的帷幕外,随她影子缓缓移动,亦步亦趋。

帷幕上呈现的,是她侧面的身影:五官轮廓秀美,头发高挽,以一样式简洁的冠子束着,露出的脖颈细长美好,她下颌微扬,从容移步,姿态高雅……

眼前所见身影与他深处记忆渐趋吻合,他但觉双耳轰鸣,甚难呼吸,意识好似也在随着跳跃的焰火轻飘飘地晃。

隔着这层薄薄的帷幕,她继续前行,他继续跟随,举步无声,但心跳的节奏却开始加速,他甚至有些害怕幕中之人会听见这出自他胸中的不安的声音。

他的心终至狂跳,在仍萦绕于院内的诵经声和木鱼声中。他好几次想一把扯下帷幕,确认心底的猜测,但还是强忍下来,最后,当她走至两道帷幕接驳处,他才以微微颤抖着的手指掀起布帛一边,目光朝内探去。

那些所有若隐若现、难以言说的期盼与情愫,随着这一瞥尘埃落定。他垂手跪倒于她看不见的帷幕之后,在光影流转间,寂寂无声地流着泪微笑。

果然是她。

他闭上了眼睛,心里却豁然开朗——纵然被天下苍生漠视、轻慢又何妨?只要她知道他,懂得他,那被他供奉于心中明镜台上的永远的新娘。

3.梦泽

大袖迎风,巾带飞扬,冯京气喘未已,却不稍作停歇,沿着水岸疾奔,追上远处那艘飘向水云间的龙舟画船,是他模糊的目标。

从僧人那里得知她乘舟北上的时间,本以为自己可以淡然处之,他特意于那时邀了两位好友,寻了一酒醇景美处,对饮行令,吟诗作词,原是笑语不断,醺醺然斜倚危栏,似乎忘却了与她有关之事。偏偏这时有歌妓从旁弹起了琵琶,曼声唱道:“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江边潮已平。

他笑容凝结,他心绪紊乱,怀中的金钏温度似陡然升高,炙灼着他心脏近处。

那个世间最懂得他的女子就要再次离开他了。此番一别,横亘于他们之间的漫漫光­阴­,会否又是一个十年?又或者,他将再也见不到她?

他蓦地站起,未向朋友解释一字,便向船行处奔去。

她所乘的楼船已然启航,他便循着船前行的方向在岸边狂奔。所欲何为?他扶醉而行,未及多想,只是竭力跑着,以最快的速度缩短与她之间的距离。

后裾拂过岸上沅芷醴兰,布履触及水中参差荇菜,拨开重重蒹葭芦荻,任凭衣衫为白露浸润,他甚至涉水而行,溯洄从之,但她却依然渐行渐远,慢慢飘往水中央。

看着那一痕画船载着她和这年他所感知的明亮春景,一齐消失在烟波尽处,他终于颓然倒地,躺在荻草柳花深处,迷惘地看了看在他眼底褪­色­的碧宇青天,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

再次稍有知觉时,已是蛙声一片,月上柳梢。有人提了灯笼靠近他,以灯映亮他的脸。

冯京蹙了蹙眉,用手略作遮挡,微微睁开惺忪睡眼,依稀辨出处于自己面前的是一女子身影。

是她么?他模糊地想,欲再看清楚些,但灯光刺眼,且体内残醉阵阵袭来,昏昏沉沉地,连抬起眼睑都成了困难的事。

白露沾衣,寒意彻骨。他觉得冷,继而隐隐约约地品出了此间的荒凉与孤寂,不由伸手向那光源处,像是欲抓住那团橙黄的暖­色­。

那女子此刻正俯身仔细打量他,靠得颇近,以致他可以感觉到她的气息触及他脸庞,是一种清甜的少女香。

他伸出的手抓住了她提灯笼的手腕,她的皮肤光滑细腻,且有他需要的暖意。他顿时发力一拉,那女子一声惊叫,灯笼落地熄灭,她跌倒在他怀中。

他紧搂着她,既像是借她取暖,又像是想把她锁于怀中。她拼命反抗,挣扎得好似一只陷入捕兽夹的鹿。这激烈的举动和他腹中残存的醇酒一起,奇异地激起了他的欲望。他体肤燥热,血脉贲张,侧身将她压倒,她并不屈服,用尽全力想推开他起来,便这样两厢纠缠着滚落在荻花丛中,惊飞了两三只栖息于近处的鸥鹭。

鸟儿扑簌簌展翅而飞的声音令那女子有一瞬的愣怔,而此刻冯京已搂住了她的头颈纤腰,低首在她的脸上眨了眨眼,让睫毛轻柔地在她面颊上来回拂过。

她如罹电殛,浑身一颤,停止了所有动作,束手就擒。

他的­唇­滑过她光洁的脸,品取她丰润双­唇­上的女儿香,再一路吻至她肩颈处。轻轻含住那里的一片肌肤,­唇­齿厮磨,他阖上的眼睛仿佛看见了七­色­光,红绡纱幕后,有女子淡淡回眸,天鹅般优雅的姿态,袖底发际散发着芝兰芬芳。

4.沅沅

她似乎有十七八岁,但也可能是十五六岁。

她身段匀称,姿态一如长成少女般美好,但眼睛却一清如水,神情举止犹带孩子气,又好似不比豆蔻年华的小女子大多少。

她肤质细腻,但并不白皙,应是常在外行走,被阳光镀上了一层近似蜜糖的颜­色­。

她的肌肤密实光滑,惟手心粗糙,生着厚厚的茧,可能常­干­重活。

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但很随意地胡乱挽了两个鬟,现在看上去毛毛糙糙地,有好几缕发丝散落下来了。

她穿的衣裳很粗陋,质地厚重,颜­色­暗旧,并不太合身,大概是用别人的旧衣改裁的。

她没有穿鞋,光着脚坐在地上,连脚踝也露出来了,那里的皮肤有几处蚊虫叮咬过的痕迹。

她显然是个贫家女,但这好像并不妨碍她快乐地生活。此刻她手持着几支抽了穗的芦苇,正忽左忽右地挥打周围的蚊蝇,口中还轻轻地哼唱着歌谣。

貌似昨夜的事也没影响到她的好心情。如果她是个如青楼女子一样的人,这自然不足为奇,可是……她此前分明还是处子之身。

这也是令清醒之后的冯京倍感尴尬和愧疚的原因。所以他虽早已醒来,却还是没有立即坐起与她说话,还保持着安睡的姿势,眼睛只略睁开条缝,借着逐渐明亮开来的晨光悄悄打量这个被他冒犯的姑娘。

她似乎,好像,并未因此厌恶他。因为她挥赶的蚊蝇,有一大半是他身边的。

一只细小的蚊虫落在他下颌上,她那芦苇拂尘立即杀到,芦穗从他鼻端掠过,冯京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不得不睁开眼,即撞上她闪亮的眸光。

“你醒了?”她俯身问,大大的眼睛里甚至有喜悦之意。

他只好坐起,低首,好半天不敢看她。沉默良久,才道:“请问姑娘芳讳。”

“唔?”她愕然,并没有回答。

于是他换了种说法:“你叫什么名字?”

“哦,”她明白了,笑着回答:“我姓王,名字叫元元。”

“怎么写呢?”他很礼貌地欠身请教。

“写?”她瞠目,惊讶地盯着他,好似听见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然后笑出声来,“不知道!我一个字也不会写。”

“那么,”他再问,“你的家人为什么会给你取这个名字呢?”

她很快地给出了答案:“因为我爹喜欢元宝——虽然他从来没摸到过一锭真的。”

如此说来,她的名字是“元元”了。冯京思忖着,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下了这两个字。

那姑娘看着,问他:“我的名字就是这样写么?”

他没有立即回答,举目看面前烟云碧水,随即又在每个字左侧加了三点水。

“沅沅,”他轻声念着,对她道:“以后你的名字就这样写罢。”

她很高兴地以手指轻轻碰触那湿润土地上的字迹,一笔一笔地顺着笔划学。然后也问他的名字,他告诉她,也写了,她便继续学,带着微笑,口中念念有词:“冯……京……京……”

仅就相貌而言,她算不上美人,但这天真烂漫的神态却极可爱。冯京默不作声地看着,心下越发懊恼。

“对不起。”他垂目,诚恳地道歉。

她一愣,旋即意识到他所指的事,停下手中动作,脸也不禁红了。

他思量许久,终于下了决心,取出怀中金钏递给她:“这个给你。”

他想对她稍作补偿,而这是他目前所有最珍贵的东西。

她迟疑着,没有伸手接过,“你是要给我钱么?”

“不,”他当即否认,想了想,说:“这是给你的礼物。”

她这才欣然收下,把金钏戴在了手腕上。

他一时又无言,茫然四顾,见近处水边泊着一叶扁舟,便问沅沅:“你是乘船来的么?家住这附近?”

“是呀,我家就在二里外的莲花坞。”她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继续说:“对了,昨天我打渔回来,在上游遇见一艘好大的船,有两层,上面好多仙女一样的姐姐……有人叫住我,问我是不是往这个方向来,我说是,一位夫人就从舱中出来,命人取了些钱给我,说在船上看见有位秀才追着船跑了许久,现在离县城已远,恐怕回去不太方便,让我顺道载他回学馆。我就沿途寻找,天黑了才发现你躺在这里……你是她说的那位秀才么?”

冯京不语,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沅沅如今戴着的金钏上,半晌后才黯然移开,答道:“不是。”

“哦……”沅沅点点头,忽又一拍手站起来,笑道:“不管是不是,你也该回去了罢?来,坐我的船,我载你。”

上船后她拒绝了他的帮助,引棹划桨姿势纯熟,载着他朝城里渡去。

她身姿并不高大粗蛮,但刺棹穿芦荻,意态轻松闲适。他坐在船头,踟躇半晌,终于忍不住问她:“昨晚……你为何不推开我?”

“推了呀!”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说出此间事实:“本来我一直在推……”

他赧然低首,差点一头扎进身侧清流碧渊。

掩饰­性­地轻咳两声,他又低声问:“我是说,最后……”

如果她坚持抗拒,他亦不可能用强。

这个问题令她颇费思量。轻蹙着眉头望天须臾,她还是没找到答案,后来只迷惘地说:“我也不知道……”

“你以后会来看我么?”离别时,沅沅这样问。

他不敢给她承诺,仅淡淡笑了笑。

她亦很乖巧,默默转身离去,没有再问。

数日后,冯京收拾行囊,离开了余杭,回到江夏的母亲身边。

他没有在江夏找到期盼的平静。无论面对书本还是闭上眼睛,余杭的一切都好似历历在目,时而是帷幕后的影子,时而是水岸边的沅沅。他开始薄游里巷、纵饮不羁,却仍难以抹去那反复掠过心头的一幕幕影像。

母亲因此常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不时摇头叹息。

“京哥儿该寻个媳­妇­了。”邻居的婶子见状了然地笑,对冯夫人说。

此后多日,冯家的主要宾客便是说亲的媒人。最后冯京不堪其烦,向母亲请求再度出行。

“这次你想去哪里呢?”冯夫人问。

冯京也屡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像是不由自主地,他最终选择的目的地还是余杭。

去莲花坞找沅沅,原本只是想看她一眼。

但一开始,从他问到的本地人眼神和口吻里,便觉出一点异处。

“王沅沅?”他们通常是重复着他所说的名字,然后上下打量着他,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才向他指出沅沅的居处。

当他看见沅沅时,她正抡了根船桨,从她家茅草房中冲出来,恶狠狠地追打两名贼眉鼠眼的男子。

她追上了一个跑得慢的,“啪”地一声,船桨结结实实地击在那人腿上。

她把船桨往地上重重一顿,手腕上的金钏随着这动作晃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再敢找上门来说些不­干­不净的话,老娘见一个打一双!”她倒竖着眉头,扬声宣布。

被打之人连声呻吟,一瘸一拐地继续跑,一边跑着,却还不忘回头骂她:“肚子里怀着不知道爹是谁的野种,还有脸装三贞九烈!”

冯京讶然,着意看沅沅腹部,才发现那里确实微微隆起,她应是有身孕了。

沅沅闻言也不予争辩,探二指入口,响亮地吹了个口哨,立即有条黑犬从屋后奔出。沅沅一指前方那人,命道:“咬他!”

黑犬应声追去,那人一声惨叫,抱头疾奔。

沅沅得意地笑笑,提着船桨准备回屋,岂料这一转身,整个人便全然愣住,僵立在原地,无法再移步。

冯京立于她面前,微笑着唤她:“沅沅。”

她没有答应。默默地看他片刻,一只手局促地抚上了凸显的腹部。

他留意到,小心翼翼地问:“我的?”

她犹豫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他敛容肃立,好一阵没再说话。她两眉微蹙,一会儿低头看他足尖,一会儿又不安地掠他一眼,可怜兮兮地,像是在问:“你不相信?”

“令尊……”他终于又再开口,才说出此二字,立即又改了口:“你爹爹,在家么?”

“他出门打渔去了。”沅沅回答。

“哦……可以告诉我他的名字么?”

“王阿六。”

“那你翁翁叫什么?”

“王有财。”

“你公公呢?”

“王富贵……你问这么清楚­干­什么?”沅沅警觉地反问:“他们欠你钱了么?”

“嗯,不是……这叫‘问名’,提亲之初,理应叙三代名讳。”冯京解释,对她呈出温柔笑意,“沅沅,我想娶你。”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须臾,忽然放声痛哭。

从来没有这般大的姑娘在他面前像孩子一样地哭泣。他慌得手足无措,忙牵她回到屋里,好言劝慰许久,她才略略止住。

然后,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睁大那双犹带泪痕的眼睛热烈地看他。

“为何这样看我?”他微笑问她:“我脸上有元宝么?”

“没有。”她认认真真地回答:“可是,你比元宝好看多了。”

5.新­妇­

冯夫人最后勉强允许沅沅进门,完全是看在她腹中孩子的分上。迎亲之前,她一想起沅沅低贱的家世就摇头叹息,不时抹泪,而过门后的沅沅也每每有惊人之举:一大清早就不见人影,临近中午时回来,捧着一盆在河边洗完的衣服;赤足在院中跑来跑去扫地晾衣服,渴了便奔到井边吊起一桶水仰面就喝;为捉一只逃跑的­鸡­可以爬到屋顶上去……

冯夫人为此委婉地劝她,她却浑然不晓有何不妥,例如劝她穿鞋,她爽朗地一摆手:“没事,地不凉!”劝她别喝生水,她则说:“煮过的水没那么甜,就别浪费柴火了。”

后来冯夫人搬出小孩来耐心跟她解释,说这样做对孩子不好,她才一一改了。

此外她还有许多坏习惯,诸如喝汤太大声,偶尔说粗话之类,常让冯氏呣子看得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不过,她有个最大的优点:她真诚地爱着她的丈夫和婆母,并且不吝于表达。

为了让冯京和冯夫人觉得开心,她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虽然往往做过了头:为冯京磨墨会让墨汁飞溅到他脸上,为婆母捏肩捶背会疼得冯夫人暗暗朝儿子使眼­色­,示意他让沅沅停止……

“沅沅是个好孩子,”后来冯夫人私下跟冯京说,叹叹气,“虽然有一些坏毛病,但,你慢慢教她,让她改过来就是了。”

冯京很高兴母亲终于肯接纳沅沅,逐步去教沅沅改正以前的习惯,而她也确实在认真地学,不过,总有一些内容是屡教不改的,比如她对他的称呼。

大概因为冯京一开始告诉她的就是他的大名,她后来对他便直呼其名,无论有人没人,见了他都会立即欢欢喜喜地唤:“京!”

“你不应该这样称呼我,”冯京也曾向她说明,“妻子不能直呼其夫之名。你称我‘夫君’、‘郎君’,或我的字‘当世’都可以,就是别再叫我‘京’了。”

“当世?”她仿佛听见了一个大笑话,立即哈哈地笑起来,那乐不可支的样子看得冯京也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字有所怀疑,反复琢磨其中是否真有可笑之处。

而她的理由只是:“你这小名太难听了。”

经冯京强烈要求,她终于答应不再当众称他为“京”,但后来事实证明,在这一点上,她相当健忘。

有一日冯京请两位州学同舍到家中做客,之前嘱咐沅沅好好做两个菜,她猛点头,乐呵呵地准备去了。而当天酒菜之丰盛也大出冯京意料,­鸡­鸭鱼­肉­都有,彼时他们家境不算好,冯京暗自诧异,不知沅沅怎么有足够的钱买来这些,但因同舍在场,也不便去问她,邀二人入席,把酒叙谈。

酒过三巡,沅沅忽然挺着大肚子从内室冲了出来,捧着一盘螃蟹喜滋滋地摆在桌上,朗声笑对冯京说:“京,这是我刚做好的,快请你的朋友尝尝!”

二位同舍惊讶地看着她,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沅沅见他们不立即动箸,便自己抓了两只螃蟹,往二人碗里各放一只,笑道:“吃吧,别客气!”

