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凝结成冰,她的思维亦如此,不能思考,不能转动。
那句远得仿佛几千年以前的话,她却无比清楚,无比的熟悉,那是五年来,日日夜夜思念的话语。
那个充满惨白月光的秋夜,那个她生命中最后一个恐惧的夜晚,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夜晚……
他那时,锦帽貂裘,笼罩在白晃晃的月光中,就像从天而降的神。事实上,他在她心里就是神,从天上降临来拯救她的神!她生命的源泉,她的灵魂,她所有的信仰,惟一支撑她幼小心灵的支柱,她所有的梦想,所有的希望,都源自他!
骄炎的烈日行在当空,洒下灼热的阳光,照得地上像火炉一样,闷热无比。
景安宫的花草蔫了垂着头,知了热得受不了,躲在茂密的枝丫间放声鸣叫。
清秀的少女手里抬着粉红色的纸伞,手里捏着的手帕几乎挤出水来。她不停地帮跪在地上的女孩抹着如雨的汗水,自己的脸上却一片潮湿,凝聚起的汗珠子顺着她被晒得通红的脸颊滚下,落在青石的地板上,转眼便蒸发了。
“香灵,你进去吧,我不用你管!”跪在地上的少女倔强地偏过头,两颊通红,细密的汗珠不断地渗出,美丽清灵的大眼睛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她只想证明,证明她是有能力保护自己和母亲的!
“公主,奴婢求您了,听娘娘的话,不要去啊!辽国可不比大宋,那里可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地方啊!要是您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可叫……”香灵用袖口抹着脸,汗水和泪水和在一起,弄花了她一张清秀的小脸。
“我说过了我会自己保护自己的!”女孩坚定的目光紧紧锁住院前的雕花木门,似乎这话是对着那扇门所说。
香灵欲言又止,转眼看去,不禁喜上眉梢:“朗少爷!”
“锦儿!”拱形花架下走进一抹纯白的人影,带着温柔的笑容融进了这所盛夏的院子里。
跪在地上的女孩两眼一亮,顿时转过身去,急着站起来,却不料跪得太久,膝盖疼得没了知觉,两脚一软便栽了下去!
“小心!”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把正要栽倒在地的女孩稳稳接进怀里,眼里的温柔似是满得要溢出来。
“四郎!”女孩晶亮的眸子顿时笑成两轮弯弯的皓月,酡红的腮边蒙上一层娇羞。
把她放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杨四郎细心地揉着她跪得肿痛的膝盖,语气关切:“听说你要随行护送林家小姐去辽国,这是真的么?”
“嗯。”她坚定地点头,“只要我证明了我有足够的能力可以同哥哥们相比,父王定会同意让我带兵把辽国打退,只要我立了战功……”
“荒唐!”院前的雕花木门被从里面拉开,一位衣着素雅却姿态高贵的女人瞪着眼望着坐在石凳上的少女。
“娘!”她站起来,双腿已经不那么麻木了,但仍有些微微的颤抖。
“见过柔妃娘娘。”杨四郎恭敬地上前行礼,顺便挡在女孩面前,阻止她再说话。
柔妃语气稍显平和:“德锦,听娘的话,别去。”
德锦公主扬起通红的小脸,对着她:“我一定要去!”曾几何时,她把用权力保护母亲的念头深深扎根在脑海中,她的手握住了袖口中的白玉佩,紧紧地握着。
“你只有先学会保护自己,才有资格和能力保护你爱的人……”
现在,她终于有能力保护自己,她可以不被哥哥姐姐们欺负,不被当做宫女使唤。所以,她惟一想保护的,就是她的母亲,这个半生待在深宫中,无权无势、寂寞可怜的女人……她在这世上最爱的人。
她只有掌握着权力,只有打败了北方的辽国,才能用权力保护母亲,把那些侮辱她的人统统踩在脚下!
