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本章节由 :2552字)
韩氏料理完儿子婚事,回到公主宅中,我与梁都监把最近发生的事逐一告诉她,她大感惊讶,直指杨氏大胆,对公主无礼之极,从此后,但凡驸马呣子出现在公主面前,她均寸步不离,驸马与杨夫人进呈公主的食物她都会命小黄门先试过。驸马看在眼里,自然颇为尴尬,加上那日之后,公主面对他的脸色尤其难看,犹覆寒霜,完全不理不睬,他自觉没趣,也尽量回避着不见公主。
杨夫人觉出韩氏对自己的提放,也是大不痛快,明里暗里常对韩氏冷嘲热讽。
八月中韩氏为公主整理换季的服玩器物,见去年公主用的定窑孩儿枕搁于柜中没有再用,便取出来对公主道:“我看今年公主榻上换了磁州绿釉刻花枕,这孩儿枕好好的,闲置着很可惜。我儿子刚成亲,公主若不再用孩儿枕,不如便赐给我儿子和新妇罢。我也想请公主赐他们这个好彩头,让他们来年给我添个胖孙子。”
公主看了没看便答应了:“你喜欢就拿去罢,我闲置的那些衣裳器物你也可以再挑挑,若有你新妇能用的只管拿去用,就算我赏她的。”
韩氏喜不自禁,再三谢过公主后便又去挑了些服玩器物,送到公主面前请她过目,并请我作一下记录。公主也只瞥了一眼,对她说:“都不是多贵重的东西,不必记录了,你找两个小黄门,直接送回家罢。”
韩氏又询问般地看看我,我也对她含笑道:“既然公主这样说了,郡君直接带回去便是。”
韩氏连声道谢,我随后命人包装好这些物品,吩咐两个小黄门,在韩氏下次回家时候帮她送过去。
她决定次日回家,那天陪公主进过晚膳后才出发,天色已晚,因她家在公主宅后方,她便带了小黄门从后门出去。而出发没多久,其中一个小黄门便匆匆跑回来找我,说:“国舅夫人截住韩郡君,说她私自偷公主宅中的东西回家,正在后门骂她呢。”
我立即赶过去,果然见杨夫人正咄咄逼人的要韩氏出示公主赐物的凭据,韩氏气苦,红着眼睛反复辩解说公主面赐,并无凭据,杨氏不听,坚决不许侍从放行。
我上前将公主赏赐的过程向杨夫人讲述了一遍,她只是冷笑:“我就知道郡君会搬来你这大救兵。韩郡君与梁先生情同呣子,这些年来,谁出了事都会为对方遮掩,今日自然也不会例外。”
我和颜道:“夫人若不相信怀吉所言,不妨亲自去问公主,看赐物之事是否属实。”
“公主?只要你梁先生在公主面前说一句话,死的都能变成活的,没发生过的事,公主自然也觉得是发生过的了。”她靠近我,在我耳边一字一字地道,“你说我在她的酒里下了药,我倒想知道,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或者,种了什么蛊。”
我默然直视前方,置若罔闻。她没有再纠缠器物的事了,但冷面扫视着我们,带有示威的意味,片刻之后才转身离开。
我感觉到,她一定派人暗中监视着我们,欲寻出错错处借题发挥。于是,我也多次告诫公主身边的侍从侍女务必处处小心,切勿生事,但不久后,一桩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事还是发生了。
翌日,我正在梁都监那里与他议事,忽见杨夫人带着几名家仆进来,而其中两名家仆还押着一位衣冠不整的侍女,我定睛一看,发现竟是笑靥儿。
梁都监也颇惊讶,立即问杨夫人:“夫人这是为何?是笑靥儿冒犯了你么?”