虽然很有扑倒捶地的冲动,冯京却还是努力让自己不动声­色­,朝两位目瞪口呆的同舍略笑笑,道:“拙荆厨艺粗浅,让二位兄台见笑了。”

同舍也忙赔笑,礼貌地称赞:“嫂夫人手烹佳肴美味非常,我辈今日得以品尝,真乃三生有幸。”

冯京只求沅沅快些退去,便对她说:“母亲这几日胃口不好,还请娘子入内陪伴,相从照料。”

沅沅应道:“阿姑晚饭吃得早,现在已回房歇息去了。”

“哦……”冯京思量着,又道:“娘子劳累一天了,也请早些回房安歇罢。”

“不累不累,”沅沅摇头,连声表示她对招待客人之事很有兴致,“你朋友难得来做客,我哪能躲在房中偷懒呢……再说,我就怕闲着,整天坐着躺着,反而会腰酸背痛。”

冯京心下无语凝咽,亦不好对她公开表示不满,只得由她去,自己举杯祝酒,将话题引开,惟望同舍不要太注意他这位夫人。

但是,沅沅的表现实在很难不令人注意到她。生怕客人吃不饱,她不停地穿梭于客厅和厨房之间,为他们加菜添饭。见客人碗中米饭快没了,不待他们有表示便自己跑去添给他们。客人忙起身道谢,她很高兴,也越发殷勤了,索­性­捧了一大钵米饭在怀中,见谁碗中略少一些,便随手挖一大勺直直地盖到他们碗里。

那两位同舍原是文弱书生,哪里吃得下这许多,到最后都像是跟沅沅打攻守战,在沅沅“虎视眈眈”下以手遮挡着饭碗,且不敢走神,惟恐一不小心,手略移开就会又被她盖满一勺。

好容易捱到饭局结束,二位同舍落荒而逃后,冯京才斟酌着词句,竭力劝沅沅以后不要在家中有男客时露面。

沅沅大为不解:“为什么?我爹的朋友来家中做客,我妈就是这样招待他们的。”

冯京估计跟她说那些男女大防和礼节仪制之类的大道理她也不会懂,便找了个简单的理由:“我不喜欢你被别的男人看见。”

“哈哈,你真小气!”她大笑起来,“怕什么呀,反正他们看到得不到!”

冯京彻底放弃,抹着额头上的汗坐下,暗暗叹息。

面对着一桌残羹冷炙,他忽然想到起初的疑问,遂拿来问沅沅:“你今日怎能买到这么多­肉­食?是娘给了你许多钱了么?”

她摇头,笑道:“你猜。”

冯京想想,还是没答案:“猜不着。”

沅沅笑得更开心了,得意地朝他伸出两手,在他眼前不住地晃。

他顿时留意到,她手腕上空空地,平日从不离身的金钏不见了。

他一把抓住她素日戴金钏的手腕,问:“你把金钏卖了?”

她愣了愣,然后又笑了:“是呀,卖了不少钱呢……”

他脑中轰鸣,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来,但觉身体微颤,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逐渐冷去。

他紧捏沅沅的手腕,无意识地加大着力度,直到她大声呼痛,他才愤而撒手,拂袖离开,将自己锁在书房内,任凭沅沅怎样敲门恳求都不开。

这是沅沅首次见他发脾气,连声呼门而不见他回应之下开始哭泣,一壁哭着一壁扶着门滑倒在地,惊动了 已睡下的冯夫人。她披衣而起,过来查看。须臾,冯夫人发出一声惊叫,大力拍门,唤道:“快开门!沅沅不好了!”

门哗地大开,冯京脸­色­煞白,迅速弯腰抱起了地上的沅沅。

她有早产的迹象。幸而救治及时,冯氏呣子请来大夫稳婆,一番忙乱之后,胎儿好歹是保住了。

待众人退去后,冯京坐在沅沅床前,黯然向她道歉:“对不起,今日之事,是我不对……”

沅沅摆首,含泪伸手到枕下摸索,少顷,摸出了那个冯京熟悉的金钏,给他看。

“我没有卖……”她轻声说,“我是跟你说笑的……早晨我去江边捉螃蟹了,捉了很多,卖了一些,用那些钱买的鱼­肉­……因为要­干­活,怕丢了金钏,所以没有戴……”

冯京有泪盈眶,轻轻拥她入怀,郑重在她耳边承诺:“沅沅,以后我会好好待你,不会再让你过得这样辛苦。”

而她在他怀中满足地闭上眼,微笑道:“我不辛苦……只要你让我在你身边。”

6. 陶朱

“要保大人还是孩子?”

沅沅分娩时,稳婆把这个残酷的问题摆到了冯京面前。

沅沅胎位不正,腹中胎儿脚朝下,导致她难产,已经拖了一天一夜,她在房中惨叫着晕倒好几回了,孩子还是没生出来。

冯夫人以哀求的目光看稳婆,问:“不能都保住么?”

稳婆无奈地摇头:“如果可以,谁还会问你们这种问题。”

“保大人。”冯京肃然说,没有过多犹豫。

转朝此时开始啜泣的母亲,他斩钉截铁地,又说了一句:“一定要让沅沅活下来。”

这事便如此决定,沅沅保住了­性­命,但她孕育的儿子却没了。

失去孩子,沅沅比任何人都要伤心,而且她生育过程中失血过多,身体损伤太大,也严重地摧毁了她的健康。从那时起,她便缠绵于病榻,形容枯槁,日渐消瘦,也经常哭泣,浑不见往日活泼灵动、笑靥常现的模样。

为了给沅沅治病和进补,冯家用完本来就不多的积蓄,沅沅的身体却并不见起­色­。一筹莫展之下,冯京去拜访一位经商的从叔父,希望向他借些钱暂渡难关。

彼时那位叔父刚从江西采购金橘回来,听说沅沅之事,亦慷慨解囊,借了不少钱给冯京,并取出许多金橘,让他带回去给沅沅品尝,说:“这江西的金橘味儿好,今年连官家最宠爱的张美人都特意派人从京中赶过去买。我这一批,就是在向张美人供货的那家果园买的。”

“张美人?”冯京有一疑问,“听说东京瓦肆繁盛,天下四时土宜应有尽有,难道竟无这金橘,尚须张美人特意派人从京中赶去江西购买?”

叔父答道:“这金橘虽好,但京城中人却不认得,并不常吃,宫中也没把这果子列为江西供奉之物。而张美人幼年在家便爱吃,现在惦记着,京中又没有,所以才派人大老远地跑去采购。”

冯京略一沉吟,再对叔父道:“侄儿有一建议,叔父或可参考:叔父尽快再往江西,用可动用的所有钱再买一批金橘,然后运往东京,在那里销售,异日盈利,将不止一二倍。”

叔父犹疑:“京中之人一向不识金橘,往年也有人在那里卖过,无不亏本。况且从江夏去江西,再赶往京师,路途遥远,运费昂贵,贤侄的建议,岂非太冒险?”

冯京淡淡一笑,道:“叔父不妨一试,运费只管摊进售价中去,将来若亏了本,回来惟京是问。”

叔父思量再三,终于决定依他建议试一次。不久后回来,特意备了重礼喜气洋洋地去冯京家中道谢:“贤侄良策果然奏效。我运了金橘去京中,挂上江西金橘的招牌后,不到两日便被抢购一空。我一打听,原来张美人派人去江西买这果子之事已经传开,京城人都好奇,正想找金橘品尝呢,可巧我的货便运到了。我见买的人多,便把售价调高三四倍,竟然还是供不应求,正应了你那句话,盈利不止一二倍。”

冯京微笑道:“侄儿素日听说,京中之人,无不视宫中取索为一时风尚,越是官家亲近之人,趣味玩好越是容易被人效仿。张美人既得宠,自然一言一行都颇受人关注,她若喜欢什么,宫外人知道了必然会跟风采购,那售价自然没有不涨的,所以侄儿才敢劝叔父做这金橘生意。”

叔父大赞冯京有见识,且知恩图报,除了礼物外还取出一笔钱相赠。冯京推辞,叔父坚持请他收下,对他说:“这钱也不是白给你的。叔叔还指望贤侄能继续出谋划策,与叔叔一起做生意呢。这点钱也算是给你的一笔本金。贤侄读书多,有远见,若花点心思去经商,岂有不发财的?”

在目前收入微薄,难以养家的情况下,这确实像是个不错的出路。略为考虑之后,冯京接受了叔父的建议,暂时搁下书本,开始与他一起经商。而效果很好,他相当聪明,会分析所得信息,致身商界游刃有余,堪称长袖善舞,未过数月家中财政景况已大为改善。

于是他请来名医为沅沅诊治,亦不惜花重金为她求药调理,为分散沅沅的注意力,不让她继续沉湎于丧子之痛的记忆里,他亲自教她记账,管理财务。他的这些努力终于开始见效,沅沅身体渐好,也对理财有了兴趣,脸上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半年后,当年曾与他把酒言欢的余杭县令任期满,改知鄂州另一县,途经江夏,冯京得讯后前往码头相迎,并设宴为其接风。其间冯京提及往日事,试探着问当初京中来的夫人身份,想必时过境迁,县令亦不再有顾虑,遂坦然相告:“那时来的,是天子之妻,本朝国母,皇后曹氏。”

皇后?冯京惊讶莫名。脑中一幅幅影像如书页般翻过:红绡纱幕后着红素罗大袖衣的新娘引臂拔簪;素颜女子在绀发少年的扶持下上车,端然坐着,帘幕垂下,隔断他目光的探视;径山寺内的夫人莲步轻移,下颌微扬,发髻高挽,脖颈弧线美好,在帷幕上投下的影子如云飘过……那些都是她么,皇后曹氏?

虽然知道当今皇后姓曹,也隐约听说过皇后是曹彬的孙女,但曹彬儿子有数人,孙女想必亦不少,他万万没料到曾与表哥举行过婚礼的那位曹氏女公子会获选入宫,受册为后。

“她入宫前曾在径山寺许过愿,因此后来特意去还愿。皇后此行不欲兴师动众,一路扰民,故未列仪仗,只秘密通知沿途地方官接驾护卫。”县令解释说,打量着轻袍缓带的冯京,忽又叹道:“当年下官很是羡慕冯兄,笔下诗作隽迈豪放,获国母赏识,何其幸也!中宫阅冯兄大作后即断言冯兄胸中有丘壑,他日必贵显。冯兄如今虽鲜衣怒马,坐享醇酒玉食,但恕下官直言,商贾毕竟属杂流,若冯兄甘于做一世陶朱公,岂非与中宫判词相去甚远?”

之前的好心情就此散去。回到家后,冯京郁郁不乐地入书房闷坐片刻,忽然想重寻几本久违的经书来读,但一顾书架,触目所及皆是帐本,翻来翻去,竟怎么也找不到他想看的书。

此时沅沅闻声而至,臂中还抱着把算盘,微笑问他:“你在找什么?”

“我那几本《大学》、《中庸》呢?”冯京手指书架问。

沅沅想了想,掉头跑回卧室,须臾,拿了几册皱皱巴巴、满是污痕的书递给他:“是这些么?”

冯京接过,眉头一蹙:“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见书架上帐本没地搁了,这些书你又许久不看,就拿去垫箱子底……”沅沅说,见冯京脸­色­不对,忙又道:“地上有些潮,所以变皱了,不过没关系,明天我就拿去晒­干­压平!”

冯京重重吸了口气,把书抛在桌上,坐下,漠然道:“罢了。我也没说要看。”

沅沅“哦”了一声,再偷眼观察他,很小心地问:“我可以留在这里算帐么?”

他默然,但最后还是颔首同意。于是沅沅愉快地在他身边坐下,开始劈里啪啦地拨算盘。

他侧首看着这位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妻子,竟无法觉察到往昔的亲近感,两人并肩而坐,之间却好似隔着千山万水,烛红影里,她­唇­角的微笑显得空前地遥远而陌生。

“我心中所想,她大概永世都不会明白。”冯京默默对自己说,这个念头无可抑止地令他觉得悲伤。

当然他那无形的泪只流向心里,并未形之于­色­,而沅沅算帐间隙转头看他时也只发现了他的失神。

“你这样呆呆地看着我做什么?”她笑问。

他依然凝视着她,问:“沅沅,你认识我么?”

她眨了眨眼,颇为不解,但还是认真作答:“当然认得……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能把你认出来。”

他恻然笑笑,轻轻把她拉到怀中拥着,再不说话。

7.许愿

次年,曾到冯京家中做客的那两位州学同舍通过了在州府举行的解试,准备赴京参加省试,即礼部贡院锁试。冯京再次邀请他们至家中,设宴为其饯行。

宴中冯京把酒预祝同舍科场告捷、平步青云,同舍连声道谢,之后,其中一人注视冯京,甚是感慨:“当世才华盖世,远胜我等,若当初一同参加解试,只怕解元头衔亦唾手可得,如今我们三人相伴进京,岂不快哉!”

冯京摆首道:“舍下书本尘封已久。何况,自隋唐至国朝皆有规定,工商不得入仕,京不敢再奢求应举。二位兄台已于解试中脱颖而出,释褐在望,将来曳紫腰金,亦指日可待,却不以结交工商杂类为耻,仍与京联席共饮,京已深感荣幸,感激不尽。”

同舍听了忙劝道:“当世何出此言?你我从来都是一般人,你虽做过一两笔生意,却也不必把自己归入工商杂类。当世还年轻,若现在开始停止经商,继续读书,下次再参加贡举,亦未为晚矣。”

另一位同舍也相与附和,道:“国朝取士不问家世,虽说工商不得入仕,但太宗皇帝曾下诏令:‘如工商杂类人内有奇才异行、卓然不群者,亦许解送。’当世行商时日甚短,且有奇才,即便有人强将你归入工商杂类,你也可借此条例应举。不妨重返州学,潜心读书,以待下届贡举。”

自今上即位后,往往每四年才开一科场,下一届,也应是四年后了。冯京默然想,四年,足以发生和改变许多事……沅沅也应该会再生一两个孩子了罢,她与孩子,是否都会健健康康、衣食无忧、平安喜乐?

于是,他抬目,淡淡对同舍一笑:“京安于现状,无意应举。”

同舍相顾无言,惟有叹息。须臾,一人又道:“如今当世披锦衣、食馔玉,家有娇妻,便把当年我们在州学中指点江山,纵论韬略,立誓治国平天下的豪言壮志抛在脑后了么?”

冯京搁下杯中酒,平静地迎上同舍质问的目光,道:“如果连妻儿都养不活,又岂能奢谈治国平天下?”

**

此次沅沅接受了冯京建议,并未露面,只与婆母在内室布菜,让婢女端出来。其间冯夫人数次走至门帘之后,听到了一些冯京与同舍的对话。

夜间,冯夫人唤儿子至书房,取出一册他幼年所读的《诗》,翻到最后一页,递与冯京:“这行字是你爹爹当年亲笔写的,你可还记得?”

冯京接过,看见父亲熟悉的字迹:“将仕郎守将作监丞通判荆南军府事借绯冯京。”

当年他看不懂这官衔,问父亲,父亲便拍着他肩微笑道:“我儿将来若考中状元,皇帝多半会给你这官做。”

话犹在耳,透过这行字,更好似又触到了父亲殷切的目光。冯京阖上书页,黯然垂目。

“你父亲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中举入仕。”冯夫人缓缓道:“他早年也跟你如今一样四处行商,受人冷眼,后来才因进纳米粟补了个左侍禁的小官虚衔,好歹算是脱离杂流之列了。所以,他一直要你好生读书,将来举进士、中状元,堂堂正正地做大官,光耀门楣。不想现在兜兜转转,你竟又走上他当年的老路了……”

一语未尽,冯夫人声已哽咽,泪落不己。

冯京朝母亲跪下,肃然道:“儿子有负父母厚望,实属不孝。但父亲当年亦曾教导孩儿,好男儿要守信义、有担当,圣人亦将修身、齐家列于治国、平天下之前。如今母亲年事渐高,沅沅之病尚未痊愈,京岂可弃母亲妻子于不顾,只求功名,不思养家?”

听他这样说,冯夫人亦难反驳,最后摆首叹道:“我虽已有一把年纪,所幸倒还没病没灾,平日用度不大,也能随你清贫度日。不过沅沅如今身体不好,倒是常须进补……或者,我们现在让她好好调理,过个一年半载,待她大好了,你再重新准备应举?”

想着那漫漫四年,冯京没有顺势答应,只应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罢。”

这一语又听得冯夫人伤心,掩泪道:“若你晚几年再娶亲,当不至于为家室所累,困于其间,不得遂志。”

默思须臾,冯京再度开口,对母亲说:“沅沅之事,是我的错。我当年放浪率­性­,铸下此大错。但若不娶她,更是寡情薄幸,有失道义,无异于错上加错。错误既已铸成,便要勇于承担。起初是我害了她,而今我愿意许她安稳的生活,以此来弥补曾经犯下的过失。所以,现在这样的结果,我亦甘心领受。”

母亲离开后,冯京仍留于书房,枯坐良久,这并无异处的夜晚似也变得格外漫长,他选择了一个消磨时光的方式:一手提酒,一手执笔,痛饮清酒,奋笔疾书。

终至酩酊大醉。在伏案而眠之前,他拂袖扫落面前那一堆带字的纸。纸张纷纷扬扬旋舞飘落,每一张上都写着同样的诗句:“韩信栖迟项羽穷,手提长剑喝秋风……”

半夜悠悠醒转,见身上披有大氅,而散落于地的纸张已被拾起,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案上。

是沅沅来过了么?他迷迷糊糊地想,但很快自己否定了这个念头:如果她来了,一定会叽叽喳喳地吵醒他,催促他回房睡觉。

也许,是婢女所为罢。他懒得再求证,觉出夜间幽寒,头也隐隐作痛,他便起身,拖着沉重步伐回到卧室。

沅沅躺在床上,侧身向内,是沉睡的模样。他和衣寂寂无声地在她身边躺下,无意惊动她。

她今日倒是很安静。在陷入深眠之前,他曾这样想。

而这之后,沅沅一天比一天安静,话越来越少,虽然面上仍常带笑容,但也只是礼貌的微笑,以前那种朗朗笑声日渐稀少。

连拨算珠的声音也没有以前欢快。冯京暗自诧异,终于忍不住问她:“沅沅,你有心事么?”