谁都知道,后宫是可怕的地方,甚至比战场更可怕,到处都是明争暗斗,稍不留意,便永难翻身。
柔妃身子晃了晃,香灵连忙上前扶住她。待站稳后,她才幽幽地开口:“你去吧,我不拦你。可是,答应我,不管怎样,一定要回来,我宁可你一辈子当个一无所有的小丫头,也不愿意……”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哽咽了,摆摆手,让香灵扶着她进屋去了。
她知道,无论如何,她都无法阻止女儿。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女儿一个人走出那座废弃了很久的冷宫,走回景安宫,头发散乱,看到她后,什么话也不说,眼中泪光闪闪,却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娘,我不是宫女对不对?”
她知道女儿一定又被欺负了,她抱紧女儿:“我的锦儿当然不是宫女,你是娘的宝贝,是个乖乖的小公主。”
她的心碎了,锦儿也算是公主吗?锦儿出生时,她已经失宠了,皇上见她生的是公主,连名字都没赐,名册上也只草草记载了一个皇十一女,便什么都没有了。
锦儿的名字,是她翻着书取的,意为“德才兼备,锦衣玉食”。她只想着让锦儿长大可以过好一点的日子。
从那以后,锦儿便像是突然长大了一般,再也不忍气吞声。只要被欺负,她一定会反击,并且天天跟着杨家的四公子延朗一起学武。
现在,她一身武艺自是没有人敢欺负她,而性格却变得异常倔强,凡决定的事,谁也无法更改!
院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知了聒噪的声音回转不绝。
德锦站在阳光下,突然吹来一阵凉风,她的脑中空荡荡的。
烈日下,皇家的卫队绵延了数里,黄|色的旌旗安静地飘在空中,显得沉重。
皇上举起手中的白玉酒杯,对这一干将行的士兵呼喊:“众位一路小心!”
士兵高声欢呼,震得道路两旁树上栖息的鸟儿扑楞着翅膀呼啦呼啦冲上蓝天,转眼便消失不见。
德锦一身轻便的装束,骑着雪白的骏马,手中扬着赤红的软鞭,策马来到皇上面前,扬起笑脸:“父王,孩儿一定不负皇命,安全送林小姐去辽国!”
“哈哈哈!锦儿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父王期待你早日归来!”皇上红光满面,喜笑颜开地将一把银质的匕首交给她,“这是柔妃给你的。”
德锦心中一动,双手接过匕首,默默Сhā在腰间:“请代孩儿向母亲辞行。”说罢,她调转马头,举起赤红的软鞭,“出发!”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发了,德锦转过头,身后旌旗翻飞,烈日当头,仿佛一眼便看得很远。
她在心里默念:“对不起了,四郎,原谅我没有听你的话,等这次我回来,一定会好好跟你道歉。”
金光洒下,她眼中隐约流动着晶莹的光。
出了长城四五天,队伍浩浩荡荡驰骋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中,天地间仿佛没有尽头,永无止境地一直延伸。
大宋与辽国连年征战,双方都未占到上风,而辽国却日益强大。虽然国君能力平庸,身边却有年轻的八部大人辅佐,在精明睿智、骁勇善战的八部大人带领下,若不是大宋气数未尽,加上杨家一门忠烈英勇抗辽,恐怕十个大宋都已经被辽人吞并了!
而这次,执掌辽国南院①遥辇部的族长却送来密函,表示愿与大宋修好。长久的战争已经使大宋国库吃紧,百姓苦不堪言,这次辽国愿意修好,不管是真是假,皇上都愿意一试。为表诚意,皇上命户部尚书林大人之女携礼前往大辽,与遥辇部王子和亲,以期修好。
华丽的马车中,林海柔掀开帘子,一只手挡住刺眼的阳光,对着一路上坚持与其他将领一同骑马的德锦喊道:“锦儿,上车休息会儿吧。”
德锦转过头,英姿飒爽地冲她一笑:“我没事,你好好休息。”
这时,负责指挥全军的木良将军说:“公主,我们已经出了大宋国境,前面已经是辽国的土地了,您先上车休息一会儿吧。”
“对啊,锦儿,你可是作为大宋的使者前往辽国呢,现在你这个样子可别被人家笑话啊。”林海柔打趣地劝她。她的话倒也有用,德锦想了想还是大宋的颜面要紧,便乖乖上了马车。
出了宋土,离长城越远,人心就越慌。这一带是出了名的“三不管”,土匪出没,多少大宋的商队在这里遇了难,虽然他们有大宋官兵的保护,但还是快些离开的好。
林海柔细心地梳着德锦一头乌丝般的长发:“我们的公主啊,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那些在战场上凶狠残忍的契丹人一见你,便被迷得神魂颠倒,不用说,就和咱们议和了!”