杨夫人自己走到主座前款款坐下,这才开口:“都监别误会,公主的人,我哪敢动她分毫?适才我路过张承照住处,不巧看见笑靥儿正从里面出来,就是这副样子,边走边系裙带,那粉面含春的模样真是美呀,我算是大开眼界了,所以就请了她过来,让两位梁先生都看看,一同欣赏欣赏。”
她明显是指笑靥儿与张承照有不轨之事,而笑靥儿也未反驳喊冤,只是低头嘤嘤地哭,我大感不妙,与梁都监相视一眼,见他也是神色凝重。
“此中或有误会,夫人可问过他们两人?”梁都监斟酌着,先这样问。
杨夫人一瞥笑靥儿,回答说:“我也怕有误会,所以特地进去找张承照,想问问他,看他们刚才是在下棋呢,还是投壶呢。不料才推门进去,那小子看见是我,立即抓了件衣服拔腿就跑,还光着两个膀子,鞋都穿反了,现在也不知上哪里躲着了,不过,却在床上留下了点东西,我让人带了来,请二位过目。”
言罢她侧首示意,立即有家仆上前,揭开一个布袋,哗啦啦地将其中事物倒在我们面前的案上。我们粗略看了看,见其中有几幅春宫图,两三个类似玉清给公主看的那中瓷粉盒,一瓶小药丸,瓶身上也绘有秘戏图,其中最触目惊心的是,一个木制的男性器官。
张承照一向轻佻,常与侍女们调笑,而笑靥儿平日也不大稳重,两人做出这等假凤虚凰的事倒也不出奇,何况笑靥儿如今这神情,等于是默认了。
我赶到羞耻,也因此事觉得恼怒,脸上像是倏地着了火,开始发烫。杨夫人看着,又勾起了她那无温度的刻薄笑意,故意问我:“梁先生,依你之见,此时该如何处理?”
我说:“稍后我会把张承照找来,闻名缘由,若此事属实,自会触发他们。”
她却不满意,乜斜着眼睛瞅我:“那若他一天找不回来,你便一天不处罚?这丑事他们肯定做下了,人证物证俱在,就算张承照过来也赖不掉。如何处罚还请两位先生当机立断,乘早决定,免得拖久了,怕是有人会多加猜测,生出些不必要的流言。”
梁都监便问她:“那夫人准备如何处罚他们?”
杨夫人一指笑靥儿,道:“先脱了这小贱人上衣,抽二三十鞭,再捆好手脚,让她跪在院中示众三日,张承照找回来,也一样处置。三日后再将这事报呈宫里,是杀是剐,任凭官家做主。”
笑靥儿一听,立即放声大哭,边哭边哀求我与梁都监救命,我闻之恻然,便对杨夫人说:“此事尚未查清,再说他们两人皆是宫中之人,案情须先报呈帝后,再请他们遣入内侍省的都知前来处理,在此之前,不宜对他们施以刑罚。”
她却不依不饶:“寻常人家的男女若有通奸之事,都会被抓起来游街呢,何况是宫里的人,这秽乱宫廷是天大的罪,当然更应该严惩示众……”紧盯着我,她加重语气,特意强调后面的话,“杀一儆百。”
我摆手,仍好言相劝:“未经审理便为他们定罪,且如此惩罚,必会使此事彰灼于中外,徒惹非议。夫人容我先找到张承照,查清事情经过,若真有此事,我自会请后省介入审理,按宫规为他们量刑定罪。”
她呵呵一笑:“梁先生如今也怕人议论这等丑事了?竟如此维护他们。”笑容渐渐敛去后,她对我侧目而视,道,“前日驸马说个词给我听,我觉着挺有趣,但今天又把那词的意思忘了,现在想拿来请教先生,请先生再给我解释解释。”
稍作停顿后,她说出那个词:“兔死狐悲。”
后来那一瞬,我保持着沉默,但却听门边有人作答:“我不知道什么是兔死狐悲,只知道有人狐假虎威。”
是公主的声音,她缓缓入内,身后还跟着张承照和韩氏。
7.对饮
(由4393)
公主径直走到杨夫人面前,半垂目,冷冷看犹保持着坐姿的杨氏:“你所在之处,是我的公主宅;你指责的人,是我的奴仆。你虽是驸马的母亲,却不是我的家姑,对这宅中上上下下的人来说,不过是一过客,却又是借了谁的胆子,敢欺负我的人?”
杨夫人瞥了瞥她,又漠然将眼光移开,微微仰首道:“是不是家姑,天下自有公论,我如今不与你计较,现在单说这宅中丑事。寻常人看见案发,还有检举揭发一说呢,而这事就发生在我眼皮底下,我岂有不管之理?说出来,可不是要欺负谁,而是为帮公主端正这宅中风气。否则,若这等事沿袭成风,宅中这些下人,管他男的女的不男不女的,都往一个房里钻,传出去,人家恐怕会说公主管教不严,乃至有更难听的说法也未可知。”
这时张承照忽趋近两步,微瞠双目做不解状,对杨夫人说:“国舅夫人,你要检举揭发,那去抓那些确实犯了大错的人呀。刚才我不过是在房中偷懒,睡了个午觉,值得你这么兴师动众地让人冲进我房间把我揪出来么?”