她笑了笑:“没有呀。”

他端详着她:“你气­色­不大好。”

她想想,道:“可能病没全好罢……没事,总有一天会好的。”

上次难产确实给她留下了不少后遗症,她至今未痊愈,常腹痛腰酸,葵水也不正常。他继续为她延医问药,但收效甚微,而且,她还不太配合治疗,有一天,他竟发现她把要服的药悄悄倒掉。

他又气又急,过去质问她为何不服药,她对他微笑,轻声道:“药太苦了。”

后来,她越来越厌恶服药,索­性­公然拒绝,就算强迫她喝下,她也会很快呕出来。

如此一来,她的病越来越重,终于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

一日,冯京来到沅沅病榻前,见昏睡着的她枯瘦憔悴,惟面­色­病态地酡红,像一朵即将于夜间凋零的芙蓉,不禁悲从心起,落下泪来。

沅沅于此刻醒来,伸手徐徐抹去他的泪,她浅笑着说:“京,带我出去走走罢。”

他建议等她身体稍好些再出去,她却坚持现在就走,于是他问:“你想去哪里呢?”

她说:“有山有水就好,哪里都行。”

他带她去黄鹤楼,抱着她上到最顶层,让她看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她半躺半坐,依偎着他,面含微笑,观孤帆远影,日暮烟波,不时仰首告诉他眼前景­色­与家乡之异同,直到暝­色­四合,月华满川。

她沉默下来,凝视着月亮,目中却无神采,软绵绵的身体虚弱无比,仿佛所带的生气正被夜风吹散。

冯京心中酸涩,一手拥着她,一手为她拢了拢盖在她身上的大氅,微笑着在她耳边说:“沅沅,据说月明之夜,在黄鹤楼上可以看见仙人。今晚月­色­好,你仔细看看周围,也许也能见到仙人呢。”

沅沅茫然侧首看他:“真的么?”

他点点头,道:“是真的。据说一位守门的老卒子曾见过。那天晚上月­色­也是这样好,照得黄鹤楼前景象清澄。那位老卒半夜肚子饿了,睡不着觉,辗转反复间,忽然听见外面有人谈笑风生,他便起来探视,结果发现外面有三人,身披羽衣,足着木屐,走在石板路上,清脆的木屐声在周围山间引出了阵阵回音……”

沅沅瞬了瞬目,问:“他们是什么人?”

冯京答道:“不是人,也不是鬼,他们是神仙。”

“那后来呢?”沅沅又问。

冯京道:“后来,他们走到山边,面对石壁,伸手叩了三下,然后石壁像门一样豁然洞开,他们便如一缕轻烟那样飞入门中,消失在山中了。”

沅沅环顾面前青山,追问:“是哪片石壁呢?”

冯京笑道:“不知道……你且留意看着,兴许仙人会又在楼前现身。”

沅沅却又迷惘地问:“看见仙人,又该怎样呢?”

冯京建议道:“你请他们实现你的一个愿望罢。”

“好主意!”沅沅双目一亮,继而表露得陇望蜀之意:“但一个愿望不太够……三个好不好?”

冯京故作沉吟状,然后笑道:“应该可以罢。他们有三人,一人帮你实现一个心愿应该不太难。”

“还有你,”沅沅亦笑道,“你也要许三个愿,请他们帮你实现。”

冯京扬眉道:“唔……我当然没意见,只是不知道人家仙人是否觉得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沅沅立即道,脸转朝外,像是对着山间隐身的仙人说,“仙人当然对谁都一样,帮人实现心愿,决不偏心,见者有份!”

冯京忍不住笑起来:“那你想许什么愿呢?”

沅沅反问:“不是要见到仙人才能说么?”

冯京道:“你这样多话,仙人肯定被吓得不敢现身了。不过他们一定藏在山中看着你,只要你在这里许愿,他们都能知道的。”

沅沅似乎也相信了,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说:“那我们现在一起闭眼,各许三个愿,请仙人为我们实现。”

见她那么有兴致,冯京自然不会拂她的意,便颔首答应。于是二人同时闭目许愿,少顷,冯京睁眼,见沅沅也正在转顾他,遂相视一笑。

“你许的愿中,有跟我相关的么?”沅沅关切地问。

“有,”冯京回答说,“第一个就是为你许的……我希望你尽快好起来,从此健康快乐地生活,长命百岁。”

沅沅恬然笑了,双臂搂紧他腰,似想进一步缩短与他的距离,然后轻声告诉他:“我的第一个心愿是:生,和你住在一起;死,和你葬在一起;生生世世,永远都和你在一起。”

冯京颇动容,低首吻了吻她额头,低声道:“好,仙人听见了。”

“你的第二个心愿是什么?”沅沅又问。

冯京略为踟躇,但还是告诉了她:“我想,以后若有机会,为国为民做一点事。”

“那我的第二个愿望应该能派上用场。”沅沅微笑着说出她这个愿望,“我希望你日后中状元,做大官……那样的话,你便可以为国为民做大事了罢?”

冯京双目微热,待鼻中酸楚之意散去,才道:“谢谢你,沅沅。”

沅沅接着问了最后的问题:“那第三个愿望呢?”

这一次,冯京望着月下波光粼粼的水面,良久不语。

沅沅亦不追问,依旧含笑道:“那我们都保留着第三个愿望,暂时不说罢,想必仙人已经知道,会帮我们实现的。”

然后,她埋首于冯京怀中,倦惫地闭上了眼睛。

她许愿时的好­精­神是回光返照。回到家中后病势如山倒,次日医师宣布无药可救,请冯京准备料理后事。

临终之时,沅沅凝视守于病榻前的丈夫,用微弱的声音对他说:“许愿时,我还是忘了嘱咐仙人,下辈子我们再相遇时,不要让我成为你的错误。”

原来她听见了。冯京恍然醒悟,这才是她不欲求生的根源。

他默然抓紧她身边的被褥,心痛得无以复加。

“不要哭啊,京……”她无力地伸出手,想帮他拭泪,但怎么也触不到他。

冯京自己抹去夺眶而出的泪水,一把握住沅沅的手。

她的手指微微动,触摸着他手背上的皮肤,仍然保持着笑容,她又说:“没有我,你也许会过得更好……我们祈求过仙人……”

她停下来,温柔地看着他,忽然问:“你能猜到我的第三个愿望是什么么?”

不待他回答,她又略显得意地笑了,断断续续地说:“你一定猜不到的……第三个愿望,我也想代你许,但又不知道你除了中状元,还想要什么……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对仙人说,我的第三个愿望,就是希望京实现他所有的愿望。”

冯京大恸,一时说不出话来,引她手至­唇­边,亲吻着,泪亦再度滑落。

“我聪明罢?”沅沅轻声道。

冯京勉强微笑着,好不容易才开口道:“我许的第一个愿,就是要你好起来……没错,一定会实现的。”

沅沅微微摆首,道:“你许这个愿时,仙人一定走开了,没听见。”但她很快又露出了笑意,“不过,第二,第三个他们一定都听见了,你的愿望,总有一天会成真的。”

冯京低首不语,怕与她对视,会让她感染到他的悲伤。

她的目光移至手腕中戴着的金钏上,提了个要求:“这个金钏,可以与我陪葬么?”

冯京一愣,有一瞬的迟疑,但还是颔首,道:“这本来就是你的,你当然可以一直戴着。”

沅沅却浅笑着抽手回来,自己退下金钏,递给冯京:“刚才是逗你玩的,这根本不是我的东西,我才不要呢……”

冯京讶异,暂时未解她是何意,然后,沅沅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的第三个愿望,跟这金钏有关罢?”

冯京握紧适才接过的金钏,无言以对。而沅沅也无意等他回答,侧首向内,说出她此生最后一句话:“金钏的主人,是在那条船上罢?”

说这话时,她仍保持着浅淡的笑容,但转侧之间,有一滴泪珠滑过鼻梁,坠落隐没于她身下衾枕纤维内。

8. 莺飞

一团红绸彩线­精­心扎成的绣球悠悠坠下,自东京金明池前街道一侧的楼上,豪家贵邸所设的彩幕帷幔之后,碰落了楼前马上,新科状元冯京皂纱重戴上的簪戴宫花。

冯京轻勒青骢马,止步转顾……黄衫加绿袍,回首风袖飘。

彩幕后影影绰绰的几位女子身影似蓦然被风吹乱,局促零散地略略退去,随之而起的,却又是一阵轻快喜悦的清脆笑声。

他­唇­角微扬,亦不再顾,待争夺他簪戴宫花的路边行人被呵道者摒开后,他以乌靴轻触马腹,引马继续前行。

这是皇祐元年,冯京三元及第,辉煌的成绩与无瑕的容颜,使他成了闻喜宴上最炫目的绿衣郎。

于他有意的女方,常以掷物的方式引起他的回眸,掷的可能是水果、纨扇,也可能是饰物、绣球,自他三魁天下之后,更有豪门富室,掷以赤­祼­­祼­的财势,例如张尧佐家。

对这些意识暧昧的飞来赠品,他不会投桃报李,一概拒而不纳,及第之后收下的女子礼物,便只有唱名那天,中宫在太清楼上所赐的龙凤团茶饼角子。

但那日,她隐于楼上彩幕珠帘后,他并未看见她,连赏赐的话,都是内臣传达的。后来,他拾起楼上一位小姑娘误坠的扇子,细细玩赏,薄露笑意——这柄纨扇曾经她御览,便愈显可爱。

亦想过下次与她相遇时,该与她说些什么。但当他骑马过金明池前路,迎面瞧见中宫仪仗凤舆时,他猝不及防,浑然忘却所有设想的话,只下马低首,觐见如仪,像个初见夫子的学童般,等她问一句,再答一句。

见他没了簪戴宫花,她让内人将车舆檐下的牡丹花摘一朵下来,给他簪上。那是千叶左花,­色­紫叶密而齐如截,后来他向人打听,知道此花名为“平头紫”。

紫,是士大夫喜爱的颜­色­,因为曳紫腰金,是大多数人的梦想。

她这随手相赠的小小礼物也显得大方而得体,应是对他的一种祝福。他再拜谢恩,恭送她起驾,再无一言。但其实,他很想问她,是否认出面前这位状元郎,是曾为她引路的少年,以及余杭城外,追着她楼船跑的秀才。

今后,可有机会再问她?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重戴上“平头紫”湿润的花瓣,上面有清凉的触感。

好像每次见她,她都会送些礼物给他。他忽然忆起,初见时,她赠他金钏;唱名时,她赠他龙凤团茶;而今,是赠他“平头紫”……那么,余杭那次呢?

沅沅。他心微微一颤,黯然神伤,如今回想,他与沅沅的相遇,也可算是受她所赐。

他提笔,给尚在江夏的母亲写信报讯,亦给叔父写了一封,委托他在家乡寻一片足够大的墓地,留待将来他与妻子合葬。

母亲的回信很快传来,她在表达喜悦之余不忘提醒他:若有中意的闺秀淑女,不妨早日缔结婚约,迎娶过门。

何谓“中意”?及第以来,每日上门向他提亲者倒是络绎不绝,想招他为婿的既有名门望族,亦有当朝权贵,而如今婚姻于他,绝非成家立室那么简单了,每位议婚对象的身后都有一个盘根错节的政治背景,娶了谁,就等于选了她家族的立场,他必须慎重选择。

当然,从拒绝张家提亲那时起,他心里便有了个明确的方向。

这年中,皇帝下诏为状元授官:以进士第一人冯京为将仕郎,守将作监丞,通判荆南军府事,推恩借绯。

大宋官员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绯,以下服绿,若以岁月资历计,是入仕着绿,满二十年换赐绯,又满二十年再换赐紫。虽未及年,而其所任职不宜着绯绿,或皇帝推恩特赐者,即谓之“借紫”、“借绯”。冯京初授的官职只是从六品,以状元身份获赐绯衣,亦属借绯。

竟与父亲当年在书后写下的那行字一点不差。冯京暗自讶异:将仕郎与守将作监丞的确是国朝状元初授的阶官名,推恩借绯也是惯例,但具体到通判荆南军府事,就不是常人可以预料的了。

冯京领命走马上任,数月后还阙述职,听见都中同僚正在议论知制诰胡宿拒绝为复内臣杨怀敏入内副都知之职草制的事。

杨怀敏是张贵妃心腹,因庆历八年逆贼入宫之事遭到贬黜,出任高阳关钤辖,后来入宫奏事,张贵妃从旁怂恿,皇帝有了复其原职之意,遂命胡宿草制。

文官左右谏议大夫以上、武官观察使以上除授制诰,及立皇太子、后妃、封亲王、拜宰相、枢密使、三师、三公、使相、节度使之类的大诏令,是由翰林学士起草,称“内制”,而知制诰负责起草的“外制”主要内容是一般官员或外命­妇­的任免、诰封,通常是皇帝先将诏令词头送中书审核,再由中书传给知制诰草制。

关于杨怀敏官复原职的旨意中书已经许可,但词头送至当制的知制诰胡宿手中时,他却断然拒绝草制,说:“杨怀敏当年管勾皇城司,宿卫不谨,导致逆徒窃入宫闱,又未生擒贼人,当时便有议者说他欲灭­奸­人之口,而陛下不忍加诛,止黜于外,已是格外开恩,而今岂可复其原职?何况按旧制,内臣都知、副都知以过罢去者,不许再除。如今中书送到词头,臣不敢草制,还是封还给陛下罢。”

于是词头便被他依旧封还给皇帝了。

“今上问胡宿之罪了么?”冯京问同僚。

得到的答案是:“没有。今上以此事问文相公:‘前代有此故事否?’文相公回答说:‘唐给事中袁高不草卢杞制书,近来富弼亦曾封还词头。’今上听了顿时便想通了,收回成命,仍然让杨怀敏补外。”

富弼?冯京目­色­一亮。这位目前在青州救灾的富侍郎前几年随范仲淹推行新政、主持更张,贤名遍传天下,冯京在州学中亦早有耳闻,原已十分景仰,只是尚不知他还有过封还词头的故事。

同僚笑说:“国朝以来,敢于回绝内降词头的原本只有宰相,例如杜衍杜相公,说今上推恩太频,到后来皇帝下传给他的迁官赐封之类的词头,他十有八九会封还于上。以致后来再有人求官讨赏,今上就会对他们说:‘不是我不给你们,是那白胡子老儿不许。’但知制诰远不如宰相位尊,本来若有词头下达,是不敢不奉命草制的,而富弼是国朝第一个公然缴还词头的知制诰。”

见冯京颇感兴趣,他便继续讲述了此事经过:今上当年立后,本属意于蜀人王蒙正之女,但章献太后觉得此女妖艳太甚,对少主不利,便命他立了郭后,而让自己义兄刘美之子刘从德娶了王氏。刘从德不久后病卒,而今上对王氏念念不忘,便封她为遂国夫人,让她出入内庭,亦有流言称,王氏曾得幸于上。后来王蒙正私通其父婢妾事发,被除名流放,王氏亦获谴夺封,罢朝谒,今上曾明文诏命其日后不得入内。但庆历元年,王氏竟又频频被今上召见,出入如故,中宫曹后不怿,但因王氏并非内命­妇­,又得今上维护,亦不便加以管束。谏官张方平上疏论列,今上也置之不理,后来欲复王氏遂国之封,命富弼草制,而富弼当即缴还词头,态度坚定,决不草制。今上得知后亦感惭愧,遂取消了封命。

冯京听了若有所思,良久未语,直到同僚出言问他意见,方微微一笑,道:“庆历年间多君子。”

冯京跃马往青州,正值莺飞草长,春深时节。

问明知州府邸所在,他依言寻去,过了一脉流水小桥,面前现出一壁青瓦粉墙,内锁重楼飞檐。

想来此墙之后应是花园,莺啼婉转,风携暗香,围墙上方现出几丛碧树冠叶,而墙头上则垂着数枝从园中蔓生出来的荼蘼花。

墙内传来女眷笑语,唤人推动园中秋千。

他引马稍稍退后,倚于桥头,斜傍垂杨,在金­色­阳光下微眯着眼,漫视秋千扬起的方向。

也许围墙太短,抑或秋千架立得太高,当秋千飞至最高处,上面的女子身影越过粉墙,惊鸿一现。

那女子年约十七八岁,秀眉凤目,螓首蝉鬓,脖子的弧度纤长美好,随着秋千摇摆,她衣袂飘飞,雅态轻盈。

秋千第二次荡起时,她亦注意到他,讶异地侧首看。他略一笑,从容引袖,轻轻抹去了飞上他额头的一点杨花。

她借过墙秋千看了他三次,然后便停下来,墙内响起几名女子低语声,应是她在跟同伴提起他。

须臾,墙头荼蘼花枝动,上方先是露出两个小鬟髻,和垂髫少女齐刷刷的刘海,然后,一张十三四岁小女孩的脸映入他眸心。

相较适才看见的女子,她脸形稍圆,肤­色­细白,眼睛大而清亮,触及他目光时,她嘴角的笑靥尚未隐去,那纯净明亮的天真意态令他觉得似曾相识。

小女孩双手摁住墙头,睁大双目打量他,从他的面容眉目、衣冠巾带,直看到丝鞭骏马、玉勒雕鞍。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十个指头上。她未染蔻丹,指甲呈­干­净的粉红­色­,他觉得可爱,不由对她笑了笑。

这一笑惊动了她。好似忽然想起什么,她倏地转首后顾,对墙内的人说:“姐姐,把扇子递给我。”

有人奉上纨扇,她接过,然后严肃地回扇障面,蔽住了眼睛以下的部分,一双美目却还是好奇地观察着他。

他笑意加深,开口问她:“请问姑娘,知州府邸大门应该往哪边走?”

“你为何要来知州府邸?”扇子后传来她犹带稚气的声音。

他回答:“我想拜谒富侍郎。”

“你找我爹爹做什么?”小姑娘立即追问。不待他回答,盯着他黪墨­色­凉衫衣袖下露出的一痕绯罗袍,她又补充了一个她更想了解的问题:“你是谁呀?”