德锦扑哧一声笑了,拿起一旁的胭脂:“那我不是抢了你的风头么,人家期待的,可是你这位大宋美女啊。”
林海柔捂着嘴笑,不觉察间,眼中掠过一丝怅然。
突然,四周响起了一阵狂野的呼喊声,伴随着巨大的马蹄声,震耳欲聋。
拉车的马受了惊吓,扬起前蹄长嘶,车里的德锦一个不下心,手里的整盒胭脂全扑到了脸上。
“公主,有土匪!”木良将军焦急的声音透过窗帘传来。
德锦顾不上许多,拿起软鞭,冲出马车:“好好保护林小姐!”吩咐完车夫,便要冲去杀敌。
木良将军已经牵来她的坐骑,挡住了她:“公主,敌人人数太多,又占据了有利地形,我军恐怕抵挡不住!请公主带林小姐先走,末将在此抵挡,万死也要保公主和林小姐安全!”
她万没想到大宋的士兵竟这样不堪一击,若待会儿战败,那些土匪见到海柔,还不……何况,她是公主,那些受尽官府欺压的土匪一定不会放过她!可是,她又不能抛下木良将军逃跑。
木良将军已经将她扶上马背,林海柔也跟着上了马,坐在她身后。
“请一直往南走,大约几个时辰,便可抵达幽州,那是我大宋的国土。”木良将军狠狠一鞭抽在马背上,马儿呼啸着向前冲去。
凶狠的土匪,个个身强体壮,几乎是宋军的两倍,下手极其狠毒,一刀便要了人命,几个回合,宋军已处于下风。
呼啸的风掠过耳边,德锦握着软鞭挥杀了几个敌人,冲出了重围,身上已是受了好几处伤,不住地流血。林海柔吓得紧紧抱着她,闭着眼睛不敢看这残忍的杀戮。
德锦暗自恼骂自己,竟这样没用,被几个土匪吓得逃跑,来时还信誓旦旦地向父王保证一定不辱皇命,现在……
远处的厮杀声渐渐模糊了,只留下呼呼的大风无情地吹着。
跑了不知多久,她们停下来,茫然四望,她是一直按木良将军的话往南跑啊,可现在都快傍晚了,却连城池的影子都没有见到,难道她们迷路了?
手心不禁冒出冷汗,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进了沙漠是非常可怕的,何况她们现在又累,又饿,又渴,还迷了路!
“锦儿……”林海柔握住她的手,却发现她手心里尽是汗水,更吓得快要哭出来,“怎么办?我们迷路了。”
“别怕,有我在呢。”德锦握紧她手,拉着累得直喘的白马慢慢前行。
夕阳西下。
金色的沙漠染上一层嫣然的红,瑰丽无比。
此时的塞外风光旖旎。
然赶路的人却无心欣赏,白马雪儿累得步履蹒跚,每走一步,身上都似乎压了千斤的重量。
两人一马,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
饥饿,疲惫。
“锦儿,前面一片是城池吗?!”
林海柔的声音在宁静的黄昏沙漠中尖利无比。
抬眼望去,德锦睁大眼睛。
那前面一片绵长的黑影,夕阳中隐约可见摇曳的影子,哪里是什么城池,分明是绿洲!
沙漠中的绿色希望,所有沙漠中迷路者心中的天堂!她们竟然见到了绿洲!