“睡午觉?”杨夫人嗤地笑出声,一指笑靥儿道:“你会享艳福,睡个午觉也要拉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陪你,莫非我反倒说不得了?”
“这是从何说起?”张承照连连摇头,又转而对厅中旁观的人说:“本来我一个人在房中睡得好好的,国舅夫人忽然带人闯了进来,再把笑靥儿使劲往房里拖,几个人拼命拉扯她的衣裳,又说要把我们一起锁在房里面,还咣咣当当地把一堆东西倒在我床上。我被吓得半死,也不知我们怎么得罪了夫人,被夫人这样处治。眼见着门快被锁上了,才回过神来,心想,被她如此构陷,我自己倒算不得什么,顶多赔上一条小命,但此事被人借题发挥,影响到公主清誉就不好了。于是,我奋起反抗,以一敌十,终于突破重围,冲出了房间。如今随公主来到这里,是想告知大家真相,也免笑靥儿蒙受不白之冤……”说至这里,他又面朝笑靥儿,问她,“笑靥儿妹妹,你说是不是这样?”
笑靥儿此时大概也明白他的意思了,止住哭泣,忙不迭地点头。
杨夫人看得恼怒,啐了笑靥儿一口,斥道:“你这小贱人,装什么无辜?若是没犯事,适才怎么不喊冤?”
张承照立即替笑靥儿解释:“当时笑靥儿已经被夫人你打得七荤八素了,我走后或许你又跟她说了些什么,令她不敢喊冤呢?”
笑靥儿会意,一边颔首一边低声道:“国舅夫人说,若我敢喊冤,日后就割下我的舌头……”
“杀千刀的小蹄子,敢在这里随你的野汉子胡乱编派老娘!” 杨夫人大怒,拍案道,“你们在房中干不要脸的龌龊事,宅中有十来个人看见了,众目睽睽之下,难道你们还想抵赖不成?”
公主闻言冷笑,问杨夫人:“众目睽睽?却不知看见他们犯事的人是那些?”
杨夫人挥袖一指她带来的家仆:“就是他们,他们都看见了!”
公主也不答话,移步至书架旁,从上面取了个官汝窑天青釉三足洗,猛地掷于地上,三足洗应声碎裂。公主指着一地碎片,问张承照:“承照,这三足洗是谁摔碎的呀?”
张承照向地躬了躬身,扬声答道:“回公主话,是国舅夫人摔碎的。”
公主淡淡一笑,又问:“她是怎么摔碎的?”
张承照道:“国舅夫人污蔑臣与笑靥儿,还欲诋毁公主,公主便反驳她,有理有据的,说得她哑口无言。最后她找不到话说,心中又愤懑,便随手抓了这个三足洗掷向公主,幸好公主躲闪及时,才未被她打中,而这三足洗便被砸到地上,摔碎了!”
说完,他还环顾厅中公主带来的小黄门:“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那些小黄门平时也大多受过杨夫人的气,此时见张承照如此问,都强忍笑意彼此相视,后来有一人先答说“是”,其余人立即响应,也纷纷称是。
公主遂朝杨夫人一扬下颔,道:“看,你做的这事也有十多人看见了,也是众目睽睽之下呢。”
杨夫人怒极,拂袖而起,直斥公主:“为包庇犯事的吓人,竟昧着良心公然构陷家姑,天下哪有你这样的新妇!”
公主的怒意本就如浸油的柴火,经她这一撩拨,火苗便蹿了上来。“良心?你跟我说良心?”她横眉冷对杨氏,目中泛出了泪光:“你若有半点良心,会想到给我下药?把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用在新妇身上,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家姑!”
这话一出,厅中顿时一片静默,连杨氏也闭口不再多言,在公主盛气迫视下。她略显局促地垂下了眼帘。
下药之事,应该是张承照刚才告诉公主的,为激起公主的愤怒,以促使她与杨氏对抗,全力维护他。念及这点,我转顾张承照,他一触及我目光,马上心虚地低首回避,看来我所料不差。
再看韩氏,她也有些不自然,侧首避过我询问的眼神。张承照对杨氏的揭发,应该也得到了她的肯定。当然韩氏对杨氏心存不满,我可以理解,但这样一来,公主对杨氏连表面上的客气都做不到了,以后又该如何与她在同一屋檐下生活?