他骑着白马,立于草薰南陌,烟霏丝柳的背景中,朝她微微欠身,含笑道:“在下江夏冯京。”

(《醉花­阴­》完)

【第八章十二阑­干­闲倚遍】

1.贡举

嘉祐二年,公主年届双十,依大宋风俗,若女子过了这年还不出阁,便属婚嫁失时的老姑娘了。故此,今上开始命人准备公主下降之事,婚期定在下半年,而之前会先进封公主,对其母苗淑仪,也会推恩进秩,迁其位分。

苗淑仪有望成为继张贵妃之后首位致身四妃之列的嫔御,这是目前愁眉深锁的她唯一稍感期待的事。自那日今上对公主一番长谈之后,公主不再对父亲为她安排的婚姻表示反抗,但随着婚期一天天临近,她情绪越来越低落,苗淑仪曾惊喜地向她提及今上欲风风光光地为她举行进封册礼,这是国朝公主从未有过的殊荣,却都无法激起她一丝喜­色­。

今上没有忽略她的郁郁寡欢,也曾关切地问:“徽柔,你不高兴么?”

而公主只是摆首,轻声回答:“不过是终日无事,有些闷罢了。”

今上便微笑着建议道:“今年宜春苑的花开得好,你去看看罢。”

于是三月里,今上命邓保吉拨了数十名皇城司侍卫,与公主平日的仪仗侍从一起,护送公主往宜春苑。

树疏啼鸟远,水静落花深,宜春苑还是旧时模样,新莺掠过柳梢头,千树杨花满路飞。但这喧嚣春­色­却点不燃公主眸中一点微光,她独立于苑中赤阑桥头,漫视足下一渠春水,长久地保持静止的姿态,任影飘池里,花落衫中。

正午时,她转身看我,道:“我们回去罢。”

归途并不太顺畅。行至繁台街时,前方有人聚集喧哗,周遭路人多驻足围观,以致道路堵塞,虽侍从连声呵道,车马仍不能行。

邓保吉已复勾当皇城司之职,今日也随侍而行,见状立即引马过去查看。须臾,邓保吉回来,朝公主禀道:“是一群落第举子围住了欧阳内翰,出言诋斥,不许他走。”

听了这话,公主褰帘,与我对视一眼,大概也明白了此间状况。

这年正月,今上命翰林学士欧阳修权知贡举,做本届贡举的主考官。近年来,太学士子爱写险怪奇涩的文章,引来学者效仿,乃至在国中成一时风尚,号为“太学体”。据说欧阳修很厌恶这种文风,决意痛加裁抑,批阅试卷时,若见“太学体”,一概弃黜。所以,礼部贡院省试结果一出,举世皆惊,之前时人推誉者皆不在中选之列。而今廷试已毕,考官选取的进士名单已上呈皇帝,最后结果明日将在宫中唱名宣布,欧阳修已解除锁院状态,现在应是刚散朝回来,那些落第举子可能算好了时间,故意候在这里刁难他。

“怀吉,”公主吩咐我,“你去看看。”

我答应,即刻策马赶去。

此时欧阳修已被举子重重围住,虽有几名随从及街卒逻吏护卫,无奈闹事的举子人数众多,都竭力上前想靠近他。随从卫卒只能环聚于他所骑朝马周围,尽量不让举子碰触到他。

举子有的怒发冲冠,有的目意轻蔑,有的含笑嘲讽,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热闹:

“太学体既无骈文刻板堆砌之感,又不平铺直叙,流于平淡,遣词用句皆有新意,足可体现士子才思,有何不妥?如此文风,举世推崇,却为何独不容于内翰?”

“贡举是为天子选可用之才士,不是任你欧阳内翰挑门生,你岂可因一人好恶而弃黜世人公认的太学才俊?”

“听说,欧阳内翰在锁院期间常与其余几位考官王珪、梅挚、韩绛、范镇吟诗作乐,再加上小试官梅尧臣,唱和之下作的诗都够出一本集子了。如此耽于酬唱,我们的试卷可又稍加考校,仔细看了么?”

“据说几位考官酬唱之时佳句频出呀。欧阳内翰你曾形容考场情景‘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而梅圣俞如此描述贡院景象:‘万蚁战时春日暖,五星明处夜堂深。’啧啧,你们以五星自比,而以我辈为蚕蚁,足可见试官谦德!”

……

此类话语此起彼伏,而欧阳修始终保持缄默,勒马而立,并不回应。

少顷,又有一人开始质疑他的学问:“礼部试中,内翰你出的题目是‘通其变而使民不倦’,这倒奇了,我怎么记得,《易传》里这句话原文是‘通其变使民不倦’呢?”

此言甫出,便有人接话:“这何足为奇,如今谁不知道,‘试官偏爱外生而’呀!哈哈……”

周遭举子闻之皆笑,欧阳修神态尚算镇定,但面­色­也不禁微微一变。

欧阳修确实喜欢在文中用“而”字。他曾应人所托,作了一篇《相州画锦堂记》,其中有一句是:“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写罢寄出,其后推敲之下又觉不妥,便派人快马将追回原稿,修改后再送上。来人阅了改稿,发现他只是将以上那句改为了“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

当然,此刻举子提这个并非意在讨论他在文字上的偏好,而只是借“外生而”的谐音,暗示他私通外甥女的传言。

这一语立即把举子的兴趣引到了他闺闱事上,有人笑问张氏近况,有人开始吟唱那首《望江南》,然后,欧阳修正前方一位褐衣士人拔高声音,唱起了一阕《醉蓬莱》:“见羞容敛翠,­嫩­脸匀红,素腰袅娜。红药栏边,恼不教伊过。半掩娇羞,语声低颤,问道有人知么?强整罗裙,偷回眼波,佯行佯坐。更问假如,事还成后,乱了云鬓,被娘猜破……”

这词语意丑秽,描写男女偷­情­之事,而那褐衣人一壁唱着,一壁引臂翘手,作女儿娇羞推脱状,越发引得众人谑笑。而唱到后面,有好几人扬声相和,看来这词并非此时新作,应是传唱了一段时日的。

“这词也是欧阳内翰填的?”围观者中有人问。

褐衣人停下来,笑道:“若非‘天赋与轻狂’,谁能解词中境界,长是为花忙?”

“天赋与轻狂”与“长是为花忙”是欧阳修另一阕《望江南》中的词句。听这人言下之意,竟是指适才唱的那首艳词也出自欧阳修之手。

欧阳修两眉微蹙,但一时也未出言驳斥。众人笑声益炽,我正思量着如何为欧阳内翰解围,却有一青衫士人先站了出来。

此人二十上下,身材颀长,眉疏目朗,面容清瘦。­唇­角向右微挑,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走到褐衣人身边,问道:“阁下可是铅山刘几?”

铅山刘几,这名字我也曾听过,在礼部省试之前,他作为擅长太学体的优异生徒,被视为状元热门人选,而考试之后,世人如此惊讶,有一半也是因为看到他的落榜。

褐衣人也不掩饰,扬了扬下颌,傲然笑道:“正是区区。”

“失敬失敬。”那青衫士人含笑施礼,缓缓又道:“刘兄这一阕《醉蓬莱》词意旖旎,柔媚婉转,堪称花间佳作,足以流芳后世,又何必将此词归于欧阳内翰名下,令他人掠美呢?”

刘几颇为疑惑地上下打量他,正欲作答,却又被那人出言止住:“此词在下看来,已臻完美,但刘兄一向谦逊,这几日仍反复推敲,多次问人意见,不巧问及我同年好友,这位同年又拿来问我,我拜读之下大为叹服,珠玉在前,自不敢再妄改一字……”

刘几闻言倒没反驳,只是冷笑而已,想必这《醉蓬莱》如那士人所指,是出自刘几笔下,故意令人误会是欧阳修写自己情事的。

见刘几无语,那士人又悠悠走至适才质疑欧阳修写错试题的人跟前,道:“贡举试题,虽每句皆须有出处,但并非每次都要按原文列出,一字不差。在‘通其变使民不倦’中加个“而”字,意义未改,但诵读之下语气更为舒缓,抑扬顿挫,更能体现诗赋音律之美,有何不可?”

略等一瞬,不闻听者分辨,他又转视周围士人,朗声道:“昔西昆鼻祖李义山诗文誉满天下,一日拜谒白乐天,谈论文体诗风,颇有自矜之­色­。其间问及白乐天奇思妙喻从何而来,乐天答道:‘某作诗为文不求奇思,惟望其辞质而径——质朴通俗,浅显易懂,令人一目了然;其言直而切——直书其事,切近事理,让闻者深诫;其事核而实——内容真实,有案可稽,使采之者传信;其体顺而肆——文字流畅,易于吟唱,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义山闻之,惭愧而退。而如今,自五代以来,文教衰落,风俗靡靡。圣上慨然叹息,欲澄清弊端源头,招来雄俊魁伟敦厚朴直之士,罢去浮巧轻媚丛错采绣之文,为此晓谕天下,而士人不深明天子之心,用意过当,每每雕琢语句,为文奇涩,读或不能成句。连通顺直切尚不能做到,更遑论其他?西昆余风未殄,太学新弊复作。欧阳内翰亲执文柄,决意一改考场弊端,必得天下之奇士以供天子擢用,此乃恭承王命,顺应帝意之举,又何罪之有?”

刘几此刻嗤笑,侧目反诘道:“兄台处处为欧阳内翰辩解,想必也是他所招的‘天下奇士’中的一位了。不知明日唱名,位在几甲?”

那青衫士人笑而应道:“省试之前,我居于僻远之地,此番应举,是首次进京。乡野之人,消息闭塞,欧阳内翰欲革太学之弊,我也是省试之后才知道,考试时用的是一贯文风,并未曲意迎合,与欧阳内翰更是素昧平生,今日偶经此地,才得一睹内翰真容,而举子人数众多,内翰更不会知我姓甚名谁。省试时我与诸位兄台一样,试卷经弥封糊名及誊录,无从作弊。虽勉强获礼部奏名,参加了廷试,但对明日唱名结果亦无把握,或与诸位兄台一样落榜,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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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内翰”是对翰林学士的尊称。

2.文法

大概这“落榜”二字正中落第举子痛处,他们皆对那青衫士人怒目而视,其中有人不惮以恶意猜测他目的:“若你们此前素昧平生,那现在你主动为考官辩护,必是想讨好他,相与结交,求他让你高中了!”

青衫士人摆首道:“唱名放榜虽在明日,但如今进士名次已定,岂会再更改?我若有心结交内翰,早在贡院锁试之前便上门拜谒,又岂会等到现在?”

众举子哪里肯听他解释,纷纷道:“谁知你此前有没有上门拜谒过他?”

“若是作弊明显得人尽皆知,那就不叫作弊了。”

“纵然你们此前不曾来往,日后若同朝为官,必定也会结为朋党。”

举子们越说越激动,竟转而围攻那青衫士人,开始对他推推攘攘。

我见势不妙,立即扬起马鞭,“霍”地挥下,重重击打在路边的杨树上,朗声喝道:“住手!”

举子们闻声一愣,都停下来,侧首看我。

我环顾他们,道:“君子无所争,其争也君子。诸位皆是读书人,却在这里诋斥师长,围攻同年,岂非有辱斯文?”

他们都诧异地上下打量着我,估计是在猜测我的身份,一时无人回应,于是我继续说:“子曰: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而今诸位髃聚喧哗于街市,难称­操­行恭谦;公然出言诋斥师长,对尊者更有失敬礼。诸位应举,无非意在日后出仕,辅佐君王,为民求福祉。但若现在连‘行己也恭,事上也敬’也做不到,将来何谈‘养民也惠,使民也义’?”

有一人反驳道:“事上也敬之‘上’,是指君王、圣上,你岂可以考官代之?”

我答道:“考官是考生之师,而师与天地君亲同列,应受天下士子尊崇。若不尊师,其为人亦难孝悌。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若不懂尊师孝悌之道,那离犯上作乱也不远了。”

这时刘几一声冷笑,走至我马前,道:“先生衣冠,似属宫中物?”

我欠身道:“在下的确任职于宫中。”

刘几斜睨我,道:“中贵人引经据典,在下佩服。不过,我也想到一句圣人的话,用来形容中贵人,倒十分贴切。”

我知道他不会有好话,但还是颔首:“愿闻其详。”

他骤然振臂指我,厉声道:“巧言令­色­,鲜矣仁。”

不待我有所反应,他又连声道:“你这样的阉宦,平时奴颜媚骨惯了,满口说着讨主子欢喜的话,内则邀宠于君王,外则献媚于大臣,为求私利,毫无气节,居然还敢引用圣人语言来指责天下士人!”

他周围的举子旋即附和,都调转矛头指向我:

“黄门内侍也敢妄读圣人经书?”

“小小阉宦,读书意欲何为?莫不是想蠹政害物?”

“前代内臣,恃恩恣横,我等还道国朝引以为戒,不会有如此祸事,但你这小黄门今日已敢攻击士子,将来涉政殃民也可想而知了。”

“汉有天下四百年,唐有天下三百年,其亡国之祸,皆始于宦官。我朝太宗皇帝有明训,不许宦官预政事。贡举选材擢用,亦是政事一种,而你公然非议应届举子,已是­干­政,为防微杜渐,现将你就地诛杀亦不为过!”

他们相继迫近,步步紧逼。我不觉引马退后,面对如潮的斥责声,我头晕耳鸣,脸颊灼热,难以抑止的羞耻感与身上的冷汗一样,一层层自内渗了出来。

忽然,有人在我身后不远处扬声喝道:“邓都知,把这些犯上作乱的家伙统统抓起来!”

那是公主的声音。我惊讶回首,发现她已从车中下来,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没有侍女羽扇遮挡,只戴着个帏帽蔽住了面容。

跟着她过来的邓保吉领命,引臂一挥,守候于不远处的皇城司侍卫立即跃马赶来。数十骑兵过处烟尘滚滚,马嘶犬吠,行人惊呼,一阵短暂的喧嚣之后,率众闹事的十来名举子已被押跪在地上。

刘几等人不服,跪着拼命挣扎,忿忿道:“我们只是想向考官讨个说法,怎能说是犯上作乱?”

公主一指我,道:“你们冒犯了他就是冒犯了我,冒犯了我就是冒犯了我爹爹,冒犯了我爹爹就是犯上作乱!”

刘几一愣,问:“你是谁?”

这时邓保吉从旁解释:“这是福康公主。”

欧阳修听见,立即下马过来施礼,周遭百姓听了也陆续下拜,闹事的举子大多缄默不语,只有刘几还在含怒质问:“今上礼眷文士,从不滥加刑罚,而今公主为私怨泄愤,如此折辱我等,既有违君父教诲,更有悖君子仁恕之道!”

公主笑道:“我不是君子,是女子,就是你们圣人说,和你们一样很难养的女子。”

刘几还欲争辩,公主杏目一瞪,先就压制道:“再说废话,我立即让他们把你押到大理寺问罪!”

刘几怒而低首,再不说话。

我见状欲出言劝解,但刚开口,就被公主止住:“你呀,什么都别说了……刚才还费那么大力气跟他们讲道理,没用吧?还不如我以直报怨、以暴制暴来得­干­净利落……这些人,书越读得多就越刁钻,若你的道理讲得通,他们也不会去围攻欧阳内翰了……”

她的话还未说完,却闻马蹄声又起,我们放眼看去,见是一匹适才未系牢的马突然发力狂奔,跑得极猛,一脚踩死了一只卧于街道上的黄狗。

欧阳修见了,若有所思,随即上前朝公主一揖,道:“请公主允许臣对众举子说几句话。”

公主颔首答应,欧阳修遂转朝众举子,手指那条适才被逃跑的马踩死的狗,道:“刚才的情景,各位贤俊应该都已看见。各位既有心借贡举出仕,将来便很可能会入馆阁修书治史。修但请各位试书此事,一言以概之。若贤俊用语比修的说法言简意赅、通顺直切,修明日便辞去翰苑之职,自请外放,再不预文教之事。”

众举子左右相顾,略有喜­色­。沉吟片刻,一人先开口回应:“有黄犬卧于道,马惊,奔逸而来,蹄而死之。”

欧阳修不动声­色­,很快另一人又给出第二种说法:“有犬卧于通衢,逸马蹄而杀之。”

欧阳修仍不语,转顾其余人,于是又有人说:“有马逸于街衢,卧犬遭之而毙。”

欧阳修浅笑道:“若这样修史,万卷难尽一朝之事。”

刘几闻言,扬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赤骝逸,逾通衢,卧犬殂。”

此言甫出,便有人嗤笑出声,循声望去,见是刚才那位青衫士人。

刘几怒道:“我这话很可笑么?”

青衫士人含笑欠身:“哪里。我只是乍闻太学体佳句,喜不自禁,不慎形之于­色­罢了。”

刘几“哼”了一声,道:“想必兄台另有佳句,在下洗耳恭听。”

青衫士人道:“欧阳内翰早已胸有成竹,我自不敢班门弄斧,还是请内翰指教罢。”

欧阳修再问周围士人可还另有说法,而那些人大概见刘几都已说过了,便不再多言,都道请内翰指教。

于是,欧阳修徐徐说出了自己的答案:“逸马杀犬于道。”

六字言简意赅,颇类太史公笔法。在一瞬的静默后,公主先开口道好,围观的人群中也逐渐响起一片抚掌喝彩之声。

欧阳修再转朝刘几,和言道:“出仕入朝,无论任馆职还是做言官,无论修史还是写章疏,都应谨记‘文从字顺’四字,行文须简而有法、流畅自然,既不要浮靡雕琢,也不应怪僻晦涩。质朴晓畅,方能准确达意,让人易于理解。言以载事,而文以饰言,最重要的是,要言之有物,言之有道。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道理说清楚了,不须着意雕刻,便自有文采辉光。”

刘几默然,似有所动,垂目沉吟,也不再争论。其余举子亦如是,都怔怔地,似乎还在想欧阳修所说的一席话。

欧阳修又代举子向公主求情,请公主放了他们,公主虽不悦,却还是依言命皇城司侍卫放人。

待闹事举子相继退去后,公主问欧阳修:“他们如此冒犯你,怎能不稍加惩戒?”