她像饥渴的野兽寻到食物一样兴奋,拉起海柔欢呼:“是绿洲!是绿洲!我们有救了!”
声音在空旷里回荡。
葱茏的绿色植物,茂密的野草沿着一条细小却充满生机的河流一直延伸,似乎是绵延了数里。
捧起河水,德锦饥渴难耐地喝了一口。
“好甜!好凉!”她发誓这辈子从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水!
林海柔却一直未作声,她呆呆地望着绿洲深处,那里有淡淡的白色烟雾缭绕,缠绕着绿树,在黄昏中显得异常诡异。
正要捧水洗脸的德锦停下动作,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嘘……”
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拉起海柔,一步步向烟雾处走去。
她的手紧紧握着腰间的软鞭,随时准备战斗。
越走近,就越感觉得到有一种温暖湿润的气流扑面而来。
温泉!
互望一眼,德锦松开海柔的手,走近几步。
没想到……这样荒凉的沙漠中竟有这么美丽的温泉!
温暖的水汽弥漫在林间,几块褐色的石头落在湿润的草丛里,几朵美丽的小野花错落其间,分外别致。
林海柔欢快地舒展开胳膊:“运气真好,可以舒服一下了!”
咕咚……
温泉中响起一声异响。
德锦护住了海柔,警觉地望着。
咕咚,咕咚……
冒着烟的水面聚起几个水泡,越来越大。
之后,水中突然冒出一个人来,赤祼着上半身。
德锦心知不妙,急忙转身,却发现不知何时身后的路已经被十三个身穿黑衣,腰配弯刀的大汉堵住,其中有两个大汉抓住了林海柔。
“放开她!”
德锦心一急,抽出腰间的软鞭,一鞭挥下去,却被轻易地躲开。
“汉人?”身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像是夹杂了金属的杀伐之意,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德锦转过身,不禁一愣。
那男人已经从水中走上来,仍旧赤祼着上半身,晶莹的水滴顺着他健硕的胸膛滚下,夜晚的风有些凉,而他却丝毫不在意,挺拔优美的身形像座雕塑一样完美。
他们是契丹人!
他像从水中走出的神,迅速虏获了她的目光,俊美的容颜使昏暗的四周顿时璀璨起来。
大宋本是地灵人杰的地方,英俊的男人多如牛毛,她的四郎便是无人能及的。而眼前的契丹人着实让她一惊,塞外那种漫天风沙、荒凉干燥的土地竟也孕育了这般伟岸的男子!
“大王,这两个女的便是从那队宋军中逃出来的,她们中有一个是大宋公主。”一个黑衣人拿着衣服递到他面前。
他视若无睹,俊美的脸淡漠疏离,仿佛遥不可及,他抬起黑如子夜的眸子看向她们。
一个是倾国倾城,妖娆婀娜的大宋美女。
一个却是瘦小精弱,脸上有一大块红色胎记的丑丫头。
“你们谁是大宋公主?”他琉璃般的眼眸绕过德锦,看向被抓住的林海柔,“是你?”他眯起狭长幽深的眼睛。
“我是!”
“她不是!”
德锦和林海柔的声音同时响起。他微微一怔,眼中闪过复杂的暗芒:“别考验本王的耐心。”
“放肆!你区区一个婢女,竟敢冒充本公主!你不想活了!”林海柔的声音变得尖细刻薄,她看着德锦,眼中隐隐涌动着泪光。然后,她抬头迎上那男人锐利如鹰的眼睛:“我是大宋公主!”
“海姐姐……”德锦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却仍旧迟疑地唤她。她不希望任何人为她受到伤害,特别是对她好的人,这世上对她好的人太少了,少得让她想要付出一切去保护。
“丫头,回去之后,你转告父皇母后,孩儿不能在二老身边侍候,但愿来生可以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林海柔看着她,滚滚的热泪滴落腮边,水雾中,她美得不似凡人。
德锦后退几步,只觉得双腿无力,可却拼命让自己站稳。她怎么不知道海柔的良苦用心?这些契丹人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恶魔,若她这个真正的大宋公主落入他们手中,一定会比死还要悲惨!