何况,知道了下药之事,对公主本身,更是一次严重的打击。我在心里黯然叹息。公主徐缓而沉重地呼吸着,竭力抑制着此刻异常的情绪,好一会儿后,才压下哽咽之意,对杨氏说出了她最后的决定:“今日之事,我暂且不与你计较,但若你揪住我的内臣侍女不放,胆敢对外人说他们半点是非,我便立即入宫,把你给我下药的事告诉爹爹和孃孃,若他们不处罚你,我誓不罢休!”
听了公主的话,杨夫人难堪地沉默着,后来也只是在出门前朝公主重重地一甩衣柚,表达最后的怒意。看起来是公主胜利了,但她殊无喜色,待杨氏带来的人全部离开后,她让其余闲杂人等退下,然后一指张承照和笑靥儿,对梁都督说:“这两人犯了猎,请都督训斥他们,想个惩治的法子,只是别被外人知道,落得他人嚼舌根。”
梁都监欠身答应,而公主也丝毫不听张承照喊冤,静静地转而顾我,目中两泊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晚膳时,公主命人取酒来,一个人闷闷地饮了不少,后来韩氏将酒壶夺去,她才停止不饮,起身回寝阁,说倦了,想早些歇息。但是,当我晚间回到自己居处,正在批阅宅中文件时,忽闻有人叩门,让小白去看,他迅速跑回,禀道:“是公主带着嘉庆子,站在门外。”
我看了看漏壶,已时过二更。于是我掩卷起身,走至院门边,对门外的公主道:“公主,时辰不早了,还是回去安歇罢。”
那扇未开的门后传来她轻柔的声音:“我睡不着,想跟你说说话。”
我像以往那样拒绝:“有话明日再说也是一样的。”
门外一阵沉默。片刻后,我试探着唤她,也未闻回音,我想她应该是走了,便回到房中继续翻阅文书。但后来叩门声又起,还伴随着嘉庆子的声音:“梁先生,公主坐在门外不肯回去。”
我立即赶去,将门打开,见公主当真坐在门外一侧的地上,埋首在两膝上,身子蜷缩成小小一团。听见我开门,她微微侧首看我,嘴角牵出个疲惫笑意:“怀吉,我好冷。”
这是秋夜,风露渗骨,她穿得又少,连斗篷都未披一件。我看得心疼,立即让嘉庆子扶她进我房中。
她在房中坐下,一时又无话,过了半晌才问我:“你这里有酒么?”
有,但是我不想给她。“你今日已经饮许多了。”我和言跟她说。
她郁郁地摆首:“哥哥,我冷。”
我默然,终于还是妥协,命小白去敢一壶酒。
他很快取来,还带了两个杯盏,搁在我与公主面前。在注碗中加热水温好了注子中的酒,他又为我们斟满,才退至一边。公主举杯,先饮了一半。我唤过嘉庆子,低声嘱咐她,让她去厨房为公主煎一碗解酒汤。嘉庆子答应,立即出去,而小白也随她出去,在外关好了门。
“为什么要解酒汤呢?”听见我时嘉庆子说的话,公主以指尖转着酒杯浅笑,“都说酒能解忧,如果解了酒,忧不是又回来了么?”
我对她微笑说:“世间哪有可以解忧的酒呢?以酒浇愁,不过是借这一醉,暂时忘却自己的烦恼罢了。”
“能忘却烦恼,也不错呀,”公主叹道,“我有很多想忘掉的东西。”她仰首饮尽杯中所剩的那一半酒,然后道:“希望这一杯,可以让我忘掉跟李玮和他的母亲有关的所有事。”
见我无语,她星眸半睐,看着我笑问:“你呢?你一定也有想忘却的事罢?”