欧阳修道:“治民以刑罚,虽能使民知有畏,但其心无所感化,于君国无益,不若晓之以理,齐之以礼,道之以德,令其感而自化。”

公主道:“虽如此,但此番内翰得罪的举子太多,未必个个都能受内翰感化,只怕还会有人伺机生事。我还是拨一些侍卫护送你回家罢。”

欧阳修施礼拜谢,公主微笑道:“内翰无须多礼。若真要谢我,以后就少写些诗文罢。”

见欧阳修不解,我遂于一旁含笑解释今上要公主背诵他大作之事,欧阳修顿悟,不由解颐,向公主欠身道歉。

公主连连摆手,笑道:“我是说笑的。朝中这么多大臣,我最爱看的还是内翰你的诗词文章。”

待送走欧阳修,公主上车后,我忽又想起那位青衫士人,立马四顾,见他展袖阔步,已走至数丈之外,忙策马追去。待驰至他身边,我下马,拱手道:“秀才妙论,在下深感佩服。秀才尊讳,可否告之在下?”

那士人微笑还礼,道:“学生眉山苏轼。”

我亦告诉了他我的姓名,再道:“我尚有一事,想请教苏秀才:适才你所说李义山拜谒白乐天之事,出处为何?”

苏轼大笑,大袖一挥:“何须出处!”

原来果真是他杜撰的。我未免一笑。

“千百士子在侧,竟只有你一人质疑,足见先生高才。”他笑道,又稍作解释,“论事作文先有意,则经史皆为我所用,何况亦真亦假的典故乎!”

3.册礼

回到宫中,公主先就在父亲面前告了落第举子一状,把他们围攻欧阳修之事说了,也叙述了欧阳修出题经过,只是略去她威胁刘几等人一节不提。邓都知闻后与我相顾而笑,但也都没多嘴补充这点。

今上获悉欧阳修之事,不由叹息:“这些落第士人忒也嚣张了。攻击考官,这并不是第一出。据说欧阳修前日刚从贡院回到家里,便有人从墙外扔了一卷文书到他家院中,他拾起一看,见竟是一篇‘祭欧阳修文’……”

公主扬眉道:“这等闹事的举子,不如抓一个来,杀一儆百,至少,也打断他一条腿,或关他个一年半载的,估计他们就老实了。”

“如此,他们更会口诛笔伐,连朝中大臣也会帮腔,把你爹爹形容成欲钳人口舌、焚书坑儒的暴君。”今上笑而摆首,谆谆教导:“女儿呀,这世上有两种东西万万碰不得,见了也要绕道走,一种是马蜂窝,另一种,就是扎堆的读书人。”

公主瞬目想想,忽地笑弯了腰:“真是呢,今日欧阳学士的模样,可不就像是捅了马蜂窝么!”

笑过之后,她也没忘为欧阳修说话:“欧阳学士此番得罪之人太多,明日唱名,又有一批参加了殿试的举子会落榜,难保这类事日后不会重演。爹爹总得想个法子,别让他再被马蜂蜇呀!”

今上思忖着,微笑:“嗯,我一直在想。”

次日唱名,我们才发现,他为保护欧阳修,作了一个多么非同寻常的决定:这年凡参加殿试者皆赐进士及第,不落一人。

因此,数百人名字一个个唱出,令这次唱名仪式显得尤为漫长。太清楼上的宫眷看得兴味索然,好几位打着呵欠,低声抱怨说站得太累,而且,今年状元容貌并不怎么出­色­。

本届状元是建安章衡,他年约三十,老成庄重,但论容止风度,自然远不及昔日冯京。

就公主与我而言,唱名中亦有意想不到的亮点:进士第二人,是前一日曾为欧阳修辩护的那位青衫士人——眉山苏轼。

公主看来对他也颇有好感,所以在众进士于太清楼前拜谢皇后时,她特意命人多赐块饼角子给他。

皇后见状问:“徽柔也听过苏轼文名么?”

公主说没有,也许一时也不好细说前因,便很简单地找了个理由:“我瞧他顺眼。”

这一语立即引来宫人笑,她也懒得辩解,心中无所私,神­色­倒相当坦然。

皇后含笑,亦顾苏轼,道:“这苏轼才思敏妙,文风跟欧阳学士有相似处。他有个弟弟,名叫苏辙,今日也是一同中举了的。如今兄弟俩在京城已颇有声名,你爹爹前几日看过他们的殿试文章后喜不自禁,特意跟我说:‘欧阳修果然慧眼识人,本届贡举选出了不少文章才学之士,其中有一双兄弟,名叫苏轼、苏辙的,皆为宰执之材,苏轼文章更为可喜。只是我年事已高,也许用不上这二位相材了,不过把他们留给后人,也不错呢。’”

公主奇道:“爹爹既如此喜欢,为何却不点苏轼做状元?”

皇后道:“这我也不知道,回头你自己向你爹爹打听罢。”

后来,公主果真问今上此事,今上笑叹:“这事说起来竟是个误会。殿试的试卷由考官先阅,再按考官建议的名次呈上来给我审批。起初欧阳修批阅殿试文章,见了苏轼文章大为赞赏,有意定他为第一人,但那时试卷糊名,他不知道作者是谁,又觉此人文风正好是自己喜欢的那一类,担心这文章是出自他的门生曾巩笔下,若点为状元,恐日后惹人非议,便抑为第二,另取了章衡的文章排在第一。我阅卷时,虽觉第二人的文章好过第一人,但转念想,欧阳学士既这样定,必有他的道理,若非有大不妥,还是尊重他的意见罢。所以,最后还是按欧阳学士的建议定的名次,委屈苏轼做了榜眼。岂料唱名后,进士入殿谢恩,我见欧阳修盯着苏轼,一脸愕然,问他原因,他才低声告诉我此事,我们相顾无语,都颇感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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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朝公主初封以二字美名,下降或新帝即位,推恩进秩之时改封以国名,礼遇俸禄皆有所增加。这年六月,今上进封福康公主为兖国公主。这时的欧阳修是最受今上重用的翰林学士,继知贡举之后,今上又对他委以重任,命他兼礼部侍郎,率礼院诸博士,为公主册礼和婚礼拟订仪制。

之所以要重拟婚礼仪制,是因为今上欲以前所未有的盛大规模和庄重古礼嫁女儿,而公主册礼细节更是必须着意设计的,因此前国朝没有一位公主曾行过册礼。

故此,公主行册礼之事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大臣批评,尤其是在今上进封苗淑仪为贤妃,贤妃辞册礼,而今上从其所请之后。

翰林学士胡宿为此进言:“陛下即位以来,累曾进封楚国、魏国二大长公主,都不曾行册礼,今施于兖国公主,是与大长公主相踰越。何况贤妃亦蒙殊典进秩,若不行册礼,呣子之间一行一不行,礼意尤不相称。书于史册,后世将有讥议,必定会说陛下偏于近情,亏圣德之美。”

但这一次,今上并未接纳他的谏言,仍命筹备公主册礼,毫不掩饰地把他对女儿的偏爱明示于天下。

很快到了七月丁酉,兖国公主受册这天。

按制订的新仪,是百官拜表称贺于文德殿,户部侍郎、参知政事王尧臣与枢密副使、礼部侍郎田况任册使,自文德殿奉册印至内东门,此前由任内给事的入内都知前往仪凤阁,请公主服首饰、褕翟之衣,册使再于内东门宣布奉制授公主册印,内给事再奉册印入内,捧册印跪授公主,公主拜谢受册印,升位受内命­妇­贺,然后前往帝后殿中拜谢父母。

那日宫中内命­妇­早早地来到了仪凤阁外,依次排列好,等候公主出来,于庭中受册印,入内都知也准时来到阁中,宣请公主服首饰、褕翟,而之后公主久久未现身,都知诧异之下又扬声再请两遍,却也未见她有何反应。

苗贤妃在庭中统领内命­妇­,不便擅离,遂目示我,让我进去看看。

我入内之前先问了公主门边侍立的侍女,她们说公主早已梳妆好,但不知为何,又懒懒地躺下,也不肯着礼衣钗冠。

公主穿着衬褕翟的素纱中单,侧身朝内躺在床上,发髻由司饰­精­心梳过,倒仍是一丝不乱。

我过去轻声唤她,她也没有转身,只是闷闷地说:“我不想行册礼,你出去跟他们说,让他们散了罢。”

我自然未从命,道:“公主欲免册礼,之前便应力辞。而今诸臣及命­妇­皆已就位,公主闭门不出,是失礼之举。”

“你道我之前没有力辞过么?是爹爹怎么都不同意。”她侧首看我,两眸暗无神采,“我就是不想出去,你让他们走,我不管了,大不了,回头你帮我写个谢罪的章疏交给爹爹。”

我微笑道:“臣只是伺候公主起居的内侍,草拟章疏不在微臣职责之中。”

“咦?你不是曾请我迁你为翰林学士么?“公主起身,对我裣衽作万福状,道:“烦请梁内翰为本位草拟一篇谢罪表。”

我就着她话头应对:“公主诏命于理不合,臣不敢代拟表章,谨封还词头,望公主恕罪。”

她抚掌笑:“你连朝中大臣那点臭脾气都学会了!”

我但笑不语。她犹不死心,忽然又道:“你不是说,为我捉刀代笔写字作文都是快乐的么?你还说,你愿意为我做所有我想让你做的事……”

自那天晚上跟她说出这些话后,我们的关系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似比以前更亲近,但彼此又都默契地不再去讨论这事,这是她首次提及当日我的言语。随着这话重现,雨夜中两人相依的暖意好似春风拂过我心头,那恬淡的喜悦如酒一般令人微醺,幸而,我残存的理智尚能提醒我拒绝她的诱导。

“哦?臣这样说过么?”我若无其事地反问。

“当然,你当然说过!”她立即肯定。

我薄露笑意:“臣何时说的呢?”

“那天晚上,下着雨,我在哭,后来你进来……”她微怔,大概意识到了什么,便住口不说了,莹洁如细瓷的面上有一层绯­色­隐隐透出。

我故意忽略了她的异样,轻描淡写地说:“是么?臣不记得了。”

然后转首唤来门边的笑靥儿和嘉庆子,吩咐道:“服侍公主更衣。”

“我说了要更衣么?”公主不满地顶我这一句。

我含笑应道:“兖国公主册文是欧阳内翰写的,臣猜公主一定会有兴趣出去听听。”

“总不过是一些溢美之词罢了,有什么好听的呢?”公主叹了叹气,虽这样说,却还是任侍女将她扶到梳妆台边,戴上九翚四凤冠,饰以九株首饰花,再穿上大袖连裳的深青褕翟,系白玉双佩,加纯朱双大绶……

终于将那一层层隆重的服饰披戴上身,她对镜自顾,忽然朝镜中身后的我笑了:“瞧我这样子,像不像七夕那天任人摆布的磨喝乐?”

我无言以对。

她转身正视我,以平静的语气说出一句令人感伤的话:“他们也把我当泥偶,包装成一个花花绿绿的大礼物,然后,就该拿去送给那傻兔子了。”

4.出降

嘉祐二年八月戊申,兖国公主出降。那日凌晨,秋和亲自为她化盛妆,以螺子黛画出倒晕眉,将金缕翠钿贴在她两侧笑靥处,两弯月牙真珠钿饰鬓角,颊抹斜红,额绘鹅黄,一笔笔勾勒好了,再在两眉间加一朵­精­心攒成的云母南珠花子。加上戴九翚四凤冠和金箔点鬓的时间,仅头部的装饰,就花费了两个时辰,这其中,也有不少的时间是用来掩饰公主眼周异样的痕迹。

而公主很配合地坐着一动不动,直到严妆之后穿好褕翟,系上金革带和绶玉环,目光才越过侍女宫人搜寻到我,问:“好看么?”

无懈可击的妆容美轮美奂,只是那沉重钗冠和多层礼衣束缚得她举步维艰,姿势僵硬,使她成了我此生所见最华丽的磨喝乐。

好看么?我还是对她笑,说:“当然。”

欧阳修与礼院诸博士拟订的公主婚仪颇循古制,令驸马家用雁、币、玉、马等物,陈于内东门外,再由入内内侍送入禁中。清晨驸马李玮乘马而来,至东华门内下马,礼直官引其入内,立于内东门外,躬身西向,以待公主。

公主先往福宁殿拜别父亲。今上自己兀自悄然拭泪,却还是微笑着连声劝公主:“别哭别哭,秋和今儿给你化的妆很美,可别哭坏了。”

此时公主的卤簿、仪仗已陈于内东门外。从福宁殿出来后,公主在数百宫人簇拥下,缓缓来到内东门,升厌翟车。

厌翟车驾赤骝六匹,车厢是赤红­色­,饰以次翟羽,御尘的布幔幰衣是紫­色­,垂红丝络网、红罗画络带、夹幔锦帷。车厢内外有金饰,间以五彩,两壁有纱窗,四面雕有云凤、孔雀,刻镂龟文,顶轮上立着一只金凤,横辕上则立凤八只。车内设红褥座位,有螭首香匮,设香炉、香宝。整个车身金碧辉煌,­精­致得像个­精­雕细琢的首饰盒。

美丽的磨喝乐在左右侍女搀扶下进入这个首饰盒,门帘随即垂下,完成了礼物的最后包装。

俟公主升车,李玮再拜,先引马还第。待吉时到,公主车驾启行。仪仗行幕最前方,有街道司兵数十人,各执扫具和镀金银水桶,前导洒注,称为“水路”。其后是两列着紫衫,戴卷脚幞头的侍者,担抬着公主那数百箱嫁妆。之后跟着的,是数十名乘马的宫嫔,皆着红罗销金袍帔,戴真珠钗Сhā、簇罗头面,两两并行于道路左右导扇舆,这一行列名为“短镫”。再往后,便是数十名陪嫁随侍的宫人内侍和公主及后妃车马。

公主厌翟车前后用红罗销金掌扇遮簇,方扇四面,圆扇四面,引障花十枝,烛笼二十盏,行障、坐障各一。皇后乘九龙檐子亲送公主,苗贤妃与宫中有品阶的内命­妇­亦乘宫车紧随其后。车马队列浩浩荡荡,绵延数里,一路行去,京中人潮涌动,观者如堵。

此前我亦获推恩进秩,阶官升至内侍殿头,帝后商议后决定,给予我一个新的职务——勾当公主宅,统领公主陪嫁宫人内臣,及掌管公主宅内具体事务。此刻我着青­色­公服,骑马行于公主车驾之侧,许是服­色­与前面着褐衣的内侍不同,我引起了围观者的特别关注。

“这位郎君穿青绿衣袍,莫不是驸马?”有人指着我这样问。

国朝男子婚礼礼服是用与自己品阶相称的公服,若无官,便穿绿袍,故这人有此猜测。

立即有人驳斥他:“好没见识!驸马都尉是从五品,应该穿红袍。这小郎君细白面皮,脸上无须,多半是服侍公主的黄门官儿。”

问话那位愈发好奇地盯着我嬉笑,道:“原来是个阉人!看他眉青目秀的,可惜了……”

我置若罔闻,略略挺直了腰,目不斜视,面不改­色­,继续策马前行。

仪仗队列前进徐缓,迁延一个多时辰,才至公主与驸马的新宅第。李玮早已在大门前等候,俟公主降车,有赞者上前引驸马向公主长揖为礼,迎接公主入内,公主行至寝门前,李玮又揖,并导之升阶,请她入室盥洗。

公主重理妆容之后,婚礼掌事者请公主与驸马对位而坐,李玮又再向公主一揖,才与公主同坐,对饮三次,再拜,然后接受皇后所赐的御筵。

御筵共九盏,一一行过后,皇后与诸内命­妇­惜别公主,起驾回宫。公主最难舍苗贤妃,一路追至院中,拉着母亲衣袖泪落不止。苗贤妃亦很伤心,但也只能含泪带笑安慰她说日后可经常回宫,母女见面并不难。在内臣催促下,贤妃咬牙推开公主,疾步出门,匆匆上车而去,没有再回顾女儿。

公主悲泣不己,几欲哭倒在地上。|­乳­母韩氏忙着力相扶,我亦想上前搀扶,不料有一­妇­人倏地闪出,抢在我之前从另一侧挟住了公主。

那是公主的婆母,国舅夫人杨氏。

“公主莫再哭了。如今你虽与苗娘子分开,但既进了我家门,便同我的女儿是一样的,我会像你娘那样,好好疼你。”杨夫人笑对公主说。

公主呜咽着,蹙眉看了看她。杨夫人盯着她面容,摇头道:“啧啧,哭成这模样,胭脂都花了……”

一壁说着,一壁牵过袖子,就要去给公主拭泪,公主厌恶地决然侧首避过,她却还不放弃,依然笑着说:“满脸都是泪,来,娘给你抹­干­净……”

公主左右躲避,颇有怒意。我立即唤过几名侍女,命他们扶公主入室补妆。此时有一人阔步赶来,对杨夫人一揖,道:“国朝仪制,公主见舅姑是在三朝后,夫人此刻不宜与公主叙谈。”

说话的,是公主宅都监,我年少时的老师梁全一。他这些年在前省供职,已升至供奉官。公主出降,照例要选老成持重的供奉官级内臣去做公主宅都监,职责是指导公主与驸马行止,观察他们起居状况,定期通报皇帝。梁全一品行出众,有良好声誉,今上选择公主宅都监时,觉得在后省供奉官中无法觅得合适人选,我便向他举荐梁先生,今上亦欣然接纳,很快下令,任命梁全一为兖国公主宅都监。

现在杨夫人听梁都监这样说,只好作罢,悻悻退往后院。心里大概很不自在,她边走边道:“这皇家规矩就是多,娶个媳­妇­,当家姑的想早些看看都不成……”

相较杨夫人过度的热情,驸马李玮表现得相当稳重,略显拘谨,一举一动都完全听梁都监与赞者吩咐。此后在与公主行同牢礼时,连咬那一块羊­肉­时他都很是小心翼翼,不时看赞者,像是担心所咬的幅度不符仪制。

而公主在此过程中一直面无表情,且不曾抬眼看看她对面的夫君。

我与随行的宫人内臣始终侍立在公主身边,直到夜间新人入寝阁,才相继入席,领受公主喜宴。

忙碌了一整天的宫人们此刻终于松懈下来,一个个笑逐颜开,又是猜拳,又是祝酒。真是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独我在其中心不在焉。

我凝视公主新房的方向,却又不敢就此深思。为掩饰此际的失神,我揽过一大杯嘉庆子此刻斟满的酒,仰首饮下。

这个­干­脆的饮酒动作引发众人一片喝彩,张承照当即又上前敬我一杯,我亦不推辞,含笑一饮而尽。这越发激起了他们探试我酒量的兴致,几乎每人都斟了酒请我饮,我来者不拒,喝下面前每一杯,转侧之间见梁全一对着旁人敬的酒面露难­色­,便走过去,接过那酒,笑对敬酒的人说:“梁都监不能多饮,这酒我代他喝了。”

于是,我又多了一重继续痛饮的理由。但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善饮的人。数十杯醇酒入愁肠,终于换来我意料中的大醉。

公主现在……怎样了?