海柔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冒充公主,这样一来,即使她死了,对大宋也造不成什么危害。
德锦抬头望着那个似是首领的契丹人,虽然不能确切知道他的身份,不过,从这些人的身手和穿着来看,绝对不简单!
他冷冷一笑,头略微偏向林海柔:“既然落到本王的手里,就别妄想再回大宋了。”他走近几步,大手抬起她的下巴,“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的心突然漏跳几拍,他的手捏得她细嫩的皮肤微微刺痛,他俊美无铸的脸离她很近,湿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她面红耳赤,声音微微颤抖:“德……德锦。”
他满意地放开她:“听说你是为了护送林家大小姐前往大辽,献给遥辇部王子和亲的,她人呢?”
林海柔倒吸一口气,慢慢说:“不知道,我们遇上土匪,林小姐没能逃出来。”
“不是这样的!”德锦激动地挥鞭打向他,她明白海柔,却更不能由她来涉险,这是她自己的事,就应当由她自己来承担!
他轻松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臂,甚至连头都没有转过来,稍一用力,德锦疼得低呼一声,眉头紧紧扭在一起。
“用铁链锁住!”他把她扔给一旁的属下,然后危险地眯起眼,看着她。
那个丑丫头有一双清澈美丽的大眼睛,熠熠的光芒闪动,那属于广阔天空的自由之气,在他身体的某个部位狠狠撞了一下。
两个契丹人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根铁链,利落地锁住了她的手脚,她甚至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他们活生生剥夺了她的自由!
林海柔急得大叫:“放了她,我是公主,她只是个不相干的奴婢,她是无辜的!”
他冷笑,不发一言,转身让属下为他更衣。
而德锦,却放弃了反抗,她看着海柔,眼睛里噙着泪水,脸上却带着淡淡的微笑。久久地,她的嘴唇轻轻启动,用口型对她说:“我要保护你。”
林海柔呆愣一秒,然后闭上眼,泪水滑落,德锦怎么这么傻,凭她的身手,虽然不能救自己走,但也可以勉强逃走,她怎么就……
再次睁开眼,她发现德锦一脸漠然地站着,脸上还留着不小心抹上去的胭脂,红红的一大块在左脸上,看起来就像一块红色的胎记。
她心中一喜,也许,这东西倒可以使她免于受辱。这样丑的女子,怕是任何男人见了也不会有半点非分之想吧!
无数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狼图腾的标志凛然生威!
经过一夜的跋涉,德锦终于可以停下疲惫的步伐,来到了他们口中所说的“营地”。
穿着盔甲的士兵面无表情地守在几个高大的帐篷外,见到他们一行人时,立即齐刷刷跪下,口中大呼:“恭迎大王!”
德锦惊得目瞪口呆,抬起头,透过金色的阳光,他坐在黑色的高大骏马上,黑色的披风在风中飞扬。
他们叫他大王,那么他是……土匪?还是辽国贵族?