“我,也有的……”我沉吟着,托起面前那盏酒,一饮而尽,“这一杯,就让我忘记幼时那些不愉快的记忆罢。”
“是什么呢?”她问。
有很多,例如父亲早逝,母亲改嫁,以及我入宫……那深深刻在我记忆中。永远无法磨灭的疼痛……
这些都是难以启齿的事,我恻然不答,而她也不追问,自己找了个答案:“哦,你说过,你家很穷……”
我勉强对她笑笑,让她以为是默认。
“每个人都有穷的地方,小时候我以为不能出去玩就是我贫穷之处,后来才发现我还有更穷的……跟若竹那样的女子比,我才是穷到家了。”她黯然说,又自斟杯,一口饮下,“愿这杯让我抹去冯京和曾评给我留下的记忆……如果没见过他们,我也不会知道我原来是这样穷罢?”
说完,她又给我注满杯中酒,催我再说:“你还想忘掉什么?”
我思付良久,默默饮完那杯酒,还是告诉了她:“我还想忘记身为内臣这件事,和这个身份带给我的遗憾。”
“嗯”她点点头,做理解状:“如果你不是内臣,就可以参加贡举,中状元,做大宫了。”
不仅如此。如果不是身为内臣,也许,我可以尝试着去抢你过来了罢?我苦涩地想,无论是从曹评手里,还是李玮身边。
当然,这话是说不出口的,而她也很快开始思考下一个问题:“我还想忘记什么?……唉,让我忘记我是公主这件事罢,这样就一劳永逸了,因为我所有的烦恼,都是公主的身份带来的。”
她又为此满饮一杯,之后仍沉浸在这个设想里,“如果不做公主,那我做什么呢……”她目光飘至那仰莲形的注碗上,忽然有了主意,“就让我做一株荷花罢,年年生在秋江上,着孤帆远影,看云卷云舒,自由自在,这样多好。”
我按她语意想去,脑中有一幅美丽的画面呈现,不由唇角上扬。她见了又连声道“先别笑,说说你自己,你想做什么?”
目光温柔地抚过她眼角眉稍,我含笑道:“若你是荷花,那我就做你花叶底下的波浪,这样我们便可以岁岁年年,随风逐雨长来往。”
她抚掌道好,旋即又有点害羞,埋首在案上窃笑,须臾,抬目看我,晶亮的眸子一睨那壶酒,道:“快斟上,继续喝,继续说,说你想忘记的事。”
我依言斟酒饮下,这回却久久不语。她再追问,我便对她道:“除了以上两件,我暂时也没有什么很想忘记的大事了,如果一定要说,就换成一个愿望罢。”
她没意见,又问我此刻的愿望是什么。我无言地再饮一杯,才乘着两分逐渐浮升上来的醉意告诉她:“我希望,无论我们怎样裁剪自己的记忆,都还是能出现在彼此生命里。”
这句话令她笑容凝结。怔怔地看我许久后,她轻轻挨近我,抚摸着我脸上尚未淡去的伤痕,忽然直身仰首,搂住我脖子,以她那温暖柔软的双唇印在我的伤痕上。
“我记得的,”她一点一点地轻吻着那道伤痕,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说,“我记得跟你在一起发生的每一件事……我会记得你的笑容,你的忧伤,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和,你因我留下的每一道伤痕……”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终至湮灭不见,她略略低首,但额头还是与我面颊相触,让我可以感觉到她的皮肤,她的温度,以及她此时留下的泪。
她的一滴清泪滑落在我右颊上,缓缓蔓延至我唇角。我抿了抿唇,让它消融在我口中。
“我的泪,是什么味道?”她问我。
而我未及回答,她已再度拥住了我,之前亲吻我伤痕的檀口这次触到了我的双唇。我惊愕之下一时无措,还只是木然坐着,而她似欲自己寻求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小巧的舌尖已探入我口中,轻挑我牙关,像是准备在我唇齿间觅回那滴消失的泪。
8.风暴
(由2950)
夜色流觞,软玉温香,我被动地接受这新奇的体验,于一种类似眩感的感觉中开始试探着回应她,却又那么犹豫,终究没忘记,如此品取她赐与我的亲密,是我不该领受的欢愉。
于是她停下来,稍稍缩身退后,偷眼看我,微微合笑。
此时灯花瑟瑟跳跃着,被撩动的光影以涟漪的姿态漾过她眉眼,染红她双靥,她赧然低首,是十分羞怯的模样。“对不起……”她轻声说,像做了恶作剧的孩子在向被打扰的人认错:真的好抱歉。