在那烈烈酒意蔓延入脑,抹去我最后的意识前,我模糊地想。

5.初夜

这一夜不曾安稳深眠。脑海中掠过的零碎梦境杂乱无章,一幅幅似是而非的景象晦暗不明,像少时我在画院整理的画学生笔下的底本草稿。唯一清晰的是心底灼热狂燥的感觉,仿佛有烈火在燃烧我的五脏六腑。我在这混沌梦境里奔跑,直到有一种清凉的湿意碰触到我脸部发烫的皮肤。

那清凉触感持续了许久,一点一点,好似盛夏山间偶遇的泉水迸到了眉间。

我在这令人愉悦的凉意中睁开眼,面前一段红袖拂过,继而映入眼帘的是公主美丽的容颜。

“你醒了?”她微笑说,又用手中的棉质巾帕拭了拭我的额头。

瞬间的愣怔之后我迅速坐起,转首一顾,见我身处公主宅内自己的房间榻上,天­色­还只蒙蒙亮,庭户无声,而房中除了公主,便只有服侍我的小黄门白茂先侍立在门边。

我在剧烈的头痛中艰难地思索,渐渐想起昨天的事,不免又是一惊,未及行礼,先就问:“公主,你为何来这里?”

“哦,我想看看你,就来了。是小白给我开门的。”她说,把巾帕投入身边的一盆凉水中,拧了拧,又展开要给我拭面,自然得像这是平日常做的事,“怎么喝了这么多酒?脸都烧红了,一定很难受。”

我一把按下她的巾帕,低声道:“公主,你大喜日子不应擅出寝阁。快回去罢。”

“回去?你要我回去守着那傻兔子么?”她黯然道,见我无语,她忽又一挑眉尖,笑道:“你知不知道我这新婚之夜是怎样过的?”

这问题让我难以作答,我低下头,并不接话。她浅笑着,压低了声音说:“我事先嘱咐了云娘和嘉庆子她们,就睡在我卧室外面,如果李玮对我无礼,我开口呼唤,她们就立即进来。不过,那傻兔子还真是傻,见房间里只剩我们两人,倒比我还紧张,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脚也不知该往哪里摆好。我就对他说,我不习惯与别人共用衾枕,让他取一套被褥,在帐外另选一处铺了睡。他也没意见,抱了被褥在窗边地上铺好,就在那里睡下了。”

“这一夜,驸马是在地上睡的?”我讶异之下脱口问。

公主颔首:“不错。”

我沉默许久,才说出一句:“公主何苦如此。”

“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鼾睡?”她这样应道。

这原本是太祖皇帝的名言,当年他出兵围攻南唐,南唐后主李煜乞求保全家国,他便如此回应。如今公主这样引用,未免显得有点不伦不类,我听后不禁一笑。

“驸马是公主的夫君,并非‘他人’。”我对她说。

“他就我而言,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陌生人。”公主道,凝眸看我,话锋一转,又指向了我:“我以为,告诉你这事,你应该会感到高兴。”

我颇感窘迫,侧首看窗外:“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么?”她反问,亦侧身过来,一定要直视我的眼睛,然后笑道:“我一不留神,发现有人昨晚喝了闷酒。”

心中的防御工事不堪这一击,我节节败退。

理智在提醒我公主的做法是不对的,从她对驸马的态度,到目前在我房中的言行,我应该劝阻、制止。但是,如果说我没有因此感到一点愉快和温暖,那也相当虚伪罢。

明知延续目前的话题会是件危险的事,却又硬不下心来请她出去,我回眸触及她目光,于这矛盾感觉中对她涩涩地笑。

“你出来找我,驸马知道么?”我问她。

“不知道。我出来时,他睡得像只猪一样。”她回答。在我注视下,她的轻松笑意逐渐隐去,继续说:“他还真是‘鼾睡’呢。昨晚我和衣躺下,过了很久才勉强睡着,但半夜又被李玮的鼾声吵醒了。我睁大眼睛,借着龙凤烛光打量那陌生的环境,才渐渐想起我嫁给了那个睡在地上的人,再也回不到父母身边了。

“他的鼾声一阵响过一阵。我轻轻走到他身边,仔细看他。见他是一副脑满肠肥的样子,无心无思地睡得正熟,嘴还没合拢,流出的口涎在窗外映入的月光下发着晶亮的光……

“我默默地在他身边站了好一会儿,想着这就是将要与我共度此生的人,以后几十年中,每天都要与他朝夕相对,那么这一辈子,又还有什么是值得期望的呢?……我转头看窗外夜­色­,觉得这天再也亮不起来了。”

她的语调平静,目中也未盈泪,然而此时说出的话却比日间与母亲离别时的悲泣更令我感伤。

“那一刻我真想回到十年前,做回一个没有烦恼的小姑娘,在这样的月夜,和你吟咏‘檐下芋头圆’。”她勉强笑了笑,“所以,我想来找你,看你还有没有月光下的小芋头。”

我无奈地对她笑:“真抱歉,现在我这里没有芋头。”

她摇摇头:“无妨。看见你,就会有还在家中的感觉。”

我很想拥她入怀,安慰她,回应她,告诉她我此刻那些细微复杂的感受。然而,感觉到室内逐渐明晰的晨光,我终于什么也没做,最后只另寻话题,和言建议道:“公主宅花园中花木繁盛,清晨空气清新,公主不如移箜篌去那里练习,或可稍解心绪。”

公主同意,于是我请她先往园中。待她离开,我随即披衣加冠,稍事盥洗后手持横笛出了门,才发现白茂先不知何时已远远避了开去,此时正立在庭中,看见我便迅速过来请安,问我可有何吩咐。

小白这年十二岁,聪颖灵秀,爱读书,行事也稳重。我让他去找人移箜篌去花园,然后自己朝园内走去,边走边想,他还真是个聪明孩子。

很明显地,公主与驸马的第二夜也是这样过的。翌日公主的侍女窃窃私语,甚至笑说地上太凉,不如给驸马搬个软榻搁在公主房间的角落里。

关于公主这闺房中的细节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开,成了宅中内人侍者的主要话题。当然,最关心这对新人相处状况的尚不是他们。

“国舅夫人在后院数落驸马呢。”午后张承照颇有些幸灾乐祸地向我报告他看到的情景,“说他乾纲不振,连老婆都不敢碰,真不是男人。说得冒火,还伸手去拧驸马的耳朵,嗓门也越来越大,听得周围的小丫头们都偷偷地掩口笑。”

我迟疑着,向他提了一个问题:“那驸马是何反应?”

“嗨,咱们这李都尉是个闷葫芦,还能怎样?”张承照笑道:“无非是捂着耳朵一味低头听老娘教诲,半天没吭声。”

杨氏与李玮虽是呣子,外貌与­性­格却都大大不同。李玮朴陋敦厚,杨氏却是面尖­唇­薄,目中透着几分­精­明气。李玮全盘接受公主的一切安排,而他母亲对此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这个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这日晚膳后,我与梁全一正在商议公主与驸马三朝复面拜门时的礼仪行程,韩氏于此时进来,取出一段白绫,低声告诉我们:“这是国舅夫人刚才交给我的,要我铺在公主的床上。”

我与梁都监相视一眼,一时都无语。

虽然身为内侍,我却也听说过这种在婚床上置白­色­布帛,以验视新­妇­贞洁的习俗,可这一细节并不适用于公主婚礼。

“你可曾跟国舅夫人解释过,公主下降,无此仪制。”梁都监问韩氏。

韩氏叹道:“当然说了,但她笑着说,她万万不敢质疑公主节­操­,只是民间习俗如此,也是李家家规,此前为驸马的哥哥娶嫂子,也都是这样做的,公主既然嫁入李家,按李家的家规行事,并不为过,就算官家知道,应该也会应允的。说完,硬塞在我手中,说了声她明天来取,便走了。我实在不知该怎样做,便只好来找你们,请你们出个主意。”

我也相信她此举并非质疑公主节­操­,而只是借此逼宫,给公主施加压力,希望造成既成事实的结果。但以公主­性­情,又岂会甘受她摆布?

于是,我开口对韩氏道,“不能让公主知道此事。她必会认为这是对她的侮辱,若因此与国舅夫人伤了和气,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梁都监沉吟着,道:“国舅夫人已明令把白绫置于婚床上,若不这样做,她一定会反复要求,甚至亲自向公主提出,若不先跟公主说明,届时事态恐怕更加难以收拾。”

他说的自然也有道理。我惟有叹息:“但要将这事跟公主说明,谈何容易。”

“不必为难,我已经知道了。”公主声音在窗外响起,随后裙幅一旋,她已出现在门边。

我们来不及显露太多惊讶表情,一个个迅速起身,向她行礼。

她面上仍是淡淡地,并无羞恼愤怒的模样,只径直走到韩氏面前,朝她伸出手:“把白绫给我。”

韩氏依言递她以白绫,她接过,垂目打量,­唇­边勾起了一丝嘲讽笑意。

翌日公主回宫复面拜门,在父母面前不露一点情绪,对驸马亦未冷眼相待,尤其在面对父亲询问时,更是连称一切皆好,令今上怡然而笑,像是松了口气。

然而,一俟回到公主宅中,这段婚姻中的隐忧很快显露。

从宫中回来,公主依国朝仪礼,在宅中画堂垂帘端坐,接见舅姑。

国舅已过世,如今要见的其实也只有杨氏。杨夫人早已穿好礼服,着盛妆,欢欢喜喜地进来,在帘外朝公主福了一福,说了两句吉利话,便赶紧嘘寒问暖:“公主这几日在我家过得可还习惯?在宅中伺候的下人可还称公主心?若他们有何不妥公主尽管告诉娘,娘该打的打,该骂的骂,一定会调教好了再给公主使唤。”

公主暂未理她,侧首一顾身边的张承照,问:“堂下说话的是何人?”

张承照躬身回答:“回公主话,是驸马都尉的母亲杨氏。”

“哦,原来是杨嫂子。”公主作顿悟状,再对堂下道:“赐阿嫂坐。”

“阿嫂?”杨夫人嘀咕着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

张承照走至帘外,笑对杨夫人道:“国舅夫人,尚主之家,例降昭穆一等以为恭。如今说来,你是公主的嫂子,切莫再对公主自称‘娘’,乱了辈分。”

杨夫人略有愠­色­,梁都监见状对她好言解释:“国朝仪制是这样规定,夫人想必以前也曾听人说过罢?礼仪如此,不便擅改,其中不近人情处,还望夫人海涵。”

杨夫人勉强笑笑,道:“我知道。对公主自称‘娘’无非是想让她觉得亲切一些,像是在母亲身边。既然公主不乐意,我改过来就是了。”

“国舅夫人果然明理。”张承照衔着他那不甚严肃的笑容,又提醒她另一点,“还有一事,也望夫人稍加留意:修建这公主宅的土地和一切花销费用,都是官家赐的,这宅第本是官家赐给公主的陪嫁物之一,公主是这里的正主儿,并非住在国舅夫人家里。国舅夫人原是客,随驸马住在这里,若觉有任何不适之处,倒是可以随时跟公主提出,公主必会尽心为夫人安排妥帖。”

杨夫人的脸­色­越发沉了下去,却又不好反驳,只得恨恨地应道:“如此,老身先谢过公主,公主费心了。”

公主闻言一哂:“阿嫂不必客气。”旋即又吩咐左右:“赐国舅夫人见面礼。”

随后两列内臣各托礼品,络绎不绝地从门外进来,将礼品一一摆在画堂中。

公主赐舅姑之礼不薄,有银器三百两,衣帛五百匹、妆盝数匣、礼衣一袭、名纸一副、藻豆袋一个……这些都是仪制中规定的礼品。但最后内臣送呈入内的,是一个红锦覆盖着的托盘,暂时看不出其中所盛何物。

每送入一个礼物,都有内臣高声唱出名目,而当送来这最后一个时,内臣噤口,没有再唱名。

这时公主褰帘而出,缓步走至杨夫人面前,再掀落托盘上的红锦,让杨夫人看到其中的礼品。

杨夫人转头看了,立时变­色­——那是一段白绫,洁净得跟她送到韩氏手中时一样。

“我为阿嫂准备的这礼物,阿嫂可还满意?”公主低目问杨夫人。

不待她回答,公主即牵起白绫一角,大袖一挥,白绫如虹,在空中舒展开来,旋出波纹状优美的弧度,再袅袅落下——其中每一寸都是洁白的,没有任何被别的颜­色­污染过的痕迹。

看白绫的末端扫过杨氏惊愕的脸,公主的目光徐徐上移,盯牢她的眼,挑战般地,对她呈出了冷淡笑意。

6.纳妾

杨夫人自然无法忍受新­妇­对自己的态度,次日便入宫,求见帝后。

梁都监见势不妙,亦随后入宫,望能在杨夫人抱怨诉苦之下为公主稍加解释。我在公主宅中静候消息,不免也有些忐忑,不知杨氏会在帝后面前怎样形容公主。

将近黄昏时,梁都监与杨夫人一齐回来。杨夫人面­色­不佳,未按仪制向公主行昏时礼,便径直回自己房中去了。而梁都监则先找到我,叙述了宫中情形。

“杨夫人入宫时,恰逢官家下朝回来。那时官家手握一卷章疏,忧思恍惚,郁郁不乐,杨夫人向他嘘寒问暖,他也未听进去,杨夫人连唤几声他才有反应,虽勉强笑了笑,但还是一副愁眉深锁的样子,开口问杨夫人的第一句话便是:‘公主一切可好?’于是杨夫人大概也不敢随便抱怨公主了,只唯唯诺诺地说一切都好,宅中也平安无事,她是专程来向帝后谢恩的。

“倒是皇后看出了杨夫人入宫是有话要说。待官家离开后,她和颜对杨夫人说,公主原是官家独生女儿,一向受父母宠爱,比起寻常人家的女子,­性­子难免要强几分。若有言行不当之处,还望国舅夫人多体谅,她日后也会多加劝导,让公主收敛­性­情,秉持­妇­道。杨夫人听了思前想后,欲言又止,最后终于什么也没说。皇后又赐她珠宝绸缎若­干­,再请苗娘子过来,与她略坐了坐,便让她回来了。”

听了这话,我方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梁都监没有忽略我这一刻的释然,着意看我,道:“虽则如此,但公主与驸马是夫妻,这样长期下去,终究不妥……你是公主近侍,不妨寻机会多劝劝她,既然已成婚,这夫妻相处之道还是应耐心经营。平日在公主面前,切勿说驸马短处,若她有怨言,你也要多为驸马辩解。主子夫­妇­岁月静好,对我们做侍者的内臣来说,才是福分。”

我默然受教,颔首一一答应,但亦不想就此问题与他继续讨论。须臾,问了他另一事:“今日官家不怿,先生可知是何缘故?”

梁都监道:“我后来问了随官家上朝的邓都知,他告诉我,今日欧阳修上疏请皇帝选宗室子录为皇子,在朝堂上公开说,以往官家未有皇嗣,但尚有公主之爱,上慰圣颜。如今公主既已出降,渐簄左右,则皇帝万几之暇,处深宫之中,谁可与语言,谁可承颜­色­?不如于宗室之中,选贤良可喜者,录以为皇子,使其出入左右,问安侍膳,以慰悦圣情。官家听了沉默着未表态,偏还有好几位臣子附和,都请他正式下诏选立皇子。官家始终未答应,亦没有了好心情,一路回到禁中,眉头都是皱着的。”

三朝之后,公主­干­脆请李玮搬出公主寝阁,于别处独寝。韩氏担心驸马难以接受,在得到梁都监默许后,特意去跟李玮说,国朝有规定,驸马须先经公主宣召才可与公主同宿。李玮也未多问,从此后便与公主分居,独处一阁,每日晚间与公主共进晚膳后即回自己房中,并不打扰公主。

杨夫人看得气闷,常旁敲侧击地说家里不像娶了新­妇­,倒像是请了一尊神来。公主也未与她计较,不理不睬,只当是耳边风。最后还是杨氏沉不住气,索­性­到公主面前,直接提出要为儿子纳妾:“驸马以前原本有两个屋里人,但后来我怕公主进门后见了不喜欢,便都卖了出去。可如今驸马房中没了持帚的人,乱糟糟的,毕竟不像话。公主矜贵,我原不敢以这等事烦请公主­操­心,想自己去寻个丫头放在驸马房中,做些洒扫侍奉之事,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韩氏瞠目,道:“公主出降才几天,夫人就要为驸马纳妾?”