他下了马,径直走进了中间最华丽的帐篷,那大概是他住的地方吧,德锦看着,然后身后响起了海柔心疼的声音:“丫头,丫头,你没事吧?”一路以来,她叫她丫头,为了不被他们识破她的身份。
德锦转过头,露出笑容,让她放心。
林海柔愧疚地望着她,眼中泪光闪闪,目光触及她被铁链磨得出血的纤弱手臂,泪水又忍不住崩溃了。
路上,他们并没有为难她,并且以对待贵宾的方式让她好好地坐在马车里,还有专人为她拿水和食物。而德锦一路上却被铁链锁着,跟在队伍后面,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喝过一口水。也许,是她错了,契丹人虽然可怕,却也懂得礼仪,不会为难大宋的公主。
“待会儿,我去告诉他,你才是真正的大宋公主,这样……”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德锦捂住嘴,对她摇摇头,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因为喉咙干裂而无法出声,只能用稍微有点湿润的舌头舔舔干裂出血的嘴唇。
骄阳似火。
林海柔被硬拉着进了那座华丽的帐篷,德锦被锁住手脚,长长的铁链拴在那座帐篷外的一根木桩上,可以行走几步,却始终只能在帐篷外徘徊。
里面安静极了,她细细地侧着耳朵倾听。
入夜,四周点起明亮的篝火,明晃晃的火焰蹿得老高,照得四周亮如白昼,守营的士兵增多了,更加森严。
德锦躲在背风的一个角落里,夜晚的沙漠十分寒冷,而她身上的衣服明显不够御寒,此刻安静下来,冷意更加深了。
她的手在腿上摸索了一会儿,手中多了一把闪着银光的匕首,她警觉地四望一眼,抽出匕首。
银亮的刀身,夜色中一股逼人的寒意。
火光突然向上跳跃,映亮了她苍白的脸,她身上残留着已经发黑的血渍,凝固成血痂的伤口阵阵剧痛。
刀鞘里,掉出一个黄纸包。
她心里一疼,轻颤着手臂拾起,慢慢打开。
一个法华寺求来的护身符,她认得出,那是娘从来不离身的东西,上面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似乎还有一丝温暖,仿佛那是还未散尽的娘的体温。
还有一封短信,短短几行字,却也叫她瞬间情绪崩溃,那封信是这样写的:路途凶险,安危难测,一路小心,我等你归来,一起过中秋。
四郎上她鼻子一酸,抖着手把白色的信纸紧紧抓在手里。
她还能回去吗?她还能留着命一起同他过中秋吗?他答应过,中秋节教她吹笛子,就吹那首他为她作的曲子——《踏雪》。
伤心处,她的手不由得松开。
寒风吹来,薄薄的纸轻轻飘走,她抬起手欲抓住,眼睛却不期然迎上一双深邃的眸子。
是他!
德锦心中一紧,看着他抓住那张纸,低下头看,深暗的眼睛显得越发深不可测。
“还给我!”她站起来,伸手去抢,却只是徒劳。他站的距离刚好让她可以在他面前拼命抓却不能碰到他分毫。
冷笑,他的手松开,纸片被风吹走,忽上忽下,飘得很远很远。
德锦久久望着那个白色的点在黑夜里乱舞,那仿佛是她的四郎在风中呼唤她的名字,跟她说:锦儿,我等你。
他嘴角扯起一抹嘲弄的笑,转身离开。
德锦坐回去,把护身符藏在衣服里,闭上眼,头靠着帐篷。
她还能回去吗?
原本以为,只要她有勇气,只要她相信自己,她就会把一切都做好,她会把海柔安全送到辽国,会立功,会让娘再也不用受尽屈辱,可是,是事实太残忍,还是她太天真?