这寥寥三字,像上元夜点燃焰火的导火线,让所有积存于心的关于尊卑礼义、道德伦理的教诲轰然炸裂,我一手猛地揽住她的腰,另一手挽回她半坠的堕马髻,将她引回我怀中,然后低首侵袭她吻过我的樱唇。一切完成于电光火石的一瞬,以致她猝不及防之下发出的惊呼还未出口便已淹没于我们相触的唇舌中,化作她咽喉间一个沉闷的音节。
起初的惊讶逐渐消散,她开始在我怀中颤栗,但显然不是出于恐惧。她左手环着我的腰,右手扶上我肩头,抓紧了我那里的衣襟。我们闭着眼,感觉着彼此乱了节奏的心跳,和流转于口舌间的缠绵。
周围的一切像被水墨晕开,我们沦陷于一个模糊的空间,耳中传来空茫的嗡嗡声,仿佛隔绝了空气,我们相拥着在碧湖水中回旋,一点点下沉,但又触不到底有水的浮力在托着我们向上飘移。
我与她就这样紧紧相拥,像两条溺水的鱼,在逼仄的空间里相濡以沫,借对方的生气避免窒息。
“怀吉……”良久后,她才艰难地摆脱这次深吻,仍然依偎在我怀中,但含羞敛眉,不敢看我,只埋首在我胸前,轻轻喘着气,梦呓般地唤我的名字。
我接着她,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低声在她耳边应道:“是,我在这里。”
她安心地微笑着,阖目在我怀里小憩,而我凝视着透窗而入、铺了地的莹洁月光,倚着两分微醺之意,一时忘却身处何境,仿佛真的觉得自己是个普通士子,而她是那段为我添香的红袖,心中只有淡淡喜悦:霜华满地,庭外应是薄烟笼月,一派秋夜美景,而佳人在侧,今夕亦无玉蟾清冷桂花孤之憾。
我浅笑着望向那皎皎明月光拂过的窗棂,心想庭中植有三五株桂树,少顷让小白多开几格窗,将那月桂清芬引入室中。
但这不经意的转首,却令我惊讶莫名——窗棂之上,除了几缕婆娑树影,还现出了一个人的轮廓,挽着发髻,显然不是小白,而身形也不像嘉庆子那样的年轻女手。
我立即放开公主,站起来,扬声问:“谁在门外?”
门被人从外一推,哗地洞开。那人迈步进来,站定在我们面前,铁青的面上两道冰冷目光直刺我眸心。
“梁先生,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她睥睨着我,以威慑的语气说,没有太多诧异的表情,倒有打破谜局的快意,像是一切尽在她意料中,而她经过一场持久战,终于找到了给对方致命一击的武器。
怎么会是她?杨夫人,驸马的母亲。我举目往外看,见庭中还立着她的两个侍女,而另有两名家仆站在院门边,双双架住小白,且掩住了他的口。我不及细想已从这情景中闻到了风暴的气息。
公主看见杨氏,先有一怔,旋即怒色顿现:“你在这里偷窥?”
“怎么,看不得么?”杨氏冷笑,“你们既有胆做出这等丑事,还怕人看?”
公主拍案而起:“放肆!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什么!”
“是我说的话不干净还是你们做的事不干净?”杨氏直视公主,公然挑衅,“公主可否明示这庭中的下人,你与梁先生刚才在这屋里做了什么?”
公主气结,双目莹然,一时未说出话。杨氏越发气盛,瞥我一眼,再回首朝院门方向高减:“二哥,你给我过来!”
她是在唤李玮。李玮是李国舅次子,故杨氏私下唤他“二哥”。
听她这话中意思,似乎李玮正在院门之外。果然,稍待片刻,随着忽然卷起的一阵落木风,李玮慢吞吞地自门外挪步进来,也不知此前是未敢跟随他母亲入内偷窥,还是已看到我与公主的情形方才远远避开,而今他低垂着头走到庭中,却不再接近我们所处之地,紧抿着嘴,一直不看我们,不知是因为恼怒,感到羞耻,还是骡然面对此事之下暂时无所适从。
“把他押下去,明日请官家治罪。”杨氏指着我,命令李玮。
李玮抬起头,冷淡的目光扫了扫我,再掠向公主。而公主早已朝他扬起了下颔:“你敢?”
觉察到儿子在公主威胁的言语下表露出的犹豫,杨氏火冒三丈,厉声呵斥他:“你还磨蹭什么?等着人家把乌龟壳按到你脸上当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