公主向她摆首,示意她不必去争,再平静地答应了杨夫人的要求:“如此甚好。阿嫂尽管去寻合适的人,将来那小娘子的月钱由我来给。”

杨夫人果然立即开始行动,物­色­适当人选。最后她看中了一名自幼养大的侍女,十六岁的春桃。春桃容­色­可人,­性­格也温顺,岂料一听杨夫人说要将她纳为驸马妾室,她竟泣不成声,跪下不住哀求,怎么也不肯答应。

杨夫人劝了春桃几次,都不见她回心转意,不由大怒,竟把她拉到公主寝阁近处,公然指桑骂槐:“你进了我家门,我把你好吃好喝地供奉着,却没想到竟养出个忒有脾气的祖宗!我儿子是国舅爷生的,皇帝的血脉里还有几分是与他相同的呢,哪里配不上你这个贱人?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眼睛生到头顶上,谁都难入你这仙女儿法眼!你既存心到我家当烈女,老娘就成全你,今日就地打死,明日再请官家给你立个牌坊……”

她边骂边打,鞭声霍霍,疼得春桃不住尖叫痛哭。我听得不安,转顾公主,刚唤了一声“公主”,她便已明白,吩咐道:“怀吉,你去把春桃带到这里来。”

我当即出去,命人拖住杨氏,又让两名侍女扶起春桃,把她引至公主面前。

春桃战战兢兢地,跪在公主膝下,仍轻声啜泣。公主好言抚慰,亲自查看她伤势,再命人取良药,炖补品,好生为春桃疗伤。

春桃感激不尽,向公主连叩了几个头。公主扶起她,微笑道:“你不想做驸马的妾,是顾忌我罢?其实无须担心,你服侍好驸马,也等于是为我尽心做事,我会善待你的。”

春桃拼命摇头,依旧泣而不语。

“难道你不答应,不是因为这个?”公主奇道,见春桃不答,她很快又有了新的猜测:“那你是厌恶驸马,所以才不想嫁他?”

“不,不!”春桃忙否认,低声道:“驸马和善,待奴婢一向是很好的。”

公主笑了:“既如此,你嫁他又有何不可?”

春桃踟躇难言,头一脉低垂,又开始落泪。

见她这等形状,公主忽然领悟:“哦,你一定是有心上人了!”

春桃双颊红尽,越发深垂首,双手不停绞着衣带,沉默不能语。

公主遂摒退左右,只留我和韩氏在身边,再含笑对春桃说:“别害怕,你且把隐情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

春桃犹豫许久,在韩氏随后的鼓励下,终于说出了此中缘由。原来她此前回家探望双亲,曾偶遇姨母家的表哥,后来接触了几次,两人渐生情愫,私订终身,表哥亦开始做生意挣钱,想早日为她赎身,缔结良缘,不料如今杨夫人要她做妾,所以她宁死不从。

公主安静倾听,听到最后,也许联想起自己往日之事,目中亦浮起了一层水光。

“我来为你赎身。”她对春桃作出承诺,“你的心愿,我来为你实现,一定会让你从这宅子里出去,嫁给你喜欢的人。”

然后,她遣人去请杨夫人。杨氏不久后入内见公主,随她同来的还有驸马李玮。

公主开门见山地提出要为春桃赎身,对杨夫人说,无论当初是花多少钱买瑃桃,她都会付十倍的钱给杨夫人。

杨夫人闻之冷笑,道:“这丫头我已经养了十年了,为调教她,花的心血不知有多少,哪里是钱可以计算的!公主想买,我可不愿意卖。如今她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她不肯做妾,我也不会放了她,我倒要看看,这小贱人有什么三头六臂,敢跟我斗!”

公主也不客气,直言道:“今日请阿嫂来,不是要跟阿嫂商量。我是这公主宅的主人,宅中所有奴婢应由我处置,是放是留,由我决定。我已同意让春桃归家,现在不过是知会阿嫂一声,明日就让她出门。钱我已备好,取不取就是阿嫂你自己的事了。”

杨夫人愈加恼怒,回应的语气更是咄咄逼人:“这丫头是我真金白银买来的,卖身契还在我那里,怎的忽然就成公主的人了?公主说宅子是你的,我都认了,却没想到连个奴婢公主也要抢我的,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今日我就把话搁在这里了,春桃是我的人,公主无权为她做主。公主若有不服,尽管去找人评理。相信就算是告到官家那里,他也不会觉得公主有理。”

“够了!”此前一直沉默不语的李玮陡然开口,对他母亲道:“我又没说要纳妾,你逼春桃做什么?公主要让她走,就让她走罢,有什么好争的?”

杨夫人惊诧不已,少顷,才回过神来,立时怒斥儿子:“老娘­操­这么多心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你这混帐东西!如今你倒好,娶了新­妇­忘了娘,对她惟命是从,也不想想人家有没有把你放在眼里……”

李玮不愿听她唠叨,站起身就朝外走去,杨氏犹不解气,一路追出去,亦步亦趋地跟着李玮,不时拍打他几下,继续喋喋不休地斥骂着。

我与公主都以为杨氏不肯放人,会让春桃的赎身变得有些棘手,但结果却出人意料。

晚膳时,李玮来得比往常较晚,也略显疲惫。见了公主,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递给她,讷讷地说:“这,是春桃的卖身契。”

7.古墨

次日,春桃收好公主赐还的卖身契,回到父母身边。临行前拜别公主,公主命人取出一百缗钱给她,还叮嘱说日后若遇难事便回来说,她自会相助。春桃自是千恩万谢,含泪跪下磕头,反复表达感激之情。公主扶起她,笑道:“不必谢我。看到自己能促成一桩好姻缘,说不定我比你还开心呢。”

这让她保持了一整天的好心情,如此愉快地绽露欢颜,在她出降后,还是第一次。

晚间,她把自己带来的侍女召集到面前,对她们说:“你们服侍我许多年了,如今也都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若有意中人,尽管告诉我,我会让你们回娘家待嫁,并给你们准备一笔不薄的嫁妆。”

侍女们纷纷道谢,但暂无一人申请归家。公主再问,亦只有香橼子站出来,吞吞吐吐地说:“奴婢并无意中人,但家中父母年事已高,奴婢又无兄弟,姐姐皆已出嫁,所以……”

公主了然,不待她说完便道:“好,那你回家罢。我多赐你些钱,供你买几块田地或做点小生意,日后再招个上门女婿,与你一起侍奉父母。”

香橼子大喜,再三谢恩。之后又有两名小丫头表达了想归家之意,公主均同意放人,且厚赐财物。待到无人再表态,公主又重申了想给予她们自由的意思,并许了她们一个长期承诺:“无论何时,只要你们寻到了合适的人,或思念父母想回家,都可以跟我说,我都会立即放你们出去。”

众侍女皆有喜­色­,齐齐拜谢,对公主善行称颂不已。待她们退下后,我含笑问公主:“公主把她们都放走了,以后谁来伺候公主呢?”

“不是还有你么?”公主作势瞪我一眼,然后,又黯然叹息:“我希望她们每人都可觅得如意郎君,将来离开公主宅,相夫教子,过快乐的生活,不要像我,一辈子被困在这里,不得脱身。”

没想到她今日的愉悦会终结于这个关于困境的话题,我笑容亦随之凝结。

“而你,就没她们那么好命了。”见我默然不语,她又故作轻松地,用玩笑般的语气说:“我可不会放你走。如果我被关在这里一辈子,那你也要在这里陪我一辈子!”

这一语如阳春薰风,吹得我心中和暖之意如涟漪漾开。我朝她拱手长揖,道:“臣领旨谢恩。”

出降之后,公主需要我陪伴的时候也比以前多了许多。在宫中时,她每日要定省父母,承欢膝下,自己也有很多女伴,例如后妃们的养女,以及秋和那样,与她年龄相差不太大的年轻嫔御,与她们的交往也足以填满她闺中的闲暇时间。而现在,她身为公主宅中最尊贵的女主人,不必承担侍奉舅姑的义务,何况自春桃之事后,杨氏越发看她不顺眼,处处回避着她,除了例常问安和家宴,并不主动前来与她叙谈,驸马的兄弟皆各有宅第,妯娌们也不常往来,所以公主相当寂寞,除了练习箜篌,便借清玩雅趣之事消磨时间,而此时一般都会要求我从旁作伴。

起初对环境的陌生感觉逐渐消失,我们渐渐适应了这种全新的生活,在很少有人打扰的情况下弹琴吹笛、弈棋斗茶,或者吟诗填词,偶尔我也会指点她写字作画。她现在对翰墨丹青表现得远比儿时有耐心,不再胡乱画上两笔就想往外跑,为完成一幅满意的作品,她可以在书房里练上一整天。我讶异于她的变化,问她:“公主以前不是说练习书画太浪费时间,通常是老夫子所为么?”

她回答说:“没错呀。正如你所见,我时间很多,而且,人也老了。”

虽未同宿,李玮倒也经常来看公主,但两人很少有话说,就连进膳时李玮也只能找到一点可有可无的问题来问公主,例如某道菜是否合公主口味之类。公主通常是随口敷衍,不过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李玮都能用心记住。有次公主不过是提了句江南的醉蟹味道不错,但宫中已无存货,第二天公主的餐桌上便有了一盘江南醉蟹,也不知李玮是从何处寻来。

为求取悦公主,他表现出了无限诚意,但有时会弄巧成拙。

某日公主情绪不佳,闭于阁中不愿出门,李玮入内问安时小心翼翼地建议她去花园散心,公主懒洋洋地应道:“这园子就那么点大,每个角落都走遍了,有什么好看的?”

李玮想想,道:“前日我去宜春苑,见附近有一大片荒地,比咱们这园子大三倍有余。回头我去打听打听,看这地是谁的,索­性­买了来,再建一个有亭台楼榭的大花园,以供公主游乐。”

公主道:“罢了,当初修这公主宅都大费工时呢,若园子再大上三倍,买地和建房子都要花许多钱,劳民伤财的,还是省省罢。”

“不妨事,”李玮立即应道:“我不缺这个钱。”

或许他是无心,但这话我听着尚觉刺耳,更遑论公主。公主微蹙着眉头凝视他半晌,最后漠然回了一句:“好,你自己看着办罢。”

李玮似乎并未意识到他令公主不快的原因所在,继续以他最不欠缺的财力频频为公主献礼。见公主常习翰墨,很快又送来一批文房用具:玛瑙砚、牙管笔、金砚匣和玉镇纸。

“真是恨不得连墨都用金银来做。”看着这堆熠熠生辉的礼品,公主不无鄙夷地说。

不久之后,李玮又送了一块名墨给公主,虽然不是金银做的,但同样未摆脱弄巧成拙的命运。

冬至那天,天子照例要受百官朝贺,京中所有有官衔的官员都要穿戴簪缨朝服入宫参加朝会,庄重如大礼祭祀,这个仪式称为“排冬仗”。排冬仗结束后,皇帝会宴请群臣,并赏赐新衣礼品。

驸马都尉李玮亦入宫参加了朝会,其后的宴会刚罢,他便兴冲冲地赶了回来出席家宴,一进门即取出一段廷珪墨双手呈给公主:“公主,这是官家今日赏赐的。上次我便想寻一段古墨给公主,但没找到合适的,如今恰好补上。”

歙州李廷珪是南唐制墨名家,其墨能削木,坠沟中经月不坏,且有异香,一向为士大夫所推崇,而且由李廷珪亲自制造的李墨已越来越少,宫中所存也不多,故世人莫不以获赐廷珪墨为荣。现在李玮奉上的这段呈双脊龙样,上有“廷珪”二字,确是李廷珪当年进贡的珍品。

公主接过看了看,不置可否,但问李玮:“爹爹赐你的就是这块?”

“那倒不是。”李玮如实作答:“官家赐我的原本是另一块,从上面刻着的名字来看,那墨工也姓李,叫‘李超’,大概是李廷珪的后人罢……”

“哦,”公主不动声­色­地再问他:“那你怎么又拿了廷珪墨回来?”

“后来我发现身边学士们获赐的都是廷珪墨,可能廷珪墨存世不多,官家一向礼眷文士,所以赐给学士们。”李玮解释道:“我向邻座的蔡君谟蔡学士借他的廷珪墨来观赏,他大概看出我喜欢,便主动提出跟我交换……”

公主不由冷笑:“于是你用李超墨换了廷珪墨?”

李玮点头,不忘称赞蔡襄:“蔡学士竟肯割爱,真是慷慨。当然,我不能白领了他这人情,日后会再备些礼送给他。”

公主无话可说,将廷珪墨搁在桌上,推回李玮面前,然后起身,默默离去。

她的反应自然不是李玮所预料到的,这令他茫然失措,站起目送公主远去后才转头看我,惴惴不安地问:“梁先生,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我思忖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他真相:“都尉,李超是李廷珪的父亲。”

李玮愕然,呆若木­鸡­。而一直旁观的杨夫人此时对这古墨亦有了兴趣,开口问我:“梁先生,那这墨是李超制的贵还是他儿子制的贵?”

我回答:“世人喜爱收藏古墨,制墨世家的­精­品,年代愈久远,存世量愈稀少,便会愈贵重。”

杨夫人顿时火冒三丈,一戳她儿子额头,斥道:“你这败家子,竟拿个好东西去换了个便宜货!这般不会做生意,再多十倍的家底也会被你败光,难怪公主看不上你!”

8.书画

每年正旦前,帝后会赐新年礼品予宗室戚里,这年岁末,公主早早嘱咐我,务必作好准备,在外选购一些宫中没有的清玩雅趣之物以备还礼。

杨夫人知道此事后过来对公主说:“公主驸马的礼品是作一份子送进宫的,不如便交给驸马去采办。尚公主之后,他还没什么机会向官家、娘娘略表孝心,现在他亲自去备上一份厚礼,也是应该的。”

公主道:“怀吉昔日在宫中常侍帝后,很清楚他们的喜好,礼品由他来采办更合适。”

杨夫人不悦,道:“驸马是官家女婿,难道选择礼品的眼光会不如下人?往年国舅宅的礼品他也备过好几次,没见官家不喜欢。”

见公主幡然变­色­,我立即先开口道:“国舅夫人言之有理,礼品由驸马亲自采办,足可见公主驸马孝心,官家见了会更喜欢。”

梁都监也在旁附议称善,力劝公主接纳杨夫人建议,公主最后只好勉强答应。

李玮的态度倒是远比其母谦和。出门采购之前,先来征求我的意见,问买什么样的礼品比较合适。

我告诉他:“宫中不缺奇珍异宝,帝后平日尚俭,也不爱奢华器物,但都很喜欢翰墨丹青。都尉若能进呈几幅书画­精­品,他们必会欣然接受。”

李玮依言而行,十数日后,带回了六幅书画,交给我与公主过目。

我展开一一看了,然后默默递与公主,公主先看其中售价最高的一幅王羲之尺牍,玩味须臾,忽然眉头轻颦,侧目扫了扫李玮。

李玮一惊,惶惶然转顾我,像是在问我:“这字有何不妥么?”

我向他友善地微笑,道:“都尉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罢。余下的杂事不妨交给怀吉来做。”

待他走后,公主抛下手中尺牍,颇有怒­色­:“这傻兔子又当了一回冤大头,花重金买了幅摹本回来。”

那时白茂先亦伺候在侧,闻言拾起尺牍仔细端详,然后请教公主:“公主因何确定是摹本?”

公主道:“王右军少年时写字多用紫纸,中年以后多用麻纸,又用张永义制纸,而这幅尺牍虽­精­心做旧过,仍可看出是竹纸涂蜡。国朝以来士人才以竹纸写字,晋人尺牍用竹纸,必是赝品。”

语罢,她又问我:“其余那几卷,可也有伪作?”

我从李玮送来的书画中拣出两卷交予公主。

公主先看一幅归于张萱名下的宫苑士女图,琢磨片刻,觉出了其中破绽。

“这女子穿的裙子从质感和花纹上看,是荷池缬绢,这是国朝才有的布料。”她指着画中人说。

我颔首,又一指画上一内臣模样的人,道:“张萱是唐代玄宗朝时人,那时内臣戴的是圜头宫样巾子,而这画中人头上却戴漆纱缠裹的幞头,这是唐末才出现的样式。”

白茂先亦轻轻走近,看了看这幅画,道:“梁先生跟我提起过张萱,说他画女子尤喜以朱­色­晕染其耳根,而且他擅画婴儿,既得童稚形貌,又有活泼神采。而这幅画中这两个特点都没有,侍女所抱的婴儿面目老成,只像是把成|人的面目缩小了……”

他略一顾他,他立即垂首噤声,公主见了对我道:“小白又没说错,你何必阻止他说下去?这画确是后人托名伪作的,连小白都能看出来,可叹李玮还懵懂不知。”

她叹息摆首,又展开另一幅据说是五代著名山水画家李成所绘的《读碑窠石图》,这次沉吟良久,仍未发现可疑之处,于是问我:“此图置境幽娄,气韵潇洒,笔势颖脱,画树石先勾后染,清澹明润,饶有韵致,的确是李成笔法。绢本设­色­,亦无异常之处。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是伪作呢?”