四郎,四郎……
她心里默默念着。
那天他来劝他,哀求她,只希望她不要以身涉险,而她却对他说:“像你这种被爹娘捧在手心里疼爱的人,被爹娘铺好未来的路的人怎么会明白我的心情,我原以为你会支持我的,没想到,你根本不了解我!”她只是一时气话,只是想让他别挽留她,别让她做不了决定。可是,这番话,还是深深伤害了他。
“我不想让你涉险,你知道,好好照顾自己,我等你回来,中秋节我们一起过。”
他决然离开,没有回头,她靠在门口,看了很久。
四郎,四郎……四哥哥……对不起……
一阵阵寒风袭来,饥寒交迫的她,渐渐支撑不住,沉沉地入了梦乡。
她又梦见小时候,四郎带着她,教她骑马射箭,教她杨家枪。他那么温柔,那么细心,呵护着她,仿佛她是他这一生最宝贵的东西。
梦的最后,是一张模糊的脸,高大的身影,锦帽貂裘:“你必须先学会保护自己,才有资格和能力保护你爱的人,记住了,小汉人。”
温暖的帐篷里,火光摇曳。
床上铺着柔软的虎皮,舒适温暖,林海柔坐在床的一角,脸上有羞涩的红晕,她不敢抬头,不敢正视那一双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睛。
他赤祼着上身,半躺在床上,安静地盯着她看,过了许久,才听到他沉沉的声音:“过来。”
林海柔更加手足无措了,慌乱着不知道该怎么办,身子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却不小心坐空了,跌下床去。
“啊!”她吓得大叫一声,却发现身子及时被一双有力的手臂圈住,搂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别害怕,我的公主。”他抚摸着她美丽的脸,“今晚才是你我真正的开始。”说完,他低下头,虏获她娇艳如玫瑰的红唇,狂烈的气息喷洒在她布满红霞的脸上,她这辈子从未被男人这样轻薄过,她想反抗,无奈自己根本无力挣扎,意识逐渐被摧毁,她软软地融化在他霸道的怀里。
他放开她,露出邪佞的笑容,幽深的眸子中燃起一团暗绿色的火焰,他解开她的衣带……
她闭上眼睛……
芙蓉帐暖,燃烧的火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衬托得一室的温暖无限。
………
她伸出修长洁白的玉手,轻轻抱住他的腰,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她已经完完全全属于他了,只要他待她好,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女人就是这样,一旦把自己交给某个人,就会把什么都付出去。
什么国家,什么重任,她统统不管了,这一刻,她可以明确地知道自己的心,已经完全属于他了。
眼光扫过,落在他腰间一块通透的白玉上,她小心执起,上好的玉质,触手生温,她握在手心,细细摩挲着上面刻着的奇异的文字,笑了。
耶律寒。
这是他的名字。
然而,这笑容却在一瞬间凝固。
耶律寒?
如果不是同名,那么他是……
据说,这个名字在大辽就像神一样尊贵。当今皇上资质平庸,在朝政上没有多大作为,倒是皇后萧氏聪颖过人,深谋远虑,只是身为女儿身,只能在一旁对皇上多提点。太子尚在襁褓无法分担朝政。所以,大辽国大部分权力都落在了他的手中。
耶律寒,十五岁便打败八族勇士,成为辽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八部大人,并且连任至今。他骁勇善战,文治武功,睿智精明,十六岁掌管辽国北院。他就像魔鬼一样,残忍无情,甚至是六亲不认的。十七岁那年,他杀死同父异母的哥哥,继承了父亲“南王”的爵位,全国上下,无人敢出一言。
她的手一紧,不小心触碰到他。
他睁开眼,犀利的目光落在她握着白玉的手上,眼底的冰冷逐渐扩散,变成一片让人不寒而栗的残忍,他坐起来。
林海柔被硬生生抛开。
“出去!”他的声音冰冷,甚至有一种嗜血的味道,她吓得全身都绷紧了。
她抬起头,不敢相信刚才的温存竟然荡然无存,可是她不敢问原因,坐起身,咬着牙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一张脸涨得通红。
走下床,她连鞋也没穿,含着泪水跑出去。
夜凉如水。
林海柔光着脚走在冰冷的沙砾上,微微的刺痛,她转头看见了蜷缩在角落睡着的德锦。
她解下外衣,轻轻为她披上,“对不起……”她的声音化作一阵阵呢喃,被风吹散,身上寒意顿生。
她会想办法让她走的,大宋的公主,绝不能和契丹人沾染上半点关系,何况,他是耶律寒。
天大亮,炽热的阳光又开始烘烤这片茫茫的金黄大地。
德锦早就醒了,她手里紧紧抱着海柔的衣服,她知道她昨晚一定来过了。
旁边的两个老妈子在做饭,契丹人的食物粗糙简单,大多是各种野味。
远处扬起漫天的沙尘,伴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渐渐的,一匹赤色的骏马停在了帐篷前,身穿灰色契丹服饰的英俊男子跃下马背,抬眼看见被拴在帐篷前的德锦,他微微皱眉,开始打量她。
他的目光顺着她褴褛的衣服,到祼露在阳光下苍白细致的皮肤,上面那一道道已经红肿发炎的伤口使他不由得停留了几秒。然后,他看向她的脸,眉心更皱了。
从未见过这样丑陋的女孩,左脸上,鲜红的胎记几乎占据了所有的皮肤!