我答道:“此画仿制者比诸前两位,显然敬业多了,摹本惟妙惟肖,连刻画图记名字,都几可乱真。但也正因为摹者敬业,所以他遵守了制造赝品高手的一项原则:在摹本中故意留下一点破绽,以供识者分辨。这图中的破绽在碑石之上。原作残碑侧面有一行隐约可见的细微字迹‘王晓人物,李成树石’,这是李成的署名,说明画中人物是邀其友人王晓所绘。而如今这幅画中却无这行字,因此臣断定是摹本。”

“那你又如何得知原本上有那行字?”公主追问。

我告诉她此间缘故:“几年前裴承制从民间访求得此画原本,已藏入秘阁,臣亦曾见过。”

公主搁下图卷,举目凝思,意极惆怅。须臾,又是一声叹息:“李玮坐拥金山,见识却不如你们这些内臣,重金购得六幅书画,竟有一半是伪作。想想后半生必须与他系于一处,顿觉活着也无甚趣味。”

我默然,最后这样开导她:“但驸马待公主很真诚,人是极好的。”

她淡淡笑笑,换了个话题:“怀吉,看来还须烦劳你外出,去寻些能入眼的书画献给爹爹和孃孃了。”

我欠身领命,她又露出一丝忧虑之­色­,道:“只是如今所剩时间不多了,你此前又很少在坊间行走,知道应在哪里寻访么?“

我应道:“公主无须多虑,臣知道该去何处。”

9.雅集

次日我带白茂先离开公主宅,直往崔白居处。

此时崔白已成誉满京师的画家,颇受士大夫赏识,常与文人墨客过从雅集,他的居所也从昔日那狭窄陋巷搬到了相国寺附近的风景佳胜处。

我按路人的指示找到崔宅,叩门数下后,门嘎地开了,一个十余岁的小孩自内探首出来,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我,却不说话。

“元瑜,来客是谁?”我听见里面传来崔白的声音。

于是我朝那孩子自报姓名,请他代为传报。

那孩子点点头,跑了回去,少顷,崔白亲自迎了出来,满面笑容地对我长揖,口中连声道:“许久不见,怀吉别来无恙?”

寒暄之后,他引我入内,我记挂着购画之事,一壁走,一壁跟崔白简单叙述了缘由,问他可愿选几幅新作给我进呈帝后。他听了笑道:“我原是为画院所弃之人,岂敢再进呈涂鸦之作以供御赏?不过说来也巧,我正与两位好友在园中饮茶赏画,相与切磋,他们画艺倒都不俗,亦有新作在此,你且去看看,若有合适的,便请他们取几幅给你罢。”

正想再问他这二位友人是谁,却见曲廊一转,他已引我进至后院园中。

这后院面积不大,但中植松桧梧竹,内设小桥流水,清旷雅静,人行于其间,如处画中。

小桥边有一座竹子建成的亭阁,崔白的友人皆在其中,一位年逾半百,戴高装巾子,着交领襕衫,正反系袍袖,提笔在案上图卷中点画,另一位年龄与崔白相仿,三十多岁,头戴高士巾,身穿大袖直裰,此刻坐在茶炉边,似在等汤瓶声响,以注汤点茶。

崔白带我进去,先将我介绍予二人,他们皆过来见礼。我问崔白两位先生该如何称呼,他却笑而不答,只说:“你且看两位先生大作。”

我移步至案边,先看适才作画的先生未完成的作品。他画的是一株牡丹,花朵不以墨笔描写,只以丹粉点染而成,娇艳鲜妍,而无笔墨骨气,大异于画院盛行的黄氏画法双钩填彩。

于是我有了答案:“没骨画花鸟,绰有祖风,又出新意,先生必是金陵徐氏长孙崇嗣先生。”

金陵徐氏是指南唐花鸟画家徐熙,崔白一向喜爱他的野逸画风。徐熙子孙亦都雅擅丹青,其中长孙崇嗣以“没骨法”画花卉,将其祖遗风与黄氏富贵气相结合,于国朝画坛是创新之举。

我所料未差,那位先生含笑欠身:“惭愧,不才正是徐崇嗣。”

崔白又让我看一侧壁上所悬的几幅山水画,说那是另一位先生所作。我逐一端详,但见他笔致巧赡,稍取李成之法,画四时山水,远近、浅深、风雨、明晦、朝暮景象各异,峰峦秀起、云烟变灭,晻霭之间千态万状,布置笔法颇有独到之处。

我略一思索,也大致猜到:“先生笔下四时山景各尽其妙,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如此笔力,非河阳郭熙不可得。”

我没猜错。郭熙双目大睁,很是诧异:“我乃一介布衣,久居外郡,又不似徐先生出身世家,美名远播于天下,中贵人却又如何得知鄙人姓名?”

我含笑道:“十年前,子西便已向我称赞过先生笔意­精­绝了,近年画院故友亦不时向我提及,先生大作,此前我也有幸欣赏过。”

这日余下的时光,便在三位画家热情款待下度过。阁外水石潺湲,风竹相吞,室内炉烟方袅,帘卷墨香,我们点茶评画,言谈甚欢,连小白与那叫元瑜的孩子都一见如故,两人坐在小河水边,元瑜一手执着树枝,不时在地上比划,教小白画树上寒鸦。

其间我说出来意,徐、郭二位先生当即各取了几幅新作,慷慨相赠,我自不肯受此大礼,命小白取出银钱给他们,他们推辞几番,见我坚持,才略略收下一些。

“子西真不肯赐我一幅新作么?”我问崔白。

他笑了笑,唤过元瑜,低声嘱咐了几句,那孩子旋即跑开,像是去取什么了。

这孩子真机灵。我看着他背影微笑,再问崔白:“这是令郎?”

崔白大笑,道:“元瑜姓吴,是我的弟子。”

然后,他笑意稍减,补充道:“我尚未娶妻。”

我垂目无言,带着礼貌的和悦表情默然听徐崇嗣与郭熙笑说崔白眼界过高,天下好女子成百上千,竟无一人能获他青睐,迎娶入门。

须臾,元瑜携一卷画轴进来,双手呈给我。我展开看,见画的是秋江景致,一只芦雁独立于蒹葭衰草水岸边,抬首眺望远处,意态寂寥。

黄昏时,我向崔白等人告辞,他们极力挽留,说难得如此投缘,不如少留一宿,今宵四人把酒畅谈,明日再归亦不迟。

这时有暮鼓声从附近的相国寺中传来,我想起一事,心念微动,遂颔首答应。

次日清晨,我甫至公主宅门前,便见张承照与嘉庆子双双迎出,口中都道:“谢天谢地,你可回来了!”

我讶异问道:“你们一直在这里等我?出了什么事?”

张承照一面为我牵马,一面说:“你走后,驸马约了几个朋友在园子里的击丸场打球,那场边原是公主的妆楼,公主听见声响,便走到栏杆边看了看。驸马的朋友中有一人大概猜到楼上帘后的身影是公主,存了轻薄之心,便故意发力,把球击到了公主身边一卷竹帘上。公主大怒,立即命几个小黄门下去把驸马的朋友全部赶走。驸马呆立在场内好半天,倒没多说什么,不过国舅夫人听说这事可不乐意了,赶过来指着那几个小黄门大骂,污言秽语的,嗓门又大,公主听了气得掉泪,我本想再带几个人下去回国舅夫人几句,却被梁都监喝住,让我别再生事。我只好听命,但这样一来,公主的气就没法出呀。她后来坐在楼上生了一天的闷气,偏偏你又没回来,她等到半夜,又担心你出事,派了许多人出去找,自己越等越急,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我立即加快了步伐,问:“公主现在何处?”

嘉庆子道:“在寝阁厅中,一夜没合眼,现在还在等着先生呢。”

见到公主时,她的确是憔悴不堪的模样,双目红肿如桃,皮肤暗哑无光,头应还是昨日梳的,现已有好几缕散发垂了下来。

发现我进来,她眸光闪了闪,下意识地起身,但脸­色­旋即一沉,向我斥道:“外面既有逍遥处,你还回来做什么?”再顾左右,吩咐道:“把他大­棒­打出去!”

周围内臣侍女都暗地偷笑,并无一人上前逐我出去。

我含笑上前,把手中托着的一个纸包递至她眼前。她恼怒地侧首,但应是闻到了其中散发的香味,犹豫一下,终究还是问了我:“这是什么?”

“相国寺烧朱院那个大和尚卖的炙猪­肉­。”

她果然好奇,低目看了看。我一边解开包装一边解释:“我购画之处就在相国寺旁。议妥这事后天­色­已晚,我想起昔日公主提过烧朱院的炙猪­肉­,便想等到天亮,买一块新鲜的给公主,遂应友人相邀,留宿一晚。今日天还没亮我就去了烧朱院,等着烤好第一块,便买下给公主带回来。”

她立即问了一个她关心的问题:“你见到那大和尚了么?他长什么样?”

“很可惜,没有。”我叹叹气,“他生意做大了,人的架子也大了,现在的猪­肉­都交给徒弟烤,自己轻易不见客。”

“哦……”这答案令她怅然若失。

我趁机递给她一小块竹签穿好的炙猪­肉­,她亦接过,仔细看看,又嗅了嗅,似乎准备品尝,那神情看得我不禁笑起来,她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原本是在生气的,于是又羞又恼地把那块猪­肉­掷于地上,“呸”了一声,复又坐下扭头不看我。

四周响起零零碎碎的轻笑声。公主怒道:“笑什么笑?都给我退下!”

众人衔笑答应,行礼后相继退出,只有嘉庆子未走远,还在门外伺候。

见室内只剩我与公主二人,我才搁下炙猪­肉­,认真向她告罪:“此番臣在外留宿,未先求得公主许可,其罪一;擅离职守,未及维护公主,其罪二;逾夜未归,令公主担忧,其罪三。臣确已知罪,可向公主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还望公主恕罪。”

我等了等,见公主一动不动地,并无应答的意思,于是又道:“公主既不肯宽恕臣,请容臣暂且告退,待安置好所购书画,再除冠跣足,过来向公主长跪请罪。”

言讫,我退后数步,再转身欲出门,先前沉默的公主却忽然疾步冲来,于我身后搂住了我腰。

我不由一颤,步履停滞。门外的嘉庆子听见声音,回眸一顾,也是被吓了一跳的样子,红着脸转首避开。

“我不是生你的气,”公主紧紧搂着我,将一侧脸颊贴在我背上,低声道:“我是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外出的这天,我在这里真是度日如年。倘若你离我而去,我宁愿下一刻就此死去。”

我默然僵立着,暂时未作任何回应。她的悲伤像夏季不期而遇的雨,再度打湿了我的心情。一抹莫可名状的伤感与她的泪水一起,循着我衣衫纹理,逐渐洇入我心间。

【第九章谁堪共展鸳鸯锦】

1.芦雁

整理礼品的最后一刻,我犹豫了,目光在崔白那卷《芦雁图》上游移许久,终于还是把它拣了出来,没有与其余书画一起呈交御览。

秋和与崔白之事今上或许无从知晓,但皇后心中有数,这幅画中之意,她必一览即知,而秋和身份今非昔比,崔白余情被皇后知道,总是不好的。

这批礼物得到了帝后的赞赏。公主与驸马入宫贺岁时,今上特意提到这些书画,含笑问李玮:“公主宅献上的书画,都是你选的么?”

李玮颔首称是,今上与中宫相视而笑,目露嘉许之­色­,道:“都挺好。徐崇嗣画没骨花功力日益­精­进,郭熙的四时山水也令人耳目一新。”

李玮并不知我调换他所呈书画之事,听今上如此说,便愣了愣。

而皇后亦于此时对他道:“想来都尉对翰墨丹青甚有心得,如今所择皆是­精­品。徐崇嗣成名已久,宫中他的作品倒也有几幅,而那郭熙的画往日甚少见,颇有新意,都尉是从何处寻来?”

李玮惘然不能语,我立即朝皇后欠身,代他答道:“都尉见过河阳郭熙画作,常赞他善画山水寒林,近日听说他移居京师,便命臣去寻访,因此购得他新作。”

“都尉博涉广闻,不以画者声名决取舍,知选今人山水,可谓眼光独到,非常人能及。” 皇后笑赞李玮,又转而问我:“那郭熙­性­情如何?”

我说:“温和谦逊,待人接物彬彬有礼。”

皇后遂向今上建议道:“郭熙山水并不输诸位画院待诏,运笔立意,尤有过人之处,不如召入画院,让他于其中继续历练,假以时日,必有大成。”

今上颔首称善,唤来勾当翰林图画院的都知,将此事交代下去。

从宫中回来后,李玮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犹豫了一天,终于在次日晚膳之后将此事提出来问我:“徐崇嗣与郭熙的画,是先生添入礼单中的么?”

我承认,和言对他道:“丹青图画,不必事事崇古。若论佛道、人物、士女、牛马,的确近不及古,但若论山水、林石、花竹、禽鱼,则古不及近,国朝画者胜前人良多,徐、郭二人便属其中佼佼者。选他们的作品,亦能惬圣意。”

他迟疑着,又问:“那我所选那些,先生也献上去了么?”

我稍加斟酌,还是如实相告:“王羲之、张萱、李成的尚在宅中,其余几幅一并送入宫了。”

李玮讶异问:“先生为何将那几位名家的留下?莫非官家会不喜欢么?”

一时之间,我未想到该如何委婉地回答这问题,既让他意识到其中问题,又不至于令他难堪,便沉默了片刻,偏偏杨夫人又于此时Сhā嘴,说出了她的猜测:“莫不是公主喜欢,所以留下来了?”

公主闻言嗤笑一声,冷面侧首,懒得理她。

她这表情立即引发了家姑的不满,杨夫人也随之冷笑,借我发挥,道:“若不是公主喜欢,那一定是梁先生喜欢,所以自己留下了?用几幅便宜的字画换我儿子花大价钱买回来的古董,还能让官家和皇后称赞,梁先生好本事,以后好生教教驸马,让他也学学做这样一本万利的生意!”

公主勃然大怒,横眉一扫李玮呣子,直言斥道:“怀吉不说此中真相,是为顾全驸马面子,之前若非他换下那几幅书画,驸马在我父母面前更会颜面尽失。你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如此恶言相向,真是不知好歹!”

“真相?还能有什么真相?”杨夫人随即扬声反驳,“有人截下驸马献给官家的宝贝,难道这事会有假?”

“这事不假,但承你贵言,此中倒真有假。”公主转顾在厅中侍立的白茂先,命道:“小白,你跟驸马和国舅夫人说说假在何处。”

小白踟躇着,不敢立即开口。李玮似已渐渐意识到其中状况,遂试探着问小白:“我那几幅字画是假的么?”

小白低首,等于默认了。在公主要求下,他终于开始轻声讲述那些书画的破绽,李玮默默听着,面­色­青白,头也越垂越低,再不发一言。

而杨夫人在听到小白说《读碑窠石图》的原作经裴湘访求,现存于秘阁时,又有了话说:“你们怎知道他裴承制买的就是真的,我儿子买的就是假的?画上的花样儿都是一般,难道他买的多几个字就可断定是真的了?”

公主忍无可忍,拂袖而起,对我道:“怀吉,我们走。”

从此以后李玮变得更沉默,极少与以前那些富室豪门子弟来往,他把­精­力几乎都花在了学习品鉴书画上,常常整日整夜地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藏品和相关书籍,偶尔出门,也多半是去买名家作品。

有一天,他来找我,很礼貌地问我是否有崔白的画作,他想看看。

如今我身边所藏的,只有那幅《芦雁图》。我并未取出给他看,但说:“我这里并无崔白作品,不过我与他相识多年,若都尉有意,不妨改日与我一同去他家中拜访,届时自会欣赏到他画作若­干­。”

我未告诉任何人《芦雁图》之事,包括公主。我想崔白选这画给我,或许是希望有一日秋和能看到。此中心意,我也希望秋和能知晓,只是她现在身份特殊,再为她传递这类物件,令我颇费思量,倒不仅仅是顾忌宫规。

这一思量,便是大半年。嘉祐三年八月,我终于下定决心,借苗贤妃生日,公主入宫祝贺之机,把画带至秋和面前。

那日公主给母亲贺寿,此前已经帝后许可,可在宫中留宿一日。我随她同往,便携了画入宫。

秋和似有恙在身,­精­神不振,寿宴之前早早向苗娘子说了祝词,奉上贺礼,便告辞回自己阁分。

我旋即携画出来,一路送她至她居处,她亦盛情邀我少留片刻,饮茶叙谈。见彼时阁中皆是她亲信之人,我才取出《芦雁图》,双手呈上,道:“我有一故友,雅善花鸟,近日赠我此画,我见此画颇有意趣,又记得董娘子很喜欢花竹翎毛,故带来转呈娘子,望娘子笑纳。”

秋和接过,展开一看,春水般柔和的眼波微微一滞,显然已明白所有情由。

她凝视此画,怔忡着默不作声,良久后才垂下两睫,蔽去暗暗浮升出的一层水光,依旧卷好画轴,交回我手中,浅笑道:“我学识粗浅,原不懂品赏书画,这画给我,是浪费了。怀吉还是带回去罢,自己留着,或者交还那位先生,都好。”

我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太惊讶,于是接过画轴,颔首答应。

此后我们又闲聊片刻,说的却都是彼此近况琐事,并无一句提及崔白。

当我告辞时,她起身欲送我,许是动作太过迅速,她有些眩晕,晃了一晃。

我与她身边侍女忙两厢搀住。见她容­色­萧索,气­色­欠佳,我便关切地问她可是贵体违和,是否要召太医过来请脉。

她带着温和笑意看我,却无端令我觉得她目意苍凉,好似这短短数刻光­阴­,已让她那美好年华于这年轻躯体中遽然老去。

“怀吉,”她依然保持着那恍惚笑容,右手抚上自己小腹,轻声道:“我应该是……有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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