但是……他的嘴角牵了牵。
她的眼睛好美!
宛如湛蓝清澈的天空,又如山间流淌的幽泉,灵动澄澈,没有一丝杂尘。即使手脚被铁链束缚,那双眼睛却依旧清灵,甚至是闪着奕奕的光,仿佛她是自由的,那些困难微不足道!
德锦迎上他探索的目光,眼珠变得淡漠。
还没从她突然之间转变的眼神中回神,他已被一个冷漠的声音唤住:“慕胤!”
“大王。”他微微行礼,却足以看出他对对方的尊敬。
耶律寒走过去,解开锁在木桩上的铁链,拉起她,眼神寒冷残忍。
然后,他跨上马背,策鞭,黑色的骏马飞驰出去,铁链一紧,德锦立刻被拽出去,她险些摔倒,却还是拼命让自己找到平衡点,以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速度跟在马的后面。
后面跟着大队他的部下,他们欢呼着,扬起的黄沙几乎遮天蔽日。
他在折磨她,不仅是身体上的残忍虐待,就连灵魂他也要让她屈服!她像一只桀骜的鹰,那种自由翱翔、属于天空的气息让他有了强烈的征服的欲望!
他要征服这属于自由的灵魂!
风中,他狂野的笑声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气势,震得德锦的耳膜轰轰作响。
她快要支撑不住了!
剧烈的奔跑使她的体力很快就消耗光了,而漫天的沙尘铺天盖地,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她快要不能呼吸了!
天呐!
胸口仿佛要裂开一样,疼痛得要晕过去。
但是她不能倒下,不能屈服!
天空中掠过一行南飞的秋雁,秋天,秋天,这已经是秋天了,她和四郎的约定,就这样在秋天幻灭吧!
她最终还是无法支撑自己疲惫不堪的身体,脚下一软,整个人跌倒!
而马的速度却更加快了,她的身体和炽热的黄沙摩擦,单薄的衣料不足以保护她,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每一寸皮肤,全都疼得麻木了!
她紧紧闭着嘴,不让自己开口求他。
原本响彻天地的欢呼渐渐小了,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黄沙中被拖着的女孩身上。
一条清晰的直线从她身子底下一直延伸,一直延伸……然后,渐渐地有一点一点红色的痕迹出现现。
阳光下,那一点点红无比刺眼,越来越多……
沙漠寂静无声,只有空旷的风无情地吹着,吹着……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她一定会被拖到血肉模糊,必死无疑时——风忽然停了,耶律寒停下来,尘埃散尽,他嘴角轻扬。
德锦躺在沙地上痛苦地呻吟,身上好痛,被磨开的皮肤火辣辣灼烧着她,身心俱裂,这一刻,她终于切身体会了这样的痛苦!
他下了马,来到她面前,用脚踢了踢她蜷缩的身体。
“怎么?不行了?”
德锦使出所有的力气才能让自己抬头看着他,她冷冷地扯扯嘴角:“是你自己不行了,有种就让我死在这里,何必停下呢?莫非是你的马跑不动了?”
他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蹲下来,看进她倔强的眼睛:“我不会让你死,除非……你求我。”
闭上眼睛,德锦偏过头,她不会求他,她不容许自己向他屈服,决不!
微风轻起,水波柔柔地荡漾,倒映着里面的人脸晃来晃去,却依旧清晰可见。
因为疲劳而略显苍白的皮肤,眼窝深深陷下去,一双眼睛越发明亮,蓬乱的发丝有几缕散下来,落在眼前,随着微风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她眨眨眼睛,略微偏头,却露出左脸上一大块红色的胎记,几乎遮住了半边脸。